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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戲言‧七】食人魔法(下)—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西尾維新

[推理] 【戲言‧七】食人魔法(下)—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西尾維新

內容簡介

一人等於兩人之?宮兄妹──
「殺人集團」排名第一的「?宮」終於現身!
「……具體而言,妳所從事的是什麼樣的研究呢?木賀峰副教授。」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以永遠生存的少女──圓朽葉為主體,進行極度奇詭的研究,
我──「戲言跟班」受邀參與研究計畫,
與古董公寓的房客──紫木一姬,以及春日井春日,
一同造訪位於京都北部的診療所舊跡──
沒想到,在那裡等待著我們的,竟是淒絕的「命運」!

作者簡介

西尾維新 Nisio Isin

  1981年出生,立命館大學肄業。以別稱「京都的二十歲」出道,2002年以《斬首循環》一書榮獲第 23屆梅菲斯特獎。創作風格融合推理與輕小說,輕快地文體帶有呶呶不休的味道。作品中常見引用經典小說和漫畫的詼諧性文趣,西尾的作品角色性格鮮明且獨特,似乎任一個角色皆可發展出獨立故事。甫出道即迅速累積極高的人氣,是目前日本新生代重要的大眾作家之一。
第六章  不一致(which?)      

  敗者死於絕望。

  勝者死於渴望。 


第一話


  「咦——!這麼說來師父,你連看《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注)也沒有哭嗎?」

  「嗯。」

  「你這魔鬼!」

  小姬伸出顫抖的手朝我用力一指,非常地激動,我還以為眼球真的會被她給一指戳穿。

  「連看那種名作都不會流眼淚,根本是沒神經可言!小姬我光站在書店里翻閱都忍不住看得痛哭流涕耶!」

  「那就買啊。」

  「那、那『G弦之歌』(注)呢?聽、聽到那首曲子就算是師父也會感動落淚吧!」

  「呃……那是什麼歌曲?」

  「…………(無言)。」

  「啊啊,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嗎!」

  「是那首很沉悶的曲子嘛。」

  「渾蛋——!」

  我被揍了。

  「還、還不快、快向巴哈先生道歉!快向威廉先生(注)跪下——!」

  遭到連續毆打。

  很痛。

  「可是……或許正因為世人評價太高,那些享譽國際的所謂一流名作,你不覺得反而很難受到感動嗎?該怎麼說呢,是因為會有預期心理的關系吧。」

  「嗚——才沒有那種事咧!」

  小姬有如使出全身力氣拒絕接受,完全否定我的說法。是哀川小姐熱愛經典王道的喜好也傳染給小姬了嗎。

  「那、那那那,師父,你到底在什麼時候才會流眼淚嘛!」

  「……點眼藥水的時候吧。」

  「那不叫做流眼淚——!」

  小姬真的發火了。

  「嗚、嗚、嗚咕、嗚哇哇哇——!」

  而且還,真的哭了起來。

  不要哭啦。

  「電、電影呢?師父,你都看些什麼樣的電影?」

  「嗯………冷門片。不過基本上我其實很少進電影院……因為不太喜歡熱門片嘛。對了,勉強要說的話,最近有在崩子房間看過『天空之城』的錄影帶。」

  「哼!干嘛自命清高啊!」

  「…………」

  性格也太反覆無常了吧。

  難道這才是真面目嗎?

  「少來了啦~~!師父在看到『風之谷』劇情最高潮的那一幕,王蟲成群狂奔時,一定超級感動的對不對~~!」

  「師父已經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了。」

  我一頭倒向棉被。真是莫名其妙……為什麼我要進行這種彷佛畢業旅行之夜會出現的對話,這才叫匪夷所思的因果。

  「話說回來——」我看著天花板,將話題重新設定在正確的座標位置上。

  「總覺得……事情越來越詭異了啊。」

  我如此說道。

  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事情確實變得很詭異。雖然即使在事情尚未發展到詭異的地步時,我可能也會把『事情變得很詭異』這種話掛在嘴上講,但眼前情況並非無聊的感慨或比喻,而是從客觀角度形容,事情確實變得很詭異。

  「請不要轉移話題!連萩原學姊都說過,對藝術文化活動毫無興趣的人,在思想上毫無價值可言——」

  「停,眼前不是一相情願進行那種閒聊的好時機。」聊天也要看場合,懂不懂啊。「……小姬,想想看,你明天還要補習喔,等車子修好才回去會來不及吧。」

  「唉呀!」小姬砰地一聲,在胸前擊掌道:「我已經完全把這件事情給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這家伙……」

  這時候就突然變機伶了是嗎。

  「算了算了,師父,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難得你正確說出完整的諺語,不過很抱歉,今日事必須今日畢才行。」

  八月十五日,晚間九點剛過。

  我跟小姬在二樓——以前診療所時代當作病房使用的其中一間寢室里。小姬坐在病房留置的空床上,我則坐在地板臨時鋪的墊被上。隔壁另外一間病房,應該是理澄睡在里面。至於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據說都在一樓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如此這般,我們留下來過夜了。

  「………………」

  即使用比較可愛的說法大概也無濟於事吧。

  而用比較不可愛的說法就叫做暴風雨山莊。

  「該怎麼跟美衣子小姐說呢……」

  想當然,汽車爆胎並不像腳踏車爆胎那樣,可以輕易地修好。況且真要修理的話——這間研究所的地理位置也未免太過偏僻了些,加油站都已理所當然地提早打烊了,甚至修車廠還宣稱正在休暑假。就算想自己動手修理也行不通,因為連備胎都被破壞得非常徹底。更何況,即使沒有遭到如此徹底的破壞,我們根本也沒有十個備胎可供使用。

  木賀峰副教授認為,大概是附近的中學生跑來惡作劇(話雖如此,距離最近的學校也要徒步三十分钟以上)。但我認為應該不可能,畢竟有哪個中學生會這樣不辭辛勞地大老遠專程跑來惡作劇啊。其余三人(理澄、小姬、朽葉)則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只不過,這樣缺乏建設性的表決,無論是否采用多數人的意見,同樣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如果從這里搭計程車回去,車資會貴到要人命,但也不可能會有電車或巴士經過。雖然有一台腳踏車,卻無法翻山越嶺,相較之下用徒步的方式還勉強可行。然而現在出發的話,全程都要摸黑走夜路,但我們並不像春日井小姐那麼有毅力。

  木賀峰副教授據說為了准備下星期的工作,原本就預定從今天開始要住在這邊。圓朽葉是原本就居住在這里的房客。至於我和小姬,還有理澄,三人的立場並非所謂『原本預定』的狀態,因此——

  我們便不客氣地接受了木賀峰副教授的好意。

  ……以這樣的形式,留下來過夜。

  吃完朽葉烹煮的晚餐(味道差強人意),眾人輪流去淋浴間沖澡,據說屋里並沒有裝設浴缸。使用順序為:小姬?→理澄→朽葉→木賀峰副教授→然后是我。

  小姬已經沖完澡,換上跟朽葉借來的長T恤。目前正在使用淋浴間的是……照時間順序推算,大概輪到朽葉了吧。

  嗯。這就是,眼前的情況。

  事情越來越——詭異了。

  總而言之,目前正處於,承蒙對方好意收留的狀態。

  這點毫無疑問。

  只不過眼前這種情況,究竟怎麼回事呢?

  該怎麼說……感覺很『奇妙』。

  奇妙。

  「……小姬,你有何看法?」

  「嗯?」

  「總覺得……這樣的劇情發展好像是被刻意營造的哪。彷佛有誰不希望我們離開,不想讓我們回去的感覺。」

  「真的嗎?不過說不定,就像木賀峰副教授所講的,這年頭中學生會做出什麼事來也很難預料呢。小姬我念中學的時候啊——」

  「很抱歉你的中學時代不能拿來當參考。」

  「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過分!」

  我賭氣地吐槽回去。

  真是名符其實的作賊喊抓賊。就在兩個月前,你跟你們懸梁高校的那群學生(加上哀川小姐),曾經把我整得多麼淒慘多麼狼狽,這件事情我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可是,話說回來,師父跟小姬回不了家,又會對誰有好處呢?」

  「對方鎖定的目標不一定是我們,我們或許只是單純地,按照慣例,被卷入麻煩當中而已……」

  「誰的麻煩?」

  「木賀峰副教授,或圓朽葉……」又或者是,雙重人格的『食人魔』——「幸村冬夏同學也有可能吧。除此之外……單就理論上而言,內部成員也有犯案的可能性。」

  「會嗎?」

  「嗯。」

  至少,全員應該都有犯案的機會。

  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互相監視著。

  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跟別的人一起行動。

  就連乍看之下沒有空檔時間,都在接受測驗的小姬跟理澄,以及負責監考的木賀峰副教授,過程中也曾經獨自去上洗手間之類的吧。其中理澄甚至提早完成考試,轉變成出夢,離開屋子到戶外去,更別說始終都處于空擋狀態的朽葉跟我了。沒錯,就這層意義而言,出夢跟朽葉跟我——比起理澄和小姬和木賀峰副教授,有著更明確的犯案機會。

  「可是,為甚么要這樣子做呢?」

  「唔——如果要問動機的話……」

  我。

  紫木一姬。

  木賀峰約。

  圓朽葉。

  匂宮理澄。

  或者是,匂宮出夢。

  這六個人當中…。。無論哪一人,都有著各自的目標。理澄的「目標」實際上只不過是出夢達成「目標」的手段之一,然而即便如此,兩者原本就是同一個人,是畫上等號的關系,因此這點可以姑且略過不談。

  但是,話說回來。

  無論怎么推想。

  這個現象都——簡直,毫無意義可言。

  對誰的目標,都沒有幫助。

  因果定律,絲毫都不成立。

  「不知道為什么……應該說錯失良機嗎,有種掌握不到重要關鍵的感覺哪。這種不可思議的奇特感覺,究竟怎么回事呢?」

  「師父很喜歡自尋煩惱耶——好像有煩惱癖一樣。其實這已經算家常便飯了不是嗎?師父被卷入不合邏輯的麻煩事件當中,根本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不是嗎?為這么基本的道理去煩惱也無濟于事嘛。」

  「拿無濟于事這種話來當借口,事情只會停滯不前啊……我沒辦法想得那么樂觀。」

  「師父猜疑心真強耶——這樣子好嗎?古人不是常說,信者得永生。」

  「那句話是傳教用的。」

  哎呀呀,傷腦筋。我伸了伸懶腰舒展一下身體。

  「唉——啊,對了,必須趕快跟春日井小姐聯絡上……唔,可是,那個人大概也不會有手機吧……。」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號碼。那么,先跟美衣子小姐取得聯系好了……。那個人同樣也沒有手機,不過這段時間應該在家——

  好……就這么辦吧。是該,有所覺悟了。

  既然事情已經演變成這種狀態,也別無他法。

  雖然和殺手同處于一個屋檐下,這種情況多少會增加緊張的氛圍,但出夢已經不會再「出場」了吧。印象中初次見面時,他似乎曾說過,自己的「現身」會消耗掉超乎尋常的巨大能量。這句話是真是假我並不清楚,即便如此,平常為了保搔精神上的平衡,想必肉體上的平衡一定會受到影響而逐漸惡化吧。好比說理澄的「昏迷癖」,或出夢的「一天一小時」,都可算是后遺症。

  正所謂,有得必有失嗎。

  亦可稱之為寸長尺短。

  不過話說回來……問題並非僅止于出夢(&理澄)而已。包括圓朽葉(&木賀峰副教授),也存在著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的問題。

  「……。那個,小姬——」

  「在,甚么事?」

  「借用一下『代替字典的子荻』(注:仿<美少女戰士>女主角月野兔的名句『代替月亮懲罰你』。)豐富的知識。」我抬起平躺的身體,用認真的語氣向小姬問道:「請問大師,所謂不死之身的人類,究竟有沒有創造出來的可能性呢?」

  「嗯……大哉問。即使是子荻學姊,也很少有機會認真談論有關不老不死的話題耶……學姊好像曾經說過,那是永遠無法實現的浪漫主義,又或者是逃避現實的機會主義。」

  「唔……。」

  聽不太懂。

  子荻,你是詩人嗎?

  「不過,萩原學姊后來又接著說『單純就理論上的方法而言,倒也並非全然是天方夜譚』。所以啰,不用太認真,請想象成畢業旅行的晚上,熄燈之后,大家窩在棉被里面聊天的話題,聽聽就好吧。」

  「……。畢業旅行,原來還真的有。可是你們明明就不同年級……」

  「正確地講應該是強化訓練營吧。呃——總而言之,就物質上的意義而言,所謂『不老不死』,說穿了就是新陳代謝,加上附帶的再生能力,以及面對周圍時時刻刻變化多端的環境,能夠充份適應的免疫系統。假如這些條件都完全具備的話,人類基本上就不會老化了。應該說,能夠隨時保搔『健康狀態』。既然不會老,也就不會死,意即所謂的,不老不死。」

  「原來如此。」

  確實非常像是科幻小說當中會出現的設定。

  細胞復制的完成度……遺傳因子的完整性。

  要論起不死之身,這也算不死之身。

  「可是,這樣的話腦細胞該怎么辦呢?記得我曾經聽說過,腦細胞只要達到一定程度的數量,就會停止增生,而且也不具有再生能力。」

  「這種聊天時隨口說說的話,被師父拿來認真吐槽也很傷腦筋耶……哎呀,反正人腦就像磁盤片一樣,除了重要數據以外其他東西都會逐漸忘記,只須記得最重要的幾件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刪除記錄……不對,應該說是刪除記憶的做法嗎?不過…。。這么一來,不死之身也等于失去意義了啊。」

  「理論上也有完全相反的方法喔。在瀕死之際,將人格單獨復制到某種有機的媒介里,然后再移植到其他新容器,也就是健康的肉體上……簡單講,就是大腦的移植手術啰。」

  「這種手術,除了怪醫黑杰克大概沒人辦得到吧……原來如此,寫入類似dvd的盤片當中,接著移植到機械構造的身體里……………………………………………。」

  突然覺得自己越說越離譜。

  甚么跟甚么啊,這種事情。如果辦得到的話,何必辛苦努力。

  根本是偽科學。

  在現實中無視于實際的存在。

  在理論中不顧及實際的狀況。

  如同……。超能力。

  如同,命運論。

  如同,魔法般。

  「所以,若極欲追求『不死之身』,解決之道便是活化新陳代謝的能力,擁有『異于常人』超強細胞再生能力嗎——剛才所舉的那些內容,單就去蕪存菁、替換更新這一點而論,基本上已經算性質相符的假設了吧,只不過,這種做法畢竟所費不赀,最后可是要付出天文數字的代價哪。」呼——我吁了口氣。「也就是說,要像吸血鬼般不老不死,終究是不可能的嗎…。。想達到現實當中的『不老不死』,妄想在頭被子彈射穿之后還能活著,終究是天方夜譚吧。」

  「……其實小姬我,對這種事情沒有太大的興趣啦。」小姬先提出聲明,接著說道:「不過木賀峰副教授究竟是以甚么樣的方式在進行研究呢?」

  「光憑目前為止的解說……就像外星語言一樣有聽沒有懂。而且——感覺對方似乎也沒有要告訴我們詳細內容的打算。」

  「咦?」

  「這個判斷,確實無誤……嗯,這件事先跟你講一下也好,小姬,朽葉她啊,據說是『不死之身』。」

  「啥?」如同我乍聽之時的正常反應,小姬也同樣回問道:「那是一種甚比喻嗎?」

  「天曉得——這是她本人自稱的。」

  「本人自稱的?……聽起來很像鬼扯耶。」

  「對啊……姑且不論是真是假,至少聽起來的確很像鬼扯。所有自稱的台詞絕對不可盡信,這點無論任何事情任何對象都適用,是基本中的基本常識。不死之身這說法實在很荒誕無稽……啧,事到如今,突然覺得春日井小姐毅然決然選擇離開,才是最正確的判斷。」

  「是嗎?可是小姬我覺得很開心耶~」小姬嘿嘿傻笑著。「能跟師父一起出遠門&住宿在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莫名地感到興奮耶~」

  「啊啊……對了,這么說來,我好像還沒跟小姬一起去旅行過。」

  「正是~~」

  「這樣啊?」

  真的有那么開心嗎?

  居然一臉雀躍,絲毫不見煩憂的表情。

  「好吧,那下次我們就一起去旅行吧。不是到這種奇怪的地方,而是住在真正的旅館里面,泡泡溫泉之類的。」

  我將朽葉的話題束之高閣,開始順著小姬的話題聊起來。對于煩惱也沒用的事情,為了減輕自己內心的不安而強迫別人分擔壓力,終究不過是建築在共嗚幻覺上的本位主義。況且出夢似乎也不把朽葉說的話當一回事,完全不以為意。請教大師,做人最重要的是甚么?大哉問,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要學會將不懂的東西置之不理,這也是一種才能。簡單講就這么回事。

  「小姬,你想去哪里呢?」

  「咦——?不行啦,師父,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吧?既然有了女朋友,充土3算是跟小姬也不可以兩個人去旅行的。本來像這樣子跟小姬睡在同一間臥房里,就已經很不對了耶。」

  「啥?我才沒有女朋友咧……你應該不是在講春日井小姐吧?是的話我可要抱著扭轉乾坤的決心誓死反駁到底,我要徹或擊破你的錯誤思想喔。」

  「才不是呢。少來了,隱瞞也沒用的唷,小姬我早就從美衣姊姊那邊聽說過了唷,師父有個藍頭發的女朋友。」

  「…………………」

  騙人,不會吧。

  原來美衣子小姐,是以那樣的認知在看待我?

  「慢著……這是誤會一場。」我以脊髓反射的速度逼近小姬。「剛才……你說甚么?美衣子小姐是那樣講的嗎?」(別否認了,官配萬歲)

  「是……怎么了嗎?為什么師父臉上露出前所未見的認真表情?好像驚弓之鬼的表情耶。」

  「就某種層面而言攻擊效果也太大了點……」

  連吐槽的聲音都有氣無力。

  「甚么跟甚么啊……」

  真的是甚么跟甚么啊。

  一旦被那樣認定,不就等于沒指望了嗎。

  恍然想起,春日井小姐似乎也說過希望渺茫之類的話……原來連那個冷血動物都早已知情了嗎?正因為知情所以才故意取笑我的嗎?

  「……是誤會一場嗎,師父?」

  「當然啰……那丫頭只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我沒跟你提過嗎?那個跟小姬有點像的女孩子……啊——……嗚哇——」

  腦漿沸騰。彷佛全身血液瞬間湧入心髒。

  西紅柿炒蛋。

  有甚么好驚慌的?我對莫名失落的自己感到驚訝。因為被人誤解而遭受如此嚴重的打擊,這種情形睽違以久。嗚哇——甚么「不死之身」跟雙重人格的食人魔」還有車輛爆胎,原本占據大腦思考優先級的種種問題,全都迅速淪為無關緊要之事。

  「師父正以超音波的速度陷入低潮當中耶……」小姬看見我的反應便直截了當地試探道:「……被美衣姊姊誤會,有那么糟糕嗎?」

  「唔……」

  「師父,你喜歡美衣姊姊嗎?」

  「唔……」

  問得這么直接還真難回答。

  當然,至少確定不討厭。現在的我,能夠在日本正常地生活著,可以說多虧有她幫助。留學中途強行退出ER3系統,回到這個國度,假如當時沒有在京都遇見美衣小限姐跟鈴無小姐的話——說真的,除了讓玖渚機構收容外,我大概別無生存之道了吧。

  然而,這樣的我卻會對別人產氐喜歡或討厭的心情。

  簡直可笑得,令人笑不出來。

  名符其實的戲言。

  「美衣子小姐她……美衣子小姐她,對我有恩。不但是個好人,而且更是我周圍少數有常識的人之一。」

  「可是美衣姊姊有時候會佩刀走在街上耶。不是模型刀是真刀唷,這樣應該很難叫做有常識的人。」

  「唔……也對啦。話是這么說沒錯。」

  「真不干脆耶。」面對我暧昧閃避的態度,小姬略顯不服氣地說:「師父實在是優柔寡斷,喜歡的話,直接講喜歡不就好了嗎?」

  「…………」

  果然還年輕啊。

  雖然我並不覺得羨慕?

  雖然覺得無言以對。

  「人的心情,是千變萬化的喔……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非常喜歡非常討厭也罷,愛也好恨也好,或者普普通通不喜歡也不討厭都無妨,這些都不是問題所在,我認為這已經不是重點了。人的心情,往往是由陰錯陽差加上種種誤解堆積而成的不是嗎?」

  「……師父你就這樣繼續故作冷漠下去,永遠扮演虛無主義者好了。」彷佛徹底看輕我一般,小姬夾雜著歎息說出這句話來,臉上浮現微妙的平靜表情。(嗚)「反正師父一定是喜歡美衣姊姊的沒錯啦。」

  「…………」

  這次不是問句。

  我張口欲言,一瞬間,卻為之語塞。

  在一瞬間之后,仍舊語塞。

  太過唐突了……不,不是這個原因。也不是因為,被一針見血地猜中。

  ……既然如忘,究竟為什么?

  為何會,說不出話來。

  無論她說對了也好,說錯了也罷。

  怎樣都無所謂不是嗎?

  只要這樣點答就好了,不是嗎?

