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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苗 【梅開眼笑之夏卷】作者:決明

愛苗 【梅開眼笑之夏卷】作者:決明

她討厭荷花,更討厭這個像荷花的男人!
想她可是月府最“乖巧溫柔”的四小姐
表面功夫做得一等一,從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開
偏偏一見這梅家二少就徹底破功
吐、瞪、踢、咬、“毒”各種兇惡手段都出籠
只換來俊公子誇讚“好可愛”還想把她帶回家養!
哼,鬼才要跟這愛耍嘴皮子的家夥回去那姦商大本營咧
沒想到他不但戲演得比她好,嫁禍的本領更是一流
明明是興師問罪的火爆場面硬被他扭轉成“偷情”大爛戲
害她百口莫辯,不得不和這荷花男人送作堆--
她真不明白,他這樣死纏爛打究竟為哪樁?
難不成“荷花大夫”當慣了
連她這朵“蓮華”的心病也想動手醫

第一章
天初白,晨曉的池畔彌漫著蒙蒙輕霧,夏季寅時的涼意尚未蒸融在炙陽下,幾絲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氳。

  偶發的微風帶來陣陣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輸含笑軟甜,卻隨著簡單的吐納入鼻,平實的幽鬱充塞心脾。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遙遠傳來沉亮的斥責,這再熟稔不過的吼聲破壞了此刻池畔荷亭間的靜謐自得,卻沒破壞亭中人的好心情,畢竟挨罵待罰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擱置在石欄外,懶懶地、散散地撥晃著池間荷葉,雙眸合閉的臉上挂著淺笑,俊頤靠在自個兒的臂膀上,摒除了視覺的雜念,專心一意地用聽覺及嗅覺享受著夏的蘇醒。

  荷花輕爆綻放的聲音對尋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響,但對他梅舒懷來說,聽荷花綻放就像聽聞自己呼吸,那樣貼近、那樣清晰。

  梅舒懷,梅莊二當家,在梅月末尾一掃數月懶散,開始掌起蒲月、荷月、蘭月三個月份梅莊當家主事的職責,待秋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責──不過在蓮藕肥甜的臘月,他仍得領著奴仆下田去掘蓮藕。

  兩名女仆手執蒲香扇,一左一右地為他招搖著涼風,拂動那綹垂落在漂亮前額的鬈曲劉海。

  “寅時的荷最美,粉嫩菡萏待放,玉盤荷葉承露,過了卯時,日陽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懷維持一貫慵懶的姿勢,嗓音輕輕沉沉,若說荷花綻爆的聲音讓他沉醉,那么,他的淺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臉紅心跳的天籟。

  他聽荷賞荷,賞荷的脫俗;其他人卻是聽他賞他,賞他的俊逸風雅。

  “二當家,甜藕茶。”

  奴仆準時在卯時喚梅舒懷飲茶──在他聽完最後一朵荷花舒展瓣蕊的吁嘆之際。

  “嗯。”梅舒懷接過杯子,終於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眸襯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靈氣。他原本就屬俊雅,那雙燦眸更如同耀燭,點亮了他臉上的神採。

  丫鬟布上幾道膳食,賞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懷向來的習慣。

  “方才大當家又在訓人了,這嗓門越練越渾厚,連咱們荷亭都聽得一清二楚。”梅舒懷的貼身小斯梅興說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潤喉藥膏還剩多少,適時給補補。”要是吼破了喉嚨,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興太清楚自個兒主子的脾氣,要將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首要之道便是連主子他大哥一塊注意,時時注意梅大當家缺了什么──保暖的衣物一送進府,先挑給大當家試試;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給大當家嘗嘗──簡言之,只要別冷著、餓著大當家,二當家這關就好過了,若大當家有點小差池,二當家可不會對他們一幹奴仆太過客氣,說不定全揪他們下蓮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個共通慣性,他們都很替兄弟著想,用不同的方法在疼寵著對方,以大當家和梅舒懷為例,大當家盡心盡力替弟弟們攢家產,期盼給他們無缺的生活;而梅舒懷也勞心勞力地替大當家破財,將大當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的銀兩全用來替大當家採買用品。

  一個攢得努力,一個花得努力,最終銀兩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用回攢錢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懷飲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來一塊用膳。”梅舒懷拍拍石桌,讓亭裏五、六名男丁、丫鬟別站在一旁。

  梅興像是司空見慣,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懷右手邊的椅子坐,其餘人卻誠惶誠恐地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與主子同桌用膳。

  “二當家讓你們大夥坐,還愣什么?坐呀!”

  “可是……”眾人還是覺得逾越主仆之分不妥。

  “你們一個個站在那欣賞二當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銀兩的,一人五兩,看你們是要用早膳還是要掏錢,隨便你們了。”他梅興也是受過慘痛的教訓,為了謹守主仆規炬,被二當家罰了十五兩後才學乖的哩。

  話甫完,一幹男女全都正襟危坐,還有兩個俏丫鬟為了搶梅舒懷左方的好位子而引發小小的眼神斯殺,最後被傻愣的大個子長工給漁翁得利。

  梅舒懷討厭讓人欣賞他用膳的模樣,個中原因有許多小丫鬟、小長工並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懷身邊好些年的梅興卻隱約知道,好像是在梅莊還沒興盛之前,四名當家過著尋常人無法想像的窮日子,那時四名小小年紀的當家們住在只比狗屋大一點的破房子裏,有了遮雨的屋頂卻缺了擋風的墻,每每有人經過那大狗屋,總會投來異樣目光,興許是那目光讓二當家心底有了疙瘩。

  說來也是呀,人窮志短,好不容易有頓粗飯吃,又被人像看乞丐一樣地觀賞,要是他梅興,那口飯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他梅興真無法想像那光景,畢竟現在的二當家是如此意氣風發……

  梅舒懷舉箸捧碗,示意大夥開動,他率先挾了口菜,其他人也跟進。

  “對了,二當家,今兒個下午,月府三夫人請您過府一趟,說是勞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興吃飯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個大前年央請梅莊替他們修荷池、建荷亭、植荷苗,讓梅莊進帳壹拾捌萬兩;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種荷,進帳伍萬玖仟兩;去年還多挑了金芙蕖,雙手奉上六萬兩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個月府沒錯。”

  “他們要我瞧荷池做什么?”梅莊的荷池又大又美,他可不認為別人家的荷池會勝過自家。梅舒懷興致缺缺地問道。

  “二當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們梅莊都是讓莊裏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們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風水不好還是怎么的,反正他們府裏的荷總是種不活,更怪的是,據幾個月府奴仆私底下透露呀……”梅興頓了頓,明明周遭沒半個外人,他還故作神秘地壓低嗓:“他們府上的荷在最盛開的前日清晨便全數凋零,分明前一日還滿池綠意,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殘枝枯葉,據說好像是因為那荷池裏有死過人,冤魂不散的緣故……”

  向來不信神鬼的梅舒懷噗哧一笑,指腹不自主地磨蹭著右拇指上要價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裏真有死人,那么荷花應該開得更好才是,別忘了,荷花重肥,每逢春秋兩季都得補充施肥,要是池裏有死屍,那……”他沒說完話,因為有幾個小丫鬟聽到死屍及施肥,一口粥很明顯地梗在喉問,苦著臉不知該吐還是該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來解釋荷花一夜之間全凋的情況呀!土壤重填、水質新灌,但月府的荷還是照死。”

  “怎么會這樣?”周圍幾個人很配合地發出驚嘆。

  “不如請他們填平荷池,蓋間屋算了。”省得殘殺成千上萬的無辜蓮種,聽了真是擰疼愛花人的心肝,雖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損於梅莊的進帳,但放任月府“屠殺”荷蓮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懷漫不經心提議道。

  “月府老爺非常堅持要種,而且聽說去世的月府某夫人愛荷,月府小姐們也一樣,所以……”梅興聳肩,沒出口的話已經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絕對堅持。“二當家,您要我怎么回給月府?那是一筆很大的進帳噢。”說到錢,就幾乎是梅莊當家的罩門。

  “我去瞧瞧。”梅舒懷一副姦商量的模樣。有生意上門,他自是不會往外推,否則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頓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處“荷花屠場”到底有何玄機,將輕易能植養的荷花給種死,這非尋常人能做到,也得有過人的本領呵。

  “那么,我讓人去知會月府一聲。”

  “嗯。”

  梅舒懷虛應了聲,目光飄遠,落向遠處一枝在荷葉間半掩半探頭的花苞,像極了一張粉嫩的俏麗容顏含羞帶怯,他心頭匆而涌起一詩,輕緩吟來: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二當家?”

  梅舒懷笑著搖頭,回以梅興的不解探問。

  幽幽一曲採蓮曲,似有聲還無聲,除他之外,誰也聽不清楚……


輕風拂,柳葉疏,搖搖曳曳。

  絹團扇,招來清風,同時也揮去籠罩在亭子周圍的香氣。

  “我痛恨夏季,因為臭。”

  “臭?”這個字眼和炎夏有什么關聯?身著藕色絲衫,手執涼扇的女孩側偏過小巧腦袋,不明白地覷著身畔正在折荷葉的淡赭暈裙姑娘。

  一聲脆響,帶著幾綹銀絲的荷葉剝離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暈裙的姑娘始終都以絲絹掩鼻,以行動表示著她真正厭惡呼吸到一絲一毫的荷花清香。一張漂亮的瓜子臉蛋,搭配著水燦靈活的眸,若是無視那雙在夏季總是輕擰的柳眉及略顯蒼白的臉色,她稱得上是美麗的。

  “蓮華姊,可我覺得荷花好香呢。”

  “我聞了會想吐。”穿著淡赭暈裙的姑娘──月府四小姐月蓮華的嗓音透過絲絹而變得悶悶的。

  藕色絲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著實無法體會這同父異母的姊姊口中所說“聞了想吐”的感覺。

  這彌漫在熾熱氛圍間讓人沁心的清香,隨著輕風舞來陣陣花醉,竟在月蓮華嘴裏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惡臭?

  折下荷葉的柔荑開始撕葉面,彷佛見不得它有全屍。

  對此,月芙蓉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真的如你所願,今年荷還沒賞成又全給枯死了,害我和七妹得上梅莊荷池賞花,梅莊收的費用可不低哩,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歸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會將區區二十兩挂在心上。“但梅莊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極了,花苞比任何一處的荷都要來得大、來得俏麗,咱們月府也是央梅莊替咱們植荷,為什么咱們的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輕聲怨懟,手上涼扇搖呀搖,驅散晌午過後的逼人暑氣,幾顆晶瑩的薄汗凝結在她嫩紅的額際,在日照下,好似珍珠鑲嵌的花鈿,添了數分嬌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傳自她們的娘親,月府老爺選妻擇妾的首要條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納、非傃不娶,所以月府千金的美貌在城裏是眾人津津樂道的飯後閒話,也是眾富家公子提親的頭號人選。

  月蓮華冷眸瞅著再也尋不到半分綠意的荷池。“也許是月府不適合種荷吧。既是如此,就請大夥別再費心花錢,年復一年栽種著滿園死殘荷枝,飽了梅莊的庫房。”後頭的話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嘩竊語,原因無他,而是本當在清晨綻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幾年前一般,一夜之間全數枯死。或許是太習慣這種結局,月府人倒沒有太大的失落,只是舊話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開得很蓬勃呀。”沒道理近些年來死了上萬株的芙蕖。

  “好漢不提當年勇,好花不論往日盛,十幾年前的光榮事跡就別挂在嘴邊了。”月蓮華聽的興致也不高,轉眼間,那片褪了青翠的荷葉也僅剩下殘破敗相,再也拼湊不回原有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邊卻反常地漾著好心情的甜笑。

  “但爹爹說這回他請來梅莊二公子替咱們瞧瞧端倪,相信他一定能解決池裏荷花枯萎的問題。”月芙蓉嬌容一振。

  “喔?這么厲害?”繡花鞋踩上地面殘葉,還不忘左右輾轉,辣腳摧草得好徹底。

  “當然,梅二公子可是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莊傳奇人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來。“城裏提起‘荷’,誰不先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懷,去年在梅莊賞荷與他錯身而過,他身上傳來的芙蕖香氣,嗯──”她深吸口氣,彷似吸入鼻腔的芬馥正充滿著梅舒懷的味兒。“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那恐怕上梅莊賞荷的姑娘,九成是為了賞他吧?”月蓮華突地掩嘴嗤笑,“他學不學得來荷花綻放的舞姿?學不學得來荷葉招搖的婀娜?還是學不學得來蓮子迸開的聲音?”每個問句都是輕薄的玩笑話。

  一個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蓮華姊,你怎么這樣說話?瞧你將一個俊生生的梅二公子說成什么了?”

  喲喲,小姑娘在為有人詆毀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神只發嬌嗔了。

  “是你說他像荷,我只是順著你的意接話,沒別的意思。”月蓮華深知千萬不要在芳心初綻的女孩面前說她心頭崇拜的人任何一個壞子,那會惹人討厭。

  “你一點都不會好奇梅舒懷生得什么模樣嗎?”她上回匆匆瞧過一眼,至今仍盼望再相逢一回。

  月蓮華猛搖頭。“我對蓮似的男人沒興趣。”她厭惡蓮的事早是月府上下不爭的事實,名為“蓮華”卻討厭自個兒名裏的花卉。“更何況是渾身荷蓮味的男人,我怕我會吐了他一身。”思及這可能性,她笑彎了一雙調皮的眼。

  “哼哼,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否則呀……說不定魂兒都給勾了大半哩。”月芙蓉輕皺俏鼻,豐滿嫩飽的唇微噘。“蓮華姊,等會兒我和七妹要到前廳去偷瞧他和爹爹談話,你要不要也一塊去?”說起等會兒要幹的壞事,她臉上浮現又興奮又羞赧的笑。

  “我──”

  “不去”兩子還沒來得及離口,月芙蓉搶得更快,“你不想見見即將讓月府荷花起死回生的‘荷花大夫’嗎?”

  月芙蓉的話成功讓月蓮華咽回拒絕的字眼。

  是呀,她得去打量打量梅二公子的底細,否則拜他的多管閒事,不,是妙手回春,明年月府荷花朵朵開,她恐怕整個夏天都得掩著鼻呼吸,再不就是抱著痰盂狂嘔,將她的心呀肝的全給吐盡,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這種死法,年輕芳壽斷送在梅二公子手上!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靠自己了!

  “我去。”拍拍沾了荷莖殘汁的柔荑,月蓮華備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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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疏有序的竹廉隙縫間暗藏著三雙窺探的眸兒,將大廳裏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納入眼底,啡啡笑聲在嬌掩的絹子下緩緩流泄,分別出自於月府六小姐、七小姐的紅唇,竊竊私語商討著廳裏貴客的俊俏;另雙眸的主人卻不見任何笑意,她只是很專注很認真地顱向此刻側身對著她們的修長身影。

  人稱梅二爺的男人,的確像蓮,一朵──

  花枝招展的傃蓮。

  原先對於“梅舒懷”的想像全數被推翻,從芙蓉的描述間,她以為他會更脫俗清高,也許一襲白的不染半絲雜色的儒衫,做作地將他粧點成一朵水中孤傲的白蓮,這似乎才符合芙蓉口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模樣。

  但是……

  月蓮華瞇起眼,只覺得眸子被閃閃的金銀光芒射得好酸、扎得好疼。

  那光,來自於梅舒懷全身叮叮當當懸挂的玉鎖片、銀墜子、金玉帶、珍珠雲龍冠及數不出數兒的名貴飾品,連衣裳外褂上也纏繡了花費幾束金絲針黹而成的吉祥圖紋。

  暴發戶──他的模樣完完全全構得著這三字敬稱,唯一吃香的地方只是他缺少了腦滿腸肥的福態本錢,頂在身著炫麗華裳的脖子上竟是張面如冠玉的好看容顏。

  如果剔除金光閃閃的累贅飾物,換上素雅簡單的衣物,相信他會掠奪更多城裏姑娘的芳心。

  可惜他的審美觀有待加強,也可惜了天賜的俊俏。

  “梅二爺,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了。”

  “不勞煩、不勞煩。”有銀子賺,什么都不勞煩。梅舒懷笑得好燦爛,“這是我應該做的。”

  “用茶,您先請用茶。”月府老爺過度有禮地招呼梅舒懷坐定,忙使喚月府丫鬟奉茶,陪著一張油膩膩的的笑臉,“這是二當家您梅莊出產的藕茶,拿您自家的極品招待您這位貴客,您可別笑我借花獻佛。”

  “我只喝得慣梅莊的藕茶。”梅舒懷自踏進月府就不曾卸下唇邊笑弧,比專司賣笑的青樓小傃妓還盡職。“我這個賣藕茶的商人當然得自誇些,你別見笑。”

  “我們月府本來年年也盼著嘗嘗自家的藕茶呀蓮子什么的,可是每年別說蹦顆蓮子,連開朵花都難,唉,這也是勞您過府一趟的主因。”一聲感嘆,月老爺直接將兩人的打官腔導入正題。

  梅舒懷啜著暖茶,大熱天的,也多虧他還能一派悠閒恬然地搖著紙扇兼喝熱騰騰的藕茶。

  “我知道,我替月老爺您查出原因,在我手中,沒有植不活的蓮。”

  好自信!

  月蓮華在他身上瞧見了比一身金銀贅飾更耀眼的傲然。

  “蓮華姊,你瞧他、瞧他!俊不俊,好看不?!”月芙蓉肘頂著月蓮華,骨感十足的纖臂撞起人來還挺疼的。

  月蓮華揉揉被撞痛的胸口,小移金蓮,避開她情緒過度亢奮的激烈反應。

  “俊俊俊,好看好看好看,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她順著妹子的問句回答出妹子最想聽見的答案,雖然這也是事實。

  月蓮華最大的本領就是見風轉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用著這套本領在月府眾兄弟姊妹間周旋求生存。

  數位妻妻妾妾所產的手足隨著親娘爭寵之故而交惡,幾個姊妹還好,畢竟將來各自要嫁出月府,捧得是別人家的祖宗牌位,不會為月府產業明爭暗鬥,其餘哥哥弟弟可不同了,勾心鬥角地將彼此視為假想敵,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將對方踢出月府。

  自小便喪母的月蓮華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存活,當然得有她自己的本事,放眼月府上下有哪位少爺小姐能像她一樣從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開,個個娘字輩的女人都將她視為親生女兒,雖不是疼寵得緊,好歹也待她客客氣氣,更遑論兄弟姊妹也將無害的她摒除在鬥爭之外。

  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活得好虛偽,但她也不想自己淪為被一大群娘及兄弟姊妹淩虐的可憐小媳婦,所以適當的埋沒良心是生存的必備條件。

  “聽說梅莊四名當家以前窮到連安身之所也沒有,後來是梅大當家胼手胝足帶大三個弟弟,並一手撐起家業才有今天。”月芙蓉興匆匆再道。

  “喔。”那梅莊的興盛全拜梅莊大當家所賜,這是不是也代表著有個能幹的兄長,必有不成材的弟弟?

  “現在梅莊由四位兄弟聯手打理,將梅莊的聲名帶到最高,其中梅二公子也是讓人津津樂道呢!”

  “喔。”月蓮華還是應得很隨口。

  “連你也被他勾了魂,是不?”月芙蓉又勾回月蓮華方才試圖拉開的小小距離,讓她的努力化為烏有,一副“歡迎你加入狂迷梅二公子行列”的好姊妹樣。

  “是是是,三魂去了兩魂半,如果能嫁予他,那定是我上輩子燒足了好香、做盡了善事,今世才有這福報能與他結縭。”不過,她想前世的她應該是個作姦犯科、幾乎要遭天打雷劈的大壞蛋,所以無福消受俊男恩,真是可惜呵。

  月蓮華的甜笑中可瞧不出半分遺憾。

  “能嫁他是三生有幸。”七小姐月芙蕖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插話,她與月蓮華亦為異母姊妹,但與月芙蓉卻是同父同母所生,兩人的花容月貌也有八成相似,再過數年,定會出落得與月芙蓉同樣標致柔美。

  “對對對。”點頭點頭點頭。

  “而且咱們月府和他們梅莊正可謂門當戶對,論家世論家產,誰也不高攀誰。”

  “嗯嗯嗯。”有理有理有理。

  “反正蓮華姊也到婚配年齡,讓爹爹差人為你說媒去。”月芙蕖見她點頭如搗蒜,不禁出言笑鬧。

  月蓮華一連好幾個頷首,差點就歇頓不住,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給斷送得糊裏糊涂,所幸在螓首點動之前她猛然醒悟。

  別逗了!叫她和一個“荷花男”斯守一生,那會折了她所有壽命,再不就是見他一回狂吐一回,不死也去半條命好嗎?!

  “不不不,我一點也配不上梅二公子,也不敢高攀,芙蓉比較適合他,芙蓉是咱們月府裏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再加上芙蓉愛蓮,和梅二公子稱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月蓮華一番話讓月芙蓉聽得又是羞怯又是歡喜。

  “蓮華姊……”嬌滴滴的笑斥聲不知是要月蓮華別再笑話她,抑或暗示著要她再多褒一、兩句──嗯,聽來是後頭的意思多些。

  “況且你和梅二公子皆是愛荷人,若能共結連理,兩人還能親親愛愛地挽著手,一塊閒遊漫步荷畔,要是興致一來,小倆口泛著扁舟穿梭在田田荷間,你哼著採蓮曲兒,他做採蓮郎,一搭一唱,似鴛鴦似鶼鰈,豈不羨煞神仙?這情景光用想的,就讓人覺得──”好想吐。這種被荷花包圍的景象,讓月蓮華不自主輕掩紅唇,硬生生壓下喉間翻騰的作嘔感。

  “覺得什么?”月芙蓉追問,她想聽到的,當然是更多更多吹捧的話。

  “覺得……你們是最適合的一對。”月蓮華萬般痛苦地擠出這一句,原本還打算說些甜言蜜語來哄哄芙蓉,結果她光提到荷就反胃,只能草草結束她的長篇大論。

  雖然對月蓮華簡潔的結尾感到小小失望,但月芙蓉還是很開心,也懶得拿絲絹遮掩她不合閨淑的咧齒笑容。“蓮華姊,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我們漂亮的芙蓉妹子。”月蓮華這句話倒是出自肺腑,芙蓉個性大剌剌的,歡喜、生氣、悲傷,她都不加掩飾,是個俐落乾脆的直腸子,才不像她暗暗沉沉,老愛玩陰的。

  “蓮華姊,人家才沒有你說的這么好呢,再說,你也很漂亮呀,說不定梅二公子也會喜歡你噢。”月芙蓉一臉“人家不來了”的怯柔。

  也會喜歡她?怎么著,想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嗎?

  “我這種病癆鬼,娶我跟娶塊牌位有什么差別?”月蓮華自嘲一笑。

  “你只有在夏天才會發病的嘛。”

  府裏人都知道,月蓮華的身子骨還算健康,眾少爺小姐補身的湯湯水水也絕對少不了她一份,但每到夏季,她粉顏上的血色盡褪,由紅潤轉為蒼白,從早到晚一條絲絹都是捂在口鼻,巴不得能少喘幾口氣就少喘幾口氣,最好是連呼吸都能省一樣。

  不僅如此,好些回月蓮華都曾在荷池畔昏厥不醒,喚了大夫來瞧卻也瞧不出端倪。

  “不,應該說,我只有在荷花作怪的時候發病。”月蓮華將視線轉回大廳,竹廉之外的兩個男人仍相談甚歡,她那對又長又翹的黑睫輕輕瞇合,在她眼窩處形成一道陰影,慢慢地,她的目光摒除了其他閒雜人等,專注盯著梅舒懷──那個前來月府,準備拯救讓她深惡痛絕的發病主因的男人。

  或許是她投注而來的眸光太過炙熱,也或許是梅舒懷留意起從方才就不斷傳來的女子私語聲,他抬起頭,正巧對上竹廉後探索的水眸。

  頭一回,他從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對他的──

  敵意。

  沒錯,是敵意,梅舒懷清清楚楚地發現了,竹廉後有雙眼正直勾勾地瞪著他,相較於另外兩雙偷窺的嬌眸,她的敵意倒是顯得毫不避諱。

  除了那個老愛吼他擲金敗家的大哥之外,他風流倜儻的梅舒懷何時讓人“瞪眼欲穿”過?

  這股來得突然的敵意,讓梅舒懷感到新奇。

  在月府,有人……討厭他呢。

  討厭的原因和理由成謎,而討厭的程度呢?

  “月老爺,我想,為了盡早查出月府荷花冤死的緣故,我恐怕得在月府叨擾數日了。”刷開玉骨扇,梅舒懷開了口。

  然後,竹廉後傳來倒抽涼氣的聲音及幾不可聞的低咒。

  討厭的程度,他知道了。

  呵。
第二章
竹廉後,由左至右站著月府三朵花,分別是蓮華、芙蓉、芙蕖,好巧,三朵都是脫俗荷蓮的別稱。

  梅舒懷沒費太多心思便查到那三雙眼眸的主子芳名,然後在晚膳時,肯定那雙瞪他的眼眸主子名喚月蓮華。

  月芙蓉刻意精心粧點過的容貌更賽天仙,由兩名丫鬟一右一左地攙扶出來,不勝嬌柔的模樣讓隨著梅舒懷住進月府的幾名梅莊壯丁看得目不轉睛。

  月芙蓉朝眾人福身,投注在梅舒懷身上那滿是欽慕的眸光,自然很直接讓梅舒懷摒除她是那雙水眸主子的可能性。

  “蓮華人呢?”月府老爺巡視宴席上數十名兒子女兒,手指點算著孩子數目,偏偏就是缺了一名。

  “蓮華姊她身子不舒服,下午又吐了好些回,所以三娘差人請大夫替她診脈,蓮華姊說她沒胃口,不同貴客一塊用膳了。”月芙蓉甫坐定便柔順答道。

  打從下午梅莊運來大把大把的荷花,月蓮華就開始了不舒服的症狀。

  “又犯病了?”

