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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決明】白玉無瑕《妖 檮杌之卷》 (已完成)

[情感] 【決明】白玉無瑕《妖 檮杌之卷》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5 20:56 編輯

啊啊啊──他要掐死這個無知的女人!
她壓根就沒弄清楚他的身分與能耐
不僅耳背的把「檮杌」聽成了「桃樹」
還將他這隻傲狠暴戾的凶獸當成受傷孱弱的小動物
堅持要把他從雪地中「撿」回家治療照顧
哼,既然她這麼愛管閒事又愛展現無聊的慈悲心
他就讓她明白什麼叫作「好心沒好報」──
真是見鬼了!
他明明是打算把病弱的她養肥後撕吞入腹
怎麼到頭來被「吃定」的反而變成他?
她的淚水讓他第一次體會到心口發疼的感覺
她的笑容讓他第一次產生想要擁有一個人的渴望
她是千萬年來第一個會擔心他、掛念他的人
所以他不顧生死有命,強行留住她的魂魄
以為這樣就能與她長相廝守不離分
卻沒料到,最深最痛的磨難竟是從此刻才開始……  

第一章

  大雪茫茫,下了一整夜,早晨時好不容易稍稍停歇。

  上官白玉領著婢女丁香,前往佛寺,為爹親的身體健康上香祈福。

  幾寸積雪阻礙車程,原以為晌午時能由佛寺上完香,趕回家去陪爹親用膳,他老人家在午膳過後便會起程往西京去,這一走大抵又是一年半載,父女倆相處時日本來就不長,她相當珍惜每一寸光陰,偏偏事與願違--小道上,厚厚積雪已經是一大問題,雪滑難行,車伕貪快,卻在一處窟窿重重一震,右側的車輪拐離車軸,軸木因車勢打滑而啪地斷裂,所幸小道旁植滿矮樹叢,阻緩馬車傾倒的危機。

  車廂裏,慘叫連連,一直到馬車停下才終止。

  婢女丁香在車廂裏摔得頭昏眼花,不顧手肘撞著車窗的疼痛,趕忙關心自個兒主子的情況,撥開四散凌亂的物品,爬到上官白玉身邊。

  「小姐,妳有沒有事?」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上官白玉一手扶著窗櫺,一手按著受驚而躁動的心口,臉色蒼白。「丁香,妳呢?」

  「沒事、沒事,我下車看看發生什麼事。」丁香推開車門躍下,劈頭先轟車伕一頓:「阿信,你是怎麼回事?駕車駕成這樣,害小姐受驚--哎呀!車輪壞了,這下怎麼辦?還能走嗎?」

  「得換軸木才行。」車伕阿信回道,苦惱地搔搔短髮。

  「那你快換呀!」聽來很容易嘛。

  「軸木得回車舖裏才有。」

  丁香雙眼瞠圓,輕咦一聲,「那、那現在要我和小姐怎麼辦?」

  「我解下馬匹,騎回城裏帶新軸木來換,約莫半個時辰就能趕回來。」阿信提出解決方法。

  「可在這林道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不能讓小姐暫且歇息,難不成要小姐在車廂裏等?」馬車好巧不巧壞在中途,距離佛寺已有好大一段路程,要回城裏也差不多遠,根本無法先折回佛寺去等阿信,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和小姐在冰天雪地裏,窩在車廂中冷得直打顫,等上半個時辰嗎?

  「不然我騎馬帶小姐先回府,買了新軸木再騎回來換車輪。」

  丁香立刻又反對,「那怎麼行?小姐的身子怎受得了馬背上顛簸?況且外頭天寒地凍,光是站著都覺得冷,騎馬時的寒風沁骨小姐根本承受不住。」笨阿信,以為小姐身強體壯嗎?

  「丁香姑娘,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妳要我怎麼辦?」阿信面露難色。

  「你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你--」

  「丁香。」上官白玉喚住扠腰跺腳要罵人的丁香。

  「小姐!妳怎麼下來了?外頭很冷,妳快回車廂去--」丁香看見主子步下馬車,急著想要把她趕回溫暖的車廂。

  「不會,我圍著毛裘呢。」上官白玉雖然覺得冷,一開口便吐出圈圈白霧,幾乎還能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不過她強忍下來,看了眼軸木,關於馬車構造她是不懂的,所以也只能全盤信任車伕。「阿信,就麻煩你先騎馬回城裏帶軸木回來,我和丁香在這裏等你。」

  「小姐--」丁香還想多嘴,上官白玉淺淺一笑,擋下她發言。

  「阿信,拜託你了。」

  「小姐,別這麼說,我會快去快回,妳和丁香姑娘稍待片刻,我盡快趕回來。」阿信勤搖手,要上官白玉別同他客氣,這本來就是他分內工作,況且若非他不留神,馬車也不會給窟窿顛了下,震斷軸木。

  「你一路上要小心,積雪路滑,寧可慢些回來,千萬別急著趕路而遇上危險。」上官白玉細聲叮囑。

  「好的,小姐。」阿信因她一席話而感到窩心,解開褐馬韁繩,一心想盡快帶回更換的軸木,畢竟讓兩位姑娘在林徑等待太久也不妥。

  「小姐,妳先回車廂裏,若是受寒就不好了,算丁香求妳啦!」丁香在一旁催促,不只嘴上嘮叨,還動手將上官白玉推回馬車上。

  「丁香,妳太愛操心了……」上官白玉苦笑,仍是乖乖坐回車廂裏,當個正襟危坐的乖孩子。

  「明明是妳不好好愛惜身子!」丁香邊說邊將暖爐塞到她懷裏去,再抓起兩件毛裘將她包得密不透風。「本來只是上佛寺燒香求平安,現在卻被困在這裏,拜佛拜到差點連小命都丟了。」

  「妳何不這麼想--正因我們去拜了佛,才會逃過死劫呀。」上官白玉的見解與丁香不同,馬車雖損,但三人皆平安無事,已經相當幸運了。「阿信已經去取軸木,很快就回來,等會兒他回來,妳也別淨是數落他。」

  「好好駕個馬車都能撞著窟窿,還把車軸給震斷了,這樣說他幾句都不行哦?」丁香可是準備好滿滿一肚子話等著轟炸阿信,絕對要轟得他這輩子沒膽再駕快車。

  「阿信也不願意撞著窟窿呀,他只不過是想盡快將我們送回家去。」上官白玉就事論事。

  在佛寺門口上馬車前,丁香也是扠著腰跟阿信說:「小姐趕著回家陪老爺吃午膳,你跑快點!」所以眼下受困的局面,他們三人都有責任,不能全推給阿信一肩承擔。

  「小姐,妳就是心好,才會寵壞下人。」雖然她丁香沒資格說這句--她正巧也歸類在被「寵壞」的那群下人中,時常對小姐大小聲,不過她不是在兇小姐,而是一擔心起來,嗓門就跟著變大。

  丁香摸摸上官白玉的雙手。好冰,這怎麼行?她立刻打開車廂角落的大木箱,裏頭有她為小姐準備的數件衣裳及雜七雜八日常用品,她翻出一雙軟毛手套,替上官白玉戴上。

  「妳倒是說說有哪個被我寵壞?大家一直都那麼好。」上官白玉不覺得身旁有誰「壞」。丁香的嘴雖然刁了些,但是做人熱心腸,待她又謹慎關心,多好。阿信也是,駕車時,車廂內總是平平穩穩,極少發生顛傾,今日算是偶發意外,不怪他。

  「我不跟妳爭這個,我答應妳,等阿信回來後,我半句話也不多囉唆。小姐,來,茶還微溫著,喝一點。」

  「謝謝妳,丁香。」謝謝她不唸阿信,也謝謝她斟來溫茶的貼心舉動。

  主僕倆坐在車廂裏等待,無法明確地估算過了多久,但是那壺茶已由溫轉涼,停歇的雪再度落下,車廂裏越來越冷。丁香將木箱裏所有的衣裳都取出來,一襲一襲往小姐身上罩,但上官白玉還是冷得直顫抖。她身子骨不好,自出世便帶有宿疾,她很瘦,涼秋時節就已需要厚重衣裘暖身,每到寒冬,丁香就像遇到戰爭一般,小心翼翼地看顧她,只要一不注意,上官白玉就會生病,發起燒來便沒完沒了。

  「阿信在搞什麼?怎麼還不回來?」丁香第二十次嘀咕這句話。

  「丁、丁香,阿信很、很快就回來,妳、妳再等一會兒……」上官白玉也是第二十次幫阿信說話,只是牙關完全不聽使喚她顫呀顫。

  「懷爐也不暖了,嘖。」爐裏的炭早就成灰了。

  「沒、沒關係,我不用懷爐……」

  再這麼下去,小姐沒病死也會先凍死!丁香受不了繼續縮在車廂裏什麼都不做。「小姐,妳在車裏等我,我去撿些柴來生火。」

  「丁、丁香!別出去,外頭下著雪……」上官白玉才開口阻止,丁香早已一陣風跑得不見人影,她只能將句尾吁成一口白霧,隨著笑嘆呼出。這丁香呀,標準的行動派,也不聽人說完話。

  她望向車窗外,雪花飄落,此昨夜那場雪還要大,丁香一個人跑了出去,要不要緊?

  不是她愛操心,而是丁香有過太多回將自己弄丟的紀錄,看似精明能幹的丁香,可是個道道地地大路癡。

  「丁香?」猜想貼身婢女應該還沒跑遠,上官白玉揚聲叫喚,但沒得到回音。外頭一片白皚皚,車裏已相當冷,不難想像馬車外的氣溫定是更嚇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決定下車去尋丁香,她見識過丁香路癡的程度,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八個字來形容絕對不過分,連在府外幾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況是眼前這片林徑。她若繼續坐在車廂裏放著丁香不管,恐怕那丫頭會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攏緊毛裘,拿起紙傘,跨出車廂迎面就是一陣刺入骨髓的寒風。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繡鞋陷入積雪裏,步履維艱,每走一步,就得費更大的勁將纖足從雪中抽出。

  「丁香,妳在哪兒?丁香--」

  雪地上,已經尋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憑著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邊出聲喊丁香的名兒,一邊找人。

  林徑裏極為安靜,唯有她的叫喚不時響起,丁香不可能聽不見她的聲音,

  除非丁香已輕跑得更遠,甚至是跑出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棄,往林子深處走。

  白雪蒼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變得神似,東南西北早已無法確定,但是上官白玉並未迷失方向,她仔細記住走回馬車的路徑。不過,天寒地凍,讓她四肢僵硬,落在紙傘上的雪變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積越深,抑或是她的體力消減,要抽出踩入雪中的腳越來越吃力。

  「哎呀!」腳一滑,她跌進積雪中,紙傘脫手飛離十步之遙。

  所幸積雪軟綿綿的,跌了也不疼,只是這下子要從雪裏脫身爬起可就困難重重,抽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腳絆了右腳,上官白玉狼狽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濕,滲透過布料,讓她嚐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會被丁香罵……」她像個玩得全身泥濘的孩子,擔心回家被娘瞧見,少不了一頓教訓。她自小沒娘,丁香就像個娘親一樣,嘮叨、愛操心、愛碎碎唸,卻又慈愛貼心,看見她將自己跌得這副慘狀,定會大驚小怪。

  好不容易脫離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著毛裘上的雪片,一聲好似鷹嘯的巨響從天際劃過--上官白玉下意識仰頭去看,然而她看見的並不是翱翔蒼穹的鷹,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烏雲,它快速地、一閃而逝地出現又消失,接著是落地的聲音--不是安安穩穩,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聲。

  上官白玉循聲而去,吃力地扶著落盡綠葉的樹木在雪地行進,一步一步拖著走,前往更深的林間。

  約莫行走數十步,周遭景物豁然不同,雖然同樣落著雪,同樣周身被寒意包圍,但她好似看見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霧,那些黑,像數條小溪流動、起伏,滑過她的身體,甚至穿越過去。

  它的源頭,也就是黑霧最濃的部分,來自於前方不遠的巨木。

  別過去。

  腦子裏有聲音在阻止她。

  快回頭,回車廂裏去,前面危險。

  她向來是個直覺很強的女孩,好幾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裏跳腳咆哮;爹的船行有幾艘船出航時會遇難;廚娘今天會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會打破幾個盤子等等,她都精準地預測過,這一次的念頭更強烈。

  但她沒有掉頭逃離。

  雖然被黑霧包圍,不過它們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也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霧裏還能輕易驅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凍僵的手腳溫暖許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來並無異狀,枝幹上空空盪盪,葉兒都已落光,枝椏上堆著白雪。她摸著樹身,它很大,幾乎是十個她加起來的寬度,指尖撫摸著木紋,她繞著樹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側,她看見一個男人盤腿坐在樹下,黑霧正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認知。從小她就能見著花叢裏咯咯發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們的衣裳,淡的紅、淺的紫、亮的黃,色彩鮮豔,頑皮地坐在蝶兒背上,任由蝶兒飛舞帶領,所以此時見著了非人類,她不會太吃驚,只是她沒見過花精草精這類小可愛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這類的生物。

  他閉著雙眼,膚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臉頰兩側有類似虎斑的淺淺白紋,不過並不長,到鬢前幾寸就隱沒了,一頭墨黑髮絲不似人間男子般整齊地束起,而是長短參差地隨意披散腦後,有好幾綹長長地從額前滑落顎際,又有好幾束削得短短的,在髮間飛揚翹起。

  上官白玉驀然捂唇低呼,當她看見那男人……不,是耶隻雄性生物身上嚴重的傷勢時。

  他左邊的身子有個大窟窿,從鎖骨一直到左胸下方,雖然她沒瞧見血肉模糊的慘烈、不過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畢竟親眼見到一排白骨呈現在眼前,實在非常可怕,而且他連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沒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轉身逃開,可又擔心他傷勢如此嚴重,身體挨得住嗎?

  他是死?還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屍荒郊。

  若是活的,放著那麼重的傷勢不管,很快也會死。

  上官白玉雙手緊緊交握,緩緩在他面前蹲下,見他還是沒睜開眼,她悄悄地伸出蔥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絲溫暖氣息,她才鬆口氣,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雖然這稱呼怪了些,但她總不好喚他妖公子吧?都還沒弄清楚他是哪類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樹下,或許是樹妖?「公子,你還好嗎?」

  他有了動靜,從眉心開始,皺出深刻的摺痕,但雙眼還是閤緊。

  「公子?」上官白玉輕推他沒受傷的右肩,想確定他的狀況。

  暴瞠的黑眸張開得太突然,凜冽的目光殺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驚跌坐在雪地裏,就見那男人惡狠狠地瞪視她。

  「妳看得見我?!」他的聲音相當低沉,若不是這句問話因驚訝而提高了嗓門,說不定她不能如此輕易地聽明白他說了些什麼。從他微微張開的嘴角,隱約可見雪白獠牙。

  「呃……嗯。」她誠實地頷首,他這麼大一隻,要看不見還真難。「你的傷看起來好嚴重,我馬車上有藥箱,你要不要上些藥?」雖然這麼大的窟窿,就算塗再多藥恐怕也沒用,但她仍不想放棄任何治療的機會。

  「啐,這種小傷。」他撇撇唇角,神情滿是輕蔑不屑。

  小、小傷?

  上官白玉還滿想提醒眼前這隻雄妖,那傷口已經能讓她伸手穿過去直接摸到他背後那棵巨木的樹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幾根白骨卡住的話。

  「我帶你去看大夫,好嗎?」不想看他傷得如此重卻沒能及時獲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軟聲調輕輕央求,宛如在安撫一隻脾氣暴躁的野獸。

  「女人,妳是不是這裏壞掉?」他冷冷地點點額際。

  「嗄?」這裏?是指……腦袋?

  「我是人嗎?」他倨傲地問。

  「呃,不是。」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既然不是,妳為什麼腦殘到以為我會乖乖跟妳去看啥破大夫?」哼。

  這雄妖沒在笑,卻說出嘲弄人的話。

  「你的傷不快些治,相當危險,它好嚴重。」上官白玉沒被他的恫喝嚇退,只是淡淡鎖眉,憂心地瞅著他的傷口。

  「真正有危險的人,是妳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銳烏爪,要是她再囉唆半句,這十根爪子就會狠狠撕裂她。

  「殺了我,對你的傷口也沒有益處。」上官白玉拈起手絹,輕按他左肩窟窿邊緣,他「嘶」地抽息,面目扭曲。

  該死的女人!

  「很疼嗎?抱歉……幸好它沒繼續流血,否則這麼大的傷口,怎能止得住?」上官白玉邊說邊解開毛裘的繫繩,將溫暖的女用狐裘罩在他肩上。外頭如此冷,他衣著單薄,傷處的粗布衣裳也破了大半,根本擋不住風雪。

  「妳在幹嘛?!給我蓋這種毛茸茸又狐臭味加人類味十足的東西幹什麼?!」他不領情,揮手拒絕。

  「我的狐裘才沒有狐臭!」丁香都有幫她薰上好聞的淡香!

  「十一年的野狐毛,這輩子洗過澡的次數不到二十次,妳說臭不臭?!」他光用聞的,就知道這塊狐毛的年分。

  「……」她當然不知道身上這件狐裘的來歷,那是爹在她十四歲時送她的禮物。

  他嫌惡地抽抽鼻,掀掀嘴角,露出銳利白牙。「不過比起狐臭,人類的味道更刺鼻。」

  他在說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明白白就是在說她!

  「我活了十七年,天天都有沐浴更衣,至少洗過六千二百零五次澡,有時一天還洗兩次,哪有什麼刺鼻的味道?!」上官白玉不滿意他的比較方法,更不滿意他嗤笑的表情。

  「妳臭是臭在妳的囉哩叭唆和活久嫌煩啦!」他露出猙獰嘴臉大吼。

  上官白玉被吼得縮肩,但那對水燦圓眸可是一點也沒有逃避與他對視。

  「我哪有囉哩叭唆?我只是想幫助你,你受了傷,又待在這麼冷的雪中,身子怎麼受得了……」她還是擔心這個。

  他閉閉眼,在忍耐。

  他見過她這型的傢伙,一顆慈悲氾濫的心,巴不得顯靈救苦救難,最好為了蒼生百姓還肯犧牲小我,整個人被七彩琉璃光團團包圍--那明明是礙眼神族的特色,她這隻小小如沙塵的破人類在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動動十根尖爪,他在思考現在動手宰掉她會不會省事許多,看她身軀如此單薄,只要右手捉住她手臂,左手朝那又白又細的頸子反向一折,包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的頸椎碎成粉末--

  驀地,手背青筋浮現的雙手被人輕輕握住,他睜開眼,看見她真誠地牽起他的手,神情柔美得驚人,一瞬間讓他誤以為在她身上出現刺眼光圈。

  「我知道你排斥人類,但我沒有害你的意思,只是很擔心你的傷。你放心,我找的大夫是自小就替我治病的趙大夫,他不會因為你是妖就不醫治你,他人好、心好,也不會到處宣揚你的事,等你養好傷,隨時都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會再囉唆半句話,好嗎?」上官白玉字字誠懇溫柔。

  他面容扭曲。

  他受傷是他家的事,他認分地窩在這裏療傷,也用了隱身咒,偏偏她卻能看見他,還纏著要幫他治療傷口!

  她為什麼一點都不怕他?

  她不覺得他長得很凶惡恐怖嗎?

  她不認為他臉上明顯地寫著「此為凶獸,閒人勿近」嗎?

  她現在卻溫柔地蹲在他面前,聲音軟軟的試圖說服他隨著她去看大夫。

  「人類都像妳這麼怪?」他譏諷她,絕對不是誇獎。

  「你要這麼說我也無妨。」上官白玉一點也不介意「怪」這類詞兒落在她頭上,丁香也常常如此數落她。

  「那麼,如果妳治不好我呢?」他帶著惡意問她,劍眉囂張地揚得高高,想聽聽她的回答。

  「這……」她恨認真地看著他身上的窟窿思忖起來,最後得到結論:「我不知道。」她沒有想過這種情況,她會盡力拜託趙伯伯治好他。

  他獰笑。「妳要是治不好我,被我扭斷脖子也不會有怨言吧?」

  彷彿要強調這句脅迫,他右手擱在身上的大洞,五指滑過,血與肉像紡織機般交織組合,由骨生筋,由筋生肉,她眨了兩回眼,看見他身上那個大洞已經恢復原狀,連道疤痕也沒有。她還來不及發出驚訝的低呼,啪的一聲,甫填滿的皮肉像繃斷的琴弦,一處一處迸裂,一排白骨又出現在她眼前,他的笑容滿是惡意,補充說明:

  「這個窟窿連用法術都補不回來,我倒想看看妳能用什麼方式把它治好。」

  ***

  上官白玉後悔了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她只知道那隻男妖的意思似乎是答應讓她救治,這使她好開心,不避嫌地拉著他的手--怕他臨時反悔--回到馬車車廂上,她在思考著應該如何藏起他不被丁香發現,現在可不是藏隻小貓小狗,像他這樣高大的妖,除非丁香瞎掉才會看不見。

  「小姐!」

  正當上官白玉苦惱之際,車外傳來丁香嘹亮的嚷嚷聲,她彈跳起來,直覺地抓起軟衾往他頭上罩,再用自己嬌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同一時間,丁香拉開廂門,一臉抱歉地跳進來,邊拍著肩上積雪邊解釋:

  「小姐,妳知道嗎?我竟然一路走到山下去了!妳等不到我回來一定很緊張吧?我明明有記路的,怎知道拐個彎,景色全都變了。還好正巧遇見阿信,不然我這一走不知道會走到哪座城去呢!」她喳喳呼呼,外頭,阿信也帶著軸木回來了,正在更換損壞的軸木。

  果然不出上官白玉所料,丁香真的迷路了。

  心虛的上官白玉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不自在,沒有太專心聽丁香說話,反而是揪緊身後軟衾,一直很擔心它滑下。

  「小姐,妳一定很冷吧?等會兒,我馬上把懷爐燃暖。」丁香做事伶俐,沒多久就在外頭雪地上燃起火堆,將炭火小心翼翼地剷進圓形陶器裏蓋上,再將陶器擱回竹編的小籃內,溫暖的懷爐重新塞回上官白玉手上。

  丁香還以小小火堆將茶水溫熱,茶水冒出白煙時,阿信也已將軸木換妥。

  「小姐,外頭好冷呢!」丁香趕快替上官白玉斟茶,也替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咕嚕灌下,驅散寒意。她正準備倒第二杯時,發現上官白玉的異狀。

  丁香和上官白玉太熟了,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更甚於親姊妹,上官白玉只要有一絲絲反常她都能嗅出,如同現在--上官白玉捧著茶杯,卻遲遲沒喝,還一臉惶惑,大眼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卻又不敢看她。

  丁香瞇細美眸,將上官白玉的不安全看進眼裏。那副低頭垂頸的謹慎模樣她很眼熟,眼熟到不行--

  「小姐,妳是不是又偷藏什麼受傷的小貓小狗小鳥?」

  「呃……沒……沒……」上官白玉停頓了一下。「沒……有呀。」聲音小到像在和螞蟻說悄悄話。

  「一定有!」丁香已經完全篤定自家心軟善良的小姐絕對瞞著她在車廂裏藏了東西,每回小姐這麼做時,就會露出和此時一樣的窘困表情,而往往當她開始逼問小姐時,就會有貓叫或狗吠聲冒出來揭露小姐的「惡行」--

  沒有貓叫。

  沒有狗吠。

  沒有鳥鳴。

  「妳這次帶了什麼不會叫的動物上車?」丁香嘴上詢問著,雙手已經開始在車廂裏東翻西找。車廂就這麼一丁點大,想藏隻貓狗絕對會被捉包!

  「丁、丁香,沒有啦……妳不要找啦……」

  「妳越是這樣講,越是讓人懷疑!」

  上官白玉根本就不會說謊,一心虛就結結巴巴直冒冷汗。

  「在那裏!」丁香一把抽掉上官白玉身後的軟衾。

  上官白玉在心裏喊著「糟糕了」,那隻男妖的模樣定會嚇著丁香,她無法預測丁香的反應,同樣的,她也無法猜測男妖的行徑,萬一一人一妖吵起架來她該如何是好--

  「丁香妳聽我說他不是什麼壞妖他受傷了很重很重的傷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讓我帶他回去給趙大夫治拜託妳不要趕他下車外頭雪那麼大又那麼冷他一隻妖在外頭挨餓受凍好可憐的就這一次我保證下次絕對不隨便撿東西回家妳讓我撿最後一次好不好--」上官白玉一心只想說服丁香,心裏焦急,口齒不清,連該斷句的地方也因急慌了而忘記,忙亂地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

  「什麼嘛,啥也沒有呀。」丁香抖抖軟衾,裏頭沒掉出半隻未張開眼的雛鳥或是斷翅蝴蝶--這種時節也不會有蝴蝶--她又往上官白玉身後探頭探腦,那兒也沒有動物的蹤跡。

  「嗄?」上官白玉楞住。

  「小姐,妳也開始會戲耍我囉?」丁香鼓起頰,扠腰假裝不滿,隨即自己又笑開。「我都被妳騙著了。還有,妳剛剛一長串說什麼?說得太快了,我沒聽懂耶。」

  上官白玉眨眨眼,再眨眨眼,偏首朝後方看,男妖很大一隻佇立在那兒沒消失,一臉不屑和不悅地與她對視。上官白玉再轉向丁香,丁香沒有指著他尖叫,也沒有數落她撿了隻大妖回來,好似……丁香根本沒看見他一樣。

  「為什麼……」上官白玉不解地低喃。

  「因為我用了隱身咒,正常人類本來就不可能看見我、聽見我,我也很想問:為什麼妳看得到我?」男妖說話了,在小小車廂裏,用著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而丁香卻還是忙著將軟衾折好,鋪座墊,拿出一盤小點心,一點也沒有因他開口而有所動靜。

  「丁香,妳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上官白玉試探地問。

  「聲音?」丁香不解。

  「……例如,狗吠?」上官白玉馬上被狠狠一瞪,他很不滿意她拿狗叫聲來比喻他說話。

  丁香湊耳聽聽外頭的動靜後,搖頭。「沒有呀。」

  「小姐,丁香姑娘,馬車要啟動了,請坐好囉。」阿信跨上馬車前座,揚聲提醒,準備甩動韁繩。

  「好!」丁香應聲,拉著上官白玉坐回軟墊,才繼續回答她:「這種大雪紛飛的氣候,連狗都知道要躲起來取暖,哪還會有狗吠?」

  「女人,妳竟然說我的聲音是狗吠?!」不爽的吼叫如雷巨響。

  他和丁香同時開口,害上官白玉聽得有些混亂。

  「所以妳什麼都沒聽見?」上官白玉選擇忽略他的低吼。

  「有啦,聽見阿信喊『駕』呀。」

  「所以妳也看得到這面板子?」上官白玉用食指穿過男妖左肩的窟窿,避開他的白骨,直接點向車廂牆板。

  「看得見呀。」一清二楚呢。

  「沒有看到……蟲子什麼之類的?」或是一隻大妖?

  「沒有呀,哪有蟲子?」丁香一副「有蟲子出現我來打」的氣勢,右手已經按在繡鞋上,做好隨時脫下來打蟲的準備。

  「女、人--」他要扭斷她的脖子,現在、馬上!

  「那就好。」上官白玉摸摸胸口,安心了。

  她最擔心的一關竟然輕輕鬆鬆跨過,沒有丁香的反對,她的耳朵也不會被唸到發痛。

  「好什麼好?!妳這個女人竟然--」

  上官白玉暫時和丁香站在同一陣線,聽不見男妖在吠在吼在威脅。幸好,他也只是吼,沒有真的伸手過來料理她。

  「咦?小姐,妳的衣裳怎麼全是濕的?!」丁香在替上官白玉攏齊裙襬時發現到她整件衣服背部盡濕,裙襬到膝蓋的部分也一樣,這絕對不是乖乖待在車廂裏等她回來該有的情況。「妳--妳是不是跑出去雪地還跌了一大跤?!」丁香馬上做此猜測,並且從上官白玉的表情證實她的準確無誤。

  「呃……對不起啦,丁香,我擔心妳在林子裏迷路,所以才……」此時坦白從寬,再狡辯只會下場更慘,上官白玉低頭認錯。

  「厚!就算我會迷路,妳也不能跑出去呀!妳一點都不懂得照顧自己,身子骨已經不好了,吹點涼風就會病上大半個月,妳還敢跑到雪地去晃!有沒有發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丁香著急地探測上官白玉額溫,沒有摸到嚇人的熱燙才稍稍放心,不過也不能大意,不快些換下這襲衣裳,難保不會傷了小姐的身體。

  「丁香,我沒有事啦。」

  丁香迅速地從木箱裏取出乾淨的冬衣和厚襦。

  「趕快把濕衣換下,它被雪水弄得又冰又冷,穿在身上怎麼受得了?動作快些,不然在車廂裏脫衣裳也可能會受風寒的。」丁香的管家婆個性又表露出來,開始指揮東指揮西。

  「哦。」被丁香這麼一說,上官白玉才感到寒意,冰冷水濕的衣裳貼在肌膚上,彷彿一方冰塊,凍得她直打顫,還有繡鞋,兩腳都濕糊糊的,連履襪也難受地冰著她的腳趾。

  上官白玉解下棗紅色腰釆、純白夾絮襦襖,肌膚還沒完全接觸到寒風就已經先爬滿雞皮疙瘩。好冷,她想快些換好衣裳,再讓狐裘密密裹著,解裙繩的手加快動作,眼看花裙就要落地,驀地,上官白玉被身後一道炙熱視線灼得僵硬停頓,猛烈回神也回頭--

  她忘了車廂裏還有第三個「人」!

  終於被想起還有他存在的男妖環著雙臂,毫無君子風度,沒避嫌轉開目光,他眼睛火亮亮,將她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她雖然衣著不整,但也只是褪下最外頭的厚襦襖,裏頭白衫還穩穩當當地套在身上,半寸雪肌都沒被他瞧去,可是上官白玉仍臊紅了臉,手指揪緊裙頭,再也沒有勇氣脫下去。

  「小姐?」丁香拿著乾淨襦襖等著要幫她套上,但上官白玉僅是面向牆板,苦著一張小臉,雙手揪緊花裙,沒有更衣的打算。

  「我不要換,反正衣裳沒有很濕……」她不要在他面前換衣服!

  「什麼話呀!我都可以從妳的衣裳搾出水來,還叫沒有很濕?再不脫下,等會兒它們就會結成冰棍了!我來幫妳比較快啦--」丁香放下襦襖,就要接手解她的裙繩。

  「不要--」上官白玉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小姐,換個衣裳而已,妳幹嘛抵抗?我又不是沒幫妳更衣過……」

  「把眼睛閉起來!把頭轉開!不可以看!」

  這幾聲尖嚷是喊給男妖聽,但是丁香以為是在說她。

  「眼睛閉起來怎麼換呀?快些快些快些,妳想著涼嗎?」丁香的力量勝過體弱的上官白玉許多,三兩下就將上官白玉剝個精光,摸到貼身肚兜也有些濕濡,直接脫掉,再撈來新肚兜、白衫、藍綢襦襖、腰采、皮褂,最後抖開另一襲更暖的毛裘將上官白玉包住。呼,她果然是當婢女的料,辦事多俐落多神速呀,給自己拍拍手!

  嗚,被看光了被看光了被他看光光了--

  上官白玉臉皮薄得像紙,幾乎失去抬頭見人的勇氣,尤其她瞥見男妖連眨眼也不曾,將她的窘態盡收眼底。

  「乾扁。」

  他,下了評語,對他所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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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次數

  • 烽弧

第二章

  面對嚴重羞辱過她身材的他,尋常人類女子絕對會記恨,牢牢將這種老鼠冤唸個三生三世,甚至在馬車抵達她家府邸時,直接表明不救治他,要他哪邊涼快哪邊滾。

  可是,這女人沒有。

  雖然一臉羞赧到很想死的模樣,從換完衣裳到現在都沒膽和他四目相交,然而當馬車停下,聒噪婢女率先下車,上官白玉終於望向他,伸手去攙扶他,還是關心著他的傷勢。

  她是隻沒脾氣的人類嗎?

  還是她聽不出來「乾扁」兩字指的是她單薄沒半兩肉的身軀?

  見過太多各形各色美豔無雙的女妖,袒胸露乳也是見怪不怪之事,那些女妖或許豐腴或許纖瘦,但多數皆是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像她一樣瘦瘦乾乾扁扁的雌性生物,還真是罕見。

  那細腰肢,他雙手併攏圈抱絕非難事,說不定颳來一陣風,她就會像紙鳶一樣隨風飛走。

  「丁香,先去幫我請趙大夫來。」上官白玉一回房便向丁香交代。

  「小姐,妳身體不舒服嗎?」丁香緊張地問。

  「不是……好丁香,妳別問了,快去吧。」總不好直言是要請趙大夫來看妖怪的傷勢吧。

  「好。」丁香不敢拖延,應聲的同時,人已經奔出廂房。

  上官白玉對著站在門扉旁打量她房間的男妖說:「來,請坐。」

  他瞄瞄硬邦邦的木椅,鄙夷地一哼,逕自坐在看起來軟些的床榻。

  「趙大夫一會兒就來,你稍待片刻。要不要喝茶?」

  「不用。」不錯的床,挺軟的,確實比躺在雪地上舒服。

  上官白玉坐在距離他不遠的椅上。「對了,我是上官白玉,我該如何稱呼你?」

  「檮杌。」

  響噹噹兩字離嘴,沒有預料中的驚呼和慘叫,也沒有看見她馬上跪下來磕頭求他原諒先前種種對他的無禮,她只是在聽罷後輕輕頷首表示明白。

  檮杌,四大凶獸之一,姑且先不提這名字所代表的窮凶極惡,光論幾千萬年來一件一件累積的惡行,聽聞「檮杌」大名的眾妖哪一隻不是腿軟伏地,還沒有誰膽敢像她這樣,沒叫聲大爺來聽聽。

  「檮杌!」像賭氣,也怕她耳殘沒聽詳細,檮杌二度重複,加重語氣。

  「我聽見了,原來你是桃樹精呀。」真怪,她見過的花精草精都偏似於可愛類型,同屬植物的他怎麼就少了一些味道呢?

  「女人--」檮杌長臂橫過兩人的距離,一把將她從椅上拖向他,她果然如同他想像中輕盈,他的一成力道對她而言已非常巨大,她幾乎是跌趴到他身上,圓圓大眼有些驚慌及不解地看著他。

  檮杌握在她手腕上的利爪將她的掌心扳向正面。「妳最好牢牢記住我尊貴的名字--我不是桃樹,我是檮杌!」

  檮杌,兩個火紅的字浮現在她白嫩掌心上,又緩緩沉下去,烙印在她皮膚上,而後顏色淡化,變成淺淺櫻色,卻再也沒有消失掉。

  「你……」上官白玉想抽回手,他不放,感覺到掌心熱呼呼的,她不懂發生什麼事,忍不住有些害怕。

  「這是讓妳一輩子都忘不掉檮杌兩字怎麼寫,就算妳七老八十,那顆腦袋連自己姓啥名啥都忘光光,也絕對不會將本大爺的名字拋掉!」哼。

  說罷,檮杌鬆開她的手,驕傲地睨視她,要是她再記不住,他就直接將大大兩個「檮杌」烙進她腦子裏!