  「你在……說甚么啊。」我終于擠出聲音來回答小姬。內心的起伏……應該沒有表露出來。「從剛才開始,就淨說些奇怪的話。冷靜一點吧,想想看,這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嘛。喂喂喂,小姬,你以為我是誰啊。」

  「當事人自己反而是不會明白的。」相較之下,小姬神情依舊陽平靜。平靜歸平靜,卻也顯得有些冷淡。「這種事情除非被旁人點破,否則自己是不會察覺的。自己喜歡著誰,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就連小姬我,也是直到被奈波小姐一語道破,才發現自己懷著那樣的心情——在那之前,我完全都沒有察覺到。」

  「那樣的——心情?」

  「喜歡著,某個人的心情。」小姬淺淺一笑,沉靜地回答:「嗯,雖然奈波小姐曾經提醒過我,喜歡可能很快又會變成討厭,可是這樣太沒道理了吧。我沒辦法用道理去喜歡一個人,而且明明喜歡上了,要輕易地討厭對方也辦不到啊。這真的就像師父所說的……人的心情千變萬化——會怎么變很難說,只能順其自然了。」

  「唔……哦,這么說來小姬,你有喜歡的人啰。」

  頗為驚訝。盡管沒有任何根據,但我一直以為,小姬是和那方面無緣的女孩子。即使撇開過去的事情不論,在性格上我也以為她是沒有那種心思的女孩子。

  「是的,我有。」

  小姬滿懷自信,並且一臉喜悅地點頭。我聽見她的回答,油然而生欣慰的感覺。雖然是個有點奇怪的女孩子,但小姬終究也有可愛的地方哪。

  這個女孩子。

  幸好還,為時未晚。

  「這樣啊,那家伙也,很不簡單呢。」我故意調侃道:「能夠讓小姬喜歡上的人,想必是長得帥頭腦又好又有男子氣概,個性溫柔又體貼,完美無缺沒得挑剔的好男人吧。」

  「不。」小姬緩媛地搖頭。「他談不上帥腦筋不好又女孩子氣,完全跟溫柔體貼沾不上邊,是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人。」

  「即便如此,但他想必很懂得珍惜並善待小姬。」

  「那個人根槓不把小姬看在眼里,對他而言,小姬就跟路邊的石頭沒兩樣吧。」

  站在同性的角度,恕我直言,綜合以上特質,此人幾乎堪稱最差勁的存在了吧。盡管我迄今為止也算見識語各種最底層的人類,但如此糟糕的男人還真是連聽都沒聽過。雖然不願意跟七七見那家伙意見一致,卻不難理解那家伙言下之意。

  我無法了解別人,無法了解女人心。

  尤其對少女更加無法理解。

  如果又是美少女的話那肯定就完全無解了。

  「那個人非常遲鈍,所以小姬喜歡他的事情,那個人想必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吧。」

  「你不打算告白嗎?」

  「因為結果已經可以預料到了。小姬打算,一輩子,都不將這份心情說出口。」

  「一輩子?」

  「一輩子。無論發生任何事,都絕對不會動搖我的決定。因為我不想破壞和那個人之間得來不易的關系,不想破壞目前維持的狀態。」

  「唔……這樣聽起來有點感傷。」

  「嗯,的確很感傷。」小姬點點頭。「但是,卻又不可思議地舒坦,覺得這樣的感傷倒也不錯。雖然以前的我,從未想過這種事情……」

  以前。

  現在。

  過往與今日的——差異。

  小姬正,一點一滴地,逐漸改變中吧。

  和我不一樣。

  一步步,一步接一步,緩慢而踏實地。

  「…………」

  嫉妒心,並不存在。

  我只會。寄予厚望。

  相反地,我希望小姬能達成。

  我未能做到的事情。

  我所做不到的事情。

  「嗯——」這時候,小姬把頭一歪。「我好像,說太多了耶。」

  「……對啊。」

  「師父對這方面很敏感吧,不管是干涉或者被干涉,感覺師父都很排斥的樣子。正因如此,才會被擅于保持距離的美衣姊姊所吸引是嗎?」

  「嗯……被你這么一說,似乎也有點道理。」雖然算題外話,但之前和智惠相處,也是類似的情況。「總之,美衣子小姐是個相當擅長拿捏距離的人,畢竟她有在練劍道嘛。」

  「跟那沒關系吧。」

  小姬笑了。

  「九州島比較好。」

  「咦?」

  「我是說旅行的地點,去九州島好了。嗯,既然師父表明自己真的沒有女朋友,那在道德倫理上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啊啊……喔。」

  話題又回到這里了嗎。

  有點突兀,所以我愣了一下。

  「不過,九州島范圍也很廣呢,你想去哪邊?」

  「博德。據說那是……游馬小姐的,出生地。」

  「…………」

  病蜘蛛。市井游馬。

  我一瞬間為之語塞,然而,隨即又——「……好,我合!!了?等打工薪水拿到手,我們就出發吧。」

  若無其事地,非常若無其事地,點頭響應。

  應該沒有,表現得不自然才對。

  「謝謝師父。」小姬說。臉上掛著笑容。

  至少,看起來是笑容。

  而看著她臉上笑容的我,臉上並沒有笑容。

  因為不知道怎么秧。

  已經,不記得了。

  結果莫名地,演變成兩人互相注視的狀態。

  有些尴尬。

  有點詭異。

  居然面對小姬會覺得尴尬……

  迄今為止,鮮少出現這種情況——

  就在此時。

  「——伊小弟。」

  房間外面傳來敲門聲。隔一會房門被開啟,門外出現的人是朽葉。她身上穿著奇妙逗趣的卡通貓睡衣(嚴禁吐槽嗎?),長發沾滿濕氣,一看就是剛洗完澡的樣子。朽葉站在門邊說:「浴室該你用啰。」

  「咦……木賀出2副教授呢?」

  「已經洗好了。反正那個人是夜行性動物……接下來大概還要繼續工作吧。話雖如此,那個人也真是夠了,把我當成丫環還是甚么打雜的嗎……像洗澡這點小事應該自己來通知吧。不管怎樣,總之浴室該你用了。莫非,男生覺得一天不洗,也無所謂嗎?」

  「啊,不……我沒這意思——」

  感覺,很難應對。

  從傍晚在中庭那次交談過后,盡管晚餐時間也曾碰過第二話面,但一直到現在才真正有對話。雖然感激她適時地出現,打破我和小姬之間尴尬的氣氛,然而我和朽葉之間,畢竟還稱不上是可以直來直往毫無顧忌的關系。

  「……?」朽葉一臉疑問的表情,看不出是否心里有數。「那好……既然你是最后一個,高興甚么時候去洗都無所謂。浴室在一樓……你知道地方吧?」

  「啊,嗯。」

  「不好意思,這里沒有男生的衣物可以穿,所以……雖然看起來應該是合身,不過要把自己的上衣借給你,我難免會有抗拒感。反正你一副神經大條的模樣,就這樣直接睡也沒關系吧。」

  「沒關系。」

  但是請不要若無其事地說別人神經大條。

  「朽葉,謝謝你特地上來通知。」

  「不客氣,那沒事了。」

  朽葉輕輕地揮了揮手,將房門關上。彷佛……中庭那場談話,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該說她態度大方,或者不拘小節嗎……總而言之,是個難以捉摸的女孩子。

  我回頭望向小姬。

  小姬正,凝視著我。

  尴尬的氣氛,又逐漸重演。

  「……那,我去樓下洗個澡。」

  「好的。師父,我可以先睡嗎?」

  「嗯,你睡吧,不用客氣。」

  小姬神情恍惚地點頭回應。

  雖然感覺仍一如往常。

  雖然笑容也一如往常,看上去沒甚么兩樣。

  但卻非常地,神情恍惚。

  感覺,若有所思。

  「…………啊——」

  蓦地。

  那雙眼眸,刹那間顯得無比寂寞。

  拜托,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因為,你跟我是不一樣的。

  尚未為時已晚,應該還來得及努力。

  過去的你,純粹只是周圍的環境有問題……不像我,根本是本身人格有問題,才會一直自討苦吃。

  所以——

  我想對她,說些甚么。

  真的——

  真的,唯獨這個女孩子——

  我很想,為她做些甚么。

  「——小姬。」

  「……在?」

  「我其實是,非常喜歡小姬的喔。」

  「…………」

  「呃,也許平常講話毒舌老是捉弄你,感覺很沒說服力,不過這是真心話喔。坦白說,有時候面對小姬的確會讓我相當棘手,但是就算撇開哀川小姐的關系不談,小姬你仍然有一大堆優點啊。而且到目前為止已經幫助過我好幾次,包括這次也是一樣,願意陪著我到這種奇怪的地方來。所以啰,連我這個不良制品都會這樣想了,小姬你喜歡的那個家伙,總有一天肯定也會明了你的心意。所以這件事情,在還沒付諸行動之前,千萬不要輕言放棄啊。」

  「嗯……師父說得對。」

  小姬微低下頭去。

  那雙眼眸,已經不見寂寞之色。

  然而。眼神中卻透露出,淡淡的悲哀。

  「小姬也……我也,很喜歡師父。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歡師父。」

  「嗯,謝謝你。」

  「……那我先睡了,師父晚安。」

  小姬鑽進被窩里。

  我轉身走出房門。
第二話



  晚餐之后,為了先熟悉下星期的工作環境,曾經谲木賀峰副教授帶我大致參觀過整間屋子。由于是從原槓的診療所改建而成,因此與專業的研究機構,例如上個月前往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不甚相同,器具或藥品都是最低限度的設備,嚴格說來比較像數據庫的型態。

  會議室、簡報室、圖書室、和室、測量儀器室、實驗室、會客室(朽葉最初帶我們去的那個房間)、教授室、副教授室、助手室、研究室(這部份徒具名稱,幾乎都是閒置狀態)。還有簡單的廚房,廁所隔壁是更亡室,里面是淋浴間,然后是一樓的最深處,據說是朽葉的臥房(當然不可能讓我進去參觀)。至于二樓,似乎便作為我們這些訪客留宿用的空房間(即舊有的病房,分成兩間)。現階段沒辦法詳細瀏覽各個空間的室內設施,因此不能妄下斷語,不過——這間研究室,特地設置在距離大學本部如此遙遠的偏僻場所,感覺好像很沒意義。反而性質比較接近木賀峰副教授的私人別墅(順帶一提,副教授真正的住處據說是位于四條鳥丸一帶的高級大廈)——或者也可以說,是圓朽葉隱居遁世的棲身之所。

  不,不對……這里的前身是,診療所。

  或許這點出乎意料地重要也不一定。既然有朽葉這個「實驗體」在此,則與其稱之為生物研究,其實更接近人體醫學的領域……真受不了,感覺好像變態解剖狂聽見會喜極而泣的話題。

  「說到這,不曉得心視老師目前在做些甚么呢……」下次有機會,再叫玖渚幫我調查看看吧。「好——」

  沖完澡,用毛巾擦干身體,將方才脫在更衣室里的衣服重新穿上。頭發前陣子剛讓小姬剪過,就算沒用吹風機應該也很快就干了吧。

  「………………」

  小姬。

  為何要對我,說那些事情呢。

  為何要向我,追問那些事情呢。

  一旦被問,不就會開始去思考了嗎?

  會不由得去想。

  萬一得到答案,你又將怎么響應——

  「……真是戲言啊。」

  沒錯,全是戲言。

  喜歡上一個人,實在很蠢。

  本來就很愚蠢。

  迄今為止,我從未喜歡或討厭過任何一個人。也從未愛上或憎恨過任何一個人。我對誰都沒有任何感覺。我跟誰,跟任何人事物,都不會產生交集。

  沒錯,就這么想吧。

  沒錯,就如此覺悟吧。

  即使是錯覺亦無妨,就如此覺悟吧。

  「……該睡了。」

  將擦過頭發的毛巾丟入籃子里,伸了下懶腰。

  一走出更衣室——

  「啊。」「哦。」

  就在走廊上遇到木賀峰副教授。

  並未穿著睡衣,而是充滿干勁的整齊服裝,彷佛宣告著接下來還要繼續投入正作中。話說回來,這個人穿睡衣的模樣,我實在是很難想象,甚至連她睡覺的畫面,也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范圍。

  「……晚安」

  「嗯。會跟你在這個地方相遇,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木賀峰副教授說道。

  「咦?你頭發剪短了嗎?」

  「……呃?」

  到現在才發現嗎?

  「還有你的臉頰,發生甚么事情了?」

  「……不,沒甚么。」

  這個人……

  真的是完全沒把別人當一回究啊。

  「不管怎么說,輪胎遭到破壞實在是無妄之災呢。」

  「呃,彼此彼此。」

  「明天首要任務,就是盡快找來備胎把車子給修好,這個就要麻煩你多幫忙了……」

  「當然,畢竟是自己的車子嘛。反正類似經驗之前也曾有過,請放心交給我處理。這些都算在酬勞里面,當作打工的一部份吧。」

  「你准備要睡了嗎?」

  「嗯……雖然我並非作息正常的人,但是因為同行者的生活異常規律,已經進入休眠模式,只剩我自己一直醒著也沒啥意思。」

  「這樣啊……你是說紫木同學嗎?」

  「是的。」

  「她真是個笨蛋。」

  毫不留情地直接斷言。

  宛如一招斃命的用劍高手般犀利直言。

  ……想必在此之前,她已經憋了一整天都苦于無處發洩,其實真的非常想講又不得不忍住,直到此時此1刻才終于一吐為快的吧。

  「也對……畢竟這個世界上也是有那種人存在著啊……是我自己太少見多怪了……」

  的確,木賀峰副教授身為國立大學的教師,又是一名學者,在過去的人生當中應該跟所謂不會念書的笨蛋無緣,沒甚么機會認識這種人吧。搞不好,這還是頭一次見識到也不一定。

  彼此之間有代溝。

  「可是小姬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喔。」

  「我承認她心地善良……但是善良又有何意義?話說回來——」木賀峰副教授問道:「有件事情,可以向你確認一下嗎?」

  「好的……請說,甚么事?」

  「你從朽葉那邊,聽到了些甚么?」

  哦——

  突然切入到核心,問得相當深入呢。這下可好,該怎么回答呢……既然對方以不同于方才的語氣詢問,這種時候隨口胡謅敷衍了事好像也不甚妥當。腦中迅速轉過一圈,在片刻猶之后,我決定照實回答。

  「只聽她提到「不死之身」的事情,還有我跟副教授的恩師十分相像這件事——差不多就這樣吧。」

  「……是嗎?果真如此,那一切都還言之過早。」木賀峰副教授壓低嗓音說道:「既然如此,接下來也請你繼續待在她身邊,暗中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明白嗎?」

  「……可是,朽葉她,全部都知道了耶。」

  「我也不打算隱瞞啊。反正只要她和你交談過,應該很容易就會發現了吧……無論何時,朽葉總是能夠完全看穿我的企圖。」

  「真的嗎?」

  「沒錯。完完全全,都被她事先預料到了。」木賀峰副教授以冷淡的語調,不帶任何情緒地——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地,接著說道:「盡管如此……坦白講,目前正遭遇到瓶頸,可以說前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吧——所以才希望你的存在,對我——對我們面言,能夠成為一線轉機。」

  「所謂的『不死之身』……」這種話題好像不太適合站在走廊上談論,雖然心里暗想著,我仍繼續說下去:「具體而言究竟是甚么意思呢?」

  「她本人會怎么說,我大概都猜想得到……不過讓我來說的話,其中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確確實實完全等于字面上的意思喔。不死之身,不死之身,不--死 ——之——身。肉體永遠保持在最佳的健康狀態,說得更透徹一點,就是在所有方面,都不會老化。」

  「不會老化……」

  「外表年齡乍看之下只有八十歲……然而她實際上,最少活了整整三倍的歲數。」

  「三倍?」十八乘以三等于……「五十四歲……這,怎么可能,太誇張了……五十四歲?」

  「這還是最保守的估計呢。若純粹以數學角度去推量,再多乘上三倍的歲數才是明智的判斷吧。」

  再多乘上三倍——

  一百,六十二歲。

  甚么啊——這個數字。就連搖頭否定,或是拒絕接受,都顯得荒謬無比。

  「所謂三倍——三倍是怎么推算出來的?最初那個「保守估計」的底線數字,究竟有何根據呢?」

  「據她自己說,過去的記憶大約只能回溯到那段時間為止……腦細胞並非RAM而是ROM,假如按照這個理論核講,腦細胞便不能做無謂的浪費……或許,她那種奇特的慵懶性格,也可以說就是根源于此。呵呵呵,這部分應該已經參雜了牽強的假設吧?順帶一提——在我之前「負責保管」她的人,是我的恩師,而據我的恩師當時分析,她差不多已經有八百歲左右了喔。」

  「八百歲……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嗎?」

  (注:日本民間故事,相傳一名漁夫從海邊猜回人魚肉,漁夫的女兒吃了變成不老不死之身,后來出家為尼云游四海,一直活到八百歲,最后回故鄉的山洞隱遁起來不問世事。)

  「你覺得可能嗎?」

  「咦?」

  「你對此,有何感想?總共活了將近十個世紀的人類——你覺得有可能存在嗎?」

  「唔——雖然覺得很不合理——」

  盡管明知不合理,但是——

  我將之前與小姬的談話內容告訴木賀峰副教授。關于擁有完整再生能力與復制能力的細胞,以及永遠循環不已的新陳代謝。當然,也沒忘記事先聲明這是『外行人的想法』。然而木賀峰副教授聽了,只是聳聳肩,說聲『挺有意思的想法呢』。

  「只不過——你所謂的『擁有完整再生能力與復制能力的細胞』,這個前提本身就存在著矛盾喔。畢竟人類的細胞,包括遺傳因子當中,原本就被設定好『死亡』機制了啊。」

  「…………」

  「apoptosis(細胞自然凋亡)加上細胞分裂作用……無論維持在多么健康的狀態,即使延長壽命,充其量也不過是讓遺傳因子里面既有的癌症基因增加活性化的機率而已。並非單純的細胞復制失敗,而是每一個細胞各司其職善盡責任,自然地死去。『有生命』就『必然有死亡』,這句話指的正是這個含意。因為在生命的必要條件當中,原本便已經包含了死亡這一項。」

  「………………」

  永遠無法實現的浪漫主義,又或者是逃避現實的機會主義——子荻在「閒聊」之前先提出的這兩句話,所表達的含意便是如此嗎?盲目而無視于理論存在的絕對矛盾定律。

  「結果說穿了,其實就是成長與進化何者為先的矛盾……矛盾嗎,呵呵。」對于「矛盾」兩字,木賀峰副教授只是輕笑了笑。「話雖如此,假使拿最強的矛與最強的盾相比,想都不用想當然還是矛略勝一籌啰。」

  「為甚么呢?」

  「因為盾是用來防御矛的工具,而矛卻是用來刺殺人的工具。盡管俗話常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實際上了矛並非用來攻擊盾的工具——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每個細胞都被設定著自然毀滅的機制,那種『死亡』其實也是邁向『重生』的過程之一,僅僅是過程之一而已……因此所謂的『不死之身』,意思也等同于『沒有生命』一樣了不是嗎?」

  「…………」

  「反過來講,符合嚴格定義的不老不死傳奇,倘若真實存在著也很麻煩。如果細胞長保不死特性,人類就會變成永遠無法停止生長了喔。被設定的程序會一再重復一再重復一再重復,朝向無限的彼方永劫增值——如此一來,便真正成為不折不扣的癌細胞了。個體將無限制地生長下去……最后宛如黑洞般的巨人宣各完成—— 不對,是永遠處于未完成狀態的巨人,宣告誕生。總之,無論出于自動或者被動,細胞都絕對不會滅亡,除非擁有任何任意調節細胞生死的力量則另當別論,但那已經屬于神的領域了。」

  「嗯,確實……」

  成長與進化。

  互相矛盾。

  「況且,為了確保能夠不『斷成長』,這些能量要由何處供給也是一大問題——畢竟以綜合的觀念而言,能量就等于生存的同義詞。」

  「——嗯,也許吧。」

  不知該怎么說——完全無法辯駁。

  對于不死之身,對于朽葉,原本應該致力研究的木賀峰教授居然——對主題本身提出如此致命性的否定觀點。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站在甚么立場才好。豈止立場,此時此刻,眼前的我連立足之地都無法確定。

  木賀峰副教授無視于越來越陷入混亂的我,絲毫沒理會我的反應,仍舊有如自言自語般,繼續往下講。

  「只不過……呵呵——或許作為生物學者這樣問會被人嘲笑幼稚,但我認為,這是非常基礎的觀念。沒錯,以最基礎,有如二進法般的邏輯規則去思考——你認為所謂的『死亡』,究竟是甚么呢?」

  「……所謂『死亡』是……」

  是沒有生命。

  是無法與任何人相見。

  是無法與任何人交談。

  是甚么都感覺不到。

  是甚么都不能思考。

  一言以蔽之的話——

  「可以說是,空無一物吧。」

  「…………」

  我想起被朽葉問過的問題。

  所謂「不死之死」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對于我暧昧模糊的答案,朽葉表示難以苟同,當時她自己是如此回答的——所謂「不死之身」,就是永遠都不會改變。

  那么,所謂的「死亡」又是甚么呢?

  「所謂『死亡』,就是永遠、永遠、永永遠遠地,空無一物。說得更徹底一點就是……完全黑暗吧。存在于完全無法透視的黑暗當中,沒有憑借任何依靠,只剩下純然的孤獨。」

  「真像詩人啊。」

  「是戲言玩家。」

  「我對你充滿詩意的感性表示贊賞,只不過——我想得比較現實無趣一點……嗯——好比說,在一般人的觀念里,通常都認為只要心髒停止跳動人就會死亡。但心髒屬于不隨意肌,因此正確來講,與人類的意志根本毫無關聯。」

  「很有小酒井不木的調調呢。」

  (注:本名小酒井光次(1990-1929),為東京帝大醫學博士,大正時期推理作家,同時也是SF作家品的先驅,著有<戀愛曲線>、<愚人之毒>等作品。)〔我反而覺得有點像京極夏彥〕

  「嗯?甚么?」

  木賀峰副教授反問我。看樣子似乎沒聽過這號人物。

  「有一本小說便是以此為題材喔,雖然那是一本推理小說……」

  「你看的東西還真另類。」

  被投以微妙的眼光。

  應該說這也難怪嗎。

  「心髒里面依附著心靈,這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說法——你知道嗎?古時候的人以為人類是用心髒在做思考呢,這是大腦的存在被確認之前的事情——」

  「會這樣想也沒錯吧,畢竟輸送血液到腦部的就是心髒,況且,心髒並非受大腦指揮而運作的啊。」

  會撲通跳動的是心髒。

  會寒冷的,也是心髒。

  會遭受試煉的,也是心髒。

  「沒錯——然而心髒的跳動,卻與『死亡』沒有任何關系。『死亡』這件事,『死亡』這個名詞,並非由于大腦或者五髒六腑發生異常所導致——甚至不如說它是一種正常現象。只要正常地活著,就會正常地死去。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人類就無法生存下去。所以,朽葉的存在,究竟算甚么呢?」

  若不屬于正常——則為異常。

  若不屬于正形——則為異形。

  「她自己心里有數——你是這么想的吧。」我說:「所以,才會把我找來。」

  「沒錯,正是如此。」

  「但請容我冒昧地反駁一句,有時候自己的事情自己反而不清楚,我覺得朽葉她應該甚么都不知情喔。」

  「嗯……的確,也許果真如你所言。但是——」木賀峰教授說道:「至少西東教授似乎已經——在她身上掌握到『某種關鍵』了。」

  「西東……」

  據說與我非常相像的,兩個人的恩師。

  由她們兩人來說的話,應該是我像他才對嗎。

  「——對因果定律的反抗,對實際存在的命運發起革命,對必然性正面迎擊的獨立宣言。」木賀峰副教授宛如朗誦般續道:「這其實……原本是那個人,西東教授所說的話喔。當時我正在接受他的指導,只是一名平凡的高中生……對了,就跟紫木同學差不多年紀吧。」

  「啊啊,高中生嗎。」

  「雖然我承續了他的研究——雖然在他之后,我繼續承接了下來——可是坦白說,這擔子非常沉重。朽葉根本不肯對我敞開心房——甚至找來像你這樣的人設法套她話,類似的計謀,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

  「只可惜,每次都失敗,屢試不爽啊。」

  「——人材不足,朽葉是這么講的。」

  「嗯——在朽葉看來,我的企圖,不對,是我這個存在,想必十分滑稽吧……但是,但是但是但是,這一回,這一回真的——或許會成功也不一定啊。」

  「為甚么呢?」

  「因為過去朽葉即使察覺到我的企圖,也會完全視若無睹。」木賀峰副教授話語中帶著自嘲。「這便成為,僅存的一絲希望。」

  「一絲……希望嗎?」

  「沒錯……盡管我一直承繼著教授的研究持續到現在,但是……也差不到開始產生倦怠感了。然而明知有圈套——明知道背后有計謀,朽葉卻仍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哪。看樣子適性測驗應該也奏效了,總算不枉我特地選在這里舉行測驗的用意。」

  「…………」

  頭一遭嗎?

