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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夜玫瑰 作者:痞子蔡 (已完成)

這個罕見的颱風名叫納莉,氣象局第一次發佈海上颱風警報的時間,
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時50分。
然後在9月10日上午9時,解除了海上颱風警報。
但納莉並未遠去,在台灣東北方海面打轉了幾天後,突然調頭,
朝西南方直撲台灣。
9月16日晚上21時40分,在台灣東北角,
台北縣三貂角至宜蘭縣頭城一帶,登陸。


當天是星期天,但老闆卻要求我們這組工作群要加班。
納莉颱風尚未登陸台灣前,雨已經下得不可開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點多,疏洪道似乎在辦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說。
『這時候去?有點危險吧。』
「雨下成這樣,我擔心基隆河水位會暴漲。我還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會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麼狀況,我再通知你。」


因為擔心疏洪道,所以過了平常的下班時間,我仍然留在公司等電話。
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晚上八點左右,我在辦公室接到疏洪道的電話。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疏洪道那端的聲音,還夾雜著猛烈的雨聲,和斷斷續續的風聲。
『你在哪裡?』我很緊張:『不要待在堤防邊,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會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這麼下的話,恐怕會……」
『會怎樣?』
「恐怕再幾個小時後,洪水就會越過堤防,流進台北市。」
疏洪道的聲音雖然冷靜,卻掩不住驚慌。


掛上電話,我連公事包也沒提,坐上計程車,直奔回家。
看了看錶,已經八點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時間晚了45分鐘。
雖然陽台上的燈是亮的,但我尚未脫去鞋襪,就先探頭往客廳。
葉梅桂不在。


『葉梅桂…』等了幾秒後,沒有回應。我再叫了聲:『葉梅桂!』
小皮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
『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臉愕然,應該是聽不懂。
『小皮,Where is your sister?』我改用英文,再問一次。
小皮歪著頭,吐出舌頭。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然忘了狗是聽不懂人話的。
我立刻轉身出門,坐電梯下樓。
推開樓下大門時,雨聲像是放鞭炮一樣,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腦袋,因為我把雨傘隨手擱在陽台上了。
只好再坐電梯上樓,開門拿了傘,又衝下樓。


我先找葉梅桂的機車,發現它還停在附近,可見她沒騎機車出門。
所以人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問題是,這裡的「巷口」有好幾個。
到底她是朝哪個方向呢?
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颱風天的雨夜,出門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並不需要騎機車出遠門。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買東西。
好,假設她去買東西,會買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是馬上就得買而且不能拖延?
沒錯,一定是晚餐,或者是為了颱風天而準備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賣餐點的店與攤販,沒有發現。
這沒關係,因為找尋的過程中常會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電影或小說情節中,男女主角常會莫名其妙地錯過一樣。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張地找尋;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無助地等待。
當男主角遍尋不著時,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卻決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過他們一個走天橋、一個走地下道,所以還是碰不著。
然後男主角應該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車快進站了,
車站開始廣播的聲音淹沒了男主角的呼喊聲,所以女主角沒有聽到。
於是男主角低頭喘氣;女主角掩面嘆息。
當他們同時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準備往另一個月台找尋時,
視線正要接觸之前的一剎那,火車剛好進站,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順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沒有發現。
嗯,沒關係,這應該是那種天橋與地下道形式的錯過。
我決定先回去,因為她可能已經買完東西回家了。
我放鬆腳步,慢慢走回七C。
陽台的燈亮著,小皮趴在地上睡覺,但葉梅桂還是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冷靜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買食物的最大假設,那麼第二個可能的假設是?
對了,應該是去租漫畫或小說。
也許她是那種喜歡在颱風天躲在被窩裡看書的人,我小時候也是如此。
睜開眼睛,葉梅桂習慣坐的沙發空著,而陽台外的風雨聲卻愈來愈大。
突然響起一陣雷,我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
『傻瓜!租小說隨便挑幾本就好,幹嘛挑那麼久。』
我不禁罵了出口。


為了避免呼喊聲被廣播聲淹沒或是視線剛好被火車遮住的錯過,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只要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
字條上叫她打電話給我,然後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本來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報警,馬上帶兩萬塊來這些話,
但我實在沒心情開玩笑。
抓起傘,直奔這附近唯二的兩家租書店。


第一家租書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開店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開門的聲音和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內所有人的詫異眼光。
我只好硬著頭皮問店員小姐:
『請問剛剛有沒有一個女孩來租書?』
「什麼樣的女孩?」店員小姐離開電腦螢幕,反問我。
『就是……』
我突然詞窮,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葉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頭髮,頭髮不長
也不短。沒戴眼鏡,臉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心地很好……』
我想了一下,試著形容葉梅桂的模樣。
「這樣說好了…」店員小姐體貼地說:「你告訴我,她長得漂亮嗎?」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來,如何?」
『天差地遠。』
「誰是天?誰是地?」
『她是天,妳是地。』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開始裝死不理我。


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乾,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裡,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系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裡呢?


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
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
看了看錶,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裡,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
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
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
「請轉告柯志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 Laura I Love Her”的歌詞,
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嚥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
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
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
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裡。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
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
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
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滋的旋律只在我腦海裡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
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我,滿臉疑惑。
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裡?』我問她。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錶,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面,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
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
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裡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他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只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颱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只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
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
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
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


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
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
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


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裡?』我趕緊看了看手錶:『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
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
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葉梅桂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
『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
「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計程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計程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
說完後,葉梅桂又是一陣笑聲。


『我急著回來,就坐計程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
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裡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颱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
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
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裡呀。
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里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颱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面,
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沈默了下來。
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
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颱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
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沈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
就會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次彼此沈默的時間更長了。
面對面說話時的沈默和手機中的沈默是不一樣的,
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
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
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只是想掛電話而已。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
例子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
一個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著坐計程車回來,
只是想確定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
但它就是在腦海裡浮現,我只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
發現妳不在,我只知道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面很危險,然後帶妳回
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我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
妳又不笨,一定知道颱風天的雨夜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
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
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
擔心還需要理由嗎?』
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志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只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兇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
『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
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
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發,嘆口氣說。
「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
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裡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
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
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裡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
再出去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
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
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
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
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


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
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


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
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 step)動作較劇烈,
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
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
「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
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
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
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
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
「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
「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衝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布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
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
從第三天恢復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
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乾,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復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


恢復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
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
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
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
『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閤起書本,大聲說:
「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
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
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
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
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
「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
『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錶,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
『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
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
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
『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事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計程車回來找妳,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聲音轉趨溫柔:「以後別再這麼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轉身出門,又聽到她喂了一聲。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遲到了,別心急。」
『妳放心,我不會遲到的。』
「是嗎?要不要打賭?」
『好啊。如果我沒遲到,晚上妳要煮飯給我吃,還要洗碗。』


「不。如果你遲到了,我才煮飯。」
『這麼好?那我倒寧願遲到。』
「不管你寧不寧願,你鐵定會遲到。」
『如果我沒遲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麵。」
『妳……』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表示,不管我遲不遲到,葉梅桂今天晚上都會煮東西。


原本我以為,夜玫瑰只會悄悄在夜晚綻放,不喜歡陽光。
沒想到在清晨,依然嬌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朦朧的夜玫瑰變得明亮而豔麗。
我終於看清楚夜玫瑰的顏色。
那是深紅色,而非我一直以為的暗紅色。


『謝謝妳。』我想了一會,只能笨拙地說聲感謝。
「不用道謝。快出門吧。」
『其實我有聽妳的話,只是我太貪睡了,所以一直把鬧鐘往後撥。』
「別說了,快走吧。」
『妳會不會覺得妳在以德報怨?或是有那種“我本將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對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
「趕快給我出門!」


我飛也似的出門。
走到公車站牌,我終於瞭解為什麼要提早一個鐘頭出門的原因。
那裡擠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車既免費又會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長龍”來形容等公車的人,因為根本沒人排隊。
每當有公車停靠時,所有人蜂擁而上,只等著最後一個人下車後,
便要搶著上車。


看過籃球比賽嗎?
在籃下禁區爭奪籃板球時,所有球員都會仔細盯著在籃圈跳動的球,
然後抓準時間、一躍而上,搶下籃板球。
等公車的人,就像在打籃球。


剛恢復上班、捷運又停駛,於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進的人群,
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車調度,又無法及時疏散這群棄暗投明的人,
於是導致交通大混亂。
即使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鐘的捷運旅程,
現在卻讓我在公車上待了50分鐘。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飯,因為我遲到了20分鐘。


