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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夜玫瑰 作者:痞子蔡 (已完成)

[情感] 夜玫瑰 作者:痞子蔡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6 18:11 編輯

※ 夜玫瑰 ※
written by jht.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 以色列民謠 — 夜玫瑰(Erev Shel Shoshanim)






【1】



我循著紙上的地址,來到這條位於台北東區的巷子。
嘗試了四次錯誤的方向後,終於找到正確的地方。
按了七樓之C的電鈴,沒人接聽,但兩秒內大門就應聲而開。


電梯門口貼上「電梯故障,請您原諒。多走樓梯,有益健康」的字條。
只好從堆放了八個垃圾桶的樓梯口,拾級而上。
爬到七樓,看見三戶人家沿直線排列,中間那戶的門開了五公分左右。
我走了九步,到門口,推開門,走進去。


我看了一眼,陽台鐵架上的六盆植物。
夕陽從西邊斜射進來,在陽台走道和盆栽的葉子上,塗滿金黃色。
轉過身,然後屈身脫去皮鞋,走進客廳。
『打擾了。』我說。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客廳的擺設,一條黃色的長毛狗,向我撲過來。
我雙手馬上護著脖子,蹲下來。
「小皮!不可以!」耳邊傳來女子的低喝聲。
然後,我感覺那條狗正在舔我的右手掌背。


「你在做什麼?」女子應該是問我。
我緩緩放下雙手,站起身,摸了摸正跟我搖尾巴的狗。
客廳有五張藍色沙發,左、右各一張,中間三張。
沙發成馬蹄形,圍繞著一個長方形茶几。
女子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右腳跨放在茶几上,看著我。
『自衛。』我回答。


「這樣為什麼叫自衛?」她又問。
『一般的狗都是欺善怕惡的,會採取主動攻擊的狗很少。』
「是嗎?」
『嗯。所以當狗追著妳吠時,妳轉身向牠靠近,牠反而會退縮。』
「如果你轉身靠近,而牠並未退縮時,怎麼辦?」
『問得好。這表示妳碰到真正凶猛的狗,或是瘋狗。』
「那又該如何?」
『妳就只好,像我剛剛一樣,護住脖子,蹲下來。』
「為什麼?」
『很簡單啊。除了脖子不要咬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咬。』


「你這小子有點意思。」
她坐直身子,收回跨在茶几上的右腳,笑了起來。
『小子?』
「我通常叫不認識的男生為小子。」
『喔。』
「請坐吧。」她指著她左前方的沙發。
『謝謝。』我坐了下來。


「小皮好像很喜歡你。」
『應該吧。』
「可是牠是公狗呀。」
『公狗也可以喜歡男生啊。』
「那母狗怎麼辦?」
『這跟母狗有關嗎?』
「當然囉。如果公狗都喜歡男生,那母狗不是很可憐嗎?」
『母狗不會可憐,因為母狗可以罵人。』
「怎麼說?」
『母狗的英文叫bitch,外國人常用bitch來罵人。』


「小子,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她微蹙著眉,雙手交叉抱住胸前,眼睛直視著我。
『我是來租房子的啊。』
「那你為什麼一直跟我談狗呢?」
『大姐,是妳一直問我狗的問題。』
「大姐?」
『我通常叫不認識的女生為大姐。』


原本坐在地上聽我們說話的小皮,開始走到我腳邊,聞著我的褲子。
「小皮真的很喜歡你。」
『嗯。』我又摸摸小皮的頭。
「你也喜歡小皮吧?」
『嗯。這隻狗很乖。』
「什麼叫“這隻狗”?牠對你這麼親近,你卻不肯叫牠的名字?」
她提高了音量。
『是是是。』我趕緊補了一句:『小皮真乖。』


「所以我決定了,房間就租給你。」她站起身說。
『可是我……我還沒看到房間啊。』
「哦?房間不都長一樣?都是四方形呀。」
『我還是看一下好了。』
「你真不乾脆,枉費小皮這麼喜歡你。」
『大姐……』
「別叫我大姐。我叫葉梅桂,梅花的梅,桂花的桂。」


『那月租呢?租屋廣告上只寫:月租可商議。』
「這裡共有兩個房間,房東開的租金是一萬五,所以我們各七千五。」
『妳不是房東?』
「不是。我住這裡兩年多了,房東在國外。」
『既然月租已定,那還“商議”什麼?』
「水電費呀。」
『喔。水電費怎麼算?』


「嗯,我是覺得,水電費由我們三個均分。你覺得呢?」
『三個?』
「嗯。你、我、小皮。」
『小皮要付水電費嗎?』
「牠也是這裡的一份子,為什麼不付?」
『可是牠畢竟只是一隻狗。』
「狗又如何?我們都要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不能偏袒。」
『說得好!牠當然要付。』我豎起大拇指,敬佩她的大公無私。
而且小皮如果也要付水電費,我就只需付三分之一,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考量到小皮目前還沒有經濟能力……」
『經濟能力?』我張大嘴巴。
「所以小皮的份,由我們兩個人幫牠分攤。」
『這不公平!』輪到我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你竟然跟狗計較水電費?」
『這不是計不計較的問題,而是……牠是妳的狗啊。』
「但小皮也喜歡你呀,你不覺得,你該報答牠的喜歡嗎?」
『妳說來說去,水電費還是只由我們倆人均分。』
「呵呵,小子……」她笑出聲音,指著我:「你終於變聰明了。」


小皮這時突然站起,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張開嘴,吐出舌頭。
「你看,小皮也同意了。依照資本社會的民主法則,已經二比一了。」
『牠這樣未必叫同意吧,搞不好是同情。』
「同情什麼?」
『同情我啊。』
「好啦,男子漢大丈夫別不乾不脆的。就這麼說定了。」
『大姐……』
「我說過了。」她打斷我的話,「我叫葉梅桂。」


我還沒開口說話,她轉身進了房間。
沒多久,她從房間走出來,拋給我一串鑰匙,我在空中接住。
「你隨時可以搬進來。」她右手一指:「你的房間就在那裡。」
說完後,她又轉身準備進房間,走了一步,突然回過頭: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什麼意思?』


「夜玫瑰。」說完後,她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濃黃的燈泡亮光,略顯刺眼的白色水銀燈柱,
映著廣場上圍成一圈跳舞的人,臉孔黃一陣白一陣。
音樂從一台老舊的收音機中傳出,雖然響亮,卻不刺耳。
旋律不是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樂,像是民謠。
曲調非常優美,聽起來有種古老的感覺。
這跟我們這群20歲左右的年輕男女,似乎不相稱。


樂聲暫歇,隨即響起一陣鼓掌聲,眾人相視而笑。
不知是拍手為自己鼓勵?還是慶幸這支舞終於跳完?
「請邀請舞伴!」
一個清瘦,嗓門卻跟身材成反比的學長,喊出這句話。
我突然覺得刺耳。


看了看四周,熱門的女孩早已被團團圍住。
有的女孩笑著搖搖手;有的則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表示答應。
學長們常說,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樣,愈甜則圍繞的蒼蠅愈多。
我只是一隻小蒼蠅,擠不贏那群綠頭蒼蠅。
只得效法魯迅所謂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說甜食會傷身。
然後緩緩地碎步向後,離開廣場中心。


邀舞的氣氛非常熱鬧,我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28歲,目前單身。
從台南的學校畢業後,當完兵,在台南工作一陣子。
後來公司營運不佳,連續兩個月發不出薪水,之後老闆就不見人影。
同事們買了很多雞蛋,我們朝公司大門砸了兩天。
第三天開始灑冥紙,一面灑一面呼叫老闆的良心快回來喔。
當同事們討論是否該抬棺材抗議時,我決定放棄,重新找新工作。


沒想到正值台灣經濟不景氣,一堆公司紛紛歇業,也產生失業荒。
在台南找工作,已經像是緣木求魚了。
徬徨了一星期,只好往台灣的首善之區 - 台北,去碰碰運氣。
我很幸運,在一個月後,我收到台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錄取通知。
於是收拾好細軟,離開了生活20幾年的台南,上台北。


上台北後,我先借住在大學時代的同學家中。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曾幫他寫過情書給女孩子。
他很慷慨熱情,馬上讓出他爺爺的房間給我。
『這怎麼好意思,那你爺爺怎麼辦?』我問。
「我爺爺?你放心住吧,他上個月剛過世。」
我無法拒絕同學的好意,勉強住了幾天。
每天晚上睡覺時,總感覺有人在摸我的頭髮,幫我蓋棉被。
後來想想,長期打擾人家也不是辦法,就開始尋找租屋的機會。


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中意的房間。
我其實不算是龜毛挑剔的人,可是我找的房子連及格都談不上。
環境不是太雜,就是太亂,或是太髒。
而且很多房子跟租屋紅紙上寫的,簡直天差地遠。
例如我曾看到寫著:「空氣清新、視野遼闊、可遠眺海景。」
到現場看房子時,我卻覺得即使拿望遠鏡也看不到海。


『不是說可以看到海景?』我問房東。
「你看……」他將右手不斷延伸:「看到那裡有一抹藍了嗎?」
『是嗎?』順著他的手指,我還是看不到海。
「唉呀,你的修行不夠。」房東拍拍我肩膀: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啊?』我還是莫名其妙。
「來住這裡吧。這裡的房客都是禪修會成員,我們可以一起修行。」
『有沒有不必修行就可以看到海的辦法?』


「你還是執迷不悟。」房東嘆了口氣:「我們抬起頭就可以看到月亮,
但這並不代表我們離月球很近,不是嗎?」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能用肉眼看東西,要用“心”來看。」


他盤腿坐下,閉上眼睛,緩緩地說:
「來吧,執著的人啊。請學我的動作,先閉上眼睛。」
接著雙手像蛇,在空中扭動,畫出幾道複雜的曲線,最後雙手合十:
「摒除雜念,輕輕呼吸。看見了嗎?夕陽的餘暉照在海面上,遠處的
漁船滿載著晚霞,緩緩駛進港口。聽見了嗎?浪花正拍打著海岸,
幾個小孩子在海堤上追逐嬉戲,有個小孩不小心跌倒了在叫媽媽。
而沙灘上的螃蟹也爬出洞口彼此在划拳……」
我不敢再聽下去,趕緊溜走。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關門的聲音?