  雖然朽葉自己是那樣說的。雖然她說彼此的利害關系一致。

  但至少,站在木賀峰副教授的角度去觀察——朽葉對于研究計劃,並非全然支持與配合的態度吧。事實上,包括今天對我所說的話當中,究竟含有多少程度的虛假,和多少程度的算計,坦白說也不得而知。盡管如此——像這樣的情況,終究屬于相當希奇的特例。

  「本人——木賀峰約,願用盡一切手段,追求一切希望……只為了,打破命運。

  為了——開創命運。」

  開創命運。

  破獲因果。

  讓故事——崩壞。

  「……既然是工作,就該遵照命令指示。」我說:「只不過要懷著目的認真去欺騙別人,我實在是不太擅長呢。」

  「沒有必要欺騙啊。」

  「……是嗎……看樣子話題到此結束,我可以離開了嗎?」

  「嗯?」

  「春日井小姐對你失禮冒犯,並且逃離此處的理由,我似乎能夠體會了。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話……或許原因就出在『朽葉身上』吧。」

  「……甚么意思?」

  「天曉得。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含意。即使有,那個含意本身,也不一定真的會有任何含意。而一旦深入到含意中的含意中的含意,那已經超乎人類智慧所及的范圍了喔。」

  「……假如是因為覺得將朽葉當作『實驗體』這件事太過不人道的話,那只能稱之為偏見。」木賀峰副教授平靜說道:「她所擁有的『不死之身』,在社會上可是屬于弱者喔。萬一被知道的話,不曉得會遭受到甚么樣的傷害,所以……必須要有人負責保護她才行。」

  強即是弱,弱即是強。

  「不死之身」。

  受到警戒,被視作危險。

  可能會……

  遭到殺害。

  在各種層面,慘遭殺戮。

  「因為她並沒有自我保護的防衛能力。」

  我對任何人都不會產生影響。

  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處和生活照應。

  不死之身。

  死亡。

  能夠自殺的人,都是強者。

  「……我並沒有覺得不人道啊。況且只要回頭想想我的人生,就會感覺事到如今這根本算不了甚么……只不過,或許——」

  「或許怎樣?」

  「不,沒甚么,我說太多了。」

  的確。

  這才真是,說太多了。

  我根本沒有這種資格。

  因為事情——與我,無關。

  「晚安,木賀峰副教授。」

  「……嗯,晚安,明天見。」

  木賀峰副教授既未讓我有繼續開口的機會,也不打算和我多說,便徑自朝走廊邁步離去。那個方向,應該是通往實驗室或圖書室,總之看樣子,是准備要徹夜進行研究作業吧。朽葉說過她是夜行性動物,豈止如此,那個人好像整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在工作。看在我這樣的懶人眼里,真是值得敬佩啊。

  值得敬佩。

  只不過……只不過我想,春日井小姐她——對于木賀峰副教授,大概不會是這種評價吧。

  上個月,當她還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那間被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連手破壞得體無完膚的機構里任職時,所從事的研究雖然卓越非凡,卻絕對不是甚么值得歌功頌德的東西。

  然而。

  倘若去問當時的她『你為何要從事這樣的研究』,想必她會如此回答吧——『因為這是工作。』

  以此類推——

  木賀峰副教授,並不值得敬佩。

  那個人,並非為了工作而研究。

  那個人,是為了使命感而研究。

  話雖如此,要說這一點讓春日井小姐心存芥蒂,倒也不盡然。無論在任何層面上,春日井小姐都不具有會為這種事情心存芥蒂的性格。那個人——對誰都毫無感覺,不生亦不死,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類。

  只不過。

  與卿壹郎博士分道揚镳后——

  現在,沒有人會對她提出指示。

  現在,沒有人會對她下達命令。

  就這層意義而言,現在的春日井小姐,正處于不安定的狀態吧。甚至無法預測她的下一步行動,一切都無法預料。

  善變。

  有如擲骰子般難以捉摸的性格。

  真是,好像在說我自己一樣。

  「……不知道光小姐,最近過得好嗎——」

  將思考模式轉換到完全無害的方向,我移動腳步准備回房間去。

  「啊~~真想把頭枕在光小姐的膝上……對了,等打工結束,就找小友一起,再去一次那座島吧……雖然原本以為絕不可能再去第二次的。」

  只要那個占卜師不在就好。

  經過方才與木賀峰副教授的談話,頭發已經完全風干,我無意識地摸著頭發,在走廊上漫步,正要爬上樓梯時,看見理澄從樓梯上方迎面走下來。由于這間研究所的樓梯非常狹窄,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通行,因此我便停下腳步站在樓梯口,等理澄先下來。

  「……嗨,理……」

  「………………」

  「理……澄?」

  不對。

  她和小姬一樣,穿著跟朽葉借來的長T恤……此刻,雙手是露在外面的。從袖口伸出兩雙——細長的手臂,而衣擺底下露出兩雙腳。

  並未穿上斗篷。

  也沒穿著束縛衣。

  臉上的表情,面無表情。

  並非理澄平日天真無邪的笑容

  也非出夢那種無法無天的笑容

  臉上的表情,面無表情。

  不發一語。

  不發一語的她。

  不發一語的她究竟是誰,不得而知。

  不發一語的他。

  不發一語的他究竟是誰,不得而知。

  是哪一方?

  這副身體的「生命」屬于哪一方?

  這副身體的「死亡」屬于哪一方?

  完全,不得而知。

  不一致。

  何者為何者,並不一致。

  「呃……你是,出夢嗎?」

  分不清楚是「他」還是「她」的她,下完階梯,從我身旁走過。

  身影無聲無息地,融入黑暗之中。

  那個方向應該是前往……會客室嗎,或者是,對面的玄關呢?三更半夜突然心血來潮出門散步——看樣子也不像。那究竟要往哪里去呢?洗手間的話在反方向,難道是睡胡塗了意識還沒清醒嗎?之所以面無表情,純粹是因為半夢半醒間意識模糊,之所以對我視若無睹,也純粹只是沒有發現罷了。

  然而,感覺好像又不太一樣。

  彷佛夢游症的狀態

  到底怎么回事……莫非還有第三人格存在嗎?

  不會吧,根本也沒聽說過。

  況且……那並非人梧層次的問題,而是宛若變身的狀態。

  簡直就像是——

  人格已經完全抽離的模樣。

  看上去,有如空殼。

  彷佛明亮的黑暗般,空洞虛無。

  「…………」

  要追上去嗎,這念頭掠過腦海,但隨即又覺得太過深入似乎不安,便停下正准備跨出的步伐。

  最糟的可能性,我並不是沒有想到過。

  說不定那是食人夢出夢,此刻正准備前往獵殺「目標物」木賀峰副教授與圓朽葉,畢竟在一樓的只有她們兩人——

  ……然而。

  縱使真的是這個最糟的可能情況,也與我無關。

  我並沒有挺身而出保護她們的理由。

  假如我出面阻撓的話,出夢想必會毫不留情地殺了我吧。因為那是「殺手」的職責,想必他會遵循自己存在的理由,將我殺死。

  更何況,出夢已經答應過我了。

  在與我相關的地方,絕不會動手殺人。

  仔細想想,這實在是破格的條件交換,畢竟我只要負責跟理澄那樣可愛的女生做朋友就好。縱然問題堆積如山,但如果只是做做朋友而已,應該能夠輕易避開那座山吧。雖然山就在那里,我也可以選擇不去爬它啊。所以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便是將不懂的東西置之不理的才能。

  我爬上樓梯。

  回到房間,打開房門,電燈已經關了。轉頭看向床鋪,小姬正窩在棉被里蒙頭大睡。時機點恰到好處。就算對方是小姬,我也不願被看到自己的睡姿或睡容,否則會沒辦法熟睡,感覺很怪異。

  我鑽進自己的被窩里。真是累人的一天……啊,本來想要跟美衣子小姐聯絡,告訴她春日井小姐的事情,結果都忘光了。也罷,反正我也嫌麻煩。不管怎樣,那個人應該可以平安無事地,徒步走回古董公寓吧。能夠獨自生存的人,只須獨自一人就能夠活得很好;無法獨自生存的家伙,要是獨自一個人就會活得很痛苦。盡管如此,如果非得這么做不可的話,那也必須這么做才行。

  「睡吧。」

  我閉上雙眼。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了地獄。
第七章  戰場吊(千羽鶴)

          

  

  沒有面包就餓死吧。

  


第一話


  有些時候我會想,假如時間能倒轉就好了。

  這種話若說出口,隨之而來便是這樣的問題——

  「假如人生能夠重來的話,你希望能回到甚麼時候,從哪個時間點重新開始?」

  標准答案,非常簡單明了。

  我並不想重來,只想早點死去。

  我的答案,如上所述。

  即使——時間真的能夠倒轉也一樣。

  好比說,就算時間回到與那名藍色少年相遇之前,我也還是會像與那名藍色少年相遇之后一樣,讓相同的事情重新上演吧。仍舊會不斷重復不斷重復,讓相同的悲劇無窮無盡地一再上演,宛如將影像收錄在永不損毀的媒體上,彷佛中毒似地,依照程序設定,不緬重復相同的事情。

  即使回到妹妹死前也一樣,即使回到出生之前也一樣。

  我只會,一再重演相同的劇情。

  彷佛命運早已注定的故事一般,彷佛遵從著誰的旨意。

  就算是不同的因,也會有相同的果。

  然而,我卻又覺得。

  即使被說幼稚也好,被說滑稽也罷。

  被稱為戲言也好,被稱為杰作也罷。

  假如時間能夠倒轉就好了。

  回到我產生這種想法之前。

  那個時候,總比現在要來得好,

  沒有任何比未來更加殘酷的事情了。

  假如有掌管因果之神存在的話,我大概會向他祈求吧。

  拜托,請高抬貴手別再讓任何事情發生。

  請祢,安安靜靜地待著別動。

  「……啊——好像,做了一個怪夢。」

  窗簾縫隙間射入的陽光將我喚醒。

  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的內容已經忘光了。唯獨這點實在不能歸咎于我的記憶力太差,畢竟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是這樣。據說夢這種東西,就算試圖要把它記住,大多數終究還是會被忘得一干二淨。

  ………………。

  為什麼我會知道自己做了怪夢?

  照理說應該都忘光了才對啊。

  「說不定其實只有忘掉一小部分而已嗎……搞不太清楚。」

  剛睡醒的思考回路也很不清不楚。

  為什麼我會,思考這些事情?

  視線朝床上瞥去。

  小姬似乎還在睡。

  明明今天也有補習,她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干2是個散漫的家伙。話說回來,修好飛雅特也要花掉不少時間,今天中午以前大概沒辦法完成吧。其實,小姬能夠到目前為止都保持全勤連一次也沒缺席過,本身就是個奇跡了。

  不管怎麼說,她是真的很喜歡學校吧。

  我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出聲音以免吵醒她,輕輕走出房門。想要洗個臉清爽一下……去用更衣室的洗臉台好了,雖然知道走廊正前方的廁所也有裝設洗臉台,不過能選擇的話,根本用不著選擇那邊吧。

  到達一樓。

  直接,前往更衣室。

  感覺有點渾渾噩噩地,介于半夢半醒之間,不知該說是視線模糊還是意識模糊。我沒有低血壓,甚至起床狀態算良好的,只不過好歸好……最近因為春日井小姐的關系,造成連續睡眠不足,才會變這樣吧。也許差不多該想辦法找個可以單獨睡覺的地方了……或者,到玖渚那邊去住個一星期也不錯。如果是那丫頭的話,就算她待在旁邊我也能安然入睡,完全不受影響。

  敲敲更衣室的門,確定沒有人響應,我便開門進入。才剛踏進去——明明直到進去以前都沒甚麼,明明一切都看似正常的,但就在剛踏進去那一刻——

  某種奇妙的第六感發生了。

  「……咦?」

  怎麼回事。

  不知為何,突然有股直覺,覺得必須繼續往前走,去最里面的淋浴間看一下才行。為什麼呢?這股奇異的感覺,奇特的第六感,確實非常微妙。並非具體有形的事物,甚至可以說是朦胧不清又脆弱的確信。

  彷佛空氣,已然死滅。

  彷佛空氣,已然死絕。

  是第六感嗎?

  又或者是,經驗談。

  不太清楚。

  雖然不太清楚但……

  是因為剛起床的關系嗎?

  雖然不太清楚但……

  不太清楚。

  又或者是,經驗談。

  是第六感嗎?

  彷佛空氣,已然死滅。

  彷佛空氣,已然死絕。

  (我沒打錯,這里真的是個大回文)

  「………………」

  對于自己覺得非看不可的東西,對于自己基于自我意志想要一探究竟的事物,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去抗拒。出于這點基本認知,我先簡單洗個臉,讓剛起床的頭腦盡量清醒,然后才接著,將通往淋浴間的門給打開。

  眼前是,不死之身的少女,死在里面。

  幾乎無法更加慘烈地,死在里面。

  幾乎無法正眼直視地,死在里面。

  上半身與下半身被撕扯分裂開來,原本充塞身體的內髒大量湧出,可能因為缺氧已久,內髒全都變成了紅黑色。活著的內髒應該是鮮紅色的,會散發閃亮鮮艷的紅色光彩,而眼前從朽葉上半身溢出的那些,卻怎麼看都毫無光澤,完全是死亡的內髒。

  蓮蓬頭正緩緩地漏著水,緩慢到連隔壁更衣室都聽不見聲音……水流似乎將原本應該大量淹沒地板瓷磚的血液都沖洗掉了,血的氣味,很淡。

  呼喚我前來的是,微乎其微幾不可聞的蓮蓬頭水聲,與微乎其微隱隱飄散的血腥香氣。

  原來如此。

  已然死滅,已然死絕。

  此處——

  已經終結了。

  「啊,嗚……」我用力捂住嘴巴。拼命忍住,差點沖口而出的尖叫。

  從半夢半醒之中,瞬間回復。

  回到現實?

  還是夢中?

  這里是……哪一邊?

  乍看之下已被撕裂的身體……其實還相連著,雖然很不明顯。只靠一根脊椎骨,和一片背部的皮膚,勉強相連著。

  回憶迅速倒帶。

  迄今為止所見過的,各式各樣的屍體,一一掠過腦海。

  然而,與之相較,眼前這具仍屬于特別慘不忍睹的類型。

  非常地,慘不忍睹。

  簡直就像是,內髒被——

  內髒被人粗暴地狼吞虎咽的感覺。

  而表情。

  朽葉的表情。

  朽葉臉上的表情,從這個角度隱約可見朽葉的表情則是……是甚麼呢,我無法理解,難以形容。既非因痛苦而扭曲的狀態……當然,也並非平和安祥的模樣。硬要描述的話,就是面無表情。

  蒼白又,冰冷地。

  眼睛正,緊閉著。

  雙手跟雙腳,伸展開來。

  並沒有,握緊拳頭。

  衣服是,昨晚那件,俏皮的卡通貓睡衣。

  貓圖案變成黑色的。

  貓。

  貓,貓,貓。

  血液凝固,變成黑色的。

  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

  黑色的。

  黑色的貓。

  黑貓。

  「呃……」我向不存在的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這樣子,讓人很困擾啊……」

  向后退一步。太過突兀了。

  向后退兩步。來不及理解。

  向后退三步。快冷靜下來。

  向后退四步,轉身走出淋浴間。

  關上門扇。

  甚麼也看不見了。

  這樣就,甚麼都看不見。

  所以我,甚麼都不知道。

  「…………嗚!」

  快步沖向洗臉台,竭盡全身力氣,打開水龍頭。即使在如此情況下,水流仍不顧一切地傾洩而出。我用手盛住,洗把臉。對,沒錯,我是來洗臉的。我是來這邊洗臉的。咦?剛才洗過了嗎?有甚麼關系,多洗一次又沒甚麼損失。洗吧洗吧洗吧,我愛干淨,我很愛干淨,要隨時保持清潔。我有潔癖,我愛清潔。

  冷靜一點。

  冷酷一點。

  「呼、呼、呼、呼、呼……」

  空氣堵塞。

  呼吸困難。

  是喝到水了嗎?

  不對,是我忘了要呼吸了。

  笨蛋,這樣會死翹翹啊。

  「嗚……」

  我放著水龍頭沒關,又像逃命似地,快步走出更衣室,接著蹲在外面走廊上。忽然回過神,立刻把門關起來。

  「嗚、嗚……」

  為甚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種劇情發展,到底怎麼回事?

  為什麼朽葉會死?

  啊啊,對了,說不定這是整人游戲,為了嚇我而精心設計的超級恐怖秀。反正朽葉是「不死之身」。內髒被挖出來也死不了的,一定馬上就會打開這扇門沖出來,大聲喊「surprise!啊哈哈哈,看你嚇成這樣~」。

  帶著肚破腸流的內髒。

  照樣面無表情地,出現在眼前。

  「…………啊。」

  我回想起來。

  昨晚見到的,理澄……又或者是,出夢,分不清楚是哪一方,無從得知那是誰,身分不一致的「食人魔」。

  職業殺手。

  以殺人為業。

  假如追問,想必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因為這是工作。』

  既然是工作,就非達成不可。

  既然是工作,就應該不擇手段。

  既然是工作,就必須拿出成果。

  混亂的大腦,勉強重新啟動。

  混亂的身體,也重新站起來。

  「木賀峰……副教授——」

  人在,哪里?

  那個人,平安無事嗎?

  夜行性動物……當時她說還要繼續進行研究工作,所以……是在實驗在,或者圖書室嗎?印象中好像是往那個方向走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無誤就好了。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記憶從來也沒正確過。

  記憶?

  那種東西,我只想把它忘得一干二淨。

  只會記得討厭的事情。

  只會記得討厭的人類。

  只知道討厭的事。

  只知道討厭的人。

  「還沒死……還沒死……」

  穿過走廊。

  來到實驗室。

  先敲門,敲門很重要,因為這是基本禮儀。不能不遵守禮儀,否則太失禮了。沒禮貌,等于是非禮,一定會被罵,我不想被罵。況且,只要敲敲門,里面有沒有人很快就會知道了。敲門這個行為具有如此優越的好處,實在沒有不執行的道理。

  然而卻,沒有任何響應。

  我轉動門把。

  門是鎖住的。

  換言之,里面沒有人。

  「…………」

  又或者是,沒有活著的人?

  我無暇思考,立刻用肩膀去撞擊門板。使盡全力,毫不留情地撞。無論是對門板,還是對自己,都絲毫不留余地。

  在撞到第五次的時候,門板松動了,傾斜了,產生一條細微的縫隙。這時候我才意識到痛覺。無所謂,反正痛覺永遠都存在著,我永遠都感覺得到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

  想必——

  「………………」

  里面一定真的,沒有任何人在。

  廢話,這是當然的。

  假如里面有誰在,而那個人已經死了,再加上房間是鎖住的,如此一來不就成為密室狀態了嗎?這種事情,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就不可能會發生。

  理所當然。

  我摸摸肩膀。

  完好無缺,沒有骨折。

  真不可思議,怎麼會沒有骨折呢?

  我疑惑地歪著頭,繼續朝走廊深處邁進。

  來到圖書室。

  先敲門,敲門很重要,因為這是基本禮儀。不能不遵守禮儀,否則太失禮了。沒禮貌,等于是非禮,一定會被罵,我不想被罵。況且,只要敲敲門,里面有沒有人很快就會知道了。敲門這個行為具有如此優越的好處,實在沒有不執行的道理。

  然而卻,沒有任何響應。

  我轉動門把。

  門沒有上鎖。

  眼前是,木賀峰副教授,死在里面。

  坐在椅子上,面朝辦公桌趴伏著,一雙對著我的眼睛,異常混濁,那是已死的雙眼,已經沒有了生命。確確實實,無可奈何,百分之百肯定地。

  已經死了。人類的脖子,不可能扭轉到那樣的角度。

  還有一點。

  右邊的肩膀,被凶狠地撕裂了。

  殘留著,鮮血汨汨流出的痕跡。

  已經,幾乎沒有在流動。

  已經,幾乎完全凝固了。

  凝結成,紅黑色。

  抑或是——已經流干了嗎?

  這股氣味。

  剛才並沒有察覺。

  為什麼呢?

  是因為密閉著嗎?

  血的氣息。

  死亡的氣息,全部被封閉住了。

  如今,已不再密閉。

  死亡——被解放了。

  「………………」

  想要靠近,卻猶豫著。

  一旦靠近——彷佛就會被困住。

  不同于恐懼。

  不同于驚愕。

  這種情緒——非常不妙。

  我現在,被蠱惑住了。

  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圓朽葉的屍體。

  木賀峰約的屍體。

  我被這兩者,蠱惑住。

  受到吸引,被吸引住,無法抗拒地,無窮無盡地。朝向遙遠彼方無限擴張的莫大質量,擁有絕大向量的牽引力,正以物理作用蠱惑著我。

  這是一種——憧憬。

  我正,向往著死亡。

  「唔。嗚——嗚嗚嗚——」

  這次沒有一步步向后退。

  而是一口氣連退四步,轉身將門關上。

  氣味消失了。

  前診療所。原來如此,是這樣的構造嗎?

  完全密閉的空間。

  死亡,再度被封閉了。

  「為什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一死,打工的事情不就告吹了嗎?明明說好從下星期開始的。這樣表示美衣子小姐的掛軸不就泡湯了嗎?問題不在這里?這不是重點?我知道啊。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我知道啊。

  你以為我連這種事情都不懂嗎?

  沒錯。

  「出、出夢——」

  已經,想不出別的可能性了。

  是他下的手。

  職業殺手。

  搞甚麼鬼啊,那個大騙子。明明說好不在我面前殺人的。

  簡直可笑,太滑稽了。

  殺手說的話,能信嗎?

  事到如今,可別說甚麼遭到背叛之類的話。

  可別說直到剛才你都還深信不疑。

  少來,其實你早就心里有數了吧?

  知道隔天醒來,這兩人可能已經沒命了。

  即便如此,卻還是認為與己無關。

  你早就料想到了吧?

  事情照預料發展,有甚麼好驚慌的。

  要高興才對啊,全都被你料中了喔。

  「——吵死了!」

  我在走廊上狂奔。

  明明應該是筆直地奔跑,卻到處碰撞,撞到牆壁,撞到轉角,撞到各處的門把,還在沒有東西的地方絆倒。(天然呆發現)

  狼狽不堪。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閉嘴!我很正常!」

  輾轉來到樓梯口。

  踏上樓梯。

  緩慢地,小心翼翼地。

  一步一階,一步一階。

  宛如要烙下足印般咬緊牙根往上爬。

  「我甚麼也沒料到我甚麼也沒想到我甚麼感覺也沒有我甚麼念頭也沒有我並沒有焦躁不安我並沒有后悔莫及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爬完樓梯。

  再度向前,奔跑。

  在理澄所睡的房間門口停下腳步。

  這一次,我並沒有敲門。

  「……出夢!」

  就在床面上。

  匂宮兄妹,已經死了。

  「……啊?」

  啪茲,頭頂傳來龜裂的聲音。

  啪茲,啪茲,啪茲。

  啪搭。

  容閏已經飽和,達到極限了。

  大腦開始准備遁逃。

  又或者,已經開始進行了嗎?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

  會錯失關鍵,掌握不住狀況。

  「……咦,呃,耶?」

  躺在床上的她的身體——

  鮮血淋漓。

  鮮血淋漓。

  鮮血淋漓。

  同樣是,已經變成紅黑色的血液。

  這也,難怪。

  因為首級,被切斷了。

  以脖子為界,頭跟身體分成兩邊。

  完完全全,連一片皮膚都不相連地,完成了。

  斬首屍體。光是這樣,應該已經十分足夠。

  然而胸前,卻還有一個彷佛被貫穿的巨大傷口。

  向朽葉借來的T恤已經破開,在衣服底下,原本應該屬于心髒的位置,有著巨大的巨大的巨大的,很深的很深的很深的——傷口。

  與其稱之為傷口,不如稱之為洞穴。

  已經,貫穿了。

  頭部被斬斷,胸部被挖開。總其,被殺了兩次。

  這也難怪。

  畢竟是雙重人格嘛。

  兩次。

  必須殺兩次才行。

  否則,是不會死的啊。

  「我喜歡你!」

  我想起理澄純真的笑臉。

  『喀哈哈哈!』

  又想起出夢狂妄的笑聲。

  通通給我停止。

  這些事情,我都不願回想起來。

  通通給我停止給我停止停止停止。

  「理澄、出夢、理澄、出夢、理澄出夢、理澄出夢理澄出夢……?」

  呼喚名字又能怎樣。

  明知道根本不會有任何響應。

  不,我並不知道,我怎麼會合!!呢。

  我根本不想去理解,我不想崩壞。

  快回答我啊。

  你是……你們應該是恐怖的殺手沒錯吧?