  “是的,爹。”

  “吩咐廚子去藥鋪抓幾兩人參回來燉雞讓她補補,這身子怎么老是養不健壯?”

  “已經差人去了,老爺。”回話的是月府五夫人。

  “好吧,讓蓮華好好休息,咱們先用。”

  “月老爺,這樣聽來,蓮華姑娘極可能是犯了熱病,補不得,再補下去,怕是適得其反。”梅舒懷漾起笑,“這樣吧,讓我這門外大夫替她開兩、三帖藥方。”

  “梅二爺,您懂醫術?”

  “說懂就太自誇了,只會些消暑去熱的古法。”好聽的薄嗓停了停,再道:“以蓮子燉冰糖,或是苦味蓮心入藥,都具退火等功效,未開的荷花花苞烘制成茶也是不錯的選擇,再不,蓮葉及蓮蓬衝煮也相當好。”見月府眾人面有難色,梅舒懷挑眉,“怎么了?”

  “不瞞梅二爺您,我這個女兒最討厭的東西就是荷蓮,舉凡和荷蓮有關的蓮子蓮葉蓮蓬蓮藕她都敬謝不敏,叫她喝那些,比要了她的命還痛苦。”

  “討厭荷蓮?”

  “是呀,蓮華姊說她光聞到荷的味就想吐。”

  呀哈,找到那雙眼眸的敵意來源了。

  在城裏,他梅舒懷就等於荷蓮的化身,哪個人不會先想到他才想到荷蓮的,所以月蓮華也將他視為令她作嘔的家夥?

  看來,的確是如此。

  只不過蓮華亦屬荷蓮,她……也討厭自己嗎?

  梅舒懷沒發現自己對這個連一面之緣也稱不上的月蓮華顯得諸多關注,再問:“她討厭蓮,是為何故?”

  人稱亭亭靜植的荷蓮為花中君子,歌詠著它高尚節操,在世人眼中蓮代表著聖潔,就如同牡丹代表富貴一樣的肯定,不可否認,他是頭一回聽到有人將“厭惡”兩字挂在荷蓮身上,難免心裏好奇。

  “因為她娘親是死在荷花池──”天真爛漫的月府七小姐搶答道。

  “芙蕖!”月老爺重掌朝桌面一拍,震倒了桌上罐罐碗碗,連帶嚇怔了滿屋的人,卻來不及喝斷月府七小姐的口不擇言。

  大廳陷入沉寂,月府所有人在梅舒懷面前表現失態,誰也不敢有所動作,每雙眼睛盯著梅舒懷,就怕他一時興起,繼續探問起月芙蕖那番失言的始末,可梅舒懷的反應卻只是悠然地喝著湯。

  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他無權發言,即使他那雙漂亮英挺的眉峰已經感興趣地挑揚起,他亦沒開口,反倒是月老爺乾笑地想轉移話題。

  “大夥餓得緊吧,用膳用膳,這條清蒸黃魚……梅二爺,您嘗嘗、嘗嘗!”甫發完火的皮相硬扯開笑,僵硬得虛假,也真難為了那張臉皮。

  “謝謝。”

  出乎眾人意料,梅舒懷好似完全沒有舉手發問的打算,注意力全集中在月老爺挾給他的鮮嫩魚肉上。

  半晌過去,月府眾人才緩緩松了摒在喉頭的緊繃。

  一頓飯,就在月府粉飾太平及佯裝熱鬧的氣氛下結束,而梅舒懷自始至終也陪著月府人演出一場賓主盡歡的戲。

  “真、真有死人耶……二、二當家,咱們等明天太陽出來再來植荷好不?現在烏漆抹黑的……”

  “梅興,你怕了?”

  鴻門宴一結束,梅舒懷便領著幾名梅莊奴仆來到月府荷畔,夏季蟲鳴清脆,夜裏忽明忽滅的螢光盤旋在空無一物的荷花池上,在尚未聽到荷池死屍之前,這景色會引人欣賞地會心一笑,然而錯就錯在七小姐月芙蕖的心直口快,害得那一閃一閃亮晶晶的螢火微光變成了冤魂不散的鬼火飄呀飄……

  梅興及身後梅莊奴仆有志一同地咕嚕咽下怯怯口水。

  “我、我梅興天不怕地不怕──”

  “可你一直打顫。”連他都可以聽到梅興上下牙關打架及全身骨頭抖震的聲音。

  “二當家,我話還沒說完,我梅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這玩意兒。”原先的英姿瞬間化為烏有。

  梅興的坦白讓梅舒懷發笑,撥回被夜風拂亂的鬢發。“人是死在荷池沒錯,但屍體應該早早撈起,有什么好怕的?”難不成還怕等會兒下水突然被一只手給拉扯住嗎?

  他話才一說完,池畔便吹來一陣強風,呼呼刺骨,讓大夥打了好幾個哆嗦。

  “二當家,風、風……”

  “這位置風的確太大,荷的抗風性太弱,該選擇避風之處最佳,得建議月老爺將荷池周圍的墻加高些。不過……這也不是月府荷池裏的荷一夜盡凋的主因……”梅舒懷沉吟,舌尖舔舔指尖,測量起風吹來的方向。

  “二當家,誰、誰同您說這來的,您不覺得這風吹得古怪嗎?”嗚,越說越是覺得怪風像薄刃,劃在膚上都是一遍遍的麻痛,更別說風囂聲好像有人呻吟低泣的怨憤,讓人從腳底寒上頭皮。

  “夜裏的風本來就比較凜冽,我瞧你是因為月小姐無心之言才胡思亂想,心理作祟,多心。”梅舒懷不信鬼神,輕斥梅興一句。

  “我承認我是因為聽月府人這么說心裏才不舒坦,可從以前就聽月府的下人在外流傳著許多月府怪事,難保哪項是真、哪項是假,唯一可確定的就是這荷池真的不乾凈,據說入了夜,月府裏也沒幾個人敢在這裏逗留哩。”梅興四下張望,拉緊了衣襟藉以抵擋寒風侵襲。

  “鬼由心生,你越是怕,就越覺得周遭全是鬼魅,半點風吹草動都足以嚇破你的膽。”

  梅舒懷不加理會梅興的碎言,撩起衣袍下擺蹲在池畔,掬起一壞池水,招人將燈籠挪近些,細細觀察起水質。

  透過清水,他掌心的紋路清晰可見,這水澄澈極了。他將掌間池水飲下,眉心一攏,那口水又給吐了出來。

  “二當家,怎么了?”

  梅舒懷搖頭,接過下人遞上的白巾拭乾手掌,並抹去唇邊水漬。

  “這池水是活泉?”

  “聽說池水是從月府後頭一處涌泉疏導過來的,每年來月府替他們看荷都發覺水質清澈程度足以和咱們梅莊相較,我想問題不在於水。”梅興還是邊抖邊回道,正事回畢才咕噥著:“二當家,明天天亮再來啦,那時您要看水看土不也更清楚嗎?現在打著燈籠能照出什么蛛絲馬跡呀?”

  “月府荷花是在夜裏全數凋謝,問題自然出在夜裏,白天來要看什么?”梅舒懷反問,又撈起一手的土壤,搓搓揉揉。“荷對土質的適應力強,加上月府的土壤更是它最喜愛的黏性上,水好土適,按理來說就只剩日照及荷枝本身……”

  “還有冤魂作怪。”梅興忙補充。

  “梅興,夠羅。”梅舒懷玉骨扇一合,直接拿來當兇器賞梅興腦門一擊。“沒有任何一只冤魂會痛恨荷花到這種地步,就算是淹死在荷花池也一樣!”荷花何辜,要報仇也找真正的仇人去!

  “哎唷!二當家,疼呀!”那把扇骨是冰種白玉琢磨而成,敲起頭來又響又亮,也益發疼痛。

  “讓你疼到腦子清醒些!”打完右邊換左邊,兩邊均衡一下。“別再提什么鬼不鬼的,若真有,這池裏死去的荷花魂魄遠比區區一具死屍還來得多,你該怕的也不是死人魂,而是成群的死花魂!”

  身後有人扯起梅舒懷的衣袖,妨礙他敲打梅興腦袋的暴行。“二二二、二當家……”

  “又怎么了?!”鑲著甜笑的俊顏只回了一句不耐煩的話。

  “那那那那邊……”

  不只左邊袖子,連右邊、背後甚至是腰帶都被相似的顫抖手勁拉扯著,分別來自後頭六、七名壯丁。

  “鬼鬼鬼鬼鬼……”

  隨著“鬼”字出口,幾名壯如牛的大漢暈的暈、逃的逃、叫的叫、縮頭的縮頭、藏尾的藏尾,只剩梅舒懷直挺挺地佇立在原地,身後抖縮著大群男人。

  那處眾人所指的方向,是廣闊的荷池偏角,沉黑的夜幕低籠,半空中,突兀地存在著一抹輕飄白影,擺蕩的衣衫隨風起、隨風止,像是招魂幡一樣,勾引著人的三魂七魄。

  喑夜白影的確會讓人直接聯想到鬼字輩的玩意兒。

  定晴一瞧才發現,那遠遠白影擁有著模糊的五官、及腰的長發、纖細的身段……那是屬於一個妙齡女子所有。

  發在飄,衣在搖,那白衫女人與梅舒懷隔著荷池對望,如果此時那女人在空中飛舞旋轉個三、四圈,他也不會太過驚訝,興許,他還會替她鼓掌兩聲。

  “二、二當家……鬼……鬼……”牙關喀喀作響。

  “是花魂。”

  “是鬼魂──”

  “不,是花魂,是荷花花魂。”梅舒懷堅持己見,聽不進其他人的驚聲尖叫。“可惜月府的荷花全數枯死,否則她與荷蓮,會成為最合適的映襯。”他舍不得眨眼,就怕在眼瞼眨閉的瞬間,這抹花魂便消失無蹤。“梅興,去詢問那姑娘,問她是否願意移駕到梅莊,我養她。”

  “什、什么?!”縮在梅舒懷身後的梅興探出一顆腦袋,張圓了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二當家要養女鬼?!

  還要叫他去問那女鬼願不願讓二當家帶回梅莊拉拔兼包養?!

  他……他哪敢去問呀!萬一、萬一那女鬼惱羞成怒,鬼爪一伸,他梅興連跑都來不及跑就被撕成碎片了好不好!

  “我……我不敢,您您別折煞……折煞我了……”他梅興這輩子都不希望和鬼沾著邊,更不想去替二當家當龜公拉女鬼來成就好事。

  “真沒用,我自己去!”養這群無法替主子辦成事的下人何用,浪費米糧!

  “二當家!三思、三思呀──”梅興拉住梅舒懷欲前行的腳步,抖得快散骨的雙臂不知哪來的力量,緊扣著梅舒懷的小腿。

  “我三思過了。”

  “大當家、大當家那關您就過不了呀!您要養魚養鳥養孌童,大當家都會睜只眼閉只眼,可您現在要養的是只女鬼呀!”顧不得主子的脾氣,梅興抬出梅舒懷最在意的大當家做靠山,藉以打消梅舒懷養鬼的心願。

  “你不說我不說她不說,我大哥不會知道。”梅舒懷扯回自己的衫擺,試圖掙開梅興的十指緊拙,奈何梅興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阻止他,整具身子就這樣懸挂在梅舒懷腿上,讓他拖著自己前行了數步。

  “二當家……冷靜……”嗚,地上的石子磨得他的胸膛好疼。

  “我夠冷靜了。”否則他早抬腳往梅興臉上踩去。

  “您、您沒想過萬一那女鬼提出什么要求才願隨您回去,那──”

  “呀!”經梅興這么一點醒,梅舒懷恍然大悟,停下腳步,蹲在梅興面前,輕執起他的手。“梅興,多虧了你的建議。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既忠心又盡責,若非你,想必我無法過著這般悠悠哉哉的生活。嘖……有些舍不得……”

  雙掌一收,梅舒懷曖曖昧昧地包覆住梅興的手,那燦亮的眼,帶著醉人又微微哀傷的波光。

  梅興雖一頭霧水,仍被梅舒懷懇切的神色所迷。梅舒懷一張溫雅而清傃的容貌,勝潘安、賽西施,有著英揚的眉峰,卻同時柔和了眉宇間的傲氣;活靈水翦的眸裏有著女人也不及的晶耀,亦不減半分屬於男人該有的豪氣。

  他梅興這輩子還沒聽過二當家當著他的面讚揚他,好……好感動噢……

  “二當家……”

  “那么,我留個東西給你做紀念,就當是我對你這幾年辛勞的謝意。”梅舒懷語畢,飛快地在梅興唇上印下蜻蜓點水的吻,嚇得梅興雙目圓瞠,只要再張大半分,眼珠子就會咕嚕嚕從眼眶滾下來。

  梅舒懷口中的丁香味兒還殘留在他唇上,那丁香是他梅興辛苦差奴仆採收花蕾及果實乾燥用來讓二當家口含的香料,一斤叫價百兩,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而是……

  二當家做了什么?

  二當家對他對了什么?!

  想他梅興雖賣身在梅莊,一步一腳印地爬上二當家貼身管事的地位,憑得全是他的真本領,可不是要些好佞無恥的手腕或是巴結梅莊任何一名當家才換來今日的成績;再想他梅興,身長五尺餘,年近三十仍孤家寡人,他悄悄暗戀著廚子老爹他女兒足足六年,號稱梅莊純情癡心男──雖然還不及梅莊三當家,但好歹也是排行前三名,這六年來可不曾有半絲動搖和二心,為著他心愛的女人守身如玉。

  而今──

  他被二當家給侵犯了?!

  二當家在什么時候變成一個喜斷袖、好龍陽的男人,為什么他這個貼身管事毫不知情?!

  “二當家──”

  “走吧。”

  這回換梅舒懷拖著梅興朝女鬼方向走去。

  梅興大驚,“您做什么?!”想將他梅興拖到四下無人之處,對他又是這樣又是那樣嗎?!

  “送個見面禮給那抹花魂,這樣興許她會同意跟我回家。”

  “您哪來的禮物?!”梅興心生不妙。

  “就是你呀。”梅舒懷露齒一笑,“方才我已送你一個訣別吻,望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放心,你的身後事我會全權安排妥當並差人替你風光大葬。”

  “您要將我當見面禮送給女鬼磨牙?!”

  梅舒懷想也不想地點頭,“如果她想這么做的話。”他一臉“勞你成就大事”的哀悼表情。

  “二當家,您好狠──”

  “梅興,你現在可以選擇尖叫轉身逃竄,或是隨著我一塊去向女鬼搭訕,順便幫我這個大忙。”梅舒懷難得良心發現,給梅興立刻選擇的機會。

  梅興二話不說,手一松、腳一頓──選擇前者,尖叫轉身逃竄。

  “真是毫不考慮。”梅舒懷只是笑了笑,如果換成了他,他也會是這種反應。

  生命的價值,全憑藉著每個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產生差異。

  像他,此時只想摘下遠處那抹靜覷著他的花魂,而將可能面臨到的危險拋諸腦後。

  舍下一群邊執著燈籠邊抖著身軀的壯丁,梅舒懷靠著黯淡月色,循著荷池畔,堅定而緩慢地走向她。

  隨著距離拉近,原先怎么也看不清楚的容貌逐漸成了具體。

  風吹起的薄衫下並不是空蕩蕩一片,隱約可見一雙小巧的精致繡鞋,月光籠罩下還瞧清那抹纖長嬌軀的影子。

  是人,而非魂。

  梅舒懷談不上是失望,不然他不會不自覺地加快了優雅的步伐。

  白衫女子對於梅舒懷的奔近有片刻的警戒,一對細長的柳眉輕攏,在小巧精致的臉蛋上形成一道小小蹙摺。

  然後,她快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梅舒懷也在同時來到她面前,一個姓名閃入他的腦海,脫口而出──

  “月……蓮華。”

  是問句,也是肯定。
第三章
“梅舒懷,梅二當家。”

  在他喚出她名字之際,她也沒多遲疑,幾乎是同時同刻與他互相較勁。

  梅舒懷臉上的笑靨恢復神速,或者該說,他始終是鑲滿淺笑,只不過此時他的笑變得玩味許多。

  晚膳無緣一見的月蓮華自己送上門來,省了他花心思去見她的麻煩。

  “蓮華姑娘,賞月……還是賞蓮?”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滿池空蕩的殘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間,沒有荷枝團葉的阻礙,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賞月合適,賞蓮卻徒勞。

  “賞蓮。”月蓮華終於移開盯鎖在他臉上的視線,仍覷著他,卻不像方才的專注。“賞城中人讚不絕口的蓮中之仙。”

  “是指我吧。”梅舒懷可不客氣。他太清楚所有加諸在身上的美名及稱謂,更甘之如飴地接受這些讚美。

  “除你之外,還有誰敢稱自己是蓮中之仙?”她的口氣淡淡的,像在說笑,聽不出半分尊崇。

  “這番話聽似褒,實為貶,損人不帶臟字。”他笑咪咪的,面對她的敵意,仍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應對。

  “你都這般誤解別人的讚美嗎?”月蓮華眼睛之下的容顏掩藏在柔荑間,而正與他四目相交的雙眸正是他在竹廉一瞥的人兒所有,敵意可沒減半分。

  “讚美?”梅舒懷笑出聲,一柄飄著薰香的扇在搖動之間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這么說。”

  “我的眼神是天生兇惡。”月蓮華故意笑瞇起眼,讓自己的神情變得嬌美,藉以輔助自己話裏的真真假假。

  梅舒懷盯著她好半晌,“兇惡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見這種被瞪了還誇獎她眼神兇惡得很漂亮的家夥!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還是他聰明到和她玩起虛偽的遊戲?

  很明顯地,梅舒懷接收到她的狐疑,再從她的狐疑中嗅到另一種涵義。

  “你討厭我?”他直接挑明了問。

  “是討厭。”她也不同他客氣,反正梅舒懷不是月府裏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結諂媚的對象,她也懶得隱藏自己的真實喜惡。

  “是討厭我,還是討厭和蓮有關的我?”

  “這兩者有差別嗎?”她反問。他和荷蓮幾乎是焦不離孟,同列入討人厭的名單。

  梅舒懷不意外會得到這個摸棱兩可卻又清楚表達肯定之意的回答,他飽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卻很不給面子地大挪蓮足,將兩人的距離又拉回原本。

  他再試,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離我遠點。”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著右手,到後來左手也罩上她的臉,完全阻隔屬於梅舒懷的任何一分味道竄入鼻間。

  “臭?”這倒新鮮了,他梅舒懷已經多久沒讓人用這字眼加諸在身上了?嗯……時間太久遠,連他都想不起來了。

  “非常的臭。”她的聲音悶在掌心。

  “我嘴裏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討厭丁香味?”若是如此,改明兒,他差梅興替他換種含香。

  “我討厭你身上的蓮臭味。”她又退了好幾步,眼底寫滿了厭惡。

  痛恨荷蓮的她會有這種反應,梅舒懷一點也不驚訝,不過他還真懷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過蓮的香味。

  見她花顏浮上代表著不舒服的暗紅,仍倔強地不肯讓自己的肺葉吸進新鮮空氣,他再不讓步,只怕這荷池畔又要再添一抹冤魂。

  “好,我退三步,省得你悶死自己。”

  “五步!”她討價還價。

  梅舒懷頷首。

  他退讓,而她眼底的防備總算稍稍歇下,雙手也緩緩擱下,深深地吸了口氣的同時,完整的五官落入梅舒懷眼廉,加深了他眸邊的笑紋。

  那是一張很符合“蓮華”之名的臉蛋,含苞待放般的柔頰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綢緞青絲下、冷墨夜色中呈現出彷似白蓮的潔凈。

  說實話,他愛粉蓮更勝白蓮數分,總覺得粉蓮像極了羞怯見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嬌地在綠葉中與人玩起你躲我藏的遊戲,嬌容輕掩,讓人窺不得全貌,卻因這分神秘而更形俏麗。白蓮聖潔,也因聖潔而冷漠,無瑕的白,神聖而不可侵犯。

  在他心中,白蓮就輸在這分活靈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臉上的輕悵及蒼白,他可以將她養成一株粉嫩嫩的蓮華。

  “你願不願意讓我養?”梅舒懷率直地開口,一副準備要挑戰什么天大難事般的亢奮。

  月蓮華皺眉,“你說什么?!”登徒子!甫見面就對她提出這種不要臉的要求,還配稱什么蓮中之仙,乾脆改叫“淫中之魔”更貼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個摸透一切又無所不曉的先知,不用猜測,每回開口都用最肯定的問句問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緒,不需她反駁或辯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團葉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寧靜所蒙蔽,教人忽略了層層疊疊的翠綠之下,有著怎生的泥濘。

  懂蓮的人,會懂蓮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醜;而不懂蓮的人,只會在乎它光彩聖潔的那面。

  “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懷的目光,因為那眼眸太過精明、太過澄澈,好似透過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別人心深處的秘密。

  “蓮是種適應力極強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讓蓮盛開,它愛日光,卻也因日光而收斂起花苞;它迎風搖曳的花姿引人入勝,卻也更怕強風折枝散葉;它能容許池中有著各式生物共生,魚蝦也好、藻螺也罷,它會擁有自己生長的本能,但它卻會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過多而失去活力,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懷合起扇,玉柄輕敲在虎口,聲音很淡,“蓮是種會委屈自己而遷就別人的植物,佇立在水中央,只容遠觀,同時……它也遙望著賞花之人,問世人,誰願裸足踩下泥淖,不顧弄臟了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的。”斂起笑,他變得正經,“孤獨的蓮華,在不懂愛蓮的月府,如何能擁有快樂?”

  月蓮華重新捂住嘴,流泄出一聲嗚咽,不過無關感動哭泣。

  “別、別再提蓮了,我快吐了……”白慘慘的臉色可不是造假,“你,你做什么將話題全導在蓮上……”另只手不斷拍撫著自個兒的胸口,試圖將胃裏翻騰不休的嘔意壓回去。“我沒興致與你在這兒數什么蓮花經,那是別人家的事,更沒準備聽你胡言亂語地給我扣上孤獨或受委屈的形容,我今夜來只有一個目的──”

  他打斷她那番在指掌間含含糊糊的話,“我在說別人家的事?蓮華,你是這么認為的?”他直接將“姑娘”兩字摒除,瞬間拉近兩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順口。

  “我從頭到尾只聽見養蓮植蓮的浮言,除此之外──”

  “你不覺得我口中的蓮……與你極相似?”

  這男人,幹嘛還費事用問句呀,他的語氣明擺著是十成肯定了,不是嗎?!

  “別拿我同那惡心的東西相提並論!誰和它像了?!我才不像它一樣長在爛泥之中,靠著發臭的池水培植出偽潔的莖骨,葉脈裏流竄的全是令人作嘔的污穢!”月蓮華瞠著眼,一字子咬牙道:“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濯清漣而不妖?!無論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貴、無論它的蕊瓣如何滑嫩無瑕,永遠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醜陋!”

  “蓮華,你不該只瞧見養蓮的土壤,蓮不一定非要出自淤泥,更不能長於濁水,污穢是人們所給予的,它無權選擇萌芽之處,只能處之泰然,這才是你該看到的地方。”梅舒懷像個說教的夫子,雙手擱在身後,更趁她心有不專時,偷偷移近她兩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穢仍是污穢。”月蓮華挑釁地與他平視,她知道,他愛蓮,所以她帶著惡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蓮中之仙褪去溫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沒能如願,無法打散梅舒懷的笑靨,她甚至懷疑他臉上只會有這號表情。

  “你這么說,荷蓮會哭的。”

  “哭?!你愛蓮成白癡了嗎?!它們是不會哭的!”月蓮華冷笑,“它們只是一群沒有血淚的植物!”

  “你錯了,我見過蓮花的眼淚。”

  “荷葉上的水珠子嗎?那不過是朝露。”

  “不,在這裏。”

  優雅長指,擷下懸挂在她頰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於她倔氣的眼眸中,而她毫無察覺,應該說,那是不懂蓮的人所無法見到的淚。

  月蓮華仍處於震驚,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舉。

  然後,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啣去那顆沒有溫度的無形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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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予他突來的索吻,月蓮華的反應是吐了他一身,那張原本就不紅潤的臉蛋更加慘白。

  接著,她大病三天,就因為他那個只不過碰到她頰上寒毛的輕吻──那吻輕若鴻毛,但她卻覺得自己讓一大束的荷花迎面砸來。

  “撤下撤下。”嬌懶無力的柔荑自床帳裏伸出,意思意思地搖了搖,拒絕了貼身丫鬟送來的補湯。

  “蓮華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熱湯由熱變冷,又由冷溫熱,月蓮華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縮回帷帳裏,還不忘將方才探手所造成帷幔微掀的開口給拉平。“我要獨自一個人窩在床帳裏直到夏季過完,誰都別來理睬我。”飄浮的聲音像是呵氣,完全聽不出半點活力。

  “蓮華小姐,你會悶壞自己的……”

  “總好過離開床帳,活活被蓮臭給嗆死強。”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這些天,梅舒懷將月府荷池那畝荒田全給植滿了荷,讓她每個清晨都在荷蓮綻爆噴香的惡夢中驚醒。現在整座月府籠罩在蓮花香氣之中,讓月蓮華虛軟的身子更形病重。

  輾轉難眠,難眠輾轉……

  夜裏,有著荷蓮的味兒侵佔;夢裏,卻有著梅舒懷揮之不去的影子。夢裏的畫面,停留在他伸出長指,為她拭去眼淚那一幕。

  事實上,那天她並沒有哭,她沒掉淚,因為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淚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沒有人能接近的禁區。

  自小到大,她從沒掉過淚,無關堅強與否,只是沒有哭的念頭,即使真遇上難過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淚水的欲望。

  而他,卻說瞧見了她的眼淚……

  是誆騙她的嗎?

