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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夜玫瑰 作者:痞子蔡 (已完成)

我跑到葉梅桂身旁,她瞪了我一眼。
『對不起。我……』
「別說了。上車吧。」
『待會我該怎麼說話?要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還有……』
「別擔心。我根本不在乎我爸爸喜不喜歡你,所以你想怎麼說話,
就怎麼說話。如果你可以惹他生氣,搞不好我還會感激你。」


『對啊。』我恍然大悟:『我只是假裝是妳男朋友而已。』
「這不是假不假裝的問題。」
『嗯?』
「如果你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只在乎我喜不喜歡你,幹嘛在乎別人
是否也喜歡呢?」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面紙:「你流了一身汗,先擦擦汗。」
我接過面紙,擦擦臉。
「上車吧,笨蛋。」她笑了一笑。


聽到葉梅桂這麼說,我心情便輕鬆多了。
剩下的,只有對她父親的好奇心。
我正在腦中想像她父親的模樣時,葉梅桂停下車,轉頭告訴我:
「到了。」
『這麼快?』
「嫌快的話,我可以再載你到附近晃一圈。」
『喔。』我趕緊下車。


我看了一眼餐廳大門,餐廳的門面看來金碧輝煌、燦爛奪目,
好像是專供有錢人來揮霍的餐廳。
『今天誰請客?』我問葉梅桂。
「我爸爸。」
『還好。』我拍拍胸口。
「進去吧。他已經在裡面了。」
『嗯。』
「別擔心,做你自己就行。就當吃一頓免費的大餐。」她笑著說。


服務生領著我們左拐右彎,還經過一個假山和小花園,
最後來到一個靠窗的餐桌。
葉梅桂的父親靠窗坐著,看到我們,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也坐進靠窗的座位,和她父親面對面,我則坐在她左手邊。
他看起來應該比實際的年齡年輕,照理說他應該有50幾歲,
但看起來卻只有40出頭。
他穿著深灰色襯衫,戴一副銀框眼鏡,臉頰和身材都很清瘦。
眼神是明亮的,笑容卻很溫和。


「我男朋友。」她坐下前,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著我,聲音很平淡。
「你好。」她父親站起身,伸出右手。
『伯父您好。』我急忙也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
「請坐,別客氣。」握完了手,他說。
『謝謝。』我等他坐下,我再坐下。


「怎麼稱呼?」他看著葉梅桂,問了一句。不過葉梅桂沒有回答。
我正納悶為什麼她沒有回答時,她轉過頭看了看我,說:
「喂,人家問你怎麼稱呼。」
『人家是問妳吧,妳怎麼……』我話還沒說完,她很用力瞪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伯父您好,我姓柯。』
他微微一笑:「柯先生。別拘束,請坐。」
『不敢當。伯父您叫我小柯就可以了。』
「好,小柯。請坐吧。」
我慢慢坐了下來,葉梅桂湊近我耳邊低聲說:
「不要用“您”,用“你”就行。」
『喔。』我點點頭。


服務生遞上菜單,我們三人一人一份。
「玫瑰。」他的聲音很溫柔:「喜歡吃什麼,就點什麼。」
「嗯。」她只簡單應了一聲。
「不用幫妳男朋友省錢,今天爸爸請客。」他笑著說。
「我知道。」葉梅桂的聲音,依然平淡。


我曾經說過,葉梅桂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可以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如果聲音的樣子,真的可以傳達情感,那麼他們父女,就是個中高手。
葉梅桂的父親毫不掩飾地展現他的溫情,但她顯然並不怎麼領情。


「小柯,盡量點,不必客氣。」他轉頭朝著我,帶著微笑。
『好。謝謝。』我點點頭。
葉梅桂把菜單拿給我,說:「你幫我點吧。」
『要吃蒼蠅自己抓。』我把菜單又遞給她。
「什麼意思?」她並未接下菜單。
『這是台語。意思是想吃什麼,就要自己點。』
「無聊。」
『不要辜負妳爸爸的好意,這樣不好。』我湊近她耳邊,低聲說。
她雖然又瞪我一眼,但終於接下菜單。


點完了菜,他笑了笑,語氣很和緩問我:
「請問你在哪高就?」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上班,當副工程師。』
「喔。」他頓了頓,再問:「是什麼樣的工程呢?」
『水利工程。』
「嗯,不錯。工作很忙吧?」
『還好。不算太忙。』
「嗯。玫瑰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不會。她時常照顧我,應該是我給她添麻煩。』
「是嗎?」他溫柔地看著葉梅桂:「玫瑰真是個好女孩。」
『是啊。』我笑了笑。


服務生端上菜,並一一幫我們分開兩根筷子,再遞給我們。
葉梅桂的爸爸等服務生走後,說:「來,一起吃吧。」
葉梅桂欲伸出筷子,我急忙抓住她的左手臂,她轉頭瞪我:
「幹嘛?」
『得讓伯父先夾菜,我們才能動筷子。』
「小柯不必這麼客氣,隨意就行。」他依然笑容可掬。
『這是作晚輩的基本禮貌。伯父,請先夾菜吧。』
他笑了一笑,伸筷子夾了一點菜到碗裡,我才放開抓住葉梅桂的手。
「你太入戲了,笨蛋。」她又低聲在我耳邊說。


「玫瑰。爸爸後天中午,就要回加拿大了。」
「哦。」葉梅桂應了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妳能不能到機場……」
「我要上班,沒空。」不等他的話說完,她便接了一句。
『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說。
「我要加班,不行嗎?」她轉過頭,瞪著我說。


『我從來沒看過妳在星期六加班。』
「這個禮拜六就要加班。」
『哪有那麼巧的事。』
「偏偏就是這麼巧。」
『加班還是可以不去的。伯父都要走了,還加什麼班。』
「你……」葉梅桂似乎很生氣。
「沒關係的。」他笑一笑:「上班比較重要。」
他雖然這麼說,但眼神還是閃過一絲遺憾和失落。


「小柯,你跟玫瑰是怎麼認識的?」他顯然想轉移話題。
『這個……』我覺得如果說是住在一起,應該不恰當,只好說:
『是朋友介紹的。』
「是這樣啊。哪個朋友呢?」
『是玫瑰的朋友,玫瑰都叫他小皮。』
她聽完後,忍不住轉頭看著我,臉上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喔。」他點點頭,又笑著說:「玫瑰一定讓你吃了一些苦頭吧?」
『不是一些,是很多。』
他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較為明朗的笑。
「真是難為你了。」他止住笑聲,微微一笑。
『不會的。頭可斷、血可流,玫瑰不可不追求。』我說。
他又笑了起來,而葉梅桂則瞪我一眼。


「那你一定很喜歡玫瑰吧?」他又問。
我愣了一下,瞄了葉梅桂一眼,想向她求助。
她把臉別過去,似乎想讓我自己面對這個問題。
『我……我非常喜歡夜玫瑰。』
話一說出,便發覺不太對,趕緊改口:『我是說,我非常喜歡玫瑰。』
「嗯。」他點點頭。
葉梅桂則又轉過頭來看我一眼,眼神跟學姐好像。
我記得在廣場上告訴學姐,我非常喜歡夜玫瑰時,
學姐的眼神就是這麼嫵媚。


夜玫瑰這支舞結束後,廣場上的男女放開互相牽住的手,
紛紛向著學姐拍手,掌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學姐原地轉了一圈,算是答禮。


下一支舞雖然是圍成一圈、不需邀請舞伴的舞,
但我已沒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廣場邊緣的矮牆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學弟。」學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際。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她已經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正在記住夜玫瑰。』


「是嗎?」她撥了撥剛剛跳舞時弄亂的頭髮,然後說:
「如果不親自下場去跳,很容易忘記夜玫瑰哦。」
『學姐。我一定不會忘記夜玫瑰,一定不會。』
學姐笑了笑,點點頭。


學姐,我沒騙妳。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妳在廣場圓心時,
腳下畫出的玫瑰花瓣。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非常喜歡夜玫瑰。』
學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嫵媚,顯然很高興。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時,你會邀請舞伴嗎?」
『學姐,』我幾乎不加思索:『我會。』
「哦?」她似乎很驚訝:「真的嗎?」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學姐笑著說。


我不會忘了這個承諾,我甚至一直等待著,實踐承諾的機會。


升上大二,社團裡開始有人叫我學長。
我知道我還會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
學姐始終是學姐。
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學姐依然會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後說:
「我們一起跳吧。」
頂多會加上:「都當學長了,還不敢邀請舞伴。」


大二下學期開學後沒多久,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廣場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擾的駱駝”。
這支舞很特別,不圍成圓圈,而排成許多短列。
每列不超過10個人,舞者雙手緊握向下,而且身體與鄰人靠緊。
最特別的是,每列還會有個領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揮舞者。


學姐賊兮兮地溜到我左手邊,好像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舞步中有雙足屈膝、以右肩帶動身體向前畫一個圓弧,
然後再直膝、雙足振動二次的動作。
學姐畫圓弧時的身體非常柔軟,眼波的流轉也是。
而直膝振動雙足的動作,她還故意做成僵屍的跳動。


“困擾的駱駝”跳到最後,每列兩邊的人會向中間斜靠。
學姐幾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點跌倒。
還好我反應夠快,左膝跪地,雙手扶著半倒的學姐。


學姐一直笑個不停,也不站直身體,偏過頭告訴我:
「學弟,要抓緊我哦。」
『嗯。』
「學弟,要抓緊我哦。」學姐停住笑聲,重複說了一次。


後來我一直在想,學姐這句「學弟,要抓緊我哦」,
是否有弦外之音?


『學姐,我…我手好痠。』我仍是左膝跪地,雙手漸漸下垂。
「呵呵。」學姐笑了兩聲,便一躍而起,站直身體:
「這隻駱駝,確實很困擾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請邀請舞伴!」
聽到這句話後,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學姐一眼。學姐果然說:
「又想躲了?真是。已經當學長了,還……」
學姐正要開始碎碎念時,廣場上又傳來另一句話打斷了她:
「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八個多月。
「小柯,你最喜歡玫瑰哪一點?」
正當我又掉入廣場的記憶漩渦時,他又問了一句。
我趕緊回過神,說:『這太難選擇了。』
然後再說出以前葉梅桂問我她最性感的地方在哪裡時,我的回答: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嗯,說得好。我也覺得玫瑰的優點好多好多,她從小就是這樣。」
葉梅桂的身體振動了一下,嘴巴微張似乎想說話,但隨即恢復平靜。


我起身上洗手間,想讓他們父女倆單獨說話。
我故意待久一點,等覺得時間已差不多後,再走出洗手間。
可是餐廳實在太大,我竟然迷路了。
幸好有個服務生來幫我,我才又回到餐桌上。


「幹嘛去那麼久?」葉梅桂有些埋怨。
『這餐廳好漂亮,我在看風景。』
「無聊。」她說。
『對不起。』我說。
她拿起皮包,站起身跟她父親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會嗎?」他似乎很失望。
「不了。」她用眼神示意我拿起公事包,「下次再說吧。」
「下…下次嗎?」他喃喃自語。


我們三人走出餐廳大門,葉梅桂的父親告訴我:
「小柯,有空的話,帶玫瑰到加拿大來玩。」
『喔,好。』
「請你好好照顧玫瑰。」
『這是應該的。』
「那玫瑰的幸福,就交給你了。」


『伯父請放心。我會盡一切努力,讓玫瑰永遠嬌媚。』
「嗯,那就好。」他再轉頭告訴葉梅桂:「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Bye-Bye。」她簡單說一句,並揮揮手。
他再跟我點個頭,轉身離去前,又仔細看了葉梅桂一眼。
然後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的街頭。


『我的表現,還可以吧?』我問葉梅桂。
「你太緊張了。」
『我當然會緊張啊。原本我以為妳爸爸會開一張支票給我。』
「開支票?」
『嗯,電影都是這樣演的。女主角愛上一個窮小子,女主角的父親
就開一張10萬塊美金的支票給男主角,希望他離開女主角。』


「哦。如果我爸爸真的開一張支票,你會怎麼樣?」
『我一定拍桌而起,手指著他大聲說:伯父!你太小看我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10萬塊美金就想打發我走?最起碼也要20萬。』
「喂!」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陪個笑臉。