  「漢尼拔」理澄,以及「食人魔」出夢。

  殺戮奇術之匂宮兄妹。

  只不過脖子被切斷胸部被貫穿而已,死不了的。

  死不了的吧,不可能會死的。

  就算想嚇唬我也沒用。

  我對死人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了。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這點程度,已經嚇不倒我了。

  在房間一角,那件斗篷和束縛衣,都被折好安放著。哦——原來束縛衣要這樣折啊,那種構造看起來就是很難整理的樣子。

  真是的。

  「……嘿,理澄……」

  沒有任何回應。

  「……嘿,出夢……」

  沒有任何回應。

  冷靜一點吧。

  我是很冷靜的。

  首先,要做出選擇,選擇接下來的行動。是應該要厘清眼前這個情況,還是應該繼續保持混亂呢?很顯然是后者比較輕松,這才是所謂正確明智的選擇吧。然而我卻選擇了前者,想必是因為腦袋一團混亂不夠理智吧。

  圓朽葉死了。

  木賀峰副教授死了。

  匂宮兄妹也死了。

  這當中應該,有著某種關聯性。

  沒錯,大家都死了。

  所有人都被殺了。

  共通點。

  如此便將支離破碎的環節(KillingLink)串聯起來。

  「……然后——」

  至少還有兩件事情,是清楚的。

  圓朽葉跟木賀峰副教授。

  她們兩個,是「殺手」狙擊的目標。

  目標必須,被殺死。

  這是,游戲規則。

  這是,基本常識。

  最低限度的,禮儀規范。

  「可是……為什麼,出夢……」

  或者說,為什麼理澄會——

  死在這里。

  搞不懂。

  根本,沒有必要搞懂。

  「…………………………………………………………………………不快逃不行——」

  必須趕快把小姬叫起來,迅速逃離此地。

  既然飛雅特沒辦法開,就騎備用的腳踏車。

  反正沒有必要翻山越嶺。

  到哪都行。

  總之只要離開這里,到哪都行。

  這里已經——全完了。

  這里已經,宣告終結了。

  我將匂宮兄妹的身體撇到視線范圍以外,轉身走出房間。接著打開隔壁的病房,沒有先敲門。已經沒空理會那些事情了,敲門是甚麼東西?

  「一姬!快起來!」我一口氣沖到床邊,抓住蓋著棉被的小姬用力搖晃。「趕快離開這里……大事不……妙了——」

  突然,察覺異狀。

  抓住棉被搖晃的手,沉了下去。

  這不是——人類身體的彈性。

  「…………………?」

  掀開棉被一看。里面是,一團棉被。

  棉被底下裹著,一團棉被。

  「………………」

  這是棉被。

  無論左看右看怎麼看,都是棉被。無庸置疑的無懈可擊的棉被。會說這東西不是棉被的家伙肯定腦筋有問題。如果腦袋正肖的話。那肯定是眼睛有問題。假如眼睛正常的話,那就是腦筋有問題。總而言之,想必是哪里有問題。

  不,不對。

  可是,是我有問題。

  我應該是屬于異常的。

  我並不擁有正常的本質。

  「……咦?」

  我偏著頭。

  「小姬人呢?」
第二話


  小姬死在中庭里面。

  雙手——從手肘的地方,被撕扯斷裂。

  然后,脖子朝著不可能的方向被扭斷。

  死在,一片血泊當中。

  已經沒有了笑容。

  已經沒有了希望。

  「…………」

  肉的碎片。

  血的氣味。血肉模糊。

  那副嬌小的身軀到處都是血渾身都是血。

  鮮血淋漓。

  血流成河。

  彷佛漂浮在其中的,嬌小身軀。

  骨頭。骨髓?傷可見骨的,手腕。

  手掌到哪去了?被扯斷的手掌。

  混雜在,血泊當中,破碎四散。

  肉塊,肉片。

  被扭斷的脖子。

  毫無生氣的眼瞳。黯淡無光的瞳孔。

  彷佛見到邪惡本體似地,瞳孔極度睜大,然而表情並非恐怖的扭曲亦非悲壯的凍結,只有一片空虛。

  蝴蝶結松開了,長發胡亂披散著。

  殘忍,殘忍,殘忍。

  制服。才剛買的新制服到處殘破不堪。

  感覺就像,遭受到野獸襲擊一樣。

  宛如遭到神話中的野獸凶蹂躏般。

  蹂躏。

  征服。亵渎。

  祭品,犧牲,暴食。

  凌虐。破壞、破壞、破壞。

  殺人。殺戮。血、肉、骨、血、肉、肉。

  肉的碎片。血的氣味。血肉模糊。那副嬌小的身軀到處都是血渾身都是血。鮮血淋漓。血流成河。彷佛漂浮在其中的,嬌小身軀。骨頭。骨髓?傷可見骨的,手腕。手掌到哪去了?被扯斷的手掌。混雜在,血泊當中,破碎四散。肉塊,肉片。被扭斷的脖子。毫無生氣的眼瞳。黯淡無光的瞳孔。彷佛見到邪惡本體似地,瞳孔極度睜大,然而表情並非恐怖的扭曲亦非悲壯的凍結,只有一片空虛。蝴蝶結松開了,長發胡亂披散著。殘忍,殘忍,殘忍。制服。才剛買的新制服到處殘破不堪。感覺就像,遭受到野獸襲擊一樣。宛如遭到神話中的野獸凶蹂躏般。蹂躏。征服。亵渎。祭品,犧牲,暴食。凌虐。破壞、破壞、破壞。殺人。殺戮。血、肉、骨、血、肉、肉。

  肉的碎片。血的氣味。血肉模糊。那副嬌小的身軀到處都是血渾身都是血。鮮血淋漓。血流成河。彷佛漂浮在其中的,嬌小身軀。骨頭。骨髓?傷可見骨的,手腕。手掌到哪去了?被扯斷的手掌。混雜在,血泊當中,破碎四散。肉塊,肉片。被扭斷的脖子。毫無生氣的眼瞳。黯淡無光的瞳孔。彷佛見到邪惡本體似地,瞳孔極度睜大,然而表情並非恐怖的扭曲亦非悲壯的凍結,只有一片空虛。蝴蝶結松開了,長發胡亂披散著。殘忍,殘忍,殘忍。制服。才剛買的新制服到處殘破不堪。感覺就像,遭受到野獸襲擊一樣。宛如遭到神話中的野獸凶蹂躏般。蹂躏。征服。亵渎。祭品,犧牲,暴食。凌虐。破壞、破壞、破壞。殺人。殺戮。血、肉、骨、血、肉、肉。肉的碎片。血的氣味。血肉模糊。那副嬌小的身軀到處都是血渾身都是血。鮮血淋漓。血流成河。彷佛漂浮在其中的,嬌小身軀。骨頭。骨髓?傷可見骨的,手腕。手掌到哪去了?被扯斷的手掌。混雜在,血泊當中,破碎四散。肉塊,肉片。被扭斷的脖子。毫無生氣的眼瞳。黯淡無光的瞳孔。彷佛見到邪惡本體似地,瞳孔極度睜大,然而表情並非恐怖的扭曲亦非悲壯的凍結,只有一片空虛。蝴蝶結松開了,長發胡亂披散著。殘忍,殘忍,殘忍。制服。才剛買的新制服到處殘破不堪。感覺就像,遭受到野獸襲擊一樣。宛如遭到神話中的野獸凶蹂躏般。蹂躏。征服。亵渎。祭品,犧牲,暴食。凌虐。破壞、破壞、破壞。殺人。殺戮。血、肉、骨、血、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

  紫木一姬。

  紫木一姬的人生,其實相當平凡。

  很普通,又有些微地,與眾不同。

  沒甚麼大不弼的,平凡的故事。

  很遺憾地,其中並沒有任何可以滿足惡趣味或好奇心的故事。沒有任何值得訴說的故事,也沒有任何值得傾聽的故事。

  故事本身,是隨處可見的故事。並不新鮮,也沒有意外的情節。

  適度地不幸。

  適度地悲慘。

  適度地殘酷。

  然而,紫木一姬卻不是個,適度的女孩子。

  因此,非常不幸。

  因此,非常悲慘。

  因此,非常殘酷。

  被哀川潤所救。

  受到市井游馬的熏陶。

  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幸又悲慘又殘酷。

  毫無改變。

  本質上沒有任何改變。

  包括六月的事件,追根究底其實也是因為她本身不夠適度,才會導致一切發生。假如她能夠稍微再適度一點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慘劇。啊啊,承認吧,承認吧,難道你還不想承認嗎?

  紫木一姬,絕對不是受害者。

  可以說是加害者。

  甚至是異種的,異樣的,異形的存在也不一定。

  那張開朗的笑容是欺騙,

  那些開朗的言語是偽善,

  那副開朗的姿態是假裝,

  那種開朗的氣息是演技。

  全部都是刻意模仿,都是無可否認的赝品。

  是異種的,異樣的,異形的存在也不一定。

  甚至是加害未也,不一定。

  「然而——就算真是這樣,那又如何?」

  倒在血泊當中。

  猶如被生吞活剝般支離破碎地,輕輕飄蕩著。

  失去依賴的雙手,

  喪失一切意念和希望和祈求,

  空洞虛無的,空虛的眼瞳,

  那種表情,那副模樣,

  還能說,不是受害者嗎?

  我遠遠地眺望這一幕。

  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按下記憶中的號碼。

  「啊啊……是我。」電話接通了,我說:「人都……死光了。」

  『所以咧?』

  電話另一端傳來回復的聲音。

  「人全都,死光了。」

  『所以咧?』

  「包含我在內一共有五個人……結果早上起床發現,其他四個人,都已經死了。」

  『所以咧?』

  「除了我以外,全部的人都死了。」

  『所以咧?』

  「就算想逃出去,也位于深山里面……所有車子都已經遭到破壞……」

  『所以咧?』

  「救我。」

  『知道了,乖乖待在那邊等待救援吧。任何事情都別做,甚麼也別做唷。不要報警,也不要跟任何地方聯絡唷。全部都交給人家搞定呗。』

  「嗯……那就先這樣了。」

  我切斷電話。

  也把電源給,切斷。

  然后,一步又一步地,朝小姬走近。

  已經——誰的事情,都不記得。

  木賀峰副教授的事情,圓朽葉的事情。

  匂宮的,理澄的事情,出夢的事情。

  全部都,灰飛煙滅。

  全部都,煙消云散。

  都消除了。

  「……對不起,小姬。」

  我一腳踏入血泊當中。

  尚未完全風干,發出啪搭的聲音。鞋子弄髒了。弄髒了?你認為沾上人的血液,叫做弄髒了嗎?這可是血啊,是人類的一部份,你想亵渎冒犯嗎?

  根本無關緊要吧。

  我輕輕地,抱起小姬。

  甚麼現場保持,誰還管那麼多。

  「啊——啊……」

  小姬她,居然死了。

  居然,死了。

  「我老是給你添麻煩……老是把你卷入事件當中,其實一直都覺得很抱歉……我是說真的。真的,真的,絕非虛假。」

  喃喃低語的自己感覺很詭異。

  這家伙在,講甚麼東西啊。

  盡管如此,我卻沒有停止低喃。

  無法控制自己。

  「小姬明明,才正要重新開始的不是嗎……」

  『師父——』

  曾經有一次,小姬問我:

  『師父你在甚麼時候會感覺到幸福呢?』

  『………………?』面對這個摸不著頭緒的疑問,我愣愣地把頭一歪。『呃……抱歉,師父不太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

  『我——是——說——,會讓你瞬間產生「啊——活著真好~~」這種想法,是在甚麼樣的時候呢?』

  『如果能和三名比我年長的蘿莉女僕一同住在兩坪大的房間里每大被伺候著,這樣的生活應該就叫做幸福吧,只可惜還沒有實際體驗過。』

  『有的話就是死刑了。』

  『應該還罪不致死吧。』

  『這叫做思想犯。』

  『有那麼嚴重嗎……話說回來,幸福的感覺啊……還真沒想過呢。因為根本不覺得自己會得到幸福,況且,我也並不渴望得到幸福。』

  『連想都沒想過嗎?』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不錯了啊。能夠正常地生活,正常地上大學,正常地跟那些普通人交朋友,偶爾打打零工,偶爾去旅行,如此平凡的,極其自然的生活,真的很適合我。只要這樣就夠了,並不特別需要甚麼,也不特別期望些甚麼。』

  〔結果他期望的好像全都沒有實現啊……是普通人的朋友全死了,大學也上不了幾個月,去旅行會發生殺人事件……阿伊太慘,不吐槽了〕

  『唔——沒有任何屬于個人的欲望嗎?對于這個問題,也有些人會回答,只要世界和平就覺得很幸福唷。』

  『世界怎麼樣都無所謂啦。難道關心世界,世界就會帶給我幸福了嗎?簡直滑稽。此時此刻,我只關心眼前的事情,這有甚麼不好?彩券會不會中大獎,經濟上會不會大獲成功,長年的夢想會不會實現,這些問題何必刻意去想,犯不著把事情搞得那麼復雜嗎。只要今天跟明天跟后天,自己和周遭的人都能好好地活著,這樣就夠了,你不覺得嗎?』

  『嗯——啊,原來如此。』

  小姬微微一笑。

  微微地揚起嘴角,會心一笑。

  『原來對師父而言這就是幸福啊。』

  幸福。

  所謂的幸福。

  那是甚麼東西。

  究竟有甚麼含意?

  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我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甚至從來也不適合去擁有。

  因為我早就來不及,為時已晚了。

  然而,小姬並不是我,她跟我不一樣。

  小姬跟我不一樣,對她而言,一切明明才正要重新開始。明明好不容易,才有了新的開始。好不容易,才能夠看見所謂的未來。覺得活著其實也不算太糟糕的一件事,小姬她事到如今,好不容易,才終于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事到如今,一切都太遲了嗎?

  如今才開始,已經沒用了嗎?

  遲來的開始,已經沒用了嗎?

  我也是,小姬也是。

  我們原本就已經,注定要失敗了嗎?

  明明現在,應該過得很幸福。

  明明說過,覺得自己很幸福。

  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小姬曾如此說過。

  然而卻——為甚麼,就連這樣微小的幸福也,不能如願。

  有那麼罪大惡極嗎?

  不幸的人,難道就不能夠得到幸福嗎?

  只因為不幸,就注定不能夠得到幸福了嗎?

  又沒有,期望比別人得到更多幸福。

  明明只要,能擁有一半就好了。

  就算只有十分之一也好,便能滿足了。

  甚至只要沒有不幸,這樣也就可以了。

  並沒有,奢求別的東西。

  並沒有,奢求任何東西。

  「小……姬——」

  好重。

  小姬的身體,好沉重。

  明明應該很輕才對。

  原本應該輕如鴻毛的小姬,此刻身體卻遠比地球還要沉重。沉甸甸地,充滿了破壞力的重量,彷佛正對我發出最嚴厲的譴責。千刀萬剮慢慢凌遲反復折磨緊緊糾纏著。讓我痛苦,受苦,苦惱,苦悶。

  完全包圍封閉。

  像要處以極刑。

  恐怖。

  很恐怖。

  抬頭仰望天空。

  一片蔚藍。

  天氣真好,還吹著涼爽的微風。

  與日式房屋,非常相稱。

  真是個好地方。

  這里,真是個好地方。

  在這樣的地方過日子,其實也不賴。

  朽葉也很喜歡這里吧。她曾經說過,這里環境很好。沒錯,這里是非常好的環境,很適合人居住。

  只不過——這里已經空無一人。

  到處都沒有人在了。

  這里現在,只剩下我。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毫無交集。

  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線。

  彷佛被世界隔絕,我是全然孤獨的。

  這里是,一片黑暗。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的孤獨。

  好暗。

  一片漆黑。好暗。

  沒有任何希望,充滿了絕望。

  這里真討厭,這種地方真討厭。

  宛如遭受刑求。

  是命運的牢籠,是命運的斷頭台。

  我不想待在這種地方。

  不想要一個人。

  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

  已經受夠了。

  讓我一個人安靜的獨處。

  我不想感受這些思緒。

  不想要,感受這些思緒。

  為什麼要誕生在這世上?

  誕生在這世上究竟有何意義?

  至少——絕不是為了體驗這些感受。

  假如只是為了體驗這些感受,那我一開始就不願意被生出來。假如只是為了要感受如此悲慘的,比死更加痛苦的心情,那我情願沒有被生出來。情願在上個月就先被殺死。情願在上上個月就先被殺死。甚至在更之前的之前的之前的之前,任何時候都好,總之,如果要經歷這種有如黑暗深淵般無路可逃的喪失感,我情願在這之前,干脆于某時某地,先被殺死就好了。甚至情願我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覺得所有事情,都出了錯。

  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覺得所有事情,都很失敗。

  覺得自己沒死,就是一種失敗。

  「對不起……小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像發狂般不停地喃喃低語喃喃低語喃喃低語。〔寒蟬叫阿伊壞掉了〕「我這家伙……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還是哭不出來啊……」

  小姬沒有任何反應。

  即使沒有反應我仍繼續說著,說著毫無幫助的戲言。

  「……早知道會這樣的話,情願當初就沒去救你還比較好。如果發生在當時的話,至少——」

  「至少你應該,就比較不怕死了吧。」

  你一定很害怕吧?

  因為現在活得很開心,無論是跟美衣子小姐聊天的時候,跟萌太和崩子他們一起玩耍的時候,或是偶爾被七七見那家伙捉弄,跟荒唐丸老先生互開玩笑,都充滿著愉快的心情。而且在學校也有交到新朋友不是嗎?之前還曾經介紹給我認識呢?

  連喜歡的人,也已經出現了不是嗎?

  想必真的,活得很開心吧。

  這些事情如果從來也沒體驗過就好了。

  否則就會像現在的我一樣。

  你懷著這樣的心情死去嗎?

  「唔。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已經甚麼都無可奈何。

  拜托。

  誰快來殺了我吧。

  我不想再承受更多痛苦了。

  我不會說甚麼希望時光倒轉。

  不會祈求那種事情。

  只希望,從現在起,時間都別再前進了。

  能不能就此停止?

  即使是BADEND也無妨,就此結束吧。

  不要再繼續了。

  不要再繼續,不要再繼續,不要再繼續了!

  停止一切惰性!

  「干脆去死好了……」

  腦中直接浮現這個念頭。

  「干脆去死好了……」

  至少,這樣我就會結束了。

  即使命運跟必然跟因東跟因緣都不會結束。

  至少我個人可以結束。

  此刻的我,並不害怕死亡。

  除了絕望別無知覺。

  「…………………………」

  既然是兩層樓的房子,跳下去也不會死。哪里有刀子呢?廚房里面應該有菜刀吧。畢竟前身是診療所,仔細找找或許會發現手術刀也不定。沒有也無妨,只要對准牆壁一頭撞死就好。方法多不勝數,要幾種有幾種。有何不可,反正是無趣的人生。

  就在這里劃下句點吧。

  終點。

  終站。

  終焉。

  「……………………」

  和小姬相遇是陰錯陽差的機緣巧合。如果沒有哀川小姐的話,想必彼此不會相識,根本也不會知道對方的存在吧。因為小姬是屬于異世界的人,和子荻跟玉藻她們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人。盡管總是笑容滿面嘻皮笑臉地,盡管總是活潑開朗純真無邪地,卻與我有著決定性的差別。

  因為不同,所以沒有交集。

  毫無交集。

  絲毫沒有交集。

  況且,我對小姬實在很沒轍。

  說話沒大沒小地,又跟玖渚很像。

  也跟我很像。

  實在很沒轍。

  為了這種事情,有必要去死嗎?

  我並不是,那種人吧。

  我並不是那麼善良的好人。

  我是不良制品。

  感受那些情緒的回路早已經斷線了。

  我並沒有任何感受。

  甚麼也感覺不到。

  甚麼感覺也沒有。

  沒有感覺。

  我一點都,不覺得悲傷。

  「所以小姬死了……又怎樣。」

  我松手,放開小姬的身體。嬌小的身軀,啪搭一聲,墜落血泊當中。我站起身來,用沾滿血腥的手觸摸臉頰。濕濡黏膩的觸感。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很惡心。

  真舒服。

  輕輕舔舐沾滿血的指頭。

  味道很糟。

  當然。

  接觸過空氣的血,只不過是普通的氧化鐵而已。

  這種東西,不算是人類的,一部分。

  「喝杯茶等待救援好了……」

  到廚房去,燒壺開水吧。就算是玖渚,也需要先處理一些程序,趕到這里也要花上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吧。既然如此——

  先去淋浴間把血洗掉。

  再到圖書室借幾本書。

  然后邊喝茶,邊等待吧。

  正轉過身准備移動雙腳朝玄關前進時——

  「啊,對了。」

  忽然又,回過頭來。

  差點就忘記。

  真是的。如此重要之事怎麼能忘呢。

  我開口說聲:

  「小姬,辛苦你了。」

  掰掰。

  再見了。

  好好睡吧,晚安。
本帖最後由 kaisiyu 於 2010-2-15 23:30 編輯

第八章  偏執狂(終點站)

  如果不受到信任,就無法背叛。

第一話

  聽見玖渚友三個字,腦中會浮現的種種聯想-

  藍頭發。藍眼睛。朋友。天真無邪。純真潔白。工程師。與我同年。唯一知道的表情只有笑容。藍色學者。玖渚機構。玖渚直。霞丘道兒。「集團」。死線之藍。「凶獸」、「害惡細菌」、「雙重世界」、「罪惡夜行」、「永久立體」、「狂喜亂舞」、「街」、「屍」。電腦世界的恐怖分子。藍色妖精。 Geocide。無法獨自一個人下樓梯。無法獨自一個人上樓梯。充電中。任性自我。身材嬌小。體質虛弱。夜行性動物。專心一志精神集中型。說話口齒不清。自稱人家。摸起來有軟又舒服。討厭洗澡。俄羅斯藍貓。不會成長。絕對停止。絕對不會忘記。有錢人。斷絕血緣關系孤立中。城口關的高級大廈。電腦主機。偏不世界的根基。裝置。異于常人。異性。對我而言重要的存在。對我而言無可取代的存在。曾經喜歡過的存在。過去當我尚未完全崩潰的時候,曾經喜歡過的存在。將我破環至體無完膚的存在。被窩破環至體無完膚的存在。

  「…………………………」

  后來。

  后來事情如何發展,我也不太清楚。

  不過我想,應該已經被處理妥當了。

  雖然事件並非發生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可能沒辦法完全毀屍滅跡封鎖消息,不過——至少並不是無法掩人耳目的大規模事件。充其量,也不過是死了四個人而已。與戰爭當中發射一枚飛彈的威力比較起來,根本不算上什麼。所謂四個人就是八個人的一半,也就是等于四十個人的十分之一,總而言之,事情不過僅此而已。

  啊啊……

  仔細想想,還真是難為情。

  在靠近小姬之前,我還先打電話向玖渚求救。腦中第一時間最先想到的還是如何自保。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做出了自保的行動。

  唉,實在很差勁。

  「阿伊~~?」

  敲門聲傳來,接著門被開啟了。門外輕輕走進,一頭藍色長發。

  是玖渚。

  「阿伊,起床了嗎?」

  「恩……?什麼起床……?」

  咦,我原本,是睡覺的嗎。

  連夢也沒做地——沉睡,

  有如已死般,一如往常。

  「……現在幾點了?」

  「晚上十點,人家的活動時間正要開始。」

  「啊……這樣啊。那,今天是幾號?」

  「唔臆?」

  「今天幾號?」

  「阿伊在發什麼呆,今天是八月十七號。」

  「………………呃…………」

  啊啊。

  所以說,那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嗎。

  什麼嘛。

  感覺好像已經過了一世紀般。

  「阿伊~~起床了啊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玖渚來到面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朝我的臉頰使出十六連發巴掌攻擊。「人家醒著的時候阿伊一直在睡覺這樣人家好無聊啊。」

  「……唔,抱歉。」

  「肚子好餓,阿伊去弄點吃的吧。」

  「OK。」

  馬上站起來。

  什麼,我剛才,是坐著睡覺的嗎?