  還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來探你病了──”丫鬟小潔粗魯地拎著裙擺奔進房內。

  “不準讓他進來!將那塊板子挂上,快!”床帳掩不住月蓮華驀然尖嚷的驚恐。

  “慘了慘了,梅公子帶了一大束的荷花來探小姐的病了──”又一個小丫鬟小凈急竄進來,稟報更詳細的情報。

  “關門!關門!”月蓮華連忙交代,但為時已晚。

  “梅舒懷與蓮不得進入?這板上是這么寫的嗎?”屬於梅舒懷的輕笑聲飄進一群女人慌張失措的氛圍中。

  “二當家,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和城裏膳舫樓外頭懸著‘乞丐與狗不得進入’有什么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過,應該是沒什么不同。”梅興還是盡責地回答主子的疑問。

  被人與乞丐、狗混為一談,梅舒懷不但沒動怒,反而開懷地笑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探視蓮華姑娘的病,我想,她不會如此失禮將我拒於門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讓屋裏的人聽得清晰。

  “梅舒懷,我不歡迎你,更不歡迎你手裏那束惡心的玩意兒!”管他失不失禮,月蓮華先發制人。

  “蓮華,我瞧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賞荷賞得不亦樂乎,獨漏你一個。我不想讓你遺憾沒能親眼見到荷花綻放的美景,便起了個大早,特別採了幾朵開得最大最美的荷蓮來給你解解悶。”這般不解風情,好傷人呀。

  梅舒懷在月府丫鬟還來不及關門之際,閃入月蓮華的閨房──帶著一身教她不敢茍同的荷花清香。

  “快滾出去!小潔、小凈,快把他轟出去!”月蓮華歇斯底裏揪緊床帳,她的聲音像是整個埋在枕頭裏,悶到含糊不清。

  “梅公子,你擅闖我家小姐閨房,這是不合禮數的!”丫鬟小潔挺身而出,攤臂擋在梅舒懷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禮了,喏,賠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給小潔,“找個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動地下達命令,再順手將小潔給推到一旁去瞠目結舌。

  “蓮華,我來看你了。”聲音甜到像是摻了蜜、釀了糖一般。

  聽到帷帳外傳來輕快的跫音,月蓮華雙手牢握著兩塊床廉布,她知道,只要這兩塊布一叫人給掀了,她的悲慘命運才宣告正式降臨。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

  刷的一扯,月蓮華辛苦捍衛的廉布被他輕易扯開,她的小小天地裏闖入那道優雅身影。

  “蓮華。”笑容可掬。

  “我跟你有熟到可以直呼我的閨名嗎……”月蓮華無力的雙手仍攀在廉布上,因他此時的不請自入而呈現大字型地平伸,螓首整顆埋在那個抱在懷裏的繡枕間,原本就偏纖瘦的嬌軀蜷曲在羅衾下,只剩一雙含怨帶怒的眸子死瞪著他。

  “經過前些夜,我們應該已經培養很不錯的感情才是。”他無辜又了然地輕呀:“難道你是要我喚你一聲蓮妹?”

  “你少肉麻當有趣!”要不是她這些天吐多吃少,胃裏再沒幾兩食物,現下早被他一句“蓮妹”及渾身上下刺鼻的味兒給激到嘔心吐肝了。“你敢叫我什么蓮妹,我就一腳將你踢下荷池去!”

  這男人早上是又在荷花田裏滾了一圈是不?怎么臭得這么徹底?!

  “我也覺得喚蓮妹太過矯情,‘蓮華’恰恰好。”梅舒懷不請自來也罷,他還大剌剌朝人家閨女床榻一坐,動手拉掉羅衾,開始得寸進尺地剝離她緊抱不放的牡丹繡枕。

  “你不要太過分……”繡枕是月蓮華現在唯一的護身符,她雙手死抱,不讓梅舒懷有半分得逞機會。

  “夏日炎炎,你又是抱枕又是蒙被,會熱出病來的。”他還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完美的藉口。

  餓過好幾頓,又吐到昏天暗地的她,哪來的力道和神清氣爽,看來精神奕奕的梅舒懷掙扎?撐不到半刻,繡枕只能可憐兮兮地離開她的臂彎,接著,他大大方方佔據繡枕的原有位置,不同之處是她強抱繡枕,而今是他強抱她,相同之處就是她整張芙顏仍是深埋其間。

  “梅舒懷──”她屏著息。

  “你越是不出房門曬曬日光,臉色會越不健康,一朵蓮華最重要就是日照,缺了這項,花種是不會漂亮的。”

  梅舒懷直接拿她當荷花對待。

  “我的不健康全拜你所賜。”她的聲音悶在他衣襟裏,加上不敢換氣,以致於顯得奇腔怪調,“只要你離我遠遠的,我就能長命百歲、鴻福齊天。”她推他,但又不敵環扣在她身後那雙堅持有力的大掌。“你想讓我再吐你一身嗎?”她恐嚇。

  難道他這么快就忘了前些日子的狼狽教訓?

  梅舒懷笑笑沒松手,只是朝身後喚著:“梅興。”

  梅興立刻明了頷首,忙抖開一套全新的精繡華裳。

  “我帶了替換衣衫,不怕。”梅舒懷的語氣像在鼓勵她多吐幾回無妨。

  月蓮華連呻吟都懶,“算我拜托你離開,求你替我留下月府唯一一塊凈土,不要連這裏都染上蓮臭……”

  她呈現絕望狀態,也沒力氣和梅舒懷翻臉,放軟口氣,只求梅舒懷帶著那束荷花滾出她的世界。

  “我是來邀你賞蓮的。”他笑意盈盈。

  “你乾脆直接賞我一劍,我會心甘情願些。”屏息太久,她開始感到暈眩,逼不得已,她在他胸前小吸一口氣,又急速閉息。

  她以為他身上的味道會讓她不舒服,但意外地,納入肺葉的涼氣竟讓她覺得清爽宜人……

  “蓮華,現下月府男女老幼全都圍在荷池邊打轉,你卻像個局外人,你見到他們笑著賞荷、品荷,你不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

  月蓮華抬頭覷他,“除了荷,我會陪他們賞任何一種花草,他們不會因為荷花,就將我排除在外。”要是這樣,她會更痛恨荷花。

  “但你分享不到他們現在的快樂。”他露出好遺憾的神情。

  “他們不會因為我的不分享而不快樂。”那是什么表情,好似他多舍不得一樣,哼!

  他淡笑,“是呀,不快樂的人只有你。”

  梅舒懷又用著那種透視一切的眼神在剝開她的防護。

  月蓮華心中一凜,一時之間竟開不了口反駁他,唇瓣蠕了蠕,卻還是無言,越是心急想出聲否定他的話,乾澀難當的喉間越是擠不出半點聲音。

  再不否認,就會被他視為默認了吧……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他猜透一切。
第四章
“我很快樂,只要能遠離一切和蓮相關的東西,包括你。”

  月蓮華的反駁來得很慢,一直到她被梅舒懷架出閨房,直拖向荷池途中,她才開口接續好半晌之前的對話,

  梅舒懷以為這話題已經結束,畢竟他的目標是拐她踏出房門賞蓮,現在目的達到,他沒料到她還懸念著他的那席話。

  “蓮華,你的快不快樂我看得出來,不需要你來澄清。”她的努力澄清看在他眼中反倒更像狡辯,只會越描越黑。

  “我──”好不容易想到的說辭教他這么一反駁,顯得她的幼稚,她咬著唇,“別說得好像你無所不知一樣,你只不過是個會耍嘴皮子的姦商罷了。”

  “我當然不是無所不知,但只要是關於蓮,我的確無所不知。”他的手掌狀似親匿,實則扣握在她的細膀上,不容她逃跑。

  “我不是蓮……”她執絹輕捂著口鼻,覺得自己頗委屈。

  “你是蓮華,是蓮的別名。”

  “我家還有芙蓉、芙蕖、水芝、水華、玉環、菡萏、荷團、藕絲、子蓮……麻煩您梅二少也好生去關照關照,別把心思浪費在我身上可好?”為了換取自由,她甘願出賣兄弟姊妹讓他荼毒,家中姓名代表著荷蓮的可不單單她一個倒楣鬼。

  “他們都長得非常的好,不需要我的關照。”

  “我也長得很好,謝謝你的雞婆。”

  “喔?那為什么我覺得我抓到的只是根枯枝?”他的五指攏了攏,明示著她身上肉的斤兩不合他意。

  “我雖不豐腴,但我身子骨很健康。”才這么說,一絲荷花香氣誤入肺腔,讓她禁不住乾嘔,輕輕松松嘲諷了她那句身子骨很健康的誇口之語。

  他笑,不出言,只用眼神取笑她。

  “是因為聞到蓮的味道我才想吐的。”她為自己辯解。

  “你真的有聞到蓮的味道嗎?還是心理作祟?”梅舒懷將她拉近自己,讓她的臉頰貼靠在他鑲玉盤扣上,俯首凝視矮他一個頭的月蓮華。

  靠得恁近,月蓮華才看清他有一張多么好看的容顏。

  長睫半掩的眸專注地盯著她的臉,深墨又潔亮的眼瞳正抽絲剝繭地審視她的秘密,薄揚的唇總是噙著笑,像是透徹著她的心事而洋洋得意。

  那雙眼,快要碰觸到她那層層密封的禁區,他就要用那雙眼,將她再無遮掩地看穿了……

  月蓮華認輸地別開頭,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知道自己很害怕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我當然聞到了。”她恨極了自己像只喪家之犬的反應。

  “那你說說蓮味是哪裏臭了?”梅舒懷張開扇面,為兩人招著微風,繼續半拖半拉地牽著她。

  “從爛泥長出來的東西,當然是臭的!”

  “這么說,是爛泥臭羅?我梅莊水塘裏有浮蓮,全花盛開不及巴掌大,你嫌泥臭,我讓人搬來幾百個水缸,全植滿浮蓮,不沾半點泥沙,你要是不要?”

  “多謝你的好意,我沒那么多銀兩付你梅二當家這筆款子。”她同樣沒興趣。

  “當我送你的見面禮!”他不介意損失。

  “我拒收!”

  “為什么?沒有人會不要我梅舒懷所種植的蓮。”他心知肚明她的拒絕理由,卻仍要聽她親口說出。

  她假笑,“真可惜,我月蓮華就不要,希望沒傷了你的自尊。”哼哼。

  “那是因為你不懂蓮華之美,今天,我會讓你對它愛不釋手。”像承諾,也更像惡意,梅舒懷笑露一口白牙,拖著她的腳步加快,轉眼間,一大片綠油油、粉亮亮的荷田納入兩人眼中。

  她當然不會傻到不明白梅舒懷在打什么主意!

  “不要……不要拖我過去……”月蓮華開始掙扎,一雙蓮足在地上又蹭又頓,只盼能掙出他的掌握。

  “蓮開得正好,讓你瞧瞧這些漂亮的小東西。”

  她不斷驚恐搖頭,“我不要……”

  “梅興,小舟備好了沒?”他問著左右。

  梅興看著兩人拉拉扯扯,想勸主子在月府的地盤別這么欺負人家姑娘,卻又礙於身份,只是唯唯應諾。

  “梅舒懷,你不可以!”聞言,月蓮華慘白了一張俏顏。

  他要將她塞入小舟,泛入那些荷葉之間?!她還以為他只是要強迫她賞蓮,卻沒想到他無恥到這般地步──

  沒錯,梅舒懷是這般打算,而且更這么做!

  月蓮華緊閉著雙眼,從梅舒懷將她抱上小舟後,她不曾睜眼,不敢吐納,只是雙手微顫地扶著舟緣,看起來可憐兮兮極了。

  “蓮華,把眼睛張開。”他於心不忍,輕聲哄著。

  蜷成一團的她想也不想的拒絕:“梅舒懷,我恨你!”連聲音都在發抖。

  “蓮華……”他的移近,免不了讓船身晃動。

  “你不要動!”她又要閉氣又要尖叫,整張小臉漲得通紅。

  “你放輕松。”

  “你放我回岸!”她不要放輕松,她只要雙腳穩穩當當踩上地!

  梅舒懷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別這么緊張。“蓮華,你聽,泛舟撥開荷葉的脆響聲──”

  “嘔──”她的回應卻是癱靠在舟緣將她今早唯一喝下肚的那杯人參茶給吐得乾凈,全還到池裏去喂蓮花。

  梅舒懷忙替她拍背順氣,月蓮華也沒多餘心思去斥責他的逾矩及身為始作俑者的罪孽。

  “你暈船?”

  她連搖首也沒空。

  她哪是暈船,她是暈蓮好不好!

  “放……”放我上去,嘔──

  “乖,別說話,先吐。”拍拍拍,別讓她噎到才是重點。

  “你……”你這個天殺的花癡男!嘔──

  “吐完還有甜藕茶可以漱漱口噢。”梅興真貼心,特別準備他最愛的藕茶讓他們出遊賞蓮解渴用,給他加些薪俸好了。

  “我……”我才不要喝,嘔──

  直到月蓮華再也吐不出半滴酸水,她只能軟趴趴地任梅舒懷心滿意足地將她收納在臂彎間淫笑,像個骨頭全散了的破娃娃。

  “蓮華,你還好吧?”他自動自發拎起她掩鼻用的絹子,替她擦拭唇畔殘留的酸水。

  她沒法開口,那幾回的嘔吐,吐盡了她的力氣,也更因為賭氣而暗暗立誓,這輩子都不開口和梅舒懷這個天殺的混蛋多說一個字!

  梅舒懷將絹子浸到荷池活泉裏去搓洗,再好整以暇地替她擦臉。

  肌膚接觸到沁冷的水溫,讓月蓮華打了個哆嗦,緩了身子的不適,那條絹子滑過她整張臉,最後貼放在她的額頭──她雖想輕斥:“那荷池我才剛吐過,你竟然拿那池的水來洗絹子,還放在我頭上?!”,但想想輕舟的滑行速度未減,活泉汩流不休,她吐的酸水早不知飄到哪條魚兒的肚裏去,她也就難得大發慈悲一回,懶得同他咆哮。

  他繼續動手拆她發上的珠釵鈿飾,讓她能更舒服而自然地躺在他懷裏,而不會讓珠珠簪簪梗在兩人之間,這點貼心倒是讓月蓮華感到吃驚。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月蓮華耳畔絡繹不絕,除此之外,她沒再聽到梅舒懷的聲音……

  用著殘渣般的力量,她半睜開眼。

  天際浮雲冉冉,慵懶地拖行於朗藍的穹蒼,本該是一望無際的青霄多了一片片自頭頂穿梭而去又接踵而來的荷團葉影……

  而他,是來來去去的荷影間,唯一始終停駐在她眼廉的景色。

  “處處虛堂望眼寬,荷花荷葉過欄千。遊人去後無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苑墻曲曲柳冥冥,人靜山空見一燈。荷葉似雲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陵。”

  吟唱的笑嗓,由她後方飄來,讓枕靠在他胸前的她輕而易舉地在咚咚心跳聲間仍能字字清晰地將那闋詩詞給聽進耳裏。

  他的輕柔,是哄人入睡的搖籃曲兒,吟來幽幽,輕易地安撫一切嘈雜。

  “別再歌詠荷花了,你嫌我還不夠狼狽嗎?”忘了自己前一刻才立下“再同梅舒懷說話,就心甘情願嗆死在一大把荷花惡臭間”的惡毒誓言,下一刻稍稍恢復神智的她又開口數落。

  “你不覺得此情此景很是悠哉嗎?”

  “我看你的確悠哉。原來梅二當家是用種方式替梅莊賺銀子,真令人欽羨。”

  “我花銀子的速度更悠哉。”他的語氣聽來頗驕傲。

  月蓮華知道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裏再也挖不出半點玩意兒可吐,絕望而認命地深吸了口布滿荷蓮味道的空氣,再掀開長睫與他互視。

  “所以你才會這么空閒地到別人府上殘害別人家的閨女,是不?”這么說來還真是梅家家教不當,難怪養出梅舒懷這種敗家子。

  “我可不輕易出手。”他殘害閨女也是要看對象的。

  什么痞子笑容?!她在損他耶!難道他聽不出來嗎?

  “你是因為我叫‘蓮華’才出手的嗎?”她想知道自己倒楣被纏上的原因。

  他搖頭。“別忘了,是你先對我出手的,我是被動的一方。”繪滿粉荷的紙扇輕刷開,為兩人搖著薰風。

  她伸手將紙扇推離自己一臂之遠,她的眼前可是不準出現任何繪有荷的物品。“我什么時候對你出過手了?”

  “是你先躲在竹廉後偷瞧我,也是你自己半夜摸黑到荷池畔與我相會。在接收了你這么直接的明示後,我再不有所表示,豈不失了一個君子應有的風範品德。”說來他可真是善解人意。

  “梅舒懷你──”她為之氣結,因他說得好像她是蕩婦淫娃一樣不知檢點,控訴得好像她隨時隨地都想將他梅舒懷給撲倒在地,為所欲為!

  這男人嫁禍的本事一流!

  “我到竹廉後偷瞧你是為了稱稱你的斤兩,況且,當時芙蓉和芙蕖也在場,沒道理只有我一個人受苦受難。”她將兩個妹妹拖下水,反正她本來就不是那種犧牲自己、成全家人的善心大笨蛋,該吃的虧,她也不會一個人獨自品嘗。

  “結果你稱完了我的斤兩,發覺我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所以當夜迫不及待與我幽會?”他朝自己臉上猛貼金,再度扭轉她的語意,非得將她說成像妖傃風騷俏寡婦,而他也頗甘願成為她偷情的情夫。

  姦夫淫婦,比翼雙雙飛。

  “我不是去與你幽會!我是去狠狠警告你!”警告他別不識相地在月府荷池裏種滿洪水猛獸!

  梅舒懷佯裝一派無知,沉入回憶。

  “可是那個夜裏,我不記得你說過什么狠狠警告人的話,反倒是和我談心事、訴情衷,還偷走我一個純情之吻……”他執起她的柔荑,刻意滑過他的下顎,磨磨蹭蹭地調戲她,然後很愉快地看她過分白皙的臉蛋浮現粉蓮特有的鮮嫩色澤。

  “是你強吻我!”被臭蓮似的男人強吻,她才委屈好不好!

  “是你勾引我。”牙關一開,像啃筍子般地啃上她的手背。

  好痛!“別將你的無恥下流怪到我頭上。”月蓮華努力想抽手,他卻故意咬疼了她。“你做什么?!”居然還開始吸吮著她的肌膚!

  “我的無恥下流也是配合你呀。”

  月蓮華迅速用另一只末受箝制的手朝輕舟外的水塘一撈,掬來滿掌的池水澆熄他看來正逐漸萌發的火苗。

  火來水淹。

  數回的掬潑,濺得兩人滿頭滿臉的水,連同舟旁的荷葉也承接了晶亮的水玉珍珠,在葉緣滾了好多圈,最後攏聚在圓葉中心,看來好不清澄。

  “你的無恥是你梅家的血脈,與我何幹?!還不快住嘴,我的手被你咬得好痛!”

  “蓮華,這么一點水是滅不了火的。”雖然他整頭黑發已是溼漉一片,連衣裳也慘不忍睹。當然,月蓮華的情況也不會比他好到哪裏去。

  “那你跳下荷池去滅火呀!”她直接建議。

  滅火?滅頂才是吧。“那一大池的水淹死我都夠了。”梅舒懷撥著額前因為碰水而更形鬈曲的劉海。

  良久沒聽到她的反駁,梅舒懷困疑地垂眸檢視懷中的癱娃娃,這才發覺月蓮華的不對勁──

  她看著他,一直維持著仰頸的姿勢,然而……

  眼神卻是空洞的。

沉下去了……

  “誰沉下去了?”

  她叫我救她……救她……

  不、不能呼吸了……

  她……她……

  被整池蓮華所吞噬。

  蓮華……

  午後一陣薄雨緩降,朦朧了蓮花池畔,冷霧輕雨交織成一片半透白皚,一葉扁舟在水面上悠遊飄蕩。

  梅舒懷折了枝荷葉,勉勉強強替兩人遮雨,反正雨勢不大,小小荷葉就能勝任紙傘的重責。

  雨,小到連拍擊在荷團上的聲音也沒有。

  他若有所思、他心不在焉、他神遊太虛,甚至是有些焦躁不安,這些神情反應是從不曾在意氣風發的他身上出現過的。平時只要身處荷池內,他的心靈就能得到平靜,但今天似乎失效了。

  因為她在他胸前痛苦沉吟。

  她恨蓮花,因為蓮花吞噬了她的娘親。

  而她,親眼目睹。

  但這件事早在他到月府的第一天就已知曉,所以他沒有任何驚訝,只是覺得難過。

  他所愛的蓮,是以這種形式被她深深厭惡著,而他的蓮,成為她的夢魘,他所植的每一朵蓮,對她而言都如同殺人兇手一樣,滿身罪惡。

  月蓮華仍躺在他懷間,那雙曾茫然空洞的水眸此刻緊緊閉鎖,而眉心小結任憑他如何輕推,仍不見有半分消減,他在她耳畔喚著她的名字,一回回的“蓮華”送入她小巧耳殼,卻換來她神色苦痛的輾轉泣吟──

  她同樣痛恨她的名字,或許該說,她下意識地痛恨著自己。

  “該怎么辦呢……”他低聲沉吟。

  如果她沒和蓮花結下這么大的梁子就好辦多了……

  如果她娘不是摔下蓮花池就好……什么坑什么洞都好,可她偏偏要挑蓮花池,真是……

  “沉下去了……”

  一聲嚶嚀,反覆不下百次的囈語一再折磨著她,而今,暫告結束,在她緩緩蘇醒之時。

  睜眼,混沌的眸逐漸清朗,從惡夢中回歸現實。

  映入月蓮華眼廉的,仍是她昏厥前所見的景象──梅舒懷的笑臉,只是那笑容裏有著她所不明白的異愫。

  他卸了冠,黑發半乾半溼地披滿他肩頭、衣襟,每一綹都帶著不聽話的鬈曲,讓他平時風雅公子的模樣染了一絲桀騖不馴,甚至是鬈曲得有些淩亂逗趣。

  “醒了?”他問。因為她的表情實在愣得好可愛。

  “下雨了……”她沒被荷葉遮到的裙擺全被雨打溼了,冰冰涼涼地貼著她的膚,雖逢盛夏,她仍覺得好冷。

  “嗯,下了三個時辰。”他抹去她臉上幾滴細雨痕跡。

  “我睡著了?”

  她醒了,卻選擇遺忘失去意識前的片段記憶。

  “嗯,也睡了三個時辰。”

  “……我睡下時,有沒有說什么話?”帶著不安,她瞄向他。

  梅舒懷雙臂環著她,他當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恐怕連月蓮華自己都不明白,睡夢中的她有著怎生的憔悴。

  “說‘舒懷,我喜歡你’,算不算夢話?”他嘿笑,嚴重扭曲真相,不願她記起夢境的不愉快。

  蒼白的臉蛋又恢復了血色,一股羞赧的熱氣直衝腦門。

  “胡說!我才不會說這種渾話!”月蓮華從他懷中猛起身,引起船身搖晃,嚇得她差點又很沒種地窩回他的羽翼下貪求保護。

  “有,你說了。”誣賴為快樂之本。

  “我怎么可能說這么不知羞的話!”她藉著扯開嗓門以壯大聲勢。

  他聳肩。“這叫夢中吐真言吧,還是你要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抑或……美夢成真?”他重新將她撈回荷葉傘下,將她方才退離他懷抱短短須臾,發梢所飄淋上的晶亮雨珠給拭去,一張放大的笑臉貼近她的眼。“蓮華,你放心,我不會拿這件事取笑你,相反的,我很開心,很開心自己存在於你的夢境中,也開心你在夢境中對我毫無保留地掏心挖肺,更開心你對我傾訴愛意。”

  梅舒懷撒下漫天大謊也不露破綻。寧可用力破壞她的閨女名譽,也要拐她脫離陰影。所以謊言多說也無傷大雅,因為他的謊言不以傷人為目的。

  “你不會知道,你說喜歡我的時候,神情有多甜美、多誘人……閉上眼的模樣像是祈求我給予相同的回應,蹙眉只因為我給的回覆稍遲,噘嘴是同我嘔氣,怨我出言調侃,讓你羞紅了臉……”

  雖然一切純屬捏造,梅舒懷卻越說越覺得自行模擬想像的畫面趨於真實,好像他真的曾聽她親口如此說過……

  連他都快分不清真假。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她再多的自信也全化為灰燼。

  “我……我真的這樣說?”第二號分不清真假的小美人咬著唇,很不願接受事實但態度卻有軟化跡象。

  梅舒懷點頭點得可勤快了。

  “你說過了,我不騙人的。”他扯起謊來神色自若,因為演戲向來是他的看家本領,和敗家產同樣專精。如果連月蓮華這種小丫頭都蒙騙不了,他家大哥又怎么會讓他給“欺騙”了十多年?