  「你用寫的,寫在紙上就好,為什麼要這樣……」上官白玉在裙上不斷擦拭發熱的掌心,但手上那「檮杌」兩字卻怎麼也擦不去,變成掌紋的一部分。這……這若是讓丁香或爹看到,追問起來,她該如何回答?

  「對於妳這種耳朵長在腦袋兩邊卻比聾子還不如的傢伙,我怎麼知道妳那對眼睛會不會也是瞎的?」

  這男妖……嘴巴真的很壞耶,而且損人像呼吸一樣容易!

  「我只是不小心把檮杌聽成桃樹,人都會有失誤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把我誤認為桃樹精,妳死一百遍都不夠!」他齜牙咧嘴地恫喝她。

  「那……你是什麼精?」上官白玉發覺閨房裏那盆小巧可愛的梅樹出現異狀,之前小梅樹綻放四、五朵小白梅,飄散淡淡清香,拇指大的小梅精就坐在枝枒上搖晃著小腳,嫣紅小嘴哼著她聽不懂的曲兒,但是此時此刻,那隻小梅精卻縮在細瘦梅樹後頭,大大眼兒很驚恐地看著他們--或者該說很驚恐地看著檮杌。

  他是隻很恐怖的精怪嗎?

  「我?」他露出一個嘲弄她問了愚蠢問題的鄙視神情,高傲又委屈自己降貴紆尊地回答:「我不屬於任何一種精怪,我是檮杌。」

  上官白玉不是很明白他的驕傲從何而來,也不懂「檮杌」兩字究竟有多特別的涵義。那不就是一個名字而已嗎?

  不過小梅精好似知道「檮杌」是什麼,發出好大一聲鷘呼,跌跌撞撞地跳窗逃出,跑得飛快。

  「人類不懂『檮杌』的尊貴和恐怖,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和妳計較。」

  他說這句話之時,讓她有種應該要叩謝皇恩的錯覺,而他環臂坐在床上,一副已經坐定位在等她磕首膜拜的樣子,使她很不小心地笑出聲音來,但馬上又被他瞪得吞回笑聲。

  「好,檮杌,我會記住,你不是桃樹精,不是任何一種精怪,你就是檮杌。也請你記得我是上官白玉,不要再女人女人的喊我,我總感覺你在喊女人之時咬牙切齒的。」上官白玉禮尚往來地翻過他掌心,雪白的柔荑與他的極褐膚色形成強烈對比,她以食指在他掌中寫下自己的名字,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寫完後,「上官白玉」四個字並不會永遠烙在他掌心。

  她的指尖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掌心空盪盪的,但這卻讓他反常地想留住什麼。

  發覺自己攏握緊手心的蠢樣,檮杌不由得動怒啐道:「妳的名字我記不記

  得住都沒有差別,妳了不起活八十年,八十年對我而言比眨眼還短!」

  「那麼,就請在這八十年裏記住它吧,八十年後要忘就忘了沒關係。」上官白玉不在乎她死掉之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她,若忘了說不定更好,就不會有人為她掉眼淚。「不過……我覺得能多活十年,對我而言都很奢侈,我不敢貪心想到八十年如此漫長的日子去。」

  她身體不好,這條小命好幾回都是勞煩趙大夫硬搶救回來,誰也無法保證她能活多久,說不定某天早晨她就會一睡不醒,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

  「人類就是這麼渺小脆弱又不堪一擊。」檮杌哼笑。

  「所以在這麼短的日子裏,我能做什麼都想盡可能去做。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幫你治好那個窟窿。」

  「我不會感謝妳,是妳哀求我讓妳治,而且治不好的話,我可不會隨隨便便跟妳算了。」檮杌還是驕傲地睨視她,將她的好意踐踏在腳底,毫無愧意。

  「我知道。」她也不是想得到他的感謝才這麼做。

  兩人結束交談,因為丁香倉促奔回的腳步聲和猛催趙大夫快點的焦急嚷嚷已經自外頭傳來。

  「趙大夫,您走快點!」

  「別催別催,體恤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呀……」

  「我家小姐從沒主動要我找您過來,一定是她的身子真的很不舒服了,快快快!」

  「我有在快了……」

  門扉砰地打開,丁香硬拖著一名白鬍老者進來,想必就是上官白玉口中的趙大夫。

  「小姐,坐。趙大夫,您快幫小姐瞧瞧她哪兒不舒服,我剛才跟您提過,她跑到外頭去淋雪,還跌進雪裏弄個全身濕,一定是受了風寒--」

  「沒有淋雪這種詞兒啦,丁香丫頭。」趙大夫呵呵笑,坐定,要上官白玉將手放在脈枕上。「來,白玉,我先替妳診診脈。」

  「趙伯伯,我無恙,請您過來這趟是為了……呃,丁香,妳能不能去吩咐廚房替我準備一些熱湯熱菜?分量多一點,我有點餓了。」一方面是為了支開丁香,一方面是猜想檮杌應該也餓了,畢竟他有傷在身更需要補充體力,所以上官白玉只好又麻煩丁香跑腿。

  「對哦,小姐妳還沒用午膳……我馬上去!趙大夫,小姐交給您,一定要仔仔細細幫她看診哦!」風一般俐落的嬌影丟下話,隨即又跑遠了,出去時還忘了關上房門。

  上官白玉起身掩好房門,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越少人聽見越好,她思索著該如何開口,畢竟她要央求趙大夫醫治的,是妖。

  「白玉?快坐下呀。」趙大夫催促她。

  「趙伯伯,要勞您看診的對象並非白玉。」上官白玉心一橫,直說了。

  趙大夫是上官家專屬的醫者,雖說府裏上上下下的病痛都由他一手包辦,但實際上最常需要他醫治的,便是身軀孱弱的上官白玉,上官老爺甚至特地在府裏為他留了一間房,方便他就近照顧上官白玉,所以趙大夫對上官白玉而言已經像是一個親人。他和上官白玉很有話聊,聊病情、聊草藥、聊天聊地,好幾回上官白玉瞞著丁香救回受傷的貓狗,也都是央託趙大夫治療,因此對於她時常撿動物回家的行為,趙大夫可說是習以為常。

  「不是妳?難道……妳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所以才會支開丁香,怕又挨丁香數落吧?呵呵。

  「趙伯伯,您別嚇到,也拜託您先答應白玉,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好嗎?」考量到丁香會速去速回,上官白玉也不敢拖拖拉拉,提出這項要求後,得到趙大夫頷首應允,她才壓低嗓音道:「是隻受重傷的妖,他傷勢不輕,趙伯伯,求您一定要盡力治好他。」

  「妖?妳這次撿回來的東西,這麼特別?」

  「趙伯伯,您不要怕,他不會傷害人。」應該吧……

  「讓我瞧瞧先。」

  「嗯。」上官白玉轉向床榻方向,看見檮杌閉目養神,一副已經快被軟綿綿的床給哄睡的慵懶模樣,她出聲喚道:「檮杌,你快現身讓趙伯伯察看你的傷勢。」

  他大老爺毫無回應,連根睫毛也沒動,她心急地再次叫道:「檮杌?」

  「我什麼時候答應讓人類破大夫看病?」他終於肯動尊口。

  「你跟我回來不就等於答應……」

  「我記得我從頭到尾都只說如果『妳』治得好我。」

  「我又不是大夫,怎會治病?」太為難她了!

  「那是妳的事,我不想讓第二隻卑劣的人類看見我。」人類不配。

  「你……」

  「白玉,怎麼了?」趙大夫只見上官白玉對著空床說話,臉上凈是苦惱。

  「趙伯伯,他……他不肯現身。」怕趙大夫起疑,她趕忙又道:「趙伯伯,我沒騙您,他現在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誰奄奄一息呀?!」檮杌瞠目瞪她。奄奄一息這四字,只能用在脆弱又無用的廢物身上!

  「趙伯伯沒懷疑妳說的話,妳別急,不然妳粗淺地形容一下他的傷勢,我在心裏有個底,或許能查出病因。」

  「好,這樣好。」上官白玉直點頭,面對不配台的病患,只好改變作法,她開始描述檮杌的情況:「他左邊身子有個大洞,大概這麼大--」她在半空中比畫出一個成人腦袋大小的洞。「位置從鎖骨到胸下,他左手臂上方也全沒了肉,只剩下臂骨--」

  「慢著慢著,白玉,妳說他身上的傷口大到從鎖骨到胸下?」趙大夫驚訝地問,她所形容的傷口簡直大到離譜。

  「嗯。」

  「怎麼可能?那麼重的傷,早就見骨了吧?」

  「呀,我還沒說完,見骨了,已經見骨了?」她猛頷首。

  「那麼妳應該也看到他的內臟了吧?」這句話,趙大夫說出來只是單純想表達驚嚇而已。

  「內、內臟?」上官白玉很認真地又將檮杌身上的傷看個仔細。「沒有看見內臟,只有白骨--呀,他那個大窟窿透過去了。」補充說明。

  「透過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可以站在這裏,直接看到他背後床褥的花色,中間只隔著他身上的幾根白骨。」

  「妳確定他還活著嗎?」趙大夫不敢置信。

  「活著。」而且還在瞪她。

  「好吧,妳一開始就已經說是隻妖,難怪這麼重的傷勢還能活。」所以他不應該太驚訝。「他的傷口有在出血嗎?」若有,止血是要務。

  「沒有。」他的傷口乾乾的,類似結痂。

  「他有喊痛嗎?」

  「沒有。」他大老爺瞪完她,又閉起眼要睡了。

  「若他的傷口是窟窿狀,那麼想以線縫合傷處也是不可能,但放任傷口不做處理,只怕一經感染,傷勢會惡化,這可難辦……」趙大夫沉吟半晌,思考著該如何處理最好,以人類而言,那樣的傷勢絕對會送命,所以根本毋需煩惱怎麼填補窟窿,也難怪他倍感棘手。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會治,廢物。」檮杌涼涼地開口,嗓音可酸的咧,幸好趙大夫聽不見這番失禮的話語,只有上官白玉知道檮杌的冷哼。

  「白玉,不然妳先清洗他的傷口,記得擦拭的水必須煮沸過才能使用,將傷口拭乾後,這裏有瓶傷藥能減緩傷口痛楚,並且生肌收口,妳把它均勻地塗抹在他身上,再以乾淨布條覆蓋其上包裹好。我回去查查古今醫書,看看是否有提及軀體上的巨大傷口應該如何補救。」趙大夫遞給她一個白瓷瓶,交代完用法後又從藥箱裏取出另一瓶藥。「尋常人受了這類重傷,夜裏都可能會發燒,不過我不清楚妖物的情況是否相似,這是退燒的藥,若需要……就餵他個幾十顆吧。」連重傷都不會死,可能抗藥性也比人類強,人類吞三顆,他就吞個十五顆好了。

  「謝謝您,趙伯伯。」

  「還有,這凍瘡膏給妳,妳的手掌已有皮肉腫脹及有紫硬結現象,千萬別放著讓它破爛成瘡,到時就更麻煩。等會兒丁香丫頭回來,我再吩咐她熬當歸四逆湯讓妳飲下。」

  「我沒有事呀,不用麻煩丁香了。」

  「還說沒事,妳臉色很糟。」趙大夫不用診脈也能從她的氣色觀察出來。

  上官白玉不敢再狡辯。通常在寒冬時節也是她最受煎熬的日子,一個月裏沒躺上十五日已屬萬幸,今日吹了太久寒風,怕是夜裏又會發燒。不過比起自己的身體,她反而更急於想多探問一些照料檮杌的注意事項。

  「趙伯伯,當歸四逆湯他能喝嗎?還是有什麼藥是他能內服的?」

  「妳和他病因不同、病程不同、體質不同,不能用同一帖藥,況且他傷勢嚴重,還是別胡亂服用比較好,讓他多吃多休息,我想會對他有幫助。」

  「好,我知道。」

  「若他情況有異,妳隨時遣丁香丫頭過來找我。」

  上官白玉又道了聲謝,此時趙大夫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嚴肅,她有些困惑,還沒開口問,就聽見趙大夫說:「妳這次救回來的,是無害的小花妖嗎?」

  他知道白玉能見到花草之類的精怪,聽久了也就對她的異能不感到奇怪,但他覺得白玉這回的態度不似以往,而且她方才喊了「檮杌」--這名字他知道,只不過那對人類而言應該是遙不可及的傳言。

  凶獸,檮杌,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捨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

  書裏只記載短短幾句,將檮杌的惡一筆帶過,說得多輕鬆、多含糊,但最後「以亂天常」四字,又是多嚴重的控訴。

  她帶回來的,會是惡名昭彰的檮杌嗎?

  「呃,不是小花妖,是大一點點的『小妖』,但是無害。」不想讓趙大夫太擔心,上官白玉粉飾掉許多實情。

  檮杌又睜開眼,躺在舒服的人界床榻上,他都快要睡著了,可是任何壞話都逃不過他的雙耳。「小妖?!幾十萬年來從沒聽過哪個傢伙膽敢將這兩個該死的字冠在我頭上!」

  「真的是小妖?」趙大夫再次確認。

  「嗯,小妖。」上官白玉一陣心虛,不得不藉著最用力的點頭來鼓足勇氣說謊。

  「男的女的?」

  「……女的。」天大的謊言,一說不可收拾,說一個謊言就得用另一個謊言來圓。「長得很漂亮很迷人很可愛很討喜的……美麗女妖。」若讓趙大夫知道是男的,更麻煩。

  上官白玉一說完,馬上捂住自己的雙耳。果不其然,耳邊立即爆出一陣怒咆,震得屋樑抖落些許灰白塵埃。

  小妖!女的!漂亮!迷人!可愛!討喜!美麗!

  光這十四個字,就足夠讓他將上官白玉撕成十四塊碎片!

  「怎麼了,白玉?」趙大夫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

  「他……他在跟您道謝,用甜美的聲音說……趙大夫,謝謝您……」總不好將檮杌一連串的憤恨咒罵源源本本地說給趙大夫聽吧。

  「是這樣嗎?」趙大夫聽不到檮杌的聲音,只能透過上官白玉的嘴傳達意見,「那妳跟她說,不客氣,好好養病,不管是女人還是女妖都會在意外貌,我會盡可能找到方法幫她治好傷,也會盡量不讓她身上留下醜陋疤痕。」

  上官白玉縮縮肩,因為檮杌吼得好大聲,而且從床上跳起來,伸出利爪要掃向慈眉善目的白髮老人,這一捉,絕對不會只在臉上留下五爪痕而已!

  「趙伯伯!她說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我送您出去!我送您出去--」上官白玉用嬌小身軀擋在趙大夫身前,慌張地護送他退出這間房。

  「老夫不用再仔細替妳診察嗎?」趙大夫被她推出門外,一頭霧水地回頭問道。

  「不用不用不用,白玉無恙,趙伯伯慢走!」上官白玉笑著掏出絹子揮舞,下一瞬間立即轉身關門,然後發出細微的慘叫,在門外的趙大夫當然不知道她的頸子已經被檮杌巨大的手掌握住。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聽見其他動靜,便以為沒事了,拈著白鬍回到自己溫暖的屋裏去查醫書。

  ***

  房間裏,上官白玉命在旦夕。

  檮杌只要再用點力,就能像捏破雞蛋一樣捏碎她的頸子。

  「女人,我看妳活膩了是吧?想死直接跟我說一聲就好,不用拐彎抹角地激怒我。」

  「唔……」上官白玉無力掙扎,活命的空氣進不到肺葉,向來蒼白的臉龐湧起異常鮮紅。

  「到地府時,鬼差問妳怎麼死的,別忘了報上我的名字,他們自會告訴妳,妳死得有多值得驕傲。」他收緊五指,鐵般的長爪和指腹都深深陷入她柔軟膚間,刺穿出溫熱血液,沾了他滿手濕黏。

  好痛!上官白玉嗚咽,卻無法開口。

  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檮杌突然放開她,瞪著自己鮮紅的右掌。

  怎麼……會這麼溫熱,和他向來冷冷的血液溫度迥異?

  上官白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氣息,直到黑暗和暈眩消失,直到肺葉不再疼痛,但她的身子又猛然被檮杌高高提起,小臉與他平視,他的臉靠近她,她以為他要張開獠牙咬斷她的咽喉,但方才嚐過的痛苦沒有二度降臨,膚上傳來舔吮的濕滑感,她驚嚇地瞪大眼,赫然看見他唇邊有抹豔紅,是她的血。

  「你……」

  他舔舔唇,似乎很喜歡血的味道,意猶未盡地又舔了她一口,上官白玉嚇得直打顫。

  「你是吃人的妖怪?」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早就該問,但卻一直沒問過的重大疑惑。

  方才還氣得面目猙獰的檮杌終於露出笑臉,她眼底的恐懼、憂心,以及遲鈍的反應,讓他心情大好。

  「不。」檮杌的薄唇扯出笑痕,舌頭吮淨唇邊血跡。「我是雜食性。」

  言下之意,人也吃,菜也吃,水果也吃,營養均衡不偏食。

  「那……你是在試味道嗎?」

  「我原本是想捏死妳,懲罰妳多次出言不遜,不過妳的味道很順口,我喜歡,但是這麼美味的食物若僅有一丁點大就太可惜了,再養胖些,我也能多吃兩口。」檮杌撫摸她的臉頰,一點也不豐腴,多暴殄天物,再多點肉口感會更好。「我給妳一個月時間把自己養出肉來,到那時……我再好好品嚐。」現在,淺嚐即可。

  上官白玉臉色微青,看著他,沒有接話,顯然是嚇得不輕。

  「妳現在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吧?笨女人,連我檮杌也敢撿回家,想後悔也來不及。」他哼哼直笑,笑她過度愚蠢的慈悲心,做出此生最錯誤的決定。

  「我讓你吃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上官白玉的聲音勉強算是平穩,沒有太顫抖。

  「有遺言就說。」他大方地聽一下好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但他沒答應幫她達成最後心願。

  「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檮杌挑起眉,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妳再說一次?」

  上官白玉回視他,字字清晰,「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這句話伴隨著強大光芒,刷地差點射瞎他的雙眼,幸好他轉頭轉得快。

  如此耀眼的光輝他只在神月讀身上見過,刺眼得讓人咬牙切齒,沒想到區區一隻人類竟然也有?

  檮杌被她逼退五、六步,喜好黑暗的他幾乎想縮到桌子底下去躲避光亮。

  「檮杌?」

  他定定神,哪裏還有光芒?望向她,白白淨淨的臉龐,平凡無奇。

  剛剛是錯覺嗎?

  「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在痛?」上官白玉見他皺眉,以為他身體不舒服,伸手扶住他。

  這女人是不是忘掉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利爪還攏在她脖子上準備宰掉她?就算真的記憶力這麼差,她脖子上被抓出的爪子洞還在冒血耶,她現在卻來關心他的傷口是不是在痛!

  人類的思考方式都像她這麼怪嗎?

  自私的、卑鄙的、心機的、府城深的可愛人類都跑哪兒去了?

  「不,我只是被妳的愚蠢弄得有些頭痛罷了。」檮杌不改毒舌,面對她,他竟然有些沒轍。他將上官白玉拉近自己,右手觸摸她脖子上的爪子洞,指腹滑過之後,傷口消失無蹤,連紅痕也沒留下。

  好蠢。吃她沒關係,只要吃完她之後把人類這項食物戒掉就好?

  她的犧牲奉獻精神未免也太偉大了吧?

  他瞇細眼,將上官白玉端詳個仔仔細細,她不美,充其量算是五官端正、長相順眼,病奄奄的模樣有股短命的味道,臉上脂粉未施而顯得蒼白,若紅潤些還能讓她看來粉嫩健康,偏偏連這麼容易的條件,在她身上都尋找不到。

  比起她,她身旁那個長舌嘮叨的婢女丁香在人類眼中才真有資格稱是天香國色,不過她一點也不比丁香遜色。是因為她的蠢遠遠超過丁香嗎?嗯,有可能--檮杌很殘忍地想。

  「謝謝你。」上官白玉摸到自己頭上傷口已癒合,覺得好驚奇,方才還痛著的地方,現在卻完全不疼。

  「謝什麼?謝我沒一掌捏死妳嗎?」檮杌沒好氣地回道。這女人真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她的傷口是他抓出來的,她沒指控他,反而還向他道謝?

  「你既然能輕易治好我的傷口,為什麼你自己的傷口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治癒?我記得你那時有將身上的窟窿補起來,可它為什麼又瞬間裂開?」上官白玉對於那一幕印象深刻,窟窿明明已癒合,卻又猛地皮肉迸裂,恢復原狀。

  「因為裏頭少了幾根骨頭。」檮杌雲淡風輕地指指身上窟窿。

  「少了幾根骨頭?」上官白玉眨眨眼,看著窟窿,數數裏頭的白骨,發現的確有好幾根胸骨是不齊全的,彷彿被外力弄斷。「為什麼?」

  「和妖打架。」活了幾十萬年,朋友沒幾個,敵人倒不少。

  「……你打輸了?」才會傷得這麼重?

  他緩緩轉向她,彷彿她又踩中他的傷處般,黝黑的面目瞬間猙獰,嗓音又低又輕,咬牙確認她是否說了那該死的四個字:「我、打、輸、了?!」

  這號表情太眼熟,上官白玉知道他快生氣了。

  「呃,我想和你對打的對方下場一定非……非常的慘,對不對?」上官白玉立刻改口。才相處沒多久,她已經快摸透這隻男妖的性格,他驕傲,所以不容人質疑他的本事;他自豪,所以看人時下顎永遠揚得高高--簡單來說,他是隻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妖,出言捧他絕對錯不了。

  「哼,那是當然。」他的表情放鬆不少,不再那麼憤怒,反而還揚起自滿的冷笑。「他一掌打穿我的左肩,捏碎我的胸骨,我可是一口咬破他半邊腦袋,再折斷他的龍脊。」喀的一聲,清脆好聽。

  「……」太過血腥的內容讓上官白玉啞口無言,無法苟同他的喜悅,想陪笑又笑不出來,隔了好久才擠出聲音,「為什麼要打架?」打架是不好的事,尤其還兩敗俱傷,自己也沒佔到多少便宜,怎麼樣都不劃算。

  「為什麼?」檮杌柀她問倒了。為什麼?打架就是兩人互看不爽、一言不合先打再說,需要理由嗎?

  「是呀,你和對方有何深仇大恨?你打架弄出這麼大的傷口,對方還被咬破半邊腦袋,你們兩個誰得到好處?仇恨有解開嗎?我想沒有吧。」

  是沒得到好處,仇恨沒解開,和他互拚的屏蓬抱著缺半邊的頭顱和歪掉的軀幹逃進林裏,而他頂著胸口這處癒合不了還三不五時會灌冷風進來的大洞,總覺得有損他檮杌的威名,下回兩人再碰頭,絕對還會再打個三天三夜,這冤仇,每打一次就加深一倍。

  「打贏時,可以仰天狂笑,什麼都比不上戰勝的滋味。」檮杌享受戰鬥時的血腥樂趣,打架強身練法力,千萬年來都是如此,這應該算是好處吧?

  「可是傷得這麼嚴重,看了讓人很擔心呀……」

  「擔心?」

  好……陌生的兩個字,活這麼久以來,還沒親耳聽人說過。

  誰會擔心他?他會擔心誰?誰幫誰擔心?誰又擔心誰?

  沒有「使用」與「接受」過的字眼,他無法體會。

  上官白玉輕頷螓首,「你會讓你的親人、朋友,以及關心你的人,全都替你擔心。」

  檮杌臉色平靜,或者該說是冷淡地回道:「沒有。」

  「什麼沒有?」她不解。

  「妳說的那些,沒有。」親人、朋友、關心他的人,沒有。從他睜開雙眼之日起,就不曾有過,當然,他也不需要。

  凶獸無父無母,集穢污邪氣而成形,習慣獨來獨往,不愛群居。受了傷,是自己的事;高興,是自己的事;憤怒,是自己的事;就算和人互毆到斷手斷腳,也是自己的事。

  「怎麼沒有?我就很擔心你的傷勢。」上官白玉真誠地說道。

  她看著他的傷,好擔心他無法治癒,好擔心這傷會疼痛不堪,好擔心這傷會感染擴散,好擔心這傷若照顧不好會危及他的生命……

  「妳擔心我?」檮杌不可思議地問。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這隻毫無天敵法力無邊兇狠暴戾殘虐陰鷙只有別人怕他還沒有怕過人的凶獸檮杌?!

  她為什麼要擔心他?

  她是他的誰?

  她想拍他馬屁?

  她想討好他?

  她有求於他?

  她有其他目的?

  檮杌被陌生的情緒弄得焦躁不已,想酸言回她一句「妳是擔心我殺大多妖還是擔心我出手不夠快狠準?」卻沒有機會,因為丁香肘上掛著提籃,兩手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飯菜回來。

  「小姐,趁熱趁熱趁熱,來……咦?趙大夫離開了呀?」丁香在進房前隱約聽見上官白玉說話的聲音,她以為是小姐和趙大夫在交談,可一踏進門卻只看見小姐一人,她覺得奇怪,但小姐房裏當然不可能有其他人在呀,所以她很快就將這小事拋諸腦後,俐落地佈起菜,邊招呼上官白玉快快坐定位。

  一盤柳葉豆腐,一道?菜鯽魚,一碟醬悶茄子,醃筍,菜餅,燉白菜,一碗萱草麵,筍莧羹,素餃子,一盅藥牛乳,上官白玉不愛食肉,所以只有一小盤混著細肉末的拌炒胡瓜,分量比她平時吃的都多上一倍。

  丁香盛妥白飯,交代上官白玉先飲下那盅藥牛乳,它是以人參、杜仲、肉蓯蓉、茯苓等等多種藥材細研成粉末,混著粟米餵養牛隻,再取乳汁飲用,可以補虛養身。

  上官白玉聽話地捧著純白乳汁,唇沾著碗口,卻沒讓牛乳入喉,趁丁香轉身從提籃裏拿出好幾碟她愛吃的醬菜、蜜薑、香蕈絲時,將藥牛乳盅遞給身後的檮杌,無聲地蠕動唇瓣--「快喝」這兩字他倒是瞧懂了。

  檮杌皺眉瞪著牛乳盅,他沒喝過這玩意兒,白泠泠的,味道好濃郁。抽鼻嗅了嗅,好香,小試一口,味道還不差,他仰頭全數灌下,上官白玉接回空盅,瞧見他上唇殘留著一圈牛乳印,她輕笑,用手絹替他拭去,此時丁香轉回來,上官白玉慌忙坐正,丁香看著空盅,滿意地要上官白玉開動用膳。

  上官白玉挖起滿滿一調羹的白飯,配上些許菜餚,假意要送至嘴裏,待丁香分神忙著折疊一旁乾淨的衣裳要收回衣櫃裏的好時機,快手遞往檮杌,餵他吃飯。

  「這幾日沒出太陽,衣裳沒曬香,折起來悶在櫃裏味道都不好,過幾日若放晴,我再全數拿出去曬。」丁香又開始喋喋不休,連疊衣裳也能唸上幾句。

  「再一口。」上官白玉小聲地要檮杌張嘴,忙著餵他,自己倒沒吃幾口。

  檮杌坐到她身邊的木椅,方便她一口接一口餵。他雖不需要食物,卻不討厭品嚐好味道的東西。

  桌上的飯菜大多數進了他的肚子,上官白玉只有在丁香走向桌邊時會做做進食的樣子,吃掉半塊豆腐、兩顆素餃子和幾口醬悶茄子。

  「小姐,妳胃口真好耶。」丁香忙完雜事,坐回桌邊,發現桌上只剩空碟空盤。

  「今、今天特別餓。」上官白玉乾笑,偷瞄檮杌,他似乎才半飽,連盤裏的細肉末都準備拈起來吃,但還沒得手,空盤就已被丁香收拾進提籃,他兇著臉孔瞪丁香,上官白玉不著痕跡地按住他的手,不讓他襲擊丁香,一邊對丁香央求道:「晚膳可不可以將白飯的分量加多一些,然後再多幾道菜?」

  「當然可以呀,我不怕小姐吃,只怕小姐不吃。小姐有特別想吃什麼嗎?我讓廚子做。」

  「肉。」檮杌馬上開口,「再敢滿桌子都是菜,我就吃妳們主僕。」

  上官白玉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只能傳達他的旨意:「……肉。」

  「咦?」丁香楞住,眨眨圓亮的眸,她本以為會聽見菇呀菜呀筍呀豆芽之類的食物,不料小姐卻說出平時絕對不可能要求的食材,小姐根本就不愛吃這種東西呀!「小姐,妳剛剛是說……肉?」

  「對,肉,什麼肉都可以,就是肉。」
第三章

  解決了吃的問題,接下來便是換藥包紮。

  在氤氳溫暖的澡間,上官白玉輕手輕腳擦拭他巨大的傷口,她藉著沐浴之名帶檮杌來清洗傷口及上藥。

  「會痛要說。」她試圖把力道拿捏到最小,拭淨傷口,倒出趙大夫給她的藥,專注地塗抹。

  「誰這麼嬌弱了?!」壓根不覺得痛,她那麼一丁點小雞力道,再加個十成他都不看在眼裏,哼。

  被酸溜溜堵回來的上官白玉毫不動怒,她知道檮杌只是嘴壞,心眼沒真的這麼兇。她維持輕柔的手勁繼續塗藥,不過他的傷口太大,光是正面背面全塗上,藥瓶差不多就空了,明天得記得再向趙大夫多討幾瓶。

  長布條環繞過他的傷口,將那個大窟窿包裹起來,檮杌不得不承認,沒有冷風從胸口灌進的感覺真不賴。

  她小手捲著布條,為了要一圈一圈纏妥傷口,她必須伸長雙臂,繞過他的背脊,小臉無可避免地貼近他胸口,溫熱的氣息拂過,檮杌不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好了。」沒想到她的手還滿巧呢,包紮這類工作向來都是丁香在做,她只是瞧過,還沒動手試過,首次成果在他身上看來不差。「別碰水哦。」她掩嘴低咳幾聲,收拾藥瓶,準備離開澡室。

  「妳不洗?」檮杌朝冒著熱氣的水池努努下顎,他記得上官白玉剛剛遣退那名讓他很想撕爛嘴巴的婢女時,用的藉口就是她要泡泡熱水,舒緩身心。

  「可、可是你在這裏……」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寬衣解帶?先前馬車上那一回她已經羞到完全沒膽回想。

  「我對妳乾扁的身體毫無興趣,不會荼毒自己的雙眼偷看,妳想泡澡就儘管泡。」檮杌從鼻腔哼出冷息。

  「不然你先回我房間吧,累的話早點睡。」她忙了一整天,先是馬車險些翻覆,在林裏「求」回他這隻受傷的大妖,不被丁香察覺地將他藏在房裏,還得應付他的壞嘴及壞脾氣,好累……她確實想好好沐浴淨身,讓溫熱的水洗滌一身疲倦,不過他待在這裏,她就是覺得彆扭,雖然他已經那麼狠地嫌惡過她的爛身材……

  「我單獨回去,要是妳家婢女太囉唆,我可以一手捏碎她的腦袋嗎?」檮杌在馬車上時就很想這麼做,那隻叫丁香的女人一張嘴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個沒停,若不是上官白玉擋著他,丁香老早就進枉死城去了。

  「當然不行!」上官白玉急忙喊道。不能放檮杌和丁香兩人單獨相處,丁香是一個連獨處時都能碎碎唸的人,檮杌好幾回都猛爆青筋想對丁香出手,若她不在場,丁香的處境就太危險了。「你、你留在這裏,保證不偷看?」

  「妳以為妳自己有具多美麗的軀體能夠吸引我的目光?妳跪著求我看,我還得考慮考慮咧。」檮杌高傲地別過臉,好似連多看她一眼都會弄髒他尊貴的眸子。

  好酸,酸得她都麻木了。

  看來是她多慮,這隻驕傲的妖對她不屑一顧呢。上官白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身為女人,被他那樣嫌呀嫌的,老早就該哇哇大哭了吧。

  上官白玉偷瞥他,發覺他真的完全沒看她這邊,心頭警戒稍稍放下,但目光仍不敢離開他,盯了好半晌,最後檮杌連眼睛都閉上,應該是嫌無趣,假寐去了。

  「檮杌?」她小聲喚,他沒反應,閨女的矜持使她有所遲疑,即便檮杌沒望向她這方,而她身前也有垂幔遮掩,她卻不敢貿然褪下衣物。

  「小姐,妳還沒好嗎?不會在裏頭睡著了吧?」

  直到丁香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上官白玉驚覺不能讓丁香瞧見她還沒沐浴,畢竟從她踏進澡堂至今已有一盞茶時間。

  上官白玉三兩下解去衣帶,裸著身,浸入溫水大池裏。

  「沒有,我沒睡著,我還想再泡一下。」她製造出拍水聲,一邊回話。

  「真的不用我進來幫妳嗎?」丁香探進半張臉蛋。真怪,今日小姐說什麼都不要她在一旁伺候,還不准她進澡室,以前主僕倆還常為了省事乾脆一塊泡澡,可從來沒有半次小姐反常地不准她跟。

  「不用。」上官白玉回頭朝丁香笑,假裝自己泡澡泡得太舒服不想起來。

  「哦,那妳別泡太久,會頭暈的。我把衣裳放在外頭櫃上囉。」丁香退回澡室外的小廳道。

  「好,謝謝妳,丁香。」

  聽見丁香的腳步聲走遠,上官白玉拍拍胸口,大吁口氣,這才察覺自己的處境--她太大膽了,竟然真的在一名男子面前解衣入浴!思及此,上官白玉臉頰竄紅,不知道是羞赧之故,還是讓溫水給煨出的紅霞。

  她沉下身,只露出半顆腦袋,從鼻腔呼出的氣息在水面上化為咕嚕咕嚕的小小泡泡,骨碌碌的眸子又偷覷檮杌,見他維持閉目養神的姿態不動,和她方才瞧見的一樣,她安心了,還為自己的不信任他感到無比歉意,她真不該懷疑他的誠信。

  她開始撥水清洗自己。好舒服,冰冷的身子逐漸暖和起來。

  此時,檮杌張開雙眼,好整以暇地轉正視線,將池內波瀾春光盡納眼底。

  上官白玉,人如其名,白玉一般的女人。

  她背對他,長髮如瀑,在水中像黑綢散開,肩好細,裸背上沾著水濕,溫熱的水吻在她膚上,薄薄的煙霧透過她的身軀緩緩竄升,她被包圍在其間,宛若雲霧中的靈山天女。

  不可否認,那賽雪肌膚相當誘人。

  檮杌伸出手,她與他的距離並非一臂之遙而已,無論他的手臂多長也不能碰觸到她,然而,當他舉臂之際,澡室裏的白煙全數朝他集中而來,他長指輕劃,白煙幻化成他的一部分,延伸再延伸,無聲無息地飄向她。

  煙,滑過她纖瘦的裸肩,徘徊不去,被不可思議的柔膩給牢牢吸引。

  煙,撫過她閃動著光澤的長髮,輕輕撩弄,享受它柔軟纏繞的觸覺。

  煙,來到她微微隆高的胸脯,停留許久。

  上官白玉並未發覺異狀,畢竟在熱氣瀰漫的澡室中,有白煙圍繞也非怪事。她拈著濕巾擦洗手臂、頸子,白煙一路從細頸繚繞到手腕,連一根根蔥白手指都沒放過。

  啊,她單薄歸單薄,但女人該有的豐盈她也有,只是小巧許多許多,白煙傳回來的觸感還滿柔軟,握在手間,綿綿彈手,若是扎實地拈在掌中撫弄撩撥,應該會更舒服。

  可惜腰太細,好似一握就會斷,像他這種常常不懂收斂力道、恣意妄為的凶獸,還真不知該用幾成力道對待她。若是他握住她的腰,會不會手指一攏便捏碎了她?