隨著晚上睡覺時被摸頭的次數愈來愈多,我愈心急找新房子。
昨晚睡夢中,好像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小心著涼」。
結果今天早上睡醒時,我發覺身上蓋的是紅色的厚棉被,
而非入睡前的黃色薄被。
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到新房子。


「雅房分租。公寓式房間,7坪,月租可商議。意者請洽……」


那是一張紅紙上的字,貼在電線桿上。
我把上面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
雖然這是我今天抄的第八組號碼,但我決定先試這個。


這份租屋廣告寫得太簡短,連租金都沒寫,表示出租的人沒什麼經驗。
通常有經驗的人,會寫上交通便利、環境清幽、鄰里單純、通風良好…
之類的話。
我還看過寫著:歡迎您成為我們的室友,一起為各自的將來共同打拼。
更何況這張紅紙就貼在環保局「禁止隨意張貼」的告示上面。
這表示出租的人不僅沒經驗,而且急於把房間分租出去。
應該可以“商議”到好價錢。


於是我打了電話,約好看房子的時間,然後來到這裡。
也因此,我認識了葉梅桂,或者說,夜玫瑰。
但當我聽到她說出「夜玫瑰」時,我突然像被電擊般地僵在當地。
因為夜玫瑰對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


就像看到自由女神像,會想到紐約一樣;
在我回憶的洪流裡,夜玫瑰就代表我的大學生活。
那是最明顯的地標,也是唯一的地標。


葉梅桂走進房間後,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
我依她右手所指的方向,來到我即將搬進的房間。
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櫥,嗯,這樣就夠了。
書桌靠窗,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陽台上的綠意,還有一些藍天。
走出房間,來到廚房,廚房裡有冰箱、電磁爐、瓦斯爐還有微波爐。
廚房後還有一個小陽台,放了一台洗衣機,葉梅桂也在這裡晾衣服。
客廳裡除了有沙發和茶几外,還有一台電視。
除了室友是女的有些奇怪外,其他都很好。


臨走前,敲了敲葉梅桂房間的門,她似乎正在聽音樂。
『我走了。明天搬進來。』
小皮汪汪叫了兩聲後,她隔著房門說:
「出去記得鎖門,小子。」
她又叫我小子,我覺得有些不舒服。
『葉小姐,我也有名字。我叫……』
話沒說完,她又打岔:
「叫我葉梅桂,別叫葉小姐。別再忘了,小子。」
算了,小子就小子吧。

我正準備穿上鞋子離去,葉梅桂突然打開房門,小皮又衝出來。
這次我只是蹲下來,雙手不必再護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說再見。」
『嗯。』我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進來了。』
「喂,小子。你佔我便宜嗎?」
『沒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說你是牠叔叔?」
雖然有些無力,但我還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進來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順勢站起,又將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小皮這麼喜歡你?」
葉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視線移動的速度太快,還來不及變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
還殘存著看小皮時的溫柔。
甚至帶點玫瑰剛盛開時的嬌媚。


從進來這間屋子後,葉梅桂的眼神雖談不上兇,卻有些冷。
即使微笑時,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乾,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從眼神中蕩漾出熱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
卻不知道井底藏了些什麼。
有個朋友曾告訴我,一個人身上有沒有故事,從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
每個人都可以假裝歡笑憤怒或悲傷,卻無法控制眼神的溫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著小皮時,葉梅桂才像是綻放的夜玫瑰。
我還沒看過葉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問完話後,我發楞了幾秒。
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卻足以讓她的眼神降低為原來的溫度。
「小子,發什麼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我養過狗的關係吧。』
「是嗎?那你現在呢?」
『現在沒了。我養過的兩隻狗,都死於車禍。』
我說完後,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頭。


「你會傷心嗎?」我們沈默了一會,葉梅桂又開口問。
『別問這種妳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有點生氣,同樣是養狗的人,應該會知道狗對我們而言,像是親人。
親人離去,怎會不傷心?
「對不起。」她說。
她一道歉,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該如何接腔,氣氛有些尷尬。


沒想到她也蹲了下來,左手輕撫著小皮身上的毛,很輕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嗎?我以前並不喜歡狗。」
『那妳為什麼會養小皮?』
「牠原本是隻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舉起小皮的前腳,讓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臉頰,然後再抱住牠。
「我去買東西時,牠總是跟著我。後來我就把牠帶回來了。」
葉梅桂顯然很高興,一直逗弄著小皮。


我猜測葉梅桂決定要帶回小皮時,心裡應該會有一番轉折。
由於是初次見面,我不想問太多。
也許她跟我一樣,只是因為寂寞。
寂寞跟孤單是不一樣的,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
而寂寞卻是一種心理狀態。
換句話說,被親近的人所包圍時,我們並不孤單。
但未必不寂寞。


『聽過一句話嗎?』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說。
「什麼話?」葉梅桂也站起身。
『愛情像條狗,追不到也趕不走。』
「很無聊的一句話。」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強。」
『妳還是堅持叫我小子嗎?』
「不然要叫你什麼?」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為什麼要姓蔡?』
「我總覺得,你應該要姓蔡。」


『其實也沒差,因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嗎?為什麼?」
『如果我告訴妳由來,那就是歷史小說,而不是愛情小說了。』
「你說什麼?」
『喔,沒事。總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後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謝謝妳。那我走了,明天見。』


葉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腳,左右揮動。
「小皮,跟哥哥說再見。」
『哈哈哈。』她的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很逗,於是我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仰起頭,瞪著我。
『沒事。只是覺得妳的動作和語氣很可愛。』
「我不喜歡被人嘲笑,知道嗎?」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很認真。
『我不會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覺得可愛而已。』
「嗯。」


葉梅桂和小皮,同時仰頭看著即將離去的我,她們的眼神好像。
『妳是因為小皮的眼神,才決定帶牠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牠獨自穿越馬路向我走來,我突然覺得牠跟我很像。」
她遲疑了一下,接著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很誇張?」
『不會的。』我笑一笑:
『別忘了,我養過狗,我知道狗會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謝謝你。明天什麼時候搬來?」
『傍晚吧。』
「那明天見。」
『明天見。』


葉梅桂抱起小皮,轉身走向自己房間。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從她的身後,看著我。
進房門前,她再轉身跟我揮揮手。


她們果然擁有同樣的眼神。



我躲到所有光線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裡,坐著喘息。
用誇張的呼氣與擦汗動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順便避開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為,有時這種眼光會帶點同情。


除了圍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這種需要邀請舞伴的舞,
我總是像個吸血鬼,尋找黑暗的庇護。
躲久了便成了習慣,不再覺得躲避是種躲避。


「學弟,怎麼不去邀請舞伴?下一支舞快開始了。」
背後傳來不太陌生的聲音,我有點吃驚地回頭。
白色的燈光照在她的右臉,背光的左臉顯得黑暗。
雖然她的臉看起來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認出她是誰。


『學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別不好意思。」
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廣場中心:
「這支舞是華爾滋旋律,很輕鬆也很好跳。我們一起跳吧。」


音樂響起: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
1

評分次數

  • 烽弧

我的東西並不多,除了衣物外,只有一台電腦。
原本想自己一個人慢慢搬,大概分兩次就可搬完。
但朋友堅持開車幫我載,可能是因為他聽說我的室友是個女子的關係。
搬離朋友的住處前,我還向他爺爺上了兩炷香,感謝照顧。


我抱著電腦主機,和朋友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又貼了張字條:
「電梯已故障,請您多原諒。何不走樓梯,身體更健康。」
昨天電梯故障時,字條上只寫16個字,沒想到今天卻變成五言絕句。
我欲哭無淚,只好抱著沈重的主機,一步一步向上爬。


終於爬到七樓,我先輕放下主機,喘了一陣子的氣,擦去滿臉的汗水。
然後打開門,再抱起電腦主機,和朋友同時走進。
小皮看到我們,狂吠了幾聲後,突然向我朋友衝過來。
我雙手一軟,立刻拋下手上的電腦主機,蹲下身抱住小皮,安撫牠:
『小皮乖,這是哥哥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不見得是朋友。」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淡淡地說。
『哥哥的朋友,總該是朋友了吧?』小皮仍在我懷中低吼。
「那可不一定。李建成的朋友,可能會要了李世民的命。」
她仍然坐在客廳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看著電視,簡短回答我。


「原來這隻狗叫小皮喔。小皮好漂亮、好可愛喔……」
朋友蹲下身,試著用手撫摸小皮的頭。小皮卻回應更尖銳的吠聲。
「甜言蜜語對小皮沒用的。」葉梅桂轉過頭,看著我們。
「那怎麼樣才有用?」朋友問。
「催眠。」
「催眠?」
「嗯。你得先自我催眠,讓你相信自己是隻母狗。」
「這……」朋友轉頭看看我,顯然不敢置信。
「總比催眠小皮讓牠相信自己是女人,要簡單得多。」
葉梅桂的語氣,依舊平淡。


我們只好先將東西放在七C門口,再下樓搬第二趟。
剩下的東西不多,我一個人搬就夠了。
一起下樓後,朋友倚著車喘氣,仰頭看著我住的大廈。
「你住七C?」朋友問。
『是啊。』


「七C聽起來不好,跟台語“去死”的音很像。」
『別胡說八道。』
「而且你搬進來的第一天,竟然還碰上電梯故障。這是大凶之兆喔。」
朋友低頭沈思了一會:「我回去問我爺爺一下。」
『怎麼問?』
「叫他託夢給我啊。」


『是嗎?他會託夢嗎?』
「會啊。昨晚他就託夢給我,叫我幫你搬東西。」
『真的假的?你不是因為知道我室友是女生的關係?』
「拜託,我是那種人嗎?」
『你是啊。』


「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他上了車,搖下車窗:
「對了。我爺爺說,他跟你有緣,會一直照顧你的。」
說完後,他發動引擎。
『這句話是生前說的?還是死後?』我很緊張。
「死後。」他搖起車窗,開車走人。
『不要啊……』我跑了幾步,但車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懷著驚魂未定的心,一步一步爬上樓。
打開門進了七C,葉梅桂還在客廳看電視。
而陽台上躺著我剛剛匆忙之間拋下的電腦主機,已經摔出一個缺口。
小皮正手嘴並用,從主機的缺口中,咬出一塊IC板。
『唉呀!』我慌忙地想從小皮嘴中,搶救那塊IC板,跟牠拉鋸著。
「怎麼回事?」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葉梅桂,轉頭看著我們,然後說:
「小皮!不可以!」
她立刻起身,跑到陽台,從小皮嘴裡,輕易取下那塊IC板。
「小皮,這是不能吃的。來,姐姐看看,嘴巴有沒有受傷?」


「喂!你怎麼把這東西放在這裡?」葉梅桂看著我,有些埋怨。
『我剛剛只是……』
「你看看,這東西很尖銳,小皮會受傷的。」她指著手裡的IC板。
『可是……』
「以後別再這麼粗心了。」


她又仔細檢查一次小皮的口腔,然後呼出一口氣,說:
「幸好小皮沒受傷。」
『但是電腦卻壞了啊。』
「哦?那很重要嗎?你不像是個小氣的人呀。」
她把IC板還給我,然後又坐回沙發,繼續看電視。