  真沒想到,我還有如此絕技。

  「……咦?」才剛做出房間門我就疑惑地偏頭問道:「小友……這里,是哪里?」

  「是人家的窩啦,阿伊在講什麼東西啊?」

  「為什麼,我會在這里?」

  「……玖渚神拳——」

  立刻挨了一記勾拳。

  看她表情,已經有點不爽。

  「真是夠了,阿伊,人家特地幫你脫困借你地方躲起來,居然還講出那種話簡直該打耶。」

  「唔——等等等等,我想起來了。」對了。

  我從那間研究室,直接被不認識的人帶上陌生的車子,沒有回古董公寓也沒聯絡任何人,直接被帶到玖渚的高級大廈來。

  然后,就睡著了。

  有如死亡般,沉沉睡去。

  「阿伊最近是不是都沒睡覺咧?這次睡超~~~~久的,完全熟睡耶,或者應該叫爆睡?」

  「唔——」

  「結果人家趁機對阿伊好好地惡搞一番。」

  「什麼——?」

  「呼呼呼——」玖渚笑得很邪惡。「阿伊睡著的時候可真是大膽呢。」

  「什……」

  「呵。」充滿挑釁的,令人渾身不舒服的笑法。「省省吧,不管嘴上講得再怎麼冠冕堂皇,身體還是嘴誠實的,口嫌體正直嘛。」

  「喂,你這家伙!究竟對我做了些什麼?可惡!」

  「哈哈哈,哇——!」

  果然是自己的地盤,玖渚開心地嬉笑著,才一眨眼功夫便逃得不見人影。在這間大房子里一旦被她逃走,根本就無法找起。可惡的家伙……居然趁人家熟睡時候偷襲。連我都沒干過那種禽獸行徑……正因為如此,才會那樣嚴重地睡眠不足啊。

  應該是開玩笑的吧?

  剛才應該是開玩笑的吧,玖渚?

  唉——讓你費心了真不好意思啊。

  「………………」

  我不再多想,移步朝廚房走去,一邊小心避開腳下如蜘蛛網般密布的纜線。不關是地板,包括天花板上跟牆壁上,也都固定著數條扎起的電線。感覺似乎,又比上次來訪的時候更加壯觀了……仿佛機械化為擁有意志的生物正侵蝕著空間的狀態。

  走到廚房打開冰箱。

  ……為什麼上個月就做好的東西一直放到現在完全是個謎。非但如此,整個冷藏室內部,根本近乎全滅。那丫頭近半個月來只靠垃圾食物維生嗎?真是怪物。無可奈何,徹底死心的我將目標轉向冷凍庫,這便還殘留著僅存的一線希望。雖然冷凍食品也很乏善可陳……不過反正我也沒有能夠做出精致料理的好手藝。調味料呢,啊——果然又是用過就直接丟著不關。我便用電瓁炊飯,邊利用空當時間隨便制作幾樣勉強可果腹的菜色。玖渚是那種要吃就起來狂吃,不吃就完全不吃的類型。對了,在那座島上的一流廚師……呃——名字叫什麼來著,當時由她負責烹調的料理,玖渚倒是每天都吃的津津有味,那幾天幾乎三餐進食得特別有規律。也就是說,假如廚藝能達到那種境界的話,就連個人的生活習慣都會為之改變是嗎?花了大約一小時左右准備好飯菜,「喂~~~~小友,吃的弄好了,來幫忙端吧 ——」我出聲叫她,卻沒有任何回應。是沒聽見嗎,還是有聽見卻假裝沒聽見呢,究竟是哪一種?這里我沒有托盤之類方便周到的器具,沒辦法,只好一盤接一盤地依序端到餐桌上(看得出來平常根本沒有再使用,桌面上堆積著厚度微妙的塵埃。套句朽葉的話,東西放著不用是很容易積灰塵的,人類也是一樣)。第一盤端上桌,忽然想到是不是應該先清掃一下,便又開始尋找抹布。結果等到准備完畢去叫玖渚友吃飯,已經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雖然菜都放涼了,不過反正也沒做什麼特別講究的料理就無所謂。

  「我開動咯——!」

  「請慢用。」

  玖渚講手中預備好的筷子伸向餐盤,像餓鬼似的大吃特吃起來。此時嚴禁交談。關于用餐時間不說話的習慣,雖然那和那名狐狸面男子不謀而合,但這丫頭純粹只是忙著埋頭猛吃而已。因為進食的時候要是沒有多吃一點,什麼時候會突然衰竭而死都不知道。如果之前去健康檢查的時候也同樣這副德性,直先生想必非常擔心吧……畢竟哪種人,可是相當在乎妹妹的。

  妹妹。

  理澄。

  糟糕,不小心又想起來了。

  「我吃飽咯——!」

  「粗茶淡飯多多包涵。」

  兩個人多用餐完畢,差不多該來洗碗了,我起身收拾碗盤。「啊,阿伊,阿伊阿伊阿伊~~」玖渚突然出聲叫我。

  「……阿伊叫一次就夠了。」

  「是是是~~」

  「是也講一次就夠了。」

  「有件事情必須先報告一下。」

  「嗯?」

  盡管玖渚一副輕松自若的摸樣,臉上維持著一貫的散漫表情,但這丫頭的價值觀向來異于常人,思想完全脫離常軌,因此從表情無法解讀真實的情況,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是有關于阿伊昨天被卷入的事件。」

  「恩。」

  「沒辦法完全掩蓋。」

  「恩?」我暫時擱下收到一半的碗盤,重新坐回椅子上。「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咧,因為稍微超出了玖渚機關的管轄范圍,事情變得有些棘手。哎呀,畢竟人家現在也已經算是一個外人了,從間接打探的消息聽來,情況似乎很不妙呢。」玖渚盯著空盤子說,仿佛腦中一部分注意力並未放在我身上,二是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盤子舔干淨,又怕這樣做會被罵的樣子。

  「那個叫做木賀峰約的副教授倒好,然后那個自稱管理人的圓朽葉,唔,也還算簡單,這兩個人都有辦法解決。或者應該說,總會解決掉的。反正先掩人耳目,等過一陣子就船水過無痕了。」

  木賀峰副教授。

  圓朽葉。

  「只不過,問題出在剩下的兩個人。」

  「所謂剩下的兩個人是……」

  「其中一個是住在阿伊那棟公寓的房客紫木一姬,然后另外一個是——匂宮理澄。因為她同時也等于匂宮出夢,所以正確來講應該算是三個人才對。」

  小姬。

  理澄。

  出夢。

  「著三個人,已經超出玖渚機構管轄范圍了唷。」

  「對玖渚機構——對那種絕對強勢的組織而言,還會有管轄不到的范圍嗎。」

  「與其說管轄辦不到,不如說是別人的領域,算是別人的勢力范圍吧~該怎麼說咧,或許用畫圖的方式比較容易理解,不過……唔,算了,用最簡化的說明方式大略講一下重點就好,阿伊要仔細聽唷。」

  「……真實讓人一點都不想聽的主題呀……」

  「這個世界是由四個安定的世界所組成,而這四個世界彼此又互相有著少許的重叠。」

  「你是宗教家嗎……」在下敬而遠之。「麻煩用普通人的說法解釋給我聽。」

  「了解~~~那,嗯——這樣講吧,這四個世界,首先是普通的世界,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地方。以日常生活而言,是相對和平又帶有競爭的世界,這是一切的基礎,算標准模式吧。如果要說以什麼喂劃分基准的話……對了,像阿伊曾經去留學過的ER3系統,就勉強算在「普通世界」的范圍內。」

  「……那種地方還叫做「普通」嗎?」

  「勉強算啦,那已經是最底限了。」玖渚若無其事地,宛如在背誦九九乘法般說明著。「好,剩下另外三個。加入將正常世界當成表象世界的話,其余三個感覺就像隱藏在背后的神、肆屍、伍砦、陸枷、跳過柒的姓氏,接著是捌限,以及統帥眾勢力的玖渚機構。因為是一種類似秘密結社的存在,所以知名度並不高,不過 ——其影響力卻是,涵蓋地相當廣泛。再來是,阿伊應該還記得吧……伊利亞,鴉濡羽島的伊利亞。包含她曾經所屬的赤神集團在內,以四神一鏡為核心的世界,也可稱之為財政力量的世界。赤神、謂神、氏神、神鏡、檻神等財閥——若要論最接近表面世界的存在,也許這就是位于最上層的部分。好比說,神理樂就經常被稱之為日本的ER3系統對吧?實際上某些方面的確只有一線之隔——而且惡劣的本質,也同樣半斤八兩呢。」「唔——的確,或許正如你所言。」

  「然后還有一個,最后的世界——就數字上與概念上而言,都是最后的世界……五月那時候不是曾經出現過殺人鬼嗎?就是之前,阿伊提到的那家伙,一個叫零崎人識什麼的人。以那群鬼魅魍魉為核心的——屬于戰斗能力的世界。簡單講,生存在這個世界的都是怪物,感覺就像所謂的,非人魔境。各種各樣的異樣全部群聚在一起的漠視摸樣。和玖渚機構或四神一鏡有所不同,生存在其中的人,並非有所為而為,不會為了某種特殊目的而行動,然而他們所擁有的能力,確實壓倒性的危險,可以稱之為秩序中的無秩序世界吧。所謂的一騎當千,用來形容這群人還真貼切,簡直是專門為他們縮創造的成語……光憑這句話的說服力,便足以和其他兩個世界彼此牽制互相抗衡,堪稱究極的異性族群。這三個世界在各方面產生糾葛,關系很復雜,互相勾結的同時卻又彼此對立。」

  「也就是說,維持著一種勢力平衡咯。雖然印象很模糊,不過這種三足鼎立的狀況之前曾經聽過……畢竟我也不是無知的小孩子了。當然啦,六年前對這種事情確實只有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

  「唔——,那還言之過早咧。」玖渚說道。她似乎已經放棄了舔盤子的念頭,雙眼正視著我。「阿伊應該也知道吧,那個叫紫木的女孩子,跟四神一鏡排行最末的監神家族頗有淵源,據說曾經屬與旗下的私兵部隊……這部分阿伊想必不會不知情。除此之外,那個叫匂宮則是——」

  「匂宮的背景我也知道,是職業殺手沒錯吧。」

  「沒錯。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在人家還身為恐怖分子的時代,也曾經為了避開這群人而花過不少心思呢。包括剛才提到的零崎也一樣,因為賭坊作風是在太脫離時代啦……所以才恐怖。」

  「恐怖嗎?」

  「嗯,如此這般——所以,超出管轄范圍。」

  「什麼叫「如此這般」……」

  「唉呀,就這麼回事。「如此這般」,所以報告完畢,僅此而已,沒有語帶保留只有清楚完整的前因接續后果,然后理論便成立了。嗯,華碩回來,其實也沒有過度擔心,事情沒那麼嚴重啦。勢力平衡狀態並不會因此而崩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頂多是一兩條人命罷了,還不到驚天動地的程度,既有的平衡狀態並不會輕易產生動搖。只不過——正因如此,才會很難掩人耳目。」

  「聽不太懂……怎麼說呢?」

  「想想看,剛才不是說過這個「三足鼎立」的關系彼此也「互相勾結」嗎?所以咯,無論什麼的消息,都會有人負責將情報傳達至另一牆。既然成為內部消息,就怎麼都沒辦法封鎖了。」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人言可畏,嘴巴是上不了鎖的。

  雖然問題應該沒有如此單純,但說穿了就這麼回事吧。「不過,我想應該還不至于無法掩蓋……畢竟對我而言,只要能瞞過「表面的世界」,這樣就夠了。」

  「人家所謂的無法隱瞞——」玖渚說著突然伸出兩只食指,將自己雙眼的眼角向上推。

  盡管一點都不像,但這動作在模仿誰已經一目了然。「是指沒辦法瞞過小潤那一關。」

  「………………」

  哀川——潤。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

  「那個叫紫木一姬的女生,跟小潤關系匪淺沒錯吧?那個女孩子是小潤的人沒錯吧?因為這層關系,事情變得有一點棘手呢。尤其對阿伊而言。」玖渚絲毫沒有停頓地接著說:「畢竟那個紫木會死,感覺好像都是阿伊造成的。」

  一瞬間。

  便捷的話語幾乎就要沖口而出。

  想要說,沒那回事。想要說,才不是這樣。

  然而卻,說不出口。

  因為——她說的沒錯。

  她說的確實沒錯。

  「唔當然啦,小潤想必也不會責怪阿伊,只是心里難免會有疙瘩嘛。所以人家想說能瞞就盡量幫忙瞞過去,可惜另一邊已經先走漏消息,就愛莫能助了。既然沒辦法封鎖內部情報,小潤絕對遲早會知道的,畢竟她跟剛才所說的那三個世界,全部都有往來,況且前陣子人家才把小豹介紹給小潤認識,只要她想知道就不可能打聽不到。唉呀~~~這可真是一大失策~~~~原本說不要介紹雙方認識的。所以咯,因為這個緣故,人家也盡可能試著挽救了,即使如此這件事情頂多也只能瞞著小潤三天左右,已經是最大極限了。」

  「——我並不打算瞞著哀川小姐啊。」

  「哦?」

  「之所以打電話向你求救——的卻是因為五個人當中死了四個,結果我變成最可疑的嫌犯。如此一來會惹上許多麻煩事,但只要幫我構成不在場證明——事件本身就算不隱瞞也無所謂。」

  「唔——」

  「所以,就算讓哀川小姐知道也無妨,倒不如說其實我還比較希望讓她知道咧。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那樣的情況發生,不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需要可以取搞懂也沒關系。反正哀川小姐想必又會按照慣例,出面將事情解決的干淨利落吧。」

  「什麼原因導致那樣的情況發生嗎……」玖渚別有深意的復述這句話。「只是隨口問一下,阿伊,這起事件,你真的不是凶手嗎?」

  「……為什麼這樣想?」

  「理由就跟阿伊講得一樣。一共有五個人,結果死了四個,按照常理推斷剩下來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凶手囖。」「你在懷疑我嗎?」

  「人家相信你啊。只是要確認一下而已。假如阿伊沒有先將真實情況交代清楚,那就沒辦法幫忙掩護咯。如果是你殺的要坦白講唷?萬一事后又推翻說辭,那可就麻煩大了。即使是玖渚機構,也不代表具有無窮無盡的權力。」

  「……不是我殺的啦。」

  「真的嗎?」

  「真的,這句話絕對,沒有說謊。」

  對,不是我殺的。

  我沒有殺任何人。

  最低限度,至少沒有殺那四個人。

  其實我有雙重人格,夜晚入睡后,在自己無意識的狀態下殺光其他四個人——除非坐著設定了這種推理小說慣用的伎倆,否則我就沒有殺任何人。

  「唔——」玖渚點點頭。「好呗,既然如此,昨天看你好像很累所以沒有追問,現在可以告訴人家詳細經過了嗎?阿伊這次,究竟在人家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些什麼?」

  「呃這個嘛……該怎麼說咧——」

  該從何說起才好呢。

  猶豫片刻后,我決定從八月一日,與木賀峰副教授初次見面那天開始講起。反正細節部分我本來就不可能記住,許多地方,包括美衣子小姐的事情或狐面男子的事情,這些事件主軸無關的瑣碎過程就通通省略,然后連帶地,即使不具有任何特殊理由跟必要性,但我仍將春日井小姐賴在我房里當食客的事情改編,變成借住在小姬的房間里。

  整個來龍去脈講完,總共花三十分钟。

  就這樣嗎,油然而生一種復雜的心情。

  這一連串事情——值等于短短的三十分钟。

  恍如隔世啊。

  「嗯——」

  「小友對于這起事件,有何看法呢?」

  「嗯……,可以算是,一種假設吧。」

  「什麼樣的假設?」

  「一般而言這種情況,應該是所謂的骨牌殺人法。」

  「那是啥?」

  「A被B殺掉,B又被C所殺害,最后C再落入A生前設下的圈套當中被殺死,于是全員死亡。這種劇情模式,也是推理小說常見的類型之一喔。」

  「唔……畢竟總有些思想異于常人的家伙嘛,只不過話說回來——」

  即使撇開木賀峰副教授不談,姑且將她視為普通人。

  但「不死之身」的圓朽葉。

  匂宮理澄,「漢尼拔」理澄。匂宮出夢,「食人魔」出夢。

  以及——病蜘蛛的弟子,紫木一姬。

  「坦白講——說真的,跟小姬一對一決斗能贏的人類,我是在無法想象——況且就算對方人多勢眾也不代表什麼,小姬所使用的「琴弦師」技術,基本上就是設定為一對多的絕對防御技,是宛如蜘蛛網般重重包圍的招式。」

  「嗯……「漢尼拔」的身份不用說,換成「食人魔」匂宮出夢應該也一樣吧,反正可以一開始就針對化身為「漢尼拔」的事件來下手。——只不過,話雖如此,最后卻沒有人幸存……大概所謂的雙重人格,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可以操縱彼此的隱現吧。」

  「疼痛或者危機感,都會成為信號——出夢似乎說過類似的話。雖然木賀峰副教授跟圓朽葉是出夢的「獵殺目標」,兩人的死因或許可以就次結案,但是……出夢本身也被殺死,再加上連不相干的小姬也被殺害了——這部分就很詭異。應該說,這根本不合理啊。」

  「同類相殘的可能性呢?」

  「嗯?」

  「同類相殘,同樣身為強者的彼此厮殺。」

  同類相殘。

  小姬跟——出夢,是嗎。

  「可是,如果真如此的話,四體必須出現在相同的地點才對吧。一個死在中庭里,一個卻死在二樓病房內,完全不相干的位置。」

  「也對,只是問問看而已。」玖渚像在咀嚼訊息般點了點頭,接著又說:「要不然自殺呢?舉行像大逃殺那樣的生存游戲,最后活下來的唯一生還者自殺而死。」

  「不可能。無論是誰,要以那種方式自殺都很不合理。」

  上半身和下半身分裂為二的她。

  脖子被砍斷,右肩被撕裂的她。

  首級被砍,胸口被挖貫穿的她。

  雙手被扯落,脖子被扭斷的她。

  那種自殺方式,並不存在。

  那種以外事故,也不存在。

  完全就是——

  任意殺害棄屍的景象。

  生吞活剝支離破碎的景象。

  「那就變成,外來者的入侵犯罪咯。」

  「唔……以消去法思考,或許自然會得出這個結論,不過那種地方根本沒有外來者出現的可能性。沒有外來者可以入侵的余地,這一點就類似當時鴉濡羽島的暴風雨山莊狀態,像斜道卿一郎研究所一樣,是座陸地上的孤島。」

  「哦……那先行離開的春日井呢?」玖渚說道:「春日井要成為入侵者也不是不可能不是不行的不是嗎?」

  「……你這個疑問句究竟是正面疑問劇還是否定疑問句,我已經無法判斷了——不過這也不合理吧。畢竟那個人,可是春日井小姐呢。」

  「這樣啊。」

  玖渚坦然接受了。

  看樣子這答案頗具說服力。

  他可是春日井小姐呢。

  比起任何嚴密的理論都更有強而有力的理由。

  「況且就算有外來者入侵……又或者,那間研究室除了朽葉以外,還有別的藏匿者住在地下室之類的地方,即便如此,這才是重點啊——」

  除非對方是哀川潤。

  除非祭出最強的王牌。

  「……說的也對啦~~~~如此一來,身為內部成員的阿伊卻能夠獨自一人呼呼大睡一覺到天明,背后的原因也成迷咯。……唔——事情聽到這里,最后只剩下一種合理的假說了。」

  「什麼假設?」

  「阿伊想聽?」

  「呃,不……」我支吾其詞。「算了,反正事情與我無關。」

  「唔咦——……也好,畢竟只要一牽涉到「殺人集團」,就已經脫離人家感興趣的范圍了……」玖渚說:「不過,假如這起事件另有凶手存在的話,對方想必是一名理性主義者。想想看,在推理小說當中,雖然搞不清楚為什麼,但往往都一次治沙一個人對不對?一個殺完再殺另一個,按順序來進行。可是按照常理思考,這種事情應該一次全部解決掉比較有效率嘛。一擊必殺,一擊解脫。在戰場上,這是最基本的觀念吧。」

  「理性主義者嗎……」

  換言之……沒有偏頗,均等配置,簡單講就這麼回事。然而——實際上,真的確確實實毫無疑問地「就這麼回事」嗎?那種狀況,那個現場——感覺似乎和這樣的說法相去甚遠。

  那是——偏離常軌的。

  極端,偏離常軌的。

  我思考著「合理」一詞的含義,不經意地朝玖渚撇去,結果發現玖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隨即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半空中——

  「嘿,阿伊。」

  開口說道:

  「莫非阿伊的心情正陷入低潮?從剛才就一直無精打采地,看起來很沮喪耶。」

  「陷入低潮……」面對突來的追問,我一時語塞。「……唔,的確是啊。」

  「為什麼咧?」

  「因為……因為有認識的人死了,而且還是一次死了四個人,任誰都會感到沮喪吧。」

  「真奇怪耶。」玖渚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說:「唉呀~~~想想到目前為止阿伊和人家的周圍已經死過多少人了,事到如今在增加四個根本算不了什麼。別放在心上,沒事沒事啦~」

  說完又哈哈兩聲,天真無邪地輕笑著。「本來就很奇怪嘛,死的是那四個人,又不是阿伊或人家對不對?既然如此那就怎麼都無所謂咯。」

  「怎麼都……無所謂嗎?」

  的確。

  也許真是這樣沒錯。

  玖渚還活著。

  玖渚友還,好好的活著。

  在這里,像這樣,與我交談著。

  既然如此,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這世界,並沒有任何改變。

  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仰賴著——命運的安排。

  「要不要先過來這邊?」

  「……咦?」

  「人家是說,要不要先搬來這邊住?反正房間多到快發霉了,阿伊就搬過來跟人家一起生活呗。」

  「…………」

  「因為想想現在的處境,阿伊很難再回到那棟公寓不是嗎?即使能夠隱瞞事件本身,即使能夠隱瞞真相,但那個叫紫木一姬的女孩子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唯獨這件事沒辦法隱瞞啊。到時候很難面對古董公寓的眾人,氣氛會變得很尴尬吧?」

  的確……

  要面對的,不知是哀川小姐而已。還包括七七見跟萌太與荒唐丸老先生……以及,美衣子小姐。大家,每個人每個人,都非常喜歡小姬。

  而我卻毀了這一切。

  ……還有什麼臉回去呢。

  「飛雅特等輪胎修好會送回公寓停車場,這段期間必然也要跟音音斷絕往來,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咯。莫非阿伊心里還執迷不悟嗎?」

  「執迷不悟……」

  「說出來也沒什麼關系,人家對這些事情不會太介意啦。無論是自怨自艾或者唉聲歎氣,人家都會用無限大的愛來包容一切唷~」玖渚身體向前傾,仿佛要爬過餐桌般,臉孔朝我逼近。「還是說,其實阿伊比較在乎的是,跟你住在一起同居的春日井?」

  「……你早就知道了嗎?」

  「只要是阿伊的事情,十之八九都知道唷。」

  玖渚滿臉笑容。

  大眼睛微微眯起,咪成細縫。

  「所以咯,人家並不會特別在意,即使阿伊喜歡上誰,愛上誰,或者被誰吸引,和誰擁抱,甚至跟誰接吻,跟誰上床,這些事情都無所謂,人家反而還想舉手贊成咧。只要阿伊高興就好了。只要阿伊是阿伊,就算必須扭曲什麼也根本算不上什麼。只要阿伊能夠當個正常人,光這樣人家就覺得超級開心了喔。況且阿伊將會如何轉變,這也很有意思呢。阿伊的幸福,就是人家的幸福。所以咯,不關阿伊要做什麼,要想什麼,都是你的自由。——只不過,唯有一點。」