回到七C,大約晚上十點半左右。
葉梅桂一回來,便癱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一副很累的樣子。
『很累嗎?』
「嗯。我不喜歡跟我爸吃飯,感覺很累。」
『妳爸爸人很好啊。他看起來……』
「不要再提他了,可以嗎?」她突然睜開眼睛。


『我可以不提他,但妳後天一定要去機場送他。』
「我說過了,我要加班。」
『妳根本沒有要加班。』
「好,就算我不必加班。你應該也知道,放假日我都很晚才起床。」
『不要再找藉口了,後天妳就是要去機場。』
「我不想去,不行嗎?」
『不行!』我站起身,大聲說。


葉梅桂似乎愣了一下,過了一會,才說:
「幹嘛那麼兇?」
『妳看看牆上的鐘。』
「做什麼?」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現在還不到11點。』
「我知道。然後呢?」
『妳要我當妳一天的男朋友,所以到12點以前,我還是妳男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
「你是我男朋友又如何?你還是沒有權利勉強我。」
『但我有責任拉妳離開寂寞的漩渦。』
「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
「我偏不要。」
『葉梅桂!』我有點火氣,不禁提高音量。
「柯志宏!」她似乎也生氣了,突然站起身。
我們在客廳中對峙著。


『聽我的勸,去送送妳父親吧。』僵了一會,我才放緩語氣。
「你是不是吃了我爸爸一頓飯後,就幫他說話?」
『妳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這種人。』
「你是,你就是。你是小氣的人。」
『好。』我的火氣又上來了:『這頓飯多少錢?我馬上拿給妳!』
說完後,我立刻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皮夾。


「五千一百四十八塊。」
『五…五千多?』我張大嘴巴。
「嗯。給我吧。」她伸出右手。
『好。』我把皮夾放回口袋:
『不要談錢了,這不是重點。我們談的是妳爸爸。』
「不是說要把錢給我?」她的右手還伸著。
『妳不要轉移話題。』
「轉移話題的人是你。給錢呀!」
葉梅桂向我走近兩步,伸出的右手直逼我的胸前。


『嗯,從妳的手相看來,妳並不是貪財的人啊。』
我低頭看了看她攤開的右手掌。
「少廢話。」
『玫瑰,妳好漂亮。』
「拍馬屁也沒用。」
『小皮。』我叫了一聲可能因為受到驚嚇而躲在沙發底下的小皮,
『快出來勸勸妳姐姐。』
「你少無聊。」
『好啦,我剛剛太衝動了,妳別介意。』
「哼。」
她終於放下右手,坐回沙發。


『他畢竟是妳爸爸。』我也坐下。
「是他先不要我的。」
『是嗎?』
「我剛念高一時,他就跟我媽離婚,娶了另一個女人。」
『他斷絕的是跟妳媽的夫妻之義,可沒斷絕跟妳的父女之情。』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覺得他不要我。」
『玫瑰。』我叫了她一聲,她抬起頭看著我。
『妳應該知道,妳父親從沒停止關心妳。不是嗎?』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咬著下唇,別開頭去。
我看到她略微抽搐的背。
我站起身,坐到她左手邊的沙發,拍拍她的左肩,低聲說:
『現在還不到12點。妳可以把我當男朋友,說說心裡的話。』
「沒什麼好說的。而且,也跟你無關。」她並未轉過身。
『怎麼會無關呢?妳忘了嗎?我答應過妳爸爸的。』


「你答應什麼?」
『我說,我會盡一切努力,讓玫瑰永遠嬌媚。』
「那是你在演戲。」
『不。我是認真的。』
她終於轉過身看著我,我也看到她紅紅的眼眶。


「你騙人。」過了一會,她說。
『我發誓。』
「你少來,我不相信誓言的。」
『是嗎?為什麼?』
「你把“誓”這個字拆開來看,不就是“打折的話”?所言打折,
又怎麼能信?」
『那妳要怎樣才能相信我呢?』
「我要問你問題。」
『又要問那種妳漂不漂亮或性不性感的問題嗎?』
「這次才不是呢。」
『喔。妳問吧。』


「我剛剛是不是很兇?」
『是啊。』
「那我很兇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不。還是一樣好看。』
「為什麼?」
『玫瑰當然多刺,但玫瑰的刺並不影響玫瑰的嬌媚。』
「不可以騙人。」
『我沒騙妳。』
「好,我相信你。」她把手指一指:「請你坐回你的沙發。」
『沒問題。』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沙發。


我很想舉步向前,可是我發覺,腳竟然在發抖。
那一定是既緊張又興奮的關係,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而學姐卻只是站在當地,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平穩後,又想舉步向前。
可是腳好像被點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衝開被點的穴道。
眼角的餘光正瞄到兩位學長向學姐走近,在千鈞一髮之際,
我終於衝開穴道,踉蹌地跑到學姐面前。
學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笑得頻頻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帶微笑、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這些邀舞動作的口訣我已經默背了好多遍了。
『學姐,我……我可以請妳跳舞嗎?』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說完了話,做完了邀舞動作,我的視線盯著學姐的小腿。
如果學姐答應邀約,她的右手會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我只好期待著學姐的膝蓋,為我彎曲。


「真是的。腰桿沒打直、膝蓋還有點彎,動作真不標準。」
我耳邊響起學姐的聲音:
「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討債。」
我不禁面紅耳赤,心跳又開始加速。


「但是,我卻想跟你跳夜玫瑰。」
學姐說完後,我終於看到她彎下的膝。
我抬起頭,學姐笑著說:
「下次動作再不標準,我就罰你多做幾次。」
然後拉起我右手:「我們一起跳吧。」


我們走進男內女外的兩個圓圈,就定位,學姐才放開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學姐靠近我耳邊,低聲說: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不等學姐說完,我立刻接上: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
「你的記性真好。」學姐笑了笑,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
我口裡低聲喃喃自語舞步的基本動作,很像以前考聯考時,
準備走進考場前幾分鐘,抓緊時間做最後複習。
「學弟。」學姐見我沒反應,又叫了聲:「學弟。」
『啊?』我突然回神,轉頭看著她。


「想像你現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輪明月,你發現有一朵玫瑰
在月色下正悄悄綻放。你緩緩地走近這朵玫瑰,緩緩走近。
它在你眼睛裡愈來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學弟。」學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這朵玫瑰嗎?」
『當然不是啊。』
「那麼,你幹嘛緊張呢?夜玫瑰正開得如此嬌美,
你應該放鬆心情,仔細欣賞。不是嗎?」


我的身軀遮住了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
眼前的學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圍。
是啊,學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靜靜欣賞,不必緊張。


夜玫瑰的口中哼著夜玫瑰這首歌,跳著夜玫瑰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裡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裡,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裡的那一朵紅。
我待在夜玫瑰身邊,圍繞、交錯、擦肩。
腳下也不自覺地畫著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樂的最後:「花夢託付誰……」。


舞蹈結束,我仍靜靜地看著嬌媚的夜玫瑰。
直到響起眾人的鼓掌聲,才驚擾了夜玫瑰,還有我。
「學弟,跳得不錯哦。」
『真的嗎?』
「嗯。」學姐笑一笑,點點頭。


那天晚上,離開廣場後,學姐跟我說:
「學弟,你已經敢邀請舞伴了,我心裡很高興。」
『謝謝學姐。』
「以後應該要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嗎?」
『好。』
學姐笑了笑,跨上腳踏車,離去。


往後的日子裡,我遵照學姐的吩咐,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動作總是非常標準,甚至是標準得過頭,
常惹得那些女孩們發笑。
偶爾我也會邀學姐跳舞,但那時我的邀舞動作,卻變的很畸形。


「腰桿要打直,說過很多遍了。來,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蓋不要彎呀,邀舞是一種邀請,並不是乞討。」
學姐在拉著我進入圓圈時,總會糾正我的動作。
然後罰我多做幾次。
我被罰得很開心,因為只要能跟學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滿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這支舞再度出現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這次等的時間更久,超過一年三個月。


當夜玫瑰這支舞終於又出現時,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結束。


星期六那天,我比葉梅桂早起,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等了很久,她還沒走出房間,我看了看時間,覺得應該要出門了,
便去敲她的房門:『喂!起床了!』
「別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葉梅桂的聲音,從關上的房門內傳出來。


『我們差不多該出門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來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別鬧了,快開門吧。』
「求我呀。」
『喂!』
「喂什麼喂,我沒名字嗎?」


『葉梅桂,快出來吧。』
「叫得不對,所以我不想出來。」
『玫瑰,請開門吧。』
「叫是叫對了,可惜不夠誠懇。」
『玫瑰,妳好漂亮。請讓我瞻仰妳在早晨的容顏吧。』
「嗯,誠意不錯。但可以再誠懇一點。」
『混蛋。』我看了一下錶,低聲罵了一句。
「你說什麼?」
葉梅桂用力打開房門,大聲問我。


『我…我說……』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耳朵這麼好。
「你再說一遍。」
『我說妳好漂亮。』
「你才不是這麼說。」
『我剛剛有說妳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後一句。」


『最後一句?』我歪著頭,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我忘了。』
「你騙人。」
『別為難我了,不要再用妳的美麗來驚嚇我。』
「你……」她指著我,似乎很生氣。
『好了啦,別玩了。』我指著我的錶:『該出門了。』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轉身進房,拿了皮包後再出來。
「走吧。」她說。


到了機場,我稍微找了一下,便發現葉梅桂的爸爸。
我拉著葉梅桂走過去,他看見我們以後,很驚訝地站起身:
「玫…玫瑰。」
她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說:「小柯,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來。」
『伯父太客氣了,這是應該的。』
我轉頭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來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著葉梅桂,很關心地問:
「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嗎?會不會很困擾?」
葉梅桂並沒有回話,我只好接著說:
『公司老闆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堅立不為動。我猜沒了玫瑰,
公司大概會癱瘓,也沒必要加班了。』
她聽完後,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說八道。」
『我在那裡……』我笑了笑,搖指著遠處的公共電話:
『如果有什麼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點個頭,轉身欲離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沒關係的,妳們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電話旁,遠遠望著他們。
葉梅桂坐在她父親的右手邊,大部分的時間,頭都是低著。
大約過了20分鐘,她抬起頭往我這邊看一眼。
我往他們走去,快走到時,他們也幾乎同時站起身。
「小柯,我準備要登機了。歡迎你以後常到加拿大來玩。」
『好。我會努力存錢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葉梅桂說:「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點點頭。
他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葉梅桂。但隨即放下手,只輕拍她肩膀:
「我走了。妳要多照顧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揮揮手,便轉身走了。
看了父親的背影一會,葉梅桂才說:「我們也走吧。」


搭車回去的路上,葉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閉上眼睛。
『妳睡一覺吧,到了我再叫妳。』
「我不是想睡覺,只是覺得累而已。」
『又覺得累?』
「你放心。」她睜開眼睛:「身體雖然累,但心情很輕鬆。」


『嗯,很好。』
「剛剛我跟爸爸在20分鐘內講的話,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多。」
『嗯,這樣也很好。』
「時間過得好快。」
『嗯。時間過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記起的事,現在突然變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轉頭瞪了我一眼:
「你就不能說些別的話嗎?不要老是說很好很好的。」


『妳知道李冰嗎?』我想了一下,問她。
不過她沒反應,將頭轉了回去。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嗎?』
她索性把眼睛閉上,不想理我。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國有名的水利工程嗎?』


「我知道!」她又轉頭朝向我:「你別老是不把話一次說完。」
『那妳知道妳的聲音很大嗎?』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車上,於是瞪我一眼,再低聲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快說。」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為三大工程:魚嘴分水分沙、飛沙堰排沙洩洪、
寶瓶口引進水源並且控制洪水。由於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
兩千多年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國。』
「然後呢?」
『都江堰確實是偉大的水利工程,但妳不覺得,它偉大得有點誇張?
它竟然用了兩千多年,而且到現在還發揮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偉大得很誇張。然後呢?」
『然後我累了,想睡覺。』
「你說不說?」葉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輕咳了兩聲,繼續說:
『都江堰的工程原則是正面引水、側面排沙。魚嘴將岷江分為內江和
外江,引水的內江位於彎道的凹岸,所以較多的泥沙會流向外江。
再從堅硬的山壁中鑿出寶瓶口,用以引進內江的水。因此便可以從
寶瓶口引進江水,然後分水灌溉。不過內江的水還是會有泥沙。』
「哦,所以呢?」