  月蓮華撫額輕嘆。她怎么會反常到說出不該說的話?她的夢境中向來應該只有──

  她頓了頓,覺得沉沉的腦海裏有了片刻的停頓,好像有什么東西曾糾纏著她每一分的知覺,現在卻什么也捉不著。

  難道這一段記憶停頓,就是她向梅舒懷吐露的愛意?

  揚眸,對上梅舒懷無辜的招牌笑容,企圖想騙取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好像真的相信自己曾向這個男人說了些肉麻嗯心的綿綿情話……
第五章
一夜,池荷盡凋。

  梅舒懷傻愣愣地呆在池畔,眼見昨天還親親密密和月蓮華一起泛舟穿梭的荷池成了這副模樣……

  這殘景,一般來說只有接近秋月才會出現,可……現在是荷月呀,顧名思義該是荷的盛季,本當一池錦繡及熱鬧,重點是……就算到了荷花凋萎的時刻,也不會連荷葉都枯得乾乾凈凈,連一株也不留,只剩滿池黑泥。

  他這個人稱司荷的梅舒懷還醒著,那整池的荷蓮怎敢比他先睡?!

  “二當家……月府的荷花又全枯死了……”梅興臉上的震驚遠比梅舒懷劇烈,他向來是藏不住情緒的人,現在臉色的難看自是勝過梅舒懷數分。

  他擔憂著月府荷蓮盡謝,對梅莊、對二當家都是極大的名譽損傷呀!

  梅舒懷緩緩拈梳著垂額劉海,沉思的眼由池間凄涼的荷屍回到梅興大驚小怪的臉龐,突然覺得有想發笑的衝動。

  “二當家,你怎么看來一點都不驚訝?!”還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咧。

  “我很驚訝,驚訝到不知該做何反應。”悠閒搖著扇,梅舒懷的表情和此時的言論壓根搭下上。是誰規定“驚訝”就非得像梅興那樣又是跳腳又是瞠目的?

  “那怎么辦?”他們梅莊主仆還在月府作客,竟就發生這種事,月府上下不知會用什么眼神看待他們,怕是將他們二當家植荷的美稱給踐踏在地吧?一思及此,梅興的焦躁又掩藏不住。

  “是呀,怎么辦哩?”梅舒懷無辜反問,一點也不像個主子該有的反應。

  “二當家!您怎么問我怎么辦?!該是我問您怎么辦呀?!這次月府運荷,咱們足足敲了他們五萬八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現下不過幾天,那五萬八千兩的荷全枯死了,他們會不會開口討回去呀?咱們能安全走出月府嗎?就算從月府逃了出去,大當家那邊又如何是好?五萬八幹兩足夠讓大當家大義滅親了吧……”梅興越想越鑽死胡同,而每條死胡同最後的下場都是血濺五步,嗚……

  梅莊裏誰不知道大當家把銀兩看得多重,他在意銀兩的程度,遠遠勝過天底下任何一項事物,上回一名梅家管事不過碰壞了一片牡丹花瓣,就差點被大當家拖到土裏去“種”,現在他們賠的,可是那片牡丹花瓣千百倍之多的五萬八千兩呀!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辦,所以才問你怎么辦呀。”梅舒懷還是一派輕松,只是眼底藏著一抹梅興瞧也瞧不透的忖度。

  “梅二爺!”

  月府老爺率領一大群的妻妾子孫及家丁,浩浩蕩蕩殺上來。

  “二當家,他們來了!來了!”梅興扯著梅舒懷的衣袖,比梅舒懷矮了大半截的身軀很自然地尋求庇護──躲到主子身後去。

  梅舒懷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他也深諳“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唇角一咧,完美的笑靨呈現在月府眾人面前。

  粲笑深深戳擊進月府上下的心窩,帶著好半晌的暈眩失神。

  “月老爺,一大早來賞荷呀?”梅舒懷繼續發動笑容攻勢。

  清洌的笑嗓搭配上溫醇的神情,誰說外貌長相不重要,梅舒懷不知靠這張皮相欺騙過多少商界老姦雄。

  他的笑容男女老少通殺,所以首當其衝的就是帶頭殺上來的月府老爺。

  “是……是呀,賞荷。”

  “賞荷可是這時辰最佳,月老爺不愧是愛蓮之人。”

  月老爺呵呵笑,“這還不是梅二爺您教的,卯時正是荷花最美之時,所以我才特地讓夫人和子女們全湊在一塊賞荷,等賞完了,還有一桌荷花宴席品嘗哩。我正想差人來請您賞臉。”

  “舒懷自是樂意不過了。”

  兩人的笑語客套在瞬間灰飛煙滅,兩雙眼又同時回到沒有半點葉綠及荷紅的池心。

  別說什么勞什子的料理,連朵花苞都不見蹤影,還賞什么賞呀?!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口,就是有句疑惑從一群人之中咕噥出來。

  “昨天分明還長得好好的,今天一早起來竟死得這么乾凈……”

  “每年都是這樣,說驚訝也不會太驚訝了……”

  “只是本來將希望全放在梅二當家的身上,孰知……”

  竊竊私語從嘀咕逐漸擴張。

  “早說過別將銀子花費在這池荷花上頭,瞧!年年大把大把的銀子揮出去,可哪一年真正讓咱們開開心心地賞朵荷呀?那銀子不如留下來,大夥以後也能多分幾兩。”抱怨聲開始加入,來自於月府想多掙些遺產的公子哥。

  “我就說這池子裏一定有古怪,會不會是姝雪的冤魂不散?她生前最愛蓮了,這池蓮最早不就是她一手親植的嗎?”月府幾位夫人倒是比較相信神鬼之說,言之鑿鑿。

  “可、可姝雪姊姊的死,與月府上下沒幹係呀!是她自個兒跳進荷池,沒人逼她半句!”

  “噓,蓮華在後頭,被她聽見可不好了!”這句話的音量遠比那幾句碎嘴喳呼還來得大聲,雖好意,卻被心急給破壞殆盡。

  每年只要荷池裏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蓮華的娘親狄姝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當年的殉身緣由又教人反覆討論。

  而本該遵從眾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滄桑飄零及委屈的月蓮華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遠遠落在大夥後頭,招搖著繡有粉蝶的圓絹扇,偶爾撲撲耳邊飛舞嗡鳴的蚊子蒼蠅,看來挺愉悅自得,她的喜悅絕對來自於那池荷蓮的死亡──這一點,逃不過梅舒懷的眼。

  一身淺色彩暈裙的身影輕易被忽略在兄弟姊妹華麗無雙的衣飾之後,她似乎也刻意如此,與兩名貼身丫鬟小潔、小凈在熱鬧圈子之外自得其樂,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頭朝她說話時,她會有所回應。

  與梅舒懷眼神交會之時,月蓮華唇邊那抹淺笑猶如一朵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綻放,為那張精致臉蛋添了數分俏麗。

  梅舒懷可不會笨到將她的笑解釋為含羞帶怯,因為他已經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

  那是挑釁!

  “梅二爺,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問題,還是您府上的蓮有問題?”

  忽略了人多嘴雜的交頭接耳聲,梅舒懷直接接收月府老爺聽似疑惑,實則絕望的問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問題不是出在蓮身上。”先替梅莊脫罪,“蓮的習性不可能一夜凋盡,即使是從根部腐爛而枯,少說也要三日光景。”

  “那問題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萬八千兩我也賺得心不安理不得,是不?”梅舒懷故意朝月老爺後頭的跟班群走去,很怡然很悠閒地穿越人潮,最後駐足在月蓮華面前。

  她想逃,他卻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長裙,教她進退不得,只能用兇惡的眼神無聲瞪視著他,小手不著痕跡地拉扯裙擺,希望能從他腳下救出自己被踩臟的裙。

  她可以很粗魯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親、眾娘親及兄弟姊妹面前,她不能,因為她是最乖巧溫柔的月府四姑娘──

  而梅舒懷就是抓準了她這個弱點。

  梅舒懷做了個輕輕旋身的動作,雖然是側身半背對著她,但左腳竟也踩上她的裙擺,怎么瞧都屬惡意。

  “早在我住進月府的頭一天夜裏,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了。”這句話,說得輕淺,像是單單說給月蓮華聽的悄悄話。

  月蓮華瞅著他直瞧,不經意間皺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過是要驗證我的猜測,更想知道荷池女鬼之說究竟有幾分可信。”梅舒懷續道。

  月老爺咽咽津液,“這么說來……是姝雪……”

  “死得不甘願,所以您不該找我來,您需要的,是一名道士。”

五更聲響,“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告誡遠遠散去,而另道小小跫音卻逼近而來,最後停在仍燃著燭火光芒的廂房前。

  “你來得真晚,我還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門扉開啟,房裏頭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會來?”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這一趟,你非來不可。”笑嗓出自於梅舒懷,他倚著門,僅著一身素色單衣,不同平時的華麗,卻更多了符合他蓮中之仙美名的氣質。他將下顎朝屋內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進來喝杯茶吧,蓮華。”

  一室微光透門而出,照在屋外月蓮華身上。

  她沒遲疑,跨過門檻,梅舒懷也順手合上門。

  “如果是藕茶或蓮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邊的赭紅貴妃椅,穿著繡鞋的金蓮小腳隨著身子的落坐而一並曲伸到躺椅上。隨手取來貴妃椅旁茶幾上的書冊翻覽,發覺又是一篇篇詠蓮捧荷的詩集,便毫無興趣地擱回原處。

  “為了你,我撤了藕茶,備了龍井,恭迎你的大駕。”梅舒懷自小火爐上取來水壺,動作優雅俐落地衝泡香茗,不一會兒,滿室茶香飄散開來。

  桌上布齊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點,看來他早就安排好要招待她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說的?”接過茗杯,她沒呷,倒是先發問。

  “當然是,否則我如何脫罪?”滿屋的椅子他都沒興趣,獨獨對月蓮華躺臥的貴妃椅情有獨鍾,所以他捧著杯,跟著坐在她腳邊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請來了三、四名道士,要驅逐我娘親的‘冤魂’?”她的口氣聽不出生氣與否,但責怪的成分也不小。

  “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無能植活那些蓮,就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娘親身上,不覺得很可恥嗎?”她哼聲。

  “老實說,是有點可恥,不過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果介意,他也沒轍,大不了托夢來罵他兩句羅。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他嗑了顆瓜子,“介意我惡意誣賴你娘親,讓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顧夫妻情分找來道士收魂?還是……介意因為自己的緣故,讓娘親替你頂罪?”最後一句話,說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蓮華一怔,對上梅舒懷的笑臉,他唇畔笑紋加深,像是又挖到了她什么天大秘密一樣。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頭一天夜裏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著還真難。”梅舒懷得寸進尺地以她的腿為軟靠,背脊毫不客氣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說出一切?!”

  “當著月家人面前說出一切?蓮華,你希望如此被家人看待?”剝了瓜子殼,他將瓜肉遞到她緊抿的唇邊。

  “梅舒懷,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對你心存感激嗎?”她反問,側頭避開了他喂食的動作。

  “我梅舒懷做事從來不求別人感激,但求自己開心。”他也不強逼她,自己將瓜子肉給吃掉。

  “你的開心就是指將我耍得團團轉?!”他在頭一個夜裏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裝若無其事,纏著她、賴著她、巴著她,擺明是在探她的反應!將她當白癡耍玩嗎?!

  見她怒火漸升,梅舒懷倍感無辜。

  “我沒有這意思。”雖然要玩她讓他覺得頗有趣,尤其是逗得她雙頰染傃就是教他得意,但這可不包括害她變成眾矢之的。

  “沒有?!你分明就有!你以為握著這個把柄就能向我索討更多的好處,是嗎?!你以為我會害怕你以此為要脅而任你予取予求,是嗎?!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眾人告狀,說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兇手,那又如何?大不了一頓責罵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絕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嘖!我怎么忘了可以以此作為籌碼來換些好處咧?”梅舒懷拍額低叫。

  懊惱!他竟然沒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這一點,不然少說也能賺些甜頭來嘗嘗!

  “梅舒懷!”她怒喝,一杯熱茶直想潑向他,讓他這張俊臉毀容算了,省得看了礙眼!

  他擋下那杯被授予謀殺兇器之重責的熱茶,笑咪咪道:“蓮華,你也不想多年來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樣在一夕之間全給摧毀殆盡吧?一個從不犯錯的好女兒、好姊姊、好妹妹,眾人眼中乖巧貼心的蓮華,怎么可以做下這種毒殺整池荷花的壞事,這對於你的名譽是多大的傷害?而且你有沒有算過這些年下來,月府花在荷池的費用便有幾十萬兩,這一筆筆的鉅款,全算在你頭上,說不定將你賣了都不足抵債……”他邊說邊搖頭,似惋惜、似嘆氣,更有數分幸災樂禍。

  “我說過了,威脅我沒用的。”別以為這么說,她就會畏森森地發顫求饒!

  “我只是在陳述當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們將有的種種反應。”他壓下正想從貴妃椅上下來的月蓮華,長臂一撐,將兩人臉孔間的距離拉到不能再近。“到時,你要怎么解釋你的這番摧花舉動?”

  頭一次,她親眼見識到何謂“吐氣如蘭”,梅舒懷每呵出一個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兒便淺淺隨著他的聲音而出。

  “那……那不關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推開他的臉,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以維持神智的清醒。

  她沒想過事跡敗露的可能性,畢竟她平日打造出來的形象氣質太過溫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討厭荷蓮,卻誰也沒將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頭上,或許有人曾懷疑,但至少沒人向她證實過,她也樂得清閒,悠悠哉哉地當她的月府四姑娘。

  自從他住進月府,她才開始有了危機意識,第一眼見他就知道這個男人絕對會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其然,他那雙眼眸,將她的嬌柔糖衣給扯得七零八落,終於只剩下滿身污穢……

  “事關我梅莊二當家的聲名,怎能說不關我的事?再說,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嘔血生病,這更讓我這個被害人擁有審問你的權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邊,一口氣又噴吐在她發際。“況且,我擔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說不關我的事?蓮華。”長指滑過她的手背。

  醉人的貼心話,足以騙盡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筋脈。

  “你又在分泌對蓮花過盛的感情了……”首當其衝又是她這個名喚“蓮華”的人。

  “我如果將蓮花視為比你更重要,就不會在明知道你有毒蓮惡習的情況下,仍命人植種數千株的粉蓮讓你下手摧花,對愛花之人來說,一朵花,也是一條生命。”算算她也殺了成千上萬的荷花,看來若有下輩子,恐怕得一條一條還給那些花魂這筆命債。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向我邀功。”

  “我認為用‘獻殷勤’比較合適。”邀功聽起來多傷感情呀。

  他們貼得太近,近到看得見對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眼底的情愫,也看見他瞳仁間的月蓮華是如何的震驚。

  使盡力氣,月蓮華逃竄似地滑下貴妃椅,慎戒地盯著他,在他跟著離開貴妃椅之際,嬌嗓一斥:

  “梅舒懷,你站在那裏別動!”見他難得聽話,月蓮華緩吸一口氣,“趁著這機會,我一並同你說清楚講明白好了!我不想深究你為何要對我獻殷勤,也不會領情,我討厭蓮,討厭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蓮,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會多瞧一眼──這樣說,你懂了沒?”

  搖頭,毫不遲疑,也是裝傻。

  “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訴你,我不要,請你另尋對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對我產生非分之想,那你更別奢望,連同你的殷勤都犯不著浪費在我身上,這樣,懂了嗎?”她像個三番兩次告誡小頑童要聽話的長輩,一根蔥白玉指不客氣地壓在他鼻前,一鼓作氣地將這些日子來她所察覺到的不對勁全給轟出口來。

  她不是白癡,梅舒懷加諸在她身上過度親匿的眼神早已讓她心知肚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無端端這般瞅著女人瞧,那眼神,充滿獨佔。

  男人都想獨佔一個女人,卻容許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這樣的事情她見識太多了,也不認為眼前的梅舒懷會是例外。

  她今夜來,只是要讓梅舒懷知難而退──無論他再植幾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數只會遠遠超過他植種的次數──而不是再來受他蠱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對我說,別愛上你,是吧?”這么簡單的事情,明說就是了,拐那么大的彎做什么?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裏真有這種念頭的話。”最好早早拈除掉,省得替她招惹麻煩。

  梅舒懷又開始挪動腳步,每跨一步,彎彎的眼就流露更多的笑意,月蓮華被他那抹笑靨所散發出來的氣勢給逼得節節敗退。

  “蓮華。”

  直到她被逼到門板前,梅舒懷抿著笑弧的雙唇才輕掀,喚出了她的名兒。

  她只能覷著他,心底不斷胡亂猜想那張無害笑臉下一瞬間會產生什么大轉變。

  “你知道嗎?蓮子外殼堅硬固執,用來打彈弓還真能射下幾只鳥兒,外殼不破,荷胚便無法探芽生長,若要靠蓮子萌芽來培植荷蓮,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蓮子,短則兩月餘,長則一年,待硬殼腐爛之後,荷胚才得以發芽,屆時新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為什么又突然同她說起蓮花經。“你說這個做什么?”

  燭火的光芒被梅舒懷籠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給整個擋住,月蓮華突覺眼前黯淡無光。

  他以手背輕觸她的臉頰,背光的五官只有瞳中蘊藏著星火。

  “你是蓮華,擁有倔強的蓮子脾氣,深埋在硬殼之下的愛苗發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我梅舒懷什么沒有,就是耐心十足。”他攤開雙臂,一左一右地撐在她兩側,薄唇靠在她耳邊,撂下狠話:“歡迎挑戰。”
第六章
日正當中。

  月府老爺領著家眷,隨著黃袍道士吟咒舞劍的身影,在荷池畔繞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蓮華冷冷地挂著一張假笑皮相,跟隨著眾人,一炷清香輕拈在指尖,不同於月府其他人的誠惶誠恐,她的態度幾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後十多年才換來全府的拈香朝拜,這驅魂香煙,她娘親能嘗到幾絲幾縷?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鈴聲急急催。

  驅逐冤魂……驅逐那抹駐足於荷池的冤魂……

  惡靈退散,引渡西方極樂──鈴鈴……鈴鈴……

  蓮華,娘沒錯,娘沒錯!娘不甘心……

  蓮華,你看看娘,看看娘呀,這就是娘下半輩子要受的活罪嗎?!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張多么傲人的絕俗容顏,嫁為人婦仍無損她清麗娉婷,歲月舍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跡,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無瑕。

  如此美麗的容顏,被斑斑淚痕衝蝕,日夜藉以洗顏的淚水。妒恨的醜陋襲上她的皮相,那張臉,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擁有這種表情的娘親,好害怕那聲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親總是用十指緊扣住她纖小的肩胛搖晃,哭訴著她怎么也聽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誰會替娘燒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說,你說呀!

  是忘了沒錯,忘了整整十年,此時再想起,竟是為了驅逐那抹早已玉殞香消好久的凄苦芳魂……

  “蓮華姊?”

  月芙蓉的輕喚,讓月蓮華回神,她帶著茫然看向異母妹妹,心緒仍在記憶之中載浮載沉,向來總是玲瓏聰慧的模樣此時顯得拙鈍許多。

  誤解月蓮華的不對勁,月芙蓉擔憂地問:“你挨不住熱,是不?”絲絹抹上她的額,拭去那排熱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凈扶你去亭子裏休憩一會兒好嗎?”

  “蓮華怎么了?”前頭的四娘也停下腳步,探視臉色不佳的月蓮華。

  一聲驚呼,女眷們全止了步,十數只握著絹扇的柔荑也毫不遲疑地朝月蓮華臉上招呼清風,搖搖揚揚。

  “好像曬暈了……”不然怎么如此閃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傘──”話一出,旁邊的丫鬟俐落撐開紙傘。

  “別讓她站在太陽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將蓮華攙到樹蔭下!”

  “別摔著她了,小心,你們兩個丫鬟輕點、輕點呀!”六娘又急又氣地斥著手腳不伶俐的年輕丫鬟。

  月蓮華任由人七手八腳地撐扶著,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日頭曬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際,她還覺得有股寒意。

  眾娘親的關心,看來好多餘……

  “讓我來吧。”梅舒懷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間,狀似理所當然,從丫鬟手中半搶半拐地接過月蓮華。“師父還在念經招魂,當家夫人們全圍在這恐有不便,不如讓我這個無事人來盡分微力。”

  “這……這怎好麻煩梅二爺……”四娘開口,其餘女眷的臉上也展現為難,面面相覷交換著男女授受不親的世俗道德觀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爺的熱忱招待,本該替月府帶來賞荷的樂趣,而今荷蓮在舒懷的力不從心下盡成泥屍,讓舒懷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讓舒懷聊表歉意的機會,夫人們的婉拒……”梅舒懷做作地咬咬唇,不著痕跡地散發一股被人拒絕的無辜可憐樣,那薄唇輕抿,那眼中含憂,誰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爺……”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幹女眷的芳心,下至十歲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為了梅舒懷的自責內疚而泛著疼。

  “讓舒懷更覺得自己是無用之軀。”眉峰緊蹙地繼續自我厭惡。

  “沒這種事,梅二爺您別太自責了。”月芙蓉見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輕聲安慰,因疼惜他而積蓄的淚水在眼裏滾呀滾的。

  “可是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呀,蓮華一個好好的閨女,怎勞梅二爺您的‘賠罪’?”四娘仍覺不妥,畢竟她不認為月蓮華會同意讓梅舒懷雞婆幹涉此事。

  梅舒懷笑笑地還想再對女眷們洗腦,但嬌嫩嗓音卻先插話。

  “四娘,沒關係的,就勞煩梅公子扶我到涼亭休息片刻吧,你們還是先隨爹爹做完法事,別因我一人而耽誤大事。”月蓮華體恤地朝女眷們一笑。

  “蓮華──”

  月蓮華輕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著,就勞梅公子之助吧。”反正他看起來閒到發慌。

  “既然蓮華這么說了,就依她吧。”六娘攔下四娘欲搶白的話。

  四娘雖不放心,但權衡兩方輕重,也只能交代月蓮華的兩名貼身丫鬟好生伺候著,再重新抹去自個兒額上熱涔涔的汗珠,與姊姊妹妹們回到炙陽底下的荷池畔,繼續漫長的道法儀式。

  回到涼亭,藉著小潔、小凈去張羅涼茶及溼巾的時間,梅舒懷將她撈進懷裏,紙扇招來的清風輕撲在她被曬得紅熱的臉蛋上,月蓮華沒有太大的掙扎,只是小小地對兩人熱呼呼交融的體溫及汗臭低吟一聲,隨即遠眺著嘈雜的荷池畔,像個不熱衷的看戲人,那場戲,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卻又覺得可惜一般。

  “我很驚訝。”

  梅舒懷突來一句,贏得了她半分注意。

  “驚訝什么?”她懶懶地問。

  “驚訝你會親自投入我的臂彎,驚訝你會同意與我獨處。”這實在是大大滿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讓他受寵若驚。

  “我只是順水推舟,藉你的語意逃過大太陽底下的折騰,別想偏了。”她沒抬眸,淡然說道。

  她不否認在那當下,她急於逃入他的臂彎,只為了打斷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許……是因為他正巧出現在她面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裏。

  招魂鈴聲嘈雜刺耳,即便她已經退到數尺之外的亭裏,那聲音仍如影隨形……好吵,還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會回來嗎?

  回來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給驅離,又要再魂飛魄散一回?

  “蓮華,別哭了。”

  梅舒懷說得很輕,卻輕易掩蓋過招魂的鈴聲。

  她抬起頭,仰望著俯顱她的梅舒懷。

  他的手滑過她的頰邊,長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間有著他的笑容……及擔心,而他眸間的她,卻仍是一派清冷。

  “我沒哭。”她撥開他的指,指腹上沒有半分水漬,她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睜眼說瞎話嗎?而且,這是他第二回指控她在哭。

  “誰說哭一定要有淚水?”他低首,一繒鬈發搔弄在她鼻尖,卻引發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著你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即使她將失落藏得極好,仍瞞不過明眼人一瞧。

  “他們是誰?”

  “月府的每一個人。”

  月蓮華扯動唇角,牽起笑。“你又自以為看穿了什么嗎?”輕輕的嘲弄裏,隱含了她也沒來得及察覺的淺嘆。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遠、有意的拒絕,也看到了你強迫自己退離他們的世界,將自己孤立起來。”他瞅著她,口氣沒有半分猜測。“他們都待你很好,雖然有些許的疏離,但他們是真心誠意關心著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使是假病,但他們眼底的憂慮正是一家人會有的反應,然而,你卻拒絕了他們善意的手。”

  甚至為了避開眾人的關懷,而投入他這個渾身上下布滿蓮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無援,月府十數名的少爺小姐,她既非特別得寵又沒有娘親庇護,尋常人巴不得能委曲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幾分好感,好讓小孤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蓮華的確曾在這上頭下過功夫──他在這幾天借居月府時已經將月蓮華的底細全給打聽得清楚,當然,由奴仆或她姊妹口中陳述的事跡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來的。

  “我拒絕?有嗎?事有輕重,我只是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而讓大家分心,耽誤了正事。”

  “你在說服自己?或許我該說──你在欺騙自己?”