我在公司樓下的電梯門口,剛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興:「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已經遲到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很久沒遲到了,快要忘了遲到時慌張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
趁這個機會重溫舊夢。」


我懶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幹嘛?』我轉頭問他。
「慢著按電梯嘛。請再讓我享受一下遲到時的心情吧。」
『喂!』我趕緊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結果我們一拉一推,好像在電梯門口打太極拳。
原本我只應該遲到20分鐘,卻變成30分鐘。


本來我們是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剛進辦公室時大喊:
「大家好!我們遲到了。」
聞聲而來的老闆,走過來對我們精神訓話一番,並曉以大義。
後來聽說當天公司有很多人遲到,只是我和疏洪道遲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闆重複了他的演講好幾遍。


今天辦公室討論和閒聊的話題,都圍繞著台北市的淹水打轉。
大約在11點,老闆召集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開會。
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還有兩個男同事,
以及口紅的顏色會讓人誤以為中毒的李小姐。


會議的重點在討論為什麼台北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淹水?
由於我是裡面最年輕、資歷也最淺的人,再加上我對台北並不熟悉,
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偶爾寫點筆記。
直到老闆突然說了一句:
「我們該慶幸納莉颱風的來襲,因為它讓我們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聽到後,握筆的手因為有點生氣而激動,不禁略微顫抖。
「小柯。」老闆問我:「你有什麼意見嗎?」
『颱風帶來水災,我們怎麼能說慶幸?』我說。


老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資料,往後靠躺在椅背上,問我:
「如果沒水災,你怎麼會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醫生,你會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賺大錢?』
「沒人生病的話,醫生要怎麼賺錢過日子?」
『因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醫生。但不是因為一定要讓醫生存在,
所以希望疾病不斷發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為因。』


「喔,是嗎?起碼水災可以讓水利工程受重視吧?」老闆又笑一笑:
「台灣一向不重視水利工程,你不覺得如果常發生水災,水利工程
就會更受重視、水利工程師的地位也會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被重視。』我放下筆,站起身說:
『而在於被需要。』


我說完後,會議室內的空氣好像凝結,所有的聲音也突然靜止。
「好,既然你說了"需要"這種東西,那除了硬體的防洪工程設施
和河道的治理計畫外,你認為防洪還需要什麼?」
老闆坐直身子,離開椅背,雙目注視著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預報與防洪預警系統。』我回答。
「可以請你具體說明嗎?」
『嗯。但我學藝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錯誤,還請各位先進指正。』
「快說吧。」老闆顯然有點不耐煩。


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預報」的不確定性相當大。如果要建立
完整的預報系統,從氣象局開始發佈颱風警報時,就該密切注意颱風
的路徑。依據預測的颱風路徑、氣壓場與風場,由外海開始進行波浪
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預測的降雨量,計算河道流量,
並考慮排水系統排入河道與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於淡水河系
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漢溪等河流,因此必須做整個河系
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橋樑及人口稠密區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
水庫萬一得洩洪,也應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過高,因此
需有最佳洩洪策略。預報一定會不準,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觀測資料,
隨時修正與更新計算結果。台北都會區屬盆地地形,洪水宣洩不易,
易導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應爭取較多的防洪處理時間。另外,
電子媒體報導不應只將焦點鎖定在災情多嚴重和降雨量多大,應配合
預報結果,提醒民眾該疏散,與疏散到何處的資訊。總之,必須爭取
更多的反應時間,以減少人命傷亡和財物損失。


「你的意思是,時間是非常重要?」老闆聽完後,問我。
『以防洪預警的角度來說,是的。』
「那你今天為什麼遲到半個小時?」
『這是因為……』
「你無法估計因捷運停駛而改搭公車所增加的時間,是嗎?」
『是的。』
「那麼對於整個預報系統的不確定性,你又如何估計呢?」
『這個我會估計。』
「你要我相信一個遲到、對時間沒概念的人,能夠幫我爭取到更多
防洪預警的時間?」
我一時語塞,低下頭,不再說話。


開完了會,我心情很鬱悶。
雖然知道不能估計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時間,跟防洪預警並無關連,
但我心裡仍覺得有些慚愧,還有一些尷尬。
好像念小學時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結果卻答錯的尷尬。
本來沒心情吃午飯,但疏洪道還是硬拉我陪他吃飯。


「小柯,我請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飯,疏洪道說。
我們走到一家咖啡連鎖店,剛好店裡正舉行週年慶,推出一種新咖啡。
由於新咖啡是特價,我和疏洪道各點了一杯。
「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後說。
『哪裡好心了?』
「這麼難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還得了?」
他又要開始講冷笑話,我寧可專心喝難喝的咖啡。


「你知道為什麼你和老闆會格格不入嗎?」他突然轉頭問我。
『為什麼?』
「因為你今天穿藍格子襯衫啊。」
『嗯?』
「藍格子襯衫看起來不就是格格blue嗎?」說完後,他又哈哈大笑。
我繼續喝咖啡,裝死不理他。


「小柯,說真的。剛剛開會時,你講得很好。」
『真的嗎?』
「你的觀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長了見聞。所以我該謝謝你。」
『喔?不客氣。我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唷!這麼謙虛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
「我想問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為什麼也包括在預報系統中?」


『洪水預報主要根據降雨預報而來。有了降雨量,換算成河道的流量
與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對堤防的設計流程而言,是先經由
頻率分析,比方說,先推估一百年頻率的降雨量,再換算成一百年
頻率的洪水,然後才設計可抵禦一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
『但颱風的風場和氣壓場會造成河口的暴潮,這種暴潮位遠比平時的
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著淡水河溯行,可到達基隆河的汐止附近,
因此更會抬高河水水位。即使颱風並未在上游帶來太大的降雨量,
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響,洪水會越堤氾濫。』


「那翡翠水庫的洩洪呢?」疏洪道又問。
『首先要釐清,水庫對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貢獻。有水庫在上游,便會
吃下很多原本該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庫絕對不允許吃得太滿,否則
一旦潰壩,可能淹沒大半個台北。所以當水庫吃不下太多的水時,
便要洩洪。萬一要洩洪,如何調配洩洪量,就是學問。舉例來說,
一百塊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並不一樣。即使同樣是三天花完,
到底是50、30、20的花,還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會,疏洪道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說:
「走吧,該回去上班了。不然老闆又要說:“你們喝咖啡就多花了10
分鐘,又怎麼能為防洪預警多爭取10分鐘呢?”。這種邏輯好像是
只要你家發生過火災,你就沒資格當救火員一樣,都很白爛。」
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麼悶。
但我不經意地,還是會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時光。
當初應該多待在台南一段時間的,也許還有別的工作機會。
如今覺得現在的辦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對地變得非常渺小。


下班後仍然坐公車,不過我下班的時間比一般的上班族晚,
因此路上不怎麼塞車,我只在公車上待了20分鐘。
下車後回去的路上,看到幾個快兩層樓高的垃圾堆,
堆滿了泡過水的傢俱等雜物。
很多商店門口擺著抽水機,引擎聲達達響著,正努力把屋內的水抽乾。
我是學水利工程的,當然知道洪災只能減少,不能完全減免。
但洪災後的景象是如此怵目驚心,我不禁有些罪惡感。
回到七C,打開了門,一陣飯菜香味撲鼻。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背對著我說。
『嗯。』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
「飯快煮好了。」
『飯?妳怎麼知道我會遲到?』
「廢話。我起床後看見你還沒出門,就知道了。」
『妳好厲害。妳應該來做水利工程,妳對時間的估計比我強得多。』
「你在胡說什麼。」她轉過頭:「快來幫我把菜端到客廳。」


葉梅桂把最後一道菜端到客廳,然後坐了下來,說:
「我們一起吃吧。」
我本來伸手想拿碗筷,聽到這句話後,動作突然停止。
『妳能不能再說一遍?』
「幹嘛?」
『就剛剛那句話啊。』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飯吧,少無聊了。」