  玖渚的眼瞳——

  瞬間由群青,變質為蒼藍。

  更加清澈。

  更加純粹。

  「一旦阿伊變成不屬于我的東西,屆時我將會破壞整個地球。就像當初一樣,如果阿伊再從我面前消失的話,這次說什麼都沒用了。如果阿伊不屬我的話,那我誰都不要。屆時會將一切都破壞得體無完膚,將全部都毀滅,殺到片甲不留。」

  「……小·友——」

  「什麼嘛,嘿嘿嘿,這種事情,應該不用說也知道吧?畢竟阿伊是個聰明人~~」

  笑容滿面。

  純真,無邪,全然澄淨——

  事故,傲慢,妖媚,的笑容。

  我,只能點頭。

  對于自己,自己這個人,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深切地,體認到。

  「嗯——我知道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對吧。」

  「說得沒錯呢~~~真好,呵呵呵,阿伊什麼也沒做,就成為救世主成為英雄咯。阿伊是以現在進行式拯救世界的為人唷~~~~實在太~~幸運了不是嗎?大家都托阿伊的福,今天才能夠世界和平唷~~~」

  「…………你說得對。」

  「嘿嘿嘿,阿伊~~~~阿伊~~~~阿伊~~~~」見我點頭,玖渚立刻把手伸到我背后用力圈住,整個人貼抱上來。沉甸甸地,將全身體重都賴到我身上。「人家最喜歡阿伊了!」

  「啊啊……嗯。」

  已經——夠了麼。

  連思考都嫌麻煩。

  連活著都嫌麻煩。

  既然如此——

  干脆溺死也,不錯吧。

  要瘋狂就瘋狂,要崩壞就崩壞,異常者就不要循正道走。徹底覺悟無聲無息地沉淪並不代表灑脫。對命運既不順重也不違抗,只是放任自然隨波逐流,亦是一種 ——符合失敗者改有的,生存方式。

  「小友——」

  我說:

  「把我推到,吃了我吧。」

  「…………嗯——?」
玖渚靠在我肩膀的下颚緩緩移動,臉頰與我互相摩擦。此刻的她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光憑想象已綽綽有余。
  「可以嗎?」
  「……可以啊。」
  已經,什麼都無所謂。
  已經,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世界並非充滿了絕望,世界就是絕望本身。這個世界是地域,但那又如何。不要懷抱期望,就不會遭到掠奪。眼前若出現門扉,就轉身往會走。無須哭泣,無須歡笑,一切都毫無意義。無論信者或不信者一律平等,通通得不到救贖。
  所以——
  停滯吧。
  沉澱吧。
  溺死吧。
  讓我,成為你的所有物。
  「那,人家要動手咯……啊,今天不行。」
  「……為什麼?」
  「明天還要進行復檢,如果今天上床的話,會被小直發現。」
  「……怎麼了,檢查的結果,有問題嗎?」
  「恩——」玖渚暫時放開我,暫時,暫時,暫時而已。「好像是吧~~~看樣子全身上下都已經瀕臨危險狀態了。沒辦法,人家本來就過著不正常的生活。」
  「大概……還能撐多久?」
  「啊,情況也沒那麼糟,至少再拖兩三年沒問題——應該吧。要看明天的檢查的結果而定。」
「是嗎……好吧,那就先欠著。」

  「好的~~~啊,不過,如果只做一半倒無妨。」

  「不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留著以后慢慢享用吧。那我先回去收拾一趟,把行李拿過來。」

  「唔咦?」

  「不是加我搬過來住嗎?在這邊跟你一起生活。」

  「……喔,好啊。」

  「什麼嘛,明明是你自己提出邀請的。」

  「唔,人家以為阿伊還會戀戀不舍地說。雖然知道最后終究會大曾這個結論,不過比想像中來的快耶,真驚訝。」

  「我看學校也別去了……就在這里,跟你一起生活,悠哉游哉地過日子,這樣也不錯……會太早嗎?一點也不,我只是經過這次的事件,終于痛定思痛罷了。」

  明白自己有多麼不自量力,一直在追求著不該擁有的東西。

  明白自己是個,崩壞到多麼嚴重的人。

  其實——早在五月那時候就應該有所覺悟的。

  已經,可以停止了吧。

  別再將不相干的人給,牽扯進來。

  別將整個世界都卷入漩渦當中。

  差不多該,封印起來。

  「呵呵呵,這樣子從早到晚隨時隨地都可以嘿咻,每天過著縱欲淫靡的生活耶~~~~阿伊跟人家,就像亞當和夏娃一樣咯?」

  「這正是你最向往的伊甸園吧。善哉,善哉。」

  「不過或說回來,行李也可以派別人去拿就好了不是嗎?阿伊還專程回古董公寓一趟,萬一遇到誰不是很麻煩嗎?這種時候應該保持沉默,低調地銷聲匿跡比較好吧?」

  「沒關系啦,反正已經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覺了。」我說:「況且,有些東西我也不希望別人亂碰。」

  「阿伊——」

  「嗯?」

  「老實說,現在人家覺得好安心。」玖渚她——帶著微笑,向我表白。「因為只要跟小潤那樣的人來往,無論是誰都會受到改變,原本人家一位阿伊也不例外,應該也會跟著被潛移默化吧。畢竟,小潤是一個非常另類的存在,擁有絕對的領袖特質,而且又——很特別,嗯,她確實很特別。加上阿伊原本就屬于被動類型的人,其實相當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不是嗎。你去美國待了五年,似乎在那邊經歷過許多事情,人家一位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實際上,也得卻感受到許多東西都改變了,但是——」

  但是——

  盡管如此——

  玖渚說。

  「阿伊是不會變得,對吧。」

  玖渚說。

  「阿伊是真正不會變得,對吧。」

  玖渚說,[阿伊不可以變喔,永遠都不准變。]

  玖渚這麼說。

  玖渚這麼說。

  玖渚這麼說。

  鮮少外出的玖渚,並不擁有任何具機動性的工具,譬如汽車或摩托車之類的,因此我決定徒步走回古董公寓。玖渚提議叫計程車,但我婉拒了,並非想要附庸風雅,說些什麼現在的心情適合漫步之類裝模作樣的台詞,純粹只是因為,希望保留覺悟的時間罷了。

  覺悟。

  剛才我對玖渚撒了謊,其實我根本就沒擁有什麼不希望被別人亂碰的重要東西。所謂重要的東西,連一個也不存在。無論對這個世界,或者對我而言都一樣。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也不存在于我的空間里。

  什麼重要的東西,根本一個也沒有。

  所以,這只是一種眷戀。

  正如玖渚友所說的,是一種眷戀。

  想要再一次回到那棟公寓里。

  想要再回去一次,見見大家。

  「……這樣說似乎也,不太對。」

  啊啊,這樣說也不對。

  我並沒有想遇見任何人。

  並沒有見面的大廈。

  萬一見著了,該說些什麼才好呢。

  「只不過——究竟還是,有所眷戀啊……」

  是希望被安慰嗎?

  是希望被斥責嗎?

  還是企圖演出偽善者的戲碼?

  簡直愚蠢又可笑、

  愚蠢也要有個限度。

  「真是戲言中的戲言啊……」

  到達千本中立賣(這是蝦米?汗。。不是偶打錯來著的)大約是深夜三點半左右。因為沒有帶手表,二手機又從那時候切斷電源一直到現在都還沒開機,所以 zheyezhishi毫無根據的憑直覺推測。

  就在公寓入口前方。

  突然,遇到春日井小姐。

  出乎意料。

  真是的,神出鬼沒。

  這個人,三更半夜地還在這里干什麼。

  「……哎呀。哎呀呀呀~」

  「………………」

  「歡迎回來。」

  「……春日井小姐,別來無恙。」

  「回來得還真晚呢,順帶附送一句你看上去似乎別來「有恙」呢。」

  「……嗯,沒錯。」

  「飛雅特呢?」

  「留在那里了。」

  「一姬小妹妹呢?」

  「已經死了。」

  「哦~~這樣啊——」春日井小姐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般,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在此人的認知觀念里,死亡這回事,不管發生在別人身上也好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好,都不過爾爾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經達到了那樣的境界。「那我就搬到樓下的房間去住啰,兩坪大的空間里要擠兩個人畢竟還是太勉強了。什麼幽居斗室知足常樂完全是鬼話連篇嘛。」

  「…………」

  「你那是什麼表情?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哎呀呀真討厭,快省省吧。」春日井小姐宛如與我對峙般,雙手交叉在胸前。「不要因為自己沒辦法傷心難過就想叫別人幫忙傷心幫忙難過,省省吧,我才沒有那種感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拿來要求別人是一種不近情理的行為而別人辦不到的事情還硬拿來要求別人更是一種不近情理的行為。」

  「……說得也對。」

  「對別人的死沒辦法感到悲傷並不是什麼罪過話雖如此但也別怪到我頭上來。況且我當初應該也警告過你了,請不要事后才來埋怨。」

  「知道啦……」我將大部分想說的話都忍住了。盡管春日井小姐所說的話我根本連聽都不想聽懂,盡管我也不可能會聽得懂,但和此人爭論,在本質上毫無意義可言。「只不過,唯有一件事情我想確認清楚……你當時所謂不好的預感,主要是指朽葉的事情對吧?」

  「答對了。」

  答對了。

  不愧是,生物學者。

  而且是專攻生物全科的,生物學者。

  「……不必特地搬到小姬房間去住,反正我要離開了。」

  「嗯?真的假的?」

  春日井小姐一臉真正受到驚嚇的模樣。

  「是真的。所以,我是回來拿行李的……我已經決定,要搬到玖渚那邊去住,反正也沒什麼臉回來見大家樂,而且這也是之前就考慮過的事情。」

  「唔——」

  春日井小姐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意見。

  「真是短暫的相處啊。」

  「已經覺得太漫長了。」

  「我會感到有點寂寞呢。」

  「會嗎?」

  「也許吧……天曉得。好了,我要去一下便利商店,那就麻煩你在我回來之前搬走啰,掰掰。」

  春日井小姐的表情絲毫沒有任何變化,說完便從我身旁經過離去。真的就像,明天理所當然還會碰面似的,輕松自若,只留下一句簡單的道別,便從我身旁經過離去了。

  無言以對。

  不管是告辭也號后會有期也好,或是很抱歉也好請保重也好,用來對那個人說,似乎都覺得不大合適。

  但或許,我應該這麼說才對?

  向她說,有緣的話,再見吧。

  「……為什麼呢?」

  究竟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呢。

  明明就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話雖如此,

  然而這其實連想都不必想,當然是,如同之前已經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思考過,思考的次數多到答案早已昭然若揭般,肯定是我的錯。

  因果之中的因,就出在我身上。

  緣分這東西,不要有比較好。

  確實如此對吧?

  我抬頭仰望古董公寓。怎麼回事……只不過猜短短兩天沒回來而已……竟然已經覺得,看上去仿佛全然陌生的地方。

  無根浮萍。

  好討厭的字眼。

  真的是,很討厭的字眼。

  帶著些許躊躇,我一腳踏了進去。想當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就跟剛才沿著柏油路走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還能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

  用不著玖渚說我也知道。

  又何妨。

  已經夠了,死心吧。已經夠了,快停止吧。

  弱者還做些無謂的掙扎,不是很難堪嗎?

  失敗者做垂死的掙扎,太難看了吧?

  搞清楚。

  半吊子的家伙少得意忘形,能力不足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快滾回去吧。

  死屍別假裝自己還活著,輸了就是輸了心里有數。

  承認吧。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敗了。

  別只會逞口舌之快。

  坦白承認吧。

  「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

  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爬上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

  呃……要拿換洗衣物、存折、還有……健保證。書籍之類的……放著就好吧。反正以我閱讀的程度跟分量,玖渚那邊成堆的書山已經綽綽有余。那麼,要打包全部行李,應該用一個運動背包就足夠了吧。

  打開門鎖,進入房內。

  一片黑暗。

  我把燈打開。

  「…………」

  「…………」

  美衣子小姐,站在里面。

  黑色的甚平,方才融入了黑暗當中。

  她唔了一聲,察覺到我的出現。

  「……你……回來啦?」

  「…………」

  「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

  「……請不要明知故問,講些心里有數的事情。」我無視美衣子小姐的存在,徑自走向壁櫥。沒記錯的話,存折應該就收在這個地方……。「還有,請不要隨便進入別人的房間。」

  「我是因為擔心你才在這里等的。」

  「擔心?……真是多管閒事。」

  「哦……小姬人呢,她怎麼了?」

  吵死了。

  煩不煩啊。

  憑什麼我必須要一一解釋這些事情?

  根本與我無關好嗎。

  小姬也一樣。

  你也一樣。

  不相干的人就閉嘴少羅嗦。

  「已經死了啦。」

  「哦——」

  美衣子小姐神色鎮定地點點頭。

  接著從腰間取出鉄扇,啪地一聲打開。

  「那好——」

  「怎麼樣?」

  「既然小姬死了,為什麼你還會在這里?」

  「……因為就算小姬死了,我也不會死,反正又不干我的事——」

  幾乎無聲無息,幾乎猝不及防。

  鐵扇悄然一揮,打上了我的臉頰。宛如遭受雷擊般的沖擊力從臉頰穿透,我整個人從壁櫥前方被打飛出去,肩膀撞上牆面,頭部也受到猛烈撞擊。很痛。臉頰的疼痛持續蔓延,之前被出夢劃破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真是,好不容易才快要愈合的……

  超痛的知不知道。

  在搞什麼東西啊。

  「雖然光看你那副模樣也知道出事情了。但我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美衣子小姐平靜地說:「而且也沒興趣知道。只不過,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會在這里,還有,你打算到哪里去?」

  「……去逃命啊。因為我害怕。」

  要逃命是嗎。

  害怕了對不對?

  沒錯正是如此。

  因為害怕,所以想逃。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只不過理所當然地作出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已。

  不是過錯,不會被罵,不該被責怪。

  「哦,是嗎。」

  「而且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所以決定異常的缺陷制品就該跟缺陷制品的同類在一起,異形就該和異形同類相聚。」

  「哦——異形,是嗎。」美衣子小姐蹲下身來,與跌坐著動也不動的我視線相交。「伊字訣,我並不認為在悲傷的時候哭泣,在厭煩的時候動怒,在高興的時候歡笑,或者喜歡一個人感到幸福,討厭一個人就會想要吵架,獨自一個人會孤獨寂寞,與社會群眾相處融洽,這樣就叫符合人性。」

  「…………」

  「盡管你說自己是不良制品,但我並不覺得——」

  「吵死了你煩不煩啊!」

  我忽然——

  沒來由地,大聲怒吼。

  「少用一副自以為了解的語氣評論別人的事情!少瞧不起人!干嘛自作主張地濫用同情心,我有那麼悲慘嗎!你對我的事情,根本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懂!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簡直莫名其妙!不應該是這樣子的,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根本搞不懂,可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也無可奈何啊!算了隨便怎樣都行,這樣都無所謂了!反正這又不是第一次,直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讓給數不清數不清數不清的人因我而死,已經有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都因我而死了!事到如今再多增加一個兩個或三個四個,又算得上什麼,還會有任何感覺嗎!」

  我粗暴地,一把揪住美衣子小姐的衣襟。

  啊啊,已經受夠了。

  真想就這樣狠狠地撕裂。

  想要徹底撕個粉碎,狠狠地破壞。

  憤怒正,只盼著我。

  是對美衣子小姐所說的話,感到憤怒嗎?

  沒錯,一點是這樣子。

  絕不是因為小姬死了的關系。

  絕不是因為小姬死了的關系。

  「反正我早就覺得小姬很煩人了,一天到晚只會黏著我不放!心情好的時候稍微對她和顏悅色一點就自己一廂情願地胡思亂想,又老是沒大沒小讓人很頭痛,根本是一個乳臭未干又任性的死小鬼!死得干好,感覺輕松多了,反正對我而言所謂重要的人是連一個也沒有!」

  「…………」

  「美衣子小姐,你也一樣!你還不是一天到晚,只會說那種似是而非的陳腔濫調,如果真正了解我的心情,還會說得出那麼沒神經的話嗎!假裝信任我的樣子,每次只要聽到你那些狀似豁達故作清高的言論,我就覺得很煩!干嘛表現一副好心大姐姐的模樣,難道你以為我會感恩圖報嗎?帶著一張溫柔的面具,誰知道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麼--||)少對絕望的人說什麼還有希望存在!隨便燃起別人的希望,你有辦法負全責嗎!簡直惡心到了極點!有夠惡心,就好像穿著襪子踩在紙箱上一樣惡心!無可救藥的人永遠都是無可救藥,只要別抱住任何期望就不會再有更多絕望了,為什麼不肯讓我死心,該適可而止吧?」

  我一吐為快。

  將積壓已久的東西,全部一吐為快。

  「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種人!」

  忽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說穿了,不就這麼回事。

  人與人之間的牽絆。

  情感聯系。

  體貼,溫柔,慈愛。

  想要幫助,想要守護。

  可以信賴,可以托付。

  真滑稽。

  緊抓著這種東西不放真的很滑稽。

  實在掃興。

  無以復加的,掃興。

  人明明只能夠獨自一人生存下去,嚴格來講,所謂絕無背叛的人際關系明明就不存在。

  會心懷顧慮而無法背叛的人際關系,哪里找得到?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會背叛別人,誰都可以拿會背叛誰,只不過是在背叛之前,短暫地互相信賴而已不是嗎?謹此而已。反正每個人,最終都必然要背叛的。

  那就背叛吧。

  既然如此,那就背叛好了。

  什麼相信別人。什麼相信自己。

  原本我也很想做到啊,真的。

  可是,卻做不到。

  沒有辦法。

  別強人所難啊。

  到目前為止,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嗎?

  已經努力過,一直到現在不是嗎?

  夠了,讓我放棄吧。

  倒不如,給點掌聲吧。

  因為這種事情再也不會有了。

  因為永遠都不可能會有了。

  就算給點掌聲又何妨?

  已經,可以了吧?

  反正我,就是這種家伙。

  嫌棄我,輕視我,嘲笑我吧。

  隨便要說什麼都無所謂,任何謾罵都心甘情願承受。我是一切毀謗中傷都罪有應得當之無愧的窩囊廢。沒辦法重視任何人,所有重視的東西,全部都會崩壞殆盡。無論何時,待在我身旁的人永遠都得不到幸福。

  我的身邊不能有任何人存在。

  「已經夠了,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吧,無謂的擔心只會讓我很煩!像我這樣無關緊要又常惹是生非的禍害,就連美衣子小姐都會感到不耐煩吧?像我這種專找麻煩的不但,能夠就如此斷絕往來想必很爽快吧?其實美衣子小姐也很討厭我,也打從心底鄙視我對吧?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不管——」

  「伊字訣。」

  喀地一聲,臉頰猛然被掐住。

  隨即被使勁一推,直接撞上背后的牆壁。

  力道之強,仿佛整棟公寓都為之震動,牆壁幾乎要倒塌般。

  肺部的空氣全被擠光,我無法呼吸。

  什麼都,說不出口。

  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我的心情,輪不到你來決定。」

  「唔……」

  「你要這麼說都隨你高興,你要怎麼認定我也隨你高興,但是少用你自己單方面的想法來指揮我……你究竟,是為什麼而憤怒?」

  「唔,嗚,嗚嗚嗚——」

  「並不是因為我,對吧。」

  臉孔被強制固定住,眼神無法閃避。

  美衣子小姐的臉龐,愀然朝我逼近。

  眼神銳利。

  不要這樣,我討厭被那樣的眼神注視著。

  和別人產生交集,真的很討厭。

  為什麼都沒有人願意理解呢?

  「吵死了……少羅嗦。夠了……請你,快住手,放過我吧……我向你道歉……放過我吧……」我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勉強擠出話續道:「我有……說過什麼嗎?有拜托過你,要你同情我嗎?有求你跟我做朋友嗎?夠了,放開我吧,反正已經來不及了。一切——一切都,為時已晚了啊。」

  「……是嗎——」

  美衣子小姐她——

  把手松開,放開了我。

  啊,一瞬間。

  后悔湧上心頭。

  讓對方失望了。

  被對方舍棄了。

  我不要。

  我討厭這樣。

  我討厭被輕視。

  但也,更討厭被舍棄。

  不想被眼前這個人,用哪種方式對待——

  唯獨不想被美衣子小姐,如此對待。

  「既然如此,那你已經沒救了。」

  美衣子小姐啪地一聲,收起鐵扇。

  「你真的是已經,無藥可救了。」

  「啊……」

  這件事,我心知肚明。

  然而卻,不願讓別人說破。

  不願被你,毫不留情地說破。

  「連一個女孩子都保護不了,甚至也沒挺身去保護,只會廢話連篇拼命找借口的家伙,根本沒有生存的價值,只會逃避現實沉浸在自己的無能里,這種家伙,已經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

  說完便從鐵扇抽出——

  隱藏在扇柄機關里的,一把小刀。

  一把匕首型的小刀,形狀近似飛镖暗器。

  「怎麼?不想死嗎?」

  「……」

  「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說著活著沒有意義嗎?不是老愛把這些厭世的思想掛在嘴邊講嗎?好,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殺了你吧。

  反正你也沒必要再繼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了不是嗎。」

  「……怎麼,會……」

  不,是這樣子的嗎?

  也許確實是這樣子。

  沒錯,我還要繼續苟延殘喘地活著做什麼。

  根本沒有必要不是嗎?

  何須執意求生,拖泥帶水地苟活著。

  如果有人願意代勞,被殺死也無妨。

  是嗎,原來如此。歧視我並非渴望被安慰,亦不是希望受到責罵。

  而是期盼有人,來殺了我嗎。

  「點燃希望所該負起的責任——我就來好好跟你,算個清楚吧。恩——當然,難得能和伊字訣成為朋友,要動手殺了你對我而言實在很掙扎,不過你的痛苦和我的掙扎想必不相上下,彼此彼此,所以——」

  動彈不得,無法逃跑。

  可是卻,不覺得害怕。

  這樣好嗎?

  咦?真的好嗎?

  我——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呢?

  慢著。

  慢著,等一——

  「一次。」

  咻——地一聲,美衣子小姐的右手動作了。

  短刀的光影掠過。

  啊,死定了,我心理想。

  然后。

  緊接著。

  正當這個念頭,才剛浮現在腦海的時候——

  「兩次。」

  美衣子小姐的動作,並未就此結束。

  刀刃順勢往回,又重叠反復。

  「三次、四次、五次、六次。」

  刀鋒每劃過一次——

  右邊臉頰,就被劃出傷口。

  等到她的動作終于停滯,同一瞬間,所有的傷口全部都一口氣崩裂開來,被重復劃了六刀的復雜傷口(這下跟零崎有的拼了0_0),噴出的血量也非比尋常 ——美衣子小姐诶將短刀往榻榻米上一扔,手掌貼撫我的臉頰,像要抑制出血般,溫柔地輕輕按住。

  「好了。這下子,你已經,死了六次。」

  「…………」

  臉頰的傷,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就連原本緊閉的口中,也滲出血腥味。看樣子其中的幾道傷口,似乎已穿透了臉頰。果然自己的血,味道實在是稱不上好。真惡心。如此惡心的鮮血還是頭一次嘗到,充滿鐵的滋味,但急劇浸濕美衣子小姐手掌的鮮血,既非綠色也非紫色,而是深紅色的。

  並不是藍色。

  最閃亮耀眼的,紅色。

  「一口氣重生六次——假如這樣還要再說什麼不知好歹的渾話,那你就真的是無可救藥了。我會真的殺了你。」

  「…………」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問我也,沒用——」我強忍著臉頰的疼痛,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回答道:「莫非——你的意思是,像我這種家伙,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的嗎?」

  「至少,能做的事情比我多。」美衣子小姐斬釘截鐵地說:「我是個無能者,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別無所能,但你呢?你還有許多能做的事情不是嗎?你只是—— 沒有吧可以做到的

  事情給付諸行動而已,不是嗎?」

  「……只是沒有,付諸行動……」

  「你一定,感到很悲傷吧?」

  美衣子小姐沉靜地說:「小姬死了……你一定很悲傷吧?既然如此那就直接說出來又何妨。明明很傷心,為什麼要苛責自己,又對我發怒呢?此時此刻,你必須要去做的——並不是這些事情,對吧?」

  悲傷?