  他才開了個頭,懷裏的月蓮華先一步挺直身子,從他的臂彎間坐起,一點也不像是中暑的虛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焰亮。

  “你別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現在月府全忙著招魂驅鬼,何必要大家將精神全擱在我身上?我體貼大家的忙碌,這樣做錯了嗎?難不成要我佯裝病奄奄的嬌虛樣硬換取眾人的注意,或是像個無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們抱嗎?!”

  她早就過了這種無知任性的年紀,也很明白自己早已喪失這等權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愛,有部分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乖巧”、“善解人意”,從不會去爭不屬於她的東西。

  她知道,吵鬧並不會替她換來更多的呵疼,只會讓人厭惡。

  “像你這種紈桍富家子又懂什么!要任性能任性,要耍賴能耍賴,在你們眼中有什么事會不順你們的心、如你們的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蓮華此刻眼神的防備沒有讓梅舒懷止住笑,這只是證實了他的料測。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耍賴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你很清楚這點,所以你從不任性,更不耍賴,但是你矛盾地將你能得到的東西往外推,你在怕什么?還是說……你在顧忌什么?”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蓮華難堪地別開小臉。

  為什么她在這個男人面前沒有辦法隱藏住任何心緒?他總是一句又一句的提問,字字梗塞著她的反駁,他要的不是答案,他只是習慣用問句來肯定他所見到的事實。

  “你何必問,反正你不是用一雙眼就全瞧明白了嗎?”她賭氣回著。

  “我只瞧見皮毛。”

  他嘴裏所謂的皮毛已經遠遠勝過任何一個與她共處十數年的家人。

  輕吐了口氣,她像是只被壓在貓爪底下認了命的鼠兒,不再掙扎反抗,因為那只會饜足了貓兒的戲弄。

  “我是拒絕他們,怎樣?你如何能期望我這個在妻妾爭寵之下,最後輸到一敗涂地的棄婦所生之女待他們如親如娘?面對一張張將我娘逼上絕路的臉孔,他們的關心對我而言──都是虛偽。”平平淡淡的低訴著,她像在同自己說著話,而這番話,更像是一種……催眠。好像每說一次這番話,她就更能名正言順地退離月府眾人的生活中。

  “蓮華,你不誠實噢。”她在說謊,他一聽就知道,加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從哪裏看出我不誠實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燦眸,“這裏沒有怨恨。”

  這么美麗的眼,襯在清秀的鵝蛋臉上,若說勾魂他信,要說含恨,那是誆人的。甚至他還覺得她頭一回在竹廉後怒瞪他的眼神,遠比她現在訴說著那一屋子對不起她的親人時還要多了些怨憤哩。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么嗎?”他起身,狀似親匿卻也不容她拒絕地轉回月蓮華別開的小臉。

  “像什么?”

  “像個棄嬰,孤孤單單地遠望著別人的快樂,痛恨自己無法融入他們,無關愛恨,你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要你自在地與他們一塊笑著聊著,對你而言……有罪惡感?這罪惡感,是源自於你娘親?你認為你的快樂會建築在對你娘親的內疚上?一個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兒,怎么可以和那些罪魁禍首相處融洽?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如此,你逼自己逃開、逼自己冷眼回應他們的善意、逼自己扭曲他們的關懷?逼自己……變成今天這模樣?”梅舒懷掬起她的下顎,讓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覺到她紊亂的吐納。“你說,我瞧得對不對?”好邀功的口吻。

  月蓮華凝望著他,芙顏上沒有太大的變化。

  “你猜錯了。”她試圖平淡否定。

  “喔?”

  “你畢竟不是我,你猜不著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覺得自己並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綻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嗎?”若她點頭,他倒是不介意繼續將他猜想的東西一條條列清楚講明白。

  見梅舒懷表現出那種他什么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的態度,月蓮華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喪志,這一刻,她真的認輸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閉上尊口,並且盡可能早點離開月府,讓我恢復原有的安靜生活。”趕人了。

  拒絕得真果斷,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細嗎?蓮華。”

  對,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莊去處理正事嗎?”月蓮華不答反問,希望他上進些去處理正事,別老將心思花費在挖她瘡疤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亂了陣腳。

  梅舒懷笑笑地環住月蓮華的肩胛,將腦袋大剌剌地枕靠上去,無論她怎么閃躲,他的頭就是有辦法躺得穩穩當當,死賴著不走,用一身的蓮香包裹著她。

  “梅莊有人替我好生張羅著,我如果回梅莊去才真的是無所事事。”他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那種無聊到快讓人發霉的看帳陪笑日子,還是少碰為樂。

  “可是待在月府也幹不出什么正事。”

  “話不是這么說,在這裏與朵蓮華相伴,日子愜意得很。”至少他梅舒懷可滿意這種生活了。

  “月府裏的蓮華要顧,梅莊的蓮花就全凋了也無妨?”

  “梅莊的蓮花平日就養得又肥又壯,不用費心照料也能長得很好,況且梅莊的荷池沒有人會下毒,不會一夕盡凋的。”他調侃著月蓮華的辣手摧花。

  “那梅莊的帳目盈餘呢?就放任它挂在帳房生蛛網嗎?你不怕大當家擰了你的腦袋當花肥?”

  梅舒懷眉宇收攏,幾番來來回回的對話內容讓他開始察覺怪異,他終於發現那說話的嗓音並非來自於月蓮華,因為她不會搬出他大哥來壓他──

  他回過頭,發現月蓮華正伸手接過佇立在兩人身後好一段時間的年輕姑娘遞來的涼茶,而那年輕姑娘正是同他對了好幾句話的正主兒。

  “你認識她嗎?”梅舒懷開口問著正啜飲涼茶的月蓮華。

  “不認識。”咕嚕吞咽聲交雜著她的回答。

  “那她端來的茶你還敢喝?”

  “你認識她不是嗎?”月蓮華早瞧出兩人必為熟識,一搭一唱的答問也屬於熟人該有的對話內容。

  “是呀……我認識她,可是她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梅舒懷目光落回退到亭外的身影。

  那濃眉炯目的年輕姑娘相貌英豪,一眼便知她是屬於習武之姿,一頭長發俐落地扎成麻花粗辮拋甩在腦後,灰慘色襦衣及下半截刻意修裁過的羅褲,沒有半分姑娘家該有的柔弱,加上右頰有道一指長短的陳年疤痕,雖然結痂愈合後只剩淡淡微凸的紅色痕跡,但因她臉色偏白,使得疤痕明顯許多。

  “她是梅莊的護師,媻姍,冠梅姓,梅媻姍。”他簡單朝月蓮華道,也知道她不會有太大興致知道這個唐突闖進月府的姑娘身份,所以沒再多說些什么。

  “那杯涼茶是我從你兩個貼身丫鬟那邊端來的,沒毒。”梅媻姍還挂意著梅舒懷方才同月蓮華說笑的話,認為有必要替自己解釋。她向來不是一個能聽出別人言談中虛虛實實的姑娘。

  “媻姍,我是在說笑。”

  “是嗎?我沒聽出來。”梅媻姍沒什么大反應,並不覺得梅舒懷的話有任何能惹她發笑之處。

  面對梅媻姍這種稱得上遲鈍的性子,梅舒懷也興不起作弄之趣。“那兩名丫鬟呢?”

  “我見她們即將打擾到二當家,所以一人一掌地敲昏她們。”現在兩人正躺在湖心曲橋上睡大覺,而涼茶,就由她送來。

  嗯,的確很像梅媻姍的行事作風,做事情都先問過拳頭的。“對了,你來這做什么?”他記得媻姍這丫頭向來只與梅家某位主子形影不離,不該在這裏打擾他調戲良家婦女。

  “奉大當家之命,來逮你回去。”

  “奉大當家之命?”梅舒懷更覺得詫異了,“你向來不是只聽小三的話?”其他當家的人哪有本事請得動她?

  梅媻姍是梅家小三的貼身護師,雖說做商人的遇上麻煩是常有之事,但依梅家小三做人處世的態度,向來只會結親而不結怨,梅媻姍的存在近乎無用廢物,既不會記帳也不懂撥算盤,更沒有半點商人的精明市儈,可梅家小三說什么也不辭了她,只說是防患未然,萬一以後遇上不測風雲之事,也好有個人能照應──這是表面話,全梅莊上下誰不知道梅媻姍自小便隨著爹爹到梅莊工作,那時梅莊事業才剛起步,府裏的主子比奴仆還多,自是彼此再熟稔不過,梅媻姍就理所當然成了他們的“青梅竹馬”,尤其與梅家小三感情更是親近。

  只是……

  青梅竹馬的感情,終究是隨著時光消逝,取而代之的,除了主仆的忠誠之外,再也沒有留下半分回憶。

  而梅莊中,梅媻姍對梅家小三用情最深,這情字,是主仆之情,要是想探索是否有其他成分,怕是又教梅媻姍一掌給劈昏了。

  “三當家將我遣回大當家那邊,讓我聽命於大當家。”梅媻姍眸光一黯,即便她想掩飾,直率的性子卻怎么也配合不了地露著餡。

  “小三把你遣回我大哥那裏去?”這可真破天荒呵,在他離開梅莊這幾天內,裏頭發生了什么他沒來得及參與的好戲?

  他那個重情重義又重視她的小三弟弟,心甘情願地將梅媻姍給遣回他大哥身邊?看來──事態頗嚴重了。

  “他……不要你了?”

  梅媻姍重重一怔,因梅舒懷的一句話而失措,一旦流露在外的情緒無法收拾,她便只能無助地慌了手腳。

  咬著唇,不只是忿恨著三主子棄她不顧,亦是難堪的心思教梅舒懷一語道破,但她還是想強鎖住逸喉的嗚咽。

  等了良久,梅媻姍才恢復了聲音,但出口的只不過是一個好淺好淺的“嗯”字。

  梅舒懷深思地瞥了她一眼。
  “媻姍,是你先不要他的,你沒資格露出這種表情。”這號神情,他已經在梅家小三臉上看過無數回了。

  梅舒懷沒有給予梅媻姍安慰,反倒只是涼涼地開了扇,並開始搶起月蓮華手中那碗喝了一半的涼茶,他就著月蓮華之手,笑呷著茶香,與她鬧了好一會兒,全然忽視梅媻姍僵在原地的身子。

  梅媻姍只能靜佇在原地,欲言又止的唇瓣輕蠕,無言以對,思量著梅舒懷那席話是玩笑與否。

  等到梅舒懷玩夠了,眼光才轉回那抹站直到動也沒動的身影上。

  “我不是在說笑,鄙棄真心的人,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掏心對待,你,就待在我大哥那邊吧,省得我們兄弟老瞧見你凈欺負小三。”要不是小三老給她靠,他那疼弟如命的大哥早早就將梅媻姍轟出梅莊去自生自滅了,哪還容得了她放肆?眼下她被派回大哥身邊,看來受場委屈是免不了的。

  而梅家小三定也知道,可他仍硬下心腸遣了梅媻姍,足見她好本領地惹怒了好性情的小三,再不……就是被傷透了心,不願再提供她如山堅固的保護。

  “我……”

  他插話,不想聽她的無力辯解:“去同我大哥說,兩天後我就回去,別派人來催了。”

  梅舒懷噙著笑,轉頭對待月蓮華時可笑得殷勤諂媚,完全沒有方才與梅媻姍說話時的那派凜然。

  “蓮華,到時跟我回去好不?我想拐你回家養……”

  “當我是狗嗎?!”推推推,推開那張貼上來的笑臉。

  “你是蓮呀,我最愛養蓮了……”

  “你說養就養嗎?!離遠點,你好臭……”

  “剛剛你投向我的胸膛時怎么沒聽你抱怨?蓮華,你害臊了?”

  “誰害臊來著?!”

  “你臉紅了。”

  “那是因為我閉氣給激紅的……”

  “是嗎?”哈哈。

  梅媻姍識趣地退離了滿是笑聲的涼亭,不再打擾別人的好興致,也不知道自己繼續留在那裏的理由。

  沒有理由留下,那不是就該走了嗎?

  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沒有理由留下,就該……走了吧。

  只是一顆心……

  竟是茫然了。
第七章
“蓮華,你最好了、你最乖了、你最善良了。”

  月蓮華拂柳疾行,身後的梅舒懷像塊甩也甩不掉的糖飴,在她耳邊不斷灌著蜜甜迷湯,企圖用這種方式把她治得服服帖帖。

  “再諂媚呀。”她回過頭,將黏呼呼的他給推遠。大熱天的這么黏人,他不覺得煩嗎?

  “再諂媚你就會點頭嗎?”他眼睛一亮。

  “休想。”她想也不想地打破他編織的美麗幻想,腳下一旋,繞過他又纏撲而來的身子。

  “蓮華,同我一塊回去有什么不好?我會疼你惜你呀。”梅舒懷臉上沒有半分挫折,再接再厲地跟上。

  “同你一塊回去有什么好的,教我成天面對你家那池荷蓮嗎?”她在月府還吐得不夠多,現在還得去“灌溉”他家的荷池嗎?!

  “我家的荷蓮一點也不臭噢,有的只是淡淡宜人的芬馥。”

  月蓮華的反應只是輕嘲含嗤地瞄了他一眼,連應聲都嫌懶。

  “再說,我家又不只養荷。舉凡四季的花卉都是梅莊的生財商品,你不愛蓮,我就不帶你看蓮,看石榴花好了,梅莊石榴也是一絕。”他繼續鼓吹。

  “你以為不賞蓮就嗅不到蓮味嗎?”她對蓮的臭味也是敬謝不敏。

  “蓮哪裏臭了?你聞聞,我香是不香?”

  梅舒懷大掌一掬,將她的螓首壓入自己的胸前,惡意地要她沾了他一身蓮味兒。

  “很臭!”她腦門後的大手像是準備謀財害命般堅持,硬將她深埋在胸坎裏,月蓮華尖叫、掙扎、踢蹬,揮舞的小手甚至扯亂了他的衣衫,擰疼了他的背部肌理,還是無法撼動他松手半分。

  “聞仔細些,香吧?”男人味可是世上最珍貴的芬芳哩。

  “梅舒懷──”

  “我在。”飽含笑意的聲音由她頭頂輕飄飄落下。

  “放手。”她管他在不在!

  “不放。”他痞痞道。

  月蓮華菱嘴一張,貝齒一合,狠狠咬上他半敞一顆精致繡扣的鎖骨。

  他吃痛,卻沒如她所願地松手,笑靨中帶有難忍的疼楚。噢,看她秀秀氣氣的可人模樣,咬起人來還真帶勁──

  梅舒懷俯下身,乾脆大方地將自己身上那塊肉更送入她嘴裏任她啃咬。“很疼,但我還是不放。”

  很疼,所以他希望她放開尊口,嗚……

  月蓮華可不跟他客氣,使足了吃奶力氣。

  猛然倒抽一口涼氣的驚呼聲由月蓮華身後響起,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絡繹不絕。第一聲來自於月府六小姐月芙蓉,其餘則是幾名妹妹和丫鬟。

  “蓮……蓮華姊,你這是在做什么?!”月芙蓉尖嚷。

  一時之間尚未反應過來的月蓮華還咬著梅舒懷頸下那塊硬肉沒放,壓根忽略了腦門後的大掌早已收手,很無恥地擱回他粉薄的唇邊──那畫面,怎么看都很像他是個被她強迫就範,委屈的咬著手指不讓嗚咽聲出口的小可憐,而她月蓮華,正幹著全天下摧花淫魔愛幹的錯事……

  “我就說別在這園子裏,你看,被人瞧見了吧……”趁著月蓮華瞠目結舌的空隙,梅舒懷向後挪了小小一段距離,右手輕撫過那塊被月蓮華啃咬得又紅又溼的小巧齒印,長指順便將開了扣的衣襟再撥開一小寸,以方便眾見證人瞧清那曖曖昧昧的紅印子。

  “蓮華姊,你、他、你們……”月芙蓉像是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只能你呀他的指指點點,倒是一旁的月芙蕖還正常些。

  “蓮華姊,你和梅二公子已經……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她問得含蓄,只是從一張俏臉火紅的情況來看,她嘴裏的“這種地步”絕對是屬於羞於啟齒的事情。

  “我們兩人是郎情妹意,你們將所有的不是都算在我頭上吧!罪名全衝著我來就好!別傷害蓮華──”梅舒懷將月蓮華扯到身後,輕易擋住她嬌纖的身軀,不容任何指責落在月蓮華身上,但實際上他這舉動的真正目的是要將月蓮華推入掙脫不了的窘境,教她有口難辯。

  “梅公子、蓮華姊,你們兩個,隱藏得真好哩。”月芙蕖臉上帶著戲謔,想起月蓮華之前躲在竹廉後所說的一番話,俏圓的眼兒眨了眨。“是誰先主動的?”

  記得梅舒懷待在月府的時間又不長,每回全府共同用膳時蓮華姊總是缺席,想想兩人也不該有太多交集,唯一眾人目睹他們獨處也不過就是昨日蓮華姊中了暑,由梅舒懷代勞地扶她到涼亭休憩罷了,怎知,不過跳了幾個時辰,他們兩人已經有這么好的“性”致在花圃裏上演火辣辣的戲碼?

  嘖嘖,瞧瞧蓮華姊留在梅舒懷脖間的齒印,又深又紅,足見她是如何的使力及……饑渴。

  梅舒懷狀似沉思,“若要說主動,是蓮華先,不過後來由我主導。”畢竟的確是月蓮華先來找他,這番說辭也無不妥。

  “是蓮華姊中暑那一回開始嗎?”那不過是昨天的事呀。

  “不是,還要更早……應該說是我到月府的頭一天夜裏。”白咧咧的齒在笑。

  月芙蕖輕呼:“好快的速度噢!”原來他們兩人的“姦情”開始得如此之早,好樣的,真是太小看蓮華姊了!

  “很快嗎?我覺得還好,蓮華太堅持了,不然進展會更快些。”梅舒懷口氣不免遺憾。他現在還苦追著蓮華跑,哪稱得上快?他都還沒能拐她回家咧。

  “光天化日之下……啃啃親親的還算不夠快噢?”那他到底想怎么樣呀?月芙蕖在心底打了個問號。

  她雖未及笄,但風花雪月的事可懂得不少──前些日子城裏風行的春宮傃書《幽魂淫傃樂無窮》,她可是翻了再翻,裏頭的字句都快倒背如流,就算沒親眼見識過書裏淫淫欲欲的場面,好歹她也清楚那些傃樂的“步驟”,至少她確信──一男一女趴在彼此身上,衣衫半敞……好吧,就算只有敞了男方一顆繡扣,牙關已經開始在對方身上烙下獨佔吻痕,要是她和芙蓉姊再晚個半刻闖入打擾,不知他們會進展到哪個地步……

  好可惜噢,好想看噢。

  滿懷求知欲的月芙蕖真想同梅舒懷商量:“我們半刻後再過來,你們先繼續好嗎?”,可是她知道不能問,否則芙蓉姊會訓她一頓的,唉。

  月蓮華的柔荑從梅舒懷身側探出,往右使勁一推,將擋路的礙眼家夥給格開,甚至舉起右腳輔助推人的動作,在兩個妹妹錯愕於向來優雅的姊姊竟會有這般舉動之際,她攏攏因踢人而微皺的裙擺,淺笑重新鑲在粉唇邊,恢復成她們最熟識的“月蓮華”。

  “芙蓉、芙蕖,別聽這個嘴臭的男人亂說,我和他沒什么。”雖然現在狡辯略嫌太晚,不過聊勝於無。

  噢,那他脖子上的齒印是怎么來的?他自己咬的噢?那這個男人的本領也太高竿了些吧?不知道他能不能厲害到咬住自己的耳朵咧?月芙蕖只能在心裏嘀咕。

  “蓮華姊,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說沒什么?!難不成要搞大了肚子才算有什么嗎?!”月芙蓉一回神就是一句轟向她的青天霹靂。

  “芙蓉姊,只是咬咬脖子不會大肚子的啦。”月芙蕖忍不住地教導起姊姊正確的“育兒”觀念,“書上說還得要吹熄紅燭,扒開衣服、丟到床鋪上,然後──”

  “月芙蕖,閉嘴!”月芙蓉喝斷她興致勃勃的解說,她可沒心思去聽妹妹再將淫傃書冊的情節反反覆覆叨念一回,俏臉轉回月蓮華方向,“你之前不是才說梅公子與……與我……可……你、你們……”

  斷斷續續的話中有太多關鍵字眼,讓梅舒懷隨耳一聽就明了大概。

  “蓮華同你說過什么?”他故意問向月芙蓉。他倒是很好奇月蓮華在姊妹面前數落過他什么,要從月蓮華口中問出來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他還是朝其他人口中探探比較實在。

  這種羞人話語月芙蓉怎好在他面前重復,只能低下頭沉默。

  “七姑娘?”梅舒懷轉向毫無心機又心直口快的月芙蕖,贈送了一個輕淺的笑靨巴結她。

  “蓮華姊說過,若能嫁予梅公子你,那是燒足了好香才有的福報。”月芙蕖不加思索地回道,因為這是好話,也不怕得罪人。

  “嗯。”梅舒懷很滿意很滿意地點頭,不過依月蓮華對他的最初壞印象看來,他不會傻到相信這番話中有幾分真實。

  “不過蓮華姊很菲薄自個兒,硬說她攀下上你,直說芙蓉姊與你才是天作之合,聽得芙蓉姊好羞呢,不過言猶在耳,現在蓮華姊卻和你在園圃裏……”月芙蕖沒再說下去,但任誰也清楚,此刻月芙蓉必定認為月蓮華嘴裏說著配不上梅舒懷,暗裏卻使盡狐媚去勾引他,這種要心機的小人手段讓她氣憤。

  “你配下上我?”梅舒懷微側著身,戲謔低嗓貼在月蓮華耳邊緩問著。

  他瞧她是不屑配上他吧。

  “是呀,如果你只是要挑朵荷蓮,芙蓉也是蓮、芙蕖也是蓮,她們都更樂意與你鳳凰於飛。”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真是固執。

  “什么時候了?”

  “我們兩人偷情被活逮的時候呀,噢──”他的腳背讓一只金蓮狠踩蹂躪兼偷襲。

  “你大哥真該以你這種弟弟為恥!”一張嘴凈吐些混蛋話。

  “我不介意你直接上梅莊將這句話當面甩在我大哥臉上。”他的笑容沒有反省,只有鼓勵。

  “你以為我進了梅莊還有辦法出來嗎?!”當她三歲小奶娃那么好拐嗎?她一腳踏進梅莊,怕是讓梅舒懷五花大綁給囚在房裏,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只能任他宰割吧!在她月府的地頭都敢這么明目張膽的欺陵她,到了他的地盤,還奢望他棄邪歸正,待她如上賓嗎?哈!

  “你真聰明,笨點讓我欺負不是更好?”他可惜低嘆。

  兩人的低切私語,換來月芙蓉更不滿的嬌嗔:“蓮華姊!”羞也不羞呀?!當著她們兩個黃花閨女及數名小丫鬟面前調情,就不怕她們碎嘴地向爹爹揭了他們的好事嗎?!

  不對,如果爹爹知道了這事,恐怕只會開心地笑咧嘴,畢竟能與梅莊攀上親戚關係是全城富賈及姑娘們夢寐以求之事,現在不用花錢請媒人上門提親就能得此乘龍佳婿,他哪有不允的道理?!

  “你先向芙蓉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清白。”月蓮華對梅舒懷咕噥道。她知道芙蓉現在絕對聽不進她的話,只有梅舒懷才有辦法替兩人伸冤。

  “我為什么要?”他反問,他巴不得兩人的關係在她們面前呈現出曖昧而混亂的景況,而月蓮華竟然要他費口舌解釋,那豈不與他的理念相悖?

  “梅舒懷──”

  “答應同我回梅莊,我就解釋。”兩人的耳語持續。

  梅舒懷似乎為自己握著她的把柄而顯得洋洋得意。月蓮華口中雖然總是說著她不在意與月府家人的親疏,但不經意之間,她會在家人身後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淡淡的、不讓人發現的、強迫自己的,輕染在眉宇,像個好懂事的孩子,不吵鬧地索求任何事,那種神情……跟以前的他好像,幾乎讓他誤以為看到了自己童年的翻版。

  他明白她口是心非,她珍視著與月府人所建立起來的關係──即使這種關係是客套而疏遠的。若非相當珍惜,她的眼神不會因月芙蓉的誤解而顯得慌亂。

  “你這個惡霸──”

  長指在她俏鼻前搖了搖,“不,我只是姦,一個不吃虧的姦商。我不介意你和我討價還價,不過你得先拿出吸引我的利潤來談,我不做賠本生意。”

  這時候,就要將梅家大哥自小到大耳提面命的梅氏家規給執行得淋漓盡致,才不枉大哥辛苦教導,丟了梅莊的臉。

  他以為她非要依賴他的解釋不可嗎?!月蓮華倔強地擰眉,決定自己向月芙蓉說清楚。

  “芙蓉──”

  但她只喚了芙蓉的名字,就換來月芙蓉忿慰的眸光及明擺著不願聽她狡辯的表情,其餘的話只能窩囊地梗在喉頭,久久,化為一聲無奈嘆息。

  梅舒懷這個男人真的會害她們姊妹鬩墻!

  誰說女人是禍水,男人的禍水程度絕對不會比女人少一分!