我不是無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學姐。
以前在廣場陰暗的角落裡,學姐總能以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把我帶離黑暗。
如今,葉梅桂一句:「我們一起吃吧。」
竟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罵了吧?」葉梅桂看著我,問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妳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然。」她拿筷子指著我的臉:「都寫在你的臉上了。」


『是嗎?』我摸摸臉頰:『我的臉寫著:我又挨罵了?』
「不。上面寫著:我不聽人家勸告,所以遲到挨罵是活該。」
『妳哪是勸告?那叫警告。』
「是嗎?」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說一遍。」
『是勸告,是勸告沒錯。』
我扒了一口飯,專心夾菜。


我們安靜了下來,不再繼續交談,連筷子也不曾交錯。
快吃飽時,葉梅桂喂了一聲,我才轉頭看著她。
「報上說,台北市的堤防可抵禦兩百年的洪水。」葉梅桂開了口。
『喔。』
「那為什麼這次淹水這麼嚴重呢?」
『我怎麼知道。』
我又低下頭吃飯。


「喂!」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
『幹嘛?』我咬著筷子,看著她。
「我在問你呀。」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學水利工程的,不問你,難道去問租書店的小姐嗎?」
『不要亂問租書店的小姐,她們的脾氣不太好。』
「你到底說不說?」
『等一下妳洗碗,我就說。』
「那算了。」她轉過頭,不再理我。


『妳知道李白嗎?』我試著開口,不過她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有一首詩叫“將進酒”嗎?』她還是沒反應。
『將進酒裡面不是有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她依然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有反應,不過卻是瞪我一眼:
「把話一次講完。」
『喔。我是想問妳知不知道為什麼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黃河發源於青海的巴顏喀拉山,海拔超過4500米,所以李白才會說
黃河的水好像從天上來的一樣。」過了一會,她回答。
『只是這樣嗎?』我放下碗筷,再問:
『中國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發源於高山上,為什麼李白不說:
長江之水天上來?他看不起長江嗎?』
「好,那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小女子洗耳恭聽。」
『不敢不敢。』我說完後,就閉上嘴。


「快說呀!」
『我說過我不敢了啊。』
「喂!」葉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說,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說。』我先看了看小皮,對牠笑一笑,然後說:
『因為黃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會淤積,水位便跟著提高,所以兩岸
的堤防必須不斷加高才能抵禦洪水。由於河床不斷淤積,有時甚至
河底竟然比路面還高。妳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還高,那麼遠遠
望去,不就會覺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動?』


「哦。所以李白才說:黃河之水天上來?」葉梅桂點點頭。
『嗯。李白不愧是偉大的詩人,這詩句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都很棒。』
「那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關嗎?」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來,兩岸土地過度開發利用,河道也呈現
淤積現象,河床已經抬高了。』
「是嗎?」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計畫是在1964年所草擬,距今已快四十年。這
四十年來台北快速發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現在卻變成高樓。
四十年前的一場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並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簡單地說,即使是同一場雨,現在的河道流量卻會比以前大得多。』
我頓了頓,接著說:『而且,洪水也會來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當初設計可以防範兩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現在可能只剩
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並沒有妳想像得那麼高。』


「那該怎麼辦?」
『可以適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應該要治理
基隆河,並限制土地過度開發利用,不要再與河爭地。另外,開闢
一條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過這個方法
可能會很耗金錢,工程也不容易進行。』


「多設抽水站不行嗎?」她想了一下,又問。
『抽水站通常設在堤防邊,把市區內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所以
對於防範市區淹水而言,抽水站當然有功用。但也由於抽水站不斷
把水抽入河道內,無形中卻加重了河道的負擔。』
我頓了頓,再轉頭問她:
『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當然應該迅速將市區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
以避免市區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時,河道的水位已滿,抽水站
又該把水抽到哪裡去呢?』
「所以關鍵還是在基隆河本身嗎?」


『嗯,妳好聰明。』我笑了笑,接著說:
『基隆河存在一些問題,除了剛剛提到的以外,還有中山橋的問題。
這些都應該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橋有什麼問題?」
『中山橋附近的河寬約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寬卻有四百公尺。洪水
流經中山橋時,河道突然縮窄,水位便會上升,連帶也會抬高上游
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較容易越過堤防了。』


「那該怎麼治理基隆河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在台灣治理一條河流,有時不是工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妳該去問偉大的政治家,而不是問我這種常遲到的小工程師。』
葉梅桂聽完後,似乎有點疑惑,低下頭,沒有說話。


『不過往好處想,搞不好千百年後,“基隆河水天上來”會成為
有名的詩句呢。』我笑著說。
「你還好意思幸災樂禍?」葉梅桂抬起頭,瞪我一眼。
『對不起。我不該亂開玩笑。』
「別忘了,你現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嘆了一口氣:『也許我應該回台南。』
「怎麼突然想回台南?」
『沒什麼。』我笑了笑:『說說而已。』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沒有追問。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往廚房端,並扭開水龍頭。
『讓我洗碗吧。』我跟著走到廚房。
「不用了。」她轉過頭:「你一定笨手笨腳的。」
『被妳猜對了。』我笑了笑。


我站在葉梅桂的身後,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洗碗。
她洗完後,把手擦乾,回過頭看見我站在她身後。
「幹嘛?洗碗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想幫忙,又不知道如何幫而已。』
「哼,才怪。」說完後,她又坐回她的專屬沙發,打開電視。
我也回到我的沙發。


「你心情好點了嗎?」葉梅桂眼睛看著電視,問我。
『心情?我心情沒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剛回來時心情確實不太好,不過聽到妳說了那句話後,
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話?」
『就是……就是那個妳說“好話不說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應了一聲。


「你心情不好是因為遲到挨罵?」
『也……算是吧。』
葉梅桂的視線離開電視,看著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溫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會議室跟老闆的對話,大致跟她說了一遍。
「哦。」聽完後,她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說了你應該說的話?」葉梅桂關掉電視,問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應該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煩了。」
『嗯。』我應了聲。


「就像路上的紅綠燈一樣,該亮紅燈就紅燈、該亮綠燈就綠燈。總有
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紅燈,當然會被趕時間的人
所討厭,但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呀。總不能為了討好每一輛車子,
於是一直亮綠燈吧。」
『喔。謝謝妳,我知道了。』
「記住,該亮紅燈時就要亮紅燈。」


『那我現在可以亮紅燈嗎?』我想了一下後,問她。
「當然可以呀。」
『剛才魚湯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說一遍。」葉梅桂坐直身子,注視著我,好像想闖紅燈。
『但是口味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趕緊亮綠燈。
「哼。」


葉梅桂拿起書,開始閱讀。
我陪她坐了一會,直到想回房間整理一下從公司帶回來的資料。
『我先回房間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幾步,葉梅桂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柯志宏。」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


「我們一起吃吧。」
葉梅桂說完後,嘴角只掛著淺淺的笑。
『嗯。』
而我卻是笑得很開心。


心情一鬆,提著公事包的右手也跟著鬆,於是公事包從我手中滑落。
我朝圓心走了兩步後,便停住腳步。
因為我發覺學姐正站在廣場的圓心處。


「我們請意卿學姐和木瓜學長教我們跳這支“夜玫瑰”。」
總是開口要我們邀請舞伴的學長又說了這句話。
我才知道,學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學長是誰,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還是哈密瓜?
我的視線,只專注於學姐身上。
今天的學姐很不一樣,頭髮似乎刻意梳理過。
而以往的素淨衣衫,也換上一身鮮豔,出現了難得的紅。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學姐,不禁呆呆地望著,動也不動。


等我回神時,人群已慢慢圍成兩個圓圈,男內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線,並肩站著。雙手下垂,沒有牽住。
我趕緊往後退幾步,離開這支舞。


學姐很細心地解說這支舞,示範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記下學姐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
武俠小說中,師父臨終前總會將畢生武學,以口訣傳給徒弟。
我就像那個徒弟一樣,用心記住每一句口訣。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舞伴相對)、內足原地踏、
外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內足交叉於外足前(舞伴背對)、外足原地踏、
內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從這支舞的前八拍開始,我便把舞步當公式般熟記。


學姐教完後,朝收音機的方向點點頭。
等待音樂響起的空檔,學姐微笑地交代: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哦。」
然後音樂響起: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的舞步其實不難,都很基本而簡單。
無論是藤步、疊步,還是葉門步。
只是男女必須不斷移位,時而面對、時而背對、時而並肩。
偶爾還要自轉一圈。
音樂準備進入「凝眸飄香處」時,男女才牽著手。