  他透過煙霧緩慢地撫摸她纖纖身軀,慾望竟被輕易挑起。看來是他話說得太滿,他對她乾扁的身體並不是毫無興趣。

  檮杌扯唇笑了,從澡室一角的木椅上起身。

  他不是受禮教束縛的人類,他是獸,還是獸中最邪惡的那種,他有慾望,那麼就直接解決慾望,不會矯情地壓抑。

  上官白玉泡得真有些頭暈,腦袋瓜子好沉,再泡下去恐怕要沉進大池裏,她正打算要踏出大池,這一轉身,卻撞進檮杌懷裏,差點被反彈跌進池中,所幸他一手撐住她的後腰,將她牢牢扣在掌中。

  她正要道謝,又驚覺不對,他他他他他什麼時候也跟著進入澡池裏來?!

  「你--」上官白玉慌張地用拭身的小帕子擋在胸口,雖然胸前沒有太誘人的美麗春光,也不代表可以大方分享給別人看,只是她勉強擋了半邊胸口,卻擋不住他炙熱的目光。「你做什麼?!檮杌--」

  檮杌不費吹灰之力便制止她的掙扎,撫摸著她的背脊,每寸肌膚都與他緊緊相貼,他的體溫比池裏的溫水還要燙人,上官白玉嚇壞了,想推開他,無奈使盡力量仍無法撼動他半分。

  「女人,反正妳不久之後就會進我肚子裏,既然如此,在我吃掉妳之前,妳就物盡其用地滿足我。」檮杌的眼眸因為情慾而轉為深濃,左手已經探入水面下撫弄她細緻肌膚。

  「檮杌--不要--」上官白玉捉住他的手臂,依舊阻止不了他進犯,她手足無措,火紅著臉,纖足在水面踢蹬出水花。

  他張口吮住她的頸子,手掌如願以償地握住她小巧可愛的綿乳,果然如他所預期的柔軟;而在水面下,他撩撥著少女最私密也最柔軟的迷人花園。

  「好痛--檮杌!好痛--」

  他的獠牙,咬疼了雪般柔緻的膚;他的長爪在撫弄她時,劃傷了白皙無瑕的椒乳,他以為只是輕輕的碰觸,對她而言卻幾乎是承受不住的力道,她在掙動的過程中反咬他肩頭一口,他卻像毫無痛覺似地持續舔咂她的身軀。

  「是你自己說過你對我的身體沒有興趣!」為什麼現在卻……

  「凶獸說的話,妳竟然蠢到相信?」他嗤笑,孟浪的動作沒有停止,甚至扛起她往澡池畔移動。

  上官白玉聽他如此回答,身子發顫,抖若秋風落葉,從水裏被抱起之際,肌膚接觸到沁冷空氣,浮現一粒粒小疙瘩。

  她被放倒在池畔玉石瓦上,花容失色,即便未經人事,也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不該如此親密靠近。

  「你不可以這樣--」她傾盡力量拚命扭動,越扭,反而讓小小綿乳晃得更可口。

  「我當然可以。」他不受任何人控制,隨心所欲。此時他想要她,那麼就非得到不可。

  「你你你……我我我……」

  「結巴。」他輕觸她顫抖的唇瓣,利爪不經意弄傷比花瓣更細膩的粉唇,血珠子緩緩滲出,在唇間凝聚,豔紅的顏色挑逗他的慾望,他伸舌吮去。

  「你不可以這樣……」她只擠得出這句話,快哭了。

  獵物最常哀求出口的都是類似的句子,但獵人絕不會因為這幾個字就停手。他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雙手放肆地游移在嬌軀上,她的偏低體溫讓他微微皺眉,想讓她也為他燃燒起來,就如同此時的他一樣。

  他煨暖她,在她膚上咂出吻痕,吻痕中帶有深深的牙印子。

  很意外的,她沒有反抗,沒再死命掙扎,這讓檮杌十分順利地吻遍她甜美身軀。慾念到達頂點,他已經失去等待的耐心,健腰強硬分開她纖瘦細嫩的雙腿,進佔女性芬芳的禁地,就在他即將佔有她的純真之際,他看到一張陷入昏迷的容顏。

  「女人?!」檮杌拍她的臉頰,她沒有動靜,濕髮全黏在蒼白頰邊,她的臉色很糟,唇上除了被他咬出的新傷還在淌著紅色血珠外,根本失去血色,長睫懸掛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池裏溫熱的水。

  「喂!女人--喂!上官白玉!」

  不會吧?在這種時候給他昏過去?!

  他對一隻不會動的獵物完全喪失追逐征服的樂趣,就算這隻獵物嚐起來有多對他的味也一樣。

  「起來啦,喂!」

  起來繼續啦……

  ***

  檮杌冷著臉,表情陰沉,盤腿坐在床鋪最內角,床幔垂落的陰影籠罩住他,寒眸看著一群人在上官白玉房中來來去雲、忙碌穿梭,又是送熱水,又是捧暖爐。

  白天替他診治的白鬍大夫神情專注地為上官白玉把脈,又以細針將她扎得像隻小豪彘;囉唆的婢女丁香掛著兩行淚,雙手合十,嘴裏唸著眾仙諸佛的名號,求衪們顯靈保佑上官白玉。那些刺耳的神仙名號,聽得檮杌神情越來越猙獰,而當他低頭瞪著就躺在他腿邊的虛弱女人,心裏一把火燒得更旺。

  他那時強壓下慾火,將她由澡堂抱回房裏後,她就沒清醒過,他以為她不過是被他的孟浪給嚇昏罷了,但情況似乎沒這麼樂觀,她發著驚人高燒,兩頰淨是不尋常的紅潮,連吐納都微弱得好似要停止一般。

  「丁香丫頭,今夜一定要好好看顧白玉,她燒得太嚴重,若無法退燒,怕是會損及五臟六腑,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只能看白玉自己……」趙大夫面色凝重,交代著丁香。

  「小姐……都怪丁香不好,是我沒有好好照顧妳……明知道妳今天在雪地裏凍成冰棍,我應該要熬一大鍋薑汁讓妳暖身,還應該在妳一回房就催妳先去泡澡,就不會害妳燒成這樣,嗚嗚……」丁香好自責,在床畔握緊上官白玉的手,邊哭邊嚷。

  「吵死了!」檮杌老大不爽,食指一彈,重重襲向丁香額心,丁香身子一軟,當下倒地不起。

  若非不想讓她迸裂出滿腦殘渣濺髒了上官白玉,他絕對不會收斂力道,一擊就要了這聒噪女人的小命!

  「丁香丫頭!丁香丫頭!」趙大夫蹲下猛喚丁香,發覺她只是暫時暈過去,還以為她太過擔心上官白玉的身體才會情緒激動,導致昏眩。

  真是盡忠的好婢女。趙大夫不由得讚嘆。

  他讓兩名家丁將丁香攙回她的房裏休息,看顧白玉之事,就由他來吧。

  「礙眼!」檮杌用同樣一招,擺平趙大夫。

  咚,趙大夫在地板上躺平,不省人事。

  「搞什麼鬼?在她身上扎十幾根針,以為她不會痛嗎?」檮杌忿忿地抽掉扎在她各處穴位的銀針,對於受傷後向來是用唾液舔舔了事,或是用法術治癒的他來說,人類的針灸療法他連看都沒看過。

  細針在她皮膚上留下的針孔一點一點暗暗紅紅,扎了他的眼,他想也不想地攤開手掌撫過針洞,連肉眼不易見的小傷都不允許出現在她身上。

  手掌滑到她上臂時,他看到不屬於針扎的傷口--鮮紅的爪痕和牙印。

  有點眼熟……是他弄出來的?

  檮杌比對自己的爪子,按照長度和間距,的的確確屬他所有,難道是在澡室裏擁抱她時所留下的?

  澡室中燈光微暗,他沒瞧清楚,現在房內比澡室明亮,任何痕跡都無所遁形。

  檮杌扯開她的衣領,露出的肌膚上佈滿激情痕跡。

  「我有很粗魯嗎?」他困惑地自問。

  以前他從來不需要思考這類問題,身旁從來沒出現過像她這般嬌柔的生物,對他而言那麼輕的動作,卻造成她如此嚴重的淤紅;他明明只是握住她的手臂,那兒現在卻有著淡紫色箝痕,還有他啃咬過的頸子--真慘,吻痕只是小事,牙印子裏各有幾處較深的牙洞。

  他瞪著自己銳利的黑爪,第一次覺得它們似乎太長了點,眉一凝,黑爪子緩緩沒入膚肉裏,變成修剪過的長度,還有他這一口牙,他以指腹搓搓獠牙,它們乖乖地縮短縮短再縮短,變成整齊排列的雪白平牙。

  他也不懂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只是不希望在不經意之間,十根利爪或是那對獠牙又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下傷痕。

  「妳根本不該叫白玉,妳應該改叫上官豆腐,這麼嫩……這麼易碎。」他嘲弄道,動作卻輕柔無比地為她消去身上所有傷痕。

  想起躺在地板上的趙大夫對丁香說的那句話,上官白玉再不退燒,怕會損害她的健康,檮杌探探她的額溫,確實挺燙手,他由掌心散發出淺橘色光芒,將折騰她的高熱吸取過來。

  興許是身子減輕了痛楚,她細緻的柳眉有了放鬆的跡象,眉心那道淺淺的摺痕趨於平緩,睡臉安詳,教人跟著感到平靜。

  檮杌不自覺地露出笑,在生硬緊繃的凶臉上,實屬罕見。

  他一手支頤,看著她,不時撫撫她的額,確定沒摸到高溫就應該收回手,但她卻像塊磁石,牢牢吸住他不放。

  一定是因為慾望沒得到紓解的緣故……

  他才會覺得這瘦巴巴沒幾兩肉的女人沉靜平和的睡顏,讓人百看不厭。

  ***

  啪!

  檮杌左頰微微地傳來熱辣,他從睡夢中清醒,近在咫尺的上官白玉揪緊被衾縮在床柱邊,瞠著眸瞪他。

  「我臉上有蚊子嗎?」不然她怎麼用打蚊子的小力道在打他?

  「你--你下流!」上官白玉雙拳握得發白,見他態度散漫,她好氣,不曾摑過人的她又舉起手要打他另一邊臉頰,才舉起,檮杌輕易捉住她的手腕。

  「妳剛剛是在打我?」他終於發現。他是驕傲的凶獸,還沒人能在打了之後,那隻手還沒被他拗斷,她算是第一人,而他也很反常,竟然沒有想折斷她那纖細手腕的衝動,還很冷靜地問她:「為什麼?」

  上官白玉倒抽涼息,「你……你對我做、做了那種事之後……竟、竟然還問我為什麼打你?!」

  「哦--妳說澡室那件事呀。」他也很遺憾呢。

  「你太過分了!我那麼信任你,你卻……卻……」上官白玉眼眶發紅,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哭音全梗在喉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雖然她那時暈了過去,但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定被他玷汙了,否則怎會一醒來就發覺自己和他孤男寡女躺在床上?

  「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檮杌高傲地仰高下顎,以睥睨群雄的姿態回應道:「我檮杌肯碰妳是看得起妳,我活了幾十萬年,還不屑碰半隻人類,妳應該感謝我。」

  上官白玉不可思議地看著說出這番話的檮杌,她氣抖著唇,找不出任何字眼來罵他,只有豆大眼淚仍在掉。

  肯碰她是看得起她?她應該感謝他玷汙了她?

  這隻凶獸真的太超過!脾氣再好的她也無法吞忍,用盡最大力量從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的手,又是一記響亮摑掌,打偏檮杌的臉。

  「女--人--」倨傲的檮杌忍無可忍,還沒人敢一連兩次在他臉上烙掌印!他的獠牙和利爪又冒出來,鐵青著臉兇狠地轉向她,一口怨氣卻在看見上官白玉嗚咽痛哭時又吞嚥回去,連獠牙都像被一記重錘給硬生生敲回牙齦裏不見蹤跡,輕易便能撕裂妖魔皮肉的鋼鐵爪子也在瞬間砍掉了。

  她可憐兮兮的將半張容顏埋在掌間,指縫滲出晶瑩淚水,即使努力壓抑著不哭出聲,仍然有些許抽泣聲傳入他耳裏,而她雙肩的重重顫抖,彷彿快要抖散她那單薄身軀。

  「喂……」檮杌剛才吼她的氣勢蕩然無存。「女人,別哭了啦……」他搖搖她的肩,被她扭身掙開,她不理睬他,繼續啜泣。

  檮杌哪裏曾遇過如此棘手的情況?他和不少女妖雲雨纏綿過,雙方只想在彼此身上尋找快感和樂趣,肉體關係一結束,兩人各走各的,他回到獨來獨往的軌道,女妖們也揮揮衣袖瀟灑離去,不囉唆、不糾纏、沒有留戀,當然,也沒有哪隻女妖會哭成她這副德行,尤其--他還不算真正地和她結合。

  她哭得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並非嫌惡她吵,也不是丁香每回哇啦哇啦哇啦說不停的不舒服,他只想快一點止住她的眼淚,卻不知道該採取哪種方式,最後,還是以粗魯做為手段。

  「上官白玉,不要哭了!」檮杌箝制她的雙肩,想制止它們顫動,在同時,他沒忘掉眼前這個女人有多脆弱,一捏就會碎,所以十根利爪已經穩穩當當收回膚肉裏,在他握住她纖肩時,利爪不會深深刺傷她。

  「不要你管!你放開我!」

  原來,柔順的小女人也是有脾氣的。

  她奮力掙動,那時在澡室的恐怖記憶重新湧上,他用屬於男性的蠻橫力量壓制她,她正想放聲尖叫,檮杌卻搶先開口。

  「我真的不懂妳在氣什麼,那不過是件小事,應該男人女人男妖女妖都覺得很爽快的事情,我不相信你們人類都不做。只要對眼了,不就可以直接來嗎?我不懂妳為什麼哭。」檮杌嚴肅地問她。

  他以獸的觀點看待男歡女愛這檔事,它發生得天經地義,不用挑時辰地點,草地上、樹叢邊、水池畔,哪裏方便哪裏就行,爽快完畢,各分東西,誰也不藕斷絲連,誰也不囉哩叭唆,偏偏她卻氣哭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聽見檮杌的困惑,上官白玉忘掉自己還在哭,掛著兩行清淚,抬起螓首。

  「你……是很認真在問這個問題嗎?」她一時之間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那張壞嘴總是這樣,酸起人來不遺餘力,所以那幾句話的本意或許並非字面上的涵義,可是為什麼她眸裏看見的他神情好迷惑,好似他長久以來認定的真理被人狠狼推翻一般的不明白。

  「是,我不懂,妳說給我聽。」至少得替他解答,他才知道問題出在誰身上。「是我的爪子太利、獠牙太尖,把妳弄得渾身是傷,所以妳生氣了?」檮杌逕自補上一個臨時想到的猜測。

  「當、當然不是。」他的話讓上官白玉想到澡室那一幕,蒼白的容顏浮現赧紅。

  她忘記他是獸不是人,無法了解人類的禮義廉恥,才會不懂她哭什麼,她太快責備他了--上官白玉心軟地想。

  纖手抹抹淚,她坐直身子,要檮杌也正襟危坐,與她面對面,她的嗓音還帶著濃重哽咽,說起教來稍嫌無力:

  「對人類女子而言,貞潔非常重要,不是夫君的男子,是不能隨便碰觸她的,一個失貞的女人會面臨諸多指責和唾罵,甚至……不容於世。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如果我是妳的夫君,我就可以動妳,是這樣的意思嗎?」夫君,什麼玩意兒?有點熟的詞兒,但好像又離他的人生很遙遠。

  「你怎麼可能是我的夫君?姑且先不論我們之間人與妖的差異,我……我早已有自小訂下的婚約,可現在……我竟讓我爹蒙羞……」說到此,上官白玉泣不成聲。

  「你們人類真怪,做這檔事還會被指責唾罵?男人女人都一樣?」

  「不……只有女人。」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如果以她和檮杌的情況來比擬,檮杌會被稱為「風流成性」,她卻會被冠上「蕩婦淫娃」的罪名。

  「只有女人?」他揚眉。「為什麼?這檔事又不是只有女人一個人便做得起來,那男人呢?沒他的事?」

  「……」她怎麼會知道?自小的禮教就是這樣教導她,對她而言,婦德比性命重要。至於夫德?書裏沒教,夫子沒教,爹也沒教,她不知道為何男女問的差別待遇如此大,她只曉得,她的身子不潔,汪家定會央求退了親事,而她會受街坊指指點點,爹更會丟不起這個臉,或許……她該就此了斷自己,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檮杌嗅到她絕望求死的味道,臭著臉吼道:「我不准妳隨隨便便去死!」

  她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太不可思議了,我長耳朵到現在沒聽過有人為這種小事而死!」幾十萬年來也沒聽過!

  「怎會沒聽過?東四巷的胡嫂子偷漢子,被胡大哥活活打死,胡嫂子的娘家還不敢替女兒吭聲;南二巷的施家閨女出嫁當晚被夫家連夜送回來,說是她不貞潔,洞房花燭夜並未落紅,結果她在那夜懸樑自盡……接下來,下一個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將會是上官家的我……」嗚……

  至此,檮杌弄懂她為何一醒來就反應激動。

  原來在人界,這項罪名還真重。眼看她又哭慘了,檮杌嘆口氣,「在澡室裏,一切就只做到妳暈厥前的那些,沒有後續。」他突然很想向她解釋,不想讓她哭泣擔心,也不想讓她有尋死的念頭。

  「沒、沒有後續是指……什麼?」還是清清白白小閨女的她,自然不會懂他對她做過的那些只能算是前菜。

  「我在妳身上製造出的痕跡,半條也沒留下,妳還是完完整整的妳,只要妳不說我不說,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就算是妳嘴裏那個自小訂下親事的未來夫君……」檮杌驀然鎖眉,停頓,將最後那句話默默咀嚼再三,又停頓,又咀嚼,瞬間理解那幾個不常聽見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

  「妳有夫君?!」他瞪大眼。

  那個有權利抱她、吻她、擁有她的男人--該死的男人!

  檮杌的吼叫,吵醒了昏死在地板上整整一夜的趙大夫。

  他彈坐起來,額頭痛得他又癱軟回地,可是地板太冷,他抖了抖,勉強爬起,好像記得有很要緊的事……

  「呀,白玉!」白玉還在發燒,他卻不小心睡著,真是太離譜太失職!

  「趙伯伯,您怎麼會睡在那裏?」上官白玉這才發現趙大夫的存在,那、那她剛剛與檮杌的對話不就……

  「放心,他半個字也沒聽見,我那樣一彈,包準他三天之內都會處在暈眩當中。」檮杌對於自己的攻擊力很有自信。

  「你對趙伯伯做了什麼?」她壓低聲音問他。

  「沒做什麼,嫌他礙眼,這樣彈彈他的額而已。」他重複一次彈人的手勢給她看。

  「你--」

  「附帶一提,那個囉唆婢女也有一份。」檮杌完全不掩飾自己做過的壞事。

  「你連丁香都……」上官白玉看見趙大夫捂額呻吟,顧不得自己未著絲履,裸足踩下床榻,趕忙攙扶他坐在椅上。「趙伯伯,您還好嗎?」他額心有團好大的淤青,看得她好生歉疚。

  「我只是頭有點痛、有點暈……對了,妳的燒……」趙大夫比較擔心她。

  「我沒發燒呀。」

  「怎麼可能!妳昨夜還--咦,退了?」趙大夫摸完她的額溫,大吃一驚,而且她的臉色已不見昨夜的慘白,甚至還有健康的紅暈。「這真是太好了,妳昨夜還燒得燙手,今早卻已痊癒,老天保佑!嘖……」可是現在換他頭在痛,說不定染上風寒……不行不行,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裏,萬一傳染給病體初癒的白玉就糟糕了。

  「白玉呀,趙伯伯有點不舒服,我先回房去,妳多休息多靜養。對了,妳房裏的小妖還在嗎?」他臨時想起這號人物。

  「……在呀。」

  「在哪?」

  「木櫃後。」總不能說檮杌現在就在她床上,上官白玉胡亂一指。

  「……妳最好不要和妖物同處一室太久,治好她就快點送她走,趙伯伯不確定人與妖共處是否真的會損及陽氣,但多多小心總是好的。」趙大夫仍相信上官白玉的說詞,以為在房裏的妖是女妖。

  「白玉明白。」

  「我沒有吸妳的陽氣,我又不是鬼。」檮杌也聽懂了,很不高興地辯解。

  上官白玉送趙大夫出去後,緩緩關上門,轉向檮杌。「我知道你沒有,我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並不是將你帶回來才開始變差。」她不會無故遷怒,將原因都賴在他身上。

  「所以妳不會趕我走?」他露出一個根本不是在詢問她的表情。

  應該要趕他走。上官白玉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這隻男妖太危險,根本不受駕馭,他不是無害的小花精,他輕易就能傷害上官家所有人的性命,他甚至……還差點欺負了她……

  留下他,等於留下一個恐怖的危機。

  可是……

  他受傷了,沒有地方可以去,若她趕他走,他只能窩回冰天雪地梩……

  上官白玉本來就是心軟之人,丁香數落過她好幾回,她還是無法改變這樣的自己,面對檮杌時,不該有的同情又冒出頭來。

  「我留你下來,但你要答應我幾件事--第一,不許再出手傷害任何一個府裏的人。第二,不許再對我做出昨天澡室裏那種行為……」

  她提到第二項時,檮杌一臉嫌惡。

  「你若做不到,我就只好請你離開。」上官白玉堅定地回視他,沒有商量的餘地。

  「啐。」檮杌嘖了聲,很不想答應。

  「檮杌?」沒等到他的答案,上官白玉心裏七上八下,竟有些擔心他會不屑地拋下一句「走就走,誰稀罕」的回覆。

  「我就說嘛,人類真麻煩。」檮杌丟出這句酸語,翻身趴回她的休上,躺她的枕,蓋她的被。

  上官白玉愣愣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

  這樣的舉動……是同意了嗎?
第四章

  一個月過去,上官府裏人畜平安,沒有因為她房裏藏了隻妖就三天丟隻雞、五天丟隻羊,趙大夫和丁香的頭痛也早已痊癒,兩人都以為是吹了寒風才引發頭疼,痊癒後也沒再多想,只是偶爾會被某些東西絆著了腳,或是後腦勺挨了什麼拍擊。

  日子,平靜得一如往常。

  檮杌的傷一如往常,沒有多長出半兩肉,那個窟窿還是像她的腦袋一樣大,趙大夫應她所託,換過許多藥,試過無數方法,仍然沒有成效。

  她也一如往常,沒缺手斷腳,曾撂話要在一個月後吃掉她的檮杌沒有下一步動作,或許是她並未如他所願地養出肉來,也或許是每月吃進他肚裏的食物已能填飽他的食慾,他就繼續將她當成儲備糧食,等她長肉再說--這陣子丁香總是向她抱怨:每餐吃那麼多,卻都養不胖她,到底飯都吃到哪裏去了?

  她看著正在剔牙的檮杌,笑而不答。

  這隻凶獸適應了人類生活,而她,適應了和檮杌朝夕相處。

  她發現檮杌並不像他外表那般蠻橫,他小小的細心從收起的利爪和獠牙就能看見。飯桌上固定出現的那盅藥牛乳,自從他知道那是讓她養身之用後,他就算再餓也不會去動它。

  夜裏,她將床舖讓給他睡,為了避嫌,她會在丁香吹熄她房裏的燭火退下後,乖乖地下床,抱著另一條薄被睡在小廳的躺椅上,但好幾回早晨醒來,她都是置身在溫暖的床上,後來才知道,檮杌等她一睡沉就會將她抱回床榻,嘴裏一邊叨唸著,一邊用被衾將她蓋得密密實實,只露出螓首。

  「床不是比較軟嗎?幹嘛每次都去睡硬邦邦的長椅?」

  聽見他的話,沒睡著的她微微臉紅,接下來,他的大掌會立刻覆在她額頭上,只要探著了超出正常體溫的熱度,他就會以法術將它吸走--這些,都是她在不經意間發覺到的。

  再過幾日,春天就要來臨,枝椏上的新芽爭先恐後探頭而出,厚重的毛裘逐一收起,包在身上的棉襖被輕薄舒適的紗綢取代,只是上官白玉仍被丁香要求,一定要多圍上一襲棉襦禦寒。

  在西京的上官老爺捎了口信回來,他在完成這回的船運交易後將會順道回家探望女兒,府裏為此還特地大整掃一番。

  「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丁香喘吁吁地奔進上官白王房裏,「而且汪少爺也一塊來了!」她拉著正在刺繡的上官白玉就要跑向正廳。

  「丁香,慢點--」上官白玉的央求完全不被丁香所聞,她幾乎是被拖著走。突地,她的雙足騰空而起,這下子不管丁香的步伐再快、再大,她都不用狼狽地追趕,因為檮杌輕鬆地以單臂提起她,用他的長腿跟上丁香,上官白玉對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正廳裏已擠滿了人,上官老爺向來待奴僕極好,很得人心,久久回家一趟,奴僕們都圍在他身邊,替他上茶水、提行李。

  上官老爺一見到寶貝女兒,開心地迎上前,同一時間,檮杌放她下來。

  「白玉,來,先見過妳汪世伯和汪大哥。」

  「世伯好,汪大哥。」上官白玉向與父親同行而來的汪家父子福身行禮。

  汪老爺是上官老爺的金蘭舊識,兩人兒時便是鄰居,年少時抱著共同理想攜手創業,如今事業已上軌道,船行營運無比順暢,是該交棒給子孫,偏偏上官家與汪家都是一脈單傳,上官老爺只有白玉一個女兒,汪老爺同樣僅有江廷宇這個獨子,於是早在十幾年前,兩人在子女年紀尚輕時便有志一同地決定親上加親,讓江廷宇在繼承父業的同時,也能代替上官白玉掌管上官家的產業。

  江廷宇雖是富家第二代,但自小跟著汪老爺跑船運貨,該吃的苦沒少吃過,他知道經商的辛苦,所以絲毫沒有富少爺的驕氣,對人相當客氣。

  「白玉,妳身子好些了嗎?聽說前些日子妳病了?」江廷宇關心地問。

  「好多了,謝謝汪大哥關心。」上官白玉淺笑回道。

  「白玉越大越標緻,難怪妳爹總捨不得將妳嫁進我們汪家。」汪老爺拈鬍取笑她。

  「你這個有兒子沒女兒的人,哪會懂我們的心思?你娶媳婦是高興的事,我嫁女兒可是割心頭一塊肉出去呀!」上官老爺疼女兒出了名,一想起女兒出嫁,他使萬般不捨。

  「你放心,我們汪家絕對會善待白玉,讓她過得比在娘家好,將她當親生女兒般疼著。所以呀,阿初,咱們兩家的喜事該辦一辦了吧?」汪老爺這趟來正是為此,畢竟汪家男丁單薄,只有江廷宇一個,能快些娶媳生子,讓汪家興旺何嘗不是好事。

  「嘖,你說要帶廷宇一起來,我就在猜你一定打這個主意,果然露出真面目。」上官老爺對著義弟吹鬍子瞪眼。

  「兩個孩子早日完婚,你也了卻一樁心事。再說,你不想抱孫子嗎?你不想我可想了!白玉,妳怎麼說呀?」

  上官白玉沒像尋常姑娘家,被問及終身大事時羞答答地留下一句「人家不來了啦」,反倒掛著淡然笑靨。「白玉沒意見,全憑爹和世伯作主。」

  「你聽聽,你聽聽,白玉想嫁了啦!」汪老爺率先解讀。

  「你沒聽見她說『全憑爹作主』嗎?好,我作主,再留個兩年--」上官老爺直接修改她的句子,將「世伯」兩字刪掉。

  「喂!阿初--」

  兩老又有得吵,還真是哥兒倆好,一對寶。

  「白玉,這是我挑給妳的禮物,瞧瞧喜歡不?」汪庭宇不理會老爹和世伯鬥嘴,拉著白玉到桌邊坐下,遞給她一個綢布盒。

  上官白玉打開一瞧,是姑娘家的成套飾品,有簪子、花鈿、鳳釵、金玉花枝、碧篦、步搖、翠翹,皆以紅血玉鑲嵌,相當精緻漂亮。

  「哇!好美哦--」丁香驚呼。

  「汪大哥,這太貴重了,怎好讓你破費?」她蓋上布盒,就要推回給他。

  「這是我的心意,妳不收,才真的讓汪大哥為難。」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收下。」江廷宇又拿出另一個淡櫻色紙包,這回是給丁香。「丁香,妳也有。」

  「我也有?」丁香不敢置信地眨眨美眸。

  「來,瞧瞧。」他笑,眸子更彎了些。

  櫻色紙包沒有上官白玉收到的禮物大,它小巧可愛,裏頭是對長耳墜,最下方是圓潤的乳白小珍珠。

  「謝謝汪少爺!」丁香好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想戴上它。「小姐,要不要現在回房去,丁香幫妳重新梳髻,再簪上汪少爺送的髮飾?」

  「好主意,白玉,妳就簪上,讓我看看適不適合妳。」江廷宇很贊同丁香的意見。

  上官白玉瞧見丁香一臉期待,也不想破壞丁香試戴耳墜的好心情,便點頭應允,然後身子又讓丁香給拖著跑,不過眨眼間,她人已經坐在閨房的鏡台前,任由丁香梳髮盤髻。

  「這樣很醜。」檮杌的身影出現在鏡裏,不過同樣只有上官白玉看得到,他抱著雙臂,面露嫌惡,比畫著她在鏡中的模樣。「這個玩意兒都快比妳的腦袋還大。」他指的是她的髮髻,又瞧見丁香死命地將盒裏的髮飾全往上頭簪,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日前被趙大夫拿針扎成豪彘的可笑模樣。

  真高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江廷宇送她的髮飾都太華麗,與她恬靜淡然的個性並不相稱,金片拼湊而成的飛鳳翠翹、半臂長的流金步搖,上頭的紅玉搶走她的光彩,她過度白皙的膚色,襯托不出美麗與嬌豔。

  丁香苦惱地打量著小姐,不時將步搖從左邊改往右邊,還是覺得怪,再把簪子插前半寸,依然不太對勁……

  上官白玉阻止丁香繼續扯疼她的髮,「丁香,妳別忙了,我自己來,你去試試汪大哥送妳的耳墜。」

  丁香畢竟是年輕姑娘,愛美是天性,聽見小姐這般說,自然心裏動搖。

  「……不然,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試好,再過來幫妳重盤。」

  丁香拎著自己的禮物,坐在鏡台一角,將耳墜戴上。好好看哦,掛在白嫩耳垂搖搖晃晃,她好喜歡。

  上官白玉動手將自己頭上沉重的髮飾一樣樣解下,檮杌手指一挑,那團大髻倏地被破壞,長髮柔順地披散下來,她這模樣好看許多。

  「那個姓汪的就是妳未來的大君?」檮杌拿起鏡台前的飛鳳翠翹,皺眉看著它的豪華俗豔,單手一握,將它揉成像廢紙團一樣。

  礙於丁香在場,上官白玉無法開口回答他,但淺淺頷首。

  檮杌失手折斷另一支金步搖,他瞪著自己的手,不明白它在抖個什麼勁,有股……很想扭斷某人頸子的衝動。

  「如果我宰了他,妳就不用嫁了吧?」也就沒有哪個男人能光明正大得到她,這主意好,他馬上去做!

  「不可以!」上官白玉忘了要壓低聲音,急著阻止檮杌奔出房門,卻引來正專心攬鏡自照的丁香注目。

  「小姐,怎麼了?」丁香極少聽見上官白玉用這麼大的音量說話。

  「呃……」上官白玉望望丁香,又急忙轉向檮杌,他快跑出去了!「丁香,妳替我收拾鏡匣上的飾品,我、我去去就回來!」她慌亂地丟下話,跟著也跑出門。

  「小姐?小姐--」

  上官白玉將丁香的叫喚遠遠拋在身後,出了房,繞過庭園,彎過曲橋,檮杌跑得太快,她追得好吃力,但若不追回他,他真的對江廷宇出手怎麼辦?

  「呀!」上官白玉在長廊上跌一跤,摔得好重。好痛……膝蓋部分的白長裙已經滲出血絲。

  「妳是還沒斷奶的笨蛋嗎?走幾步路也會跌倒!」檮杌的身影又回到她眼前,兇巴巴地羞辱她,卻同時蹲在她面前。

  「你不可以傷害汪大哥!」

  「上官家的人不可以傷害,現在連個路人甲我都不能碰?!」他毫不避諱地拉高她的裙襬,露出受傷的膝頭,不顧她的閃躲,大掌覆蓋上去,再挪開時,膝蓋上連一點疤痕也沒留。

  上官白玉快手攏妥裙襬,小聲道完謝又說:「傷人原本就是不對的事,不管是不是上官家的人。」

  「傷人?我不會傷他。」就在她聽了正要鬆口氣時,檮杌獰笑著說下去:「我會手刃一劈,讓他身首分家,像這樣--」他朝附近的一根廊柱晃晃手,成人腰圍般大小的廊柱竟在瞬間灰飛煙滅,成了木屑。

  他會讓江廷宇連「受傷」的機會也沒有!

  「檮杌!你--你敢動他半根頭髮,我、我今天就叫丁香煮一盅芋頭粥當午膳晚膳和消夜!」

  聽到芋頭,檮杌變臉。

  堂堂一隻大妖,吃完芋頭後竟然全身發癢起疹,之後便是聞芋色變。

  這女人吃定他了,不僅僅對他毫不懼怕,還三番兩次威脅他,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檮杌?凶獸檮杌!