我有點無奈,搬起電腦主機,把IC板咬在嘴裡,進了我的房間。
我先清掃一下房間,在整理衣櫥時,發現幾件女用衣物。
『這些是妳的嗎?』我拿著那些衣物,走到客廳,問葉梅桂。
「不是。」她看了一眼:「是我朋友的,她以前住那個房間。」
『那她為什麼搬走呢?』
「因為她不喜歡狗,受不了小皮。」
『喔。』
她的反應簡單而直接,我卻不敢再問。
雖然我以為,既然是朋友,似乎沒有必要為了一隻狗而搬走。


「當初帶小皮回來時,我朋友就很不高興。」
沒想到葉梅桂反而繼續說:
「後來小皮老是喜歡亂咬她的東西,而且總是挑貴的東西咬。」
『挑貴的?』
「嗯。便宜的鞋子和衣服,小皮不屑咬。牠只咬名牌的衣服鞋子。」
『哇,小皮很厲害喔,這是一種天賦啊。以後可以用牠來判斷東西
是否為名牌,這樣就不必擔心買到仿冒品了。』
我嘖嘖讚嘆了幾聲:『小皮一定具有名犬的血統。』


「呵呵……」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
「你的反應跟我一樣,我也是跟我朋友這樣說。」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總之,我們吵了幾次,她一氣之下,就搬走了。」
葉梅桂的語氣,又歸於平淡。
然後向小皮招了招手,小皮乖乖地走到她腳邊,坐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過份?」我們同時沈默了一會,葉梅桂問我。
『過份?怎麼說?』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卻為了小皮而翻臉。」
『也許是溝通不良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難溝通?」她眼睛一亮,好像剛出鞘的劍。
『不是這個意思。』我急忙搖了搖手:
『我只是覺得,可能妳們之間在溝通時有些誤會而已。』
「哪有什麼誤會?我都說了,我會好好管教牠,不讓牠再亂咬東西。」
她摸了摸小皮的頭,看著牠的眼睛:
「小皮只是淘氣而已,又不壞,為什麼非得要趕牠走呢?」


或許是我也養過狗的關係,我能體會葉梅桂的心情。
很多人養狗,是因為寂寞。可是養了狗之後,有時卻會更寂寞。
也就是說,如果是因寂寞而養狗,那麼你便會習慣與狗溝通。
漸漸地,你反而不習慣跟人溝通了。


我突然很想安慰她,因為我總覺得,她是個寂寞的人。
可是我也認為,她一定不喜歡被安慰的感覺。
因為如果一個人很容易被安慰,那他就不容易寂寞了。
所以我沒再多說什麼,走到她左前方的沙發,坐下。
把視線慢慢轉移到電視上。


「對了,我一直有個疑問。」
我和葉梅桂同時沈默片刻後,她又開口問我。
『什麼疑問?』我轉頭看著她。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也要來租房子。如果是女的,小皮不討厭,
但女生卻不喜歡小皮。如果是男的,下場就跟你朋友一樣。」
『喔。所以呢?』
「所以小皮很明顯討厭男生呀。」


『那妳的疑問是?』
葉梅桂仔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問:
「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愣了一下,有點啼笑皆非:『我當然是男的啊。』


「你不是那種……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生下來是女的,但在青春期時
卻發現自己除了少一些器官外,應該要是個男的。於是開始打扮成
男生的樣子,學習做個男生……」
『不是。我一直是男的。』
「或許你的父母很希望有個兒子,所以你雖然是女的,他們卻把你
當男孩子帶大,以致於你一直覺得自己是男生……」
『我是男的,生下來就是男的。』我再強調一次。
「或許你動過變性手術,把自己由女生變男生。」
『喂,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 — 是 — 男 — 的!』
「沒關係的,也許你有難言之隱。」
『我沒有難言之隱,我就是男的!』
我的聲音愈來愈大。


「你是不是被我看穿秘密,以致惱羞成怒?」
『大姐,饒了我吧。我真的是男生。』
「你看,你竟然忘了要叫我葉梅桂,一定是心虛。」
『我沒有心虛,我就是男的。要我證明嗎?』
「你怎麼證明?」
『妳看看……』我指了指喉嚨:『我有喉結。』
「那還是有可能是因為手術。」
『喂!難道要我脫褲子?』
「那倒不必。」葉梅桂又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
「你真的是男生?你沒騙我?」
『我沒騙妳,我是男生。』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就知道你會不會說謊騙我了。」
『妳問吧。』
「何苦呢?承認自己是女生又沒關係……」
『不要說廢話,快問。』
「說真的,如果你是女生反而更好,這樣我們可以做個好姐妹。」
『妳到底要不要問?』
葉梅桂歪著頭,想了一下:「好吧。我問你,我漂不漂亮?」
我被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我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葉梅桂,她的表情很正常,不像是開玩笑。
她穿著很普通的家居服,衣服寬寬鬆鬆,顏色是很深的紅。
她沒戴眼鏡,頭髮算長,應該有燙過,因為髮梢仍有波浪。
我說過了,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看,會令人目眩。
可是如果不看井內,只看外觀的話,那麼這口井無疑是漂亮的。
此外,她的眉毛很像書法家提起醮滿墨的毛筆,從眉心起筆,
起筆時頓了頓,然後一氣呵成,筆法蒼勁有力,而且墨色濃淡均勻,
收筆處也非常圓潤。
可惜的是,眉毛的間距略窄,表示性格較為憂鬱且容易自尋煩惱。


『妳……算漂亮吧。』我猶豫了一下,回答。
「這麼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不乾不脆,還說你不會騙人?」
『好。妳很漂亮,這樣可以了吧。』
「不行,這題不算。我要再問一個。」
『再問可以,不過不要問奇怪的問題。』
「我只會問簡單的問題。」
說完後,她站起身,右手撥了撥頭髮。


「我性感嗎?」
『喂!』
「你只要回答問題。」
『妳穿的衣服太寬鬆,我很難判斷。』
「你的意思是要我脫掉衣服?」
『不是。衣服脫掉就不叫性感,而是銀色的月光在夜色下蕩漾。』


「什麼意思?」
『簡稱銀蕩(淫蕩)。』
「你還是喜歡騙人,不說實話。」
『好,我說實話。妳很性感,而這種性感與妳穿什麼衣服無關。』
「真的?」
『真的。妳很性感。』


「那我最性感的地方在哪裡?」
『可以了喔。』
「說嘛,在哪裡?」
『這太難選擇了。』
「為什麼?」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
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性感的地方太多,所以你無法指出哪裡最性感?」
『沒錯。』
「好,我相信你。你是男生。」葉梅桂坐了下來。
『謝謝妳。』我如釋重負,也坐了下來。


『為什麼妳問我妳漂不漂亮或性……』我有點欲言又止。
「或性不性感就知道我會不會騙人,你想這麼問,對嗎?」
葉梅桂幫我把疑問句說完。
『對啊。為什麼呢?』
「因為這種問題雖然簡單,卻很難回答實話。」
『會很難嗎?』
「當然。如果你不說實話,就會說:“妳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生”,
和“妳實在好性感,性感得令我不知所措、無地自容、無法自拔”
之類的話。」
她點點頭,一副很篤定的樣子。


『喔?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囉。但是你只有回答:“妳很漂亮”和“妳很性感”,
可見你說的是實話,而且人也很天真和老實呀。」
『天真的是妳吧,搞不好我只是客套而已。』我嘴裡輕聲嘟噥著。
「你說什麼?」
『沒事。』我趕緊陪個笑臉:
『只是覺得妳很厲害,連我的天真和老實都被妳看出來,真不簡單。』


然後我們又安靜了,小皮也跳上葉梅桂右手邊的沙發,安靜地趴著。
好像剛才的對話未曾發生過,我和葉梅桂同時將視線放在電視上。
我雖然安靜,但偶爾會移動一下臀部,改變坐姿;
而她卻似乎連眼睛也難得眨一下。
看來她應該是一個習慣獨處的人,因為這種人安靜的樣子,
通常會很自然與祥和,沒有任何細微的肢體動作。
由於遙控器在她手中,我只能看她選擇的頻道,
而這些頻道,都是我一轉到就會立刻跳開的頻道。
所以我看了一會,就覺得無聊,於是起身想回房間繼續整理東西。


「你是好人嗎?」我快走到房門前,身後傳來她的疑問。
我轉過頭,她手中仍拿著遙控器,視線也還在電視螢幕。
『這又是另一個測試我是否會說實話的問題嗎?』
「不是。我已經相信你會說實話了,所以我想問你是不是好人。」


『我很懶、偶爾迷糊、常做錯事、個性不算好、意志容易動搖、冬天
不喜歡洗澡、人生觀不夠積極、吃飯時總掉得滿地都是飯粒……』
我低頭屈指數了一些自己的缺點,然後再抬起頭看著她:
『不過,我絕對是個好人。』


葉梅桂終於將視線由電視螢幕轉到我身上,微微一笑:
「歡迎你搬進來,希望你會喜歡這裡,柯志宏。」
我又看到了屬於夜玫瑰般嬌媚的眼神。
『我很高興搬進來,也非常喜歡這裡,葉梅桂。』
我朝她點了點頭。


趴在沙發上的小皮,也抬起頭朝我吠了一聲,搖了搖尾巴。
我揮揮手,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首歌叫田納西華爾滋,不錯聽吧?」
學姐嘴裡哼著旋律,以便讓我能輕鬆掌握節拍。
『嗯。』
我努力挺起胸膛、站直身體,試著做出華爾滋的標準舞姿。
「學弟呀,你動作太僵硬了哦,輕鬆點。」
當我們採取閉式舞姿,輕擁在一起時,
學姐搭在我右肩上的左手,在我右肩按摩了幾下。


但我跳方塊步時,還是緊張得搶了拍,左腳踏上她的右腳。
『學姐,我……對不起。』我的耳根開始發熱。
「沒關係的,別緊張。」學姐微微一笑:
「跳土風舞跟面對人生一樣,都要放輕鬆哦。」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隨著音樂節拍,學姐唸出一些口訣,讓我的舞步不再僵硬。
我很自然地被帶動,流暢地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跳得很好呀,學弟。」
學姐笑得很開心。


「The night they were playing
the beautiful Tennessee Waltz ……」
音樂結束。
搬進新房子的第三天,也是我開始新工作的第一天。
我上班的地方離住處很近,搭捷運只要四站而已。
早上搭捷運上班的人很多,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擁擠的感覺。
還好如果不發生地震或淹水的話,車程只需七分鐘,
我可以很快脫離那種不知道該將視線放在哪裡的窘境。

我的職稱是「副工程師」,聽起來好像有點偉大;
但一般工程顧問公司的新進人員,通常都是副工程師。
進公司的第一天,照例要先找主管報到。
我的主管長得很高大,看來五十多歲,頭髮還健在,有明顯的啤酒肚。
他很快讓我加入一組關於市區淹水和排水的工作群。
因為在這方面,我有一些工作經驗。