『為了防止泥沙進入寶瓶口,所以在寶瓶口上游修築飛沙堰,過多的
洪水和泥沙可經由飛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進入寶瓶口。
也由於寶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將會在壅水段淤積。』
「你的重點到底在哪裡?」
『如果放任這些泥沙的淤積,妳以為都江堰還能用兩千多年嗎?』


說完後,我靠著椅背。然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喂,你怎麼又不說了?」她問。
『李冰真是既偉大又聰明,我正在緬懷他。』
「你少無聊。」她瞪我一眼:「你還沒說,那些淤積的泥沙怎麼辦?」
『每年冬末枯水期時,會進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這些泥沙。』
我轉頭看著她,再接著說:
『這就是都江堰能順利維持兩千多年的原因。』


「你幹嘛這樣看我?」
『妳在心裡淤積了十年的泥沙,現在開始動手清除,我當然會一直說
很好很好,因為我很替妳高興啊。』
「嗯。」
過了一會,葉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


『其實每個人都像都江堰一樣,過多的泥沙雖然可由飛沙堰排出,
但剩餘的泥沙,還是得靠自己動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
『我很樂意當妳的飛沙堰,但妳還是得親自清除剩餘的泥沙。』
葉梅桂仰頭看了看我,我發覺,她已經愈來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應該說,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綻放得更加嬌媚而已。


『妳如果定期清除淤積在心裡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兩千多歲喔。』
說完後,我笑得很開心。
「你有病呀,人怎麼能活兩千多歲。」
『總之,妳不要再讓泥沙淤積在妳心裡面太久,記得要常清理。』
「我現在心裡面就有一個很大的泥沙堆著。」
『那是什麼?』
「你早上罵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劍,或者說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我唱了起來。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轉移話題。』
「轉移話題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們都累了。』說完後,我閉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睜開眼睛,叫了她一聲。不過她反而轉過頭去。
『我只是急著叫妳出門,不是在罵妳。我現在跟妳說聲對不起。』
「哼。」她又轉頭看著我,哼了一聲。
『對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車後,我們一起坐計程車回家。回到七C時,大約下午兩點半。
我們都有點累,因此各自回房間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著,於是起身坐到書桌前。
當我正準備打開電腦時,葉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門,探頭進來說:
「你沒在睡覺吧?」


『正如妳所看到的,我現在坐著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妳不是都習慣一個人出門?』
「我現在習慣有你陪,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
「那你還坐著幹嘛?」
『不可以坐著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兩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著也不可以!」
『哈哈,開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東西收一下就走。』


葉梅桂走進我房間,四處看了看,說:
「你房間好髒。」
『因為沒人幫我打掃啊。妳要幫我嗎?』
「柯志宏。」她走過來拍拍我肩膀:
「我很樂意當你的飛沙堰,但你房間的泥沙還是得靠你親自清理。」
說完後,葉梅桂很得意,咯咯笑個不停。


我很仔細地觀察葉梅桂,我發覺她變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裡愈來愈大,我已經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這一定是因為我很靠近她的緣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廣場上跟學姐一起跳夜玫瑰時的情景。
那時學姐的身影在我眼睛裡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裡,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裡的那一朵紅。
但現在是白天啊,我怎麼會隱約看到學姐的臉呢?
「喂!」葉梅桂出了聲,叫醒了我:「走吧。」


葉梅桂並不是沒有目的地般亂晃,她應該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載我在路上騎了一會,停下車,然後示意我跟她走進一家咖啡廳。
『咦?』我指著遠處的路口:『從那裡拐個彎,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這附近當老師。」說完後,她走進咖啡廳。
『真的嗎?』我也走進咖啡廳:『真巧。』
她直接走進一張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對著一條巷子。
巷內頗有綠意,下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灑了幾點在桌布上。


拿MENU走過來的小姐一看見葉梅桂,似乎有點驚訝,隨即笑著說:
「葉老師,很久沒來了哦。」
「是呀。」葉梅桂回以溫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著坐在葉梅桂對面的我笑一笑,再問葉梅桂:
「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小姐妳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
『我是玫瑰的男朋友,妳叫我小柯就行。請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開心,然後伸出右手象徵性地跟我握一握。
「妳別聽他胡說,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細地看著葉梅桂:『妳怎麼臉紅了?』
「我才沒有!」葉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問葉梅桂:「還是點一樣的東西?」
葉梅桂點點頭:「嗯。不過要兩份。」
小姐雙手收起MENU,將MENU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她走後,我問葉梅桂:『今天不用扮演妳的男朋友嗎?』
「當然不用。」葉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妳幹嘛臉紅?』
「我說過我沒有!」
葉梅桂提高音量,在櫃臺的小姐聞聲回頭看一看,然後笑一笑。


「你很欠罵哦。」葉梅桂壓低聲音說。
『喔。』我轉移一下話題:『妳幫我點什麼?』
「她們這家店的特調咖啡,還有手工蛋糕。」
『妳常來這家店?』
「嗯。以前下課後,常常會來這裡坐坐。」
『難怪那位小姐會認識妳。』


「這家店的老闆是一對姐妹,剛才來的是妹妹,我跟她們還算熟。」
葉梅桂頓了頓,接著說:「考你一個問題。」
『喔?什麼問題?』
「你猜她們是什麼人?」
『女人啊。這一看就知道了啊,難道會是人妖嗎?』
「廢話。我的意思是,她們來自哪個國家?」


『嗯……』我仔細回想剛剛那位小姐的樣子,然後說:
『她們是日本人。』
「你怎麼會知道?」葉梅桂很驚訝。
『身為一個工程師,一定要有銳利的雙眼,還有敏銳的直覺。』
「你少胡扯。告訴我,你怎麼猜到的?」
『妳想知道嗎?』
「嗯。」


『今天妳請客,我才告訴妳。』
「那算了。」葉梅桂說完後,拿起窗邊的一本雜誌,低頭閱讀。
『好啦,我說。』
「今天你請客,我才要聽。」她的視線仍然在雜誌上。
『好,我請。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雜誌,微微一笑,抬頭看我。


『妳仔細回想一下她剛剛收MENU的動作。』
「沒什麼特別的呀。」葉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個動作給妳看,妳要看清楚喔。』
我將雙手五指併攏、小指跟小指互相貼住,讓手心朝著臉,
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後雙手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最後變成姆指跟姆指貼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嗎?』
「嗯。」葉梅桂跟著我做了一遍。
『這是日本舞的動作。她剛剛收起MENU時,順手做了這個動作。』
「哦。」葉梅桂笑著說:
「難怪我以前老覺得她們收MENU時,好像把MENU轉了一圈。」
『嗯。不過她的動作還是有些瑕疵,並不標準。』
「哪裡不標準?」


「葉老師,這是妳們的咖啡和蛋糕,請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從托盤一樣一樣拿出,擺在桌上,笑著說:
「還有,這是我們新做的餅乾,也是手工製的,姐姐想請妳們嚐嚐。」
她再從托盤拿出一碟餅乾,朝我們點個頭,然後收起托盤。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動作。
『謝謝。』我和葉梅桂同時道謝。


「真的耶。」等小姐走後,葉梅桂笑著說。
『嗯。她做的動作很流暢,拍子也剛好是三拍,抓得很準。』
「那到底哪裡不標準?」
『嗯。喝完咖啡再說。』
「我現在就要聽。」
『乖乖喔,別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訴妳。』
「喂!」


『咳咳。』我輕咳兩聲,放下咖啡杯,接著說:『關鍵在眼神。』
「眼神?」
『嗯。』我點點頭:『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動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視手心。應該要稍微偏過頭,斜視手心。』
「幹嘛要這樣?」
『日本女人比較會害羞,這樣可以適度表達一種嬌羞的神情。』
「哦。」葉梅桂應了一聲,點點頭。
『妳剛剛的臉紅,也是一種嬌羞。』
「我沒有臉紅!」葉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葉梅桂拍完桌子後,似乎覺得有些窘,趕緊若無其事地翻著雜誌。
翻了兩頁後,再抬起頭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說話了。」
然後靜靜地看雜誌,偶爾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塊餅乾。
我看她一直沒有抬起頭,似乎是鐵了心不想理我。
於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裝餅乾的碟子,移動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後,有點驚訝地抬起頭,然後再瞪我一眼。
「無聊。」她說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前的交會外,我很少在白天時,看著葉梅桂。
像這種可以在陽光下看著她的機會,又更少。
可是現在,我卻可以看到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樹葉間灑進,
最後駐足在她的左臉,留下一些白色的光點。
窗外的樹葉隨著風,輕輕搖曳。
於是她左臉上的白色光點,也隨著移動,有時分散成許多橢圓,
有時則連成一片。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陽光下,隨風搖曳。


我看了她一段時間後,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見陽光下的學姐。
那時社團的例行活動,都在晚上。
除了在廣場上的例行活動外,其他的時間,我很少看到學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陽光下的學姐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也像現在的葉梅桂一樣?


我注視著葉梅桂,漸漸地,她的臉開始轉變。
我好像看到學姐的臉,而且學姐的臉愈來愈清楚。
那是一張白淨的臉,應該是白淨沒錯。
雖然我看到學姐的臉時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銀燈光的照射下,
要判別膚色顯得更輕易。
而且在靠近右臉的顴骨附近,還有一顆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沒錯,學姐的臉就是長這樣,我終於又記起來了。


廣場上夜玫瑰與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疊,
白天與黑夜的光線也交互改變。
我彷彿置身於光線扭曲的環境,光線的顏色相互融合並且不斷旋轉,
導致影像快速地變換。
有時因放大而清晰;有時因重疊而模糊。


我睜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腳尖在游泳池內行走,這樣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腳掌著地,我便會被回憶的水流淹沒。
我的腳尖逐漸無法支撐全身的重量,我快撐不住了。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我一聲:「幹嘛一直看著我?」
她的臉似乎微微一紅,臉頰的紅色讓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於是我回到咖啡廳、回到窗外的陽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腳一鬆,腳掌著地。而游泳池內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沒什麼。』我喘了幾口氣。


「怎麼了?」她閤上雜誌,看著我:「不舒服嗎?」
『沒事。』我恢復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陽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歡傍晚時來這裡坐著。」
『真的嗎?』
「嗯。這時候的陽光最好,不會太熱,卻很明亮。」她手指著窗外:
「然後一群小朋友下課回家,沿途嬉鬧著,那種笑聲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終於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課。』
「嗯。我好想再聽聽小朋友的笑聲。」
『那就再回去當老師吧。』


「再回去……當老師嗎?」葉梅桂似乎進入一種沈思的狀態。
『妳本來就是老師啊,當然應該回去當老師。』
「當然嗎?」
『嗯。』
「這樣好嗎?」
『為什麼不好?』我反問她。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再當幼稚園老師嗎?」
『妳不說,我就不知道。』
葉梅桂喝下最後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緩緩地說:
「我在這附近的幼稚園,當過兩年老師。每天的這個時候,
是我最快樂的時間。」她笑了笑,接著說:
「那時小朋友們都叫我玫瑰老師。」


『玫瑰老師?』我也笑了笑:『一聽就知道一定是個很可愛的老師。』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當然啊,小朋友又不會說謊,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嬌媚的玫瑰,
他們才不會叫玫瑰老師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
才會有很多色彩……』
「說完了嗎?還要不要聽我說呢?」
『我說完了。請繼續。』


「在我的學生中,我最喜歡一個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圓又大,
臉頰總是紅撲撲的,笑起來好可愛。只要一聽到她叫我玫瑰老師,
我就會想抱起她。下課後,我常會陪著她,等她母親接她回去。」
葉梅桂轉頭朝向窗外,然後說:
「有一天,卻是她父親來接她回去。」
『為什麼?』
「因為小英的母親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課後也沒事,就陪他多聊了一會。」
『然後呢?』