  拿芋頭來嚇他?!該死的……芋頭!

  「妳幹嘛這麼護衛姓汪的?!」他在遷怒。

  「這不是護衛,而是不喜歡你胡亂傷害無辜的人。」她跟他講道理。

  「無辜?他哪裏無辜了?光憑他是妳未來夫君這一點,死一萬次都不夠!」應該要拆他的骨!撕他的內!捏爆他的腦漿!再將他當成一隻雞拔光全身的毛!

  「……什麼?」這跟汪大哥是她未來夫君有何干係?

  「因為--當妳夫君的男人就可以對妳做那件事!」檮杌咬牙切齒。

  上官白玉雙頰辣紅,「檮杌!」怎麼滿腦子還在想澡室的那一日?!

  「我實話實說罷了!那個男人會將妳娶進他家門,然後妳會乖乖任由他上下其手,嘴裏不會喊半次『不要』,甚至會溫順地攀附他,讓他--」檮杌自己越說越生氣,光想到她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都已經如此難以忍受,更別提她會和那男人拜堂完婚,共度千金一刻的春宵花月夜。「我還是現在就去宰掉他,以絕後患!」就算要吃半個月的芋頭他也甘願啦!

  這回,上官白玉來得及攀住檮杌的腰,不讓他付諸行動,不過檮杌心意已決,完全不受她阻止,形成兩人糾纏在一塊,而檮杌拖著她走的狼狽畫面--

  原本要去正廳的檮杌腳步一頓。「不在這裏。」他的鼻翼動了動。「在那邊!」他轉向走往西側的客房。

  「檮杌--不可以--停下來--你停下來--」上官白玉拖不住他,反而被他拎著一塊去。

  就在最靠近客房的亭子裏,傳出汪家父子交談的聲音,檮杌看到江廷宇,十根利爪刷地穿出膚肉,抱住他腰際的上官白玉瞧見了,不禁臉色發白,更加努力的試圖阻止他,可是檮杌三兩步便飛奔到亭外不遠處,汪家父子的談話內容也越發清晰--

  「但是爹,孩兒的心思……」

  「爹知道你的心思,你毋需多言,這事就這麼訂下來,絕對不許你反悔!」汪老爺拈鬍低嘆,「廷宇,無論如何,白玉這媳婦兒你非娶不可,爹明白你心儀的是伺候她的那名美婢丁香,反正白玉嫁進汪家,丁香定會陪嫁過來,你耐心等個半年,再同白玉提及收房之事,白玉如此溫馴得體,定會應允。若她有所為難,再由爹跟她開口,白玉自知她身體不好,為我們汪家添不了多少香火,丁香又是打小跟在她身邊,兩人情同姊妹,若讓丁香成為二房,總好過收其他女人進房,白玉是聰明人,她會自己評估情勢。」

  汪老爺說服著兒子,他怎會不明白江廷宇心有所屬,只是他與上官初是至交,口頭上已經應允的親事,怎好言而無信?

  「孩兒並不討厭白玉,但對她僅僅是兄妹之情,這樣對她不公平……」江廷宇戀慕丁香是好幾年前開始的,頭一回見著她便驚為天人,又怕自己的孟浪會嚇跑她,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討好她,例如這回帶給上官白玉的見面禮是奢華飾品,那是他掏出一張銀票,要管事替他張羅買來的,但丁香的珍珠耳墜卻是他親自去舖子裏精挑細選,每一款都想像著丁香戴上適不適台,最後才選中了那款,兩者間的用心有極大落差,無法以金錢衡量。

  「她嫁進汪家,絕對吃不到苦,何來不公平之說?只要你善待她,與她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麼我們汪家也算對得起她。」他保證自己也會將白玉當成女兒般疼愛。

  「孩兒當然會善待她,不會委屈她。」只是他沒有辦法愛她。

  「很好,白玉生是我們汪家的人,死是我們汪家的鬼,她的牌位,最終絕對要進咱們汪家祠堂,爹只要求你做到這件事。至於納丁香為妾一事,爹不會反對。」如此做,他才對得起義兄上官初,他知道上官初心心念念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雖然兩兄弟老愛吵嘴,實際上心裏早有共識。

  「是,謝謝爹。」

  「好了,快將行李擱進房裏,換襲乾淨衣裳,你世伯還在大廳等我們呢。」

  汪家父子各自往廂房去了,檮杌看向上官白玉,本以為會瞧見臉上爬滿淚珠的她,沒料到她只是淡然回視他,眼眶連發紅都沒有。

  「妳未來夫君說的話,沒打擊到妳?」

  「打擊?他說會善待我,不會委屈我,何來打擊?」上官白玉見他沒再衝動的想殺人,便鬆開環住他的藕臂。跟著他一路跑下來,她額上都冒出熱汗了。

  「他說他對妳只是兄妹之情,他喜歡的是妳身旁那個嘴巴好像永遠沒閤上過的囉唆婢女!」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上官白玉平靜地說著。

  江廷宇對丁香的喜愛,是很難瞞過人的,好幾回他藉口來探她的病,坐在她床畔和她說著得體的應對話語,臉上始終掛著友善好看的笑容,但是在面對丁香時,那笑容會咧得好開,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活潑了、雀躍了,不像對待她那樣平平淡淡。

  她不是遲鈍之人,輕易使瞧出端倪,所以今時聽見了汪家父子的對話,也只不過是印證許久以來就知曉的實情。

  她一點都不生氣,心,還是像無風無波的平靜湖面,漣漪未生。

  「妳知道他不喜歡妳,還要嫁他?!」

  「嫁給汪大哥沒什麼不好,他是個好人,他會尊重我,像對待親人一樣。許多夫妻之間並不存在著愛,但是他們照顧彼此、關心彼此,如果我未來的歸宿是汪家,那麼我已經可以預見平平順順、無憂無愁的後半輩子。」而這樣的未來,不見得是每對因愛結合的夫妻都能得到,她何其幸運。

  檮杌嘴角抽搐,光聽她的答案,他就很想敲開她的腦,看看裏面是不是全塞滿豆渣!

  明明知道江廷宇不喜歡她,她還是同樣恬淡的表情,沒有受傷、沒有憤怒、沒有絕望,更沒有吵著要和汪家解除婚約,她完全像個旁觀者在遠眺別人家的事一樣,說著她早就知道要嫁的對象愛的是別人,但是嫁給他沒什麼不好,因為他是個好人!

  人類,真是他永遠也弄不懂的生物。

  「妳是擔心妳錯過那隻姓汪的,這輩子都嫁不掉,所以才要死纏著他不放?是啦,妳的確是沒多美,尤其又站在囉唆婢女身旁馬上就被比下去,倘若成千上萬的人類排排站好要比美,妳絕對排不上前一萬名,但是--也不至於得將自己眨得如此低吧?」好歹她面貌清秀,長相又很順眼--順他的眼。雖然乾扁,但女人該有的曲線她也勉勉強強有呀,想再找個男人嫁有這麼難嗎?

  「我才沒有那樣想。」這番貶損真是好狠,也好……一針見血。

  她嫁給江廷宇,對兩家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交情上或是生意上。這女婿,是她爹自小看到大的,人品和才幹都獲得肯定,能讓她爹安心。但這些話若要逐字解釋給檮杌聽,他哪會懂?他的思緒是一直線,幾乎沒拐過半個彎,有時她還被檮杌說話的方法逗得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奈。

  他其實很單純,很容易討好,當然,也很容易生氣的吼她,但是更容易被她擺平--

  我叫丁香煮芋頭哦。

  光憑這一句,就將他收得服服貼貼,害她好喜歡拿這句話嚇唬他,因為效果真的不錯。不過,偶爾他也是會反抗的,像剛才他要殺來對江廷宇不利時,芋頭恫喝就失效了。

  檮杌不像江廷宇那般懂進退、善交際,這就是人與獸的差異。可是她並不討厭檮杌的直來直往,不過他每次損她都很不留情。

  要是真覺得她不美,他為什麼……要對她做澡室那件羞人的事?

  「既然沒有這麼想,就有骨氣一點,把囉唆婢女嫁給他,妳繼續留下來當老姑婆!」檮杌一副「我說了算,就這麼決定了」的霸道嘴臉。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上官白玉不嫁,就不會有「夫君」這號令人嫌惡的生物存在,就沒有人可以仗恃身分,對她又摟又抱又親又吮。

  「你……怎麼說這種任性話?」親事是雙方長輩多年前便已訂下,她也早就認定自己將會是汪家媳婦,雖然嫁與不嫁,她都不會有太多的情緒反應,然而她若是向爹央求取消婚事,爹肯定又得為她的終身大事煩惱,與其讓爹辛辛苦苦的為她尋找另一處夫家,不如就選擇爹最信任的江廷宇。

  江廷宇愛丁香,那很好呀,她不在意自己的夫君不愛她,而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像兄長的男人。如果江廷宇和丁香能成愛侶,她樂觀其成,她會在江廷宇開口之前,主動提及他與丁香的婚事--不是納妾,她不會讓丁香做小,要嘛,就不分長幼,同列為妻。

  「這哪是任性話,妳不覺得挺不賴的嗎?」一來,將囉唆婢女掃地出門,他耳根子就清淨了;二來,江廷宇也娶不著她啦。

  「你聽見他們說的話了,我上官白玉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鬼,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之前,這個認定並不會讓她有什麼感覺,為什麼現在緩緩重複給檮杌聽時,卻好似在嘆息、在埋怨?

  這句話,宛如在檮杌胸口狠搗一拳,他以為是身上的窟窿舊傷在痛,可是部位不太一樣,在靠近他心窩虛的地方,疼著。

  對,她是人,人類一生不過如此,嫁人、生子、持家、老去,最後黃土一壞。在他眨眨眼的瞬間,百年就過去了,世上不會再有上官白玉這個女人,這個善良過頭、慈悲過頭、心軟過頭,在掌心裏握著他名字的女人……

  她總有一天會死,在短短幾十年後,而死後,還是江廷宇的人。

  「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這種話,感覺虛無飄渺,活著之時還勉強可行,但死了之後,魂魄都不知往哪兒去,還會記得什麼呢?最多只剩下一塊牌位罷了。」上官白玉的語氣有些自嘲。

  這些話,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連最親近的丁香也沒有,但對檮杌,她卻很想說,或許是她認為檮杌不會懂,所以她毋需擔心檮杌會數落她胡思亂想,也或許,她覺得檮杌會明白她的心情。

  「說不定我嫁過去之後,不到一年半載就過世,那時我會離開這具束縛我的病弱身軀,也會離開汪家,不當汪家的鬼,說不定我可以飛起來,我要去玩水,要去找個地方放聲大叫,要去喝酒……」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那是現在的她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我見過鬼,它們沒有妳講的那麼快樂。」檮杌潑她冷水。她把另一個世界想得太美好,人類,可不是變成鬼之後就無憂無慮。

  「是嗎……」她還以為,不自由的只有人類而已。

  「在妳斷氣的同一時間,鬼差早就在門外等著拘魂。」

  「所以……我哪兒都不能去嗎?」她難掩失望,那黯淡的神情狠狠地抽了檮杌一記無形的鞭子。

  檮杌突然捉住她的手臂,要她揚睫注視他。

  「妳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她這隻人類,有太多人界束縛,要她乖乖跟他走,一塊當對快樂的妖,她絕對不會點頭,而且她的陽壽不足以陪伴他多長日子,但她若死了,不再當人,就能將人界那些腐朽的觀念拋得遠遠,也不會再頑固地不准他碰她--檮杌單純地想。

  「什麼?」抱歉,她、她聽不太懂,為何他會冒出這句話?

  「妳說的那些飛起來、玩水、大叫、喝酒的願望,我幫妳達成,妳把妳自己給我。」他眼神篤定,不容她拒絕。

  「檮杌,你……」

  「我帶妳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他從她眼中看見的世界好小,幾乎只有這座豪華宅邸和佛寺,她被孱弱的身體困住,哪兒都不能去。

  「可是你不是說鬼差會在門外等著拘魂?」

  「我檮杌要留的人,他們怎可能帶得走?」關於這點,檮杌有十成十的信心。

  「……為什麼?」

  「我是凶獸檮杌,打散幾隻鬼差易如反掌!」他以為她在質疑他的本領。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要我?比起我,丁香不是更漂亮嗎?」這才是她想問「為什麼」的原因。

  「妳誰不舉,舉囉唆婢女當例子做什麼?!」他就算兩隻眼全瞎掉,也不會看上丁香好不好!

  「不舉丁香為例,舉其他姑娘也可以。你說過,我平平凡凡的,又乾乾扁扁……」如此條件不良,他怎會想要她?

  檮杌長指撫上她的唇,讓原本還想說下去的她乖乖閉上唇,水燦明亮的雙眸,映照出他一臉嚴肅認真。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低頭,以唇取代了摩搓她柔軟唇瓣的手。
第五章

  檮杌的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妳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

  這……真是她聽過最荒謬的要求,他不求她活著之時不要嫁給江廷宇,也沒有打算直接擄走她,反倒求她死後成為他的鬼。這頭凶獸的思考方法,果然非人類所能明瞭,特別是他還說得好認真,他說,要帶她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那一直是她的心願,一輩子都不可求的虛幻心願。

  她知道,總有一日,檮杌會離開她狹小的世界,她無法困住他,他不會是隻能安安穩穩學過人類生活的獸,短短一年半載或許還可以勉強忍耐,日子一久,他受不了的,她也不忍心將他關在這方狹窄的天地。

  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的渴望,傳達給她了,那「渴望」,並不是單指對她單薄身軀的慾念,若是如此簡單,他大可用蠻力制伏她,她毫無抵抗能力,比隻待宰羔羊更加無助,只要他真的想傷害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成目的。

  而他沒有。

  當他低頭吻她時,是帶著壓抑,她知道他想做的不只那樣,但他沒有再進一步。

  渴望……她不懂的情緒,從不曾擁有的情緒,卻被他眼中的神釆所撼動。

  「好。」

  在當下,她答應他的要求,在他炯炯目光的縛鎖下,出自真心的頷首。

  雖然死後的歸處不可預知,是否真有鬼魂亦不可考,但是她想任性一次看看,為了自己而任性,也為了檮杌的渴望而任性。

  她為自己的瘋狂感到提心吊瞻,卻又有躍躍欲試的新奇。

  「小姐,心情很好哦,是因為姑爺的緣故嗎?」丁香看上官白玉坐在鏡台前傻笑,柔和的眉眼含羞帶怯,兩頰粉撲撲的,氣色真好,所以猜測道。

  姑爺這稱呼是昨天才改口的,汪家和上官家兩位老爺總算對成親日期達成共識,訂在四個月後的初九。

  「別胡說。」

  「小姐害臊了。」丁香當她是害羞,笑得更大聲地調侃道,一邊動手替她解開髮髻,將一頭青絲梳理平順。

  「丁香!」別再說下去比較好,因為檮杌已經臭著臉從床上射來兇惡目光,當他知道「姑爺」兩字的涵義時,發了好大的火,直說要去劈死江廷宇。

  「不逗妳啦。小姐,恭喜妳,姑爺人好,一定會待妳很好很好。」丁香真誠地說道,眼底卻有淡淡惆悵。她雖比上官白玉年長,但仍是青澀的姑娘家,不懂自己對於江廷宇要娶她向來最喜歡的好小姐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卻胸口好悶的反應是為了什麼。

  「丁香,妳要陪我一塊嫁過去。」

  「那是當然呀,沒有我在妳身邊打點著、照顧著,我自己都不安心哩。」反正她跟定小姐了!

  「到時,妳的終身大事,我會和汪大哥商量,幫妳作主。」上官白玉看著丁香圓潤耳垂上懸掛的珍珠耳墜,一連好幾日丁香都捨不得換掉耳飾,想來是打從心裏喜歡,不只是耳墜,也包括送耳墜之人吧。她會心一笑,既然丁香和江廷宇兩情相悅,不將他們湊成對豈不可惜。

  丁香聞言大驚,以為上官白玉的意思是要在汪家挑個管事將她嫁掉,慌得連忙要跪下。「小姐!我不嫁!我不要嫁!我要一輩子伺候妳!」

  上官白玉伸手扶起她,「妳別擔心,妳我親同姊妹,不夠優秀的人,我也不會輕易讓妳嫁,到時妳可別嫌我纏著不讓妳嫁哪。」

  「我才不會!」丁香跺腳,怎麼說得好像她會很猴急地撲過去似的。「我是說真的,我不嫁!我不嫁!誰也不嫁!」

  「汪大哥也不嫁?」上官白玉打趣地問。

  「咦?小姐,妳在說什麼?妳是指像姑爺那樣好的人嗎?不可能啦,不會再有第二個……」丁香俏臉垮下來。

  上官白玉本要多說,但想想又忍下。這驚喜,留待日後再揭曉吧,一定會把丁香嚇得又哭又笑。「不說了。妳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拍拍丁香的手,要她別梳,反正螓首一沾枕,這頭長髮還不是會睡亂掉。

  「好。」丁香替上官白玉脫下外襦,折好放在桌上,催促她上床躺好,又俐落地將床幔放下。「小姐也早歇,明兒個姑爺要邀妳去賞櫻,睡足了,才有好精神。」賞櫻也算她一份,她好期待明天哦!

  「嗯。」上官白玉乖乖躺平,在她左側的檮杌一手撐著頰,另一手很不耐煩地驅趕煩人的丁香。

  丁香替她蓋好被,互道晚安,熄掉燭火,退出房間,將門掩上。

  「我真懷疑妳怎麼能和她那種多嘴的傢伙生活這麼久?」檮杌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確定自己有多想掐死她。

  「丁香才不煩人呢,她是關心我。」上官白玉又要下床。教她和檮杌同床共枕,她還是會害羞,雖然幾乎每天早上醒來,她人都是在床上,她的多此一舉卻是少女的矜持。

  檮杌捉住她纖細的手臂將她拖回身旁,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更加銳利。

  「妳什麼時候才能習慣和我一起睡?」老是躲著他,讓他很不高興。

  「我……」他問得太露骨,逼紅她的臉頰,上官白玉有些慶幸丁香將燭火吹熄,才不至於害她在檮杌面前露餡,更慶幸她看不清他挑逗人的壞表情。

  「妳不會以為我一輩子都不碰妳吧?」他挑眉問,如果她回答「對」,他也不會意外她如此天真。「我只是在忍耐,忍到妳成為我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雙頰好燙好燙。

  成為他的……

  這幾個字,為什麼比幾日前爹和汪世伯在討論兩家親事時更讓她羞赧?那時她明明還能一臉平靜像在聽別人家準備辦喜事般,一點也沒有該有的彆扭,至少不像現在這樣,渾身血液都往腦門上衝,耳朵嗡嗡直響。

  「……檮杌,我很想問你,你如果這麼渴望我,為什麼不直接帶我走,而是要等我過世?也許……我還會活個三、四十年,你要等那麼久嗎?」

  檮杌先是扯唇笑,壞嘴又重新問世,「妳以為妳這副破身軀有辦法撐三、四十年?」

  「我最近身體還不錯,都沒再發高燒。」

  「妳以為是誰的關係?」若不是他每晚都會撫撫她的額,一有不對勁就以自身法術替她解熱,依她的情況,還能好到哪裏去?

  難怪丁香老愛叨唸她,時時盯著她喝藥、嚷著要她添衣,他有太多回發現她白天人還好好的,入了夜就開始發燒,而且一燒起來還非常嚴重。

  上官白玉知道是檮杌的關係。他每晚將她抱回床榻,又撫摸她額心的事,她都有察覺。沒想到當初是抱持著要帶他回來好好治療他的傷,結果他的傷仍在,反倒是她受他照顧。

  「妳如果點頭,我現在就帶妳走,不用等妳掛掉。」檮杌不逗她了,回答她原先的疑問。

  「不……我只是好奇,並不是在催促你。」她還有太多牽絆,不可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妳這隻人類滿腦子塞著那些麻煩事,妳是個老古板,我也不逼妳扭轉妳的老舊觀念,等到妳不再是人,那些玩意兒妳一點不剩的全給我拋得乾乾淨凈,以後在我面前將妳自己剝個精光時,就不會再嚷嚷著想死,被我愛撫時也不會滿嘴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當一個能快樂做這些事的傢伙。」

  「你別老是繞著那、那種話題打轉好不好?」她又臉紅了,他老忘掉她只是個雲英未嫁的閨女,談論床第私密時沒法子像他一樣輕鬆愉快。

  「不然妳要我跟妳談什麼?四書五經?」那種他只聽過沒讀過的人間玩意兒。

  「我變成鬼之後,還能像現在這樣碰觸你嗎?」她當然不想和他談四書論五經,也不願繼續說些男人女人間的羞赧床事,她心思單純,對於死後的世界還有好多好多疑惑。

  她的手,舉在半空中,在黑暗裏探索他的方位,想要碰他又遲遲不敢上前觸摸他剛稜筆挺的鼻梁。

  「可以。」他拽近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蹭。

  「鬼不是無形飄渺的嗎?」

  「那是對你們人類而言。否則妳以為我到陰界去揍武判官是去揍假的嗎?」他的每一拳可都是扎扎實實打中武判官,沒因為他是鬼差就落空,對他而言,打人打妖和打鬼沒啥兩樣。

  人鬼殊途,這句話,不適用於妖。

  「你--」揍武判官?!好、好敢死呀……

  上官白玉想問打完武判官的下場是什麼,可瞧見檮杌穩穩當當地躺在她身旁,她就能猜到,打完武判官之後,檮杌定是全身而退,她若多問,他一定會怒目橫眉地回她:妳以為我是誰?!我是檮杌!

  「我可以碰觸到妳,當然,妳也可以摸著我。這樣妳安心了吧?」

  「我、我哪有什麼好不安心的……」

  「怕碰不到我。」他點出她的不安。

  「……一點點。」她小聲坦承。

  檮杌被她逗笑,收起獠牙的嘴輕咬她柔荑一口,力道不輕不重。「我喜歡妳的坦白。」

  「不可以……我還不是你的……」她要抽手,以為他會死捉著不放,沒料到卻沒遇上太多阻礙,輕易使將手縮回棉被底下。

  「對,妳還不是我的。」呀,真期待能擁有她的那一天到來。「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才會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

  若不是明白檮杌沒有惡意,聽見他用希冀的語調咒她死,實在會覺得他很沒禮貌,上官白玉苦笑地搖搖頭。

  日後,他要是天天纏著她追問:「妳什麼時候會死?」、「妳要死掉了嗎?」、「妳不要再拖了,快點死一死吧!」她也不會太驚訝。

  「萬一……我一直身強體壯,挨到了出嫁之日,被八人大轎抬去汪家,成為汪釆少奶奶,先變成汪大哥的人,你……無動於衷嗎?」一開始,她覺得嫁進汪家無所謂,成為江廷字的妻是很早就注定安排好的,即便在幾日之前她還是如此認為,為什麼……在她點頭答應檮杌的要求之後,卻排斥起那個不會改變的未來?

  她不想嫁,她不要嫁,她不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不要讓另一個男人擁抱她,做檮杌在她身上做過的事……

  檮杌的出現,讓她總能隨遇而安的心,變成刁鑽不羈。

  「不會有那麼一天,姓汪的絕對沒有命活到那一天。我答應讓妳成為汪家人,只代表妳可以從這裏搬到他們那裏去『住』,不等於我會眼睜睜看他動妳半根寒毛,或許是我說得不夠清楚,妳去那裏只有一種身分--」檮杌高大的身軀像片烏雲籠罩在她視線上方,窗外微弱的月光無法透進內室,她只能看見黑暗之中他那雙染了紅光的眸,以及咧笑時雪白的牙,輕吐出未來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寡婦。」

  而且是成親當日,新郎離奇暴斃,死因:腦袋被不明重擊打破。

  「你根本就是在威脅我要趕在成親之前死掉嘛!」不是她死,就是江廷宇死。

  「當然是越快越好。」他一點都不想否認自己的心機。

  「如果是這樣,成親之日,你乾脆讓汪大哥變鰥夫,死我不死他,豈不是兩全其美?」

  「對哦!」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從她變成寡婦到死去,他還有得等哩。

  「你沒想到這個方法?」

  「我沒想到。」殺江廷宇,他連眉毛也不會挑一下,但是殺她,他怕自不知道從何下手。

  從沒對任何生物心軟過,不懂「手下留情」四個字怎麼寫的他,卻想呵護這朵嬌柔小花。

  摧毀,易如反掌;守護,毫不擅長。

  他的力量強大,連仙佛都忌憚幾分,但他不像四凶之中的渾沌老愛去招惹神界,也不像窮奇,非得搞到天翻地覆才滿意。他就只是單純的喜歡找強者對戰,哪座山上出現兇猛精怪,他就往哪座出去;哪片海裏有巨大海怪,他就潛進哪片海去;連陰界裏的武判官,他也非得去試試孰強孰弱。要這樣的他去宰掉幾百萬隻妖,他仍能自信滿滿,可是這樣的他,卻還在摸索該怎麼對待她才不會不經意間誤傷到她。

  她是他第一次渴望擁有的人,也是他第一次,想不顧一切保護的人。

  「你不要對汪大哥出手,若我真的挨到了成親日,你就動手將我--」她的話,被檮杌掩嘴阻止。

  檮杌對於和江廷宇有關的話題喪失興趣,無論是捏爆汪廷宇的頭還是命根子,他有成千上萬種手段讓江廷宇有命娶她,沒命碰她。反正還有四個多月,他不急,也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商討如何料理江廷宇,他倒是對於上官白玉的好精神有些驚訝,平日這個時辰,她早就睡到不省人事了。

  「妳看起來一點都不睏嘛。」還有好心情和他一路聊聊聊。

  「嗄?還好……」是沒有太睏,和他聊著,好像還可以聊很久,不像下午和江廷宇喝了幾杯茶,她就昏昏欲睡。

  「既然如此,我們來做些睡不著時能做的事。」他的聲音放低,像吐氣。

  睡不著時能做的事?一個男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睡不著,能做的事……這些字眼串聯起來,變成曖昧。

  「你怎麼又往那、那方面想?!」色情的方面!一定是!絕對是!沒有第二種可能!她沒有說些撩撥人的放浪言詞吧?她明明和他說著認真的事情,那、那他為什麼又亢奮起來?

  「妳在說啥呀?」檮杌一把扯開她身上的棉被,春夜的空氣帶著些微沁冷襲向她,她發出細微尖叫,還來不及掙扎,卻發現檮杌不是將她壓進床榻裏動手動腳,而是拉起她。「睡不著,我帶妳去夜遊。」

  夜、夜遊?

  上官白玉愣愣地被他拉出床幔,他替她套上鞋,他打橫抱起她,他踏進月夜中,展開背上巨大的黑羽翼,凌空飛騰。

  直到她看見整座城都在她腳底下幾十尺遠,她閉緊雙眼,死命抱住他的脖子,放聲慘叫--

  死法,有太多太多種,病死累死氣死撐死餓死溺死噎死吊死被馬車撞死……但她不想從高空墜下,像塊豆腐,啪噠一聲,碎成豆腐泥,嗚。

  &&&&

  夜遊,她這輩子想都不曾想過的荒唐事。

  檮杌帶壞人的本領,很高竿。

  她,還不曾將別人家屋頂當道路,悠哉地走過去跳過來。

  也不曾,如此靠近柔和的月娘,好似伸長手就能觸撫到它。

  「我們要去哪裏?」她慢慢習慣了在天際飛翔的沁寒,勾在他頸後的雙手微微洩漏出一絲緊張,不過他將她抱得很牢,沒有自高空墜落的危險,她逐漸沒那麼害怕,聲音終於不再顫抖。

  「玩水。」他說完,黑羽翼收勢,俯衝而下,以驚人的速度下墜。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上官白玉從不知道自己的一口氣可以如此之長,綿延不絕。

  一大片的海,染上夜色,黑漆漆深不見厎。

  撲通!上官白玉知道自己和檮杌掉進海裏。

  糟糕,要淹死了!她不會泅水,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機會碰水,除了洗臉沐浴淨手等等等等之外--

  咕嚕嚕……咕嚕嚕嚕嚕……咕嚕?咕?

  肺葉、口腔、鼻腔,完全沒進水,她的短暫屏息,顯得多餘。

  上官白玉張開眼,發現自己是在海裏沒錯,但是周遭海水退離她一臂遠,不沾濕半分衣衫。仔細一看,她與檮杌被包圍在透明的光球裏,持續下潛,原本闃暗的海,因為檮杌的法術蔓延出幾十裏白光,照亮眼前所有景物,她看見水波,看見受到驚嚇而紛紛游遠的魚,也看見宛如被風拂動的活潑水草。

  「檮杌……這裏是……」

  「妳不是要玩水?」

  「呃,我以為所謂的玩水,是在溪畔踩踩水、撈撈魚之類的活動……」她和他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她想,沒有哪個人類會以為這樣叫「玩水」吧?

  「這裏的水才多。」檮杌長臂一探,從海中捉住一條七彩鮮豔的魚,放進她掌心。「喏,撈魚。」

  活跳跳的魚一離水,掙動起來,上官白玉讚嘆牠的色彩美麗,下一個動作卻是學檮杌將手臂伸出光球外,把魚兒放回屬於牠的天地,讓牠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她回頭,看到更多魚兒從光球旁優游而過,她看傻了,這種魚類,她沒有瞧過,牠們不是餐桌上的佳餚,也不是上官府裏小小魚塘豢養的錦鯉,魚鱗的光芒反射出檮杌的術法白光,像一顆顆發光的星辰。

  「那是金碧魚。」口感滑嫩如絲。後頭這六個字,不適合在上官白玉微張著紅唇,視線被牠們牢牢吸引的這個時候說,檮杌難得清楚何時閉嘴最妥當。

  「那是魷。」他指著另一種完全不像魚的生物。通常人類拿牠來煮羹,她這種養在深閨的姑娘,或許見過牠被做成丸子的形狀,卻不可能見過牠新鮮活潑的模樣。

  突地,一隻比人還大上許多的大魚迅速游來,一頭撞上光球。光球微微震動,上官白玉嚇得縮在檮杌懷裏,檮杌怒目橫眉地瞪過去,凶惡大魚定住不敢再動,上官白玉確定自己看見大魚那佈滿尖刺的嘴角僵硬地抽搐,用著比游來時更快的速度游走,或者說「逃走」更合適。

  「那是鮫。」脾氣不怎麼好,肉質也沙沙的傢伙。

  「我以為……魚都只有這麼丁點大……」她用雙手比畫出巴掌大的尺寸。

  「我帶妳去看鯨,妳才會知道什麼叫嚇到。」看她怔忡時的傻模傻樣,讓他更加興致勃勃。

  「你是說……『鯨吞蠶食』裏的那種鯨?」書裏看過,聽說是像天一樣大的魚,她以為是虛構出來的。

  「對。」說走就走!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吃萬條魚,不如游萬裏海。

  產珍珠的大蚌,鶼鰈情深的夫妻魚,圓圓傘狀的蜇,不小心碰著了就會鼓脹身體的皮鞠魚,渾身長刺的魚,像蛇的魚,最後她真的親眼看到了鯨,牠巨大得讓她張著小嘴,久久無法閤上。

  她忍不住探手,輕輕摸牠一把,牠沒有發覺,維持緩慢前行的溫吞速度。

  「好滑哦……」指腹傳來的觸感新奇好玩,讓她忍不住又多摸幾下。

  「想不想看海龍?」檮杌好似嫌她還不夠驚嚇,又拋來一種只曾在書上讀過的生物。

  「海龍?」她雙眼發亮,比金碧魚的光芒更加耀眼。

  「走,我帶妳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她是個多貪心的女孩,上官府那座小小囚牢,困住她的視野,抹殺她的好奇心,他知道她喜歡她所能見到的這些,因為她笑著,不是人類姑娘笑起來遮遮掩掩、不露齒、不出聲的方式,她開懷朗笑,會驚呼,會抽息,還會不斷追問他更多更多問題,彷彿永遠也無法饜足。

  她的心願,飛起來、玩水、找個地方放聲大叫、喝酒,他會一項一項幫她實現,若她有新的心願,只要她說,他就會陪她做到,即便是她開口說想上月宮去瞧瞧,他也會帶她飛上去。

  他要讓她看得更多,看得更寬,看到和他一樣的東西。

  可惜海龍不像一般魚兒無害,也不像大鯨溫和,尤其……檮杌是硬闖進深海龍宮,將一班蝦兵蟹將驚動而出,大聲嚷著要海龍王站出來給她看的無禮態度,連上官白玉都覺得不好,當然無法期待海龍王有啥好臉色招待他們。

  「又是你!檮杌--」龍首人身的粗獷身影從成串珍珠簾後走出來,見到檮杌,立刻操起珊瑚雙劍備戰。

  「我今天來,不是找你練拳頭,你站著別動就好。」檮杌沒亮兵器,只動嘴。

  「你以為你叫我別動就能偷襲我嗎?我敖雍是什麼角色--」

  檮杌才不管他吠什麼,輕按上官白玉的肩,要她瞧仔細。

  「妳看,龍。不過這不是他的原形,他變回原形的話會比較有看頭,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龍舌如劍--喂,姓敖的,變回那條能來看看啦,我用講的她聽不懂,有個活體在面前比較好對照。」檮杌命令那位龍宮之主,像在命令一條狗一樣。

  「你……你兩百年前才將我的生騎蛟神給活活繞三圈再打死結弄死,我沒去找你算帳就很便宜你了,你還有膽踏進我的地盤,命令我做這做那?!」大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挖起來的仇,再記上一筆!

  上官白玉跳出來緩頰,「對不起,請別責怪他,是、是我說想看龍的,抱歉吵醒您……」

  「人類?!」敖雍指著上官白玉大嚷。

  「是,我是上官白玉,請、請多指教。」她福身,和無禮的檮杌形成強烈對比。

  「指什麼教什麼?不准對他彎身鞠躬,他是我的手下敗將。」檮杌下顎揚得高高的,冷睨敖雍。

  「檮杌!」上官白玉蓮足輕蹬,制止檮杌再吠下去。

  最驚人的是,檮杌抿抿唇,真的乖乖閉嘴,還窩囊地將頭轉開。

  敖雍從沒見過這般溫馴的檮杌,從長眼睛開始就不曾見過。他帶著一個人類女子到龍宮來,只是為了讓那女子瞧瞧什麼叫「龍」?檮杌轉性囉?