第一天上班通常不會有太多的工作量,
我只要搞清楚男廁所和主管的辦公桌在哪裡即可。
悲哀的是,主管的辦公桌在我身後,這樣上班時就很難摸魚。
公司中還有一些女工程師,她們的打扮跟一般上班族沒什麼兩樣,
都是套裝和窄裙,還會上妝。
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都是牛仔褲裝扮,脂粉未施。
如果她們穿裙子,那大概就是要參加喜宴。
我想,如果以後跟台北的女同事搭計程車時,可能要幫她們開車門。
不像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她們跟你到工地時,肩膀會幫你挑磚頭。
健壯一點的,還會挑得比你多。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現場的平面圖和基本調查資料,看過一遍。
瞄了瞄手錶,已經是理論上的下班時間 - 六點鐘了,
可是整個辦公室卻沒有半個人有下班的跡象。
我嘆了一口氣,看來所有的工程顧問公司都一樣,大家都在比晚的。
只好打開電腦,開啟一個應該是工程圖的檔案,
交互運用「Page Up」和「Page Down」鍵,以免被發覺是在摸魚。


當我又到捷運站準備搭車回去時,已經快八點了。
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進捷運站前,還仔細觀察了一下防洪措施。
捷運站通常在地下,如果不能防範洪水入侵,後果不堪設想。
一般捷運系統的防洪措施,主要包括防止洪水進入的阻絕方式,
和萬一洪水入侵時的抽水方式這兩種。
捷運站出入口的階梯高度,便是阻絕洪水進入的措施。
另外還需配合防水柵門或防水鐵門來保護捷運站,必要時得緊急關閉。
1992年5月8日香港發生暴雨時,便是利用這種措施發揮阻水效果。


我坐在捷運站入口的階梯上,然後彎腰,用手指丈量階梯的高度。
可能我的動作有些怪異,經過我身旁的人都投以詫異的眼光。
我只好站起身、拍拍屁股,走進捷運站。


等車時,還是不由自主地越過黃線,想看隧道內的防洪措施。
從防洪設計的觀點而言,隧道內絕對不允許進水。
不管洪水有多大,捷運站入口處的防洪措施都有能力阻絕洪水。
除非是洪水來得太快,或是人為疏失無法即時關閉防水門,
才有可能導致隧道內進水。
隧道內一旦進水,將嚴重影響列車行駛的安全,
此時防洪措施應以抽水為主,除了在隧道內設置排水溝外,
還應在局部低窪地點,設置集水坑和抽水設施,以便緊急排水。


我看了一會,發覺氣氛不太對,回頭一看,很多人正盯著我。
擁擠的車站中,只有我身旁五公尺內沒有半個人。
我覺得很尷尬,退回黃線內,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躲避所有異樣的眼光。
但我突然又想起,對這座城市而言,我是陌生人,不會有人認識我。
所以我也不用太尷尬。


車子來了,我上了車。車子動了,我閉上眼。
然後感到有些疲累,還有那種不知名的孤單和寂寞。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當初決定要離開台南來到台北時,沒多做考慮,也似乎有些衝動,
因為那時,我只想「離開」。


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種與一次,很難滿足我們。
我常會有個念頭,就是逃離「現在」和「這裡」;
至於逃到「何時」和「哪裡」,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逃離。


如果我在台南的工作很穩定,我仍然會想逃離。
只是需要勇氣。
但現在台南的工作沒了,正好給了我逃離的理由。


車子到站了,我睜開眼睛。
這城市什麼都快,尤其是時間的流逝。
不過六點到八點那段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的時間,倒是過得該死的慢。
下了車,走了九分鐘,拐了三個彎,就回到住處的樓下大門。
一路上,我抬頭看夜空、紅綠燈、商店發亮的招牌、擦身而過的人。
在陌生的城市中走路時,有時甚至會對自己感到陌生。


正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竟然又貼上一張字條:
「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第一次看到電梯故障時,字條上只寫16個字;第二次變成五言絕句。
沒想到這次變成七言絕句。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抓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緩慢地爬上七樓。


「哦,你回來了。」我一進門,葉梅桂便在客廳出聲。
『喔,妳在家啊。』我在陽台回答。
小皮則從她身旁的沙發上跳下,來到陽台,跟我搖搖尾巴。
我突然感到一陣溫暖,於是蹲下來,逗弄著小皮。
當我試著微笑時,我才發覺臉部的肌肉是多麼僵硬。
如果葉梅桂在客廳,她一定會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
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會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陽台的那張沙發。
「吃過飯了嗎?」我剛坐下,葉梅桂就問我。
『還沒。』我剛剛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她聽到我的回答,並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也不準備再說話。


『我說,我還沒吃飯。』我只好再說一次。
「我聽到了呀。」
『那……』
「那什麼?還沒吃飯就趕快去吃呀。」
『那妳問我吃過飯沒,豈不在耍我。』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寒暄嗎?」沒想到她耳朵真好,還是聽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樓梯下樓,到巷口麵攤吃了一碗榨菜肉絲麵。
那碗麵很難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味道很奇怪,難以下嚥。
以前在台南時,加完班後,同事們總會一起到麵攤吃完麵再回家。
那時夜晚麵攤上的麵,總覺得特別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孤單地坐著吃麵,而且老闆也不會多切顆滷蛋請你。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付帳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擔心以後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爬樓梯回七C時,心裡也想著何時會再有人陪我吃麵?


「今天上班順利嗎?」葉梅桂還在客廳。
『算順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專屬於我的沙發。
「你的工作性質是?」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工作,當個副工程師。』
「哦,是這樣呀。」她轉頭看著我:
「看不出來你是工程師。你是什麼工程師?」
『水利工程師。』
「這麼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囉?」
她似乎很驚訝。


『對啊。念水利工程當然做水利工程師,難道去當作家嗎?』
「太好了!」
『怎麼了?』
「我浴室的馬桶不通,你幫我修吧。」
『妳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呀,去幫我修馬桶吧。」


『開什麼玩笑?水利工程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妳叫我用來修馬桶?』
「歷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來形容中國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從大禹時代就有水利工程,難道歷史不悠久?』
為了捍衛我的專業尊嚴,我不禁站起身,激動地握緊雙拳:
『而防洪、供水、灌溉、發電、蓋水庫、建堤防等等都是水利工程,
這難道不博大精深?』


「你幫我修好馬桶,我就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
『這……』
「身為水利工程師,看到自己室友的馬桶堵塞導致水流無法暢通時,
你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嗎?」
『我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我只會覺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幫我修啦。」
『好吧。不過修好後,妳要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喔。』
「沒問題。還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通順,你順便幫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還會承認水利工程是歷史悠久哦。」
『一言為定。』我站起身。


葉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間走去。我尾隨著她,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房間是套房,比我的房間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還是稍大。
房間很乾淨,東西也不多,並沒有我想像中的花和布偶之類的東西。
淺藍色窗簾遮住的窗戶,正對著屋後的小陽台。
靠窗的書桌很大,似乎是由兩張書桌拼成,書桌上還有一台電腦。


葉梅桂打亮了浴室的燈後,便坐在床邊,雙腳在空中晃啊晃的。
這間浴室比我用的那間浴室略小,但卻有個浴缸。
我試沖了一下馬桶,還好,堵塞的情況並沒有我想像中嚴重。
『妳有吸把嗎?』
「什麼是吸把?」
『就是……算了,我下樓去買。』
「加油哦,偉大的水利工程師。」
我看了看她,雖然是一副很白目的樣子,眼神卻依然像乾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一隻吸把,再爬樓梯回來。
回到七C,我也氣喘吁吁。
有了這隻吸把,再加上我靈巧的雙手,很快便排除了馬桶的堵塞。
然後我回到我房間,拿了一柄螺絲起子,旋開浴室地板的排水孔蓋。
清出幾團毛髮後,浴室的排水管就暢通無阻。
我猜那是葉梅桂的頭髮,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後洗頭時,記得洗完後要把排水孔蓋上的頭髮清乾淨。』
我走出了葉梅桂的浴室,叮嚀她。
「我有呀。」
『妳一定只是偶爾這樣做。而且妳也會順手將頭髮丟入馬桶沖掉。』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也是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厲害嘛。這是水利工程嗎?」
她問了一聲,然後收起在空中晃動的雙腳,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而且排水
管路內也常會有雜物淤積,需要定期清理。否則即使再多埋設幾條
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無濟於事。』
「嗯。」
『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統,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確保市民
身家生命財產的安全!』
「哦?這是水利工程師的信條?」
『不。這是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
葉梅桂笑了一下,然後打開衣櫥。
她探身進衣櫥,衣櫥開啟的門遮住了我的視線。


『喂,我修好了,妳該怎麼說?』
「謝謝你。」
葉梅桂探頭出來,對我微微一笑,神情終於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說,不必道謝,因為我已經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
『不是這個。是關於水利工程的……』我有點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
「水利工程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說得好!』我左手拿螺絲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辭了。』
我離開她的房間,隨手把門關上。



我走回客廳,坐在我的沙發,打開電視。
「柯志宏!」葉梅桂的聲音從她的房間內傳出來。
『怎麼了?』
「我現在要洗澡,所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幫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說什麼!幫我帶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話還沒說完,小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興奮地跑到我身邊。


我只好牽著小皮下樓,出了大門口,反而變成小皮在牽我。
牠似乎有固定的行進路線,我也就任由牠帶我四處亂走。
小皮對車子的輪胎非常有興趣,總喜歡聞一聞後,再抬起腳尿尿。
而且愈貴的車牠抬腿的次數愈頻繁。
看來小皮應該是可以作為某種價值觀的判斷指標。
於是我在心裡默唸:『小皮啊,請你像命運一樣,指引我的方向吧。』
結果小皮行進路線的終點,是捷運站。
到了捷運站後,牠坐在入口處的階梯前,吐著舌頭喘氣,看著我。


這個捷運站在我早上來時很擁擠;晚上八點回來時,卻讓我覺得孤單,
和不可名狀的寂寞。
但是現在看它,心情就輕鬆多了。
我也許仍然會寂寞,但我絕不孤單。
因為我可以擁有夜玫瑰的眼神,還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將歸屬於這座城市,而這個捷運站也會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時,小皮的路線跟我下班時一樣,但我已不再對自己感到陌生。


牽著小皮來到樓梯口,想到還得爬到七樓,我不禁雙腿發軟。
沒想到小皮吠了一聲後,就往樓上衝刺,我不得不跟著往上跑。
打開七C的門時,我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幹嘛?有這麼誇張嗎?」


葉梅桂剛洗完澡,坐在客廳的沙發,拿一條紅色毛巾擦乾她的頭髮。
『妳試試從樓下跑到七樓看看,我不信妳不會喘。』
我慢慢移動步伐,到我的沙發,坐下,喘了一口長長的氣。
「有電梯不坐,幹嘛爬樓梯?水利工程師喜歡爬樓梯鍛鍊身體嗎?」
『電梯壞了啊。妳不知道嗎?』
我的呼吸終於恢復正常。