「從此,她父親便常常來接她回家。」
『喔。』
「每次來接小英時,他總會跟我說說話。有時他說要順便送我回家,
但我總認為不適當,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他很喜歡我……」
『啊?』我心頭好像突然被針刺了一下,於是低聲驚呼。


「幹嘛?」
『沒什麼。只是……只是突然覺得有點刺耳。』
「刺什麼耳?我又不喜歡他。」
『還好。』
「還好什麼?」
『還好妳不喜歡他。』
我鬆了一口氣。


「如果我喜歡他呢?」
『那當然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這樣會破壞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歡我呢?」
『那還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歡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為什麼?」
『妳少囉唆。』
「喂!」


『好啦,妳繼續說,別理我。然後呢?』我問。
「我聽到他說喜歡我以後,心裡很慌亂,下課後便不再陪著小英。」
『嗯。』
「結果他便在下課前來到幼稚園,在教室外等著。」
『他這麼狠?』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接著說:
「我總是盡量保持距離,希望維持學生家長和老師間的單純關係。」
『嗯,妳這樣做是對的。』


「漸漸地,其他學生家長和同事們覺得異樣,於是開始有了流言。」
『妳行得正,應該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這些流言後來卻傳入小英的母親耳裡。」
『那怎麼辦?』
「我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又不想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便想離開這家
幼稚園。」
『妳就是這樣不再當幼稚園老師?』
「如果只是這樣,我還是會當老師,只不過是在別家幼稚園而已。」
『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打算要離開前,就聽說小英的父母離婚了。」
『啊?妳怎麼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親跑進教室,把小英抱走,臨走前看了我一眼。」
葉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著說:
「我永遠記得她那種怨毒的眼神。雖然只有幾秒鐘,我卻覺得好長。」


葉梅桂轉動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嘆口氣說:
「她又在小英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手指著我。小英的眼神很驚慌,
好像很想哭卻不敢哭,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來奇怪,我彷彿從
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歲的自己。沒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
那種人。隔天就有人告訴我,小英的父母離婚了。」
『這並不能怪妳啊。』
「話雖如此,但我無法原諒自己。馬上辭了工作,離開這家幼稚園。」


「原本想去別家幼稚園,但我始終會想起小英和她母親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發現咖啡已經沒了。無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說:
「後來我就搬了家,搬到現在的住處。勉強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妳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歡。但我總得有工作,不是嗎?」她反而笑了笑:
「我才不想讓我父母覺得我沒辦法養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應了一聲。


「我每天下班回家,總覺得空虛和寂寞,常常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
跟同事們相處,也隔了一層。我喜歡聽小孩子的笑聲,她們則喜歡
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塊。後來我發現了小皮……」
『就是那隻具有名犬尊貴血統的小皮?』
「你少無聊。」她瞪了我一眼,繼續說:
「牠總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買東西時,牠會站起身看著我,
搖搖尾巴。我要走時,牠會跟著我走一段路,然後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點點頭。


「有一晚,天空下著雨,我去買東西時,並沒有看到牠,我覺得有些
訝異。等了一會,正想撐開傘走回去時,卻看到小皮站在對街。」
『喔?』
「牠看到我以後,就獨自穿越馬路想向我跑來。可是路上車子很多,
牠的眼神很驚慌,又急著跑過來,於是跑跑停停。我記得那時有輛
車子尖銳的煞車聲,還有司機的咒罵聲,我心裡好緊張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這邊時,我立刻拋下手中的傘,跑出去緊緊抱著牠。」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時雨一直
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淚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況,眼睛不禁泛紅。
她趕緊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緩緩地說:
「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現在。」
她又看著窗外,光線逐漸變紅,太陽應該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親的眼神,也是淤積在妳心裡的泥沙,應該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畢竟是因為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妳有做了什麼嗎?』
「沒有。」
『那又怎麼會跟妳有關?』
「可是……」
『我舉個例子給妳聽,好不好?』
葉梅桂看著我,點點頭。


『有個小孩在陽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嚇到貓,貓驚走,
狗急追,騎機車青年為閃躲狗而騎向快車道,後面開車的女人立刻
緊急煞車,最後撞到路旁的電線桿而當場死亡。妳以為,誰應該為
開車女人的死負責?小孩?花盆?貓?狗?青年?還是電線桿?』
「你在胡說什麼?」
『妳以為,只是因為小英的父親認識妳,然後喜歡妳,才導致離婚?』
「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妳應該怪幼稚園的園長。』
「為什麼?」
『如果他不開幼稚園,妳就不會去上班,小英也不會去上課,那麼
小英的父親就不會認識妳,於是小英的父母便不會離婚。』
「這……」葉梅桂張開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這種接龍的遊戲,那麼一輩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頭不語。


『就以我跟妳來說吧,妳認為我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誰?』
「是因為小皮吧。」葉梅桂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學同學氣走,你就不會搬進來了。」
『為什麼不說是因為妳?如果妳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會搬走啊。』
「說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說,是因為台南公司的老闆,我們才會認識。』
「為什麼?」
『如果那個老闆不跑掉,我也不會上台北,當然就不會認識妳啊。』
「哦。」她應了一聲。


『所以囉,不要玩這種接龍的遊戲。妳應該再回去當老師的。』
「這樣好嗎?」
『我只想問妳,妳喜不喜歡當老師?』
「喜歡。」
『妳能不能勝任當老師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當老師吧。』
葉梅桂安靜了下來,窗外也漸漸變暗,太陽下山了。


『妳知道美國嗎?』
「當然知道。問這幹嘛?」葉梅桂很疑惑地抬頭看我一眼。
『妳知道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嗎?』
「嗯。」
『妳知道美國的密西西比河曾經截彎取直嗎?』
「喂!」她瞪我一眼:「把話一次講完。」


我笑了笑,接著說:
『美國人當初為了航運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彎曲的河段,截彎
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說,老天生下我就是彎的,我偏不想變直。』
「胡扯。河又不會說話。」
『變直後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衝右撞,希望能恢復原來的彎度。後來
美國人沒辦法,只好不斷地在河的兩岸做很多護岸工程,全力阻止
密西西比河再變彎。妳猜結果怎麼樣?』
「我猜不到。」她搖搖頭。


『密西西比河就說:好,你不讓我左右彎,那我上下彎總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學著毛毛蟲蠕動的樣子,一面說:
『結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動,於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狀喔。』
「是嗎?」
『嗯。後來有些已經截彎取直的河段,只好讓它再由直變回彎。』
「哦。」葉梅桂只是簡單應了一聲。


『一條河都能堅持自己的樣子,朝著自己所喜歡的路走,不畏懼任何
艱難和障礙……』我微微一笑,看著她的眼睛:
『更何況是人呢。』
葉梅桂的眼睛閃啊閃的,過了一會,眼神變得很亮。


『玫瑰。千萬不要輸給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點點頭,然後看著我,沒多久便笑了起來。
『再回去當老師吧。』我說。
「好。我會考慮的。」她說。


窗外的街燈把巷子照得燈火通明,黑夜已經降臨。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錶。
『嗯。』
我們走到吧台邊,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還有一個女孩。
她應該就是葉梅桂所說的,這對姐妹檔中的姐姐。


「葉老師,好久沒見了。」姐姐笑著說。
「嗯。」葉梅桂也笑著說:「以後我會再常來的。」
「這位先生也要常來喔。」姐姐朝我點個頭。
『我一定常來。』我說。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當然囉。妳們煮的咖啡這麼好喝,我沒辦法不來。』
「謝謝。」姐姐用手背掩著嘴笑:「你真會說話。」


『我是實話實說。我待會一定沒辦法吃晚餐。』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晚飯的味道,破壞剛剛殘留在唇齒之間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連妹妹也跟著笑。
『我……』我正準備再說話時,瞥見葉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
『我們走了。Bye-Bye。』


我和葉梅桂走出店門口,我轉頭跟她說:
『這對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勝一籌。』
她瞪我一眼,並未回話。
『真好,這裡就在公司附近,以後可以常來。』
「你很高興嗎?」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沒錯。』我說完後,哈哈笑了幾聲,不多不少,剛好七聲。
「哼。」她哼了一聲,然後才開始繼續往前走。


回到七C,我看看時間,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唉呀,剛剛應該順便吃完晚飯再回來的。』
「你不是說,不想讓晚飯破壞咖啡香嗎?」葉梅桂坐了下來。
『那是開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這麼認為。」
『原杉子?』
「那個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聽的名字啊。』我嘖嘖讚嘆了幾聲。
「是嗎?」她抬頭看我一眼,我感覺有一道無形的掌風。
『不過再怎麼好聽,也沒有葉梅桂這個名字好聽。』
「來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別想吃飯。」
說完後,她走進廚房。


『妳要煮東西嗎?』
「沒錯。」
『有我的份嗎?』
「沒有。」
『那我下樓去買。』
「不可以。」葉梅桂轉過頭,看著我。


『可是我餓了啊。』
「誰叫你亂說話。」
『我又沒說錯什麼。』
「你跟原杉子說了一堆,還說沒有。」
『有嗎?』我想了一下:『沒有啊。』


「那你幹嘛說你會常去?」
『妳常去的話,我當然也會常陪妳去。』
「你怎麼知道我會常去?」
『妳自己親口告訴原杉子妳會常去的啊。』
「那你剛走出咖啡店時,為什麼那麼高興?」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說:
『那是因為妳終於考慮再回去當老師,我當然很替妳高興啊。』


「哼。」過了一會,她才哼了一聲:「又騙人。」
『我是說真的。我真的很替妳高興。』
說完後,我轉身準備走進房間。
「你要幹嘛?」她又開口問。
『回房間啊。』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你不用吃晚飯的嗎?」
『妳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嗎?你哪有這麼聽話。」
『妳是老師啊,妳說的話當然是對的。』
「你少無聊。」她打開冰箱看了一會:
「沒什麼菜了,不夠兩個人吃。你陪我下樓去買吧。」
『兩個人?妳才一個人啊。』
「廢話。連你算在內,不就是兩個。」
『幹嘛把我算在內呢?』
「你走不走?」葉梅桂拿起菜刀。


我們下樓買完菜回來,葉梅桂便在廚房忙了起來。
「你知道下星期一開始,捷運就恢復正常行駛了嗎?」
她在廚房切東西,頭也不回地說。
『是嗎?』我很驚訝:『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這麼說的話,我就可以恢復以前的日子囉。哈哈……』
「幹嘛那麼高興?」
『當然高興啊。我起碼可以多睡20分鐘啊,天啊,20分鐘呢!』
「無聊。」
『妳盡量罵我吧,現在的我是刀槍不入啊。哈哈,20分鐘啊!』
我低頭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興吧。我們終於熬出頭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亂說話,我就罰你沒晚飯吃。」
葉梅桂把菜端到客廳,說了一句。
我手一鬆,放下手中的小皮,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發楞。
這句話好熟悉啊,學姐以前就是用這種口吻罰我多做幾次邀舞動作。


我記起來了,學姐的聲音柔柔軟軟的,不嘹亮但音調很高,
好像在無人的山中輕輕唱著高亢的歌曲一樣。
對,學姐的聲音就是這樣,沒有錯。
學姐正在我耳邊唱歌,「花影相依偎」這句,學姐唱得特別有味道。


「喂。」葉梅桂叫了我一聲,學姐的歌聲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說餓了嗎?」她微微一笑:「還不快吃?」
『我……』
「笨蛋。吃飯時還有什麼事好想?」她把碗筷遞給我:
「先盛飯吧。」
我把飯盛滿,葉梅桂看我盛好了飯,便笑著說:
「我們一起吃吧。」


於是學姐又走了。
每當下學期快結束時,社團便會為即將畢業的學長姐們,
舉辦一個告別舞會。
我們戲稱這個舞會的名字,叫「The Last Dance」。


這個舞會沒什麼太大的特別,只是快畢業的社員通常都會到。
因為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廣場上跳舞的機會。
還有,每個即將離開廣場的人,都有權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並不是「The Last Dance」中的主角。
但學姐已經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學姐快畢業了。
而我還有一年才畢業。
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下廣場。
我不知道學姐不在後的廣場,是否還能再圍成一個圓?