  上官白玉繼續向敖雍致歉,「我以為龍和鯨都是在海裏游呀游的,遠遠就能瞧見,卻沒想到害您從睡夢中被擾醒,真的非常抱歉,我們馬上離開--」

  「慢著!」敖雍一喝,周遭蝦蝦蟹蟹全亮出雙邊的大螫寶刀揮舞。

  檮杌立刻右手一彎,護佐她的同時,骨身大刀從他臂膀延伸出來,雪白通透,迸發鬥氣,頓時龍宮裏雷電交加,眼看戰火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妳只是想來看看『龍』?」敖雍右手高舉,要蝦兵蟹將不許妄動,他再次向上官白玉確認。

  「呃……嗯。」因他突然提問而略顯遲疑的她,隨即點頭。

  「好啦好啦,給妳看一眼,到外面去,我變給妳看。」龍宮裏太小,他的法相一出就會壓垮這兒。

  上官白玉微愣,看著敖雍率先往宮門外走,檮杌勾住她的腰,立時跟上。

  敖雍長嘯一聲,躍身朝廣闊的海洋而去,瞬間光芒四射,從光芒的中心點竄出巨形龍影,龍嘯震天,水波濺濫,連在光球保護之中都能感受到這股震天動地的巨撼,水面下如此,水面上怕是波濤洶湧--

  比先前她見到的人形「敖雍」更大上千百倍的巨龍在眼前盤踞,墨綠色的燐滿佈其身,綠中帶藍,藍中帶金,蛇狀長軀不住地蠕動,有力的尾巴一劃,成千上萬的泡沫隨即冒出,像置身雲霧之中。

  「哇--」上官白玉完全像個見著新奇玩具的孩童,掩不住驚呼,黑眸瞠得大大的,將前方這稀罕特殊的神獸納入眼簾,牠比任何一本書上描寫得更大更有氣勢。

  好棒,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如此特殊的龍神。

  「滿足沒?」敖雍問她。

  「您好漂亮哦!」她誠心誇讚,誇得敖雍臉紅起來。

  「如果妳想摸摸我的龍角,我就忍耐一下讓妳摸兩把。」敖雍不討厭被這麼有禮數的小姑娘觸碰。

  「可以嗎?」她想摸,當然想摸。

  「嗯。」總比被檮杌打趴之後,動彈不得時才被她摸角來得好。

  上官白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食指指腹試試觸感。毛茸茸的,金色細毛包覆在像鹿的雙角上,很柔軟,但茸毛底下的角又很剛硬。

  「夠了夠了夠了!要摸摸我就好!」檮杌這次不讓步,一把將她柔軟小手攏回自己掌中。他討厭看到她觸碰敖雍,更討厭看到敖雍一副很想叫她繼續摸摸牠龍頭和龍鼻的模樣!

  「檮杌,等一等嘛,再摸一下就好!我摸摸看牠的鱗片--」

  「要摸可以,我把它們一片片全拆下來之後妳愛怎麼摸就怎麼摸,天天摸夜夜摸我也不會多吭半聲。」檮杌臭著臉回她,凶狠的眼神射向敖雍。

  摸他都沒摸得這麼勤快過,每回替他纏傷口時還會羞怯地別開小臉,面對他厚實的胸肌,就沒有一摸再摸的高度興趣,現在對一條小小的破龍這麼喜愛幹什麼?!

  「小氣鬼!」上官白玉用她所知道最惡毒的詞兒噓他,可惜這詞兒的殺傷力簡直等於零。

  「隨便妳愛怎麼罵,走了!」被罵小氣鬼算什麼?無關痛癢,況且他應該算是小氣妖啦!

  「上官白玉。」敖雍叫住她,上官白玉回頭,看見一條魚兒叼著大貝珠朝光球游來,魚嘴一鬆,大貝珠落進光球裏,她下意識地攤掌承接。「送妳。」

  「謝、謝謝!謝謝您!謝謝--」牠的聲音,隨著檮杌在光球裏振翼竄升時消失得恁快,再眨眨眼,哪裏還有光球的蹤影。

  「王!您怎麼讓凶獸檮杌就這麼走掉?」蝦兵牢一彈一跳地來到敖雍耳畔嚷道:「這樣他日後會更囂張、更狂妄,將咱們龍宮當成自家廚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是呀是呀,而且……而且您竟然乖乖應了他的無禮要求,他要您回復法相您就回復法相,豈不等於任他予取予求?!」蝦兵乙也彈到敖雍耳邊直吠。

  敖雍的態度倒是慵懶無謂,龍身一甩,水波激湧,當泡沫散去,又從大龍變回半龍半人,泅著水回到龍宮。

  「比起和凶獸檮杌耗費幾天幾夜的體力纏鬥互毆,你們不覺得這樣省事許多嗎?瞧,我現在還能躺回我的大蚌殼床上,摟著我心愛的鰻妃好好廝磨。」敖雍打了個哈欠,他才不像檮杌好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做「龍」宗旨。他撓撓龍鬚,散漫地道:「而且,那個叫上官白玉的女人散發出好乾淨的氣息,讓我想起了當我還是條小龍,在天池裏悠悠哉哉等長大時,那個總會拿仙果來餵養我的溫柔天女……」
第六章

  漫遊整整一夜,上官白玉沾枕睡下已是卯時,玩樂時不覺得累,被檮杌抱回床上時才感到倦意席捲而來,她連絲履都忘了褪下,最後還是檮杌替她脫的。

  她是末戌時辰前就乖乖上床睡覺的好孩子,最晚也絕不超過亥時,像這回一夜沒睡,跟著檮杌玩瘋的經歷,是她人生頭一遭。

  才覺得瞇眼,外頭雞鳴暸亮,咯咯咯地大聲啼叫,沒多久,丁香端著一盆溫水進房。

  「小姐?妳今兒個睡晚囉。」丁香將水盆擱在床側小幾,撩起床幔,嘴裏一邊喚她起床。

  她好倦、好睏,連想撐開眼皮都做不到。

  丁香將床幔繫好,卻發現上官白玉壓根沒醒。咦?平常小姐在她敲門進來時就會從榻上坐直身,柔聲向她道早,今兒個怎麼反常了?

  「小姐?」丁香輕搖她的肩。

  「嗯……」上官白玉翻身,背對她繼續睡。

  「小姐,快醒醒,姑爺跟妳約好要一塊用早膳哪。」丁香一開始還擔心上官白玉叫不醒是因為病昏了,著急地東摸摸西摸摸,又是探額溫又是探鼻息,生怕小姐一覺不醒,後來才發現上官白玉只是睡得太熟。

  上官白玉動也不動,丁香的叫喚半個字也沒入她的耳,它們被檮杌用雙手捂住,她在睡夢中仍然回味著海底世界所見的新奇經歷,嘴角帶著滿足笑容。

  「小姐?怎麼……睡得這麼熟,叫都叫不醒?」丁香疑惑的嘀咕,不放心地二度探查上官白玉的額溫。

  沒發燒呀,看起來臉色也不差,還隱隱聽見平穩的細小鼾聲,可任憑她又搖又喚,小姐兀自沉睡……丁香試了又試,最後只能暫時放棄,先忙別的事去,晚些再來叫她。

  上官白玉這一睡,睡過了早膳,也睡過了與江廷宇訂下的賞櫻之約,最樂的人當然首推檮杌,他原先就不想讓上官白玉和那隻人類去賞啥櫻花,要賞也是他陪上官白玉去賞;第二樂的,竟是江廷宇。

  因為整個早上上官白玉都沒醒,他便趁機邀丁香去賞櫻,兩人在櫻花林裏漫步閒聊了片刻,江廷宇幸福到簡直可以馬上瞑目。

  上官白玉醒後,有些歉意,卻有更多釋然,和江廷宇賞櫻雖然不至於無趣,卻能輕易知道他心不在此,與其兩人客氣有禮地虛與委蛇,偶爾又陷入不知該聊些什麼的窘境,不如讓江廷宇跟丁香好好培養感情,而她……也覺得和檮杌在一塊自在許多。她在檮杌面前不需要維持姑娘家的好形象,檮杌不吃人界女德女誡那一套玩意兒,她可以大聲笑、大聲驚呼、大聲讚嘆、大步追著成群漂亮小魚玩耍,而不會被他斥責不得體,失了禮教。

  檮杌讓她……看到完全不同的自己。

  原來她在玩樂時會那麼瘋狂、那麼忘我,那麼快樂。

  他說今晚還要帶她去喝酒,一定不會是去客棧叫兩罈酒,你一杯我一碗的那種「喝酒」,說不定會是哪片寬敞的酒海,她……好期待哦。

  「白玉……白玉?妳有在聽趙伯伯講話嗎?」

  趙大夫的聲音喚回上官白玉飄遠的思緒,但在那句話之前的所有對話,她都沒有專心聽進去。

  「嗄?呃……趙伯伯,您剛才說了什麼?」上官白玉好抱歉地問。

  趙大夫慈愛地一笑,不以為意,重複她漏聽的那些話語,「我說,妳昨夜都沒睡吧?」他正是因為丁香不曾見過上官白玉叫不醒的模樣,心裏擔憂,便跑去找他,要他撥冗替上官白玉瞧瞧才來的。

  「……嗯。」說不出謊話,只好坦然承認。

  「和房裏那隻女妖聊天聊一整晚?」趙大夫絕對不會想到上官白玉是跑出去夜遊,像她這種乖巧的姑娘,定是窩在閨房裏看書刺繡,再不然就是他此時猜測的那一種可能。

  「……嗯。」這一次,就撒了點小謊。

  「真有話聊,不過妳別熬夜,對身子不好。」

  「白玉知道。」可是……今晚要跟檮杌去「喝酒」。酒這類東西,趙大夫是絕對禁止她碰,所以她才會對酒的滋味好奇到很想嚐一口,即使只有小小一口也好,所以……趙伯伯,對不住,白玉要食言了。

  「妳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虛火上升,喝幾帖藥就沒事。」趙大夫收回扣在她脈上的指。

  「謝謝趙伯伯。」

  「那隻女妖呢?我不只要交代妳,也要交代她,畢竟一個銅板敲不響,聊天是兩個人的事,我要她別陪妳聊那麼晚。」

  「他……他出去了。」

  「出去?」

  「嗯,有些事要辦。」

  「什麼事?」

  「他沒說耶……」

  「好吧,那只能下回再叮嚀她。」趙大夫收好藥箱,準備離開。

  「趙伯伯,我送您。」

  「別客氣了。」趙大夫對上官府熟得很,不用她千裏相送,他又叨唸幾句要她好好照顧身體的老叮嚀才走。

  上官白玉在門邊目送他離去,好半晌才關上房門,緩步回到房側小廳。

  好久沒有覺得她的閨房如此空曠,少掉檮杌高大的身影佔據,一時竟有些不適應。這些日子以來,她與檮杌形影不離,無論吃睡總在同一室內,她竟已如此習慣有他。

  她對趙大夫說了實話:檮杌有事出去,至於是什麼事,她又撒了謊。她知道檮杌去做什麼,只是說不出口,總不能坦白地告訴趙大夫--

  檮杌他呀,說要去找人問問我哪時會死。

  那時,檮杌確實是這麼說。

  但是趙伯伯聽見了,怕是會嚇昏過去,所以她不敢說。

  檮杌很心急,急著要她死,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人想擁有她。

  她問他,要找誰問如此怪異的問題?

  他指指地下,她懂,他要跑一趟黃泉地府。

  要是檮杌帶回來的消息是十日,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若是十年,檮杌定會氣呼呼的,那麼她該安慰他嗎?

  真是難題……

  「小姐,趙大夫來過了吧?」丁香端著一盅瓠瓜鹹粥回來。

  「來過了,他說我沒事。」

  「這樣我就放心點。來,妳睡過了早午膳,先吃些粥墊墊胃。」

  好大一盅……用盅來形容太小覷它,它根本就是臉盆……

  若檮杌在這裏,這一臉盆的鹹粥只能剛剛好讓他不餓,但她吃個三匙就撐了……唉,盡力吧。

  上官白玉認命地接過調羹,小口小口舀來吃。

  「小姐,妳早上沒跟姑爺去賞櫻,姑爺很失望呢,他要我來問問,下午南街有雜技團來,妳要不要一塊去?」丁香滿臉期待。雜技團可不是隨處可見,有時好幾年才會遇上一回,這次雜技團來城裏待上三日,今天正是最後一場,演完便要往下一個城去。

  上官白玉心裏清楚,江廷宇聽見她「不去」會比「去」來得開心,因為如此一來他便能和丁香連袂同去,她相當識趣地輕搖螓首道:「不了,我不去,妳和汪大哥去就好。」她只想留在房裏等檮杌回來,又或許,檮杌回來之後,她再同檮杌一塊去看,說不定他會對胸口碎大石這門功夫感興趣呢!

  丁香的失望寫在俏顏上,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她皺著眉頭,心裏在掙扎,非常掙扎……

  「小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丁香忍痛做出與她同進退的決定。

  「為什麼?妳去啦,我知道妳向來很喜歡那些特技,妳去瞧瞧呀。」上官白玉連忙道。

  「不要,我在這裏陪小姐就好。」丁香一臉沒得看的心痛,又顧及身為婢女的職責,總不好丟下小姐自己跑出府玩,雖然她好想好想去看踩高蹺和舞刀耍槍……

  「唉……好啦好啦,我去,我去行了吧。」上官白玉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害得丁香沒有特技表演可看,只能應允。

  「真的嗎?!」她眼中的光彩又回來了。

  「真的,我和你們一塊去。」

  「那我去跟姑爺說!」丁香喜孜孜地跑掉了,速度快得讓上官白玉苦笑。

  有時,應酬是不可避免的。

  &&&&

  凶獸檮杌來了!

  地府,奈何橋上站滿鬼差,每張原本就鐵青無血色的臉孔更加惶恐戒備,尖叉利矛一根根豎直,對著那隻曾經將陰府鬧得翻天覆地的危險凶獸。

  奈何橋下,血水汨汨,像滾沸的熱水。靜寂中,還能聽見血泡湧冒上來的咕嚕聲以及眾魑魅恐懼的唾液吞嚥聲。

  「叫你們家文的那隻出來!」檮杌對這群抖著白骨的小鬼差毫無興趣,今天也不是來找武的那隻,而是專管人界歲壽生死簿的文判官。

  「若要練拳,文不及武,在下建議你還是找武的那隻。」回音輕緩由黑幕般的天際飄下,帶著絲絲笑意,一陣清風由小鬼們周身迅速拂過,朦朧身影來到檮杌面前,由腳開始慢慢成形,雪白長袍飄飄飛揚,半透著光,再往上,是修長頎瘦的男軀,最後,一張充滿書卷氣的俊秀臉孔清晰呈現。

  「姓文的!」檮杌就是要找他。

  「在下不姓文。」就如同他檮杌不姓檮一樣。

  「我管你姓什麼,生死簿拿出來借我看看!」檮杌的行徑不叫借,根本是惡霸勒索。

  「檮杌兄是想知道自己的歲壽嗎?我可以在這裏答覆你。」文判官不改笑容,客客氣氣地解答:「若世間不再有妒恨、仇視、城府、心機、貪婪等等黑暗情緒,檮杌兄的壽命便岌岌可危,不過檮杌兄大可放心,即便千萬年後,那些情緒也不會消失,所以檮杌兄的歲壽……長到你不敢想像。」

  「誰管那種事了?我要知道上官白玉的壽命有多長?」

  「上官白玉?」文判官頓了頓,立刻從腦海千萬萬條人命中搜尋出來,連生死簿都毋需拿出來翻閱,輕吟道:「上官白玉,南城人氏,父上官初,母秦氐,家中獨女,今年一十七,生於庚子年九月初二酉時,卒於丙辰年十一月十四亥時。」

  檮杌臉色一沉。「我還要再等一甲子?!」她那具破身子還能活那麼長?她明明就是病秧子一隻,還能拖上六十年?!

  「不,丙辰年不是一甲子之後的那個,而是剛過沒多久的那個。」文判官答道。

  「剛過沒多久……」檮杌對於計算時間很笨拙,畢竟他毋需在意現在是何年何月,對他沒有意義的事,他向來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今夕是何夕……

  「人界此時應該是丁巳年二月。」文判官看穿檮杌的困惑。

  「不對呀!她明明就還活得好好的,精神和氣色好得很!」距離文判官嘴裏說的卒年丙辰十一月,都快相差三個半月以上!

  文判官讀出檮杌臉上的驚訝,淡淡續道:「沒錯,她在三個半月前就應該死去。在那場大雪裏,她為尋找迷路的婢女在林間奔波,不料染上風寒,當夜高燒不止,併發急症,於亥時壽終。」

  這是生死簿上,在上官白玉出世之前就先註寫好的終曲,但卻在同一時間點,冒出一隻凶獸,打亂一切--

  她在大雪中,遇見檮杌。

  「她至今仍能好好活著,是因為你。」文判官為檮杌解惑。

  「我?」他又不是管壽命的,為什麼上官白玉會因他而多活三個半月?

  文判官指著奈何橋邊整群還在抖的小鬼,「瞧,那些鬼差看見你,如見凶神惡煞,沒有一個敢近你身半步,而你,與上官白玉形影不離,勾魂使者無法去勾取她的魂魄,才會讓她多活這段時日,延誤勾魂時機。」

  「你的意思是,上官白玉早就是個死人,我根本不用等她斷氣?」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檮杌快樂得暈眩,喜悅像洪水般一波波淹沒他。

  「沒錯。」真高興檮杌兄聽懂了。

  檮杌開心地握拳,「好:我馬上回去接她!」

  文判官攔下他,「不勞檮杌兄費心,已經有人去接了。」

  檮杌背上奮力拍動的黑羽翼霎時停下,困惑地轉向那張自始至終都帶著笑意的溫文臉龐。

  「我剛才說過,鬼差是因為你在她身邊才不能也不敢勾她魂魄,現在你離開她,終於讓我家鬼差能達成使命,將上官白玉的魂魄勾回地府報到,在此,文判向檮杌兄道聲謝。」

  &&&&

  「這邊這邊!」

  丁香彷彿一隻飛出籠裏的黃鶯,銀鈴般的笑聲催促著上官白玉快些跟上,一旁江廷宇溫柔寵溺地望著她,忍不住也漾開笑。

  三人來到城中廣場,已經有數百人潮將中央包圍起來,遠遠就能看見好幾人站在三、四尺長的竹竿頂端,正在半空中舞著繫紗短劍,劍柄上的紗是五彩顏色,一耍動,條條的紅橙黃綠藍彩紗跟著飛揚,煞是好看。

  「哇!」人群中有孩童大聲歡呼,邊跳邊拍手。

  「我們到裏面去!」丁香想鑽到更靠近中央的地方看個仔細。

  「丁香,等等!妳別一個人去!」江廷宇不放心讓丁香單獨行動,又不好放上官白玉一個人在外圍等,但拉著身體不好的她擠進內圈實在是不智之舉,一時之間,他舉棋不定。

  「汪大哥,你快跟著丁香進去,她是路癡。你放心,我會一直站在這裏不亂跑,不會弄丟的。」上官白玉溫馴地對江廷宇說道。

  江廷宇給了她一記感激的笑,謝謝她如此蕙質蘭心,他確實比較擔心丁香,畢竟若歹徒覬覦美貌,絕對會先朝丁香下手,再加上他心裏喜愛丁香,自然站在她那邊多為她設想。

  「我馬上就回來。」江廷宇拋下這句,跟著沒入人潮之中。

  上官白玉本來就不喜歡人擠人,所以小退五、六步到較空曠之處,靜候江廷宇與丁香回來。不過依丁香的性子,應該會賴在裏頭好半晌才肯出來。

  果不其然,江廷宇沒能馬上帶回丁香,反而和丁香一塊在最前排看起狗跳火圈的戲碼。

  隨著圍觀的人越多,圍起的圈子也越大,上官白玉一路退退退,返到一家麵店的幌子邊,距離雜技團更加遙遠。幸好雜技團所在之處與上官家的距離並不遠,拐過幾條巷子便到了,她不擔心走丟,只是一個人待在這兒總是忐忑不安,若檮杌在,她就不會有空胡思亂想……

  檮杌怎麼去了那麼久還不回來?

  該不會又在地府裏惹是生非,被一群陰差給擋著?她記得檮杌說過,他和武判官交惡,若他和武判官二度遭遇,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如何是好……

  上官白玉不由得替檮杌操起心。捏著帕子的十指糾結起來,好半晌才發覺手中的帕子已扭成麻花,烙著「檮杌」二字的手心裏一片汗濕……

  沒想到她如此掛念檮杌,兩人明明才分離半天而已,檮杌又擁有強大的力量足以保護他自己,可她卻說服不了自己不用擔心他。

  要是檮杌知道她的這般心思,一定會皺眉說出他的名言--

  妳以為我是誰?我是檮杌耶!

  好似因為他是檮杌,所以他就不會有天敵,所以他就該很強很強,所以他就不該被人關心。

  偏偏,她正因為他是檮杌,才會將他牢牢記掛於心。

  她垂眸,拈帕的手輕握,擱置在心窩前,聽見自己在想他。

  「上官白玉。」

  街道間,有人喚出她的名。

  不是丁香,也不是江廷宇,當然,更不是檮杌。

  那聲音,異常緩慢,飄飄渺渺的,像在山谷另一端叫著她,然後谷壁迴盪出來的回音,可這裏是大街,不是山谷,不該出現這般怪異的聲音。

  上官白玉抬起頭,尋找聲音來源。直覺地,她知道那是站在她前方不遠處,身著一龑黑色長斗蓬的人所發出來的,而他,不是人類。

  那種感覺,就如同初遇檮杌一般……不,也不同,遇見檮杌是在雪地裏,檮杌的氣息雖然陰鷙,卻不曾帶給她森冷感,但身著黑色長斗蓬之人卻令她不寒而慄,已是春季的現在,她竟渾身泛冷。

  他朝她走來,途中與好幾名路人擦肩--不,他是直接穿越過他們。

  快逃!她心中有個聲音在嚷,雙腳卻無法移動。

  他來了!卻沒有任何人看見他,只有她……

  「上官白玉。」那嗓音,令人毛骨悚然,再一次叫著她,彷彿在確定她的身分。

  不可以應他,絕對不可以應他……若應了,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妳時辰已到,隨我走吧。」

  心臟瞬間抽緊,疼痛倏然降臨,一口氣被狠狠阻斷,上官白玉瞠大雙眸,眼前已是一片黑暗。靜止了,她周身的熱鬧嘻嚷、耳邊的鼎沸人聲,還有,該躍動的心房、該起伏的胸口,全都回歸靜止。

  她身子一軟,筆直倒地,下顎重重碰撞在地,一攤血跡逐漸擴散開來……

  「那邊有人倒下了!」

  有人察覺不對勁,開始圍靠過來。

  「是個姑娘,過去看看……」

  「姑娘?姑娘……血……好多血……」

  「快!快叫大夫來!」

  「我就是大夫--」

  「快救人哪!」

  幸好人群中有醫者,自然立刻被推向上官白玉倒地處,搶救寶貴性命。

  大夫按著她的頸脈,又探她鼻息。「不成,太遲了,這姑娘已經斷氣。」

  「這麼年輕的姑娘,怎會莫名猝死?」真是可惜一條正值青春的生命。

  「小姐?!是小姐--」以為有其他熱鬧可瞧的丁香從廣場中央擠出來,完全沒料到當她鑽進另一個人潮圈圈中時,竟然會看見自家小姐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還聽見大夫說上官白玉已斷氣,她哇的一聲,跪地伏在上官白玉仍有微溫的身上大哭。

  「丁、丁香,這……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江廷宇一時慌了手腳,急喚身旁小廝將馬車移過來,他抱起上官白玉的屍體,要趕回上官家找趙大夫重新診治一次,他不相信方才還好好的、還那麼溫柔地笑著要他去陪丁香的上官白玉,怎麼會在轉眼之間就死去?!

  廣場那兒混亂不堪,隔了兩條巷子,卻是冷冷清清,人群都聚集到前頭。

  兩道虛影,穿越過矮牆。

  「真是的,為了妳,我延誤正事三個多用,回去被判官大人罰,妳可得替我說說情呀!」鬼差領著新勾的魂魄匆匆前行,要趕回地府交差。

  這三個多用還真不是鬼過的日子,誰能料到這回要勾的魂魄身旁竟然跟著檮杌--

  檮杌耶!四凶中的一隻,而且還是兇猛程度排在前兩名的那隻,誰敢惹他呀?先前檮杌和武判官那一戰,他這隻小小鬼差就是最倒楣被颱風尾掃到的無辜傢伙,勸架不成,反而被檮杌一爪子打到差點魂飛魄散,又被武判官一腳踹到忘卻河裏咕嚕嚕喝下滿肚子黑水,雖說忘卻河的水對鬼差無傷,卻害他忘記接下來一個月的工作而被馬面大爺處罰。

  三個多用來他東躲西藏,就怕被檮杌發現他這隻小鬼差的存在,然後一掌捏碎他的鬼腦。一方面要顧及自己的小鬼命,一方面又要找尋下手勾魂的好時機,真是累死鬼了!

  做人難,做鬼更難,哪個想做兒的,他的職位可以大方的讓給他!

  鬼差新勾的魂魄--上官白玉--尾隨著他,白淨臉龐失去情緒,粗黑鐵鍊繫住她的頸子及手腕,雖然沒纏緊,卻已讓她動彈不得,鬼差一走,她就被迫跟著走。

  剛離世的魂魄還不知道自己已死,三魂七魄未凝聚,人氣未脫,鬼氣尚淺,短暫出現的恍惚皆屬正常,況且上官白玉死得突然,想必毫無心理準備。

  「說真的,妳已經多活三個半月,算是比一般人幸運,熊和親人多相處百,日,妳該感謝檮杌。不過呢,妳也別傷心難過,妳與常人不同,別人死後到地府是受罪,什麼寒冰小地獄挖眼小地獄斷筋剔骨小地獄全都與妳無緣,妳呀,一到地府馬上就會由月--」

  「上官白玉!」

  雷鳴似的吼聲響徹雲霄,這一吼,風雲變色,狂風呼嘯大作,捲起千百落葉,最駭人的是落葉一片片宛若薄刃,全朝鬼差臉上招呼,削得他哇哇叫痛。

  眼神空渺的上官白玉輕輕一震,那道聲音劈進她渾沌知覺裏,帶出意識。

  「檮……檮杌……」蒼白的唇,微微蠕動。

  鬼差聽見令人喪膽的名號,登時嚇得比剛死的上官白玉臉色更青。

  「不會吧!他回來得這麼快?!」他就是趁檮杌不在才趕緊出手捉人,結果人是捉到了,但才離開上官白玉的肉體幾尺遠,檮杌就回來了?!「不成!快走!快跟我走--」鬼差急忙拉緊鐵鍊,催促上官白玉隨他一塊逃,上官白玉一個踉蹌,身子往前傾,但沒跌跤,在同一時間,檮杌來了。

  檮杌抱住她的腰,一手捏碎腕般粗大的索魂鍊,利眸瞧見鬼差跌飛出去的狼狽身影時,立刻補上狠狠一掌。

  「嗚哇--」鬼差噴出一口黑血,被檮杌擊中的胸口多了好大一個破洞。

  「滾!別再讓我看見你--還是我應該現在直接將你打得神魂俱裂,你才沒那個膽子敢再靠近她?」檮杌惡狠狠地瞪向鬼差,箝著上官白玉的那隻大掌輕輕柔柔,攤在鬼差面前的另外一隻手,五根黑沉沉的爪子說多長就有多長,要多利就有多利,掌心還不斷竄出逼人黑氣。

  看慣各殿閻王及大大小小鬼頭鬼臉的恐怖猙獰,鬼差應該早已麻木,可是……為什麼此時看到檮杌暴怒的神情,他還是忍不住發抖打顫?

  「我走!我立刻就走--」鬼差完全沒有信心能從檮杌手中搶回上官白玉的魂魄,不是他不想盡忠職守,而是眼前這隻凶獸太強太可怕了!

  鬼差咻的一聲跑得不見蹤影,此時保命更重要。

  檮杌啐了聲,收起爪子,不與鬼差一般見識,低首瞧著懷裏的她。

  幸好來得及。要是她被鬼差帶入地府,他就得費更多的工夫從文判武判甚至是閻王手中搶回她。

  上官白玉迷濛的視線尚未凝聚在他臉上,嘴裏卻細細吟出他的名字,一直沒停,好像那是她此時唯一知道約兩個字。

  「檮杌……檮杌……」

  檮杌千萬年來,第一次開心地咧大嘴笑,那是如獲至寶的笑容。

  「妳,終於是我的了。」
第七章

  等待的果實最是甜美,這句話,該死的對極了!

  檮杌開始享用屬於他的甜美果實,雖然在她還迷迷糊糊之際出手頗有乘人之危的無恥下流,不過他不在乎無恥下流,那對一隻凶獸而言,不正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隱密的洞穴中,他要將她吞吃入腹,立刻,絕不再拖。

  檮杌把上官白玉抱坐在自己腿上,不願讓她的背脊摩擦到粗糙地面,他一手游移在她全身細膩肌膚,一手撩撥她的蜜源,她的小臉埋靠在他肩窩,雙臂無力地掛在他臂膀間,長髮微微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及他的胸前。

  他炙熱的體溫對照她毫無溫度的冰冷,一火一冰,如同此時兩人膚色極褐與極白的強烈差異,他煨紅她雪白肌膚,迫使它們為他染上淡淡的紅櫻色澤,她的呻吟微弱細小,被吞噬進他嘴裏。

  檮杌心急難耐,並沒有延長挑逗的時間太久,他幾乎是焦躁地貫穿她稚嫩的嬌軀,她痛苦地抱緊他,模糊的視線因為撕裂的疼痛而逐漸清晰,但她沒有機會恢復理智,反而被檮杌推進更狂亂的情慾深淵,任由他探索她的身體。

  或許是最初的急躁已獲得撫慰,他開始撥冗親吻她的臉頰、髮鬢,完全褪盡兩人衣物,宛若新生赤裸的嬰兒,他毫無阻礙地攫奪她每一寸芬芳柔軟,綿膩的酥胸被他包覆在掌心裏,頻頻逗弄頂端害羞的紅莓。

  當上官白玉完全清醒,看見自己被他擺弄成這樣時,羞得根本不敢抬頭,只能像隻鴕鳥般縮在他懷裏。她雪白勻纖的小腿掛在他濃褐色的肘間,他置身於她的中央,橫蠻地將她的純真佔為己有,又溫柔地吻去她的害怕,陌生的情緒和火熱感燒得她不知所措。

  檮杌的躁進她是見識過的,他曾在她耳邊宣告--

  妳不會以為我一輩子都不碰妳吧?我只是在忍耐,忍到妳成為我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才剛來臨,他就對她……

  當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臉上的紅暈就越深濃,也越……無法克制自己對於檮杌加諸在身上的一舉一動所產生的反應。當他吻吮她的頸子時,她癢得直縮肩,卻不敢亂動,因為只要一動,就會牽扯到兩人緊密相連的部分,她快昏過去了……腦子好暈,太多熱意衝上腦門,淹沒她思考的本能,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此刻棘手的情況,只好咬緊唇瓣裝死。

  原、原來這就是他曾說過的,沒有做完的「後續」……

  好熱,他好燙人……

  「妳醒了?」檮杌的聲音因忍耐慾望而更顯低沉,薄唇滑到她耳鬢,邊吻邊問。

  「……」他怎麼會知道她醒了?她根本就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呀。

  檮杌當然知道,她敏感的身軀早已違背她的意志,正在甜美地回應他,先前她半昏半醒,魂魄處於迷離狀態,對於他的撩撥只是逆來順受,現在卻不同,她的全副心神都因他甦醒,每根柔細寒毛都在撩弄著他,她越專注,反應越迷人,拂在他肩上的氣息紊亂,纏在他頸後的柔荑不由自主地抱緊他,就連溫暖的花徑也更不知死活地壓迫他的慾望,好似在挑釁他,考驗他的忍耐極限。

  「醒了正好,醒了咱們再繼續。」檮杌在她耳邊沉沉一笑,如他所言地接續下去,開始摩擦令人瘋狂的熱源,噙著邪意和快意,搾取她迷人的滋味。

  她微冷的肌膚,恰巧舒緩他過度灼燙的勃發慾望,她抱起來好舒服,吻起來好柔軟又好香好細緻,嵌在他懷裏的嬌軀,每寸每分都與他牢牢契合,彷彿合該就屬於他--

  她也確實是他的。他不會放手,無論她是人、是鬼,還是……

  你們這群鬼差很囉唆耶!一天掛掉的魂魄成千上萬條,你們把上官白玉這一縷小小幽魂讓給我又怎樣?!少她一隻來填你們家枉死城就會鬧空城是不是?!我檮杌是不介意為了一個上官白玉把地府給翻過來,但你們覺得為了她和我槓上,值得嗎?當他在地府奈何橋前,聽見文判官說她身邊的鬼差已準備拘提她的魂魄時,忍不住火大地吼。

  說實話,為了一條魂魄,換來整座地府不得安寧,不值得。文判官輕輕頷首,同意他的論點。

  很好,那麼上官白玉就讓給我。他獨斷地決定,不是在和文判官商量,而是霸道地命令。

  好--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但是很遺憾,檮杌兄你想要哪一條魂魄都可以直接帶走,獨獨上官白玉不行。文判官好抱歉地拒絕他。

  為什麼她不行?!他的面容猙獰扭曲,不過卻嚇不到文判官,他的臉上仍舊帶著笑。

  因為她是天女,犯了小罪,被罰入世輪迴的無瑕天女,她的魂魄帶回地府之後,便會由天界派人來召回,所以她並不歸入地府管轄,就算在下願意拿她當禮物送給檮札兄以交換地府百年安寧,也無法做到。

  天女!她竟是天女轉世?!

  那一瞬間,檮杌震撼無比,他以為她只是一個慈悲心氾濫的爛好人,她身上的乾淨氣息是因為長年養在深閨,不涉及世俗之故。如今文判官一語道破,他終於明白那些不該存在於人類身上的突兀感覺之所以在她身上出現,原來正因為她是神族!

  犯下的罪不重,所以她只需在人世十七年,一生平順,家境富裕,不愁吃穿,受盡周遭人喜愛憐惜,不欠情債、子債,悠然而來,悠然而走。我想,能回神界,對無瑕仙子而言,才是好事。

  文判官淡然陳述,短短停頓,檮杌看見他笑中帶著戲謔。

  檮杌兄,你打算為了她和天界槓上嗎?尤其……無瑕仙子可是月讀天尊的親妹,在下不認為月讀天尊會比我好說話。

  神,月讀,千年前將另一隻凶獸渾沌封進鋼石裏,直至現在,渾沌是否離開鋼石,檮杌不清楚,不過幾百年前他經過那塊大石時,周遭的雜草已經長到半個人高。

  檮杌不認為月讀好說話,更不會乾脆地將上官白玉拱手讓他。

  但是,那又如何?他檮杌也同樣不是好說話、好打發的傢伙,想和他爭上官白玉?行!各自拿出看家本領,他不見得打不贏月讀!