  但是……

  她垂下頭,三聲無奈地覷向笑得自信的梅舒懷,認命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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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蓮華賣了自己,就為了不想被月芙蓉誤解。

  她後來才知道,芙蓉不是怨她搶走了梅舒懷,而是氣她表面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的背叛欺瞞──她是真的想和梅舒懷畫清界線,但是梅舒懷死纏著她,捫心自問,她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構得上背叛之罪……

  可是芙蓉認為她是。

  梅舒懷很懂芙蓉,就像他能輕易摸透她心思一般,對芙蓉也在掌握之間,他真的是個懂蓮的男人……

  幾句連她聽了都覺得狗屁不通的辯解,偏偏就一針見血地點出了芙蓉潛藏在心底的想法,對症下藥的兩、三句話,讓芙蓉化怒為笑,到後來還直說要祝福她和“姊夫”永世甜蜜恩愛……

  那聲“姊夫”讓梅舒懷聽得心花朵朵開,整個人燦爛得好似散發萬丈光輝的金烏,用著炙熱的喜悅笑容迎向每個人。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她爹爹灌迷湯,半刻前爹爹攜家帶眷地排列在月府門口歡送她的那畫面著實嚇著了她,臨行前爹爹還囑咐她“好好去玩”及“別給梅二爺添麻煩”之類的叮嚀,恭送梅舒懷將她帶回梅莊欺陵。

  反正她好像什么也不用做,梅舒懷就會替她將一切安排妥當。

  馬蹄喀達喀達的規律行進聲回蕩在小小車廂內,月蓮華偏過螓首,目光落在外頭緩緩移挪而過的街景,因為車廂內有道太過耀眼刺目的日芒,直衝著她進射而來,逼得她不得不揉壓酸軟的眼瞼,躲避那光芒──梅舒懷的甜笑。

  “蓮華,你還在煩心六姑娘的事?放寬心吧,她全聽進去了,聽,她多親熱地叫我一聲‘姊夫’哩。”

  萬丈光輝加重亮度,讓月蓮華超想效法後羿,將荼毒世人的金烏給打下來!而那只“金烏”毫無察覺她駭人的念頭,笑開的嘴裏仍重復嚷嚷著姊夫、姊夫的。

  “你別再笑了。”真刺眼。

  “我開心呀。”

  “不過是一聲姊夫,有什么好開心的?”真不敢相信他這種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富家公子會為如此小事顯得喜悅──他不掩飾他的喜悅,更要讓所有人瞧見他的喜悅。“如果你這么容易滿足,我可以再補十次‘姊夫’給你,姊夫姊夫姊夫──”

  梅舒懷伸手掩去剩下的七次。

  “你叫我‘姊夫’我可不開心。”她上頭排行的只有幾名哥哥和嫁作人婦的姊姊們,這種關係他可沒興致。

  她偏過頭,滑出他的五指山。“你開不開心關我什么事?”

  目光瞥見梅舒懷專注地覷著他的手掌,隨著他的視線,她看到寬厚的掌心殘留著方才她嘴唇不經意印上的赤色胭脂,隱隱約約還能勾勒出她唇瓣的形狀。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梅舒懷已先露出賊笑,彎曲長指包覆著掌心胭脂,像個不容別人沾染心愛之物的孩童,小心翼翼將手湊近唇間,一雙微彎的眼直勾勾瞅著她,慢慢張開嘴,將掌心胭脂嘗入口中,甚至很故意發出品嘗的聲音──

  月蓮華白皙的粉顏驀地炸開一片赤傃,尤其在看見梅舒懷俊顏從掌心拾起,那抹胭脂染在他唇上的情景,更讓月蓮華覺得一股燥熱在腦門猛燒。

  他非得故意在她面前笑得這么……這么淫蕩嗎?

  那舌頭……還、還刻意回味地舔過染了胭脂的唇,簡直、簡直像個發騷的蕩男──

  “我的開心當然關你的事,因為我的開心來自於你呀。”沾上胭脂的薄唇變得傃明,雖然不像刻意點粧畫出來的漂亮唇形,但現在這種曖昧的淺沾粗嘗竟讓他看起來更……撩人。

  月蓮華不自覺吞咽了檀口中的津液,但口腔內加速分泌的溼潤濡沫竟遏止不住,猶如瞧見了什么極美味的膳食,禁不住一嘗為快的欲望……

  “蓮華?”發愣啦?傻呼呼地看著他。

  梅舒懷冷不防的逼近,讓月蓮華猛怔後退,等到發覺失策之際,她已然全面失守,將自己逼到絕境──

  “你看著我吞口水?怎么?口渴了?還是……餓了?”小小的馬車廂內容不下太多的你追我跑,月蓮華被困在成堆的雜物包袱與他之間,梅舒懷問得好輕,笑眼依舊。“要不要吃──”

  “吃什么吃?!我不渴也不餓!你離我遠一點!”突受驚嚇的柔荑生出無限神力,將梅舒懷推遠。

  這個素行不良的男人一定是想問“你要不要吃了我”之類無恥下流齷齪的話,她才不會讓他有得逞的機會!

  月蓮華滿腔怒火地大聲喝道:“你不用開口我就知道你要問什么!你這個滿腦子骯臟污穢、食色性也的衣冠禽獸,在月府欺負人還欺負得不夠,現在馬車不過才離開月府不到半刻,你的真面目就全給露了餡、掀了底,再也把持不住了,是不?!”

  “蓮華,我只是問你是不是想喝些水,或吃些糕餅,怎么好端端討了一頓罵?”好委屈的無辜浮現在他臉上,似乎對她胡亂發火轟人的脾氣多所吞忍,用著偽善的舉止來彰顯她的幼稚任性。

  “我──”

  “喝水和吃糕餅構得著骯臟污穢、衣冠禽獸這類的字眼嗎?”他繼續裝無知、耍天真。

  “你──”

  “還是你誤會了什么?”梅舒懷憋笑憋得很辛苦,特別是瞧著她漲紅了小臉,一副極度懊惱自己失言的寶樣。

  月蓮華這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誤會的‘什么’不會這么湊巧和我現在想的‘什么’是一樣的吧?”他趁著她羞愧難當之際,將她阻擋在兩人中間的雙臂給撥開,好整以暇地品味她頰邊竄燒的紅熱。

  她抿著嘴,還在懊惱自己的失言,就不小心又挖了個坑自己跳進去。“你……你想的‘什么’是‘什么’。”兩個人像繞口令般地什么來什么去。

  既然她自己都跳進坑裏,他理所當然把她埋起來羅,還跟她客氣什么?

  “我想,你不喝水、不啃餅,你真正想吃掉的──是我吧。”他傾身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像吹氣,挑動她的發絲及……她的心弦。

  這回,他用的不是疑問,而是堅決得教她無法反駁的肯定句。

  “我才不是──”她的否認破碎在自己猛然抽氣的戰栗下。

  她的戰栗全因他伸出舌,滑過她耳上的玉珥珠墜,故意曖昧又不逾,不讓她一次嘗盡甜頭。

  吐納騷動青絲,青絲騷動肌膚,她縮肩想避開那種搔癢麻酥,可梅舒懷不許,隨著她的蠕動而變化姿勢,吮扯著玉珥珠墜,每一次的挪動都免不掉彼此衣鬢交磨,再添授受不清的曖昧。

  他輕笑。

  “蓮華,我準備好了,隨時隨地等你開動品嘗。”
第八章
“玩瘋了,總算知道要回家了?!”

  一聲冷語,迎接梅舒懷及月蓮華下馬車。

  府邸大敞的門口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的頤長身影,光從他現在的神情實在看不出來他是喜是怒,他的皮相不及梅舒懷俊美迷人,但勝梅舒懷穩重成熟,兩人雖有三分相似,卻更有七分迥異。

  梅舒懷仍不改爾雅俊笑,只是臉上多了分撒嬌的意味,讓他看來好稚氣。“大哥,你還帶著帳簿出來迎接我嗎?”他毫不介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展臂擁抱住梅莊大當家,上演一場兄弟情深。

  梅舒城也回抱住他,這等舉動向來是梅家兄弟的習慣,梅莊奴仆早見怪不怪。

  “這些帳簿是你三天內必須處理完的,沒做完就試試。”梅舒城說得一派輕松。

  “大哥,你好狠。”梅舒懷也是呵呵笑。

  “放下正事到外頭玩了將近半個月的你也沒善良到哪去。”論燦爛,梅舒城這首屈一指大姦商的姦笑可不輸他二弟。

  兩兄弟抱歸抱,話題還繞在正經事上打轉。

  梅舒城望著佇立在梅舒懷身後的月蓮華,簡單打量幾眼,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終於,兩兄弟分開,他指著月蓮華輕嘆,那口吻是篤定到不行的無奈。

  “你又花了多少銀兩買下哪家孤女?”他很清楚梅舒懷愛花錢的惡習,也知道他每踏出梅莊一回,不敗掉梅莊一疊銀兩絕不罷手,他不認為這一次會有所例外。

  沒瞧見另一輛馬車下來的梅興手上有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所以他才會直覺認為梅舒懷這回買的不是東西,而是人,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孤女?”

  順著梅舒城輕努下顎的方向望去,那被誤認為孤女的月蓮華和梅舒懷同時反應愕然,只是梅舒懷隨即噗哧一笑,搖搖手道:“大哥,她可不是什么孤女,她是年年奉上五萬兩的金主月老爺府上四姑娘。”

  月蓮華這輩子沒見過比梅舒城變臉更快速的人,那張原本凝著笑的俊逸臉龐竟能在眨眼瞬間換上一副“以客為尊”的商人臉孔,笑得好似可以擠出蜜一般。

  “原來是月姑娘,失禮。”連聲音都是甜的。

  “蓮華,這位是我大哥,梅舒城。”介紹完畢,他壓低嗓:“你不是很想向我大哥告禦狀嗎?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到齊,還不快同他數落我在月府的惡形惡狀?”後頭那幾句話純屬調戲她用,僅限他與她聽聞。

  月蓮華咬著唇,睨了他一眼而不應聲,守著閨秀禮節朝梅舒城福身。

  “月姑娘是準備上梅莊賞荷嗎?”梅舒城猜測著她的用意。

  通常會隨著他們兄弟回府的姑娘說賞花是藉口,培養感情才是事實,不過梅莊兄弟向來都明白客人與愛人之間的分野,更明白如何從金主身上挖出利潤而不賤賣自己的皮肉豆腐,他們賣花賣笑,但可不賣身。

  月蓮華頓了頓,眼兒落向梅舒懷許久,才又轉回梅舒城臉上。“關於這點,梅大公子恐怕得問問令弟,他拐我回梅莊是何用意?”

  聞言,梅舒城挑起了眉,利眼掃向梅家小二,用眼神無聲地質問:“她不是進梅莊來讓咱們海削的賞花小肥羊,你帶她回來做什么?!”

  梅舒怎么可能會不懂,接收到大哥眼中的凜冽斥責,他陪著笑。

  “我帶蓮華來梅莊透透氣。不收錢的。”最後四字,梅舒懷用薄唇一張一合地無聲道,而他也感覺到梅舒城射來的目光更冷厲數倍。

  暗自吐舌,他知道自己踩著了大哥的禁忌,他甚至不懷疑梅舒城會為了他帶月蓮華回府白吃白住而枉顧手足情深,親手擰斷他的脖子。

  “那么,今天就由你作東,好好招呼月姑娘,別怠慢了貴客。”梅舒城看來很壓抑,扯起商人一貫的笑臉,想來必是考量過月蓮華那位金主老爹每年捧上的銀子才沒發作。

  “大哥,不只今天,我還沒決定要‘招呼’蓮華多少……天。”瞧見梅舒城額上青筋暴跳,梅舒懷見風轉舵地將“年”改成“天”,省得死期逼近。

  “如果梅大公子不歡迎我,那我現在就可以坐馬車轉回月府,我不介意的。”月蓮華見機不可失,提出請求。

  “蓮華,我大哥怎么可能會不歡迎你?”他一把攬住她的腰,以行動明白地告訴她──別想用這種劣招脫身。

  “可是我餐餐都要用魚翅漱口,膳食非千兩不食、香茗非禦茶‘陽羨茶’不飲、羅裳非‘嵌花羅’不著、手絹非‘夾渠紗’不用……這樣,梅大公子還願意留我嗎?”她故意將自己說得驕縱,短短一面之緣,她已經抓到梅舒城的個性,並且找到讓自己不踏進梅莊的好辦法。

  隨著月蓮華每說一種耗費千金的東西,梅舒城的眉宇就攏蹙一回,看來只要她再施點力,梅舒城就會命人將她五花大綁地運回月府。

  “而且……我有摧花的惡習,我一進梅莊,就會將梅莊所有的花草都摧殘殆盡,這一點,令弟可以替我作證。”

  四目移到梅舒懷身上,他也很盡責地點點頭,配合起她來。

  “所以我絕對不適合留──”月蓮華正準備再接再厲,嬌顏前卻攤來一柄紙扇,遮住了她的視線,也讓她錯失開口良機。

  “大哥,我要留她。”梅舒懷無恥得很優雅,在梅舒城開口轟人前,他先一步要求道,那態度就像是個娃兒向爹娘吵著要養只狗一樣。

  無理取鬧……對梅舒城而言,梅舒懷的舉止稱之為無理取鬧,可天知道梅舒城就是被這套無理取鬧給吃得死死的,他沒辦法拒絕任何一項弟弟們所提出來的要求,他真的試過要硬下心來拒絕,但十多年來沒有一次成功過……

  梅舒城伸手撫平自個兒眉心的皺摺。“你要留她?”他再問一回。

  “是。”梅舒懷點頭如搗蒜,一個字代表著他的極為堅持。

  “她的吃住全由你的每月零用扣。”他又再次認輸了。

  “好。”這是當然。

  “那么,我沒意見,一切隨你。”梅舒城旋身就要踏入府門,頓了片刻,嗓音又道:“如果梅莊有任何一株花有事,唯你是問。”

  “我會讓她忙到沒有時間去摧殘梅莊的祖爺爺祖奶奶。”梅舒懷好樂地恭送大哥退場。

  “等、等等,我還沒說完……不要引狼入室,不要──”月蓮華無力地想再眨損自己一、兩句,但梅舒城已然走遠,好似多聽她說話會浪費他的時間一般。

  紙扇刷開的聲音作結,阻斷了她最後那聲虛軟的“不要”。梅舒懷替兩人揚著涼風,口氣可比涼風更涼:“我大哥向來不浪費太多時間在談生意之外,也不會和金主以外的人寒暄太多句,你別費心了。不過你很聰明,已經看出我大哥的罩門,用銀兩來嚇唬他的確最有成效。”聰明的娃兒。

  “是嗎?那為什么我還被允許踏進梅莊?”她的語調好失望。

  “因為我們兄弟的感情淩駕在銀兩之上呀。”右手搖搖搖,呼,好涼爽。“我大哥是把銀兩看得很重沒錯,但實際上,他很疼我們這群小弟的,所以……是我想要的,他沒有一回不點頭。”

  梅舒懷親親匿匿地摟著她,一步步拖著她走上府邸大門石階,面對她雙足倔強的不配合,他只是臂膀一舉,將金蓮離地的她撈靠在自個兒身上,不勞她費力走路了。

  跨過府邸門檻,輕快的彈指聲一響。

  “關門。”

  自此,朱紅大門便在月蓮華眼前緩緩閉合,像在昭示著她未來要再走出梅莊的希望──砰!

  完全阻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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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舒懷將她安置在他住所後方的一處幽靜桂花園旁,越過主屋之後才得以見到那大片的荷花池,算是體恤了她對蓮的痛恨,再加上桂花濃鬱清雅的芬馥,也讓她無心去留意荷蓮噴香。

  在梅莊,她不用偽裝什么,不用顧及什么月府千金的虛名或是女訓女誡裏條條嚴苛的誡律,甚至在這裏,她可以用冷漠、驕傲來面對梅莊眾人,毋需煩惱任何人對她的觀感,她也不用去揣想別人的心思,不像以前在月府裏的生活,她必須成為人見人誇的月蓮華,必須乖巧、必須溫柔、必須……

  而在這裏,她什么都可以不用,就算一整天不發一語也是她自個兒的事。

  午後暖日在白雲間半掩嬌容,一抹雲影,為籠罩的上地帶來蔭涼。

  “小姐,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會嗎?”月蓮華瞥向身側的兩名俏丫鬟。被人架進梅莊哪會有什么太好的心情?

  貼身丫鬟小潔,小凈在月蓮華住進梅莊的隔日也讓梅舒懷差人給接了過來,那日他急著將月蓮華拎到梅莊,一些衣物首飾什么的都沒來得及讓她收拾,所以乾脆讓兩個小丫頭整理一些簡單的衣物,過府來服侍月蓮華,也好同她做伴,由這舉動看來,梅舒懷是打算留她一年半個月以上了。

  月蓮華在桂樹旁讀書,偶發一陣清風拂落桂子,散灑在發上、書上,或是衣襟間,帶來沁鼻香氣。

  “會呀,你的笑容變多了呢。”小潔捧著紅棗甜茶,與月蓮華一並席地而坐,三不五時將棗茶遞給月蓮華解解渴。“該怎么說呢……好像是放松許多的感覺噢。”

  右側拿著絹扇替月蓮華解暑氣的小凈也猛頷首同意。

  “也許是沒什么煩心的事擾人,自然笑容也多了。”月蓮華倒沒發覺自己心情上有什么不同,她的生活算來相當平淡,如同一般深閨姑娘一樣,刺繡習字閱讀賞花撲蝶發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真要說有什么煩心事也不過是庸人自擾。

  “可是以前在月府也沒什么煩心事呀,但小姐你總是笑得很……”

  “很假?”月蓮華見小潔偏頭苦思著形容字眼,替她接了話。

  “……說假也不是,就是看起來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讓人看出你在笑……”小潔畢竟是嫩丫頭,猜測別人心思這種事她做不來,只能老實說出她雙眼所見到的感覺。“我不是說小姐你都板著臉對我們噢,你待我們很好,只是覺得你好像不太開心,你一不開心,我們也跟著開心不起來。”

  “是這樣嗎?”月蓮華怔了怔。

  “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開心,我們兩個也跟著開心羅。”見月蓮華的注意力從書冊上移開,小潔將紅棗甜茶奉上,讓月蓮華細酌幾口。

  “小姐,你的開心是不是因為梅二當家呀?”小凈心直口也快,不懂得看時間──至少,問問題之前一定要挑人家沒在喝茶的時機,否則,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水也是罪有應得──月蓮華那口還沒咽下的棗茶“噗”的一聲,全還給了小凈。

  小潔掏出手絹,一條讓主子擦嘴,一條讓苦著臉的小凈自個兒抹去她臉上的茶漬。“沒瞧見小姐在喝茶嗎?讓小姐嗆到可怎么是好!”笨丫頭。

  “人家只是好奇問問嘛……”小凈咕噥著。

  “沒關係,咳咳……小凈,你怎么會這么問?”

  “因為我覺得小姐每回和梅二當家相處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好多噢,比我以前所見識過的還要多上好多倍呢,我在想,一定和梅二當家脫不了幹似,是不?”小凈擦乾了臉,又甩去發梢茶珠,“梅二當家很懂得怎么讓小姐笑、讓小姐生氣,好像非常了解小姐一樣,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以小姐和他相處起來很自然呀?”

  “我和他相處起來很自然?”月蓮華眼露不解,慢慢回想起先前和梅舒懷在一起的片段。

  她並沒有將梅舒懷視為月府家人一樣,所以她對他兇、朝他吼、沒給過一個好臉色,反正他對她的看法絲毫不會影響她的生活,她一點也不介意他對她的印象差到極點,所以她沒有修飾過對他的態度。

  她甚至在頭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時對他就難有好觀感,只因為他是一個與蓮為伍的男人。

  但……

  他卻是頭一個看穿她的人。

  這個和她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懂她,非常懂她。

  說實話,被人摸透心思的感覺非常差勁,那是一種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的無助感,每個人都有一些希望藏私的秘密,即便是親如家人也不會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但她懷疑她還有什么思付是梅舒懷沒看出的?

  他若如此了解她,又為什么要對她死纏爛打?他應該是對她避而遠之才是呀,如果他真的看明白“月蓮華”這個人的話……

  小潔小凈見月蓮華陷入沉思,不由得分別自自己袖袋中掏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張,上頭清楚書寫著她們何時何地該說些什么。

  “小姐,梅二當家真的待你不錯,瞧你對他都是壞臉色比好臉色多,他也沒退卻半步,還是老纏著你討罵挨。”小凈圓眸從紙上移開。

  “是呀,哪個男人這么寬大地放縱女人大聲說話的?瞧瞧咱們家老爺子,哪位夫人不是誠惶誠恐,像在伺候老太爺一樣供著他?”小潔也接著說。

  月蓮華垂著長睫,自是沒發現兩個貼身丫鬟正看著紙張朗誦。

  “還有,他回梅莊後,成天被那個叫梅媻姍的護師給押去帳房辦正事,可只要一空閒他就往這裏跑……哪、哪像咱們府裏那幾位夫人,全都得等著老爺子心情好才能盼到一塊用膳哩。”小潔念得有些結巴,因為紙張上的字跡頗潦草。

  “所以……這是什么字呀?”小凈拎著被月蓮華一口茶水給噴溼的紙,慌忙問向小潔。

  小潔愣了頗久。“呃……美吧?”

  “是嗎?看起來好像羹湯的羹噢……”

  兩個小丫鬟的長篇大論被一個字給打敗,兩人唧唧咕咕地忙著討論紙上糊成一團的黑字。

  月蓮華抬眼,就看見兩人怪異的舉止。

  “我瞧瞧。”柔荑一攤,索取兩人手上的紙張。

  小凈沒想太多,只希望快些知道那團糊字是什么,見月蓮華伸手,她也就把紙放在她白嫩的掌心上,等到驀然驚覺時為時已晚。

  小潔小凈暗叫聲糟。

  “……所以這么完美的男人你可得好好把握,千萬別讓其他覬覦二當家的女人有機可趁,若你不知道怎么做,我們可以一塊替你出主意。”月蓮華念出的這段文字後頭還寫了一成串的“主意”,什么要她主動對梅舒懷示好啦,或是用女人的溫柔體貼徵服他之類的,洋洋灑灑十數行之後,更有針對不同的回答給予不同的應對句子。

  月蓮華瞇起明眸,她不會笨到忽略這張紙上頭的怪異字句,更何況──這張紙上某幾句的對話她非常的耳熟,因為就在剛剛,那兩個小丫頭才在她耳畔嘀嘀咕咕過一回。

  “小潔、小凈,這上頭的字是誰寫的?”

  “呃……”兩人企圖用單音來逃避問題。

  “嗯?”一聲冷凝沉吟,嚇得小丫鬟們互望一眼,只得囁嚅招供。

  “那張紙是梅二當家寫的。他給我們一人十兩,叫我們找機會在你耳邊念給你聽……”坦白從寬。

  “我就知道!”月蓮華拳心一收,揉了那張教壞她貼身丫鬟的惡劣指示。

  梅舒懷竟然連小潔、小凈都收買了!

  難怪她一直覺得丫鬟們不斷在替梅舒懷說好聽話。

  “小姐,你別生氣,我們不是因為那十兩才這么做的……”雖然白花花的十兩耀銀真的很吸引人。

  “那么又是為了梅舒懷給你們的什么好處?!”連主子都敢賣!再讓她們在梅莊多待幾天,豈不將她打包好雙手奉給梅舒懷了?!

  小凈以肘頂頂小潔,兩人目光交會,無聲地達成共識──由小潔開口安撫月蓮華的嗔怒。

  “小姐,我和小凈沒敢再多收什么好處,我們會同意替梅二當家辦事,只為了他一句話。”

  柳眉一揚,被挑起了興頭。“他說了什么?”又用了什么甜言蜜語誆騙兩個嫩丫頭?!

  “他說‘放心把蓮華交給我吧,在我身邊絕對勝過她在月府裏受委屈,我不會任她凋零枯萎,我是愛蓮之人呀!’。”小潔一字字緩道。

  那一瞬間,月蓮華腦海浮現了梅舒懷的模樣,他眉眼全噙著笑,啟著薄唇輕吐這番話……是呀,若是他,一定會這么說話的,又自信、又爾雅地像在說笑,笑中又夾雜了認真,不仔細聽,很難察覺他話裏究竟幾分虛、幾分實。

  無論虛實,她仍因他這般不知羞地在丫鬟面前直言而感到羞赧臉紅。

  “他還說‘問世人,誰願裸足踩下泥淖,不顧弄臟了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的’。”

  這話,好耳熟,對了,是他與她第一回針鋒相對的夜裏,他朗著聲,訴說著他所懂的蓮,他像個層層剝卸荷瓣的人,扯開了保護,直取蓮中之心。

  蓮子心兒苦,更勝黃連。

  不可否認,那時的他幾乎碰觸到她深埋的痛,只差那么一小步……就要挖掘到她的孤單。

  “‘但我梅舒懷願,我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小潔笑得好安慰,“就是這句話,讓我和小凈看到了梅二當家的誠意。”

  但我梅舒懷願,我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

  月蓮華的柔荑擱在耳上,捂去所有聲音,然而,這句她不曾親耳聽到的話,卻像極了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回蕩,用著梅舒懷慣常在她耳畔拂吹的語調,回蕩──

  只求伴蓮……
  只求──

  驀地,充滿怨懟的嚷叫聲取代梅舒懷的柔嗓,蓋過了一切甜言蜜語。

  只求什么唯卿至愛、什么終生不渝,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蓮華,你瞧娘呀!你瞧瞧娘呀!娘就是最好的借鏡,你瞧清楚了沒!清楚了沒?!