「The Last Dance」舉辦的時間,就在今晚。
距離第一次跟學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經一年三個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現的夜晚裡,總覺得時間很漫長。
可是終於來到「The Last Dance」時,
我卻會覺得那段等待的時間,不夠漫長,時間過得好快。


學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的穿著,
是一樣的,身上同樣有難得的紅。
學姐的人緣很好,廣場上的人都會搶著邀學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請舞伴的舞,也有人爭著緊挨在她身邊。


我一直遠遠望著學姐,沒有機會擠進她身邊。
我的視線穿過人群的空隙,靜靜地看著夜玫瑰。
偶爾學姐的目光與我相對,她會笑一笑、點點頭。
有時會拍拍手,示意我剛剛的舞跳得不錯。
舞一支支地過去,學姐的身邊始終圍著一圈人。


我最靠近學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學姐在我對面。
如果把我跟學姐連成直線,這條直線剛好是圓的直徑。
原本這種距離在圓圈中是最遠,但向著圓心沙蒂希跳時,
我們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時,圓圈內所有人的口中會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以往學姐總是要我要大聲一點。
不過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卻無法嘿出聲音。


但學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很努力將舉起的左腳往我靠近。
由於用力過猛,身體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兩旁的人拉起她。
學姐只是笑一笑,沒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學姐眼神直盯著我,並朝我點點頭。
我也朝學姐點點頭。
於是我和學姐幾乎拖著兩旁的人往圓心飛奔,
同時將左腳伸長、用力延伸,試著接觸彼此。
但還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終於嘿出了聲音。


我們一次次嘗試,左腳與左腳間的距離,愈來愈短。
在最後一次,我們舉起的左腳,終於互相接觸。
而我在嘿出聲音的同時,也嘿出了眼淚。


是的,學姐。廣場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無論是妳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的田納西華爾滋,
還是現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支舞,都曾經屬於我們。
我們的腳下,踩過美國、踏過日本,
並跨過以色列、波蘭、土耳其、馬來西亞、匈牙利、希臘……


世界就在我們的腳下啊!


水舞快結束了,音樂依然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就像我們不斷繞著世界走一樣。
學姐,是妳將我帶進這個世界中,我永遠會記得。


水舞結束後,所有的人還圍成一個圓。
我跟學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對時,交換一個微笑。
廣場上突然傳來:「接下來是今晚的最後一支舞了。」
在眾人的嘆氣聲中,學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邊方向奔跑。
「最後一支舞,是由意卿學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驚覺,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邊快跑。


學姐往左邊,繞圓圈順時針跑動;
我則往右邊,繞圓圈逆時針跑動。
我們兩個總共繞了半個圓,相遇在最後一句話:


「夜玫瑰。」


我又回到剛來台北上班時的生活習慣,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
葉梅桂便又開始比我早五分鐘出門。
以前我們維持這種出門上班的模式時,她出門前並沒有多餘的話。
如今她會多出一句:「我先出門了,晚上見。」
我則會回答:『嗯,小心點。』


她還會在客廳的茶几上,留下一顆維他命丸,與一杯半滿的水。
我會喝完水、吞下藥丸,再出門。
當然如果不是穿著北斗七星褲的話,我還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許是習慣了擁擠,或者說是習慣了這座城市,
我不再覺得,在捷運列車上將視線擺在哪,是件值得困擾的事。
下班回家時,也不再有孤單和寂寞的感覺。
我只想要趕快看到陽台上那盞亮著的燈,
還有客廳中的夜玫瑰。


改變比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
剛上班時,我的工作量並不多,還在熟悉環境之中。
但現在我的工作量,卻大得驚人,尤其是納莉颱風過後。
為了不想讓葉梅桂在客廳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點半離開公司的習慣,
但也因此,下班時的公事包總是塞得滿滿的。
而我睡覺的時間,也比剛上班時,晚了一個半鐘頭。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洗完澡,在客廳陪葉梅桂說一下話後,
我就會回房間,埋首於書桌前。
然後我在房間的書桌,她在客廳的沙發,度過一晚。
由於我和她都很安靜,又隔了一道牆,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狀況。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會走出房間看看她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綻放,我就會放心地回到書桌上。


而她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從我半掩的房門探進身來看看我。
當眼角的餘光瞄到她時,我會立刻轉過頭看著她。
她有時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廳;
有時則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


即使我已經比以前晚一個半鐘頭才睡覺,我仍然比葉梅桂早睡。
因此睡覺前我還會到客廳跟她說說話,和逗逗小皮。
『我先睡了,妳也早點睡。晚安。』
「嗯,晚安。」
這通常是我們在每一天要結束前,最後的對白。


偶爾我覺得這種對白太單調,便會在進房間睡覺前跟她說:
『玫瑰。』
「幹嘛?」
『願妳每個沈睡的夜,都有甜蜜的夢。』
「你有病呀。」
『還有,妳睡覺時,習慣舉右手?還是左手?』
「我怎麼會知道。」
『如果妳習慣右手高舉,會很像自由女神喔。』
「無聊。」
『還有……』
「你到底睡不睡?」
『是。馬上就睡。』然後我會立刻閃身進房。


工作量變大並不怎麼困擾我,最困擾我的是,跟老闆之間的相處。
主管對我的工作表現,還算滿意,常會鼓勵我。
可是老闆對我,總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辦公桌未免太亂了吧。」老闆走近我的辦公桌。
我沒說話,只是探頭往疏洪道更亂的辦公桌上看了看。
「你不必跟他比較,他比你亂又如何。難道可以因為別人已經搶劫,
你就認為你偷東西是對的?」
『這……』
「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應該是井井有條、有條不紊,你連辦公桌都無法
整理好,工作怎麼會認真?」
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工作,開始收拾辦公桌。


而我和老闆對工作上的意見,也常會相左。
「我們是工程顧問公司,不是行政單位,只能做建議。」老闆說。
『我知道。所以我們更應該提供專業上的意見。』
「你知道你所謂的“專業意見”,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我不懂你所謂的影響是指哪方面?』我問。
「反正這些意見不能出現在報告中。」老闆淡淡地回答。
『為什麼不行?難道有錯嗎?』
「也許是對的,但我不管。總之,照我說的做。」
『可是……』
老闆揮揮手,阻止我再說下去,然後說:「你可以走了。」
我只好離開他的辦公室。


每當我跟老闆有一些衝突時,疏洪道總會勸我:
「你知道河流都怎麼流嗎?」
『就這樣流啊。』
「河流總是彎彎曲曲地流,這樣流長會比較大,坡度才不會太陡。」
『這我知道啊。』
「所以囉……」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
「你這條河流太直了,應該要再彎一點。」


疏洪道平常很白爛,可是規勸我時,卻很溫和與正經。
我心裡很感激他。
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學同學 - 藍和彥(攔河堰)外,
幾乎沒有所謂的朋友。
當然,我是沒有把葉梅桂算在內的。


因為在我心裡面,葉梅桂不只是朋友。
在我的感覺中,她應該比較像是親人或家人。
或是一種,在生活中有了她會很習慣與安心,
但從沒想過沒了她會如何的那種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將我與葉梅桂歸納為何種關係時,
總會很自然地跳過。
不管是朋友、親人還是家人,都無所謂。
反正對我而言,她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闆看到我時,又跟我說:
「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優秀工程師的穿著應該很素淨。」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藍格子襯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說的,
格格blue那件。
老闆走後,疏洪道幸災樂禍地笑著。


中午和疏洪道吃過飯後,他又提議要一起喝杯咖啡。
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闆的罵時,都會想跟我喝咖啡。
於是這陣子,我幾乎天天喝咖啡。
今天我心血來潮,帶他到原杉子姐妹所開的咖啡店。


「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遞給我,笑著說。
『妳好。』我微微一笑。
「這位是……」她指著坐在我對面的疏洪道,問我。
『他是我同事。只是個小角色,不用理他。』
「喂。」疏洪道低聲抗議。
她笑了笑,朝他點了點頭。


原杉子的妹妹走後,疏洪道問我:
「她長得滿漂亮的,你們認識嗎?」
『算認識。』我趨身向前,低聲告訴他:『她姐姐更漂亮喔。』
「真的嗎?」
『嗯。』
「你怎麼知道她有姐姐?」
『待會你去吧台結帳時,就可以看到她。』
「那如果她看到我長得也很帥時,會不會惺惺相惜,然後不收錢?」
我攤開報紙,裝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們走到吧台結帳。
「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開心。
「我是工程師,小柯只是副工程師,我比較厲害。」
我正要開口說話時,疏洪道突然開口,眼睛直視原杉子。
原杉子似乎有點驚訝,我倒是習以為常。


我從口袋中掏出錢,準備要付我的那份。
疏洪道又突然抓著我的手,說:
「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那麼豐厚。」
他掏出錢,臉朝著原杉子說:
「更何況我一向義薄雲天、仗義疏財、情深義重、急公好義,
所以就讓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請客嗎?』我瞄了瞄他,有點疑惑:『那就多謝了。』
「不必客氣。」他拍拍我肩膀後,又將臉朝向原杉子:
「我除了在工作上腳踏實地、認真負責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獲
大家愛戴,可謂有口皆碑、眾望所歸。」
『我們走了,下次再來。』
我裝作沒聽到他的話,跟原杉子點個頭後,便拉他走出店門。
「我還要說啊……」
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門口後,嘴裡還念念有詞。


『你在幹嘛?』我問疏洪道。
「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沒聽到我的話。
『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
「原杉子?」他很驚訝:「你說她叫原杉子?」
『是啊,有問題嗎?』
「難道這是上天註定的嗎?」
『你到底在幹嘛?』
「真是無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沒聽到我的話,繼續喃喃自語。
『喂!』


我叫了一聲,疏洪道似乎醒了過來。
「小柯。」他轉頭看著我:「原杉子這名字,不能讓你想起什麼嗎?」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聲驚呼:『啊!這是……』
然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員山子分洪!』


沒錯,所謂的員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員山子段,
開挖一條分洪隧道,將部分洪水導入隧道,然後排至台灣東北角外海,
以減輕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這條分洪隧道,長約兩公里多,當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們是註定要在一起的。」
『這只是諧音而已,沒太大意義。』
「怎麼會沒意義?」疏洪道似乎很激動:
「這麼重大的工程,我們一定要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
不可以在任何一個細節疏忽。所以我們要接受老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認真。為了確保工程順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緊雙拳,大聲說:
「天啊,我責任重大啊!」
我又開始裝死了。


下午上班時,我突然想到了諧音的問題。
葉梅桂與夜玫瑰,也是諧音。
我第一次聽到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我雖然很驚訝,
但我應該只是當成諧音而已。
可是現在,葉梅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我都是理所當然地認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葉梅桂不叫葉梅桂,而叫做葉有桂或是葉沒鱉的話,
我還會當她是夜玫瑰嗎?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手機響起,是攔河堰打來的。
「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吧。」
『可以啊。不過,為什麼突然想一起吃飯?』
「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什麼樣的朋友?』
「來了就知道。」
『好吧。』
然後他跟我說了餐廳的詳細地址,我們約晚上八點。


掛上電話,我立刻撥給葉梅桂,告訴她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說。
『謝謝。』我說。
「幹嘛道謝?」
『因為…因為……』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為什麼我要說謝謝?
「是不是因為我很漂亮?」
『沒錯。因為妳很漂亮,所以我要謝謝妳。』
「無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別太晚回家。」
『是。』


下班後,我坐計程車到那家餐廳,然後直接走進去。
攔河堰和他女朋友,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已經坐著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認識,我大四時,就是幫攔河堰寫情書給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灣第二長的河流 - 高屏溪,是諧音。
高萍熙如果跟藍和彥結合,就變成高屏溪攔河堰。


我曾說過,攔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
一般的攔河堰是堅硬的混凝土製成,平時雖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
但洪水來襲時,卻也會因為抬高水位而不利於兩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過高屏溪攔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製成。
平時可充氣脹起,便可像一般的攔河堰一樣,抬高水位以利引水;
而洪水時,則可洩氣倒伏,使洪水順利宣洩,確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們也是諧音啊。
難道因為諧音的關係,就可以有註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會不會在一開始只因為葉梅桂的諧音是夜玫瑰的關係,
就開始覺得她像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沒有一樣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說符篇「亡鈇意鄰」中的文章所說:
因為自己丟了斧頭,懷疑是鄰居的兒子所偷,
於是看他走路的樣子、臉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頭一樣。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頭之後,便不再覺得鄰居的兒子偷了斧頭。
其實鄰居的兒子根本沒有任何改變,不管是說話、神色和舉動。
只因為自己覺得是,於是他就像偷斧頭的人;
等到斧頭找到後,他就不是偷斧頭的人了。


會不會我也是這麼看待葉梅桂?
只是因為諧音是夜玫瑰,於是我認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話)或是學姐出現,
我會不會就不再覺得,葉梅桂是夜玫瑰了?