如果把男女在廣場上的舞步軌跡,畫成線條的話,
那麼將可以畫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學姐所在的圓心處,便是那朵綻放得最嬌媚的玫瑰。


我終於知道,夜玫瑰不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學姐這個人。


如果喜歡一個人跟火災現場一樣,都有個起火點的話,
那麼,這就是我喜歡學姐的起火點。
然後迅速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
音樂結束。


有了那天的遲到經驗,我早上被鬧鐘叫醒時,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幾分鐘,我也會一腳把他踹開。
就這樣過了幾天,台北市的公車調度逐漸習慣我們這群搭公車的人。
而路上雖然也會塞車,但已經沒有那天嚴重。
經過幾天的適應後,我發覺如果我和葉梅桂同時起床,
那麼我起床後15分鐘,就是我出門上班的最佳時機。


我會比她早出門,所以我出門前除了要跟小皮說一句: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還會跟她說一句:『我走了,晚上見。』
而且得先跟葉梅桂道別,再跟小皮道別,順序不可對調。
否則我會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葉梅桂都培養了一個新習慣,維持這種習慣下的出門上班模式。
唯一貫徹始終、擇善固執的,是小皮咬住我褲管的習慣。
牠咬住我褲管時,也依然堅忍不拔。
而葉梅桂總是幸災樂禍地看著。


但今天要出門上班時,小皮剛湊近我左腳,便往後退。
有點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頭看了看我左腳的褲管,彷彿看到黃色的東西。
我又將左腳舉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再仔細看一遍。
『哇!』我嚇了一跳,低聲驚呼。
然後我聽到葉梅桂在客廳的笑聲。


『這是妳做的嗎?』我舉起左腳,指著褲管,問她。
「是呀。很漂亮吧。」葉梅桂的笑聲還沒停。
『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的褲管縫了七個小星星。
七個黃色的「★」鑲在黑色的長褲上,雖然很靠近褲子底部,
但如果仔細看,還是很明顯。


「你不是說那七個小破洞的排列形狀,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嗎?」
葉梅桂終於忍住笑:「所以我幫你縫褲子時,就縫上星星了。」
『妳什麼時候縫的?』
「昨天晚上,你睡覺以後。」她又笑了起來:
「我看到你的褲子晾在屋後的陽台,就拿下來縫。縫完後再掛回去。」
『妳為什麼要幫我縫褲子呢?』
「小皮咬破你褲子,我有責任幫你補好呀。」


我又低頭看了一眼,褲子上的星星。然後說:
『可是縫成這樣,會不會太……』
「怎麼樣?縫的很難看嗎?」
『這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麼?」她板起臉:「如果你不喜歡,我拆掉就是。」
『這也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
「幹嘛?不高興就直說呀。」
葉梅桂哼了一聲,便轉過頭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搖搖手:
『我只是擔心,我穿著這件褲子,會不會太時髦了?』
「才縫七顆小星星而已,有什麼時髦的。」
『可是縫得巧奪天工啊,幾可亂真耶。』
「亂真個頭。」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我怕會帶動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這種北斗七星褲。』


葉梅桂又哼了一聲,然後說:
「你少無聊。還不趕快去上班。」
『說真的,這條褲子看起來很酷。』
「不要廢話,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開門,走出門兩步後,又回來探頭往客廳:
『如果有人問我這麼時髦的北斗七星褲在哪裡買,我該怎麼回答?』
「你再不走,我會讓這些星星出現在你眼中。」葉梅桂站起身。
我迅速開門、離開、關門、鎖門,動作一氣呵成。


站在公車上,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別人朝我的褲子盯著。
我將右足交叉置於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車時,不自覺地想以這種姿勢,走跳著下車。
我才驚覺,這是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這支舞中,音樂走到「凝眸飄香處」時,便是這麼跳的。
我還記得學姐那時的眼波流轉。


我竟然在早晨擁擠的公車上,想到了土風舞的夜玫瑰,
和學姐的夜玫瑰。
這幾乎讓我錯過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車,站在原地,將腦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畢。
再走進公司上班。


納莉颱風走後,我的工作量很明顯地多了起來。
即使在吃午飯時,也常和疏洪道邊吃邊談。
疏洪道寫了一個小程式,模擬洪水在都市內漫淹的情況。
當水深超過一公尺時,還會有聲音出現:
「媽呀,水淹進來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請幫我照顧小惠和小麗,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無情了。比拒絕跟我看電影的女生還無情啊!」
很無聊的音效,但疏洪道顯然很得意。


我則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區的下水道等資料,
試著研究出一套能夠迅速將洪水排掉並避免市區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時間也應該延後,但我寧可把公事包塞得飽滿,
將資料帶回家再處理,也不想改變我下班的時間。
因為我知道,陽台上總會有盞燈在等我。


很奇怪,當我在公司裡,即使腦海中塞滿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圖,
我仍會不小心想到葉梅桂。
有時甚至還會抽空,故意想起葉梅桂。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這樣可以讓我放鬆。


我攤開一張印著計算結果的報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數字。
而這些數字像剛漫過堤防的洪水一樣,
把我每一條腦神經當成都市中交錯複雜的道路,四處流竄。
我正準備故意想起葉梅桂來轉換心情時,手機響起。


「方便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公司樓下。」是我大學同學的聲音。
『可以啊。不過你要幹嘛?』
「給你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這麼好?什麼樣的優待?』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誰吃飯。』
「你會需要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告訴我的。」
『喂!』我大叫一聲,引起同事們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
『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下樓來拿吧。」說完後,他掛上電話。


我下了樓,在大門口看見我朋友。
他一看到我,就給了我一張優待券。
『你怎麼會有這張?』我指著手中的優待券。
「我昨晚去這家餐廳吃飯,他們說我是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
打著領帶去吃飯的人,就給了我這張優待券。」
『這家餐廳你常去嗎?』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爺爺在夢中告訴我說……」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不敢再聽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過了一會,我放開摀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別老是沒消沒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飯。』
「我跟你當朋友這麼久,你從沒主動找我吃飯喔。」他笑了幾聲。
『是嗎?』我也笑了笑:『看來“改天找你吃飯”只是我的口頭禪。』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回過頭:
「記得要去吃喔。」
『會啦。』我向他搖了搖手中的優待券:『吃飯怎麼會忘記呢?』


送走朋友後,我慢慢走回去。
當我走進電梯,正準備按「7」這個數字時,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頓。
是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吃飯;
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葉梅桂說過,要請她吃飯的事。
我趕緊從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閃身而出,在電梯口撥手機給葉梅桂。
『喂,葉梅桂嗎?』
「是呀。幹嘛?」
『我晚上請妳吃飯,有空嗎?』
「為什麼請我吃飯?」
『因為…那個……我上次說過要請妳吃飯的。』
「上次?」她哼了一聲:「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這麼久。』
「那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想起來?」
『因為有人送我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別人沒送你優待券,你就會一直忘記?」
『應該……應該是不會啦。』
「應該?」她又哼了一聲:「那表示你還是有可能會忘記。」
『從機率學上來說,是有這種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聲音變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飯的機率就是零。」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很懊惱又惹她生氣,呆立了一會,才轉身搭電梯上樓。
進了辦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墊尚未坐熱,手機又響起。
「喂!」是葉梅桂的聲音。
『怎麼了?』
「聽到電話突然斷掉,你都不會再打來嗎?」
『不是妳掛斷的嗎?』
「是呀。但你還是應該再打來問為什麼的。」


『喔。那妳為什麼掛電話呢?』
「因為生氣呀。」
『喔,我知道了。對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後按照慣例,我們又同時沈寂。


「喂!」
『幹嘛?』
「我剛剛只說今晚不跟你吃飯,沒說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嗎?』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見。』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嗎?我們今晚就可以見到面了。」
『我真糊塗。』我笑了幾聲:『那我晚上再跟妳約時間地點好了。』
「嗯。」
『那就這樣囉。』
「幹嘛急著想掛電話?」
『喔?還有事嗎?』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今晚不行?」
『好,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有什麼事呢?」
『好,妳有什麼事呢?』
「今晚有人約了我吃飯。」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是誰約了我呢?」
『好,是誰約妳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發問,只好先問她:
『妳爸爸為什麼約妳吃飯呢?』
「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是。』
「總之,今天我會晚點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時,陽台的燈是暗的。你要小心,別又撞到腳了。」