「電梯壞了嗎?」葉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來時就壞了。』
「是嗎?我今天有坐電梯呀。」
『妳沒看到電梯門口的字條嗎?』
「字條?」她停止雙手擦拭頭髮的動作,轉頭看著我,說:
「是不是寫著:“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後她又拿起毛巾,繼續擦拭頭髮。


『咦?這麼說,妳也看到紙條了嗎?』
「嗯,當然有看到。」
『那妳怎麼還能坐電梯?』
「你大概沒看仔細吧。字條右下角會署名:吳馳仁敬啟。」
『這我倒是沒注意到。』
「六樓吳媽媽的小孩,正在學書法。」
『那跟這個有關嗎?』
「吳媽媽小孩的名字,就叫吳馳仁。」
『這……』
「所以電梯沒壞。」


『喂,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會呀,這棟大樓的住戶都知道。大家還誇他毛筆字寫得不錯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吳馳仁唸起來就像“無此人”。」
『這麼說的話,我第一次到這裡看房子、和搬家那天,電梯也沒壞?』


「電梯一直很正常呀,從沒壞過。」
葉梅桂把毛巾擱在茶几上,理了理頭髮,笑著說:
「這是我們這棟大樓的幽默感哦,你只要看見有人在爬樓梯,就知道
他不是這裡的住戶了。很有趣吧。」
『有趣個頭!我今天已經來回爬了三趟樓梯!七樓耶!』
「呵呵……」她竟然笑個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來覺得有些窩囊,但是看到葉梅桂的笑容後,就無所謂了。
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雙寂寞的眼神;
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嬌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葉梅桂啊,妳應該要像妳說的那樣,是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而不是總讓我聯想到寂寞這種字眼。


「怎麼了?在生氣嗎?」葉梅桂嘴角還掛著微笑:
「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沒讓你學會幽默感嗎?」
『水利工程是嚴肅的,因為我們不能拿民眾的生命來開玩笑。』
「哦,是這樣呀。那你也是嚴肅的人囉?」
『我不嚴肅。我現在只是個肚子很餓的人。』
「肚子餓了嗎?需要我煮碗麵給你吃嗎?」
『這是寒暄嗎?』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飪這門學問,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幹嘛這麼說?」
『我以為妳是學烹飪的。所以我想我得說上這一句,妳才會煮麵。』
「我不是。你今天幫我這麼多忙,煮碗麵給你吃是應該的。」
『那妳念的是什麼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呢?』
「以後再告訴你。」
葉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我看著廚房內的葉梅桂,這個即將跟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後散著新乾的頭髮,嘴裡輕聲哼著歌,似乎很輕鬆自在。
這讓我產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錯覺。


沒多久,葉梅桂端出了一碗榨菜肉絲麵。
我吃了一口後,疲憊的身心終於放鬆,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我不必再擔心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以及是否會再有人陪我吃麵的問題。
「笑什麼?是不是很難吃?」她問我。
『不。這碗麵很好吃。』我回答。


因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學姐?是的,我總是這麼稱呼她。
她大約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訴我。
也許姓石,也許姓史,我並不清楚。
那次是中秋夜,社團的人一起賞月放鞭炮時,她告訴我的。
鞭炮聲太吵,我只隱約聽到“ㄕ”的音。
後來也沒敢再問她,怕她覺得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學姐的名字很好聽,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團辦公室碰到她時,她這麼跟我說:
「讀過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吧?
一開頭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嗎?」


『學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學姐笑了起來,我就這麼記下了她的名字,
與她的笑容。


剛認識學姐時,我大一,18歲;學姐大二,20歲。
換言之,學姐高我一屆,卻大我兩歲。
社團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學姐,
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資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學姐。
正如她只叫我學弟一樣。


這種相互間的稱謂,從不曾改變。



我開始適應了台北的新工作,還有新房子的生活。
以前念書時寫過一個程式,用來模擬市區的淹水過程,還滿合理的。
我將演算結果拿給主管看,他似乎很滿意。
「嗯,小柯,你做得不錯。」他拍拍我的肩膀。
由於我姓柯,而且志宏這名字也沒特別的意義,
因此當然被叫成「小柯」這種沒創意的名字。
同事們都叫我小柯。


有時想想,同事們真是愧對水利工程,因為志宏的諧音 - 滯洪,
可是重要的防洪工程措施 — 「滯洪池」呢。
滯洪池可蓄積洪水,降低洪峰流量、減少洪災。
看來我似乎是註定做水利工程的。


公司的辦公室在一棟大樓裡,巧合的是,也是七樓。
幸好沒人有練毛筆字的習慣,所以電梯也沒有故障的習慣。
辦公室的氣氛不錯,同事間的相處也很融洽,中午通常會一起吃飯。
所以我中午會跟同事吃飯,下班後則在外面買飯回去吃。
由於是工程顧問公司的關係,員工理所當然地男多女少,比例很懸殊。
不過男同事多數已婚,女同事全部未婚。
雖然女同事全部未婚,但經我觀察一番後,我覺得……
嗯,這將是一個會讓我專心工作的環境,因為沒有使我分心的理由。


我比較不習慣的,是辦公室內的地板。
老闆好像有潔癖,除了希望辦公環境一塵不染外,
特別要求地板一定要打蠟。
地板總是又光又滑,如果我走得快一點的話,常常會差點滑倒。
後來我開始試著在地板上溜冰,就好多了。


每天早上,我大概八點半出門上班,在巷口買了早餐後,再搭捷運。
一進捷運站後,是不准飲食的,我只能帶早餐到公司吃。
辦公室內可以吃東西,但不可以丟裝過食物的塑膠袋。
所以我會在公司大樓外,迅速吃完早餐,再上樓上班。
這城市有許多遊戲規則,是我必須馬上學會,而且要習慣的。


就以倒垃圾來說,我得買專屬的垃圾袋裝垃圾,不然垃圾車不收。
垃圾車一天來兩次,第一次來時我還在睡覺;第二次來時我還沒下班。
我只能利用假日,出清一星期的垃圾存貨。
正所謂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因此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垃圾盡量丟在外面的垃圾桶。
一來可減少假日追垃圾車時,手上的垃圾袋數目;
二來可省點買垃圾袋的錢。


葉梅桂早上出門上班的時間,大約比我早五分鐘。
從起床後,她一直很安靜,動作也很從容,絕不會出現慌張的樣子。
偶爾與我在客廳交會時,也不發一語。
但她出門前一定會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然後小皮會目送她出門。


比較起來,我上班前的氣氛就激烈多了。
還是那句話,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所以不到最後關頭,我絕不輕言起床。
我大約八點20分起床,刷牙洗臉穿衣服後,就出門。
因為只有10分鐘的準備時間,所以總是特別匆忙。
我出門前,也會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不過小皮總會咬著我的褲管不放,我得跟牠拉扯幾秒鐘。


我下班回家時,大約晚上八點,這時葉梅桂通常會在客廳看電視。
不過自從修好她的馬桶後,她就不再煮麵給我吃了。
甚至連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我有時候覺得我和她都不說話很奇怪,所以會主動說:
『我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啊。雖然我現在還沒吃飯。』
『我下班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而且我現在還沒吃飯。』
她通常會回答:
「你有病。」
「你真的有病。」
然後我摸摸鼻子,她摸摸小皮,客廳又回復靜音狀態。


我和葉梅桂都不是多話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談的理由。
但不交談不代表我們彼此漠不關心。
例如倒垃圾時,我一定會問她是否也有垃圾要倒?
然後我再一起提到樓下追垃圾車。
而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也一定是亮的。


葉梅桂似乎很晚睡,我偶爾睡不著想起身看書時,
可以隱約從房間的門下方,發現客廳的燈亮著。
我本來以為她只是比我晚點睡而已,沒想到她這種「晚」,有些誇張。


昨晚睡覺時,睡夢中看見有人背對著我,唱趙傳的「勇敢一點」。
「我試著勇敢一點,妳卻不在我身邊……」歌詞好像是這樣。
他唱到一半,轉過身,竟然是我朋友的爺爺!
我猛然驚醒,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然後我覺得口乾舌燥,開了燈、下了床,想到廚房倒杯水喝。
打開房門,客廳是亮著的。
我偏過頭一看,夜玫瑰正悄悄地在深夜綻放。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沒睡?』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兩點半了。
「因為還不到睡覺時間。」葉梅桂坐在客廳看書,頭並沒抬起。
『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吧。』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
她翻過了一張書頁,繼續閱讀。


『明天再看吧。妳這麼晚睡,隔天又要上班,睡眠會不足的。』
我拿了杯水,坐在我的沙發。
「睡眠不足會怎樣呢?」
『睡眠不足會影響隔天的工作啊,工作會做不好。』
「工作只要不出錯就好,我並不想把它做好。」
『工作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妳會把身體搞壞。』
「哦,所以呢?」
『傻瓜,所以妳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啊。快去睡吧。』
葉梅桂似乎愣了一下,終於抬起頭,視線離開了書本。


「你剛剛說什麼?」葉梅桂閤上書本,看著我。
『我說……啊,對不起。我不該罵妳傻瓜。』
「沒關係。我想請你再說一次。」
『傻瓜。』
「不是這個。我是指你剛剛說的那句話。」
『妳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早點睡吧。』
過了一會,她才嘆口氣,說:「謝謝你。」


『這有什麼好謝的?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關心是正常的啊。』
「以前我的朋友就不會這麼說。」
『喔?可能……可能她忘了說吧。』
葉梅桂笑了一下:「不管怎樣,謝謝你。」
『妳不必這麼客氣。』
「我不跟人客氣的。」
她伸手招了招小皮,小皮乖乖跳到她身邊的沙發,然後她抱住小皮: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人這麼跟我說了。」


我仔細地看著葉梅桂,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和撫摸小皮時的手。
撫摸小皮時,她會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不用手掌。
從小皮的頭,一直到尾巴,只有一個方向,而且會不斷重複。
這不是一種愛憐或寵愛的撫摸動作,而是一種傾訴或溝通的語言。
換言之,小皮並非她的寵物;
而是她傾訴心事的對象。


我突然有種感覺,我似乎正在照鏡子,於是看見另一個我。
因為我以前,也是這麼撫摸我養過的狗。


『妳……妳還好吧?』
我不忍心看著葉梅桂不斷撫摸著小皮,於是開口問她。
「還好呀。怎麼了?」她終於停止撫摸小皮的動作。
『沒事。』我趕緊將話題轉回:
『妳還是不要太晚睡才好。』
葉梅桂,不,是夜玫瑰,又笑了。
「小皮果然沒看錯人。」


『怎麼說?』
「你來看房子那天,小皮就很喜歡你。不是嗎?」
『喔,這麼說的話,妳將房間租給我,只是因為小皮?』
「是呀。難道是因為你長得帥?」
『我長得帥嗎?』
「你想聽實話嗎?」
『不。我照過鏡子,所以有自知之明。』