「喂!」攔河堰叫了我一聲,我才猛然驚醒。
然後他指著那個女孩對面的空位,說:「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來是20幾歲,戴一副眼鏡,五官還算清秀。
我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坐下。
「我幫你們介紹一下。」攔河堰指著我:「柯志宏,我大學同學。」
然後再指著她:「艾玉蘭,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紹完後,我還沒說話,艾玉蘭就對我說:
「我的名字雖然是玉蘭花的玉蘭,但請叫我愛爾蘭。」
『愛爾蘭?』我很疑惑。
「沒錯。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
她雙手由下往上,各自畫了一個圓弧,看起來很像是開花的動作。
「蘭。」
我嚇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紙順勢滑落。


「很浪漫吧。因為愛爾蘭的“爾”字,剛好是“你”的意思。」
『是啊。』我雖然應了一聲,但還是覺得心有餘悸。
「以後就請叫我愛爾蘭吧。」
『愛…愛……』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做了一次開花動作:「蘭。」
我又被嚇了一次。


我使個眼色,把攔河堰叫到洗手間。
『喂,什麼意思?』我問他。
「幫你介紹女孩子啊。」他回答。
『為什麼?』
「如果不是你以前幫我寫情書,我怎麼會有現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報答你啊。」
『你這不叫報答,這叫報復。』
「你別亂說,她人不錯的。」


『可是,你為什麼要介紹她給我呢?』我又問。
「因為我爺爺說……」
『喂!』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聽我說完嘛。」攔河堰把我的手拿開,接著說:
「我爺爺說,你喜歡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個人會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嗎?』
「嗯。」他點點頭:「我拜託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這個艾小姐,好像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動作也像花,簡直是為你而生啊。」
『喂!別開玩笑了。』


我和攔河堰回到座位,沒多久菜便端了上來。
我很專心吃飯,盡量把視線放低,專注於餐盤上。
「柯先生住哪裡?」愛爾蘭,不,是艾小姐又問我。
『艾小姐,我住……』
「請別叫我艾小姐,叫我愛爾蘭。」她放下刀叉,然後再說: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開了一次花:「蘭。」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鬆弛,然後抽搐了幾下。
少許的湯汁順勢從嘴角流出。


剛好經過我身旁的男服務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
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說:
「先生。請允許我用本餐廳特製的絲質手巾,拂去您尊貴的嘴角旁,
若有似無的殘紅碎綠吧。」
我看了一眼他揮舞手巾的動作,我猜測這家餐廳的老闆是土耳其人。
因為這是土耳其舞“困擾的駱駝”中,領舞者揮舞手巾的動作。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為什麼我會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連餐廳的服務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讓愛爾蘭做出開花動作。
言談中盡量用“妳”來稱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諱,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攔河堰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總會稱她艾小姐。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於是她會一次又一次不斷開花。
「蘭。」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這頓飯其實並沒有吃太久,但我卻覺得時間過得好慢。
而且這家餐廳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來。
『沒有了吧?』我總會問服務生。
「尊貴的先生啊,您看起來很困擾喔。」服務生是這麼回答的。
我猜得沒錯,他一定會跳“困擾的駱駝”。
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準備走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走出餐廳門口,我趕緊跟攔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愛爾蘭告別。
攔河堰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有蘭堪折直須折,辣手摧花不負責。」
我正想給他一拳時,愛爾蘭叫了我一聲,我只好轉過頭看著她。
「別忘了哦。」愛爾蘭跟我說。
『忘了什麼?』我很疑惑。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
她這次的花開得好大好大:「蘭。」
『哈哈…哈哈…』我乾笑了幾聲,聲音還發抖。
然後眼神朝著攔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說:『我一定沒齒難忘。』
我加速度逃離,攔住一輛計程車,撲上車。
回到樓下大門時,剛好碰到牽著小皮散步回來的葉梅桂。
『好久沒見了。』我說。
「你有病呀,我們今早才見過面而已。」
『可是我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
「無聊。」
她說完後,將拴住小皮的繩子交到我手上。
「我們一起回去吧。」她說。
『嗯。』我笑了笑。


其實我並沒有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她了。
就像一個人漂流在海上,最後終於看見陸地一樣。
也許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過程中,你會覺得好像過了一個月。
總之,我就是有那種浩劫餘生的感覺。
而且還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同樣是花的名字,眼前的葉梅桂卻讓我覺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時像玫瑰的顏色、生氣時像亮出玫瑰的刺、
要睡覺前伸展雙手的動作更像正要綻放的玫瑰。
只有葉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鄰」那篇文章中所說的,那個丟掉斧頭的人,
但葉梅桂就是夜玫瑰,誰來說情都沒用。


別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並不是夜玫瑰。
蘭花或許很名貴,我卻只喜歡玫瑰。


「來猜拳。」在樓下大門前,葉梅桂突然說。
『好。』
結果我出石頭、她出布,我輸了。
「你開門吧。」
『喔。』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我們走到電梯口,久違的字條又出現了: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修好故障的電梯。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
所以這仍然是故障的電梯。

如果有人來修電梯,你就不必爬樓梯。
有人來修電梯嗎?沒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樓梯。

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你對我亂寫字的怒火。
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
所以你不會生氣。


我跟葉梅桂互望一眼,異口同聲說:
「痞子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然後她笑了起來,我則罵了一句白爛。
「白爛是指誰?吳馳仁?還是痞子蔡?」她問。
『當然是指吳馳仁啊。』我說。
我也突然想起,吳馳仁和“無此人”,也是諧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條上的字,問她:
『妳覺得吳馳仁這次的字怎樣?』
「寫得不錯,算是又進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著說:
「而且他上次說這不是電梯,現在又回到電梯已經故障。可見他再從
見山不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嗎?』我很疑惑地看著她:『妳怎麼都不會覺得他無聊?』
「你才無聊。」她瞪了我一眼。


回到七C,我們分別在沙發上坐定後,葉梅桂說:
「喂,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我今天把工作辭了,下星期開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驚,不禁站起身。
「幹嘛那麼驚訝?」
『當然驚訝啊。為什麼辭了呢?這樣的話,妳怎麼辦?』
「你會擔心嗎?」
『會啊。』
「你騙人。」
『喂!』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笑出聲音。
『有什麼好笑?』
「沒事。」她停止笑聲,簡單回答。
然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喂!』
「幹嘛?」
『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把工作辭掉。』
「哦。」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電視,淡淡地說:
「不把工作辭掉,怎麼回去當老師呢?」


『玫瑰。』我不自覺地叫了她一聲。
「幹嘛?」
『我好感動。』
「你有病。」
『妳真的要回去當老師嗎?』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聲。
「又想幹嘛?」
『我真的好感動。』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聲,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腳:
『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當老師了。』
「當老師有什麼好高興的。」
『那是妳喜歡的工作啊,我當然很高興。』
我走近她的沙發,伸出右手:
『來,我們握個手,表示我誠摯的祝賀之意。』
「無聊。」她伸出右手輕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妳打算到哪裡教呢?老師這工作好找嗎?』
我坐回沙發,想了一下,又問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園長通過電話,他歡迎我回去。」
她把電視關掉,轉頭看著我:「所以我下星期就會回去當老師。」
說完後,她的嘴角揚起笑意。


『玫瑰!』我很興奮地站起身,朝她走了兩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於跨出第二步時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麼了?」她低下頭,聲音很溫柔:「痛不痛?」
『我腳好痛,可是心裡很高興。』
「幹嘛這麼激動?」她伸出右手,輕拍一下我的頭。然後說:
「有沒有受傷?」
『擦破了一點皮而已。』我撩起褲管,看了一眼。
「你坐好,我去拿紅藥水。」說完後,她站起身走回房間。


葉梅桂走出房間後,手裡多了紅藥水和棉花棒。
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紅藥水,然後蹲下身問我:
「傷口在哪裡?」


我正準備低頭指出傷口的位置時,她又問我:
「對了,你今天吃飯的情形怎麼樣?」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我也做一次開花動作:『蘭。』
「你在幹嘛?」
她抬頭看著我,眼神很疑惑。


『這是今天跟我吃飯的那個女孩子的招牌動作。』
「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學同學吃飯?」
『是啊。可是他說要幫我介紹女孩子……』
話一出口,我暗叫不妙。
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給我,說:「你自己擦吧。」
然後她站起身,坐回沙發,又打開電視。


我手裡拿著棉花棒,僵了一會,才說:
『我要去吃飯之前,並不知道他要幫我介紹女孩子啊。』
她並沒有理我,拿著遙控器,換了一次頻道。
『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紹女孩子給我,我一定不會去的。』
她仍然不理我,電視頻道轉換的速度愈來愈快。
『管她是什麼花,蘭花又如何?我還是覺得玫瑰最漂亮。』
電視的頻道停在Discovery,但她還是不理我。
『下次他找我吃飯時,我會先問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紹女孩子給我,
我一定大親滅義。』


「小皮。」她低頭叫了一聲,然後手指著我:
「去問那個人,什麼叫大親滅義?」她講“那個人”時,還加重音。
『喔。我跟妳比較親,跟他則有朋友之義,當然要大親滅義。』
「哼。」她哼了一聲後,說:「小皮,去叫那個人快點擦藥。」
『喔。』我低下頭,突然不想擦藥,只是在傷口周圍畫了一圈。
然後又畫了一個箭頭,寫了幾個字。
「小皮。」她又叫了一聲:「去問那個人,為什麼擦藥要那麼久?」
『喔,是這樣的。妳看看。』
我把腳舉起,上面寫了紅色的字:「傷口在這裡 → ⊙」。


「喂!」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幹嘛?」
『妳剛剛問我一句:傷口在哪裡?』我也站起身說:
『我想我應該要回答妳的。』
「小皮!」她突然聲音變大:「去告訴那個人,他可以再無聊一點!」
我馬上坐下來,用棉花棒沾紅藥水,乖乖地塗抹傷口。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電視機下面第一個抽屜,有OK繃。」
我走到電視機旁,打開抽屜,拿出OK繃,貼在傷口上。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以後不要再這麼不小心了。」
原本小皮在她叫「那個人」時,頭在我和她之間,輪流擺動。
沒想到小皮這次卻向我走過來。我低下身,在牠耳邊說了一句。
「小皮。那個人說了什麼?」
我又在小皮耳邊,再說一次。
「喂!你到底說什麼?」
『小皮沒告訴妳嗎?』
「喂!」
『我說我以後會小心的。』
「哼。」


然後我們都坐了下來,Discovery頻道正播放一個洪水專輯。
我很仔細地看著電視,因為這跟我有關,而且我必須認真研究。
葉梅桂似乎看出我的專注,便不再轉台,只是靜靜地陪我看電視。
節目結束後,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快11點半了。


我伸一伸懶腰,跟她說:
『今天一定是奇怪的日子,因為我老碰到奇怪的人。』
她先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視線又回到電視上,換了一個頻道。說: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今天是我生日。」
『啊?』我很驚訝,停止伸懶腰的動作,問她:『真的嗎?』
「騙你幹嘛?」
『為什麼現在才說?』
「這十年來,我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有什麼好說的。」
她的反應很平淡。


我迅速起身,先檢查一下皮夾有沒有錢,轉身走到陽台。
「你要幹嘛?」她轉頭看著我。
『去買蛋糕啊。』
「這麼晚了,蛋糕店早關門了。」
『忠孝東路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蛋糕店。』
「不用了。」她又將視線轉回電視上:「何必那麼麻煩。」