『嗯,我會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說:
『那還有什麼事是我該問而沒問的?』
葉梅桂笑了一聲:「沒了。」
『嗯,Bye-Bye。』
「Bye-Bye。」


掛上電話,我想既然葉梅桂今天會晚點回去,那我也不急著回去。
大概九點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回到七C時,已經是十點出頭。
葉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帶著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來時,已經快11點了,葉梅桂還沒回來。


我把客廳和陽台的燈打亮,然後回到房間,房門半掩。
雖然我在書桌上整理資料,但仍側耳傾聽客廳的動靜。
我可能太專心注意客廳中是否傳來任何聲響,
所以彷彿可以聽見客廳牆上的鐘,滴答滴答。
直到聽見葉梅桂開門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


慢慢把資料收進公事包,整理完畢後,我走出房門。
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看書或報紙,只是閉上眼睛。
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駐足良久,不敢驚擾她。
彷彿我一動,便會讓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於是悄悄轉身,從半掩的房門,側身進入。
坐躺在床上,隨手翻閱一些雜誌和書籍,並留意客廳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打了一個呵欠,我才看了看錶,
已經差不多是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輕聲走到客廳,葉梅桂依然閉著眼睛、靠躺在沙發上。
即使再多的時間流逝,對她而言,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懷疑她是睡著了。
『葉梅桂。』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應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累了就回房間睡,在客廳睡會著涼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頭看牆上的鐘:
「你怎麼還沒睡?」
『我放心不下妳,所以出來看看。』
「這麼好心?」葉梅桂笑了起來:
「你確定你是那個賴皮不請我吃飯的柯志宏嗎?」
我笑了笑,從口袋掏出那張餐廳的優待券,遞給她。


「這家餐廳我沒聽過。嗯……」
葉梅桂想了一下,將優待券還給我,說:
「我們約明晚八點在餐廳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優待券,走到我的沙發坐下,說:
『今晚跟妳父親吃飯,還好吧?』


「還好。他大概是覺得很久沒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話特別多。」
『妳們多久沒見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這麼久?』
「會很久嗎?我倒不覺得。」她把小皮叫到沙發上,撫摸著牠:
「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沒見,也不會覺得久。」
『妳確定妳說的是妳父親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葉梅桂笑了笑:
「我不確定他還是不是我父親。」


我很驚訝地望著她,雖然她試著在嘴角掛上微笑,
但她的聲音和她撫摸小皮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小皮,不用手掌。
『妳……』我頓一頓,還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乾脆直接說: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寂寞呢?』
「嗯?」她轉頭問我:「你在擔心嗎?」
『是啊。』
「謝謝。」她又笑了笑:「我沒事的。」
『可以談談妳父親嗎?』
葉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聲音和動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視著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時離婚,目前我父親住加拿大。」
『喔。』我覺得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有些侷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灣,打電話給我,約我出來吃個飯。就這樣。」
『就這樣?』
「是呀,不然還要怎樣呢?」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喔。』
「不過如果你早10分鐘打電話給我就好了。」
『喔?』
「這樣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飯呀。我不是很喜歡跟他吃飯。」
『喔。』
「別喔啊喔的,沒人規定女兒一定要喜歡跟父親吃飯吧。」
『嗯。』
「光嗯也不行。貢獻一點對白吧。」
『妳好漂亮。』
「謝謝。」葉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站起身說:
『妳坐好別動喔。』
「為什麼?」
『給妳看一樣東西,妳先把眼睛閉上。』
「幹嘛?想偷偷吻我嗎?」
『喂!』
「好啦。」葉梅桂坐直身子,閉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燈關掉,包括客廳、陽台和我房間的燈,
讓整個屋子一片漆黑。


我舉起左腳,踩在茶几上,拉高褲管,然後說:
『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哇……」葉梅桂興奮地說:「北斗七星。」
『是啊。妳縫的星星是螢光的,很亮吧。』
「嗯。」
『以後即使我們在屋子裡,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應該再把褲子掛在天花板上,這樣就更像了。」


『是嗎?那我把褲子脫掉好了。』
「喂!」
『這麼黑,妳又看不到什麼。』
「搞不好開了燈也看不到什麼。」她咯咯笑了起來。
『喂,這是黃色笑話,不適合女孩子說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別忘了,我曾懷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
『下次我把這條褲子掛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葉梅桂靜靜看著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說話。
黑暗中,我彷彿又回到廣場,看到學姐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時的眼神。
我記得學姐那時的眼神,雖然明亮,卻很孤單。
好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試著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學姐的眼神。
可是當我又睜開眼睛時,我立刻接觸到黑暗客廳中,葉梅桂的眼神。
葉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閃亮著。


『葉梅桂。』我叫了她一聲。
「嗯?」
『妳也像星星一樣,註定都是要閃亮的。』
「是嗎?」
『嗯。只是因為妳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妳一直覺得妳屬於黑暗。』
我指著褲子上的星星,接著說:
『但是,正因為妳存在於黑暗,所以妳才會更閃亮啊。』
「嗯。」
『夜空中,永遠不會只有一顆星星。所以妳並不孤單。』


葉梅桂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習慣客廳內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來愈亮,
所以我發覺,客廳突然變得明亮多了。


「你把腳放下吧。你的腳不會痠嗎?」
『沒關係,不會的。』
「腳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觀。」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妳的腳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種自衛。」
『自衛?』
「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陌生男子。
一個陌生男子來看房子,我當然會擔心呀。」
『妳把腳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護自己?』
「起碼可以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兇,不好欺負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嗯。』
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腳,把客廳的燈打亮。
『妳也別太晚睡,知道嗎?』
「嗯。」
『明天吃飯的事,別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麼迷糊呢。」
『喔,那妳也別興奮得睡不著。』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這應該是所謂的一語成讖,因為當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是我。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褲,把靠近我的小皮,
不斷逼退,一直逼到陽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陽台上哈哈大笑。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一聲。
『我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聲,轉身要逃走。


「等一下。」葉梅桂走到陽台,拿給我一顆藥丸和一杯水。
我含著那顆藥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搖了搖頭。
「你搖什麼頭?這又不是搖頭丸。」
我把水喝掉,問她:『這是什麼?』
「綜合維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見。』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會沒來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緊張。
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深呼吸,放鬆一下。
然後提醒自己只是吃頓飯而已,不用緊張。
過了六點,開始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也無法專心做任何事。
於是開始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分門別類、排列整齊。
連抽屜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疏洪道經過我辦公桌前,嚇了一跳,說:
「這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什麼意思?』
「把辦公桌弄亂的人是你,弄乾淨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亂得多。』
「這個世界是一片混亂,我的辦公桌怎能獨善其身?」
我懶得理他,繼續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會要跟女孩子去吃飯吧。」
『你怎麼知道?』
「一個優秀的工程師,自然會像老鷹一樣,擁有銳利的雙眼。」
『是嗎?』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間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時間並不長,所以不是拉肚子。應該是去照鏡子吧。」
『這……』
「我說對了吧。怎麼樣?跟哪個女孩子呢?」
疏洪道問了幾次,我都裝死不說話。


「你的口風跟處女一樣……」他突然改口說。
『怎麼樣?』我不自覺地問。
「都很緊。」說完後,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事包,趕緊離開辦公室。


到了公司樓下,看看錶,才七點鐘。
在原地猶豫了幾分鐘,決定先搭計程車到餐廳再說。
到了餐廳門口,也才七點半不到,只好到附近晃晃。
算準時間,在八點正,回到餐廳門口。
等了不到一分鐘,葉梅桂就出現了。
「進去吧。」她走到我身旁,簡單說了一句。


這家餐廳從外觀看,很像日本料理店;
坐定後看擺飾裝潢,則像中式簡餐店;
服務生的打扮穿著,卻像是賣泰國菜;
等我看到菜單之後,才知道是西餐廳。


我們點完菜後,葉梅桂問我:
「優待券是誰給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妳看過一次。』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一個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藍,叫和彥。藍和彥。』
「名字很普通。」
『是嗎?』我笑了笑。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 -攔河堰,也是諧音。
攔河堰橫跨河流,但堰體的高度不高,目的只為抬高上游水位,
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然後供灌溉或自來水廠利用。
藍和彥在另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職稱是工程師,
比我少一個“副”字。