「其實你長得……也還算勉為其難。」
『什麼意思?』
「勉強稱讚你也不太困難。」
『喂。』
「好。不提這個了。」葉梅桂笑了一下:
「在這裡的生活,你習慣了嗎?」
『嗯,我習慣了。』
「那就好。」她又想了一下,再問:
「那你習慣我了嗎?」


『習慣妳?我不太懂。』
「比方說,我的個性呀、脾氣呀等等。」
『妳的個性我還不太清楚,不過妳的脾氣都控制得很好。』
「哦,是嗎?」
『因為都一直保持在壞脾氣。』
「喂。」
『我開玩笑的。』


「你常開玩笑?」
『算吧。』
「那你說我漂亮也是開玩笑?」
『不。這是事實。』
「那我最漂亮的地方在哪?」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
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這比喻你用過了。」
『就像地上同時有幾百隻螞蟻在走路,
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隻螞蟻最快嗎?』
「還有沒有?」
『就像路上同時有幾百個包子丟過來,
妳能一眼看出哪一個包子最香嗎?』
葉梅桂笑了一下,右手撥開遮住額頭的髮。


「說真的,我的脾氣不好嗎?」
『不會的。妳只是常常很安靜而已。』
「安靜嗎?」葉梅桂想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已。」
『嗯。我也是。』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
客廳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牆上時鐘秒針的擺盪聲。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打破寂靜:『其實妳這樣並不公平。』
「你在說什麼?什麼不公平?」
『我是說,妳只靠小皮來判斷房客的好壞,是不公平的。』
「會嗎?」
『嗯。妳沒聽過:“盜跖之犬,亦吠堯舜”嗎?』
「什麼意思?」


『盜跖是中國古代很有名的盜賊,他養的狗,即使碰到堯跟舜這樣的
聖人,也是會照樣吠的。』
「所以呢?」
『所以小皮不喜歡的人,未必是壞人啊。』
「這無所謂。我只要相信小皮就行,總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可靠得多。
而且,狗並不會騙人,只有人才會騙人。不是嗎?」


葉梅桂說完後,抬頭看牆上的鐘,我隨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已經三點一刻了。
『該是妳睡覺的時間了吧?』
「很遺憾。還不到。」葉梅桂好像突然覺得很好笑,說:
「想不到吧。」
『妳真是……』
「妳真是傻瓜,這麼不懂愛惜自己身體。你想這麼說,對嗎?」
『沒錯。』
「我以後盡量早點睡,這樣可以嗎?」
『嗯。』


我並不習慣太晚睡,所以強忍著睡意,頻頻以手掩嘴,偷偷打哈欠。
但我好奇地想知道,葉梅桂的睡眠時間。
難怪她在假日時,總是一覺到傍晚,大概是彌補平時睡眠的不足。
也因此,我與她在白日的交會,非常少。
即使有,也只是與她的眼神擦身,或是看著她的背影離去。
對我而言,葉梅桂彷彿真的是一朵只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而且,愈夜愈嬌媚。


「你會不會覺得,時間的流逝總是無聲無息?」
『會啊。不過,妳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葉梅桂笑了一下,並不答話。接著說:
「我總覺得,時間就像火車一樣快速駛離,但我卻像在車廂內熟睡的
乘客般毫無知覺。」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一旦醒來,已經錯過很多東西,甚至錯過停靠站了。」
『喔?』
我很好奇她的說法,睡意暫時離去。


「我常常會想起18歲的自己,那個小女孩倔強的眼神和緊抿的雙唇,
我看得好清楚。我很想走去拍拍她說:“嘿,妳正值花樣年華呢,
應該要微笑呀!”」葉梅桂說著說著,也笑了。接著說:
「我也可以很清楚聽到她哼了一聲,用力別過頭說:“我偏不要!”」
她再輕輕呼出一口氣,說:
「轉眼間已經過了十年了,但我卻覺得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
『十年?』我低頭算了一下:
『那妳跟我一樣,是1973年生。那妳現在不就已經是二……』
“二十八歲”要出口前,我突然覺得不太妥當,趕緊閉嘴。


「是呀。」她轉頭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只是訝異。』
「訝異什麼?」
『訝異妳看起來好像才18歲。』
「是嗎?」她笑了笑:「你反應很快,知道要懸崖勒馬、緊急煞車。」
『過獎了。』我也笑一笑,暗叫好險。


「如果十年前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卻像是昨天才剛發生……」
葉梅桂頓了頓,再接著說:
「那麼十年後的我,看今天的我,大概也會覺得只經過了一天吧。」
『嗯,沒錯。』我應了一聲,表示認同。
「因此對於我可以掌握的時間,我總是不想讓它輕易溜走。」
『這樣很好啊。』
「對嘛,你也說好。所以我晚上捨不得睡呀。」
『時間不是這麼……』
「時間不是這麼掌握法。你想這麼說,對嗎?」
『對。該休息的時候就該休息。』


「好吧。睡覺囉。」葉梅桂終於站起身,伸個懶腰。
她的雙手呈弧形,向上伸展,宛如正要綻放的玫瑰花瓣。
『嗯。』我如釋重負,也站起身。
「你明天上班,沒問題吧?」


『應該……』
「應該沒問題。你想這麼說,對嗎?」
『妳怎麼老搶我對白呢?』
「誰叫你有時說話慢吞吞的,時間寶貴呀。」
『妳真是……』
「妳真是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孩。你想這麼說,對嗎?」
我本來想說不是,但我很難得看見嬌媚的夜玫瑰,
所以還是點點頭表示認同。


「下次要勸女孩子早點睡時,你只要說:睡眠不足皮膚會不好,
她們就會立刻去睡覺。」
葉梅桂進房間前,轉頭告訴我。
『是這樣嗎?身體健康不是比較重要?』
「你一定很不瞭解女孩子。」
『是嗎?那葉梅桂啊,妳以後要早點睡,皮膚才不會不好。』
「好。」她笑了笑:「晚安了。」
小皮繞著我走了一圈後,也跟著進了她的房間。
我回到房間,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後不省人事。
昏昏沈沈之際,聽見有人敲我房門:
「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驚醒,因為這是葉梅桂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
我揉揉眼睛,打開房門。


葉梅桂沒說話,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廳。
『怎麼了?妳的手受傷了嗎?』
「笨蛋!」
她再將左手伸直,用力指了兩次。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廳牆上的鐘。
『哇!八點半了!』


我馬上進入緊急備戰狀態,像無頭蒼蠅般,在房間亂竄。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我提著公事包,衝出房間。
『咦?妳怎麼還沒出門?』
「我在等你呀。我載你去捷運站坐車,節省一些時間。」


『可是這樣妳上班……』
「可是這樣妳上班會不會遲到?你想這麼說,對嗎?」
『對。妳會遲到嗎?』
「我遲到一下下應該沒關係的。」
『這樣我會……』
『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的。你想這麼說,對嗎?』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你想這麼說,對嗎?」
『傻瓜!都什麼時候了,趕快出門啦!』


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同時出門。
出門前,我們同時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我摸左邊,她摸右邊。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我看到小皮歪著頭,一臉困惑。
因為牠不知道該目送葉梅桂?還是咬住我的褲管?


葉梅桂騎機車載我到捷運站,到了捷運站後,我立刻跳下車。
『我走了。妳騎車小心點。』
「趕快去坐車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會遲到。妳想這麼說,對嗎?』
「哦?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
『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妳想這麼說,對嗎?』
我覺得很得意,笑著說:『想不到吧。』


葉梅桂突然停下車,拿下戴在頭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雙眼圓睜,右手一直對我指指點點。
嘴巴裡唸唸有詞,但卻沒出聲音。
『妳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模擬遲到時,老闆很生氣罵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驚醒,往捷運站入口處衝去,一面跑一面回頭說:
『晚上見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進辦公室,已經是九點零二分了。
換言之,我遲到了兩分鐘。
當我趴在辦公桌上喘氣時,老闆向我走過來。
我的老闆跟我部門的主管,除了年紀差不多外,其他則南轅北轍。
主管的穿著非常輕便,頭髮雖在,卻已呈斑白。
而老闆總是西裝領帶,頭髮抹得油油亮亮、閃閃動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
老闆的臉雖然帶著微笑,不過卻讓我聯想到在春帆樓簽訂馬關條約時,
日本的伊藤博文笑著請李鴻章坐下時的嘴臉。


我很納悶,台北人說話怎麼老喜歡拐彎抹角?阿莎力一點不是很好?
就像我騎機車在台北街頭被警察攔下來時一樣,他們一開頭總會說:
「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
「先生,你知道你剛剛做錯了什麼嗎?」
「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半夜兩點躲在暗處把騎車的你攔下來嗎?」
然後拿起罰單,寫了一堆,寫完後拿給你,最後才說:
「謎底就是 — 你剛剛從人行道上騎下來。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規則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後,交通罰款已繳了好幾千塊。



「咳咳……」老闆見我不出聲,用力咳了兩聲,把我拉回現實。
『應該是遲到……兩分鐘吧。』
「遲到兩分鐘有什麼了不起?你心裡一定這麼想,對嗎?」
我有點驚訝,怎麼連老闆也在玩這種遊戲?
「如果在防洪預警時,多了兩分鐘,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傷亡
和財物的損失嗎?」
我看了看老闆,沒有說話。因為這句話是對的。
「我真是慚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願。你心裡一定這麼想,對嗎?」
這句話只對了一半。
我確實是慚愧,不過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還有早餐又沒吃的關係,所以上班時老覺得昏昏欲睡。
還好今天並沒有比較重要的事,勉強可以邊工作邊打瞌睡。
不過我常會聽到身後傳來主管的咳嗽聲,然後就會驚醒。
如果今天讓我設計跨海大橋的話,很可能會變成海底隧道。
總之,我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運回家時,還差點睡過頭、錯過停靠站。
葉梅桂說得好,時間就像火車一樣快速駛離,
但我卻像在車廂內熟睡的乘客般毫無知覺。
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住處,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竟又貼上:
「我達達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懶,只是故障。」
這次我終於看清楚了,右下角確實寫著:吳馳仁敬啟。


這個死小孩,竟然改寫鄭愁予的《錯誤》: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心裡暗罵了一聲,立刻從公事包裡掏出一枝筆,也在那張紙上寫:
「你吃飽了太閒就趕快去睡覺。你不僅欠揍,而且無聊!」
我寫完後,進了電梯,果然沒故障。


開門進了七C,陽台上的燈一如往常,依舊亮著。
我總是藉助這種光亮,脫下鞋子,擺進鞋櫃。
然後換上室內脫鞋,走進客廳,再將陽台上的燈關掉。
唯一不同的是,葉梅桂並未坐在客廳的沙發,而是在廚房。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說。
『嗯。』
「吃過飯沒?」
我有點驚訝,因為她已經很久不做這種寒暄了。
『還沒。我也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後,一起吃飯吧。」
聽到她說這句話時,原本想坐進沙發的我,屁股頓時僵在半空中。