  「檮杌……檮杌……」上官白玉在他懷裏低泣,覺得神智被拋得好高好高又墜下,她開始害怕那種茫然未知的境界,只能無助地攀附他。

  可是他好壞,居然更加猛烈鷙悍地充滿她,彷彿就要這樣撞壞她;他又好溫柔,長臂環在她腰後,收起所有的爪子和獠牙,只給她汗濕瘋狂的擁抱,反倒是她的指甲不小心抓紅他的背,留下淺淺痕跡,作為狂歡放縱的證據。

  檮杌吻住她吟哦的小嘴,急切地要著她,用健壯身軀迷惑她,也讓她用玲瓏嬌軀包裹他、滿足他。

  他一直都想要她,在知道她是天女之前就強烈的想要她,現在得知她的身分,他沒有退縮,反倒更堅定這個念頭。他的急躁,正因為她不單純只是上官白玉,同時還具有天女的身分,這代表著會有更多的傢伙來與他爭搶上官白玉,他不想放開她,即便她是天女,也是他的!

  她像隻幼貓嗚咽著,身子輕顫,被他的汗水濕濡了胸口,快感像是緊繃的弦,到達極限之時,瞬間斷裂,上官白玉幾乎昏厥過去,檮杌也在她體內獲得酥麻的解放。

  檮杌撫摸她的長髮,帶笑的嗓音氣息微亂,「妳真不濟事,這樣就不行了?」虧他還想再來一次呢!

  不饜足,他對她的身體完全下饜足。

  上官白玉聽不見他的調侃,癱軟在他懷裏,全身重量由他承接。

  他扯來衣袍裹住她,不顧自己赤身裸體,抱起她走出洞穴。夜空中,月明星稀,不遠處有潭清泉,他踏入泉水內,掬起滿掌泉水輕潑在她滑膩肌膚上,將沾染在她身上的汗水洗去,而後撩起她的髮,沒放過耳背和頸後,搓一搓、洗一洗……忍不住又將嘴印上前去吸一吸、吮一吮。

  上官白玉任由他清洗身軀,眸子緊閤,長睫微濕,唇瓣被吻得紅腫,眉宇間,添上一絲女人嫵媚。

  泉,粼粼波動,水花潑動的聲音裏,夾雜著細不可聞的嗚咽。

  白玉……我可憐的女兒……

  「爹……」她淺吟,秀氣的眉心輕蹙。

  「誰是妳爹了?」睡胡塗囉,抱著他喊爹?

  小姐……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小姐,求妳醒過來……

  白玉……趙伯伯對不住妳……

  上官白玉睜眼醒來,耳畔圍繞的哭喊聲並沒有停止,她望向檮杌,發現檮杌不像她一樣能聽見親人的聲音,但她聽得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在她心口上。

  「我聽見我爹的聲音……還有丁香……趙大夫……他們在哭……我爹他們在哭……」

  「那是難免的,畢竟妳剛死,他們那邊現在應該愁雲慘霧吧。」檮杌隨口答道,比較專注在清洗她的長髮。他沒嚐過痛失至親的苦,不懂那代表著多麼強烈的悲傷。

  「……檮杌,我想回去看他們。」上官白玉無法忽視親人的痛苦及哭喊,憂心忡忡。

  「他們又看不到妳,回去有什麼意義?」多此一舉,不如乖乖待在他懷裏,一塊洗鴛鴦浴還有趣許多。

  「我不在意他們看不看得見我,檮杌,陪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她噙著眼淚請求他。她走得太突然,就連自己都不明白死因,可以想見爹親定會痛不欲生;她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只留下喪女的痛苦給爹親承受。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此。

  檮杌不樂見她的眼淚,那會讓他胸口莫名悶痛,她可以哭,但只限於承受他疼愛時才被允許,其餘的人事物,都不該讓她掉淚。

  「好吧。」

  最後,檮杌還是帶她回去上官府。大門前掛著白色燈籠,府內正如檮杌所言佈滿陰霾,每個人都換上素衣,無人交談。

  守門的老僕,老淚縱橫。

  掃地的雁兒,淚如雨下。

  在馬廄替馬兒剷乾草的阿信,忍著不讓男兒淚滴落,鼻頭卻早已通紅。

  她的靈堂安置於後堂偏廳,丁香跪在一旁,為她燒著一疊又一疊的紙錢,就怕燒得少了,會害她在黃泉路上無法好走。

  冰冷屍體仰躺在小床上,換好壽衣,是她向來偏愛的淡月牙色,臉頰撲上淡淡水粉想掩飾失去紅潤的慘白,長髮仔細綰起,綴上素雅珠花,右顎的傷是她氣絕倒地時碰撞出來的,此刻已裹上藥,想來定是趙大夫替她處置妥當,除此之外,她彷彿靜靜地沉睡著。

  與自己的身體分隔對視,是種很怪異的感覺,她明明站在這裏,肉體卻僵直地躺在榻上。上官白玉來到丁香身邊,果不其然看見丁香哭得好狼狽,一雙眸兒腫得像兩顆核桃似的,淚水還不住地落在火盆中,嘴裏喃喃說著: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

  「丁香……」上官白玉伸手想擁抱她,手臂卻穿透丁香的身軀而去。

  她悲傷地盯著自己氤氳的雙掌。原來,這就是亡靈的感覺,眼睜睜看著世間親人哭泣,就連安慰都做不到……

  她突然好害怕,好害怕看到爹親的痛苦,好害怕看到因為她的緣故,讓爹親傷心流淚。

  她正如此想著,緊接而來卻必須馬上面對這樣的場面--

  上官初拖著蹣跚疲倦的身軀,來到偏廳。

  「老爺……」丁香抬起淚顏,同門外低喚,就要起身行禮。

  「妳繼續燒,不要停。」上官初要丁香別多禮,緩步跨進偏廳,步履有些不穩。只不過短短幾日,他卻比上官白玉記憶中更加蒼老憔悴,鬢間白髮顯而易見。

  他與上官白玉擦肩而過,逕自坐在最靠近上官白玉屍體的座位,執起她失溫的柔荑,默默掉淚。

  打從女兒猝死之後,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安靜靜坐在女兒身旁,自責地看著她,責怪自己為何沒多陪伴女兒,為何總是為了生意將女兒留在家中,自己待在西京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女兒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好乖巧,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不曾讓他操心過半次。

  她的娘親過世得早,他還記得,那天的雪好大,當愛妻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痛苦得恨不得隨她一塊去,那時白玉才不過八歲,是她一直陪伴他,與他一同挨過喪親之痛,她是如此的貼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兒……

  上官初不像前幾日放聲哭喊女兒的名字,他不發一語,伴坐在側,不願意在此時還讓女兒無法安心地走,他必須要接受失去愛女的事實……

  他落寞的背影,因抽噎而微微顫抖的雙肩,教上官白玉難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親磕頭。

  「白玉不孝……讓爹為女兒落淚……請爹要保重身體……」她跟著泣不成聲,不讓檮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餘下仍不停止。

  在場唯一還掛著笑容的,只剩下無法感同身受的檮杌,他悠哉環臂,對眼前的生離死別一片淡漠。

  他們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檮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想擁有的女人,他當然開心,心情自然愉悅。

  擁有她的喜悅大大超乎他想像,本以為不過是新鮮感興趣罷了,但慾望滿足了,喜悅卻沒有消失,甚至連減少一分也沒有。

  檮杌的喜,對照於上官府裏的悲,猶如天界與地獄,他在天,他們在地。不過他的喜悅在上官白玉流淚磕頭時消褪了一些,那幾滴透明的心玩意兒滑落她雪白臉頰,它們不曾從他的眼中流下過,他不知那是啥滋味,聽說它們是鹹的,像汗珠一樣,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東西,卻讓他胸口一窒。

  他討厭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江廷宇和他爹的出現讓上官初收起眼淚,也讓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發顫。

  丁香為汪家父子點燃一炷清香,他們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後,各自落坐,汪老爺能體諒上官初喪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儘管放心,我們說好的親事還作數,我不會讓白玉的牌位送進姑娘廟無人祭祀,我們汪家長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會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讓她進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孫拜她。」未婚的姑娘家無法進祖祠享香火,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的不公習俗,卻無人試圖扭轉過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遠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們汪家接收,這是做兄弟的能替義兄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謝謝你,阿誠。」仍是在討論婚事,卻已不像日前,兩兄弟開心地說著大聘小聘嫁妝那般,上官初應得有氣無力。

  「你要節哀,若白玉見到你這樣,她怎會安心?」安慰人的話,永遠是千篇一律的這幾句。

  「我本來以為,還能親手為她蓋上喜帕,看著我的寶貝女兒風光出嫁……」短短一句話,上官初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檮杌手忙腳亂,想搶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淚,上官白玉卻撲向他,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像個討娘抱的孩子,完全不節制地任由淚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醜陋。

  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爹親,失去了繼續和大家呼吸同一口空氣的權利,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他!

  她無法獨自扛下這樣的驟變,需要他用有力的臂膀替她分攤,幫她撐起這巨大的、痛苦的、自責的悲傷,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檮杌舉在半空中的雙手僵得無法做出反應,他沒有安慰過人,他的嘴一向只會說出惡毒字眼,他的雙掌打人比拍背來得俐落有本事,他近乎笨拙地將手掌擱在她背上,試探性地輕拍一下,沒看到她被他的力道打到嘔血,他才放心地慢慢多拍幾下,到後來逐漸順手,動作熟練許多,感覺她在懷中的哭顫由淺至重,嚎啕痛哭。

  一直到她冷靜下來,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上官初與汪家父子早已離開靈堂,移往大廳繼續商討冥婚事宜,丁香則是到廚房去準備素菜白飯,要來祭拜上官白玉。

  「妳又不算真的死了,跟他們一塊哭什麼呀?以後妳想回來看他們,我就帶妳回來呀。」檮杌總算有機會將滿肚子的疑問全說出來。

  「我能見到他們,可他們看不見我,對他們而言,上官白玉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上官白玉這個人,我再地無法在爹疲憊地回來時,親手為他奉上一杯參茶,再地無法對他噓寒問暖,再地無法孝順他……」上官白玉心口好悶,原來死亡是這麼可怕的事,離開親人,讓親人傷痛,讓親人不捨。

  檮杌把她拽進懷裏。「我是不懂,但我不喜歡妳哭,妳哭得讓我覺得很……煩。」由心裏而發的煩悶,又很氣自己無法讓她不哭。

  「抱歉……」

  「我不是嫌妳煩。」

  明明才說她哭得讓他很煩,她致完歉,他卻又說不是嫌她煩,難不成是嫌滴滴答答的眼淚煩嗎?

  依上官白玉以前的性子,她不會追問,就當他不喜歡女孩子哭哭啼啼而已,可檮杌回答得太令人玩味,她也知道再追問下去,檮杌雖然會擺出臭臉,但還是會乖乖回答她,他不是隻有耐心的妖,唯獨對她十分包容。

  「不是嫌我煩?那是……嫌什麼呢?」她眨著還隱隱閃動淚光的眸兒,從他懷裏退開地問。

  「嫌……」他頓了頓。嫌什麼呢?嫌人類的感情藕斷絲連、不乾不脆?嫌她的家人霸佔掉他與她相處的時間?嫌她現在應該只在意他,不許再想著其他人,就算是她親爹也一樣?

  他沒有親情,不懂骨肉血親是啥,他無父無母,若哪天掛掉,也是孑然一身化為煙塵,不會有人替他立碑上香,更不會有人囉哩囉唆為他的死而哭。

  「嫌?」她繼續接話,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檮杌臉孔一板,果然擺出臭臉來了。「嫌妳哭起來像顆包子,很醜!已經長得其貌不揚,還不維持平常可愛的樣子,讓五官全皺成一團,能看嗎?!」

  壞嘴凶獸重新問世,一出口就傷人。

  他真懂得如何讓人轉哭為嗔,她現在是很想哭沒錯,但已經無關自己死亡的哀慟,而是因為被他批評其貌不揚--他嘴巴不甜,一點都不甜,連想安慰她也說不出半句好聽的話。

  「你還說不是嫌我?既然覺得我其貌不揚,那好,你就讓鬼差將我帶走,看看等我受完地獄一生功過的處罰,飲下孟婆湯,再入輪迴,會不會投胎成另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反正這輩子就是這副模樣,想改造,等下輩子吧。

  上官白玉只是嚇嚇他,她清楚檮杌沒有惡意,他並非真的對她的長相不滿,她沒漏聽他後頭還有一句「平常可愛的樣子」,小小的誇讚從他口中吐出,已屬難得。

  沒料到檮杌竟然大受驚嚇,爆山大吼:「有哪隻鬼差敢來?!我打得他後悔這輩子出生當鬼!」他氣沖沖的,眸光凜冽陰狠,連獠牙都竄出兩邊唇角,這副兇猛樣,哪有鬼差膽敢近身?

  「你何必這樣,去找個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迷人姑娘吧!」上官白玉被他的反應逗得想笑,頭一回發覺自己也有壞心眼。

  「白玉!」儔杌已經顧不得收斂力道,心急地扯住她右臂,上官白玉只剩魂魄,身子輕若無物,當下飛進他懷裏,被他交疊著雙臂箝住。「我才不要什麼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女人,我有妳就夠了!我又不是嫌妳的模樣,妳長這樣就夠好了,眉毛彎彎眼睛大大鼻挺挺唇嘟嘟的,我都喜歡,換一個人來我才不要,不是妳我就不要!」

  他毫無自覺自己說了什麼,還一臉嚴肅認真,上官白玉認識的檮杌不會為了討女人歡心就說出違心之論,他這番話,掏心挖肺了。

  「有你這句話就已足夠。」上官白玉不再嚇他,展臂環住他的項頸,又笑又哭,心情複雜,一方面還在為不得不拋下親人而疼著,一方面也感激有他陪伴著度過這一切。

  檮杌莫名其妙,她前一刻還在跺腳要他去找別人,下一刻卻主動抱緊他,他被這女人弄得一頭霧水,怕她還在氣他嘴壞,又悄聲補上一句:

  「我真的不是覺得妳長得醜,最好是全天下雄性動物都覺得妳長得醜,順我一個人的眼就好……我只是不愛看妳掉眼淚,不要妳哭。」笨拙的男妖,說著笨拙的安慰話語,卻讓她臊紅了臉,更紅的是眼眶。

  「好,我不哭,不哭了。」有他珍惜著她的眼淚,她不再輕易落下,不再用眼淚揪疼他的心。

  「我抱妳的時候,妳才可以哭。」他也不是那麼沒天良,要是她在狂喜之際流下快感的眼淚,這點他可以勉強容忍。

  「別、別說這種教人害羞的話!」她拿手肘頂他的腹,他太結實,一點動靜也沒有。

  丁香端著飯菜回來,神情落寞地一碟一碟擱在靈桌上,檮杌在丁香轉身不注意時,捉起一條素雞咀嚼。

  「檮杌。」上官白玉突然喚他。

  「嗯?」

  就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屍身,直到他應聲時才仰起白淨的小臉。「你左肩的窟窿一直無法癒合,是因為有幾截骨頭不全,是不?」

  怎麼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會痛。

  「對。」他還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還在世時,曾經想過許多許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不願意試。」

  「什麼方法?」什麼方法會讓他生氣到不願嘗試,現在說來聽聽呀。

  「我本想試試找來豬骨或牛骨,補你斷掉的部分,說不定--」

  「妳拿豬骨和牛骨想叫我這隻偉大凶獸將它們塞進我身體裏面?!」她當他是什麼東西?他是檮杌--檮、杌耶!身體裏插上幾根豬骨牛骨,傳出去能聽嗎?!

  生氣了,果然生氣了,幸好她當時沒開口,否則定會挨他一頓臭罵。

  「所以找才沒提呀……」她很識趣的,正因她太明瞭檮杌的驕傲與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幫他填補大窟窿,他寧願給它破,也不會順從。

  「那時沒提妳現在提什麼提?!」欠他臭臉兇她就對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頭,你願意試看看嗎?」

  「妳要我拆下妳的骨頭,裝進這裏?」檮杌按著窟窿,驚訝地問。

  上官白玉點頭。「試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幫你治好身上的傷,它也讓我覺得……不愛。」

  那麼大一個傷口,風大一點吹過去還能聽見呼呼聲,他嘴上總說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腦袋還大。

  「你們人類不總愛將死有全屍掛在嘴邊?我拿出妳的骨頭,妳等於屍骨不全。」這樣也行嗎?

  「魂魄都給你了,我還會吝嗇幾根骨頭嗎?」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說,能藉由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檮杌心頭發熱,因她短短幾句話而暖呼呼的。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有心思擔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壓根都放棄了好不好,他雖是厲害的妖,卻不及渾沌或窮奇,他們習過強力的癒傷咒,他卻自恃法力高強,認為只有他弄傷別人的份,誰也無法傷他半根寒毛,所以癒傷咒只學個皮毛,才會在斷掉幾截骨頭之後就補不回來。對此,他認了,也準備好和這個窟窿共處一輩子,她卻一直掛在心上,就連自己才剛死,眼淚還蓄在眼眶中,依然沒有忘掉它的存在。

  「檮杌,快試吧。」適巧丁香離開靈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時機。

  檮杌看著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時不過是具屍體,安詳面容仍屬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動手,他竟還會有絲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緩緩伸出手,擱在屍體左肩,近乎膜拜地滑過那方柔軟布料,手掌探入壽衣及冷冰肉體內,幾聲喀啦脆響,收回手時掌心多出了幾截秀細玲瓏的骨。

  上官白玉認真地看著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間,比起他的骨頭,它仍太小、太細,她沒信心用這種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卻見檮杌用法術抹平那處傷口,血肉瞬間與白骨糾纏。這畫面,她頭一日遇見他時就瞧過,但不能高興得太早,窟窿補滿後仍有迸裂開來的危險,她曾被嚇過,所以謹慎的盯著。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見自己的白骨,鮮紅的肌肉一層一層堆疊,血管經脈交纏覆上,最後是深褐色的皮膚,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補上了。」數滿一百,沒入息的肺葉已經在抗議,她雖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說著,勾起笑意,柔荑試探地撫摸新生膚肉。

  檮杌按著發燙的左肩,那抹熱源,溫暖著他,比靈山火池的巖漿更炙。

  補上的部位,有她的氣息。

  多神奇,他是凶獸,她是天女,正與邪,應該水火不容,可是他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體內深處散發出光芒,治癒所有不適,甚至在最靠近她纖骨的心臟,感覺到屬於她的柔軟與溫度。

  檮杌擒住她的手,壓在心口。「從今天起,妳就在這裏。」

  跟著他,不分離。

  &&&&

  那夜,萬物寧靜,夜色濃黑如墨,偶有幾聲蟲鳴,遠遠的,並不擾人清夢,除此之外,什麼聲響也沒有。

  上官初一連幾日都沒什麼吃沒什麼睡,失去女兒的痛,讓他彷彿重回到愛妻初喪那時,眼睛一閉上,腦子裏就浮現出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又哭了,不住地嘆氣,怨恨老天爺待他不好,讓他承受兩次重重的打擊,怨恨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他在女兒靈堂的心桌上趴著,不覺竟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還是半醒著--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愛女,一襲乾淨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單薄纖瘦的身軀,裙長曳地,綢緞的光澤在她周身像一波波漣漪,她站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林裏,幾綹長髮隨清風拂動,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朝他走來,一如他記憶中的恬靜溫雅,她不是絕色美人,卻總像春風溫煦輕拂人心。

  「爹。」距離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妳嗎?妳回來了……」上官初飛奔過去,明明他盡力奔跑,千步的距離何其之短,偏偏他每進一步,上官白玉就遠離他一步,任憑怎麼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請爹不要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沒能再讓爹寵著愛著……」

  「是爹沒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給妳,是爹對不起妳……」上官初不放棄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兩人之間一寸距離都好。

  上官白玉搖頭,是反駁他的那句話,也是要他別再費力追逐。

  「爹給女兒的,比一副健康身體更多更多,白玉叩謝爹十七年來的養育之恩。」她磕頭,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體投地。

  「白玉……」他知道,女兒是來拜別的,從此天人永隔。

  果不其然,上官白玉說了許多許多話要他保重自己的身體,要他好好過日子,要他別替她傷心,彷彿在交代她來不及出口的遺言,父女倆哭成一團。

  「爹,請你收丁香為義女,讓丁香代女兒嫁去汪家,汪大哥與丁香彼此相屬,他們會是一對恩愛眷侶,丁香靈巧貼心,有她替我盡女兒的義務,白玉才能安心的走,好嗎?」

  上官初在她前幾句細細叮囑時就已哭得涕淚縱橫,只能不斷點頭,應允她最後的央求。

  「可爹不放心妳一個人,妳若是在爹到不了的地方被人欺負怎麼辦?」白玉性子恬淡,不愛同人爭、與人鬥,要是有人存心欺侮她,她身旁沒有人保護,定會吃大虧的……

  上官白玉仍是笑著,清涼的微風倏然加劇,席捲滿地桃花瓣,在她身後,浮現出一具高大黝黑的男性身影,上官初想瞇眼瞧得更仔細,卻被滿天花瓣模糊了視線,只知道她背後站了人,那人還霸氣地環住她的肩,女兒身上白皙如光,那人卻沉如黑鐵,上官初心中一驚,以為是什麼危險逼近她,正要上前護衛,女兒卻輕笑出聲,柔荑撫上那隻橫亙在她胸前的粗臂。

  「爹,白玉不是一個人,白玉有人陪著。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人欺負白玉,請爹寬心,毋需再為白玉掛心,白玉現在只希冀爹平安康泰,別讓女兒走不開……」

  「白玉!白玉--」

  「我會顧好她。」

  上官初聽見她身後那人開口,聲音好沉,壓迫感好重。是鬼差嗎?還是哪路凶神惡煞?為什麼會那麼霸道地摟著白玉?白玉在他身邊真能安全嗎?

  「白玉--」

  瞬間,上官初驚醒,滿臉是淚。

  「夢……是夢呀……」他用衣袖抹乾淚水,怔忡間,鼻翼再度抽動,聞到好淡好淡的桃花香。是外頭園子裏植的桃樹嗎?不是呀,那幾株桃樹,連個花苞都還沒有。

  他坐直身子,卻看見桌上散佈著幾片白色花瓣,與夢裏飄落在白玉身上的花瓣相似……

  「白玉,是妳回來了嗎?」上官初低嘆,喃喃自語。

  「老爺。」丁香一早便到靈堂來上香,不意外遇見上官初。

  「妳今天怎麼這麼早起?不是才寅時嗎?」

  「……我剛剛夢見小姐回來,所以一醒來,就想來看看小姐。」丁香的眼也是紅的,才哭過沒多久。

  「妳也夢見白玉?」

  也?這麼說來……「老爺,您也一樣嗎?」

  「嗯,我夢見白玉回來,站在桃花樹下,笑得同以前一般……」

  「我也是!小姐穿著那襲白綢雪紗,綰著素髻,那髻,是我曾經替她梳過的,小姐她……她要我好好照顧老爺,替她盡心盡力孝順您……」丁香只敢說到這裏,後頭太踰矩的夢境她沒打算說,但上官初卻接話。

  「還有,要我收妳當義女,由妳代她嫁往汪家。」

  「咦?!老、老爺--」他、他怎麼會知道小姐在她夢裏說過這些?

  「因為白玉是這麼告訴我。」上官初解答。經由兩人相似的夢境,他開始相信白玉真的回來過。「丁香,我收妳當義女。」

  丁香臉一白,咚一聲重重跪下,惶恐得不知所措。「老爺?丁香不敢!丁香不敢--」

  上官初扶起她,「這是白玉的遺願,妳就當……幫我完成女兒最後的央求。妳也知道,白玉從來不向我討些什麼,她上佛寺,求的也從來不是她自己好,妳說,她這麼小的請求,我能不為她做到嗎?」

  「老爺……」

  「妳就別推辭了,妳再推辭,就得換我拜託妳。」

  丁香咬唇,她不是抗拒,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她自小無父無母,跟在小姐身邊,心裏早就將小姐視為至親,每次看見老爺待小姐珍愛呵護的模樣都會好生羨慕,現在小姐竟要將她擁有但沒能長久的親情分給她……

  小姐、小姐,妳連我的未來都替我安排好了,是嗎?

  丁香還在猶豫,趙大夫也來了,上官初與丁香馬上聯想到唯一可能性--

  「趙大夫(老趙),你也夢見白玉?」

  「你們怎麼都知道?」趙大夫吃驚地以為這兩人有讀心術,但相識如此多年,他當然明白上官初和丁香是平凡人,所以轉念問道:「難道你們……」

  「嗯。」沒錯,他們也是。

  上官初對於女兒託夢的內容很在意,不知道她又對趙大夫交代什麼。「老趙,白玉同你說了些什麼?全告訴我!」

  「這……當然沒問題,但讓我先為白玉上炷香吧。」

  「我也要!」丁香點燃清香,與趙大夫閉眼敬拜。

  竄著裊裊輕煙的香枝插進爐內,趙大夫坐下後先是一嘆,才幽幽道:「白玉她定是擔心我自責,才會入我夢裏說了那些話……」

  趙大夫何止自責。

  明明在白玉出門前,他才替她診過脈,沒診出任何病根,也覺得她身子近來有越發健朗的跡象,多出門走定是好事。明明該是如此的,為什麼白玉好端端的出去,卻是被橫著抬回來?他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斷了氣息,無論是下針或灌藥,都已枉然。

  他好惱自己,是他醫術不夠,才會沒診出白玉的情況,才會害白玉猝死,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上官老爺一句話也沒責怪他,讓他更是無地自容到了頂點,心裏已做下近日便要離開上官家的決定。

  「她說,她的壽命早就結束,多出來那三個半月是天賜的,她不怪我,還向我道謝……」

  夢裏,上官白玉娓娓說著,生死簿上,她的陽壽只到大雪紛飛那日為止,無關趙大夫的醫術,即使是神醫,也敵不過司掌生死的閻王--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但她不只多留到五更,還足足多度過一百餘個五更,所以她不怨,她感激,能和親人多相處一刻鐘,她都心滿意足。

  她謝謝他,像叩謝她爹親一樣,謝謝他總是在夜裏她一犯燒時就匆忙趕來診治,不論多晚都一樣;謝謝他像個家人,照顧她無微不至,也抱歉總是麻煩他,讓他苦惱,還有還有,他替她瞞住私藏小貓小狗的事,仍是要保密哦。

  最後,上官白玉露出最濃最重的歉意和靦覥笑容,從黑暗中牽出一個男人,一個眉不慈目不善,雙臂環胸、冷眼看人的男人。她說--

  趙伯伯,我騙了您,我藏的不是一隻女妖,而是他……他叫檮杌,有一回您額心腫了個大包,就是他弄的,上上一回您絆倒,也是他;上上上一回您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是他……

  「你也看見那個男人?」上官初訝然問道,趙大夫點頭。

  「我、我也看見了。」丁香怯怯地舉起手,得到在場兩個男人注意後才苦著臉說:「他說,我好吵好煩好囉唆,他老早就想一手捏爆我的腦袋,若不是小姐制止他……」嗚,原來那一段不是惡夢,而是真的真的真的有個男人--不,是男妖在她左右,時時想著如何做掉她。

  「咦?大家怎麼都在?」汪老爺從屋外進來。

  三人的交談被打斷,換汪家父子一大早就到靈堂來上香,不用說,汪家父子昨夜一定也夢到白玉了吧,來來來,直接坐下來,說說她交代什麼。

  「白玉?我沒有夢見白玉呀……」江廷宇被上官初追著問時,露出困窘的神情,又改口道:「也算有啦,匆匆一眼,她就被拽到一個男人背後……」

  男人,檮杌,他真忙,每個人的夢裏都有他。

  「那是一個惡夢……我夢見我迎娶白玉的牌位,正要一拜天地,手裏的牌位卻被那男人一掌揮來,碎成木屑。他右手爪子這--麼長,掐在我脖子上,獠牙這--麼長,面目猙獰地凶我,說白玉是他的,不准我肖想她,別說是牌位,連塊木屑都不准我娶,否則他會扭斷我的脖子……他雖然這麼說,同在夢裏,接下來他根本就直接折斷我的頸子……被扭斷脖子的感覺好真實,到現在我都還覺得這裏好痛……」不知是落枕還是怎麼了,夢裏被男人拗折的部分就是痛呀……江廷宇還記得自己大叫一聲,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涔涔的恐懼。

  「那不是夢哦。」上官初、趙大夫及丁香,異口同聲。

  上官白玉昨夜確實回來過,還帶著一隻霸道男妖一塊入夢。

  她是來道別,是來一一交代她在世上放心不下的親人們,要他們好好活著,不要替她悲傷。

  拼拼湊湊眾人的夢境,可以得知上官白玉身旁的男妖很兇,很霸道無禮,還很目中無人,這樣的男妖,卻向上官初保證「我會顧好她」,口氣冷冷淡淡,像在叫人滾遠一點,而上官白玉被他環在胸前,笑得燦爛如花,好似在告訴大家,她會過得很好,也請大家為了她保重自己。

  「不該再讓白玉放心不下咱們……」上官初因女兒的貼心更加不捨。

  「是呀……」趙大夫不住地點頭。「白玉這丫頭……」

  上官初從今天起,不再哭泣,他必須從喪女之痛中振作起來,為了不讓白玉再操心。也許還得用上好幾年時間才能平復,但教女兒為他掛心,他這個爹未免太失職。

  趙大夫從今天起,立誓要走遍天下,學習更多醫術,要成為能救更多人的醫者,將無法救活上官白玉的遺憾,彌補在別人身上。

  丁香從今天起,要代替小姐將老爺當成親爹,小姐以前如何孝順老爺,她會替小姐繼續做,而且……她也會盡量不那麼嘮叨啦。
江廷宇從今天起,打消了和上官白玉冥婚的念頭,想也不敢再想……
第八章

  悠遠的鐘聲,由山頂的佛寺傳下,上官白玉閉目聆聽,隱約還有誦經聲夾雜其中,讓她聽得好安心。以往她到佛寺上香時,寺裏的住持總說她很有佛緣,所以即便成了鬼的現在,她也不會害怕那些經文吧。

  又是飄雪時節,算算日子,這是她成鬼的第十個月。在這十個月裏,她跑遍太多無法想像的地方--結滿纍纍仙桃的玉林、汩汩冒著醇酒的泉、開滿繁花的山谷、成群珍奇異獸奔馳的大地、黃沙滾滾的荒漠、住滿金髮碧眼人類的國度,當然,還有數度拜訪的水晶龍宮。

  玉林裏的仙桃,檮杌摘下一顆給她吃,當時她以為那兒是野林,仙桃是野生的,並未多想,捧著桃子深吸一口果香。

  她不需食物,光聞氣味就能饜足,當她正準備將手裏的仙桃分食給檮杌,卻見他老早就吃掉一整棵樹上的粉嫩桃子,吐了滿地桃核,嘴裏還嫌仙桃滋味不夠香沒多甜。

  說時遲那時快,玉林裏竄出一隻巨大的虎,足足兩個成年人高,最稀罕的是牠毛色是鮮血般透紅,牠看見桃核,氣得虎眸瞠圓,惡狠狠的仰天長嘯,像在罵人,幾乎可以同時塞進十幾顆人腦的虎嘴發出低吼,一顆顆牙齒看起來都好銳利。

  她扯扯檮杌的手,低聲問:「這桃子……是有人種的嗎?」現在才問,似乎太晚了。

  「有呀。」檮杌頷首,讓她差點昏厥過去。

  他竟然帶她到別人家的林子裏,偷別人家的桃子吃!難怪人家會放老虎咬人!

  紅虎步步逼近,上官白玉自知有錯在先,只能彎身鞠躬向牠致歉,並且拉著檮杌一塊。

  偏偏檮杌仍無反省之心,「我可以一掌劈死那隻畜生,妳不用擔心啦。」來,再吃一顆,仙桃多吃多補,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檮杌!」她板起臉孔,明明是他們的錯,怎能偷吃人家的桃子,還打死人家的寵物?!

  「是誰偷摘我家仙桃--」蒼老嗓音吼得好響亮,拄著拐杖咚咚咚跑來,在拐出樹林時還重重跌了一跤,上官白玉一驚,趕忙過去攙扶老者。

  「您沒事吧?有沒有摔疼?」這一扶,才發覺老者身形好嬌小,站起來只到她腰間,他的白眉和白鬍都長及地上,眼睛完全淹沒在白晃晃的毛髮間,摔跤完全是踩著自己的長鬍之故。

  「偷我桃子的賊!」侏儒老者抓住她不放,完全不聽上官白玉辯解。

  檮杌眼神一凜,竄來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發狠地將上官白玉的手搶回來,並一把操起侏儒老者往身後拋,像在丟一團廢料般無禮。

  「呀呀呀呀呀呀--」侏儒老者慘叫,幸好紅虎反應機伶,飛奔過去叼住主人,才不至於讓主人摔成破雞蛋。

  侏儒老者動手撩開長眉,看見是檮杌,氣得哇哇大囔,短短手指還在顫抖,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檮杌!又是你這隻凶獸--你們這些凶獸怎麼老愛找我的仙桃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吃桃,連桃樹也整棵吞下去,一片葉子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養了一千年,它們才結滿果,你竟又帶人來偷摘?!你你你你你……」

  「抱歉,這些桃子多少錢,我們向您買下……」上官白玉想以實際補償來表達最高歉意。

  「錢?我給妳錢,妳把桃子吐出來呀!」老者不領情,像隻蚱蜢蹦蹦跳。

  「你這麼兇幹嘛?!」檮杌田惡言相向,誰敢嗆上官白玉,就是準備和他檮杌結仇!

  誰兇了?到底是誰比較兇呀?!侏儒老人瑟縮著肩,藏在大紅虎後頭直犯嘀咕。

  「檮杌,是我們有錯在先,不可以對老先生不敬!」上官白玉不許檮杌用臭臉兇老人家。

  對嘛對嘛,聽聽,這才叫人話,聽在耳裏多爽呀,要是打從一開始就由這名小女娃說話,檮杌乖乖閉嘴,他植樹老祖哪會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說不定心情一好,還多送他們一袋桃子哩!

  上官白玉蹲低身子,與侏儒老人平視,目光誠懇,笑容可掬。「老先生,吃掉的桃子我們沒有辦法賠您,您說個方式,讓我們補償您……」

  唔--這種甜孜孜的嗓,讓人酥麻呢。

  「不然妳親我一下--」侏儒老人一不小心說出心裏話,但隨即看到檮杌齜牙咧嘴,頗有「由我來親你一下更好」的陰狠樣,趕忙又搖頭道:「沒、沒什麼方法能賠我!除非那幾顆桃核重新發芽長大,否則沒啥好說啦!」他氣憤地指著滿地桃核。

  「好,我將那幾顆桃核重新種起,讓它們發芽之後再拿來還您。」上官白玉仔細拾起檮杌吃過的桃核,數數有十二顆。

  「妳以為誰都能種起仙桃嗎?若那麼容易,這一大片玉林怎會全歸我管?」侏儒老人哼聲,放眼天界,種仙桃的本頷只有他而已啦。

  「我會試試的。」

  「行,就讓妳試試,發不出芽的話,我可就要妳徒手將整片玉林的雜草除乾淨--」

  「我現在就可以徒手幫你把整片玉林除乾淨。」檮杌寒聲道。整片玉林,包括雜草、桃樹,還有這隻小矮人和那隻大紅狗!