「喂,你看。」葉梅桂指著她左手邊的餐桌,低聲說。
一位服務生正收起兩份菜單,雙手各拿一份,
然後將菜單當作翅膀,張開雙手、振臂飛翔。
「真好玩。」她笑著說。


「對不起。」另一位服務生走到我們這桌:「幫你們加些水。」
倒完水後,他右手拿水壺,左手的動作好像騎馬時拉著韁繩的樣子,
然後走跳著前進。
「你故意帶我到這家店來逗我笑的嗎?」
葉梅桂說完後,笑得合不攏嘴。
『我也是第一次來。』
「是哦。」她想了一下,問我:「那你看,他們在做什麼?」


『我猜……』我沉吟了一會,說:『這家店的老闆應該是蒙古人。』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服務生的動作,很像蒙古舞。』
「是嗎?」
『蒙古的舞蹈有一個特色,就是舞者常常會模仿騎馬奔馳與老鷹飛翔
的動作。收菜單的服務生,宛如蒼鷹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務生,
正攬轡跨馬、馳騁大漠。』
「你連這個都懂?是誰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長,始終沒有說出答案。


因為,這是學姐教我的。


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因為葉梅桂而想到學姐。
次數愈來愈頻繁,而且想到學姐時心口受重擊的力道,也愈來愈大。
葉梅桂啊,為什麼妳老令我想起學姐呢?


「你怎麼了?」葉梅桂看我不說話,問了我一聲。
『沒什麼。』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溫,聲音很柔:
「我看你這陣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較多,沒辦法。』
「不要太累,身體要照顧好。」
『這應該是我向妳說的對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來了,服務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齊地放在桌上。
「我們一起吃吧。」葉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燦爛。
我先是一愣,隨即想起這句話的意思,心口便鬆了。


葉梅桂啊,妳才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因為拉我走進廣場記憶的人是妳,拉我離開的人也是妳。
她已拿起刀叉,對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於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動手。


「對了,為什麼你會念水利工程?」
『大學聯考填志願時,不小心填錯的。』
「填錯?」
『那時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就填錯了。』
「是嗎?」葉梅桂暫時放下刀叉,看著我:「我想聽真話哦。」
我看了她一會,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邊,小時候颱風來襲時,路上常常會淹水。那時只覺得淹水
很好玩,因為我們一群小孩子都會跑到路上去抓魚。有時候不小心
還會被魚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來。
「魚從哪裡來的?」
『有的隨著倒灌的海水而來,有的來自溢流的河水。不過大部分的魚
是從養魚的魚塭裡游出來。』
「哦。」


『後來班上一位家裡有魚塭的同學,他父親在颱風來襲時擔心魚塭的
損失,就冒雨出門,結果被洪水沖走了。從此我就……』
「就怎樣?」
『沒什麼,只是不再到路上抓魚而已。不過每當想起以前所抓的魚,
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小孩子當然不懂事,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謝謝。』我點點頭,接著說:
『填志願時,看到水利工程系,想都沒想,就填了。念大學後,
那種罪惡感才漸漸消失。』


我轉動手中的茶杯,然後問她:
『妳呢?妳念什麼?』
「我學的是幼教。」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我只是單純地喜歡教育這項工作而已,沒特別理由。」她突然微笑:
「如果你小時候讓我教,也許就不必背負這麼久的罪惡感了。」
『那妳現在是……』


「我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小職員,請多多指教。」葉梅桂笑了起來。
『為什麼不……』
『我畢業後當過幼稚園老師。後來因為…因為……』
『嗯?』
「柯志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別問了,好嗎?」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
不過這種安靜的氣氛並不尷尬,只是我跟她說話時的習慣而已。
如果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同時沈默的時間,
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我相信葉梅桂也是如此。
我還知道,她不想說話時,連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但只要她想說,而且確定你會聽,那她就會毫無防備、暢所欲言。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錶。
『嗯。』我也看了看錶,十點了。
走到櫃臺結帳時,收銀員正對著在我們之前結帳的一對男女說:
「恭喜你們。」收銀員笑得很開心:
「你們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對手牽著手一起結帳的客人,所以
本餐廳要贈送你們一張優待券。」


輪到我們結帳時,我遞給他那張優待券,他笑著說:
「恭喜你。你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拿著優待券來結帳的客人,
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一張優待券。」
說完後,又給了我同樣一張優待券。


我們要走出店門時,收菜單與倒水的服務生都站在門旁。
經過他們時,我對倒水的服務生說:
『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腳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腳步不夠流暢。
這樣無法展現出快意奔馳於大漠的感覺。』
再對收菜單的服務生說:
『你的手指要併攏,而且振翅飛翔時,肩膀和手肘的轉動力道要夠,
這樣才像是傲視蒙古草原的雄鷹。』
他們聽完後,異口同聲說:
「願長生天保佑你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出了店門,葉梅桂轉頭對我笑著說:
「你猜對了,老闆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來,然後看著手上的優待券:
『他們又給了一張優待券,怎麼辦?』
「那就再找時間來吃呀。」
『妳喜歡這家店?』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
「你連服務生的細微動作都看得出來,很厲害哦。」


葉梅桂啊,妳知道嗎?
我看得出來,倒水的服務生騎馬姿勢不夠奔放;
而收菜單的服務生飛翔姿勢不太像威猛的老鷹;
但是妳,卻像極了夜玫瑰,我根本無法挑剔妳的嬌媚。

『妳怎麼來的?』我問她。
「騎機車呀。車子就停在前面。」
我陪她走到她的機車旁,叮嚀她:
『天色晚了,騎車回去時,要小心點。』
「嗯。」她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我轉身欲離去。


「笨蛋,又忘了我們住一起嗎?」
『唉呀,我真迷糊,應該是待會見才對。』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們當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幹嘛要先走呢?」
我看著葉梅桂的眼神,然後不自覺地,又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們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說。


我不是每天都會穿那條北斗七星褲,因為我得換洗衣服。
但我一定不會把北斗七星褲丟進洗衣機,我會小心翼翼地用手洗。
不讓任何一顆星星殞落。
如果我不是穿北斗七星褲,出門上班前,小皮還是會咬住我褲管。
但很可惜,小皮始終沒能在其他褲子也咬出破洞。


『唉……』我看著完好無缺的褲子,不禁雙眉緊鎖,嘆一口氣。
「一大早嘆什麼氣?」葉梅桂在客廳問我。
『我的褲子沒破啊。』
「你有病呀,褲子好好的不好嗎?」
『可是…』我又仔細檢查褲管:『唉……』
「你可以再嘆大聲一點。」葉梅桂站起身。
『我走了。年輕人不該嘆氣,要勇往直前。』
「等等。」
『嗯?』
葉梅桂又拿出總令我搖頭的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可不可以……』話沒說完,她就把藥丸直接塞進我嘴裡。
「你這陣子比較累,身體要顧好。」她再把水遞給我。
『那妳也要給小皮吃一顆,看牠的牙齒會不會更強壯。』
「如果你很希望褲子破的話,那我去拿剪刀。」
『我走了,晚上見。』我一溜煙跑出門。


今天公司臨時要疏洪道和我到台中開個會,當天來回。
我想雖然晚上就會回台北,但還是撥了通電話給葉梅桂,
告訴她,我今天到台中,可能會晚點回去。
掛完電話後,疏洪道問我:
「打電話給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室友。』
「那幹嘛連這種事也要告訴她?」
『因為…因為……』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猛搔著頭。


其實答案很簡單,我不想讓陽台那盞燈等太久。
倒不是為了要節省電費,我沒那麼小氣。
我只是不希望葉梅桂在客廳看電視或看書時,
還得時時側耳傾聽我開門的聲音。
那種滋味我嚐過,很不好受。


所以開完會後,我就急著想招計程車到台中火車站搭車回台北。
「小柯,難得來台中,幹嘛急著回去?」疏洪道拉住我衣袖。
我很怕被他拉住,脫不了身。立刻從上衣口袋拿出筆,問他:
『你看這枝筆如何?』