  是這樣子的嗎?

  我是——因為小姬死了,而感到悲傷嗎?

  的錢。

  「沒錯……確實如此。」我說。

  這是,一種忏悔。

  宛如,遺言般的自白。

  「確實是那樣沒錯,美衣子小姐。我……我到目前為止,已經傷害了太多人了。給許多的人帶來不幸,讓許多的人痛苦,已經忽略過許多人的存在。就連小姬,也等于是因此而犧牲的一樣。事到如今,這個我……這樣的我,更遑論為誰的死哀悼……自己究竟傷害過多少人,陷害過多少人,欺騙過多少人,設計過多人,我早已記不清楚。究竟背叛過多少人,利用過多少人,出賣過多少人,這些事情早已數也數不情了。用惡意回報好意,用憎恨回報愛慕,從來也沒有相信過任何人,對于相信我的家伙,也全都視為大騙子,即使被誰說了什麼,無論對誰說了什麼我都泰然自若,完全不當一回事,居然會有人無條件地喜歡我,自己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我是個糟糕透頂,差勁到極點的不良制品,老早就無藥可救了,所以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更遑論什麼悲傷,根本就——」

  「你有完沒完啊!」美衣子小姐大喝一聲,以雙眼都來不及捕捉的速度抓住我脖子,整個人被向上吊起。腳尖離開地板懸空,領口也被完全勒緊,真的無法呼吸了。

  「什麼戲言不戲言的我才不管,你以為這種死小鬼的胡說八道對我有用嗎!從未認真與人坦誠相對,這種家伙說的話誰都不會產生共鳴!這樣子認定自己一無是處,沉浸在無能的自卑感中,想必輕松又愉快對吧!但也站在我這個旁觀者的立場想想看!這樣是不行的,為什麼你還搞不懂?」

  「美衣子,小姐——」

  「就算狼狽也好垂死掙扎也好,總之要有所行動!即使結果慘不忍睹,至少也遠遠勝過坐以待斃吧!掙扎過,抵抗過,這樣就夠了!每個人的生活都帶著謊言和欺騙,大家都是這樣子活著的啊!別以為只有自己活得最辛苦,不要只會選擇那種股息苟且的生存方式!」

  美衣子小姐強而有力的眼神,激動地注視著我。

  那雙眼眸,甚至隱隱浮現了淚光。

  就連怒吼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給我好好聽清楚!無論你傷害過多少人,陷害過多少人,欺騙過多少人設計過多少人,或是背叛過多少人利用過多少人出賣過多少人都一樣!即使造成再大的傷害帶來再多的不幸也一樣!不管有多滑稽多可笑多麼地狼狽不堪!就算為時已晚就算無藥可救也一樣!就算身為不良制品從不相信任何人,就算你是個人間失格的殺人鬼也一樣!

  ——憑什麼這些就足以構成,你不被允許悲傷難過的理由呢。」

  「…………」

  忽然間——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松落了。

  一瞬間,身體仿佛變得輕盈起來。直到前一刻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事情,知道前一刻還束縛著自己的存在,終于明白,其實是極為渺小又脆弱,非常不堪一擊的牢籠。

  究竟——我是被什麼東西給局限住了呢。我以為收到詛咒的禁锢……又是誰所扣上的枷鎖?

  「——你很喜歡一姬的,對吧?」

  「……對。」

  「有那丫頭在,你覺得很開心對吧。」

  「……對。」

  「多虧有那丫頭,你過得很幸福對吧。」

  「——對!」

  我——

  帶著確信,用力點頭。

  小姬。

  總是開朗活潑的不像話。

  人性胡鬧,又愛哭。

  容易受騙,卻又,很會說謊。

  經常用錯詞匯,數年的很糟糕。

  然而卻,非常地努力用功,是個勤奮的好學生。

  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女孩子。

  啊啊,沒錯。

  這兩個月當中。因為有小姬在,過得特別開心。

  為何都沒有察覺到呢。

  自己是那樣地幸福。

  明明曾經,擁有過那樣多的幸福。

  我想起來了,全部都,回想起來了。

  小姬的一言一語。小姬的身影。

  甚至連她的每一根頭發——

  就算想忘也沒辦法忘記。明知道如果能夠徹底遺忘,將會有多麼輕松愉快,即便如此,卻仍然無法忘懷。曾經那樣地幸福、那樣地快樂,怎麼可能忘得了呢?

  想要大聲說出口,想要現在立刻前去告訴她,帶著滿滿的誠意,向她宣告。告訴她——你曾經讓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人,讓這樣一個認為人生毫無希望可言,唯一收獲便是一無所獲的家伙,在稍縱即逝的短暫時光里,切實地,感受到幸福。

  一定,並不是只有我。

  包括美衣子小姐,包括其他所有人。

  甚至包括哀川小姐,一定也是一樣。

  為什麼要誕生在這世上?誕生在這世上究竟有何意義?

  假如只是為了體驗這些感受,那我一開始就不願意被生出來。假如只是為了要感受如此悲慘的,必死更加痛苦的心情,那我情願沒有被生出來。

  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現在也沒有更正的打算。

  因為沒有更正的可能或必要。

  覺得所有事情,都出了錯。

  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覺得所有事情,都很失敗。

  然而又,為什麼呢?

  真的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假如從未和小姬相遇過就好了——唯獨這個念頭,卻無論如何,都不曾出現在我腦中。

  「我——」感受著血腥的滋味,開口說道:「小姬死了……我很,不能接受。」

  「啊啊。」

  「小姬死了,我覺得很難過。」

  「嗯……對啊。」

  美衣子小姐松手,放開了我。

  向下一沉,雙腳落地。

  感到安穩。

  地面是,平穩安定的。

  「我也,很難過。」

  「……美衣子小姐。」

  我觸摸自己的臉頰。

  濕濕粘粘地,流滿了鮮血。

  「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了。」

  「是嗎。」

  「那是我非做不可,必須去做的事情。」

  「是嗎。」美衣子小姐輕輕颔首。「當然你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嗯……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沒關系,隨你高興,任何時候回來都好。」美衣子小姐豪爽地說:「因為,這里是你的家啊。」

  「——也對。」

  我用力抹去臉頰上的血。

  卻怎麼擦也擦不完,鮮血已粘滿了衣襟。

  還真,適合我。

  反正本來就像具行屍走肉。

  只是存活著,卻活得像行屍走肉。

  既然如此那就掙扎吧。

  就狼狽地垂死的掙扎吧。

  前進是地獄,后退也是地獄。

  就讓時間倒流,一再地重演。

  即使軟弱無能也繼續苟活下去吧。

  死亦無所懼,原本便有死的覺悟。

  無論別人怎麼想。

  那又如何根本不重要。

  「那麼,我出發了。」

  「嗯,自己小心啊。」

  臨別最后一刻,我回頭望。

  看見美衣子小姐正雙手環胸,注視著我的背影。

  臉上微微揚起一抹淺笑。

  沒錯——

  我真的,很喜歡,這張笑容。

  「美衣子小姐。」

  「怎樣?」

  「等我回來之后,可能會向你告白,所以請你,先好好考慮一下答案。」

  「告白?……莫非你,喜歡我?」

  「是的……就跟美衣子小姐喜歡我的程度差不多。」

  「……有意思,這可真有意思,伊字訣。」美衣子小姐毫無畏怯地,向我回應道:「那好,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吧。」

  「嗯……那再見了。」

  即是無緣,也再見一面吧。

  我故作潇灑地揮揮手,走出房間,走下樓梯,離開古董公寓。夜晚的空氣冷卻了臉頰的傷口,對夏季的京都而言是恰到好處的涼意。

  鮮血汨汨流出,停不下來。

  很紅,很紅,很紅的,鮮紅色。

  頭腦異常清晰,即使在黑暗當中也能清楚看見所有物體,就連蝙蝠飛過天邊的聲波都分辨得出來。神經異常敏銳,甚至連微風吹向皮膚的觸感仿佛都能夠仔細區別。

  一切都釋放了。

  我的全身上下,都被解放了。

  真是——

  爽快。

  真是,通體舒暢。

  真是——杰作啊。

  「那我就好好地認真一次卯足全力——去將你宰殺、肢解、排列、對齊,展覽示眾吧。」

  于是,我出發了。

  沿著鴨川向上直行。

  翻山越嶺,前往彼方。

  到木賀峰教授的,研究室去。
第九章  無意識下(無為式化)

          

 

  他擁有一切她所沒有的,她所擁有的他卻一無所有。

  


第一話


  才剛踏出公寓大門三公尺我就暈倒了。

  因為貧血。

  失血過多。

  出血致死。

  被恰巧路過的春日井小姐救起(剛從便利商店回來,雙手提著裝滿大量啤酒的塑膠袋,真是糟糕的大人),她和崩子(在睡夢當中被春日井小姐叫醒,真是 GoodJob)兩人合力為我治療。

  「——你是白癡嗎你。」

  剛起床的崩子小妹妹言詞相當犀利。

  「公寓前面變得好像命案現場一樣,就連樓梯,還有走廊也全部都是血,這下子看起來更像鬼屋了不是嗎。」

  「抱歉……」

  「道歉也于事無補,總之要出門也請等天亮以后再說吧。反正傷口很細不需要縫合,而且到那時候身體應該也復原得差不多了。」

  「好的……崩子,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沒什麼。」

  「伊小弟,要道謝的話應該對我說才對吧。」

  「…………」

  因為吐槽太費力了,我就姑且向春日井小姐順口說聲謝謝。

  然后,等到天一亮,右邊臉頰由上到下被紗布包裹得密不通風只剩下眼睛的我,便開始搜索自己的房間。當然,我並不是在尋找存折或健保證。但,東西藏到哪里去了呢?事隔一個多月,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當時把東西給藏在哪。。。啊,對了,在天花板里面。

  「春日井小姐,麻煩你騎上來一下。」

  「……色鬼。」

  「不是那個意思。」

  「性騷擾,猥亵,變態。」

  「就跟你說不是了少羅嗦。」

  好吧,即使春日井小姐個子比我高,但仔細想想,叫女性騎到自己身上,也是一種違反社會常識的說法。不過我也沒有多余的閒工夫在這個時候討論兩性平等。我只是請春日井小姐,暫時騎到我肩膀上(雖然光是這個動作,畫面也夠詭異的了),幫忙從天花板拿出想要找的東西。

  「哎呀,這個……」

  「沒錯。」

  里面是兩把短刀,和一把手槍。

  其中一把小刀是開鎖用的,殺傷力很低,因此『開鎖工具』的屬性比較強,勝過當武器的功能。而另一把,則是由哀川潤直接授予,異常堅韌,卻又出奇地輕薄短小,類似醫療手術用的刀子。至于手槍——是Jericho941,關于這部份沒必要特別說明。子彈為41AE,還剩三發。

  「真懷念啊。」

  春日井小姐望著這些武器說道。對了,回想起來,此人在上個月的事件當中,還曾經單槍匹馬,與配備這三樣武器的我周旋對峙過呢。

  「是你跟我聯手合作將邪惡的卿壹郎博士擊垮時使用的武器呢。」

  「請不要憑空捏造記憶。」

  我確認好手槍的操作情形及彈藥數之后,將東西塞進背包里。至于刀子則是一把『短刀型的』收入上身裝備的皮套當中。另一把『開鎖工具』思索片刻,決定暫時先和手槍一起收在背包里面。雖然經過充分休息應該已經沒有貧血的顧慮,但把刀子插在腰間,萬一暈到或跌倒可就麻煩了。

  「好,那我出發了。」

  「嗯,對了,你不去向淺野小姐打聲招呼嗎?」

  「不了……」

  美衣子小姐似乎從春日井小姐獨自離開研究室一個人跑回來之后,就不眠不休地徹夜等著我。剛才跟我說完話,應該已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里面昏睡補眠中。

  「現在去見她,未免太難看了點……倒是春日井小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什麼事?」

  「第一次遇見理澄的時候,你有拿過她的名片吧?那張名片現在還在不在?」

  「丟掉了。」

  「………………」

  這家伙實在差勁透頂。

  「不過內容我還記得喔,要寫下來嗎?」

  「不愧是學理科的……謝天謝地,這對我真是一大幫助。」

  「有需要的話我也一起去吧。」

  「不,一個人行動比較方便。」

  「喔。」春日井小姐反應冷淡面無表情地回道。「不過伊小弟,怎麼說呢……你就那副模樣直接跑去不會不妥嗎?」

  「嗯?什麼意思?」

  「呃當然像你這樣平庸又不出色的男人我也不認為有誰會記住萬一被附近的人留下印象的話多少還是會有點棘手吧。」

  「也對……」盡管有種莫名遭受羞辱的感覺,但她說得確實沒錯。「那還是稍微變裝一下再去好了。唔……該怎樣比較妥當呢,頭發剪太短了,沒戴假發也不能扮女裝啊……」

  「其實真要說起來臉上貼的膠布已經足夠掩飾了,不過也可能反而會引人注目,至少換件衣服戴頂帽子再去吧。那就不送啰伊小弟,路上路前路后都自個兒小心點。」

  「知道了。」

  「土產就拜托你了。」

  「沒那種東西啦。」

  于是,我背起運動背包,走出公寓前往停車場,戴上安全帽發動偉士牌機車——

  兩小時后。

  抵達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室。

  也就是原本的,西東診療所。

  「…………咦?」

  將偉士牌騎到停車場停放時,發現飛雅特與Z跑車還有KATANA,全都已經不見蹤影。到哪兒去了呢?難道是在進行隱蔽作業時,被當作『證物』毀屍滅跡了嗎?不會吧,心倏然地涼掉半截。畢竟除了Z跑車之外,KATANA跟飛雅特都是相當舊型的車款,很可能直接報銷作廢。即使撇開與我無關的KATANA不談,飛雅特如果被處理掉也很傷腦筋。

  「唔……」

  腦中思付著,一邊繞過建築物,朝中庭方向走去。

  現場干干淨淨。

  既不見血跡斑斑,也不見小姬的身體。

  「………………」

  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備,結果當場愣住。

  看樣子『處理善后』的工作似乎已經完結了。我打電話聯絡玖渚是在……呃,時間感略為混亂……應該是在前天早上沒錯,所以相隔四十八小時,嗯,對玖渚機關而言,從開始出動到行動結束,已經是綽綽有余。

  只不過,居然做的如此徹底。

  連任何一絲痕跡,都不留嗎。

  「這麼一來簡直就像……」

  話才剛出口,我立刻住嘴。絕不可能說的出口的。『這麼一來簡直就像,小姬從來也沒存在過不是嗎』——這種話,就算撕開我的嘴巴也絕對說不出口,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呢。

  甚至連血腥味也都完全聞不到。

  話雖如此——

  「……真是戲言啊。」

  我沿著建築物環繞一周,回到正面玄關。

  那扇橫向開啟的拉門,已經上了鎖。

  「……哎呀傷腦筋。」

  我從背包里面拿出開鎖用的小刀,只花五秒钟左右,就將鎖輕易撬開。打開拉門,進入屋內。看見玄關有鞋,是朽葉的鞋子,只有這麼一雙而已。

  「打擾了。」毫無意義的招呼。「那麼,我就不客氣地進去了。」

  首先……該往哪去呢。

  圖書室嗎。

  懷著警戒心緩步穿過走廊——然而,一切屬于人的氣息,皆已消失無蹤。全部被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了。這里原本就只有朽葉一人獨自居住,因此缺乏生氣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最后來到圖書室門口——果然,同樣上了鎖。我照樣用小刀把門鎖撬開。

  里面,空無一人。

  木賀峰副教授,並未坐在里面看書。

  木賀峰副教授的肩膀,並未被撕裂。

  「……特地跑來一趟,好像變得沒什麼意義啊。」

  現場被收拾得如此清潔溜溜,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任何證據或蛛絲馬跡。盡管作為啟發靈感的儀式也不算沒有效果……然而,做得這樣徹底實在太誇張了點。

  也罷,畢竟要求幫忙掩護的人是我。

  只不過……姑且不論圓朽葉,木賀峰副教授既然是巫女子口中所謂的『知名人士』,究竟要用什麼方法隱藏事件操作訊息呢?沒看報紙或電視新聞也無從了解情況。又或者,事情已經完全落幕,劃下句點了。

  劃下句點。

  無所謂,反正總會一再地重新開始。

  接著我朝更衣室走去,打算查看淋浴間。這里沒有裝鎖,我直接開門進入,底部那扇門——雖然有簡易型的門闩,不過這種東西只要里面沒人在就沒辦法上鎖,因此用不著擔心。

  在手剛碰觸到門把時,稍微,遲疑了。

  不死之身的少女。

  不死之身的少女。

  所謂不死之身,是怎樣一回事呢。

  不死之身,不老不死。

  當時她真的——已經死了嗎?

  這個可能性。

  假如,當時她是活著的——

  假如她還活著的話。

  「……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嗎。」

  停止荒謬無稽的胡思亂想,將門開啟。

  上半身與下半身被撕扯分裂的她的屍體——

  已經,不在這里。

  已經,消失無蹤。

  「——終究,還是死了啊。」

  關于她的種種來龍去脈,我全都沒有隱瞞毫不保留地告訴了玖渚——而她的身體,她的屍體,被玖渚機關帶回保管,想必又會繼續遭到擺弄不得安寧吧。

  真可憐。

  不,真的可憐嗎?

  像這樣——屬于死后的事情,死亡之后才發生的事情,一切不過是,旁觀者一廂情願的感慨罷了。而之所以所以會這麼想,會用這樣的角度去思考,是否代表我和朽葉之間,交情並不夠深呢?

  話雖如此。

  若要問除此之外我還對她有任何感想,很顯然的,就是彼此之間太過缺乏言語的交流。

  時間,太短促了。

  只能這麼說,無可奈何。

  「………………」

  把門關上,走出更衣室。

  下個目標,前往二樓。

  返回走廊,爬上樓梯——抵達二樓。

  來到病房,靠近樓梯的這一間。

  匂宮理澄,匂宮出夢。

  匂宮兄妹。

  打開房門,進入。

  當然——里面是,整齊干淨一塵不染的。

  慘遭斬首,胸口被挖穿的屍體,不見了。

  「傷腦筋啊……」

  這下不就,白跑一趟了嗎。

  走出房間,朝隔壁病房,也就是我和小姬借宿一晚的客房前進。這間臥室並沒有任何人死在里面,因此其實不用看也無妨。

  踏入房中一瞧,果然,還保持著原本的狀態。

  不知道是否有清理過……啊,不,看樣子似乎已經被打掃過了。床鋪已回復原狀,棉被底下所填塞的,偽裝成小姬的棉被團,已消失無蹤,床面被整理得干干淨淨。整潔的白色床單,平坦地鋪設著,連一絲皺褶都沒有。

  「……嗯?」

  如此說來……前一夜那個,又是什麼呢?

  當我起床的時候,眼角瞥到那個以為是小姬,但其實那個時間點,小姬早就不在被窩里面了,這點是可以確定的。然而……然而前一晚我回房間的時候,情況又是如何呢?當時我有看見小姬的身影嗎?由于她全身都鑽入被窩里面,要問我實際情形我也不知道。話說回來,即使沒親眼看見,也不能證明當時小姬已經離開客房了,是嗎……

  我傾身撲向床面趴著不動。

  暫時閉上雙眼,靜心思考。

  與其說思考,其實比較接近回想。

  「究竟為什麼——那是小姬自己做的嗎?又或者不是小姬……而是另有其人,為了不讓我發現才……刻意留下的?」

  但又,為什麼呢。

  特地大費周章設下障眼法。就算真是某人所為,但如此大費周章地制造假象,只為了暫時瞞過我一個人……與其說不明所以,倒不如說純粹覺得很詭異。

  這是內心耿耿于懷的,其中一點。

  然后還有另外一點。

  相較之下,更明顯地不對勁。

  不自然,超自然。

  「當時遇見的食人魔……究竟是哪一方呢?」

  那天深夜,我從淋浴間出來巧遇木賀峰副教授,交談結束之后,在樓梯處擦肩而過的——那道身影。那究竟是出夢,還是理澄呢……抑或是,兩者皆非?

  看上去宛如空殼。

  仿佛一起歸零般。

  「只不過……類似第三人格的存在——之前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啊,無論理澄或出夢都沒提過。」

  不對,慢著。

  假設在兩者都完全不知情,皆無從得知的情況下,還有所謂的第三人格存在著,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比較對理澄而言,『本尊』出夢的存在被認定為『另外一個人』。既然如此,同理可證假設有第三人格存在……假如有出夢跟理澄都不知道的第三人格存在的話,即使這個出夢跟理澄都不知情的第三人格確實出現過,或許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嗯——」

  ……雖然這只是靈光乍現的突發奇想,但亦不失為具參考價值的想法吧?原本以為是雙重人格,實際上還有第三人格的存在。對誰都不知情的第三人格,或許並不具備威脅性的作用——對『名偵探』未必有幫助,但至少對『殺手』而言——

  這不正是,方便利用的詭計嗎。

  不……盡管如此,別忘了還有子荻所提供的情報。那個軍師子荻,千變萬化又足抵千軍萬馬的子荻,不可能連這點程度的詭計都沒察覺到。當然了,話又說回來,子荻也有可能沒將一切都告訴小姬……正所謂欺敵之前須先欺騙同伴,這點道理在那位小姑娘面前根本是班門弄斧。

  但就算第三人格,比方說名字叫歪無(HIZUMU)之類的家伙確實存在好了。那又如何呢?事情並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不是嗎?即使人格再多重,肉體終究只有一個,同一時間只能做一件事情,並非有三頭六臂之身。多重人格增值的詭計對『殺手』而言或許有好處,但針對這事件本身,則似乎沒有特別深究的必要。

  如此一來,可就傷腦筋了……

  頓時之間,陷入瓶頸。

  「……在被哀川小姐發現以前……據說還剩三天的時間……呃,雖然三天時間是從哪時候算起這也很微妙,不過算了,姑且當作到后天為止吧。」

  希望盡可能趕在期限之內解決完畢。

  其實照道理,應該由我主動聯絡才對……可是坦白說,我真的沒臉去見她。縱使撇開這層逃避的念頭,也並非完全沒摻雜其他因素。假如由哀川小姐親自出馬,肯定會將整起事件徹底解決不留余地,迅速處理得一干二淨。

  正因如此才,敬謝不敏。

  要問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做些什麼。

  說不定,這也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小姬本身意願究竟如何,我無從得知。而妄加揣測已死之人的想法,正是一種自以為是的行為。尤其拿已死之人來當借口,更是差勁到了極點。這樣自以為是,真的很不對。

  然而明知不對。

  「還是想要盡可能地,為她做些什麼——呿,又來了,淨會替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就在此時。

  冷不防的,聽到有聲音。

  即使身體還趴在床上並未立刻坐起來——但警戒訊號已經瞬間傳達全身上下。剛才那是……什麼聲音?是玄關拉門被打開的聲音嗎?神經變得極度敏銳,全神貫注。聲音。聲音。趕快捕捉聲音的來源,快集中精神。

  嘎……嘎……嘎……嘎……

  有人——在走廊上移動嗎。聲音停止了。緊接著,是紙門拉開的聲音。沒有關門聲,然后是隔間被拉開,以及某扇門被開啟的聲音。

  ……是在,巡視房間嗎?