  原本萌生的悸動又慢慢退縮回心房。

  她瞧清楚了,瞧得再清楚也不過了,以娘為借鏡,不要自己落得娘親那樣的下場,不要……

  冷不防,月蓮華猛起身,裙後的草屑也沒費心地拍拂,更無心再聽兩丫鬟多說,半奔半走的腳步踏上園階,拋下她們愣留原地,直到月蓮華的身影消失在桂園拱門後,兩人才回過神。

  “小姐她……怎么沒有一臉感動,反倒好像……生氣了?”小凈怔了好久,才不確定的道。

  慘了慘了,該不會去找梅二當家斯殺一場吧?可是瞧小姐離去的方向不是廚房,至少不是去拿刀,不不不,現在好像也不是煩惱拿不拿刀的時候……

  “是不是方才你念錯了什么?”

  聽小凈這么一說,小潔忙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紙──梅二當家發給她們的詞兒可不只一張,今天本打算先同小姐嘮叨另一張紙上的詞兒,這張拿來做壓箱寶,沒料到剛才小姐一發火,就先把它派上用場了。

  兩張嬌顏湊在紙前,一同檢閱紙上頭的字字句句,小潔還喃喃重復著剛剛對月蓮華說的話──用來對照和梅舒懷抄給她們的詞兒是否有失誤。

  找到了!

  “這裏!漏了一個字!”哎哎,虧她還背了好幾天的書,竟在重要關頭漏了字!

  “二當家,我們對不起您……這十兩,千萬別扣下來才是呀!”

  喂喂,小丫頭們,這不是重點吧?你們該關心的,是那位跑得不見蹤影的自家主子吧?
第九章
梅莊荷池畔,笑聲不斷。

  有人在哼唱著採蓮謠,和著輕舟弄漪、木楫撥水聲,為熱鬧而繁忙的景象添了悠然自得的樂趣。

  循著聲,她聽出正在哼曲兒的聲音是梅舒懷所有,但偌大的池畔有著數十顆腦袋在璧玉團葉的荷間探探縮縮,他們正忙著採蓮花,幾艘來往穿梭的輕舟上已是滿滿的荷枝。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期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由見,悵望涼風前──”

  清亮的嗓,緩緩吟來成曲,其餘幾道不成調的粗嗓也貪隨著他的快樂而唱,不見眾人松懈偷懶,反而因此精神振奮,更是勤快。

  月蓮華掩著口鼻,環顧四周,他的聲音像在荷池間,從葉繁枝盛的荷葉裏朗朗傳來,卻仍不見其影。

  “梅舒懷──”她索性朝著池心大嚷,用盡了一口氣才又急忙拎起絹子捂鼻。

  那歌聲仍唱著,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只是幾名比較靠近月蓮華的採蓮人抬起頭瞧了瞧她,月蓮華又喊了一回,換來更多採蓮人的注目。

  在梅莊,見過月蓮華的人並不多,一方面是她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她將荷花池畔視為禁地,非到必要,絕不駐足於此,所以對採蓮人來說,月蓮華的出現讓他們疑惑不已,再加上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二當家,聽來兩人關係很是陌生,卻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諱。

  “蓮華姑娘。”

  突地,她身後飛來一掌偷襲,差點就將她給拍到荷花池裏泅水……或溺斃。月蓮華震驚回首,瞧見梅興正拿著溼毛巾擦拭手臉。

  月蓮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老跟在梅舒懷身後打轉的管事,只不過記不起他的名字。“你們當家人呢?”咳咳,他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氣。

  梅興很驚訝月蓮華會出現在荷花池邊,因為平時都是二當家親自到她的客房去調戲她。“你是問二當家吧,喏,不就在那邊唱歌採蓮嗎?”他指著騷動的荷葉間,“你要找他嗎?我招人泛舟帶你過去?不過那邊水淺,小舟比較難行。”

  她猛搖頭,說什么也不願進到荷花池裏。

  “那我替你去找他?”

  點頭。

  梅興褲管一卷,噗通跳下池,在泥濘間緩步移動,幾個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滿,他畢竟也在荷池裏打滾了十數年,泥淖間動作俐落不在話下,才轉眼,他的身影也被繁葉淹沒。

  接著,採蓮曲乍歇,荷葉問挺起了梅舒懷的頤長身影,視線沒有任何遲滯地迎往她的方向。

  然後,咧笑,招手,跑來。

  興許是他突然地停了歌聲,讓池裏的採蓮人紛紛好奇地看向他,當然也順便覷向他所奔去的她。

  梅舒懷褪去華美的衣裳外褂,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袍衫的下擺全沒入泥水間,沾了泥臟卻無損他的俊美,在青翠得近乎玉澤般的荷葉襯托下,他化身為一株出水白蓮,只是這株白蓮不夠聖潔也不夠高雅,因為他此時臉上那像小狗貪寵的笑靨壞了所有綺想。

  “蓮華!”梅舒懷驚喜喊著,一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站在眼前的月蓮華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他太清楚月蓮華避蓮唯恐不及的個性。

  月蓮華小退一步,因他身上的泥味,更因他手上圈抱的幾枝清荷所散發的蓮味。

  “梅興說你找我?”他沒上岸,仰著頭看她,汗溼的臉龐在日光折射下,散發與他白咧的牙同樣的璀璨。

  她差點伸出手替他拭汗,幸好及時忍下衝動,咬咬唇,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冷靜。

  “你收買我的丫鬟,還抄詞兒給她們。”

  哎呀,被抓包了?那么否認也枉然。“是呀,一人十兩。”

  “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知道我的用意,不是嗎?”他沒正面回答,見她反應不若平常,他心裏先有了底,仍故意問:“那兩個小丫鬟念到哪張詞兒給你聽了?”總得先弄清楚她發現了多少詭計。

  “我沒有一句記得起來。”她撒著謊。

  “她們有沒有說我很懂得怎么讓你笑、讓你生氣,好像非常了解你一樣?”梅舒懷以袖抹去汗水。

  “沒有。”否認得太快。

  “喔。”有。梅舒懷在心底肯定。“還是說我真的待你不錯,瞧你對我都是壞臉色比好臉色多,我可沒退卻半步,老纏著你討罵挨?”

  “沒有。”

  原來第二張抄給小潔小凈的詞兒也已經叨念給月蓮華聽了,很好。

  “那句‘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的經典,說了沒?”

  “什么?!連這句話都是你抄給她們的?!”話才吼出口,她懊惱地咬著手絹,恨不能將這十四個字下鍋熱炒,重新給咽回肚裏去!

  “喔──這句話她們也說給你聽羅?”這兩個小丫頭辦事成效不錯,他本來還以為這句重點得熬上個把月哩,沒想到她們才接下賄銀不過四日就辦妥了事,厲害。

  “你利用我的貼身丫鬟,不覺得很小人嗎?!”害她還因為那句話而……翻騰思緒。

  “不覺得。”就算覺得,他也會去做,反正他對“君子”這詞兒沒什么特殊好感。“你就是為了數落我這事才飛奔來找我?”

  “誰飛奔來著了?!”她火紅著臉,不知是被烈陽給曬燙的,還是其他因素。

  “梅興說你很著急地在池畔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身邊的爪牙提供的消息,說時還不忘加油添醋。

  “他胡說!”月蓮華反駁。

  “胡說也好,事實也罷,你來找我總是真的吧?”他當然很歡迎啦,“你只是要來罵我收買丫鬟的劣行嗎?”

  太陽有些刺眼,梅舒懷折了枝荷葉擋日光,大小正好,也很體貼地替她摘了一枝,遞上討好。

  “遮遮,曬傷就不好了。”

  她沒接過,甚至將雙手擱到身後。她的拒絕並沒有讓梅舒懷失望,只是更加趣然地看著她低俯的螓首。

  “蓮華,你有什么話就別客氣,直說了吧。”瞧她的舉止,應該不單單是來訓他兩、三句話,否則她早就一口氣轟完閃人,不會有這么雅的興致留在這裏與蓮為伍。

  月蓮華停頓了半晌,淺呼了口氣。“梅舒懷,我不是特意來罵你收買小潔小凈的事,或許也是,但那不是重點。”眸子對上他的,“我……有話想對你說。”

  “現在?”以往都是他纏著她才有話說,難得她自己主動。

  “更待何時?”

  “我很樂意。”他笑見荷池裏每雙盯注著他們的好奇眼眸,每個採蓮人都在觀賞他們兩人上演的戲碼。“這裏不合適,咱們換個地方?”他提議道,也指著他一身泥濘。

  “我在房裏等你。”

  月蓮華拋下這句話,旋身離去,留下失笑的梅舒懷。

  “笨蓮華,對男人說這種話,是鼓勵我對你不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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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興興捧著一把荷蓮,蹦蹦跳跳地換了新裳,趕赴佳人邀約──結果荷蓮被阻隔在門外,被允許入內的他也被一眼給瞪到椅上正襟危坐,不準嘻皮笑臉。

  屋裏一角有幾枝綴滿粉色桂子的枝啞在瓷瓶裏散著清香,月蓮華撤了兩名貼身丫鬟的服侍,獨留下他共處廂房,梅舒懷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月蓮華是打算和他獨處,以培養卿卿我我的感情。

  月蓮華替自己與他斟上了茶,兩人一東一西地圍坐在桌邊。

  他知道她正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卻不知道她要說些什么,所以他也不逼她,緩道了聲謝,開始灌茶,直到月蓮華起了頭,他才放下茗杯。

  “在你眼中,我是個怎么樣的人?”她一開口就先拋來疑問,“或許我應該這么問──在你眼中,我是朵怎么樣的蓮?”

  “可愛。”一次回答她兩個問題,無論是人是蓮。

  “我這輩子唯一構不著的就是這兩個子。”說她美麗也行、漂亮也罷,說她可愛……這簡直是完全不了解她的人才會說出來的笑話。

  他說懂她,卻給了她最可笑的答案。

  “那你希望我答什么?陰沉、任性、自私、做作、虛偽,你想聽哪個,我都可以奉送。”他是不介意說啦,不過前提是她要有度量聽。

  月蓮華臉色一沉。“我不是同你說笑。”

  “我知道,我也很認真。”

  “如果你認真,怎么可能會說出‘可愛’這么可笑的答案?!”這兩字聽來就覺得敷衍了事,沒有半點思考過的誠意。

  “蓮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替你冠上可愛這個答案。”梅舒懷為她現在氣惱的模樣而笑。“你陰沉,陰沉得可愛;你任性,任性得可愛;你自私,自私得更可愛,為什么不能說你可愛?”他反問。

  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那么他眼中每一回見到的她都是可愛的,這樣形容她有何衝突?

  “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會認為──”

  “認為你可愛?”

  月蓮華沒做任何表示,因為無論搖頭或點頭都好像在自貶身價。

  “我覺得你很可愛。像我那個還賒欠了我好幾萬兩沒還的未來大嫂在我大哥眼中也很可愛,可我就看不出那個小姦商可愛在哪裏,因為我壓根沒將她放在可愛與否的秤上去秤過。”他梅舒懷可沒興趣和大哥搶女人,況且他們兄弟喜歡的類型不同,那種渾身銅臭的小姦商只適合他大哥。

  他笑柔了神情,續道:“而且我也很慶幸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你可愛的地方,這表示沒有人像我一樣懂你,沒有人同我爭搶,你的可愛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這樣我覺得驕傲。”

  月蓮華面色潮紅地轉開視線,奮力調勻呼吸。

  “你懂我多少?”久久,她才又開口問。

  “我想,沒人比我更懂了。”他很是自信。“或許是你願意讓我懂你,所以你在我面前不隱藏自己,關於這點,我將它解讀成──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可以嗎?”他都已經這認為了,還矯情一問,更在她準備啟唇否認時,無恥地伸出食指點住她的唇,理所當然地轉移話題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和我很像?”

  梅舒懷的輕問,成功地讓月蓮華忘了原來要反駁他那句“我在你心目中是相同的”。

  像?她和他……

  他那么耀眼、那么光彩奪目,總是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怎么可能與她這個處處拒人於千裏外的人相像?他愛蓮,她恨蓮,從最初的起點上就天差地別,更別提迥異的環境背景造就出來的迥異性格,她……是這么羨慕他的自信及一切,甚至曾經打從心底嫉妒過,這樣的他,是她遠遠不及的,如何能像?!

  他這句話,是調侃嗎?

  “你別急著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眼前,她像無色透明的琉璃,不用太多心思去揣摩,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他’從來沒在人前出現,當然也還沒有機會出來和你打照面。你與我唯一不相像的地方在於──”長指卷起她的發鬢,輕輕扯動那柔膩的三千煩惱絲。“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鼻尖湊近,嗅得她發梢上的甜甜桂香。

  “我不信。”

  他呵呵笑道:“我也像你這樣,總是不信人。蓮華,你問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過,你又懂我多少?”在這點上,他可不想吃虧。

  “我不懂你,也不想費心去懂。”她坦言。她不會將心思花費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稱得上冷血,不然那一年,她也不會坐視她娘親溺斃於荷池而無動於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無藥可解,越沉越深?”他笑。

  她惱紅著臉,懷疑起他是不是擁有讀心異能。“才不是!”

  他才不將她那無力的否認當真,逕自道:“你若想多懂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現出原形噢。”說得好像他只要臉皮一扯,就會跑出另一只面目猙獰的妖怪似的。

  無法否認,她好奇著他口中那位與她相似的“梅舒懷”,雖然暗自思量過那樣的梅舒懷極可能是她深惡痛絕的個性──因為一個像極了她的人,實在是讓人無法喜愛半分。

  “想看嗎?”梅舒懷看起來很熱絡,努力想拐她點頭。

  “那樣的你,一定很討人厭。”

  “你何不親眼瞧過了再下評語?”光用猜的,怎有個準呀?

  許是他的眼光太過鼓勵,讓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么瞧?”

  見她上鉤,他的神情更亢奮了。“從今晚開始,到三天後的這個時辰為止,我不隱藏自己,用最真實的我來同你相處,只要認識了這個梅舒懷,你就等於完全懂我了,不過千萬別被我嚇跑了。”

  “完全懂你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也與她今天找他來的目的全然無關,每回總是這樣,到後來都是她被他牽著鼻子走。

  “誰說沒意義?我想與你推誠相見,只有我這么懂你是不公平的,也得讓你明白你喜歡的人是什么德行才成──”

  啪!

  月蓮華拍掉那只纏繞在她發鬢上,越卷越逾矩的長指。

  “誰說過喜歡你來著?!”

  “你沒說過嗎?”他問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樣。“可你記得咱們一同遊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懷裏睡去,不斷囈語著喜歡我、愛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數嗎?”他又使出誣賴的賤招,臉上還露出慘遭無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的臉頰紅得像要淌出血來。“當然不作──”

  “數”字還咀嚼在她嘴裏,梅舒懷可不讓她說全,傾身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人靜就挖出來想想,瞧見你時就拿出來反芻反芻,我這么認真待你,你怎好說你只是信口胡謅,難道你只是想欺我?!”驚恐無助的神色出現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這副被人欺陵的癡情無辜樣給騙了一缸子淚水,但月蓮華恰巧是個良知少得很可憐的女人。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這么誇張……”她真想舉白旗告饒,明知他是在詆她,但教他這么一演,她幾乎真要錯認自己待他沒心沒肺。

  “蓮華,你不會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吧?”

  “你愛怎么想、愛怎么反芻都是你的事,我……反正,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見的我到底有幾分真實,因為我認為你若真懂我,該是厭惡我、瞧不起我,甚至該避著我,而不是像現在,死纏爛打、糾纏不休──我懷疑你根本不認識我。”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懷打斷今天喚他前來的目的,月蓮華一口氣將話全吼齊了,俏顏上還殘留著甫教梅舒懷給激出的紅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卻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離你而去,卻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樣被你隔離在心房之外,成為一個不懂你的人?”梅舒懷輕易說出了她的掙扎,“所以你找我來,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還是想知道已經懂了你多少的我會在何時轉身離去?”

  月蓮華只能直勾勾看著他,發現自己全然沒辦法開口回答。

  她突然覺得,心頭壓著一顆沉重巨石,壓著一股連她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壓力,從遇上他之後便逐日加重,她總探不出緣由,如今經他一說,讓她瞧見了端倪──

  她還沒來得及看出來的害怕,已經被他搶先道出。

  這一刻,她確信自己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那么……你是否可以給我答案?”她問得簡潔,不知怎么的,她知道他一定會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內室陷入靜寂無聲,只有聽聞到梅舒懷均勻的吐息──而她,不自覺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覷她能屏氣多久,梅舒懷硬是不開口,好整以暇地支頤欣賞著她越來越鮮紅的臉蛋。

  直到她再也閉不住氣,緩松吐納之際,他才打破滯悶的氣氛。

  “是我追逐著你這一株蓮華,你何需害怕我的離去?該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願孤立水中央,拒我於千裏之外,不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拾眸注視著他,彎成笑弧的唇才輕啟:“愛你。”

  她輕震,連被手中晃泄而出的熱茶給燙到也毫無所覺,全副心思都在他赤裸裸呈現的愛意下怔然。

  退卻,成了她第一個念頭。

  “蓮華,為什么逃開?”梅舒懷猿臂一撈,卻撲了個空。

  月蓮華沉著臉,“你現在會追逐我這株蓮,以後,你還會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滿池的荷,你怎會獨鍾一株最不嬌最不傃的蓮?”她與他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娘也曾是千萬荷蓮中最美麗的一株,但她勝過其他女人俏傃,卻也輸了她們嬌弱;她勝過她們婀娜自信,卻也輸她們溫婉體貼,她已經是個傾城無雙的絕色美人,但仍必須與十數個女人爭求一個男人的寵愛,一個女人沒有辦法擁有男人所想要的全數優點,所以男人會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求吸引他們的特質……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她,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成為三千弱水之中的一瓢。萬一我成為你身邊眾多妻妾之一,我怕我會步上娘的後塵……”

  “不會的,如果是我負你,你大可將我踢入荷池,你不會像你娘那樣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訓十之三,娶妻從一而終,忌多妻多妾──因為人口一多,吃飯的嘴也多,花的銀兩也更多──這是大當家梅舒城訂下的規矩。

  月蓮華嗤笑,笑聲中有著輕嘲:“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件事,在月府並不是秘密,但從不對外人提及,因為這對月府而言,算是醜事一樁,她本來沒打算讓梅舒懷知道,可是……一看見他是那般篤定地訴說著他是如何積極追逐著她,甚至想愛她,這讓她覺得心好慌……

  梅舒懷微驚。“我以為她是讓人推下去的。”他還曾懷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殺,她在全府裏人喝的湯品中下毒,企圖用玉石俱焚的舉止來哀悼她的失寵。人的妒意好可怕……誰也不知道當嫉妒支配意念時,會將一個人逼到什么境界、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說著說著,月蓮華竟無法自己地顫著聲,她見識過一個女人被逼瘋的模樣,那種分辨不出清醒或錯亂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

  她身上也流著同樣的血液,一旦她觸碰了愛苗,是不是也會變成她娘那副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親一樣善護──為什么上天給了人“嫉妒”這種情緒後,卻又容許世人將嫉妒視為惡性,多加撻伐?

  “結果全府的人都沒死成,只有她一個人魂歸離恨天?”梅舒懷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沒有人死,除了她……”她握著顫抖的拳心,“我一定會變成她那樣的女人,你不怕嗎?到那時,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會只是荷花……”

  一旦她變成娘親那樣,她是不是也會不擇手段地痛下毒手,成為偏激的殺人兇手?!

  “蓮華。”梅舒懷走近她,將大掌輕覆在她不斷發顫的慘白手背上。“我現在終於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無法找到解釋的疑竇,你全告訴我了。”

  她望著他,緊蹙的柳眉下是對不解的眸子。

  “我眼見你對月府眾人若即若離,本猜測著你是怨恨他們,但你面對他們的時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滿內疚及罪惡,這股罪惡內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錯的地方。”難怪那時她聽到他的猜測後,只是露出諷笑,原來他在這點上頭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絕著月府親人待她的好,是因為她替她娘背負著罪孽,即便眾家人早已原諒了她,她卻無法輕易釋懷,她對家人的歉疚並不隨著她娘跳入荷池而一並沉去,每一年荷花盛開的繽紛夏季,她的罪惡感也像花苞綻放一樣不絕地冒出、心田……

  她恨蓮,不是恨蓮池吞噬了她親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蓮的親娘,竟為一己之私,妄想讓月府百來條的人命結伴黃泉,她對月府人負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覺得自己不配。

  現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為舉止而拒絕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別戀,也不是怕他用情不專,而是怕她會親手傷害他──這樣的蓮華,怎么能不教他多費心思去疼寵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嗎?若怕,現在立刻差人將我送回月府便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我不會擱在心上,不會……”她輕輕搖頭吁嘆,嘴裏說著不會,但梅舒懷卻見到她眼眸間那無形的蓮淚淌溢而出。

  月蓮華願意在他面前吐實所有,或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或許……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還沒來得及探頭之前便先斬斷,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對彼此也是好事一樁。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樣,再無退路而變成那么可怕的女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決定?”他俯低身子,用著含笑的俊顏貼近她的眼,輕吻去那只有他能見到的淚痕。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吧?

  月蓮華不用回應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蓮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執起她的手,“無論是毒死負心漢或是遣送你回月府,還是讓你將這些日子所有回憶都摒除心門之外,這些,我都不會給你機會。”

  掬著她的掌心,放在他溫熱的臉頰磨搓,偶爾滑過他的唇瓣,他會印下幾個淺吻,薄唇並且開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脈。

  “如果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會忙到沒有時間胡思亂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愛遠遠勝過我所能給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滿足了,否則,你不會有機會。”

  他故意將唇停在同樣彰顯著心跳快慢的脈動,讓她再沒有一絲反應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會讓你變成你娘那樣的人,信我。”

  月蓮華無語地覷著那張俯貼在自己掌間的容顏,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後,那張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將所有承諾哺入她的唇舌間。
第十章
月蓮華自始至終掩著泛紅發燙的臉,止不住的呻吟偶爾從指縫間阻擋不了地泄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懷對她耐心十足,無論是她賞了他多少軟釘子或壞臉色,他總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來回應她的惡意,就連吻她時亦然,捺著性子的誘哄,挑勾起她的青澀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納了他,他才展開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蓮華吟聲加重,臉色通紅。

  好羞人……

  她這樣回味無窮的反應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蓮華像是要懲罰自己的敗德而用額頭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數落自己的淫亂重罪,力道雖不重,但聲音可是又響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腦海中盤旋了整晚的畫面──

  他在她唇瓣間不斷訴說著承諾,用以喂養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懷沒給她什么白頭到老的承諾,他只說:不會讓她有機會變成她娘親那樣的人。

  他該知道,她怕的也不是無法白頭到老,而是怕自己變得像娘親一般猙獰瘋狂,他的承諾,平實而更貼近她的希望。

  她,願意信他這回吧。

  隨梅興到庫房去取薰香爐回來薰蚊的小凈一踏進桂園,就瞧見月蓮華的怪異舉動。

  “小姐,你在做什么?”敲木魚嗎?聽起來好疼哩。

  被貼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態,月蓮華忙從桌上抬頭。“沒、沒什么!”甫敲叩好些回的腦袋有些昏沉及暈眩,額心殘留的發紅印子也鮮明得教她無法辯解。

  被月蓮華的反常所提醒,小凈想起就在剛才,她從梅興口中聽到另一件新鮮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

  “這幾天是怎么了?大家都怪怪的,梅興哥才剛埋怨他家二爺從昨兒個開始像變了個人似的,現在小凈也瞧見我的好小姐一發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當家一塊約好了反常嗎?”小凈無心地取笑著月蓮華,蓋妥薰香爐銅蓋,擱在桌面左上角。雖然被邀進梅莊不過數日,小凈的傻丫頭個性已經讓她和梅興稱兄道妹,就連小潔也時常到廚房去幫忙,瞧,現在也正是如此。

  月蓮華知道梅興口中“反常”的梅舒懷,因為那是梅舒懷向她提過的“真實”──真實的梅舒懷。

  本來是兩人的約定遊戲,但梅舒懷似乎決定將全梅莊的人都一塊攪和進來參一腳。難道……這個真實的梅舒懷,連他的貼身管事也沒能瞧見過嗎?

  經小凈一提,她才想起,她還沒見識過另一個梅舒懷,而他今日也還沒來找過她。

  “梅興有沒有說……他怪在什么地方?”月蓮華狀似無意地問道,一邊還作勢搧拂薰香爐裊竄的香煙,明擺著粉飾太平樣。

  “梅興哥沒說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著二當家什么脾氣像啃了火藥,不理人來著,其他梅莊人也叫苦連天,說梅二當家像極了被臟東西給沾上般失常,以往愛笑愛逗人的個性大變。”小凈繼續忙著衝茶,嘴皮子也沒忘了動。“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沒有。”她慌忙搖手。

  小凈不意外會得到月蓮華這個答案,因為她家小姐對梅舒懷的態度本來就若即若離,連她和小潔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裏轉了幾個彎,所以她沒起疑。

  “小姐,茶。”

  接過小凈捧上的香茗,月蓮華沒啜飲,只是注視著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雙眉眼全透著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當家今天會不會上桂園來同小姐鬥嘴?”小凈毫無心機地掩嘴笑道:“若二當家來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裏不同。”好期待噢。

  “小凈,你想看?”