疏洪道看了一下,讚嘆說:
「這枝筆的筆身竟然是木頭製的,上面還有花紋,真是一枝好筆。」
我把筆湊近他鼻子,讓他聞一聞,突然往旁邊丟了十公尺遠,再說:
『去!快把它撿回來。』
他放開拉住我衣袖的手,迅速往旁邊移動了幾步。
等他發覺不對,再回過頭時,我已攔住一輛計程車,直奔台中火車站。


沒想到常跟小皮玩的遊戲,現在竟然可以派上用場,我很得意。
只是損失了一枝筆,未免有些可惜。
買了火車票,在月台上等了10分鐘後,火車就來了。
上車後,看了幾眼窗外的景物,覺得有些累,就睡著了。
回到七C時,大概是晚上十點左右。
打開門,陽台上的燈還亮著。


「你回來了。」葉梅桂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嗯。』我走進客廳,關掉陽台的燈,也坐在沙發上。
「吃過飯沒?」
『吃飯?』我很驚訝。
「幹嘛那副表情?到底吃飯了沒?」
『天啊,我竟然忘了要吃飯。』


「你是故意不吃的嗎?」
『我沒有故意。只是趕著回來,忘了先吃飯。』
「現在已經滿晚了,冰箱裡也沒什麼東西。嗯……弄什麼好呢?」
『我不介意吃泡麵。』
「哦。」


她站起身,走到廚房,扭開瓦斯爐燒水。然後再回到沙發上。
「台中好玩嗎?」過了一會後,她問。
『我是去開會,又不是去玩。』
「哦。我還沒去過台中呢。」
『下次帶妳去玩。』
「好呀。」
『水開了。』
「哦。」她再度站起身到廚房,把開水倒入碗裡,再蓋上碗蓋。


「不可以食言哦。」她又坐回沙發,笑著說。
我心頭一驚,這句話的語氣好熟悉。
這是我在廣場上告訴學姐以後會邀請舞伴時,學姐回答我的語氣。
怎麼會在這種簡單的對談中,我又被拉回廣場呢?


「喂!」葉梅桂叫了一聲,我才清醒。
「又想賴皮嗎?」她的語音上揚。
『不會的,妳放心。』還好,我又回到了客廳。
「你是不是有點累?」
『還好。』
「累了要說。」
『嗯。三分鐘到了。』
「哦。」她第三次站起身,向廚房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回過頭:
「為什麼都是我走來走去?」她瞪了我一眼。


我趕緊站起身,快步走到廚房,把那碗麵端到客廳。
掀開碗蓋,拿起筷子,低頭猛吃。
「你慢慢吃,我有話要跟你說。」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吧。」
『哇!』我燙到了舌頭。


『妳說什麼?』我顧不得發燙的舌頭,站起來問她。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呀。」她微仰著頭看我。
『為什麼?』
「你肯不肯?」
『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林肯也是肯、肯德基也是肯。重點是妳
為什麼要我這樣做啊。』
「你到底肯不肯?」
『妳先說原因,我再回答肯不肯。』
「那算了。」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


『好啦,我肯。』在她沈默了一分鐘後,我很無奈地說。
「你是哪一種肯?林肯的肯?還是肯德基的肯?」
『我是非常願意的那種肯,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可以說為什麼了嗎?』
「嗯。我爸爸過幾天回加拿大,臨走前又要找我吃飯。」
她把電視關掉,呼出一口氣,轉頭看著我。


『那跟我無關吧。』
「本來是無關。但我爸爸說我已經27了,應該要考慮終身大事……」
『等等。』我打斷她的話,低頭算了一下:
『今年是2001年,妳跟我一樣是1973年生。所以妳是28才對啊。』
「這不是重點。」
『這怎麼不是重點呢?27歲和28歲的女孩差很多,老了一歲耶!』


「所以呢?」她瞪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刀光劍影。
『所以妳爸爸算術不好。嗯,這才是重點。』我很小心翼翼。
「反正他意思是說我年紀不小了,應該要……」
『這點妳爸爸倒是說得很中肯,妳確實是不小了。』我笑了兩聲:
『中肯也是肯啊。』
「你是不是很喜歡插嘴?」
『喔。對不起。』說完後,我立刻閉上嘴巴。


「總之,他一直希望我趕快找對象。」
『妳因此而心煩嗎?』
「我才不會。我只是不喜歡他老是在我耳邊說這些事而已。」
『喔。』
「所以我要你假裝是我男朋友,我們跟他吃頓飯。明白了嗎?」
『這樣啊…』我靠躺在沙發上。
「明天晚上八點,別忘了。」
『可是我通常七點半才下班,這樣會不會太趕?』
「餐廳在你公司附近,我明天去載你下班。」
『喔。』


「好吧。」葉梅桂坐直身子:「來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
「練習當我男朋友呀。」
『怎麼練習?』
「首先,你要叫我玫瑰。」
『是梅桂?還是玫瑰?』


「玫瑰花的玫瑰。我爸媽都是這麼叫我的。」
『妳爸爸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要叫玫瑰,當初把妳取名為玫瑰就好,
幹嘛叫梅桂呢?取名為梅桂以後,又要叫妳玫瑰,真是早知如此、
何必當初,也可以說是多此一舉、畫蛇添足。』
「你說夠了沒?」
『對不起。』我又把嘴巴閉上。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讓小皮趴在她腿上,她拍拍牠的身體,然後說:
「我爸跟我媽離婚時,他並沒有主動要求我留在他身邊。」
『所以妳跟著妳媽?』
「嗯。我覺得我媽一個人會很寂寞,所以我留下來陪媽媽。」
『喔。』
「我剛要念大學時,我媽也決定再婚。」
『啊?』我很驚訝。


「你不必驚訝。」葉梅桂看了看我,接著說:
「我媽20歲左右便生下了我,她再婚時,還不到40歲。」
『那……』
「我不想當母親的拖油瓶,所以從18歲開始,我就一個人過日子。」
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說:「到現在,已經滿10年了。」
『嗯。』
「我可以因為這10年的寂寞,而埋怨我父母吧?」
『當然可以。』我點點頭。
葉梅桂有點驚訝我這麼說,停止輕拍小皮的動作。


『妳當然可以覺得妳父母自私,也可以覺得妳父母虧欠妳。』
我頓了頓,看著她說:
『但是,因為是妳父母把妳帶到這個世界來,不管這個世界美不美、
不管妳喜不喜歡這個世界,妳畢竟也虧欠他們一條命。』
我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
『換個角度想,妳雖然已經沒有一對彼此相愛的父母,但妳仍然可以
擁有一個疼愛妳的父親,和一個關心妳的母親。不是嗎?』


葉梅桂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說:
「你怎麼知道他們會關心我、疼愛我?」
『妳這麼可愛,想不愛妳都難。』
「你又騙人。」
『我沒騙妳。』
她看了我一眼後,又低下頭。
『玫瑰,放下吧。』
「放下什麼?」
『放下這種怨恨的情緒,它只會讓妳更寂寞而已。』
「我偏不放。」她把頭轉過去,背對著我。
『玫瑰。』我嘆了一口氣:『讓我安慰妳,好嗎?』
我終於又走近她左手邊的沙發,坐了下來,拍拍她肩膀。


葉梅桂緩緩地,再將頭轉回來朝向我。
過了一會,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一顆顆滑落至臉頰。
我曾經看過利用噴灌系統灌溉的玫瑰花,當水灑落在玫瑰上時,
水珠便會順著玫瑰花瓣,滴落。


『妳像是黑暗中的劍客,因為看不見,只好盲目揮舞著劍護住全身,
以免受到傷害。可是,這樣卻也會砍掉想要拉妳離開黑暗的手。』
「我沒砍到人。」
『妳今晚就砍傷了妳爸。不是嗎?』
「我……」
『妳並不像妳所說,毫不在乎妳爸爸。要不然妳也不會叫我假裝是妳
男朋友,不是嗎?在妳心裡,妳還是希望妳爸爸不要擔心妳的。』
我笑了一笑,接著說:『妳爸爸說得沒錯,“玫瑰真是個好女孩”。』