『妳馬桶又不通了嗎?』我問。
「沒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沒。」
『那妳為什麼……』
「那妳為什麼要煮飯給我吃?你想這麼說,對嗎?」
『沒錯。』
「同住一個屋簷下,一起吃頓飯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來,打開電視,乖乖等著。


「好了。可以吃了。」葉梅桂將飯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廳。
我們把客廳的茶几當作餐桌,沙發當椅子,準備吃飯。
「今天有遲到嗎?」
『遲到兩分鐘。』
「挨罵了嗎?」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楣的一天啊。你想這麼說,對嗎?」
『不對。』我搖搖頭:『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為什麼?」
我只是笑了笑,然後看了看夜玫瑰,並沒有回答葉梅桂的話。


雖然只是兩菜一湯,卻讓我覺得這頓飯非常豐盛。
「我的手藝還好嗎?」
『嗯。沒想到……』
「沒想到妳是個又漂亮又聰明又會燒菜的好女孩。你想這麼說,
對嗎?」
『這次妳就說對了。』
我笑了起來,葉梅桂也笑了。
我們的笑聲感染了小皮,於是牠也汪汪叫了兩聲。


而屋外突然響了一陣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後的第一場雨。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總算見識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出門時多帶把傘。
但對騎機車上班的葉梅桂而言,就顯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而有些心煩,或是口中出現一些怨言,
然而我從未聽到或感覺到她的抱怨,她出門上班前的氣氛並沒變,
穿雨衣的動作也很自在。


比較起來,小皮就顯得煩躁多了。
因為原本每天晚上葉梅桂都會帶牠出去散步,但現在卻因雨而暫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陽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著,口中嗚嗚作聲。
偶爾還會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應該是覺得很無聊,我一直盯著牠,久了自己也覺得無聊。
於是我蹲在牠身旁,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我寫完後,小皮似乎很高興,一直舔我的臉。


「你在地上寫什麼?」葉梅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秋風秋雨愁煞人。』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楚。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沒事學秋瑾幹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寫下小皮的心聲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樓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還不是學鄭愁予,妳怎麼不說他有病?』
「人家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那叫藝術。」
『我寫的字也不錯啊。』
「你的字?」她從鼻子哼出一聲:「我看過了,不怎麼樣。」


『妳有看過我的字?』
「你不是也寫在電梯門口的字條上?」
『妳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這棟大樓裡還會有誰這麼無聊。」
『不公平!為什麼都沒人說吳馳仁無聊。』
「我說過了,那叫藝術。」
『那我的字呢?』
「我也說過了,那叫無聊。」
葉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報紙。


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轉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興奮。
我轉頭望向陽台的窗外,雨暫時停止了。
『雨停了。我帶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隨時還會再下。」葉梅桂的語氣很堅定。
我向小皮搖了搖手,牠的眼神轉為黯淡,口中又開始嗚嗚作聲。
我只好又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喂,你這回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又是小皮的心聲?」
『是啊。』


「你可以再說一遍。」
葉梅桂站了起來,將報紙捲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著小皮的右前腳,先作勢將剛剛寫的塗掉,然後再重寫一句。
「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救我。』
「你……」她舉起捲成一圈的報紙,向我走近了兩步。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站起身,陪了個笑臉。
『不過說真的,牠好幾天沒出去了,很可憐。』
「這沒辦法呀,誰叫老天下雨。」


『我帶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來,妳別擔心我會淋濕。』
「我又不是擔心你。」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路上有積水,小皮會弄髒的。」
『啊?妳不是擔心我喔。』


「擔心你幹嘛?」葉梅桂又從鼻子哼出一聲:
「你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別胡說。』
「上次載你去捷運站搭車,你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是嗎?』我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還有你也沒問我,我後來有沒有遲到?」
『喔?那妳有沒有遲到?』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當然有。」


『那妳有沒有挨罵?』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長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說,我會挨罵是因為我長得……』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喂。』
「還喂什麼,快帶小皮出去呀。」
『妳答應了?』
「嗯。不過要快去快回。」


打開門的一剎那,小皮衝出去的力道,幾乎可以拉動一輛車子。
看來牠這幾天真的是悶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牽著牠,避過路上的每一個水窪。
快到捷運站時,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頭不對,趕緊解開襯衫的鈕釦,將小皮抱在懷裡,再扣上鈕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麼吸氣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兩顆扣子。
然後我彎身護著牠,往回衝,很像是在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到了樓下時,我已全身濕透。


當電梯門口打開的瞬間,我幾乎與從電梯內衝出的葉梅桂撞個滿懷。
她手上拿把傘,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著大雨,妳急著去哪裡?』
「去找你們呀。你看你,都淋濕了。而且還衣冠不整。」
小皮從我敞開的襯衫中探出頭,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還好,妳別擔心。』
我轉身背對著她,解開衣服下面的兩顆扣子,將小皮放下。
然後趕緊將衣服重新穿好,再轉過身面對著她。
『妳看,牠只淋濕一點點喔。而且……』
「先上樓再說。」她打斷我的話,拉著我,走進電梯。
在電梯內,我們都不說話,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斷滴落的聲音。
我感覺我好像是一尾剛從海裡被撈起的魚。


出了電梯,葉梅桂急著打開七C的門,催促我:
「快進來。」
『我先在這裡把水滴乾,不然地板會弄濕的。』
「你有病呀!快給我進來!」
『喔。』我摸摸鼻子,走進屋內,站在陽台。
「還站著做什麼?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
『妳說換襯衫好呢?還是換T恤?』
「你說我踹你好呢?還是打你?」
她的語氣似乎不善,我想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時機,趕緊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葉梅桂坐在客廳,手裡的報紙已換成一本書。
我赤足在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著,以她為圓心,離她最遠距離為半徑,
走到我的沙發,準備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站起身。我嚇了一跳。


『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
『沒想到雨來得這麼快,真不好意思。難怪人家都說天有不測風雲。』
她沒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到廚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門,所以帶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讓牠淋雨的。』
她還是沒說話,扭開瓦斯爐燒水,站在廚房候著。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蒼保佑,所以牠並不怎麼淋到雨。』
她聽到這句話,轉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回去。


『三國演義裡有說喔,趙子龍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
在懷。然後就這樣懷抱後主,殺出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重圍呢。』
我自顧自地說著,但葉梅桂依舊沒反應,最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就學趙子龍啊,解開褲子皮帶和襯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懷裡,
然後冒著大雨衝回來。妳會不會覺得我這種行為跟趙子龍很……』
"像"字還沒出口,聽到葉梅桂拿菜刀切東西的聲音,於是馬上閉嘴。


我看氣氛不太對,站起身,想走回房間避避風頭。
「回去坐好。」葉梅桂背對著我,說話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動。
她關掉瓦斯,將鍋裡的東西倒入一個大碗,然後端到我面前。
『這是?』
「薑湯。」她坐回她的沙發:「給你袪寒用的。」
『薑湯竟然一直都是黃色的,真是不簡單。』
「不要再說廢話。趁熱喝,小心燙。」
她又拿起書,繼續閱讀。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燙到了嗎?」葉梅桂又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
『不是。這薑湯……這薑湯……』
「薑湯怎麼了?」
『這薑湯真是好喝啊。』
「無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說話,慢慢地把那碗薑湯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晚安,趙子龍。」


『趙子龍?』
「你剛剛不是說你在學趙子龍?」
『是啊。』我很得意:『學得很像吧。』
「你是趙子龍,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劉備啊。』
「哦。所以我應該把小皮摔在地上囉?」
『為什麼?』
「三國演義裡不是說劉備"“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沒錯。』我起身走到小皮旁邊,抱起牠,雙手伸直欲交給葉梅桂:
『妳可以把小皮輕輕摔在沙發上,意思意思一下。來,小皮給妳。』
「你還沒玩夠?」葉梅桂依舊板著臉。
『喔。』我雙手抱著小皮,表情很尷尬。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接下小皮,輕輕將牠摔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這樣可以了嗎?」
我急忙再從沙發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幾聲:
『子龍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好啦,總該玩夠了吧。」
葉梅桂的臉一鬆,終於笑了起來。


「下次別這麼笨。先找地方躲雨,別急著衝回來。」
『嗯。』
「台北的雨往往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你應該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來得突然,我來不及考慮太多。而且我怕小皮
如果被雨淋濕,妳會擔心,就急著跑回來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濕?」
『我生來命苦,淋濕了也不會有人擔心。』
「是嗎?」
『這是妳說的啊,妳說妳並不會擔心我,只會擔心小皮。』
「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小氣。我當然是會擔心你呀。」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葉梅桂說這句話時,我竟想到學姐。
倒不是因為學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或是葉梅桂說話的樣子像學姐,
而是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很學姐。
所謂的「很學姐」,近似於「今天的天空很希臘」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見工廠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會聯想到死亡一樣,
黑煙和死亡之間並無邏輯上的關連,只有抽象式的聯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學姐的代名詞。
但除了第一次到這裡,聽見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的震驚外,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曾將葉梅桂的夜玫瑰與學姐的夜玫瑰聯想在一起。
更從不曾比較過這兩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說出這兩朵夜玫瑰的差異,到目前為止,
我只能說學姐是不帶刺的夜玫瑰;
而葉梅桂則明顯多刺。


我不想放任葉梅桂與學姐之間的聯想,因為這種聯想,
很像將奶油倒入咖啡裡,於是產生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但只要輕輕攪動,白色漩渦便會無限擴張,
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
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未開口。
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麼話是大方而得體,
只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
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面面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
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
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乾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
吃掉每一個包子吧。妳把我想像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
「你在說什麼?」
『我睡過頭,妳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妳遲到,應該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妳擔心。對不起三次。』
『妳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妳兩次。』
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麼記得了。』
「這麼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麼邏不邏輯,我只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
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什麼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
「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只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
『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只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
「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
「小皮!快進來!」
小皮只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惹她生氣?
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
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
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裡偷笑。
這三天我只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鐘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妳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
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
「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麼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麼時,
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
『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妳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妳怎麼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所謂沈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
『不過話說回來,妳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麼?我問了什麼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
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妳們為什麼坐那麼久?是在思考什麼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
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妳。』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
『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麼。」
『沒什麼,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裡說錯話的問題。
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復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
『太好了,燈又亮了!』
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


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
「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
「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
『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
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
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
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
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
「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
「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
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連續幾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區淹水,不過情況都很輕微。
由於這跟我的工作相關,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現場看看。
他跟我隸屬同一組,叫蘇宏道。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 - 疏洪道,也是諧音。
疏洪道又稱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經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他說我的名字時,他很興奮地說:
「你是滯洪池,我是疏洪道。我們雙劍合璧,一定所向無敵!」
很無聊的說法。
雖說如此,他還是習慣叫我小柯。