  難道是玖渚機構的人?不可能啊,怎麼看現場都已經全部處理完畢了。況且在來此之前,我有先向玖渚知會一聲,如果對方有任何行動,玖渚應該會先告訴我才對。

  嘎吱——

  這時候,傳來樓梯被踩壓的聲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聲音持續著,已經爬上二樓了,情勢發展至此,我終于起身下床,從皮套中抽出刀子。

  是隔壁房間的開門聲。

  正在按照順序一間間檢查嗎?

  開門的聲音。

  下一步……來到這里。

  我握緊刀子備戰,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拿槍了。

  「……………………」

  等待房門被開啟。

  然后——

  「————嗯?」

  門一開。

  眼前出現的是,狐面男子。

  狐狸面具,配上白色和服。

  「你是……之前在哪見過的……」狐面男子偏頭沉吟半響。「唔,嗯,原來如此。外面那台偉士牌……難怪會覺得似曾相識,仔細一想的確車牌號碼是同樣的沒錯。」

  「……你怎麼會——」

  「『你怎麼會』,呵。」

  狐面男子摘下面具,以素顏相對。那雙與我所認識的某個人極為相似的眼睛,正俯視著我。

  「緣分的安排就在此應驗了嗎……真耐人尋味啊。你不這麼認為嗎?」

  「呃,不,我是——」

  「不管怎樣先把手中的危險物品給放下來吧。」

  「啊,好……」

  「呵、呵、呵。」

  狐面男子他——

  十分詭異地,笑了。



第二話


  從病房移動到樓下那間會客室,我與狐面男子兩個人,隔著矮桌面對面地坐在軟墊上。我去廚房泡了熱茶端過來,狐面男子摘下面具,拿起茶杯啜飲。

  「理澄跟出夢一直沒回來,到現在還找不到人。」

  「啊啊……對了,她之前有提過,說目前借住在你的地方……」

  「我也不是京都出身的本地人,只能算活動根據地之一罷了……理澄是受我之托,潛入調查『這里』,以及有關木賀峰……副教授,所從事的研究——簡單講就是這樣。」

  「…………」

  「結果,她到今天都還沒回去。我推測可能在『這里』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上門找找看。」

  「開著上次那台,白色保時捷嗎。」

  「啊啊,雖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堅持,不過那是我從以前就很偏愛的車款。」

  「呃,狐狸先生……你應該本來就知道出夢的事情了吧?關于匂宮『理澄』和匂宮『出夢』兩者之間……表里一體的原理。」

  「“表里一體的原理”,呵。這說法真不賴。似乎是你慣用的表達方式。」狐面男子說道:「嗯——的確,我大致上都知情,否則也不會無緣無故去馴養那種家伙啊。」

  「…………」

  「原本我並不想大老遠跑到這種鄉下地方的——不過感覺似乎有人,正從中動手腳進行隱蔽作業。連同理澄曾經到過這里的事實,也一並被湮滅證據。如此一來,我就沒辦法再置身事外隔岸觀火了。因此才專程跑一趟探個究竟——剛才你說"理澄之前有提過”是嗎。」

  「…………」

  「看樣子你應該,已經知道些什麼了。」狐面男子以確信的口吻說「從實招來吧。」

  「……這個…………也算不上知道什麼——」

  奇怪。

  玖渚機構明明已經完成隱蔽作業了——即使尚未完成,還在進行當中——這名男子,以這種方式出現在現場,未免也太過奇怪。這點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暗中思索著。畢竟所謂隱蔽作業,就是為了掩人口目設法不被察覺到而進行的作業——為何眼前這名狐面男子,卻能夠察覺到呢?

  究竟是為什麼。

  太奇怪了。

  異常現象。

  不合邏輯。

  假使還有其他可能性的話……沒錯,就是這名男子——處于玖渚機構政治力量的,管轄范圍之外——

  這個推測,讓我開始緊張起來。

  要留意一點,千萬別掉以輕心。

  然后——同時也。

  同時也提醒著我,絕對不能錯失良機。

  或許——可以從中得到線索提示。

  就在匂宮兄妹的雇主,眼前這個人身上。

  「其實——你派理澄和出夢潛入這里的時候,我正好也在現場。為了打工而來參加適性測驗……」

  「——哦,原來如此。然后呢?」

  「在那之前,有件事情——」相對于狐面男子的催促,我卻是力求謹慎,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純粹出自個人的臆測,可以冒昧地請問一下嗎?」

  「說吧。」

  「你……與當年診療所時代的主人,也就是西東先生——有什麼,關系嗎?」

  「……哦~」狐面男子將放置在一旁的面具重新戴上。「是那兩個人——告訴你的,沒錯吧。不過,我倒想聽聽看,你為什麼會如此推測。」

  「只是自己胡亂猜測的啦……從木賀峰副教授跟圓朽葉,再加上出夢所說的話,經過簡單推論得來的想法。還有,上回曾提到木賀峰教授的名字,當時你的反應……以及最后,你對理澄和出夢所下達的指令——“調查這間實驗室”、包括背后隱藏的“殺掉木賀峰和圓朽葉兩人”——這些都成為,推論的線索。」

  「淨是些多嘴的家伙……」狐面男子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尤其是匂宮兄妹,雖然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搭檔”,但卻……無論從哪一方,都有著情緒太過亢奮不受控制的毛病。話雖如此,太過冷靜的性格也有待商榷……尤其當冷靜只是一層薄弱的表象,內在其實潛藏著熱血的本質……如今回想起來,像純哉那種人正是最好的例子哪。」

  「純哉?」

  「唔,抱歉,是一位故友的名字。明明看似陰沉卻偏偏是個出奇熱血的家伙,當時還真拿他沒辦法……呵,你最好也銘記在心,不管怎樣,原則少的家伙容易掌控,比較好辦事。當然,先決條件是必須夠聰明,否則可就傷腦筋了。如果只是個普通的笨蛋,那怎樣都派不上用場。」

  「…………」

  「關于你剛才的疑問……我只能夠回答一半的YES,而要回答NO,也同樣只具有一半的含義。因為——我正是,那位“西東先生“本人。」

  「咦……」

  「嚇一跳嗎?」

  狐面男子聳聳肩,作出玩笑般的促狹動作。

  接著又,轉動脖子,環視周圍。

  「這里一點都沒變啊……仿佛就像,時間的流動早已停滯了般。這個地方,和二十年前都一樣,絲毫沒有任何改變。」

  「二十年……」

  這一切——想必歸功于,朽葉的一片心意。

  她一直——這二十年來都一直——管理著,這個地方。將此處——與自己的身體同樣妥善保管著——這一切,持續保留在停滯的狀態。

  為了什麼呢?
  那肯定是為了——

  「當時的我大概才剛滿二十歲左右吧。在高都大學擔任教授職務……連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充滿噱頭的工作,簡直跟招攬顧客的吉祥物沒啥兩樣。」

  「……」

  雖然因為認識小學階段就取得博士學位的人物,所以聽見二十歲就當教授也不會感到驚訝,但眼前這名男子,便是那位『西東』本尊……既身為木賀峰教授的恩師,同時對朽葉而言也有如『恩師』般的人物,這點根本始料未及,完全出乎意料。

  霎時之間,我啞口無言。

  而狐面男子,則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講。

  「對我來說,教授的工作比較像副業,在這里經驗診療所才是正職——至于外界評價如何無須認真看待,反正誤解和扭曲,無論怎麼做都沒辦法完全避免哪。言歸正傳,說道木賀峰……約,以及,圓朽葉,還真懷念呢……其實,在上回聽你提到這兩個名字之前,我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了。沒想到,她們居然還堅守在這樣的地方,繼我之后,持續到現在。」

  「……她們兩個,一直都在等著你耶。」

  即使沒有明講。

  盡管如此,那兩個人確實在等待著什麼。

  等待著某件事,等待著某個人。

  瘋狂又,眷戀地。

  「沒辦法,實在是忘得一干二淨了。」狐面男子說得很干脆。「不過我也真夠離譜——就在踏入”京都”的時候應該就要想起來了啊,搞什麼鬼。如今回頭想想,我所有的起源,就是從那名“不死之身的少女”開始——沒想到人類竟然會連自己的起源都遺忘掉,太驚訝了。」

  「……姑且撇開遺忘的事情不談——」我說:「既然你就是西東先生,又為什麼要,殺掉那兩個人?為什麼你會——委托出夢下此毒手?」

  「誤會一場,都是語病惹得禍哪。我並沒有要痛下殺手的意圖……畢竟那兩個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形同死亡了。加入她們還僥幸活著的話,必須設法永絕后患……當初委托任務時,我是這麼交代的……之前應該也有提過吧?在我年紀尚清不懂事的時候,曾違抗命運留下后果,當時所燃起的希望——必須負責解決善后才行。可惜這些話對出夢講也講不通,那家伙根本只把別人說的話聽進去一半的一半的一半而已。」

  「……出夢——」

  「正因如此那家伙才需要理澄互相配合。出夢的身體,與其說暴力不如說已經成為一種兵器了。非但超越一騎當千的程度,稍微使用不慎,甚至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就能發動戰爭的狂戰士哪。你知道那家伙將雙手束縛起來的理由嗎?」

  「呃——之前有聽過,假如不那樣做的話,連他自己都無法駕馭自己的力量……」

  「匂宮出夢,『食人魔』出夢的傳家寶刀,名為『一口吞食』(EatingOne)的必殺絕技……那是使用平常封印起來的左右兩只手,施以連續攻擊的驚人招式,坦白說,就連我在親眼看見他展現力量時都曾為之震撼。即使在歷史悠久的匂宮雜技團當中,那家伙也堪稱是最高杰作了吧……當然,也得等到幾年后的未來才算數,畢竟要冠上最高杰作的頭銜,現階段資歷跟名聲都還累積不夠……而到那時候,也將更加需要理澄的配合,必然不可或缺。」

  「理澄……的身份……雖然用身份這說法也有點怪,不過轉變為理澄的時候,這樣不會很危險嗎?盡管名義上互相配合,但她本身,並沒有戰斗能力吧?」

  「……著就不清楚了。其實在我看來,反倒是理澄的身份比較恐怖喔。那樣天真無邪宛如嬰兒的小丫頭……那樣纖細瘦弱不堪一擊的小丫頭,那樣年幼無知惹人憐愛的小丫頭,要下手將他『殺死』,你想想看,著是多麼難以容忍的行為。殺害有形體的活人,擊潰弱者的罪惡感,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況且事實上就連你也曾經一時疏忽,『平白無故』地對理澄施以援手啊。」

  「…………」

  「正因為柔弱所以強韌……強即是弱,弱即是強。這層道理,出夢沒跟你提過嗎?即使做為偵探也並非毫無能力……然而從更具效果的意義來講,理澄其實是出夢的防御壁。無論在肉體層面……或精神層面上都一樣。」

  「……可是,這麼一來,理澄她——未免也太可憐了吧。呃,當然,對虛構的人格產生同情,聽起來或許很奇怪——」

  「可憐,是嗎——你看似一副頭腦機靈反應敏捷的模樣,結果卻連最重要的關鍵都沒搞清楚哪……」狐面男子的語氣,明顯地嘲笑著我的狀況外。「我問你,關于匂宮兄妹——殺戮起術之匂宮兄妹,出夢和理澄,你認為誰是『表面』,誰才是『主人』?」

  「這——主體應該是出夢沒錯吧。」

  「笨蛋。」

  痛快地挨了一記悶棍。

  狐面男子繼續「呵,呵,呵」地嘲笑著。

  「盡管出夢和理澄,都是有人為所創造出來,刻意分裂成『強』與『弱』的兩種人格——但那家伙化身為殺手的時間,整體而言少之又少。畢竟她不是殺人鬼,並非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毫不簡短地持續在殺人。也就是說——『食人魔』現身于『表面』——一般社會所謂的『表面』,只有極少數的時間而已。所以『影子』—— 隱藏在背后的配角,反而應該是,出夢才對。」

  「…………」

  「『漢尼拔』的身份,占據了匂宮兄妹的絕大多數時間。話雖如此,時間的長短並不代表一切——硬要分什麼表里內外也沒啥意義,那兩個家伙根本就是一體的,互相等于對方啊。」

  「……兩人等于,一人。」

  「一人即為兩人,這便是匂宮兄妹。」

  彼此互相支撐著——

  話雖如此,雙方的關系卻過于傾斜。

  原本是這麼以為的。

  結果卻,並非那樣一回事。

  對出夢而言理澄的存在。

  對理澄而言出夢的存在。

  已經不是——思考角度的問題。

  已經跳脫邏輯,不需要理由了。

  我沉吟片刻,不由得陷入沉思。

  狐面男子輕哼一聲,稍做停頓后說道:「話題扯遠了,回到原來的主題吧。」

  「……啊啊,——也對,那麼,我有個疑問——剛才你說木賀峰副教授跟圓朽葉「還僥幸活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詳情不方便向局外人解釋……恩不過說起來你也不算完全的局外人,而且如果我只顧著問出自己想問的事情,未免有失公道。」狐面男子以此為前提,接著說:「他們兩個,應該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被我殺死了——不,這樣講好象也不太對,照一般人的說法用『舍棄』這個自然比較正確——『舍棄』——沒錯,應該用這個字……這才是正確的解答。『我』將『那兩個人』給『舍棄了』。」

  「……還是,聽不太懂。」

  「『不死的研究』,——這原本,是我在研究的主題……你可能已經從朽葉那邊聽說了,這是當時我所從事的研究。也許說來見笑……那年我才二十歲左右,大概——就跟現在的你差不多年紀吧。」

  「我目前十九歲……半。」

  「『我目前十九歲半』,呵,。那麼年齡恰好符合……當時的我,非常非常的「不想死」,說得更明確一點,就是想要長生不老。」

  「……唔……」

  乍聽之下覺得每個人不都是一樣的嗎,但仔細想想,能夠在二十歲左右就堅定的如此信念,或許也算相當罕見。並非我以偏蓋全,而是年紀輕尚未成熟的人,往往都有虛無主義的傾向。要去探究長生不老的意義,應該是再多過幾年,稍微成熟世故一點之后才會開始去思考。

  「我曾經計算過,若要將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全部全部,都毫無遺漏的去了解透徹,必須花費多久的時間——結果算出來是一個天文數字。至少,以人類的壽命的極限區區一百二十年來看,根本還差太遠。即使憑我所擁有的思考速度跟演算能力也完全不夠用。真是呆子啊,居然去算這種東西。」

  「唔……」「

  「其實我並非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活著的時間不夠長。想知道的事情還沒來得及知道就結束,不知道的事情還殘留著未知就先死去,我不願發生這樣的遺憾。」

  「所以才會有……。『不死的研究』是嗎?」

  「遇見朽葉,是所謂『單純的偶然』——只是單純的,偶然而已。恩,簡單講,就是從在我之前的飼主那邊接手來的。」

  「……應該也是透過相關的研究者吧。」

  「這部分不重要。在那之前的朽葉,嚴格說起來,比較類似爆發戶所養的寵物——順便問一下,你已經見過朽葉了——她現在模樣如何。看起來像幾歲呢?」

  「大約十七……十八歲左右,差不多那個年紀的樣子。」

  「和我當初一樣。」狐面男子說:「朽葉與我初次見面的時候,外面年齡跟肉體年齡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如果覺得難以置信的話,那見診療室……現在變成『實驗市』了嗎,可以進去看看,里面應該還留著照片——二十年前拍的。」

  「那麼……所謂寵物的意思是?」

  「就是寵物的意思,如你所想象地泯滅人性,地獄般黑暗晦澀的意涵。擁有不死之身的人類,無論何時何地地想必都會被當成珍禽異獸看待,然而只要能不被視為怪物,還酸比較人道的待遇了……只要能夠四肢健全地活著已如極樂天堂。想當初為了買下她,可花費不少金錢啊。那位飼主似乎對朽葉特別執著……或許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被愛總不是一件壞事情吧。結果托她的福,交易的價格也水漲船高貴得離譜,逼我不得不將所有的積蓄全部都吐出來。」

  「…………」

  什麼人權,什麼道德倫理,全部都被置之度外了。

  畢竟問題本身就有問題,所以也無可奈何嗎。

  「之后……我跟朽葉相處了大約半年左右……期間也受到木賀峰之類有共識的人協助……呵,木賀峰約,那家伙莫名地與我氣味相投……假使她有才能的話,當時應該就可以一同往前邁進了吧……沒想到她居然會獨自一個人繼續撐到現在,無能實在是,人間悲劇啊。」

  「為什麼……你會停止對朽葉的研究呢?」

  「因為發現只是白費工夫。」狐面男子單刀直入地說:「那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稀世變種。盡管她本身只擁有六十年左右的記憶——沒辦法,這似乎已經是腦容量的最大極限了,與其稱之為容量,不如說是單純的記憶力。就像你對十年前的孩提時代,應該也記憶模糊了吧。類似這樣——朽葉她,以我藉由催眠療法所試探出的結果推算,活了將近八百年左右,雖然是值得推崇贊歎的『現象』但……呵、呵、呵,你大概覺得枉費她活了八百年性格卻相當庸俗,不過小哥,無論八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罷,假如光靠活著便能頓悟的話,那就沒人要坐禅修行了啊。……呵,八百年,雖然是值得推崇贊歎的『現象』——但她的存在,今后絕對,不會再有后繼者。畢竟朽葉身為人類,即使具有接近完備的能力……身體健康,免疫力又高,恢復能力和再生能力都非比尋常——然而卻欠缺了生殖能力,總歸一句就是,無細胞完整復制的精密技術。換言之,他的『不死之身』,根本沒有其他用途。」

  「當時對她們兩個,並沒有直接明講,或許在她們心中也沒有被舍棄的認知——呵,但這並不代表我已經放棄了目標……只是轉移到下個舞台而已,可惜那個新的舞台,也宣告失敗了……豈止失敗,簡直是貨真價實的大失敗哪。后來又進展到下一個……的下一個,再下一個,另一個新的舞台,關于這部分,之前曾經提過,就是上回委托理澄搜尋零崎人識的任務……看樣子也無疾而終了。再加上這回所交代的任務,原本想要不著痕跡的收拾善后,結果連理澄跟出夢都莫名奇妙失蹤,實在匪夷所思到了極點啊。」

  零崎人識。

  那家伙……處于那樣的定位?

  「也罷,我的事情留給我自己慢慢思考就好,先暫且擱下……話說回來,那兩個人一直苦撐到現在,其實也挺可憐的,,畢竟我多少還是有點人情味哪。該怎麼說呢……感覺就好象看見電腦正不斷計算圓周率小數點以下的畫面……有好比機關鳥不停的重復喝水的動作的悲劇……抑或是用破洞穿孔的勺子持續舀水的妖怪…… 或者像人造衛星終止了環繞地球的機能……仿佛目睹這種種悲哀,悠然而聲憐懔的心情。其實說穿了,無論我有沒有提出委托——事情都不會產生任何變化,終究會殊途同歸。遵從『故事』安排的她們,頂多只會在不同的地點死去,或是過著猶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吧。苟且偷生的人,不是難逃一死,就是繼續苟延殘喘下去,既然這樣,倒不如死了比較痛快,我是這麼想的——說起來,也算是顧及情分,等于助他們一臂之力哪。另一方面不諱言,也為了要抹滅自己的過去。」

  「遵從『故事』的安排——是嗎。你只憑著這樣的理由,就這樣輕易地,決定殺掉兩個人?」

  「那又要基于什麼樣的理由,才能夠殺掉兩個人呢。假如換成兩億人的話,除非打著正義或和和平的旗號,否則不足以構成殺人的理由吧。以次類推,對我而言,這個理由已經十分充足了」狐面男子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更何況,其中一個,並不算是人。」

  「……也對。」

  「哈,我還以為你會站在道德的角度批判幾句,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沒想到居然如此冷靜。」

  「反正跟你理論這些大概也沒用,況且……」

  「況且,事情最后並沒有,照我所預期的去發展。」

  狐面男子伸出手比向我。

  「我的說明到此為止就可以了吧。如果太過深入細節的部分,也會侵犯到那兩個人的隱私……而且,都已經是老掉牙的陳年往事。相隔二十年,我的記憶可能也有誤差,沒有什麼比記憶模糊的瑣事更無聊的東西了。現在輪到你將所知道的來龍去脈告訴我,出夢跟理澄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快講吧。」

  「知道啦……」我說:「不過,關于這部分我也一樣……為了避免參與幾個人無關緊要的瑣事,只能簡短交代大致的過程,這樣可以嗎?」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想聽亢長的的廢話。」

  「那好,事情是這樣子的——」

  我把十五日夜晚到十六日早晨之間所發生的種種經過——簡單扼要地,向狐面男子大略說明一遍。就算狐面男子超出玖渚機構的隱蔽范圍之外,想了解事情的真相,除非去拜托小豹,否則不可能會調查到的……狐面男子聽著我的敘述,偶爾穿插幾句對話,雖然無從得知面具底下的表情,但感覺自示至終,似乎都非常興味盎然的模樣,只是不管怎麼說,我並沒有義務要向他清楚交代細節,因此關于隱蔽工作其實是我動的手腳(應該說是玖渚機構才對)這部分就直接隱瞞,隨便扯謊敷衍過去。

  「哦,」聽完全部經過,狐面男子說道:「原來如此——被殺了兩次的,匂宮兄妹嗎?」

  他喃喃低語著——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樣。也沒有表示哀悼,仿佛只是在,確認一件事實的樣子。

  「……可以稍微,回答我幾個問題嗎?你剛才提供的訊息,有些部分線索實在少得可憐。」

  「別問太多就無所謂。」

  「那個紫木一姬……名字似曾相識,印象中,有個被稱作『危險信號』(SignalYellow)的存在,似乎就叫這個名字。」

  「呃,這個嘛,他有沒有類似的稱號,我也不太清楚……畢竟彼此交情還沒到那麼深的程度。」

  「「交情還沒到那麼深的程度」。那換個說法如何……你所講的紫木一姬,是不是曾經和市井游馬,一個被稱為『病蜘蛛』的異形,組成過搭檔呢?」

  「……你都知道嗎?」

  既然會馴養『匂宮』的殺手,連帶知道澄百合學園的事情當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不過既然是『食人魔』出夢,對紫木一姬這名字,也沒有了解到如此透徹的地步——

  「果然如此,這麼說來那個女孩,紫木一姬,會使用『琴弦師』的技術……而且還是,足以和『病蜘蛛』匹敵的戰斗能力哪……」

  「那又,怎樣呢?」

  「沒什麼,只是對你的交游廣闊感到驚訝而已,不僅木賀峰約和圓朽葉——甚至連『病蜘蛛』的弟子,都互相熟識。」

  狐面男子表情嚴肅地眯起眼道:

  「要說巧合——未免也,太過巧合了。」

  「……這應該,純屬巧合吧。」

  「呵,是嗎——你或許認為自己應該要為紫木一姬的死負責——其實你錯了,她之所以會死在這里,是因為總有一天遲早要死在某個地方……既然號稱『危險信號』,就算沒死在這里,遲早也會有等同于『死亡』意義的離別方式在等著你們。你應該感到悲哀的,不是紫木一姬的死,而是被牽扯進去的自己啊。」

  「這……」

  能夠否認嗎?

  此刻狐面男子對我所說的話,與我之前拜托出夢的事情——希望要殺木賀峰副教授或圓朽葉時,可以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在與我無關的地方動手——希望他在我面前不要殺人——兩者之間,意思其實並沒差多少不是嗎?

  假如小姬死于交通事故,或者死于疾病的話——我也不會涉入這麼多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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