我沒回話,一面用手開門,一面用腳穿鞋子。
「喂!」她叫了一聲:「太晚了,不要出去。」
『我很快回來,別擔心。』我走出門一步,又探頭回來往客廳:
『是28歲,沒錯吧?』
「對啦!」她似乎很不情願。
『妳要那種“28”的數字蠟燭?還是兩根大蠟燭、八根小蠟燭?』
「隨便。」
我再走出一步,又回過頭:『確定是28嗎?妳看起來真的不像。』
「柯志宏!」她突然站起身大聲說。


我用跑的出門。
深夜的計程車通常不會開進小巷子,所以我得跑一段距離。
上了計程車,直奔忠孝東路的蛋糕店。
我一進蛋糕店,隨便指著一個冰櫃中的蛋糕:『就這個。』
老闆慢條斯理地拿出蛋糕,準備包裝時,問我:
「過生日的人,是你的親人?朋友?還是你喜歡的人?」


『有差別嗎?』我很疑惑。
「當然有差囉,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他笑了一笑:
「如果是親人,我們會用親人包裝法。如果是朋友,我們會多送幾個
紙盤子。如果是你喜歡的人,我們會送一張卡片。」
『啊?為什麼?』
「如果是親人,綁蛋糕的結會比較好解,這樣就不必用剪刀剪繩子。
剪繩子不太吉利,會折壽星的壽,我們都希望壽星長命百歲吧。」


他停止手邊的動作,又接著說:
「如果是朋友,吃蛋糕時會喜歡砸壽星的臉,我們當然要提供更多的
紙盤子。如果是喜歡的人,一定要藉著生日,寫點情意綿綿的話,
所以我們會給你一張卡片。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
『好。』我不加思索,趕緊說:『她三種都是。』
「喔?」他先是楞了一下,又笑著說:
「先生,你很會做生意喔。要不要考慮來我們店裡上班?」
『別開玩笑了。』我很著急:『請快一點。』


「好吧。」他又笑了笑:
「那我就用親人包裝法,再多送你幾個紙盤子和一張卡片。」
『嗯。請快一點。』
他包裝蛋糕時,我頻頻看錶,心裡很急。
「先生,請在這張卡片上寫字吧。」
『我回去再寫。』
「這樣不行喔。這個蛋糕是由我們店裡賣出去的,我們一定要負責,
所以請你寫幾句話。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


我立刻在卡片上寫上:玫瑰,祝妳生日快樂。
「這樣而已嗎?」他搖搖頭:
「誠意不夠,會影響本店的信譽。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
我又加上:以後的日子天天快樂,就連快樂也要嫉妒妳。
「還是不夠誠意。」他又搖搖頭。
我只好再加上: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


「嗯……勉強可以。請再簽個名吧。」
我簽上:柯志宏。
「柯志宏?這名字很普通,確定是你本人嗎?你有帶身份證嗎?」
『喂。』
「不好意思。因為我們是專業的蛋糕店,一定要很認真。」
我還真的掏出身份證給他看我的名字。


「對了,過生日的人幾歲?」他又問。
『28。』
「先生,原來你喜歡小你十歲的女孩子啊。」
『我也才28!』我聲音突然變大。
「哈哈,我開玩笑的。」他笑得很開心:
「先生啊,幫人慶生時要放輕鬆。這是專業的蛋糕店給你的建議。」
我心裡罵了一句混蛋,趕緊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準備付帳走人。
他拿著那張鈔票,雙手舉高,在燈光下看了半天。
『怎麼了?』我很緊張:『是假鈔嗎?』
「喔。」他仍然繼續看著那張鈔票:「這是真鈔啊。」
『那你幹嘛看那麼久?』
「你不覺得這種藍色的鈔票,在燈光下看起來很美?」
『喂!快找錢!』
「是的。」他收下鈔票說:「一共是360元,要找你540元。」
『是640元才對。』
「先生啊,你真的不考慮來我們店裡上班?即使在這種心急的情況,
你的算術依然好得很,真的不簡單。」
『喂!』我聲音愈來愈大:『快找錢!』


拿了零錢和蛋糕,我立刻衝出店門。
「先生啊,下次千萬不要再忘了你喜歡的人的生日喔,
不然買蛋糕時會被捉弄啊。這是專業的蛋糕店……」
他的聲音還在我背後響起,不過他後面說什麼我就沒聽到了。
上了計程車,回到樓下。
我立刻衝進門,上電梯,跑回七C。


只剩六分鐘就12點了,我趕緊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解繩子。
混蛋,什麼叫親人包裝法?結還是打得那麼緊。
我只好用嘴巴幫手的忙,努力解開繩子。
「用剪刀吧。」葉梅桂拿了把剪刀遞過來。
『不行。』我嘴裡咬著繩子,搖搖頭,含糊地說著。
「如果要用牙齒,叫小皮就好了呀。」她笑著說。
呼……總算解開了。


我拿出蛋糕,把蠟燭插上,急著點火,卻找不到打火機。
『打火機、打火機……』
我把蠟燭拔出,跑到廚房,扭開瓦斯爐,點燃後,再插回蛋糕上。
『關燈、關燈……』
我站起身,準備跑去關燈。
「等等。」葉梅桂突然說。


「你看你,滿頭大汗的。」
她走近我,手裡拿著面紙,幫我擦去額頭的汗。
『待會再擦吧,快12點了。』
「不行。」她又換了一張新的面紙:「把汗擦乾再說。」
她再擦拭了一次。
『可以關燈了吧。』
「嗯。」


我關了燈,坐近她身旁。
清了清喉嚨,抱起小皮,抓住牠的前腳,邊拍邊唱: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你搶拍了。」
『沒關係的,先讓我唱完。』
「不行。」她笑了笑:「你唱那麼快,是詛咒我快死嗎?」
我只好放慢速度,再唱:『祝妳生日快樂……』
「太慢了。你希望我拖拖拉拉地過日子嗎?」
『玫瑰,別玩了。讓我好好唱。』
「好吧。」她笑得很開心。


『許願吧。』唱完生日快樂歌後,我說:
『可以許三個願望,前面兩個說出來,最後一個不要說。』
「嗯。」她雙手合十,閉上眼,低著頭,輕聲說:
「第一個願望,我希望那個人以後不迷糊,凡事都會小心點。」
她這次講“那個人”時,不再加重音,只是輕輕帶過。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那個人工作順利,日子過得平平安安。」


『第三個願望千萬別說出來喔。』我低聲叮嚀她:
『也不要把願望浪費在我身上。』
「你管我。」她睜開眼睛,瞪了我一眼:
「我的生日我最大。而且我有說那個人就是你嗎?」
『喔。既然不是我的話,那我就可以繼續迷糊,工作也可以不順……』
「喂!」她打斷我的話:「別亂說。」
『好。』我笑了笑:『趕快許最後一個願望吧。』


葉梅桂又閉上眼、低下頭,雙手合十。
看起來好像是含苞的夜玫瑰,花瓣緊緊包著花蕊。
客廳內沒有燈光,只有微弱的蠟燭火光。
於是我第一次看到,在火光下搖曳的夜玫瑰,靜謐而嬌媚。
並且安靜地,等著綻放。


她許完願,吹熄蠟燭,我再打亮客廳的燈,離12點只剩30秒了。
『好險喔。』我笑了笑,跟她說:『生日快樂。』
「謝謝。」她也笑了笑。
然後她切開蛋糕,我們坐下來吃蛋糕。
我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而不是靠陽台的那張沙發。
『咦?這張沙發好像比較軟。』我在沙發上坐著,彈來彈去。
「是嗎?」她淡淡地說:「那你以後就坐這裡好了。」


『真的可以嗎?』我問。
「廢話。你想坐哪便坐哪。」
『玫瑰。』
「幹嘛?」
『我好感動。』
「你可以再無聊一點。」
『我真的好感動。』
「喂!」


『玫瑰。』
「又想幹嘛?」
『很抱歉,時間太倉促,我沒準備禮物。』
「又沒關係。你已經買了蛋糕,我就很高興了。不用再送我禮物。」
『是嗎?』我拍拍胸口:『還好。』
「喂,你好像很不想送我禮物哦。」
『不是不想,而是妳的禮物太難送了。』
「為什麼?」
『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禮物可以配得上妳。』
「無聊。」


她拿起裝著蛋糕的塑膠袋,看了看裡面:
「怎麼有這麼多紙盤子?」
『喔。』我只好說:『那個老闆很客氣,他多送的。』
我當然不敢告訴她,這是可以用來裝蛋糕然後往臉上砸的。
因為我一定不夠心狠手辣,不可能砸她;
但她若要往我臉上砸時,未必會眨眼睛。


「咦?還有一張卡片。」
她拿起卡片,看著上面的字。然後唸出:
「玫瑰,祝妳生日快樂。」
「以後的日子天天快樂,就連快樂也要嫉妒妳。」
「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


『不好意思。』我搔搔頭:『當時很趕,字跡比較潦草。』
「不會的。」她笑了笑:「寫得很好看。」
她又仔細地看著那張卡片,然後說:
「不過,“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這句,寫得不好。」
『哪裡不好?』
「我根本不必像夜玫瑰呀。」
『為什麼?』


我不僅疑惑,而且很緊張。
因為如果連葉梅桂都說她自己根本不像夜玫瑰的話,
我豈不是成了「亡鈇意鄰」那篇文章中所說的,那個丟掉斧頭的人?


「笨蛋,我就是夜玫瑰,幹嘛還像不像的。」
葉梅桂笑得很開心,眼神蕩漾出笑意,聲音充滿熱情。
剛剛在黑暗中含苞的夜玫瑰,突然在這時候綻放。
我終於明白了,我絕對不是那個丟掉斧頭的人。
因為……


葉梅桂就是夜玫瑰。


「學弟,快!」學姐喘著氣:「快邀我。」
我不加思索,挺胸收小腹、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我右手動作剛停,學姐的右手幾乎在同時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學姐轉頭朝著向她跑過來準備邀舞的人,微微一笑、聳聳肩。
然後拉著我右手,準備就定位。就定位後,她說:
「學弟,你這次的動作很標準。」
『謝謝學姐。』


「可惜,還有一個瑕疵。」
『瑕疵?』
「嗯。你並沒有面帶微笑。」學姐轉身面對著我:
「來,再微笑一次讓我看看。」


我努力牽動嘴角,想拉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表達微笑。
可是嘴角好像有千斤重,我怎麼拉也拉不起來。
學姐靜靜看了我一會,最後說:
「沒關係的,不必勉強。」


學姐,這已經是我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了。
無論如何,我是沒辦法微笑的。


在「The Last Dance」最後一支舞時,燈通常是暗的。
因為大家習慣在黑暗中,告別。
所以「夜玫瑰」的音樂快響起前,燈光漸漸暗了下來。


雖然在黑暗中,我還是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學姐的眼睛。
但我卻看不清她的臉。
我不斷繞著學姐轉動,眼睛一直看著學姐的眼神。
我彷彿看到夜玫瑰的花瓣、花蕊,
還有花瓣上若隱若現的水珠。


學姐輕聲唱著夜玫瑰,聲音雖輕,卻很清楚。
「花影相依偎」這句,學姐唱得好有味道。
每當聽到學姐唱這句時,我總會看到一朵,
黑夜中悄然佇立在荒野的夜玫瑰。
而陪伴她的,只有柔弱月色映照下,自己孤單的影子。


學姐寂不寂寞,我並不知道。
雖然學姐是孤兒,但在社團內,她一定不孤單。
因為社團就是她的家,而且有太多人喜歡她。
可是過了今晚,學姐就要離開了。
她一定會覺得孤單吧?