  侏儒老人跳到上官白玉身後躲藏,知道她是最好的擋箭牌,一旦有人擋在前方,他吠叫的氣勢就很強。「小女娃叫你要敬老尊賢,你沒聽到呀?!」

  「我沒讀過書,不懂什麼叫敬老尊賢,不過我知道啥叫挫骨揚灰及四分五裂啦!」

  「檮杌,幫我拿著桃核。」上官白玉一句話,馬上讓檮杌的兇臉軟化,乖乖攤開手掌讓她借放。「老先生,請問我要種在哪兒?」

  「那邊。」侏儒老人努顎,一旁有塊小空地。

  「好的。檮杌來。」上官白玉頷著檮杌走,那口吻真像侏儒老人每回叫紅虎「小乘來」一樣。

  他叫「小乘來」,紅虎十次有九次不鳥他;她叫聲「檮杌來」,那隻凶獸乖得咧,跟在她身後,她要他用手指在泥地上戳洞,他照做,她將桃核放入,他還替她蓋土--

  五日後,翠綠色的小芽破殼而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一顆沒少,在小芽上方,各有一團透明小光球,包著小桃樹靈,一隻隻全在睡覺。

  侏儒老人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不但種出新芽,連樹靈都成形,就連他植樹老祖來種,至少也要等上半個月才能培育出樹靈。

  「老先生,這樣可以嗎?我還可以替您照顧到桃樹長大結果哦。」上官白玉溫柔地詢問。她向來喜歡花花草草,還在世時也愛親手種植,當她將花草照顧得極好,花草間的小精靈就朝氣十足,讓她看了好歡喜。

  「妳到底是什麼東西……凡人、鬼魂、妖精、凶獸,絕對都不可能讓桃核發芽,仙桃是神物,染不得一絲污穢。」

  「我是上官白玉,目前……是鬼魂。」她很認真地回答老人家的問題。

  「不可能……」他沒見過這種怪事,盯著她好半晌。「妳是天女吧?」

  「不是。」她搖頭。

  「妳是!」

  「她不是!」檮杌接口,替她否認,拉著上官白玉就走。

  「天女怎麼可能和凶獸在一塊……」侏儒老人納悶地說著,檮杌和上官白玉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見,身旁的紅虎只是晃晃尾巴,不想加入他的苦思之中。

  有了玉林的教訓,上官白玉知道檮杌帶她去的都不是普通地方,像酒泉,他掬一掌要她喝,她就會先問:「這酒,是自個兒從地底冒出來,還是有人釀的?」言下之意便是這酒有主人嗎?

  檮杌自己喝下掌心的酒,在她恍惚之際,一口酒哺餵給她,才咧開「妳是共犯」的賊笑,點頭道:「有人釀的,好喝嗎?」

  果不其然,那一大池的酒,是酒仙辛苦釀出,而且和玉林的情況一樣,酒仙見著檮杌,氣呼呼地做出相似的指控--

  「檮杌!又是你這隻凶獸--你們這些凶獸怎麼老愛找我的仙酒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喝酒,連酒罈也全吞下去,一片破瓦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釀了一千年,它們才蓄滿一池,你竟又帶人來偷喝?!你你你你你……」

  耳熟吧?是的,植樹老祖也罵過,就在不久之前,讓上官白玉都想同情起他們。

  最後還是上官白玉向酒仙致歉,為了那一小口的仙酒,被迫和酒仙吟詩作對好幾日,酒仙心情好了,才放他們兩人走--當然,檮杌貼在她耳邊說,他可以輕易揍扁酒仙,揍了就跑,還能順手摸出他幾罈仙酒。上官白玉當然不採納這種無禮野蠻的提議。

  再來,是繁花谷,上官白玉學聰明了,先問清楚才肯踏上那塊地。

  「這滿山的花,是野生的?」

  「當然是野生的。」檮杌冷睨她,一副「妳在說廢話」的神情。

  「真的?」她再度確認。

  「真的。」

  「沒騙我?」二度確認。

  「沒騙妳。」

  好,她信他,讓他將她放置在花谷之中,他摘下一朵,花瓣是鮮黃色,在眼前像黃金閃亮,簪進她的黑髮間。

  檮杌打量著她。

  「好看。」他低笑,湊近她,兩人鼻尖碰著鼻尖,唇蹭著唇。

  真是令她受寵若驚的評語,煨得她雙頰微紅。

  多美的風花雪月,美吧?是很美,她差點醉了。

  如果沒有接下來爆發的吼聲,她大概會無力抵抗檮杌將她壓進繁花裏耳鬢廝磨一番。

  「是誰闖進我的花圃偷摘我的花?!」

  上官白玉默默看著檮杌,嘆息,沒有力量生氣,慢慢說:「你明明說是野生的。」還再三保證過。

  「我一直以為是野生的。」他沒有誆她,到現在仍是這樣認為。花,長在土地上,享受雨露滋潤、陽光照耀,花瓣上又沒刻名字,當然就是野生的。

  花還簪在她髮髻上,人贓俱獲,辯無可辯,最終仍是上官白玉道歉了事,還將敖雍送她的大貝珠當成賠禮送出。

  檮杌呀,與其說他是凶狠的獸,不如說他是單純的獸、自由自在的獸。在他眼中,長在樹上的水果,蓄在池裏的水酒,搖曳在清風中的小花,都不屬於任何人所有,誰都能吃、誰都能飲、誰都能摘,如同對一隻山林野虎而言,竹籬笆裏圈圍的肥雞就是食物,牠哪管那些雞是張三或李四養的?檮杌的情況正是如此……嗯,她想,其他三隻凶獸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吧。

  凶獸,不過是欠缺教育的小動物罷了。

  想起和檮杌相處的點點滴滴,上官白玉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就連佛寺的鐘聲和誦經,也無法讓她心無旁騖。

  她執著一把紙傘擋雪,也擋鬼最害怕的日光,靜待檮杌回來。

  就在方才,有隻男妖來找檮杌,檮杌一見他,臉色大變,在男妖靠過來之前,檮杌交代她在這裏別走,等他回來。他畫下一圈無形咒術,任何牛鬼蛇神都近不了她的身,若有人誤踩,咒術會將它們撕碎成肉末。

  畫完咒術後,檮杌扯著男妖跑進林裏,好半晌還不出來。

  那隻男妖是檮杌的朋友嗎?若是,那就太稀罕了,她還不曾見過檮杌有朋友呢。

  她安靜地等待,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檮杌。

  上官白玉將目光挪向右側,在白淨雪景裏,一條同樣雪白的身影緩步而來,他身上慈悲的微光溫暖舒服,吸引她的視線,他也在看她,還朝她露出笑容,那麼恬淡,幾乎只是唇色微勾,但是上官白玉不確定他是在「看」她,她不過是抹幽魂,任何人類都瞧不見她才對。

  那男人,童顏鶴髮,白的衣、白的髮、白的鞋,乾淨得不可思議,彷彿一點污穢也沒有,如同蒼穹裏的一朵白雲,既高潔又遙遠。

  他在她身側坐下,檮杌的咒術,竟對他毫無影響。

  「你看得到我?」上官白玉會這麼問,是因為男人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看得到。」

  好悅耳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潔淨,滑入耳裏,心曠神怡。

  「……你不是人?」尋常人不會有柔順光澤的白髮,卻配上年輕清冷的容顏,所以她猜測道。

  她的問題讓他笑意加深。「不是。」

  「也不是妖。」這句話,上官白玉是肯定的。他身上沒有檮杌那種大剌刺的野性。

  「不是。」

  「和我一樣,是鬼?」

  這個問句,讓他原先淺淡的眸光變為沉思,他沒正面回答,反問她:「妳為什麼不隨鬼差回去?為何選擇成為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有檮杌。」上官白玉修正他的用辭,她不孤單,那種孤獨無依的詞彙,不能把在她頭上。

  他覷她,深深望入她眼底,她的面容安詳滿足,提及檮杌,眼眸都笑彎了,像輪散發柔黃光量的明月。

  「若我告訴妳,妳隨鬼差前往地府後,立即會被領往西方極樂,那裏有花有草,祥和安寧,世間紛紛擾擾全隔絕在外,妳毋需再受苦,沒有七情六慾糾纏,這樣,妳仍然願意要現在的日子?」白髮男子淡淡詢問,臉上仍掛著微笑,像在拿糖哄騙娃兒。

  他說的,多美好呀,三言兩語勾勒出世外桃源,隨著他舒適平緩的嗓音,那世界也立即在她眼前成形,可惜,她不眷戀。

  「願意。現在多好,這裏有花有草,也祥和安寧,我不苦,有七情六慾糾纏,卻甘之如飴,重要的是,這裏有檮杌。」再漂亮的世外桃源,沒有檮杌在一塊,她也不去。

  西方再極樂,也不過如此。花?她見過滿山谷的花,不一定要極樂世界的才美。祥和安寧?她現在也很祥和安寧,心靈平靜,她不用貪心追求什麼,夜裏,檮杌膩在她身上睡,他不怕她身軀的冰冷,用高燙的體溫讓她記得生命有多溫暖。苦嗎?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七情六慾繫牢她,她思念在世的親人,想著想著就會哭,檮杌不滿地嘀咕,卻又溫柔的替她抹眼淚,誰說七情六慾的糾纏不好?她被糾纏得內心甜孜孜。

  「人有人壽,鬼有鬼壽,妳一直悖逆天道而行,越行越遠,最終會走向一條死路,妳不怕嗎?」

  「我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我要走下去,一直走到沒路,或許檮杌會用蠻力將死路打通,然後又出現一條活路。」她幾乎可以想像她和檮杌站在封死的路前,一塊巨大的擋路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裏,檮杌會偏著臉看她,剛稜的臉龐扯出在笑的表情,說「我是檮杌,什麼也擋不住我」,接著,可憐的擋路石被打回風沙,讓她小小哀悼幾秒。

  「妳手上並沒有紅線。」他突兀地說道,持起她的右手,纖白的手指乾乾淨淨,自得有些透明,小指上空盪盪,他與她互視。「妳與那隻凶獸,不會有結果。」

  紅線,是與生俱來的姻緣線,月老在每個人、每隻妖出世之前就幫他們繫好,手上紅線纏在一塊,無論兩人多針鋒相對,也掙不開紅線,同理,兩個多相愛的人,沒有紅線,糾纏得再長再久,也不會善終。

  上官白玉聽見,不答腔,倒是細細與白髮男子平視。好熟悉的感覺,她明明不識得他,又好似與他相識許久許久……不可能呀,若以前見過他,她絕不會忘的,他太特殊,白髮柔順平直,當風拂起時又像雲霧在他周身繚繞。包裹住頎長身軀的白衣上毫無贅飾,連繡個什麼也沒有,白淨淨,可並不讓人覺得單調無趣,一個陌生人,卻讓她娓娓訴說著心底話……

  「我以前,見過你嗎?」上官白玉自覺失禮,神情有些歉然地問。

  「嗯。」他輕輕頷首,白髮滑過肩際,像流泉。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是在哪兒呢?」

  「不重要。」他不以為意,被記得、被遺忘,他都平淡看待。

  上官白玉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眼熟。真的,她見過,在哪裏呢……

  白髮男人起身,與來時一般的輕緩優雅。

  「你要走了?」她隱約不捨,還想和這男人多說幾句話。

  「檮杌快回來了。」他嗅到檮杌身上甫清洗過但沒洗乾淨的血腥味逼近。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檮杌有點兇,但不隨便傷人。」好怪,她竟然想讓檮杌和白髮男人見面。

  「我與檮杌是舊識。」不需透過她的引見。

  「真的?」也對,他定是識得檮杌,否則她只提及檮杌的名,卻不曾提及檮杌是凶獸,這白髮男人卻知道。「那好,留下來和檮杌見面敘舊。」

  「感情不好的舊識。」敘舊?檮杌見著他,會翻臉吧。

  「嗄?」

  「妳過得快樂嗎?」他回首,拋出這句問話,白髮拂過臉頰,他沒撩開,任由它們隨風飛舞。

  上官白玉有股淡淡哀傷,不懂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好想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好似她知道這個男人會耐心的安慰她。他問得好淡然,不仔細聽的話,輕易就會忽略問句裏的關懷……

  不是情人,感覺不同;不是朋友,那比友情更濃些……呀,親人,像爹一樣……

  「我過得很快樂。」她向他點頭,再三保證。

  不知怎地,她想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真的過得好,不要替她擔心,也不要說服她離開檮杌,她甚至希望……他也會明白檮杌的好。為什麼呢?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突然坐在她身邊,閒話家常幾句,又突然要走,兩人的交集那麼短、那麼淺,卻又像熟識數千年……

  她聽見他的嘆息,好淡好淡。

  「妳好自為之,無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他的薄唇輕輕吐出,純白身形瞬間化為煙雲,氤氳著茫茫彩霧,與雲天同化,消失無蹤。

  無瑕天女,當年縱放大牢裏的獸,為此領受天罰,謫仙入世,王母心疼她這乖巧溫馴的小天女,讓她入世的十七年裏以最平順無波的際遇結束生命,算是給她小小責罰。怎知安排好的路卻出現了分歧,那時擾亂她寧靜天女生活的獸,又再度出現,且與她的牽絆更加深刻。

  是吉或凶?他掐指一算,向來淡漠的眸,黯然下來。

  神,月讀,以為自己早已跳脫情感束縛,能淡然看待世事,相信天理循環,任何人不該地無法改變及扭轉,未料,當他預見不久之後的未來,心,仍是痛擰起來。

  為他唯一至親的妹妹。

  &&&&

  「誰來過?」

  白髮男人走後沒多久,檮杌真的回來了,一靠近她就嗅到怪味兒,而且還是很刺鼻的「神味」。

  「我不知道他是誰。咦?來找你的那位朋友呢?」上官白玉沒瞧見檮杌帶著方才的男人回來。

  「朋友?」檮杌一愣,然後才想起來她問的傢伙是誰。

  屏蓬嘛,之前被他打爆半邊頭顱和折歪軀幹的那隻。這傢伙哪是朋友呀,他是來討打的好不好!不知死活敢再來找他檮杌幹架,他成全他--不過不能讓上官白玉瞧見那一幕,否則她會和他生氣的,所以他扯著屏蓬到林子裏,解決私人恩怨。

  打得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他有事先走。」檮杌掩蓋惡行,笑瞇瞇地挨近她,絕口不提屏蓬被他打成什麼模樣,現在還癱死在路邊抽搐。「妳還沒說清楚,方才是誰靠近妳?」

  「我說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認識他,檮杌,我認識他的……可我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揪緊檮杌的衣袖,情緒有些激動,眼眶微微紅了。

  「長啥模樣?」看她迷惑的表情,他心中的不安成形,急於詢問。

  上官白玉將白髮男人的模樣仔細告訴他,連同對方帶給她親人的感覺,她全說了,一點都不隱藏。

  月讀!

  檮杌幾乎是立刻地、輕易地猜中來者。

  他沒有見過月讀,沒有「親眼」見過,月讀的出現總是伴隨著無數模糊礙眼的白霧和神光,從不在人前卸下神防,但若月讀在上官白玉面前以真實面目出現,他也不會太吃驚,畢竟哥哥見寶貝妹妹,還需要藏來藏去裝神祕嗎?

  月讀要來搶走她了嗎?

  不對,她仍待在原地等他,她並沒有跟著月讀回天界去。

  月讀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將白玉帶走,至於月讀為何沒這麼做,他猜想不出原因,只知道他不允許月讀打她主意!

  「檮杌,他說與你是舊識,你認識嗎?」

  「不熟。」真他娘的不熟,神和凶獸,能有啥好關係?他們神族視凶獸為毒瘤,恨不得絕之而後快,而凶獸當神族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覷人時永遠都飛在半空中,說是慈悲實則睥睨地俯瞰世界,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檮杌正色地握住上官白玉雙臂,要她好好看著他,聽他說話。

  「他是壞人,以後再見到他,一定要大聲叫我回來,不可以和他單獨相處,聽到沒?」他很小人地汙衊月讀,要在她腦中深深烙下對月讀的壞印象。

  無中生有最下流,亂扣罪名最惡劣,羅織罪狀最無恥,但檮杌才不在乎下流惡劣無恥,他是凶獸,難不成還要他善良可愛光明燦爛?

  凶獸本性,一字形容--壞。

  「那人是壞人嗎?可、可是不像呀。」上官白玉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在白髮男人身上察覺不到一絲惡意,甚至當他與她並肩而生時,他身上柔和的氣息包圍著她,很舒服,很寧靜,宛如置身雲端,又很安心。

  說句傷人的話,比起檮杌,白髮男人比較像好人,至少就外觀來看--這話,絕對不能當著檮杌面前講,否則他又要吠人了。

  「他是!」檮杌萬分篤定,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妳別看他人模人樣,他冷漠又無情,一個不爽,就把人關在鋼石裏幾千年出不來!」

  這倒是事實,千年前,有隻苦主就被月讀給囚進鋼石,現在踏出鋼石了沒有也不知道。只是呀,檮杌絕口不提那隻苦主幹下過幾樁大鬧天界、人界、地界的壞事,看在旁人眼裏,都會很想跟苦主說一句:「你活該死好」。

  「真的嗎?」上官白玉眉宇染上輕愁,還是不太願意相信如此乾淨無瑕的人,會如同檮杌所說的那般壞。

  「真的。他專用甜言蜜語拐女孩子,妳不要傻傻的跟他走!」誘拐的罪名,當然還是他胡謅出來的。

  「……我不會跟他走。」無論白髮男人是善是惡,她都沒打算跟他走。

  得到上官白玉的保證,檮杌才稍稍鬆懈。他真是小人,為了留住她,無所不用其極,但小人就小人,被罵小人但能留下她他就甘願啦!

  「不只是他,誰來拐妳,妳都不可以走!」他貪心的要求更多。

  「嗯,我不會走。」

  現在如果追著她索討更多更多承諾,實在很蠢,畢竟她都再三保證了,她又不是凶獸,不會將食言而肥當成家常便飯,神是不打誑語的,她是天女,自然會信守承諾,她答應他不會走,他當然信她--

  「再跟我保證一次。」哦,蠢斃了,他做出自己很唾棄的婆娘行徑。

  上官白玉定定看他,笑靨如花,不是美人的皮相,卻有最美的笑容,彎彎的紅唇像抹新月,執起他的雙手,嗓音如蜜,甜甜淡淡地說:「我,上官白玉,絕下會離開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裏。」

  烙著淺淺「檮杌」兩字的小掌平貼在他左胸,她看出他的不安和恐懼,他很害怕失去她,當她提及白髮男人時,他的臉色很不好,似乎受到極大驚嚇,她還不曾見過他慌張的模樣,他總是自傲又自負,一臉「天下沒啥能擋住我」的驕矜,可是現在那隻自大的凶獸蹲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用著焦慮的口吻向她索討承諾--他多可愛呀,她怎可能捨得放下他?就算是白髮男人說的西方極樂仙境,也吸引不了她。

  她已經見過仙境,那繁花爛漫的山谷,檮杌折花為她簪上,目光濃濃,笑意淺淺,低訴著「好看」兩字,那裏就是仙境。

  結滿粉嫩桃子的林裏,她與他蹲在泥地上挖土埋核,檮杌額前煨出一顆顆熱燙的汗,她幫他抹去,卻沒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泥污,在他額上畫出一小條泥痕,她噗哧笑出來,還笨到用髒手去捂嘴,他不知道她在笑他,結果看到她小嘴邊十處小泥點,像長出男人的鬍碴,他笑得更大聲,那裏,也是仙境。

  酒池邊,他用嘴哺餵她熱辣的酒液;夜裏,她和他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白日,她見不得光,他張大黑翼,把她當成一隻小雞護在羽翼下;她哼小曲給他聽,把他哄得睡死;他從瀑布上躍下,墜下時濺起漫天水花,她尖嚷地閃躲,他從水面探出頭來,笑得好壞,然後一把拖她下水,兩人瘋在一塊。

  他陪著她回去上官府邸,藉由他的雙手,她悄聲為專注於帳冊的爹親奉上參茶,當爹親回神,發現桌邊仍熱著的茶,雖以為是丁香擱下的,飲在嘴裏,卻更像是以前女兒親手泡的滋味,爹親露出笑,貪婪地將參茶喝個精光……

  這就是她的仙境。

  「那男人還跟妳說了什麼?」他問,眼裏擔心失去她的恐懼已經在她甜言蜜語的擔保下蕩然無存,只剩開心。

  「沒說什麼,他來得突然,閒聊些家常話,之後便走了。」問她那句「妳過得快樂嗎?」洩漏了隱藏在那張淡漠容顏下深深的關心。

  「他沒說他是妳的……」兄長。

  「嗯?」

  看她的表情是沒有了,檮杌不打算追問,萬一弄個不好,他失口說錯話,反倒換上官白玉纏著他問東問西。

  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反正妳要記得,別隨隨便便跟路人走。」就算路人是親兄長也不行。

  「是是是。」檮杌老爹。當她是小娃兒呀,還會被拐走。「走吧,侏儒爺爺上回說,小桃靈們應該這幾日會睜眼醒來,我好想去見見它們,說不定……還能為它們取名呢。」

  上官白玉執起他的手,小手吃力地牽緊他。他的手太大,她要捉牢他並非易事,但是很快的,他反客為主,攏起長指,將她的柔荑整個包覆在掌心。

  「浪費時間取什麼名,隨便叫小桃甲小桃乙小桃丙不就得了!」他啐道,覺得她應該將工夫全費在他身上才對。

  「小桃靈有十二隻,天干只夠取十個名,還剩兩隻沒有辦法取。」上官白玉默唸完小桃甲小桃乙小桃丙小桃丁小桃戊小挑己小桃庚小桃辛小桃壬小桃癸,心裏喜歡他幫它們取的名,可是還缺兩個。

  這是很蠢的對話,他檮杌絕不會將時間花費在那幾棵小樹芽身上,也覺得替樹取名字是蠢中之大蠢,樹就是樹,會冒葉會開花會結果就夠了。

  嘖,早知道當時啃十顆桃子就停嘴,現在就不會為了取名的事在苦惱。

  「而且,小桃戊小桃戊……好像在叫你哦。」

  小檮杌,小桃戊,唸起來一個模樣。

  超級可愛。

  檮杌決定,等會到了植樹老祖那塊地,哪株小桃靈被冠上小桃戊這名字,他第一個捻除它!
第九章

  叫「小桃戊」的那株小樹,沒有被捻除掉,還長得無敵茂盛,在十二株青綠嫩芽中,鶴立雞群。

  十二隻小樹靈全醒來,圍著上官白玉爬上爬下,調皮地追逐打鬧,最該死的那隻……叫啥?對,小桃戊!色胚一枚,賴在她胸前微微聳起的小山丘上不走,還用臉頰去磨蹭,混蛋!那裏是他檮杌專用的!

  檮杌恨恨一彈,小桃戊滾下去,淚眼汪汪想向上官白玉告狀。

  「檮杌,別這樣。」上官白玉接住小桃戊,它縮在她掌間,一得到庇佑姿態馬上囂張起來,朝檮杌做鬼臉,討打就是了。

  怎樣啦?!他的領地被小畜生們佔據,他都沒吠了,她還先要他乖乖別這樣?

  「這一批桃樹靈的長相實在很失敗。」植樹老祖騎在紅虎背上,白鬍子隨著他說話吐息時就會噴飛起來。

  他隨手招來別株桃樹靈,責綠色的巴掌小童蹦蹦跳跳過來,白淨小臉蛋圓滾滾的,左右各鑲著櫻花色澤的紅彩,紅嘟嘟的唇兒咧咧在笑,柔軟髮絲的顏色是亮亮的綠,隨著桃樹年歲增長,髮色會越來越深,目前它還算新生兒,顏色碧翠得宛如上好綠玉,瞧,多可愛多天買多爛漫--

  反觀那十二株……

  同樣的青綠色衣裳、巴掌大、小童模樣。

  深褐色的臉圓滾滾沒錯,雙頰左右沒有紅潤色彩不打緊,光瞧那種怪膚色就算有多粉粉嫩嫩的腮紅也看不出來,一對黑眉飛揚入?,亮綠色的髮只有那麼稀少兩三綹,其餘全是長短不均的黑髮,重點是--臉臭得和檮杌有得拚!連在上官白玉身上跑跳嘻玩,臉竟然還能繃緊緊的不笑。

  「您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它們長得好像檮杌哦!」十二隻小檮杌。

  「八成因為它們是從那隻凶獸嘴裏吐出來的桃核。」尋常而言,這樣的桃核是發不出芽,沒料到它們竟被上官白玉植出來,才會發生這種連他植樹老祖也沒遇過的情況。

  她一隻一隻揉弄它們的髮,相當公平的按順序來,除了前十隻以天干命名,後頭兩隻叫小桃十一和小桃十二,也是檮杌取的。「好像檮杌的孩子。來,快叫爹。」她笑道。

  還爹哩,他再怎麼神通廣大,也生不出桃子來!檮杌想反駁,但她笑得好開心,他不想讓自己的壞嘴破壞她的好情緒,他現在只想排在小桃十二後面,讓她也動手揉揉他的髮。

  「我在想,它們以後結出來的桃子可能會是土色或黑色。」植樹老祖預言著。品種不好的仙桃樹,長不出品質優良的好桃子。

  「沒關係,只要桃子甜,土色或黑色都可以呀。侏儒爺爺,要等多久它們才會結果?」

  植樹老祖擺擺手。「哪這麼快?一顆仙桃樹要長到大就得花上百年,再結顆桃子又得上百年。」所以旁邊那隻凶獸隨便幾日就吃掉別人千百年的心血結晶,該滾到牆邊去反省反省!

  檮杌掏掏耳,當做沒聽見。

  「還要那麼久呀……」上官白玉還以為短短幾年就行了。

  「不過……它們長得比正常桃樹還要快。」他很怕它們毫無節制,把桃樹當建木在長,一暝大一寸,一千年剛好三十六萬五千寸,多可怕。

  「太好了,你們要繼續維持這樣的活力,快快長大。」上官白玉瞇瞇笑,溫柔的以指腹輕輕撫弄小樹靈的下顎,看著一張張神似檮杌的小臉蛋舒服地仰高,像貓兒一樣,這表情,檮杌也曾露出過,當她用手指梳理他的黑髮時,他也會不自覺這樣呢。

  桃樹需要以玉林芳流雲泉中純淨的仙水灌溉,上官白玉自告奮勇要去提水,親手為桃樹芽澆淋,才碰著桶緣,木桶被搶走,落在檮杌手裏,他將她遺忘的紙傘塞給她,她露齒一笑,挽著他另一邊的手,同往流雲泉方向去。

  她總是忘了打傘,檮杌卻會記得,這把紙傘,就是他從上官家帶出來再以法術變成她能觸摸到的傘。

  日光對鬼魂而言是劇毒,只要曬上半個時辰,就能要它們魂飛魄散。

  流雲泉距離玉林有一小段路程,用法術可以輕易到達,但她要檮杌別那麼做,她想和他步行過去。

  一望無際的玉林,全植著桃樹,綠葉裏,藏著顏色漂亮的粉桃子,由樹旁經過,桃子香味就飄來了,好甜,好香,她決定要天天到玉林,陪著植樹老祖種桃子,親眼見她種下的桃樹成長茁壯。當她對檮杌說出自己的打算,檮杌嘴角抽搐顫動,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他雙唇動了動,卻沒有吐出拒絕。

  檮杌總是這般寵溺著她,她好感激他,也好想回饋他,可她沒有他強大的力量,她所能做的,只有靜靜陪在他身邊,如此渺小之事而已。

  流雲泉的源頭在極高的山上,隱沒在雲霧裏,涓涓細流,由天頂靈山湧出,沿著山徑婉蜓而下,彷彿是從雲中傾下,故得流雲之名。

  泉水在地面蓄積成池,清澈見底,宛如一面鏡,投射著日光的耀芒,瀲灩閃亮,如滿天星辰。

  檮杌輕易提起全滿的水桶,當它輕若無物,上官白玉蹲在池邊,水面上的她沒有倒影,只看得見身後檮杌挺拔佇立。

  「……孩子。」

  她細碎低喃,檮杌只聽清楚這兩字。

  「什麼孩子?」

  「你想要孩子嗎?」她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害怕看見他眼裏有對孩子的希冀及渴望,她維持著背對他的姿勢,僅由水面查看他的反應,暗自慶幸池水映不出她的容顏,她可以讓惆悵停駐。

  看著有檮杌模樣的十二隻小桃靈,她湧起這個念頭。

  孩子。

  她這輩子已經不能擁有的心願。

  自從肉體死去之後,她的月信也沒再來過,一條魂魄怎可能擁有生育能力?這代表著她無法為檮杌孕育孩子……

  「我不想呀。」檮杌根本沒思考,直接回道。

  「為什麼?孩子……很可愛呀。」像那十二隻小樹靈,若是他們的孩子,多好,它們讓她的心整個柔軟起來,當它們伏在她身上,就像孩子攀著母親,那麼緊密。

  「妳怎麼會覺得我檮杌是隻會喜歡孩子的妖?」他不是想酸她,但兩人都這麼熟了,她應該要摸透他的性子,他沒有她溫柔的心思,他只獨斷的想要她上官白玉一個而已,就像他喜愛她,卻不一定必須喜愛她的親人朋友,他沒那麼博愛。「妳認為我會轉性抱著孩子,露出一臉愚蠢癡呆樣哄他『小乖乖別哭哭,有爹爹抱抱,爹爹把你拋高高』嗎?!」他邊說還忍不住嗤之以鼻。

  「會呀。」她非常認真的點頭,打從心裏真的認為他會。

  「會?!」檮杌扭曲著濃眉,對她的抬愛不敢領教。

  她因他映在水面上的不悅神情而笑著,再度點頭肯定道:「你會。你一定會是個寵壞孩子的爹親,雖然嘴上說不愛,心裏卻不這麼想,你會忍不住去疼愛他們,用你的方式,用你的溫柔,讓被寵愛的人覺得好幸福。」

  像她,被他寵著,他一定不會承認那叫「寵」,他待她好,並不是為了得到她一句「你人好好」的誇讚,而是發自於心,就是想那樣做而已。

  這樣的他,或許沒有廣泛的情愛,一旦成為他所愛,他就會掏心挖肺的付出,對待她如此,對待孩子絕對也是。她幾乎可以想像,他懷中抱著孩子,說不出甜蜜的哄誘,還會壞嘴數落孩子愛哭羞羞臉,可是他的動作會超乎意料的溫柔,拍著稚小的背,揉揉佈滿細軟髮絲的小腦袋瓜,像在說著:小笨蛋,哭什麼?有爹在,爹給你靠啦!

  以後他也許會有孩子,但不會是和她所生,她好失望。

  妳手上並沒有紅線。妳與那隻凶獸,不會有結果。

  白髮男人幽幽的聲音淡淡訴說,不是詛咒,而像已透徹她所不知道的未來。

  那時,她無法反駁,不敢回應,無話可說。

  我會和檮杌一直在一起,我不受人類的壽命所限,我可以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陪著他,不老不死--

  她想這樣回答他,好想好想,要讓白髮男人知道她的決心,但她沒有說,她害怕白髮男人會不會只是聽罷,眉峰動也不動,淡然的反問她:妳以為妳可以嗎?

  不,她從來沒有那麼強大的自信心。

  檮杌說,他不會想要孩子,這是他現在的答案,再過十年後呢?

  也許,他會興起想當爹的念頭。

  也許,他會後悔與她在一塊。

  也許,他會嫌惡她。

  也許……

  她沒有信心。

  若在人界,無法生兒育女的女人,必須要認命接受夫君三妻四妾,為自家延續香火,雖然檮杌總要她別拿人類的老舊觀念鎖死自己,但她無法不庸人自擾,畢竟她當人已經十七年,當鬼不過十來個月。

  三妻四妾,如果有一天,他將寵愛瓜分給別的女人、女鬼,或是女妖……光是假設這樣的可能性,她多想狠狠大叫:不准!不准不准不准!

  她希望檮杌只看著她,只寵著她,只渴望著她,她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獨佔心,從小到大都沒有,現在,因為檮杌,她的獨佔心竟被養得這麼巨大……

  「妳一直提孩子孩子,妳想要孩子?」檮杌不喜歡她背對他,乾脆挨坐在她身旁,將長腿放進池水裏,真涼。

  「……」就算想要,也不可能有了……

  「我真的不會喜歡孩子。」他醜話說在前。「妳不覺得那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討厭嗎?小不隆咚的,用拎的也不是,用撈的也不是,用提的也不是,又只會哭,好像隨手一捏就會死……咿咿呀呀不會講話,辛苦養到他會講話之後就開始學會反抗爹娘,頂嘴、臭臉、不孝、伸手要錢,妳喜歡這種東西呀?」匪夷所思,他光是看別人養小孩就立志此生絕對不步上那種慘痛後塵。蜘蛛精還被牠一大群孩子給吃乾抹淨,連塊肉都不剩哩!