  “當然想呀,梅莊裏傳得可精採哩,據說連梅大當家都對二當家沒轍,成天繃著滿是殺氣的臉,可又不能對二當家做什么,苦了其他梅莊的管事及小斯哩。不過……”小凈頓了下來,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來,順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時間的酸腿。

  “不過什么?”月蓮華沒察覺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心急。

  小凈狐疑地瞧了月蓮華一眼,單純的腦袋又找不出什么不對勁,只好再道:“也沒什么,只是有幾個待在梅莊比較久的老管事說,二當家怎么像是變回了之前。”她壓低聲音,畢竟她們現在頂的是別人家的天,站的是別人家的地,說別人是非也不好大聲嚷嚷。

  變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

  他那時的口氣,總是帶著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變成今天這個又自信又爾雅的梅舒懷,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塵封在心底深處。

  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梅莊裏的人都好擔心噢。”

  “沒關係,只是短短三天罷了……”她記得,梅舒懷同她說過,只有三天期限。

  “什么?”小凈沒聽清楚月蓮華的低低喃語。

  月蓮華搖頭,沒打算重復。

  反正……晚上就可見到眾人所謂的梅舒懷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懷沒來。

  隔天早上,小凈想見梅舒懷反常的期待仍落了空,而月蓮華表面不動聲色,仍坐在桂樹下看書打發時間,兩名丫鬟也不好多言。

  到了晚上,卻來了梅媻姍。

  沒有寒暄、沒有遲疑,梅媻姍一把就揪著月蓮華朝主屋走,快得連月蓮華左右兩名丫鬟也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愣愣地看著自家小姐被人扯著跑。

  “等……等等,你要拖我去哪?!”月蓮華掙不開練家子梅媻姍的手勁,只能跌跌撞撞、狼狽且吃力地追趕梅媻姍的快步。

  “帳房!”梅媻姍不改簡潔。

  “去帳房做什么?!”那種梅莊當家們才能去的禁地,與她何幹?

  “見人。”

  “見誰?!”

  “梅舒懷。”

  聽聞梅舒懷的名字,月蓮華緩了掙扎。“見他?見他做什么?”

  這些天來,他不曾來見她,為什么要她一個姑娘家拉下矜持,拋頭露臉去見他?

  梅媻姍沒應聲,只專注於拖著她跑的這項工作上,直到──

  “媻姍。”

  男人的呼喚聲輕易地止住了梅媻姍的腳步,也險些害月蓮華撞上梅磐姍的背脊。

  很明顯地,眼前的男人對梅媻姍而言具有特殊的地位,否則她那張原先沒有半分情緒的麗顏不會變得無措,薄俏的雙唇抿起,似倔強似下屈,沉默了好半晌,梅媻姍才松開緊咬著下唇的貝齒。

  “三爺。”口氣好疏遠。

  三爺?梅莊三當家?

  在梅媻姍身後的月蓮華微探螓首,瞧清了男人的模樣。

  嗯……很直覺地,即使今天她不是在梅莊見到梅三當家,她也絕對會第一個念頭就將他與梅舒懷聯想在一塊,因為他們很相像,是那種形於外的氣質相似。

  發覺到月蓮華的注視,梅家小三回給她一個淺笑及頷首,穩重的當家氣勢似乎勝過梅舒懷不少。“你就是月府四姑娘吧?”

  哇,連嗓音都像梅舒懷,只是他不像梅舒懷說起話來總愛調侃人,梅家小三的聲音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平乎穩穩,若真要形容,他的聲音就像梅舒懷正經時的語氣。

  “嗯。”與不熟識的人說話,她向來只有單音。

  “是大哥讓你來請月姑娘的?”他轉問向梅媻姍,墨黑的眸子裏閃動著月蓮華很眼熟的光彩。

  是了,他看梅媻姍的眼神,與她在梅舒懷身上看到的目光一模一樣,這兩人……

  “是,奉大當家之命,來請月姑娘。”梅媻姍答得既恭敬也仔細,更刻意用著“下人”對“主子”的態度來面對梅家小三。

  月蓮華聽到梅家小三逸出淺嘆,不知是否是因為梅媻姍太過明顯的疏離。

  “如果三爺沒別的交代,那么,媻姍退下了,大當家還在等著月姑娘。”梅媻姍一抱完拳,就一副想逃難的迫切樣。

  既然梅媻姍非要劃清楚河漢界,那么梅家小三也只好順了她的意。

  “慢。我有幾句話要與月姑娘單獨談,你退下。”主子架式一撐,揚手要梅媻姍退場。

  “我──”

  梅家小三淡瞥她一眼,梅媻姍咽回所有到口的字眼,不甘不願地應了聲“是”,身影暫且退到數丈外的橋墩,只是不時投來眸光注意。

  “你喜歡她。”

  月蓮華一出口,直搗黃龍。

  梅家小三牽起俊笑,柔了遠遠眺望梅媻姍方向的眼。“全梅莊的人都知道。”

  “但她……”

  “她不屬於我。”梅家小三收回視線,臉上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他邁步先行,月蓮華緩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入湖心亭外。“半年後,她將是別人的結發妻。”

  月蓮華不清楚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愫糾葛,無從置喙,也不認為梅家小三有興趣和她談這般私人的事。

  果然,梅家小三再開口,話題已經不繞在他與梅媻姍身上打轉。

  “你聽過這幾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聽過。”

  “有什么看法?”他問。

  “什么看法?我還沒見到梅舒懷,不下定論。”她壓根不知道梅舒懷變成什么模樣好不好?

  輕風拂動梅家小三的黑發,也讓他的笑語變得淺淡。

  “我二哥沒變,他只是沒再假裝而已。”他觀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懷同樣擁有一雙很精明的眼。

  “是他說要讓我見識見識他的真面目,好……好讓我更懂他。”月蓮華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懷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過三天,你們梅莊的人太大驚小怪了些。”

  “你不是說你還沒見過我二哥,不下定論,你現在又如何能說梅莊人太大驚小怪?”一句話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這副模樣,最難過的就屬我大哥,他以為他花了很多時間來改變我二哥的態度,但要改變一個人並非易事,我們其餘兄弟都懂,連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強迫自己變出另一張面貌,用著這張虛偽的笑臉來面對我大哥。我只能說,或許連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實的他究竟是那個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懷,還是那個恨著我大哥的梅舒懷。”

  “……你在說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月蓮華一頭霧水。什么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懷和梅舒城兩兄弟感情挺好的,還在府邸大門口上演擁抱戲碼,哪來這些曲折?

  “有一段時間,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為我大哥為了銀子,將我們三個弟弟賣給人當螟蛉。”梅家小三的語調像在陳述著別人家的故事一樣平靜,沒有半絲童年記憶駐足的苦,也聽不出正在說話的他心裏想著些什么。“雖只有短短一夜,對我們三人,卻像是場醒不來的惡夢,那種被人遺棄的疼,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撫平。我們能體諒大哥的難處,更看到他之後為我們所做的努力──”

  “可是能體諒卻不代表能原諒?”她一點就通。

  記得以前曾約略聽芙蓉細數梅家的過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帶大弟弟們,無論再累再苦,也不曾喪志過,所以梅家小三這番話讓她很驚訝……原來,他們有過這樣的辛苦生活,竟窮困到願意割舍親情。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為這種矛盾,讓人陷入掙扎。知道過去該放手遺忘,卻在夢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復經歷,想忘,也忘不掉。”

  終於,月蓮華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經存在過的陰霾,很淺的、很淡的,那是一種害怕被遺棄的恐懼,這份恐懼並沒有隨著時間、隨著年齡增長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頭,試著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懷眼中發現這種情緒。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絕對不會讓你看到。倘若連你都能瞧出來,又怎么可能過得了我大哥那關?”梅家小三陡然說道。

  她嚇了一跳,雙手捂住胸口。“喂喂,你們梅家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呀?!一個一個全會看人心裏在想什么是不是?”太可怕了,跟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們一瞧就全摸透了!

  梅家小三側過身,不讓她感受到來自他目光的壓力。“應該說,我們都很會察言觀色,因為我們都怕說錯一句話或做錯一件事會讓我們再度失去彼此。”這是環境逼迫下所養成的習慣,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月蓮華思索了良久,問道。

  “讓你有心理準備,等會兒見到我二哥才不會亂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準備。”梅舒懷說過,那個“他”和她很相似,她不會被另一個自己給嚇壞,不過她不保證不討厭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別和我二哥玩這種遊戲,那對我大哥是種傷害。”

  他到最後還是為梅舒城考量一切,畢竟當年的事並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環境逼人。他終能對過去釋懷,也希望梅舒懷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會希望將那個擁有虛偽皮相的‘梅舒懷’變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樣的他,很快樂。”

  月蓮華點頭,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說法。

  她沒辦法想像一個相似於月蓮華的梅舒懷,總是將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懷疑、不信任、怨懟……這些個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懷是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會愛上他。

  絕對不會。

  怔了怔,她沒料到自己無意間竟思索起愛或不愛這等問題,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去觸碰情愛,更不會為此多加煩心,豈知,自己似乎早對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話僅止於此,你隨媻姍去吧,別讓她久等而誤事,挨了我大哥的遷怒。”梅家小三為梅媻姍擔憂著,即便,她終不會屬於他羽翼下的被保護者,他依然以她好為主。

  遠遠凝望了梅媻姍一眼,衣袖輕拂,旋身,往反方向走離。

  見狀,梅媻姍急奔而來,明明能輕易追上他的腳步,她卻在觸及衣緣的剎那止步,任憑指尖滑出他雲似的袖,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遠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媻姍臉上讀不出情緒,只有緊握的雙拳代替了她的擰眉。調勻吐納,再轉向月蓮華時,她已經恢復成未見到梅家小三時的冷靜。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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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蓮華並沒有進到帳房裏,她停駐在側墻圓窗旁,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裏頭的情況一覽無遺。

  屋內桌旁站著一群人,個個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著兩個被詭譎氛圍給嚇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兩人抖呀抖的,只差沒將捧在手上那束奉命採來的蓮荷給抖得枝骨盡散。

  而人群之中,有個悠閒的人正搖著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懷。

  相較於雙手負在腰後,鐵青著臉的梅舒城,梅舒懷的神情簡直是──好欠扁。

  仰頸、側目、挺顎、支頤,十足十的高傲不羈,活似誰欠了他幾十萬兩沒還一般,向來高揚的唇只是淺淺抿著,卻輕易地磨滅了所有笑意。

  悶悶的低迷中,梅舒城開口。

  “小二,你鬧夠了沒?”厲聲中挾雜無力沉吟。

  梅舒懷的反應僅是覷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說著“誰同你鬧了,我認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這張臉來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經緊擰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懷再繼續用這副模樣面對他,可想見他蹙皺的眉,很難有平撫的一天。

  梅舒懷沒什么興致回話,沒停下揚扇的手,一個哈欠破口而出。

  不說話,他就是不說話。

  梅舒城只能惱火地背轉過身,帶著無限挫敗。

  現在眾人眼前的梅舒懷,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個不信任人的梅舒懷!

  不開口、不笑、不鬧,真要說他壞,他偏又安靜得好像將自己當成木頭,不惹是生非,用著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許別人近身、不要別人關懷,帶著墮落及靡爛的頹廢意念,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的──放縱。

  身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無法容忍二弟恢復成這副古怪的樣子,看得他擔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無力感淹沒。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么也湊不出自家二弟會在一夕之間變回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這個月塞給二弟的工作太多,將他逼急了,才會患了這怪病?還是上回二弟興高採烈地捧了個青瓷龍鳳碗來送他,又被他訓了幾句梅氏家訓,心裏感到委屈?還是上上次那幾套百來銀兩的絲織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擱在箱裏,讓二弟覺得好意被踐踏?抑或是上上上次……

  唉。

  一群人繼續回歸低迷沉默,完全沒辦法將現況扭轉半分。

  月蓮華靜靜看著,身後的梅媻姍本準備喚回她的注意並領她入內,但月蓮華的表情看來很認真,梅媻姍決定不去幹擾她。

  真的好像。

  他沒騙她,真實的梅舒懷幾乎完全是她的翻版,陰沉而封閉。

  知道這樣的事實,她心底非但沒有遇上同類的欣喜,反倒涌起了一絲悲哀。

  如果眼前的他才是真實,那么,糾結在她思緒裏的梅舒懷、佔滿她念頭裏的梅舒懷、說著要她信他的梅舒懷,是假的……

  當她發現吸引她的,竟不是最原本的他時,她該做何反應?

  大笑三聲?

  還是衝進屋裏去賞他一頓好打?

  抑或大罵他欺騙了她的專注及……悸動?

  他真如此懂她的話,應該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喜歡這種模樣的梅舒懷,為什么還堅持要讓她看見這樣的他?他可以瞞過梅舒城十多年,要瞞一輩子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當然,也可以輕易瞞過她,為什么要……

  “月姑娘?”

  梅媻姍輕輕驚喚,在月蓮華提著裙擺跨進帳房之際。

  梅舒城及身旁幾名資歷較深的老管事全投以注目,托著腮幫子的梅舒懷則是一反以往,只是瞥給她意思意思的一眼。

  月蓮華回他一個甜笑,快手操起小斯手上一枝荷蓮,硬生生將花苞往梅舒懷臉上砸去,粉瓣因撞擊力道過大而散成花雨,全落在梅舒懷身上。

  眾人的反應無法跟上她的動作,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二當家帶回來的女人笑吟吟,卻也同樣惡狠狠地對二當家施暴。

  拋下幾乎斷成兩截,勉強只剩下幾縷銀絲及莖皮殘連的蓮蓬,她在裙上擦拭手掌沾到的荷味。

  “夠了,我不同你玩這遊戲,你可以做回你想做的梅舒懷。”

  月蓮華的語調輕凝,在鴉雀無聲中顯得格外清楚。

  匆地,一聲重重抽息發自於梅舒懷的喉間,似乎是火氣爆發的前兆。

  “呼──”一口氣吁出,梅舒懷的不對勁全部吐出體內,薄唇一揚,展臂抱住了正巧站在他身側的月蓮華。“好累噢,還好你及時喊停,不然我定會先受不了的。”輕快的口吻與方才不理睬人的欠扁樣可真天差地別。

  “這是怎么回事?”梅舒城滿腔疑惑,卻隱約抓到了蛛絲馬跡,尤其是剛剛月蓮華說溜嘴的“遊戲”兩字。

  梅舒懷藏住眼底那抹“該糟”的眼神,忙露出討好又諂媚的笑靨,不敢明說又覺得對親親大哥充滿歉意。

  “呃……怎么回事就不用太深究了,一時半刻也說不清,乾脆就省口水別說了,不然等會兒還得喝杯藕茶潤喉,一杯藕茶也得一兩銀。”他乾笑。

  大不了以後未來小姦商大嫂那邊十幾萬兩的債就轉到他大哥梅舒城身上好了,由他大哥去同她討,反正他大哥可以藉由向她討債中尋找樂趣,就當做是他這做弟弟的一點心意,祝他們百年好合──雖然覺得把麻煩事推給未來大嫂好像有些不人道,但死道友不死貧道,他當然選擇能保自己全身而退的路走。

  逃難似的,他挽起月蓮華的纖臂,朝眾人揮揮手,笑容可掬地退出帳房,然後,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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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了好一會兒的亡命鴛鴦,直到石拱橋上才喘吁吁地放慢腳步,梅舒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要是被我大哥知道這只是我們兩人的遊戲,八成又把我們拖到荷池裏去種。”

  “為什么要用‘我們’,我在梅莊的身份是客人,下場應該會比你好一點。”月蓮華的模樣沒比梅舒懷好,短短一句話她說來辛苦。

  “喔,好,我改口,我大哥會差人把我們拖到荷池裏去種,我種在水深一點的地方,你種在水淺一點的地方。”雖然下場差不多,不過他大哥的確當嘗待客之道,會對她禮遇些,不過以後她嫁進梅莊,還是得在大哥的淫威下討生活嘛。
  “那有什么不一樣?!”
  “是呀,沒什么不一樣,所以你計較這個做什么?”梅舒懷笑嘻嘻的,好像要將他這一天一夜沒笑足的份全給補回來。“蓮華,你有沒有瞧清另一個我呵?一他冒著被大哥殺頭的危險,全是為了她。

  望著再度黏膩貼上來的俊顏,月蓮華沒退開,任他心滿意足地挑了個最親密的距離靠近她。

  她不解問道:“你既然不想變回那個梅舒懷,為什么又要勉強自己做?”

  梅舒懷驚訝於她看出他的勉強,轉念一想,定是她開始將他擱在心頭上,所以對他的言行才會觀察入微,因為他對她也是這樣呵。

  “仔細想想是挺勉強的。”一看到他大哥露出那種無能為力的失落表情,他真有股衝動想向大哥磕頭謝罪,可……那個梅舒懷明明才是他的本性呀!天底下有哪個人流露本性像他這般勉強的?

  但他幾乎快忘了真實的自己,甚至認為……忘了更好。

  若不是允了要讓月蓮華看到另一面的他,他恐怕這輩子都沒什么機會露出本性。

  “那你何必多此一舉──”

  “我不是說過我們兩個很像嗎?”梅舒懷輕挽著她,順手替她擦去鬢邊的薄汗,方才的奔跑,讓健康的熱氣煨紅了她的頰,看來活脫脫像是朵粉嫩荷花。

  “那又代表什么?”

  “我和你一樣,愛著一個人,卻也同時恨著一個人,矛盾的情緒並存。而為了這種矛盾的情緒,我們勢必得隱藏起一個自己,不讓兩種情感困擾著我們。”

  “你是指……你大哥和我娘?”

  “你知道我大哥的事了?”他微驚,在梅莊,應該沒人向她提,而她也不是一個愛探人隱私的女孩,怎么會清楚?

  她明白他的疑惑,不待他發問先回道:“是梅家小三對我說的。”

  “原來是他,自己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還有心思來管哥哥的情事。”梅舒懷提到自家兄弟,又是笑意滿滿。“他應該說得不多吧?”梅家小三不是碎嘴之人。

  “不多,但足夠讓我猜到大半。”她停頓了片刻,像是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問而遲疑。

  “你想問,我愛我大哥多些,還是恨他多些嗎?”梅舒懷自己開了題。

  月蓮華搖頭,不是否認,而是對他的讀心術感到無力。沒錯,她就是想問這個問題。

  “隱藏了本性十多年,我已經找不到恨他的理由,他待我們太好太好了,好到讓我們三個小弟都深覺得歉疚,那恨意,是兒時的夢魘,但當我變成現在這個梅舒懷的時候,我不曾作過半次惡夢。這一回,我做回梅舒懷的那個夜裏,是十多年來頭一回再夢到我大哥牽著我的手,將我賣給那戶人家,你猜怎么著?”他笑著要她回答,卻又沒給她回答的機會。“那夢,到了後頭,我那傻大哥急奔了回來,掏盡了銀兩,一直求著要將我再買回去。”

  看見梅舒懷的神情變得好溫柔,她知道,夢魘從那夜之後,已消失無蹤。

  “既是如此,你為什么又要板起那樣的臉?”幾乎要教人認不出來了,也讓他敬愛的梅舒城憂心了一天一夜。

  “你會怕嗎?”

  “我只能說,我討厭一個這么像我的梅舒懷。討人厭的月蓮華一個就夠了,不用你來湊熱鬧。”她比較喜歡弄假成真的梅舒懷,而不是那個小鼻子小眼睛的梅舒懷,她陰沉,犯不著拉他一塊作伴,他還是繼續做他的快樂敗家子合適些。

  梅舒懷因她賭氣的口吻而莞爾。

  “或許和你的心思一樣,我想知道……當你完全明白了我是怎么樣的人之後,你會選擇什么?是掉頭離開梅莊,毫不留戀?還是用著異樣的眼光看我?”一旦遇到了重視的人,會希望對方懂你全部,卻也害怕對方懂你全部。

  誰說越是了解對方就越能毫無隔閡?

  一旦透徹到極致,所有的好壞都赤裸裸呈現在彼此眼前,欣賞對方的好並不代表著能接納對方的壞,兩者間的平衡,增減一分都是難題。

  “我……我有什么資格用異樣眼光看你,那個梅舒懷根本就是我的分身。”嫌棄他就如同嫌棄自己。

  “你也不會掉頭就走?”梅舒懷心喜,得寸進尺再問。

  月蓮華被迫與他互視。

  “在你懂我之後,仍一心只想追逐著我,我有什么立場掉頭就走?”這些話說來讓她覺得挺別扭。

  “蓮華,現在可不是和我談公不公平的時候,你要適當的替自己著想噢。”他雖對於她的答案感到高興,但也對其中那種“你做什么,我也只能跟著怎么做”的心態頗有微詞。“按你這樣說,那我對你說一句‘我愛你’,你是不是也要還我一句才公平?”

  “你別奢想!”月蓮華對於他的舉例,連想都沒想就反駁,毫不給他綺想的空間。

  “我知道姑娘家臉皮薄,自然是不會大剌剌說愛,不怪你、不怪你。”他寵溺地拍拍她的頰,口氣寬容得好良善。“況且你哪天轉了性,直接還我一句愛語,我還會給嚇傻了,半天回不了神哩。”呵呵。

  “我愛你。”

  一陣無言對視,良久、再良久──

  月蓮華很滿意地點頭。“很好,我確定聽了這三個字後的你真給嚇傻了。”那三個子她只是隨口說說,雖還不到十成的真實度,也或許……只有一成誠實,但重點是她挺想看看嚇傻的梅舒懷。

  他沒騙她,甫聽聞她的話,梅舒懷扎扎實實給愣住了,連手上的玉骨扇脫手,砸疼了他的腳背竟也毫無所覺,傻不隆咚的模樣讓她頗想發笑。

  “……你真的是月蓮華嗎?”梅舒懷一回神就先小人地懷疑她是披了月蓮華皮相的路人甲。

  “如假包換。”她沒好氣地回道。

  彎月的唇開始咧笑,露出璀璨白牙。“蓮華,再說一次。”

  “如假包換。”

  “不是這句,是‘我愛你’那句!”這種機會不多,趕快趁勝追擊。

  “那句只是用來嚇傻你的,沒有其他涵義,收起你的口水。”嗯,做什么露出一臉富豪敗家子看到豆腐西施的豬哥臉?!

  “我希望一輩子都能被你給這么驚嚇,嚇到傻也是我心甘情願。”梅舒懷湊上嘴,在粉嫩到令人垂涎的芙頰印下響吻。

  誰說只有春天才會有愛苗滋長呢?

  今年荷謝了,而小小愛苗才開始萌芽哩。

  也許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又會是一池綠意。

尾聲
“我還是討厭荷。”

  左右柔荑各執一團絹絲扇,將周身彌漫的氣味全給拂散,明明現在所處之地已經遠遠將荷池拋在百丈之外,但她對荷花敏感的鼻還是老覺得有荷味在身旁盤旋,迫使貪賴在石欄上的粉衣姑娘不得不再取出絲絹,分別輕勾在兩耳之際,為她擔負起阻隔香氣的重責。

  “聞一聞,神清氣爽。”一旁美公子卻與她相反地大吸了口氣,今年荷月,荷花長得更好。

  荷花年年開,今年特別美,應是今年身邊多了個賞荷姑娘──修正,是被當成荷來賞的姑娘。

  嬌姑娘不置可否地哼了聲,也知道那嗆人的荷味來自於身畔的美公子,但她怎么也無法將他隔離自己。

  “為你,我還特別央求大哥掏銀兩,替咱們在西園偏側築了處新房。省得你每到荷月就越發清瘦。”全都吐給荷池了。

  “我倒覺得以後荷月就這人送我到客棧,等池荷全死光了我再回來。”她覺得自己的提議更棒。

  “不成,一個月不見你,那我豈不成了棄夫?”他好撒嬌地將腦袋擱上她的肩胛,磨蹭地滑呀滑。

  “所以我不是問過你,你是要蓮還是要我,但你永遠都在敷衍我。”反正她的地位和蓮平起平坐,這輩子想超過荷蓮已經是不可能的貪求了。

  “我說我要蓮華呀。”呵呵。

  哼,巧言令色。

  “既然你說要將新房築得離荷池遠遠的,那現在這又是怎么回事?”纖指落在烈陽底下一大群工人正挖掘的凹坑。“很明顯的,那是個荷池沒錯吧?”雖然大小比不上主屋前那一大片荷池,但植上荷蓮之後也是頗嚇人的。

  “是呀,那裏是用來植荷的。”美公子答得乾脆。

  “很好,你等著接我的休夫狀。”話畢,嬌姑娘惱火地起身,卻被美公子─把給摟回懷中。“做什么?放手──”

  “好娘子,夫君話還沒有說,你要去哪?”為了荷花,連夫君都可以拋棄噢?

  “去磨墨寫狀。”她咬牙切齒地回道。

  美公子雙臂收攏,讓兩人貼得恁近,他的笑,牽動了她。

  “那池,不鋪泥濘、不生蓮藕,咱們拿它來──當浴池。”

  最後兩字輕喂入她的耳殼,小巧耳殼開始泛紅,他知道嬌姑娘聽懂了,跟著再下一城,非得讓她整張俏臉染上紅霞。

  “你是出水蓮華,而我,是賞蓮之人。”想起美景,美公子簡直樂翻了。

  賞蓮華之樂,很抱歉,只有美公子一人有眼福,其餘人,請到梅莊荷池賞去──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歡迎攜家帶眷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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