學姐的歌聲,讓我聽到入神,而忘記腳下的動作。
等我驚覺時,音樂已經走到「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結束了。


音樂一停,便有好多人摸黑來跟學姐告別,學姐笑得好開心。
等身旁的人一一離去,她在黑暗中四處張望,很快便發現了我。
她對我招了招手,我馬上走過去。


「要不是以前常在黑暗中找你,現在就找不到了。」
學姐笑了一笑,然後說:
「陪我走一段路吧。」
『嗯。』


我們離開廣場,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往學姐的腳踏車走去。
她走得很慢,偶爾還會回頭往廣場的方向看。
我很想告訴學姐,即使離開了廣場,她也絕對不會孤單。
因為學姐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雖然也許她是孤單地綻放,
但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親近她。


終於到了學姐停放腳踏車的地方。
學姐握著把手,輕輕踢掉支撐架,轉頭跟我說:
「學弟,我下星期就會到台北了。」
『學姐找到工作了嗎?』
「嗯,找到了。」
『恭喜學姐。』
「謝謝。」她笑一笑。


「下學期開始,你就大四了。要做學弟妹們的榜樣哦。」
『喔,好。』
「不僅是邀舞時要面帶微笑,跳舞時也是。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
「邀舞要大方、跳舞要輕鬆、學舞要認真。明白嗎?」
『嗯。我明白了。』


學姐牽著腳踏車,開始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後。
「好像還有很多話要交代,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學姐笑了笑:「你會覺得學姐囉唆嗎?」
『不會的,學姐。我喜歡聽學姐說話。』
「那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嗯。學姐唱歌很好聽。』
「謝謝。」


「你以後……」學姐又看了看廣場的方向:
「要記得多跟自己,也多跟別人說話。你的話太少了。」
『學姐,妳放心。我會努力的。』
「嗯。這樣就好。」學姐又笑了。


學姐停下腳步,左腳踩上腳踏車的踏板,突然轉頭問我:
「學弟,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夜玫瑰是一首歌、一支舞,還有……』我想了一下:
『還有學姐也很像夜玫瑰。』
「我像嗎?」
『嗯。』我點點頭:『學姐很像夜玫瑰。』
學姐笑了起來,那眼神、那笑容,根本就是夜玫瑰。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學姐,我喜歡夜玫瑰。』
「真的嗎?」
『嗯。』


「好。現在我們不要互稱學姐學弟。」學姐笑了笑:
「你告訴我,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喜歡夜玫瑰。』
「我再問一次哦。」
『好。』
「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喜歡夜玫瑰。』


「記住你現在的聲音和語氣。」學姐終於跨上車,說:
「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
『好。』
「不要忘了這個約定哦。」
『嗯。我不會忘記。』


「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喜歡夜玫瑰。』
「再一遍。好嗎?」
『我喜歡夜玫瑰。』


學姐點點頭,騎車離去。
騎了十幾公尺遠,又轉過頭跟我揮揮手。
我聽到學姐在唱「夜玫瑰」。
沒錯,學姐在唱歌,我聽得很清楚。
尤其是「花影相依偎」這句。


學姐總共轉了兩次頭,一次往左、一次往右。
然後就不再回頭了。
我看著學姐的背影,漸行漸遠;聽見學姐的歌聲,愈遠愈細。
夜玫瑰在我眼裡愈來愈小,最後消失在一個轉角。


夜玫瑰一離開我視線,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學姐,妳聽到了嗎?』我大聲說:『我喜歡夜玫瑰。』
『學姐……』
『妳聽到了嗎?』
『我喜歡夜玫瑰。』


『我喜歡夜玫瑰。』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學姐。


葉梅桂終於回到幼稚園上班了。
我的生活習慣,又要再改變一次。


因為葉梅桂得早點上課,所以我起床時,她已經出門了。
以前不管是搭捷運或坐公車上班,我總能在出門前,看見她。
現在突然無法在出門上班前看到她,我覺得好不習慣。
甚至可以說,我幾乎不想出門。


葉梅桂到幼稚園上課的第一天,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
她用一杯半滿的水壓住那張字條,字條上還放了一顆維他命丸。
字條上寫著:
「我先出門了,晚上見。」
然後畫了一朵玫瑰花。


那朵玫瑰花畫得很仔細,甚至還有枝葉,葉脈條理分明。
而且每一片花瓣的線條也都很清楚。
我看著字條上的玫瑰花,一直發呆。
等我醒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天我遲到了十分鐘。


我總是把字條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後收進皮夾。
每當在公司覺得累時,便會拿出字條,看著玫瑰。
到今天為止,我皮夾裡已經有了九朵玫瑰。


我以前在台南時,是騎機車上班。
剛來台北時,我可以立刻養成搭捷運上班的習慣。
捷運暫停而改坐公車上班的那段時間,我也能適應。
又再回到搭捷運上班時,我更可以馬上進入狀況。
但現在每天上班前看不到葉梅桂,我說什麼也無法習慣。


在九朵玫瑰的時間中,疏洪道反而跟原杉子走得很近。
每天中午吃過飯後,他總會拉我過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後,他會在吧台邊和原杉子聊天。
有時我會在店門外等他,如果等得久了,我就先回公司。
他也因此在下午上班時,遲到了幾次。
不過他根本毫不在乎。


今天我又在原杉子的店門外,等著疏洪道。
看看手錶,準備回公司上班時。疏洪道突然跑出來跟我說:
「小柯,陪我去買花吧。」
『買花幹嘛?』
「我想送原杉子花啊。」
『自己去買。』
「那你說,該買什麼花?」
『我不知道啊。』


「什麼?」疏洪道很驚訝:「你不知道?」
『對啊,我不知道。怎麼樣?』
「身為一個工程師,你竟然不知道要買什麼花?」
『那你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啊。」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問我?』
「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在考你。沒想到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真可憐。」
『喂!』


我轉身要回公司上班時,疏洪道死拉活拉,還是把我拉去花店。
花店就在原杉子的咖啡店右邊的巷子內。
這家花店不在我回公司的路上,所以我從來沒經過。
一到了花店,疏洪道馬上走進去挑選花朵。
而我卻被店門口左右兩邊牆上,用花拼湊成的字吸引住目光。
左邊牆上的字是:「苦海無邊」;
右邊牆上的字是:「回頭是岸」。


老闆走出來看到我後,微微一笑,然後對我說:
「施主,你終於來啦。」
我楞了一下,仔細打量著他。
葉梅桂的生日已過,我不應該再碰到奇怪的人啊。
『我認識你嗎?』我很疑惑地問他。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他說完後,意味深長地對我笑一笑。
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是我剛到台北找房子時,所碰到的一個房東。
他看我的神色似乎是已經知道他是誰,於是又笑著說:
「想不到還能再碰到你,我們真是有緣。」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白天在這裡經營花店,晚上才回家。」
『喔。』我應了一聲:『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便對你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是嗎?』
「嗯。」他點點頭:「從你的面相看起來,你是個很執著的人。」
『執著?』
「也就是說,在貪、嗔、痴三毒中,你的“痴”,非常嚴重。」
『為什麼?』
「因為你是白痴。」
『喂!』


「哈哈……」他突然笑得很爽朗:「你的反應還是一樣,很直接。」
我開始想裝死不理他,略偏過頭,看著還在挑選花的疏洪道。
「那位先生…」他手指著疏洪道:
「也是執著的人。但你們兩個人的執著方式不同。」
『哪裡不同?』這讓我起了好奇心,只好問他。
「那位先生和你一樣,都很喜歡花。」他笑了笑:
「但他執著的地方在顏色,他只喜歡黃色的花。而你……」
『怎樣?』
「你卻只喜歡一種花。」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他又微微一笑,突然問我:
「就像花園裡百花齊放,你能一眼看出你最喜歡哪種花嗎?」
『當然可以。』
「是哪種花?」
『玫瑰。』
「什麼樣的玫瑰」
『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夜玫瑰。』
他聽完後,笑著說:「這難道還不執著嗎?」
我微微發楞。


「好,讓我再問你。」他看著我:「是哪一朵呢?」
『什麼意思?』
「你喜歡哪一朵夜玫瑰呢?」
『這……』
我突然答不出來,站在當地,發楞了許久。


在我發楞的同時,疏洪道已選好花朵,讓老闆包好,並付了帳。
疏洪道走出店門,拉我準備離開時,我才回過神。
我走了幾步,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那個老闆,剛好接觸他的視線。
「不要忘了我第一次看到你時,所說的話。」他說。
『你說了什麼話?』
「我們不能用肉眼看東西,要用“心”來看。」
『所以呢?』
「所以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我還想再問時,疏洪道又拉著我走開。
我邊走邊想,試著理出頭緒。
到了公司樓下,卻發現疏洪道不見了。
他大概是經過原杉子的店門口時,就進去了。
看來他今天下午上班,又會遲到。


下午上班時,我又拿出皮夾裡的九朵玫瑰。
然後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這句話。
腦中好像突然打了一聲雷,我立刻清醒過來。
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
「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會有夜玫瑰」?


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幾乎很少看見玫瑰花。
即使在剛剛的花店,我也不會想要用「眼睛」尋找玫瑰花。
原來我並不是真的喜歡「有形」的玫瑰,
我喜歡的是,「無形」的玫瑰。


也就是說,因為我心裡有夜玫瑰,
於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輕易看到夜玫瑰。
我終於明白了。
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閉上眼睛,試著用“心”來看夜玫瑰。
過了幾秒,我聽到一段對話。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什麼意思?』
「夜玫瑰。」
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啊。


然後我看到葉梅桂嬌媚的眼神,聽到葉梅桂的聲音。
葉梅桂的影像逐漸被夜玫瑰取代,
或者說,這兩種影像根本就是重疊的。
於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葉、看到夜玫瑰的刺、
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綻放、
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裡看到的是葉梅桂,也是夜玫瑰。


我剛睜開雙眼,就立刻接觸到字條上的玫瑰。
我彷彿看到葉梅桂早上要出門前,從瓶子裡倒出一顆藥丸,
然後走到廚房,倒一杯半滿的水。
接著低下身,從茶几下方拿出一張紙條,坐在沙發上寫字。
她嘴角掛著微笑,開始在紙上一筆一劃,畫一朵玫瑰。
我在心裡大聲說:『玫瑰,別畫了。趕緊出門,妳快遲到了!』
她沒聽見,神情仍然認真而仔細。
終於畫完了,她站起身,把紙條拿高,看了一會後,很得意地笑著。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趕緊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我在心裡看到夜玫瑰,於是眼睛中,到處充滿了夜玫瑰。


我立刻站起身,跑出辦公室,衝下樓。
因為我突然很想看到葉梅桂。
可是我不知道葉梅桂上課的幼稚園在哪裡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問她幼稚園在哪?
疏洪道果然也在那裡。


「出了店門口,你先左轉。看到一家西服店後,再右轉。」
原杉子還沒開口,疏洪道便開口說。
『然後呢?』
「然後直走,走到有紅綠燈的交叉口,再右轉一百公尺就到了……」
『謝謝。』我馬上轉身。
「就到了我們公司樓下。」
『喂!』我又回過頭,瞪著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門口,然後指出詳細的方向。
我說了聲謝謝,便轉頭往前飛奔。
一直跑到幼稚園門口,我才停下腳,喘氣。
我走進幼稚園,傳來一陣小孩子的歌聲,循聲一看,
看到葉梅桂正在戶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處,葉梅桂背對著我,坐在草地上。
她前面的小朋友們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時雙手輕拍、有時嘴裡唱著歌,
身體也不時微微擺動,我偶爾可以看見她的側臉。
這神情,跟學姐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是一樣的。
兩朵夜玫瑰的影像,又開始在我心中,交錯與重疊。
直到葉梅桂好像發覺背後有人,轉過身,看到我。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來;
我也朝著葉梅桂,跑去。
我們相遇在一顆樹旁。
這情景,跟「The Last Dance」中,
我跟學姐在「夜玫瑰」出現時的樣子,是一樣的啊。


「喂!」
葉梅桂叫了我一聲,我又離開夜晚的廣場,回到白天的樹旁。
『喔。』
「喔什麼喔。」她瞪了我一眼:「你來這裡,就是要喔給我聽的嗎?」
『不能用喔嗎?』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頭:『妳好嗎?』
「我很好呀。」
『吃過午飯了嗎?』
「當然吃過了。」
『那妳就不餓了吧?』
「廢話。」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是因為想說話才來這裡的,我是因為想看看妳。』
葉梅桂臉上微微一紅,過了一會,才低頭哼了一聲:「又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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