  「又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會像你說的那樣壞……」也有孝順可愛的好孩兒。

  「我和人類不同,不需要有後代延續血脈,也不希望死後有人替我立墳燒香,孩子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妳喜歡孩子的話……大概只能抱抱別人家的過乾癮。」檮杌不是由父精母血孕育出來,對於血緣觀念淡薄得不能再淡薄,有個很像他的傢伙出生到這世上來,他也不會開心。

  上官白玉聽出檮杌那番話不是隨口胡謅,而是真的不喜歡孩子……喜歡孩子、想要孩子的人,始終是她。

  「你都不會渴望嗎?」

  「我這輩子只有渴望過一件事,那就是擁有妳。」

  活了好久,經歷過好多,不知是麻木,抑或他太孤傲自恃,他對絕大多數人事物沒有興致,除了找幾隻強者來幹架之外,他的生活乏味得可憐--打架、療傷、打架、療傷、打架,若沒受傷的話就找個洞窩起來睡,再重複打架、療傷、打架……

  從遇見她開始,他才發覺能做的事還有好多,原來潛入海洋裏,不單單只能去水晶龍宮打敖雍,還可以平躺在海底,看著成群魚兒自藍藍海水間悠悠哉哉游過;原來到玉林裏,不單單只能偷仙桃吃,還能一路沿著桃樹散步,看清玉林的小徑竟然鋪著一片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再也不會有人能像她一樣,讓他得不到她時心癢難耐,夜夜看她睡在他身旁,撩撥他本來就不多的脆弱理性;得到她後,卻又用她的笑容、眼淚、擁抱、輕喃、淺吻,把他的心全綁死在她身上。

  「檮杌。」她將自己投入他懷裏,淡淡的笑,又有淡淡的悲。「是我想要孩子……看見小桃樹靈,它們長得好像你,擁有孩子的念頭就不斷出現在我腦子裏,可是我沒有辦法,永遠都沒有辦法了……我怕以後你會想要有孩子,但我……」

  「妳想等到那一天?」他挑眉,提及孩子時的輕蔑更濃。以後他會想要有孩子?啐,若不是她今天說到,他壓根連想都沒想過。「那妳有得等了。」漫長的千萬年歲月,也改變不了他對「小孩」那種生物的厭惡。

  「你以前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會在一塊吧?那麼,你又怎能確定一百年之後,你不會想當爹……」人的心願是會因時間、地點及對象而產生變化,他與她甫相見之時,他對她的多事恨得牙癢癢,更曾經勒住她的頸子想殺她,後來卻轉變對她的態度,無微不至的保護,這是兩人最初都預料不著的未來。

  「等我想當爹的時候,我一定通知妳這個娘。」但老話一句--慢、慢、等!也許天塌下來時,砸壞他的腦袋,他就有可能會轉性。

  「我已經……」她一急,以為他聽不懂她說「沒有辦法」的意思。

  他按著她的後腦,兩人額心相貼,要她別多費唇舌解釋,他懂的。「我呀,不知道是被誰給弄出來的,沒爹沒娘,還不是來到這世上,現在要再弄一個像妳或像我的小東西,妳覺得我弄不出來嗎?妳別忘了,我可是--」

  「檮杌。」她替他輕輕吐出結語,也是他的口頭禪。

  「對,凶獸檮杌。」他太習慣仰高下顎,驕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等你想當爹時,一定要通知我。」她很認真。她要當娘,不將位置讓給別人。

  「沒問題。」兩人距離很近,不啾幾下太對不起自己,檮杌叼住她柔軟的唇,將答覆餵進她嘴裏。

  她已經習慣他的親吻,或者更應該說,她貪戀他的親吻。褪去人類的肉身,也褪去人類的道德枷鎖,她放開自己,盡可能不因羞澀妨礙她追逐他的舌尖嬉戲,換成以往的她,打死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他親熱。

  手裏的紙傘握不牢,差點滑掉,還是檮杌快手捉回傘柄,不讓她被日光曬融,但即便他護著她沒曬到半絲陽光,她也幾近要化掉,渾身發軟,在他臂膀間快站不住腳。

  她越來越抵抗不了他的火熱、他的深探鑿入、他的綿密細琢。

  檮杌停止繼續下去,這是罕見的情況,體內的慾火一旦點燃就非得延燒到最終,不做到汗水淋漓他是不會罷手的,好幾回她低泣哀求他別那麼需索無度,他卻總有辦法讓她最後主動摟抱著他的頸子,為他綻放美麗的嬌態,這次,他卻攙起她,將紙傘放入她還在微微發顫的掌心。

  「其餘的,等今晚再做。」

  大白天和鬼歡愛,那是枉顧她生命安全的蠢事,一把紙傘不可能完全遮蔽住她,他絕不會拿這事開玩笑,就算下半身慾望有多熱燙,他也能忍耐下來。

  上官白玉氣喘吁吁,一手揪著白色的衣襟,胸口激烈的起伏還未平復。

  檮杌拎起木桶,右手伸向她,已經好習慣和她手牽手。

  她半具細瘦的身軀被微微側放的紙傘擋著,他聽見她努力調勻氣息的吐納聲,她就站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但一瞬間,他眼前彷彿出現錯覺--

  她的身影逐漸消失,由裙襬下緣開始,小腿肚的位置被流雲泉畔的奇巖怪石取代,吞噬她的透明並沒有停止速度,還在持續向上進逼!

  「白玉!」檮杌猛然大吼,慌張地摔掉木桶朝她撲抱過去,滿滿冷泉潑濺一地。

  上官白玉被他抱得一臉怔忡,傘掉了,整個人被他箝得好緊、抱得又高,她以為有什麼危險靠近她,例如毒蛇之類的,但她左右瞧瞧,沒有發覺蛇的蹤影。「呃……檮杌?你怎麼了?」

  檮杌右手使勁將她按進懷裏,左手急躁地往她裙襬摸索,從她臀下滑過大腿,再往膝部,勻稱的小腿肚,還在,腳踝、腳掌、腳趾,都在。

  「檮杌?」怎麼那麼驚慌失措?像見鬼一樣……呃,她的確是鬼沒錯。

  檮杌緩緩放下她,雖然將她推離一臂之遠,雙掌卻仍緊握著她肩頭沒鬆開,他盯著她,她迷惑同視,他改捉起她的雙手,仔仔細細將她臂膀、手肘、手掌及每根手指摸過一遍,確定摸得到,沒消失,又繼續改摸她的身軀,從脖子往下摸--

  「檮杌?!你不是說等今晚才……」小臉被兩隻巨擘捧住,抬得高高的,她以為他要吻她,但不是,他還是在摸她而已。

  奇怪……他眼花了嗎?上官白玉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半根寒毛都沒少。

  那麼,剛剛短暫的恐怖景象是什麼?

  她整個人身上的顏色幾乎完全褪去,只剩下形體的模糊殘影,就像遇見朝陽的煙霧,瞬間蒸發,看得他心驚膽戰。

  「檮杌……」上官白玉關心地撫摸他的臉龐,替他將薄薄冷汗拭去,全然忘記自己失去紙傘庇蔭,正被眩亮的日光灼傷。

  檮杌一回神,皺眉,立刻拾起紙傘,為她遮蔽。

  「我沒事,我看錯了。」

  對,什麼事也沒有,是看錯了。

  只是看錯了……

  ***

  「妳今天感覺怎麼樣?」

  最近,檮杌很常問她這個問題,總是三餐外加消夜及點心時間都會問上好幾回。

  「很好呀。」她據實回答。

  「過來。」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明明白白告訴她,就坐在這裏。

  上官白玉柔順地靠近,在他腿上坐下,檮杌開始上下其手--也僅止於上下其手,他在確定自己的掌心碰觸得到她。

  「檮杌,我很好。」她再度重申,不要他看起來這麼擔心。

  「妳有任何不舒服或不對勁,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他很嚴肅,不敢掉以輕心。

  「檮杌,你忘了我已經是鬼嗎?我不像以前還活著時會發燒、會頭暈、會胸悶,我現在沒有病痛的。」這大概是她成鬼後最大的好處,沒有一具病奄奄的身軀困住她。

  對,她已經是鬼。天底下孤魂野鬼那麼多,隨隨便便找一條賴活百年以上的傢伙都很簡單,她才當鬼不滿一年,灰飛煙滅這種事輪不到她。有他在,鬼差也近不了她的身,勾不走她的魂魄,難道--是月讀對她做了什麼?

  不,不可能,她是月讀的親妹,月讀不會傷害她。

  是他多心,那天在流雲泉畔見到的景象,只是錯覺。

  幸好是錯覺。

  檮杌鬆口氣,環抱她的手勁稍稍放柔,但仍是圈住她。

  「你說你看見我變透明?」上官白玉柔聲問。在流雲泉邊,她追問之下,檮杌才說出原由,他那時的臉色好差,嚇得不輕--能讓他那張深褐膚色的臉孔發白,真的很不得了呢。

  「嗯。」這聲是從鼻孔裏悶悶哼出。

  「是光線吧?我穿著白衣裳,站在水池邊,陽光好大,光線投射在水面形成反光,又落在白衣裳上,才會有透明的錯覺。」她安撫他,說著種種可能和假設,捨不得他被那畫面嚇得破膽。

  是呀,有可能是光線,有可能是水池,有可能是白衣裳,獨獨不會是她消失不見。檮杌接受她的安撫,下顎抵在她肩窩,享受她髮梢飄散的淡香。

  她笑,輕微的笑顫牽動著他,檮杌滿足地瞇細眸聽她說。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它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這句話,卻是她最後說出口的一句。

  在山洞裏,有床,有桌椅,壁上鑲著敖雍送她的數顆夜明珠,沒有陽光,沒有水池,沒有反射的光線,她一襲乾淨白裳,箝在他左右交疊的朱壯臂膀裏,明明還有淺淺笑聲,明明還感覺她偎在他懷裏的小小重量,明明還用臉頰貼著她的頸膚,明明還被她長髮撩得鼻頭發癢……

  什麼都沒有。

  一瞬間,什麼都沒有了--
第十章

  檮杌瘋掉了。

  水晶龍宮被他拆得支離破碎,玉林的地差點沒被他翻過來,繁花谷裏僅剩滿地殘花,連地府也被他大鬧一番。

  沒有!沒有!沒有!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白玉!上官白玉--妳這個騙子!騙子!」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他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言猶在耳。

  她騙了他。

  言猶在耳!

  她說,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她說,她不會不見。

  笑著說這番話的人兒措手不及地化成虛無,連他都沒弄懂她是怎麼從他手中溜掉,當他睜開眼,山洞裏只剩下他。

  一開始,他以為她在跟他玩,開個小玩笑,她把自己藏起來,就是要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等他洞裏洞外跑遍了,奔出滿頭大汗,她才會跳出來,吐吐粉舌,笑得又調皮又抱歉,抱住他,跟他說對不起,跟他說--

  我不是就在這裏嗎?

  他等著,故意不順從她的惡作劇,不要讓她看見焦慮的他,所以他佯裝一副不心急的酷樣。

  他等著,要她自覺無趣,摸摸可愛的鼻頭,自己從藏匿處走出來,重新窩回他身邊。

  他等著。

  她沒有回來。

  他握緊拳,等著。

  她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見了,像他深深恐懼的那樣,被透明吞噬。

  然後,他發狂了,用力嘶吼,咆哮著她的名字,開始瘋狂找她。

  我,上官白玉,絕不會離開你,生是妳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裏。

  闖進龍宮,同敖雍討白玉,被吵醒的敖雍一臉昏沉,沒聽仔細,以為檮杌要什麼「玉」,玉他是沒有啦,但海底珠寶很多,可以叫人捧一整箱的珍珠珊瑚送他,檮杌火紅的眼流露出失望至極的殺氣,將那箱珍寶翻到敖雍臉上,瞬間驚醒的敖雍動怒,和他打了起來。

  殺往地府,要文判官將白玉交出來,文判官嘆息得比他還大聲,無奈地搖頭道:「檮杌兄,我才是那個要向你討人的對象好嗎?你打傷我家鬼差,劫走天女,讓我對上頭不好交代--」

  話僅止於此,毫無耐性的檮杌撲殺過來,向來溫文儒雅的文判官柀打到變臉反擊,武判官隨後趕至,加入混戰,一妖兩鬼,打得地府煙硝瀰漫,連枉死城都垮掉半座。

  可是,他沒有找到她。

  他找不到她……

  「白玉……」

  她的名字,他已經數不出來喊過多少遍,他曾經咒罵過她,罵她是騙子,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兩個字,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嗚咽著低低喃道。

  白玉。

  妳去哪裏了?為什麼不見蹤影?妳說過的話是騙我罷了嗎?白玉!

  檮杌漫無目的奔波,找她找得快要發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飛了多久、跑了多遠,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檮杌停下腳步,竟發覺自己站在上官白玉生前的房門口發怔。

  他怎麼又來到這裏?

  這裏他已經來過無數次,同樣沒有上官白玉。她死去,離開她的家,之後便是一直在他身邊,偶爾她會央求他帶她回來,悄悄地看看父親、看看丁香、看看大家。

  他為什麼又來到這裏浪費時間?他現在應該繼續去尋找她--

  檮杌轉身,正要走,上官初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來,換做是以前她還在的話,瞧見爹親定會飛奔過去,像個小女孩一般,跟在爹親身後,偷偷地拉住爹親的衣角,聊慰思念之情。

  但他不是上官白玉,不會有上官白玉對上官初的親情。

  他定定看著上官初打開她的房門,跨入,房裏的擺設與上官白玉在世時沒有差異,上官初保留著愛女生前一景一物,丁香也天天來打掃,桌上花瓶裏的花新鮮嬌豔,是今早才插上的,就連房裏熟悉的淡香仍舊繚繞,檮杌不由自主地跟進去,踏進屋內。

  上官初隨意由書架上取出書籍翻閱,上頭有上官白玉的字跡,她讀過後,總習慣在書側寫下感想,有時是一句詩,有時是短短幾字,上官初好珍惜地看著,面露微笑。

  檮杌蹙眉。

  為什麼?

  為什麼上官初還笑得出來?

  白玉死時,上官初不是還哭得淅瀝嘩啦,要死要活的?他不是永遠都見不到白玉了?他為什麼沒哭?為什麼一臉平靜?為什麼沒像他現在幾乎快要瘋掉般的焦躁不安?!

  檮杌忘了要隱形,他刷的旋身,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上官初背後,陰鷙的妖顏駭人恐怖。

  「你為什麼在笑?!」

  沉吼的聲音嚇得上官初立即回首,看見檮杌妖異的五官,他大步後退,撞到書架才停住,檮杌逼近,唇畔獠牙雪白刺眼。

  「你笑什麼?!因為白玉回到你身邊嗎?!她在哪裏?!把她交出來!」檮杌以為上官初的喜悅來自於上官白玉回到上官府,對,有可能,這裏是上官白玉的家,她對這裏念念不忘,說不定她瞞著他回來了,然後被上官初藏起來!

  「白、白玉?」上官初一怔。眼前男人是陌生的,他沒有見過他,但他提及白玉,立刻讓上官初聯想到白玉託夢那夜,站在她身後的男性黑影,巨大而壓迫,如同此時。

  從趙大夫、丁香與江廷宇夢境中拼湊出來的訊息,那男人叫檮杌,是白玉往佛寺上香途中救回來的妖物,而這隻妖物,帶走了他女兒的魂魄。

  「你是……檮杌?」上官初不確定地喚。

  「白玉在哪裏?!」檮杌一把扣住他的咽喉,狠狠勒住,瞇細的眸充滿暴戾和血絲。

  從上官白玉消失之日起,他沒有閤過眼,他根本無法入睡,他被上官白玉養刁了胃口,非得枕在她柔軟身子旁,讓她撫摸著他的髮絲,或許說些話,或許唱首曲兒,或許兩人激烈雲雨過後,他就能噙著滿足的笑,閉起眼,讓她的馨香包覆他。如今失去那些,他的生活頓時翻天覆地。

  「白玉?她不是跟著你了嗎?難道……白玉怎麼了?!」上官初應該要恐懼檮杌銳利的長爪,但他忘了要害怕,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憂心愛女的情況,反過來捉住檮杌的手追問。

  「……」檮杌無法回答上官初這個問題。

  她一直跟著他,一直。

  她怎麼了?

  他不知道……

  她怎麼了?!

  「檮杌,白玉人呢?!」上官初氣急敗壞,追問這個答應要顧好他女兒,現在卻反過來向他討人的男人!

  「……她不見了。」檮杌把在上官初脖子上的手微微撥顫,緩緩垂下,在腿邊忿恨地掄握,吐出這四個字耗費他好大力量。

  這是他不敢承認的事實,她不見了,不是食言棄他而去,不是惡作劇逗弄他,不是小小的頑皮,不是玩笑……

  「她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找不到她……」檮杌痛苦的呻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的恐懼再也藏不住。眼前這個男人,與他一樣深愛著上官白玉,他會懂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曾經旁觀冷覷上官初失去愛女的劇痛,他不知道「失去」竟是那麼疼痛的事!

  好痛,難怪上官初當初會哭成那般可笑的模樣。

  好痛,難怪上官初之後好久好久光提到上官白玉的名字,就會紅了眼眶。

  好痛……

  「白玉不見了?怎會這樣?!你快點將前因後果全告訴我!」

  上官初拉來椅子,兩人坐定,檮杌原先有些遲疑,除了上官白玉之外,他沒有和任何人好好談過話,特別還是「人類」。他應該在確定白玉不在這裏時就掉頭走人,繼續漫無目的尋找她,而不是被上官初拉著坐下,說著無關緊要的「前因後果」。

  他怕自己開口時,說出來的是恐懼,失去上官白玉的恐懼,他不想讓上官初這個路人看見他的軟弱。

  上官初沒有催促他,好有耐心的等待,上官白玉有遺傳自他的渾圓雙眼和微挺鼻梁,雖然相似度不大,上官白玉的眼睛大些,鼻梁纖細些……他好想念她,想念到看著上官初,眼前浮現的竟是白玉……

  檮杌深深吸氣,開口說出第一句,第二句就變得容易許多,雖然偶爾他會微哽,上官初會靜靜等他平息,再繼續下去。

  他從最初白玉在林裏看見他開始說起,白玉是如何掩護他,如何將他藏在房裏,如何瞞著上官府眾人豢養著他,如何用她過度氾濫的慈悲心一次又一次縱容他,如何用她的笑容害他對她成癮,再地無法戒掉,如何細聲央求,要他取下她的骨,為他治癒傷口,如何牽著他走過處處美景,如何甜膩著嗓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如何令他絕望地消失在他懷裏--

  「白玉不會隨隨便便拋下你,我上官初的女兒不是始亂終棄的混蛋!」上官初聽罷,作出結論。

  「我知道……」

  「她一定是無法抵抗,就像她死掉那一回,她不想死,偏偏壽命終止,這次她絕對也是不想走,卻不得不走。」

  「我去地府找過,她不在那裏。」沒有人帶走她,她是在他懷裏消失不見的。

  「但你說過,我家白玉是……天女轉世,她那時若是被鬼差帶走,一到地府也會被那個叫……月讀的神帶回天庭。」上官初真佩服自己還能口氣平穩的和檮杌商討對策。

  天女?他家竟然有個天女……好吧,剛聽見時,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家白玉生性善良,從小便是如此,他只以為女兒心軟慈悲,原來是有緣故的。

  「可是月讀在她面前出現過,但他沒有帶走她--」檮杌正要反駁,卻驚覺異處。不對,白玉就是在遇見月讀的同一天讓他看見她逐漸透明的景象,在流雲泉畔,是警訊。

  月讀!

  能從他身邊無聲無息帶走她,只有月讀!

  「看來,有一點頭緒。」上官初起身。「走吧,先跟我去吃頓午膳。」

  吃午膳?誰有那種閒工夫!

  「你很多天沒吃沒喝沒睡了吧?」上官初看見檮杌的疲倦。

  「我不吃也不會餓死。」他是凶獸,食物並非絕對必需品,他吃,純粹只是樂趣。

  「但不吃還是會餓吧。」上官初像個慈父。「我知道你心急想找回白玉,但是,接下來或許還有硬仗等著你,你不先養精蓄銳,怎有辦法去搶人呢?」

  「我還撐得住。」檮杌並不想浪費時間休息。

  「女婿呀。」上官初拍拍檮杌,從他眼中瞧見的,不是意氣風發的凶獸,只是一個急到快要瘋掉的男人,他看起來好憔悴,又無助又茫然,每回提到攸關白玉不見的字眼,他就必須掄緊雙拳才能擠出話,若不是他有身為霸妖的驕傲,他看來就像快哭了一樣。

  若找不回白玉,這個男人一定會喪失理智,他不只會悲傷,還會遷怒,憤世嫉俗地破壞一切,他會成為禍害,恨不得毀天滅地的大禍害。

  女婿?

  這兩個字對檮杌來說非常陌生,不過他當然知道它們代表的意思--女兒的丈夫。

  女兒的……丈夫。

  還真順耳,若不是現在檮杌的心情沒辦法好起來,他一定會為這兩字哇哈哈大笑三聲。

  「你心急白玉,我何嘗不是,但在我們人間,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吃飽好辦事』。你現在又累又倦,你準備這樣去跟月讀拚呀?」

  沒錯,月讀不是軟腳蝦,渾沌被囚的事還歷歷在目,若白玉真是月讀帶走的,他要從月讀手中搶人,要有更多更多的體力。

  「……走!去吃飯!」

  吃飽好辦事!

  檮杌不用人三催四請,扯著上官初,直奔飯廳。

  &&&&

  仙雲裊裊,白霧茫茫,天山之巔,月讀盤腿靜坐於一池青蓮中央,琉璃形光自他身上迸散,柔和而祥瑞,他閉目,雙手結印,淡白色長睫覆蓋雙眸,白髮與自霧融合為一,直到檮杌闖入,打破天山清寧,那雙眸也未曾張開。

  「月讀!」伴隨著巨大的黑翼振翅聲,是無禮的咆吼。「你給我滾出來!」這句話是多餘的,月讀自始至終並未藏頭縮尾,他就在最醒目顯眼的地方打坐。

  月讀不意外他的到來,這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檮杌殺到蓮池前方,毫不客氣就先送出一掌。

  月讀沒閃沒躲,蓮上的身影迎戰這記掌風,他右掌輕翻,接下掌風,順勢一旋,剛與柔的力道相互抗衡,最後勢均力敵,在兩人面前產生爆裂,嗆人的煙硝大量竄起。

  月讀自蓮上站起,不待檮杌說明出掌攻擊他的緣由,先開口,語氣和他此時平靜淡然的眼光如出一轍。

  「無瑕不在我這裏。」他知道檮杌為何而來。

  「除了你以外,沒有哪個傢伙膽敢從我身旁搶走她!」

  「無瑕不在我這裏。」月讀仍是一號表情,一號口吻,說著同樣的字句。

  「少說廢話!神說的話能聽,狗屎都能吃!」檮杌對神不存敬意,不像人類虔誠跪地膜拜祂們,他和神族是死敵,犯不著有禮。

  月讀面對檮杌第二回的攻擊採取不戀戰的態度,以身化雲,檮杌的拳頭只揮到無形雲煙,硬拳與雲霧相交,檮杌佔不到便宜,就算出拳再重再狠,一揮去,煙消雲散,下一刻又聚合成形。

  「孬種!站出來跟我打呀!」可惡!揍不到!

  「你不用白費力氣,無論是尋找無瑕,抑或是現在發洩般地使用暴力。」月讀清淺悅耳的嗓,卻顯得無比冷淡。

  「什麼叫我不用白費力氣尋找她?!是因為你把她藏起來了吧?!」混蛋,一定是!

  「無瑕已經魂飛魄散。」

  那麼清淺的嗓音,竟然帶來巨雷般的震撼,轟得檮杌全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

  「你說什麼?」檮杌咬得牙關俱痛,先是擠出沉狺的四字,用力抽息吐息,額際青筋跳動不止,雙眼充斥暴怒血紅,扯喉惡聲吼道:「你他娘的到底在說什麼?!魂飛魄散?!什麼叫魂飛魄散?!」

  穢語並不能讓月讀的神情產生變化,就連訴說著親妹的消逝,他也沒有悲傷、難過及惋惜。

  天若有情,天亦老,偏偏天最無情,才能冷眼俯睨世間悲喜。

  「無瑕從她決定跟隨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這個結局,若當初你沒有妄自帶走她的魂魄,她今天已能回歸神職,無瑕悖逆正道,魂飛魄散的後果,也是她的業。」

  月讀曾想扭轉此一情況,他親自找上上官白玉,就是已知她時日無多,若她願意隨他歸天,尚有補救機會,然而她仍選擇了檮杌,等同選擇了死亡,永永遠遠的死亡。

  「神、人、妖、鬼的魂魄構成並不相同,人、妖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靈、幽精,或稱天魂、地魂、人魂,七魄有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毐、除穢、臭肺,亦可稱為喜、怒、哀、懼、愛、惡、慾。神卻不同,我們只有一魂兩魄,這樣的靈體純淨無垢,卻也不容太多邪氣污染,所以當肉身一死,魂魄領往地府,便立即由天人接回天界,仙山的靈氣能讓神魂凝聚,但是無瑕沒有回天界,她用僅存的一魂兩魄跟著你,在你強大的邪氣下,逐步消耗殆盡,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

  月讀毫無感情,平鋪直敘的口吻激怒了檮杌。

  「你為什麼還能像在說別人家死了一條狗一樣冷淡?!為什麼還能像在背書一樣說著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她是你妹妹!」沒有半點心痛,沒有半分難捨,他說著上官白玉的消失,只是淡淡的,眉峰沒挑,眼神沒黯,口氣也漠然得令人憤怒。

  「生與死,本是天綱循環,今日之生,明日之死,皆早有定數,為何生,為何死,自有道理,生又何喜,死又何悲。」月讀的形影重新聚於蓮池之上,祥光慈目,卻說著無情的話。

  曾經,在他算出無瑕的死劫時,他心頭顫了顫,閃過疼痛,但也僅止於短短一瞬,他不會為無瑕感到可惜遺憾,生死有命,她的消逝,代表著她責任已了。她是看守天池的天女,龍子難養,龍神幼子的存活率相當低,天池蓄聚著仙泉,適合龍子成長,龍父龍母便將幼子產於天池,交由無瑕照顧,待歲足,龍子抵抗力增強,便由龍父龍母接回,如今,她毋需再守著此一職責,得到永世寧靜。

  「無瑕元靈雖滅,但她將會化為雨露、化為清風,滋潤大地,檮杌,你何不看破?」

  最好是能看破啦!檮杌越聽越火大、越聽越刺耳。

  化為雨露?化為清風?那不等於跟個屁一樣嗎?!看不見,摸不著,不能抱在懷裏,不能親,不能聽見她說話唱歌,那有何意義?!

  「住口,不要跟我說那些渾話。」檮杌神色陰寒。「我只想知道,有什麼方法能救回她?」其他廢話就省省吧!

  「沒有。」月讀淡然回道。

  這兩字,徹底激怒檮杌。

  他仰天咆哮,扯長了頸,青筋全數浮現,一頭黑髮凌亂狂舞,獠牙及利爪不斷增長,他在恢復凶獸真正的模樣,更貼近「獸」的模樣,雙臂肌理憤張糾結了足足兩倍,魁梧身形嚇人,他魔性迸發,齜牙咧嘴,黑霧像巨蟒纏繞在他身軀上,黑翼拂動,狂風大作,他惡狠狠地瞪向月讀,下一瞬,移形換影馳過蓮池,一把撈住月讀的飄飄白袂,月讀微微吃驚,正欲還擊,檮杌一拳打穿他的護體白霧,直勾勾在他右頰烙下重擊,月讀第一次明瞭到「痛」的滋味。

  「雨露?!清風?!當你渴望見到她時,一場雨兜頭淋下來你就爽了嗎?!當你想擁抱她時,一陣風吹過來你就滿足了嗎?!」檮杌一拳又一拳,嘴裏邊吼著,但打到第五拳時,月讀從他手裏化為一陣煙,讓他揮空。

  月讀在他後側聚合成形,被他打中的部分已經不見血絲,臉上亦沒有慍色,只是瞅著他,眸光複雜。

  檮杌一轉身,凶性未減,追上月讀,月讀不再坐以待斃,出手相抗。

  凶獸之所以可畏,不只是他們集污穢陰霾而生,不只是他們思維道德毫無慈善,更因為他們的力量強大到足以與神族抗衡!

  檮杌的攻擊被月讀一一化解,同樣的,月讀的反擊對檮杌不造成任何威脅。

  「我跟你不一樣!我沒辦法對著該死的雨露清風自我說服她還在身邊!她滋不滋潤大地與我何干?!她再也滋潤不到我這件事才會讓我憤怒!」檮杌越憤怒,力量越激進,身上的黑霧幾乎要吞噬掉天山,他剛在上官家吃得飽飽的,現在體力充沛,用來打神絕對足夠!

  「何苦偏執。」月讀無法理解檮杌的暴怒。生死之於他,確實淡薄如水,他不會因為有人生而笑、有人死而悲,即便是親妹亦然。偏執,只會讓自己陷入失控境地,如同檮杌此時,憤怒使他喪失理智--雖然原本理智這兩字套在檮杌頭上就相當突兀。

  「叫我像你這樣冷眼旁觀,我情願去死!」在死之前,也要多揍月讀幾拳替白玉出口氣!

  四凶之中,渾沌會是唯一被囚於鋼石的,在於渾沌自恃法力強大,三不五時上天界玩玩鬧鬧,更喜愛在人間興風作浪,撩弄人類脆弱的黑暗面,引發人界無數場血腥戰役,讓人類自相殘殺,他再從中吸取更多甜美的陰霾,但檮杌不同,他擁有與渾沌相似的力量,卻不欺負弱小--無關善不善良,而是他懶得欺負,他不屑與弱者動武,他情願將時間花費在敖雍這類大尾龍神身上才更有樂趣。

  但失去上官白玉,檮杌會瘋掉,然後,會變得比渾沌更棘手。

  一隻瘋狂的凶獸,不會再有顧忌,不會再心軟,因為他胸口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已經死去。

  月讀不認為此時檮杌還聽得進去半句勸阻,他撥開檮杌的爪,送出一掌,擊向檮杌肩胛,檮杌咬牙接下,並在同時還他一掌。

  白霧激濺,黑霧狂竄,雙雙都被反彈到數尺之遠,檮杌肩胛被打穿,而月讀的腹部煙雲瀰漫,隱約可見一處大洞,彼此皆受重創,但也都迅速恢復,月讀恢復速度略勝一籌,當他腹間傷處復原,檮杌的肩胛仍處於半裂狀態,血肉模糊,月讀看見那幾截細骨,那是屬於上官白玉所有,很快的,骨肉包覆住它們,月讀以為檮杌在傷口全數治癒後又會殺過來,便以輕煙環繞周身,準備制衡他的攻勢,檮杌卻轉身閃人。

  「檮杌,你要去哪?」月讀不放心任由盛怒中的檮杌離去,難保他不會遷怒傷害沿途行經的人事物。

  檮杌一掌掃向天山蓮池,滿池清冷泉水被轟濺四散,蓮花蓮葉被打成殘枝落葉,月讀沒避開如驟雨降下的水泉,由它淋濕一身,檮杌冷冷一瞥,回得好酸:「我要去找能救回白玉的方法,而你,就在這裏享受雨露清風滋潤吧!」

  「我說過,沒有辦法救回無瑕。」循著天道,沒有任何辦法,該消逝便要消逝,無關情理、無關道義。

  「有!我可以回到過去,回到白玉還沒消失之前!」一隻凶獸要扭曲時空,回過去,到未來,都很容易!

  「然後呢?她沒消失,你就願意放手讓她回歸神職?還是像之前那樣,霸道地要她拖著一魂兩魄跟著你,再一次魂飛魄散?」月讀清冷再問。

  檮杌被問倒了。

  要他放手,決計做不到,要她再一次在他眼前煙消雲散,他捨不得。

  檮杌惡狠狠地瞪著問出難題的月讀,卻回答不了他。

  「還有一個可行的辦法。」

  兩人中,先開口的竟是月讀,那個從頭到尾都將「沒方法」掛在嘴邊的傢伙,不然他之前說「沒有」是說心酸的嗎?!

  「你還有辦法?!快說!」檮杌飛奔到月讀面前急迫地問,暫時不跟他計較他剛剛嘴硬騙他的過節。

  「以定魂珠收集飄遊破碎的散魂,再以強大約兩魂四魄灌注其中,穩住散魂七七四十九天,只要三魂六魄相互不排斥,就能將無瑕帶回來,並且解決她只有一魂兩魄的難題。」月讀沒說的是,若無瑕接受其他人的魂魄,她就失去最純淨的仙魂,等於……她無法成仙,從此喪失了仙格,只能淪為和檮杌一般的妖。

  聽起來怪容易的,短短六句話而已:收集散魂、兩魂四魄灌注其中、七七四十九天、相互不排斥、帶回無瑕,也就是白玉、解決難題!

  檮杌越聽越樂,久違的笑容回來了。「你早說嘛!浪費我那麼多時間在打你,好了,不囉唆,我去收集白玉的散魂先!」

  咻。檮杌跑掉了,一溜煙地。

  月讀靜默半晌,看著檮杌消失的方向,連眼都還沒眨,檮杌咻地又回來。

  「定魂珠要去哪裏拿?」他忘了先問清楚,太心急了,一知道有方法能救她,他就忙著想盡快去做,都跑到半路才又想起沒有定魂珠,就沒法子收齊散魂,嘖。

  「定魂珠是小事,你應該先聽我說完。」月讀嘆氣,沒看過這麼猴急的人,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嗎?

  「你不是囉唆完了?!」還有什麼沒交代的?

  「無瑕的散魂,飄散在天地之間,要全數收集齊絕非易事。」不是月讀想潑檮杌冷水,而是檮杌一臉笑得得意,好似幾日內就能將無瑕救回來一般,他必須跟檮杌說清楚,以免當檮杌了解這是件多困難的事之後,又跑到天山來暴怒發狂,打殘他一池蓮花。「所有她去過的地方、想去的地方,之前的無瑕,後來的白玉,她的意念四散,你必須一點一滴全收集齊,只要有缺,就算給你百顆定魂珠也沒用。」

  「這容易。」無論上天下海,他每個地方都會跑遍,絕不遺漏。

  「若你真能收齊,我佩服你。」月讀淡笑,一發覺自己因檮杌堅定想救回無瑕的決心而露出微笑,不禁微怔。他不該覺得欣慰,他在幫忙檮杌逆天,妄想逆轉天綱,助該散滅的無瑕找尋生路。

  不該呀……

  神,不該有私心。

  但他告訴檮杌的這個方法非常困難,他不認為檮杌能達成,雖然他是希望檮杌做到……然而,好難,檮杌若聽罷,決定放棄,他也不會意外。

  「收齊散魂,接著你必須找到強大的兩魂四魄,所謂強大……例如你,例如渾沌。」月讀繼續說著困難之處。

  「我?渾沌?妳是說,我和渾沌的兩魂四魄就行?」

  「如果單取其中一隻的兩魂四魄,即便是四凶的你們,也無法維持生命,最好是一人一魂兩魄,傷害最小,三魂中又以『胎光』最佳,它代表著太清陽和之氣,與無瑕的本質接近,較不易排斥。」

  「我和渾沌的可以,那麼窮奇和饕餮的也可以?」找上渾沌討比較有難度,大概得拚個死活,換成窮奇和饕餮就容易許多。單論力量,渾沌與他不相上下,窮奇及饕餮那兩隻女性體的凶獸自然較男性體弱一些,他雖然從不欺負弱小,但為了白玉,他可以破例。

  月讀輕輕搖頭。「窮奇與饕餮是陰魂,要鎮住無瑕的魂魄,以陽魂效果更好。」

  「對了,渾沌出來了沒?」要是還關在鋼石裏,他就得先想辦法將渾沌給弄出來。

  月讀頷首,卻沒再多說半字。

  「我知道了。」檮杌已經下定決心,自己的那一魂兩魄,什麼時候要取走都行,渾沌的那部分,他就算是去搶,也要搶過來,了不起便是和渾沌大戰三年五載,說什麼都要得到手!

  「若你或渾沌的魂魄與無瑕相斥,你就必須再找尋其他同樣強大的魂魄。也許,第三個人;也許,第十個人;也許你終其一生都找不到,也許,你會被其他更強的妖魔反過來殺害,這後果,你自己要考慮清楚。」

  真吵,他都說他知道了嘛,還嘮嘮叨叨吠什麼呀?!

  檮杌向月讀攤掌索討消息。「定魂珠哪裏拿得到?」

  月讀的掌心中變出一顆剔透珠子。「我有。」

  呿!早點拿出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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