他人還不錯,只是總喜歡講冷笑話,很冷的那一種。
笑話不好笑也就罷了,有時還會惹上麻煩。
例如在下雨的那幾天,他會說外面的天氣跟公司的狀況一樣。
『怎麼樣?』我問他。
「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他說完後總會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這句話剛好被路過的老闆聽到,把他叫去訓了一頓。


『你學乖了吧?』當他挨完罵回來後,我又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罵嗎?」他反而問我。
『因為你拿公司亂開玩笑,當然會被老闆罵。』
「不是這樣的。」他神秘兮兮地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說:
「老闆罵我不該洩漏公司機密。哈哈哈……」
如果是剛認識他,可能會被他唬住。
不過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時日,知道這傢伙的嘴巴很壞。


疏洪道的個性不算太散漫,卻很迷糊。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右手邊,桌上總是一片凌亂,像被小偷光顧一樣。
當主管要我跟他到現場勘查時,他光在桌上找鑰匙就花了十幾分鐘。
「真是諸葛亮七擒孟獲啊。」他終於找到那串鑰匙,轉頭告訴我:
「這串鑰匙我丟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吧。」
『快走吧。』我習慣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口碰到公司內另一位女工程師。
「李小姐,妳中毒了嗎?」疏洪道開口問她。
「什麼?真的嗎?」她很緊張。
「我看見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紅的顏色!」說完後,她氣呼呼地走進辦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兩聲後,拉著我坐電梯下樓。


頂著烈日,我們騎機車在外面走了一天,幾乎跑遍大半個台北。
我對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帶路。
我發覺疏洪道非常認真,跟平常上班的樣子明顯不同。
他對水利工程設施的瞭解遠超過我,我因而受益不少,並開始敬佩他。
再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
我收拾一下辦公桌,準備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錢掏出,隨手丟進桌上的文件堆裡。


『你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藏寶啊。」
『你還嫌桌子不夠亂?』
「你不懂啦。」他雙手把桌上弄得更亂,零錢完全隱沒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東西嗎?找東西時的心情不是會很慌亂嗎?
心情慌亂時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我現在把零錢藏在裡面,這樣下次
找東西時就會不小心找到錢,找到錢就會認為是意想不到的收穫,
於是心情就會很高興啊。」
然後他又在桌上東翻西翻,翻出一個硬幣,興奮地說:
「哇!十塊錢耶!我真是幸運,一定是上帝特別眷顧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著,嘴裡嘖嘖作聲。
『我下班了,明天見。』我拍拍他的肩膀,還是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雖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處的時間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為什麼你的臉那麼紅?」葉梅桂還是坐在客廳看電視。
『會嗎?』我摸摸臉頰。
「是不是……」她站起身,撥了撥頭髮: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別漂亮,讓你臉紅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事包,坐在沙發上:『那是太陽曬的。』
「哦?你在辦公室做日光浴嗎?」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將視線轉向電視機時,她突然站起身,繞著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麼?』我很疑惑地看著她。
「我在試試看身體變輕後,走路會不會快一些。」
『妳身體變輕了嗎?』
「是呀。」
『會嗎?我看不出來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裡變輕?』
「頭。」
『頭變輕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變笨了?』
「喂!」葉梅桂提高音量:「你還是看不出來嗎?」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恍然大悟:『妳把頭髮剪短了!』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老鷹。」葉梅桂哼了一聲:
「我才是老鷹,你一回來我就發覺你的臉變紅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注意到。妳怎麼突然想剪頭髮呢?』
「廢話。頭髮長了,當然要剪。」
她坐回沙發,語氣很平淡。
我覺得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閉上嘴,緩緩把視線移到電視。


「喂!」
在彼此沈默了幾分鐘後,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轉頭看著她。
「關於我頭髮剪短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嗯。頭髮剪短是好事,會比較涼快。』
「然後呢?」
『然後就比較不會流汗。』
「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乾脆問她:
『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髮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
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游;臉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問你,我長髮好看呢?」葉梅桂又接著問:「還是短髮?」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髮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
「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樣子完全變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對我們猛搖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認不出來。
牽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變得害羞與靦腆,總是迴避著我們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時,舉起的腳也沒以前高,甚至還會發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對葉梅桂說。
「才不會。牠只是不習慣而已。」
『那妳剛剪完頭髮時,會不習慣上廁所嗎?』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
葉梅桂停下腳步,把小皮交給我。
「喂。」她說。
「葉小姐嗎?我是……」
雖然我走到她左手邊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並且背對著她,
但在夜晚寂靜的巷子裡,仍然隱約可以聽到她手機中傳來的男子聲音。


「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葉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這句話吸引住,不自覺地轉過身,想聽聽她們要說些什麼。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很興奮,還笑了幾聲。
「如果你不打來,我怎能告訴你千萬別再打來呢?」
「……」男子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並沒有回話。
「不要再打來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葉梅桂問我。
『沒什麼。我們只是同時認同小皮不習慣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她剛罵我無聊,因為葉梅桂掛斷電話的動作,
讓我聯想到武俠電影中,俠客揮劍殺敵後收劍回鞘的姿勢。
「你別緊張。」葉梅桂呵呵笑了幾聲:
「那小子我並不認識。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兩天到我公司來,
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
『那妳為什麼跟他說: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呢?』
「這樣講沒錯呀,既然知道這小子會打電話來,當然愈快了斷愈好。」


聽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見葉梅桂時,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實在很奇怪,有的還不認識女生就想請人吃飯;有的認識女生
一段時間了,卻還不肯請人吃飯。」葉梅桂邊走邊說。
『是啊。』我也往前走著。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經請他吃過飯,他還是不請人吃飯。」
『嗯。確實很奇怪。』
「這種男生一定很小氣,對不對?」
『對。而且豈止是小氣,簡直是不知好歹。』
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隨著她笑了幾聲。
「你一定不是這種男生,對吧?老鷹先生。」
我心頭一驚,腳步有些踉蹌,開始冒冷汗。


『嗯…這個……我會找個時間,請妳吃頓飯。』我小心翼翼地說。
「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樣。搞不好你又要覺得
我很小氣了。」
『不不不。』我緊張得搖搖手:『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自動自發的。』
「真的嗎?」葉梅桂看著我:「不要勉強哦。」


『怎麼會勉強呢?請妳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覺得皇恩浩蕩呢。』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晚風吹過小皮剛剃完毛的身體呢?」
『什麼意思?』
「都在發抖呀。」
『喔,那是因為興奮。』
「是嗎?」她斜著眼看我,並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會請妳吃飯的。』
葉梅桂微微一笑,從我手中接過拴住小皮的繩子,快步往前走。


進了樓下大門,走到電梯門口,字條又出現了。
「再完美的電梯,也會偶爾故障。我從來不故障,所以不是電梯。」
我看了一下,轉頭問葉梅桂:『吳馳仁瘋了嗎?』
「不是。他進步了。」
『什麼?』


「這是改寫自莎士比亞《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著字條說:
「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一絲憐憫。我絲毫無憐憫,所以不是野獸。」
『喔。那妳為什麼說他進步?莎士比亞比較了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他以前只說電梯故障,現在卻說它連電梯都不是。
這已經從見山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更無聊了。』


葉梅桂打開皮包,拿出一枝筆,遞給我:
「你想寫什麼,就寫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寫點東西罵吳馳仁,就會不痛快?」
『我想我已經是這棟大樓的一份子了,應該要接受這種幽默感。』
「嗯,你習慣了就好。」
葉梅桂微笑的同時,電梯的門也開了。


小皮果然不習慣牠的樣子,看到鏡子還會閃得遠遠的。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家時,牠都躲在沙發底下。
葉梅桂跟牠說了很多好話,例如小皮剪完毛後好帥哦之類的話。
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相信。


「怎麼辦?小皮整晚都躲在沙發底下。」葉梅桂問我。
『也許等牠的毛再長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那要多久牠才會再長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然後說:
『讓我也來寫點東西吧。』


我把小皮從沙發底下抱出,抓著牠的右前腳,在沙發上寫字。
寫完後,小皮變得很高興,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寫什麼?」
葉梅桂看到小皮又開始活潑起來,很高興地抱起牠,然後轉頭問我。


『紅塵輪迴千百遭,今世為犬卻逍遙。
難得六根已清淨,何必要我再長毛。』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聊。」
她雖然又罵了我一聲,但聲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電視中突然傳出颱風動態的消息,我聽了幾句,皺起了眉頭。
『颱風?東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有颱風很正常呀。」
『不,那並不正常。』我轉頭看著葉梅桂:
『侵襲台灣的颱風,通常在台灣的東南方和西南方生成。這次的颱風
卻在東北方海面生成,這是非常罕見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家裡有手電筒或是蠟燭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電的。」


『我下樓買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電,妳晚上看書就不方便了。』
「停電了還看什麼書。」
『妳習慣很晚睡,萬一停電了,在漫漫長夜裡,妳會很無聊的。』
葉梅桂沒有回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走到陽台,打開了門。
「柯志宏。」我聽到她在客廳叫我。
『什麼事?』我走回兩步,側著身將頭探向客廳。
「謝謝你。」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還有……」
『嗯?』
「已經很晚了,小心點。」
雖然葉梅桂只是說了兩句話,卻讓我覺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兩根刺。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
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
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影帶突然在我腦海裡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
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影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影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
這捲錄影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
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裡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髮時,髮梢有波浪,而現在的髮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
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裡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
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
『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
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說完後,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


「以色列建國於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尋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
第一件大事。他們經常在荒漠中找尋水源,每當發現了水,
便狂喜歡呼地圍成一圈唱歌、跳舞。這是水舞的由來。」
水舞跳完後,學姐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聲音還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來語“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會不斷叫著
Mayim。你們系上的學長常跳這支舞來求雨,很有趣。」


『學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學姐笑了起來,呼吸已恢復正常:
「水舞是流傳到台灣的第一支土風舞,你竟然不知道。」
『這……』我有些侷促不安:『我很慚愧。』
「我是開玩笑的。」學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牆上。
「因為我喜歡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課。」


『學姐為什麼喜歡以色列舞?』我走到矮牆,坐在她的左手邊。
「以色列人非常團結,因此他們的舞蹈多半是手牽著手圍成一圈
跳的。套句你說過的話:所有的人圍成一圈,大家都踏著同一
舞步。」


學姐轉頭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渴望一種歸屬感。」
學姐說完後,站到矮牆上仰視夜空,雙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聽完後,覺得很驚訝,但不敢問為什麼。


在夜空中,學姐一定是閃亮的星星;
而我卻覺得,我隱沒在那一大片的黑暗裡。
星星理所當然地屬於夜空,畢竟它們是視線的焦點;
只有黑暗,才會渴望被視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無法體會學姐所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的心情。


後來我才聽說,學姐是個孤兒。


「學弟,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支舞嗎?」
我仰視著她,然後搖搖頭。
學姐從矮牆上,嘿咻一聲跳下。
「夜玫瑰。」學姐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夜玫瑰」這個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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