夜玫瑰並未說話,等最後一滴水珠從花瓣滴落後,她才說:
「那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
『他們並沒有放棄妳,是妳自己放棄妳自己。』
「我才沒有。」
『我第一天看到妳時,就覺得……』
「你一定覺得我是那種很兇狠兇的女孩。」
『不。我覺得妳好年輕,很像是漂亮的大學生。』
「胡說。」
『妳一直帶著18歲時的眼神,又怎麼會變老呢?』
「我……」
『玫瑰。』我再拍拍她:『放下吧。』


葉梅桂安靜了下來,也停止所有細微的動作,似乎陷入回憶的漩渦中。
我也跟著安靜,不想驚擾她。
「有時想想,我倒寧願是個孤兒。」過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說。
『不是每個孤兒,都會擁有跟妳一樣的眼神。』
「是嗎?」她抬起頭,看著我。
『就像學姐……』
說到“學姐”,我立刻發覺喉嚨似乎被一股力道掐住,無法再繼續。
然後我也迅速掉入廣場回憶的漩渦中。


「怎麼了?」她看著久未接話的我,低聲問。
『沒事。』我合攏張大的嘴,說了一句。
「不要老是把話只說一半,你剛剛說到學姐,那是誰呢?」
『那是……』我努力想離開廣場上的學姐,回到客廳中的葉梅桂。
「柯志宏。」她溫柔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不想說,就跳過去,沒關係的。」
『喔。』因為夜玫瑰嬌媚的眼神,我終於回到了客廳。


『她是我以前在大學社團的學姐,是個孤兒。但是她很明亮。』
「你是說我很黯淡?」
『不。』我搖搖手:『妳的眼神像深井,妳習慣把很多東西丟進去,
因為妳不想讓別人看到,可是那些東西還是一直存在著。』
「是嗎?」
『嗯。但如果妳去掉防備之心,妳的眼神就非常嬌媚。』
我看了她一眼:『就像現在的妳一樣。』


「又在胡說。」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低聲說。
『妳本來就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妳不高傲,只是不喜歡別人接近。』
我笑了笑:『妳看,妳連妳左手邊的沙發,也不讓我接近。』
她瞪了我一眼:「你現在不就是坐在我左手邊的沙發。」
『喔。』我移動了幾公分,稍微離開她,再說:
『玫瑰,妳讓自己寂寞了十年,已經夠久了。所以,放下吧。』


「好,我可以放下。不過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記得。」
『什麼事?』
「你欠我的,五千一百四十八塊。」
『嗯……』我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鐘:
『已經過了12點了,我的任務圓滿達成,該睡覺囉。』
「喂!你別又想賴皮。」


『我才不會,我……』我突然把耳朵貼近趴在她腿上的小皮的嘴巴:
『喔,是。嗯……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可是我會不好意思。什麼?
沒關係?你堅持要這樣做?喔,那好吧。』
「你在做什麼?」她的手從上面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喔。小皮剛剛告訴我,牠要幫我還這筆錢,妳找牠要吧。晚安了。』
「喂!」


我跟她揮揮手,想要走回房間。
「還有一件事。」
『嗯?』
「你也跟我爸爸說過,你非常喜歡玫瑰。這句話……」
『不管過不過12點,』我打斷她的話:
『這句話都不是演戲時的對白。』
夜玫瑰沒有說話,但由於剛剛灑過一陣水,卻出落得更嬌媚了。


「星期六那天,你會陪我去嗎?」過了一會,她問。
『嗯。』我點點頭,進了房間。


「好。你試著叫我一聲玫瑰。」
『玫…玫瑰。』我聲音有點發抖。
「幹嘛發抖?這是看到鬼的聲音。」
我深呼吸,讓聲音平穩,再叫了聲:『玫瑰。』
「不行。這樣太沒感情了,好像在背唐詩三百首。聲音要加點感情。」


我吞了吞口水,輕輕咳了一聲,把聲音弄軟和弄乾淨:『玫瑰。』
「這是逗弄小孩子的聲音,好像在裝可愛。你別緊張,放輕鬆點。」
『嗨,玫瑰。』我將身體放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向她招了招。
「這是在酒廊叫小姐的聲音。」
『玫瑰!』我有些不耐煩,不禁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你想吵架嗎?」


『喂,幹嘛要這樣練習,不管怎麼叫,不都是玫瑰嗎?』
「如果你是我男朋友,而且你很喜歡我,那麼你叫的玫瑰,
跟別人叫的玫瑰,就不會一樣。」
『哪裡不一樣?』
「那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聲音。是從心裡面發出來,而不是從嘴巴裡。」
『這…這太難了吧。』
「算了。」葉梅桂聳聳肩:
「你明天隨便叫好了,也許我爸爸根本分不出來。」
『喔。』我坐了下來。


葉梅桂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左手托腮,靜靜地看著。
我也看了一會,又是我不喜歡的節目。
伸個懶腰,靠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累了就先去睡。」
『我待會還得把今天帶回來的資料整理一下,明天要用。』
「哦,那你先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不會的。我只要坐著,就是一種休息。』
「嗯。」


『妳看電視吧,我先回房間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提起公事包。
「明晚吃飯別忘了。」
『不會的。』我走到我房間,轉頭跟她說:
『晚安了,玫瑰。』
「嗯。晚安。」


右手正要扭轉門把,打開房門時,動作突然停頓,公事包從左手滑落。
我再轉過頭,看著客廳中的葉梅桂。
她原本仍然是左手托腮、看著電視,眼神的溫度像室溫的水。
但過了幾秒後,托著腮的左手垂了下來,身體變直,
視線也從電視轉到我身上,眼神的溫度像剛加熱不久的水。
因為我剛剛很自然地,叫了她一聲,玫瑰。


「如果你喜歡,以後就叫我玫瑰好了。」
『好。』
「去忙吧。」
『嗯。』
我走回房間,坐在書桌上,才想起公事包掉落在門外。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原本已經穿上了北斗七星褲,
但是怕葉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會覺得我是那種不正經的男孩。
於是脫掉北斗七星褲,換上另一條淺灰色的長褲。
可是,萬一這條長褲好死不死剛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葉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後,心裡會怎麼想呢?


「玫瑰啊,這小子一定很窮。妳看,褲子都破了還穿。」
她爸爸會這麼說嗎?
嗯,也許不會。搞不好他反而會說:
「玫瑰啊,妳看這小子連破褲子也穿,一定是勤儉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這樣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還躲在房裡幹什麼?你快遲到了。」葉梅桂的聲音在客廳響起。
『喔。』我應了一聲,繼續思考。
「喂!」過了一會,她又叫了一聲。


我只好走出房門,告訴她:
『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條褲子。』
「你有病呀,隨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條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趕緊回到房間,提起公事包。


要走到陽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褲管捲至膝蓋。
小皮湊近我時,先是停頓一下,然後抬頭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幹嘛捲起褲管?」葉梅桂遞給我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讓我的小腿透透氣。』吞下藥丸後,我說。
「無聊。」
『我走了,晚上見。』


我走出樓下大門,感覺到小腿涼風颼颼,才把褲管放下。
到辦公室時,跟疏洪道要那枝筆,他死都不肯給我。
還說我不夠意思、不講義氣之類的話,足足念了半個鐘頭。
我按照慣例,裝死不理他。


如果讓我比較的話,我會覺得今天比要跟葉梅桂吃飯那天,還緊張。
洗手間的鏡子一定對我感到很不耐煩。
如果洗手間的鏡子是魔鏡的話,我可能會問它:
「魔鏡啊魔鏡,我是不是一個認真上進、前途無量的好青年?」


七點半左右,手機響起。
「喂,我在你們公司樓下。下來吧。」葉梅桂的聲音。
『好。』
我提著公事包,準備跑下樓。
可是看了公事包一眼,我心裡便想這下完蛋了。
因為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前途的小職員所拿的公事包。


這個公事包早已年代久遠,是我在台南的夜市買的。
當初要買時,那個老闆還說:「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納悶:『那為什麼賣這麼便宜?』
「真的是塑膠皮,簡稱真皮。」老闆哈哈大笑。
我看老闆還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買了它。
我已經用了它好幾年,有些表皮都已脫落,看起來像斑駁的牆。


怎麼辦呢?今天還得用它帶一些資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著它。
我又面臨左右為難的窘境。
直到手機又響起,傳來葉梅桂的聲音:
「我數到十,如果還沒看見你的話……」
『我馬上下去。』
不等她的話說完,我掛上電話,拿起公事包,立刻衝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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