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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
發表於 2010-2-10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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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幸的少女(不幸的症狀)
閣下的謊言我已聽膩了。
第一話
事實上,關于國立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的木賀蜂副教授,我事前已略有所聞,雖然這也許並不算什麼,稱不上深入的事先了解。印象中,那是今年五月在新京極,從我所就讀的私立鹿鳴館大學的同科系同年級的同班同學,名叫葵井巫女子的女生口中,聽見此人的名字。
「唔——喝風?墓喝風?」
「不對啦!這樣聽起來很像活活餓死的人耶!很可怕耶!」巫女子反應非常激動地吐槽我。「騙人,不會吧!那麼有名的老師,伊君居然會不知道?就好像‘轟出直擊大熒幕的全壘打,可是在開球儀式’耶!」
「就算再有名——」我將吸管街在唇邊,停頓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既然是別校的老師,我也不可能會知道吧。」
「人家也有在我們學校開課耶!我就有選修啊!星期一的第三堂!就緊接在午休時間之后!」巫女子精力充沛地滔滔不絕說著。「超熱門的課,全場大爍滿,超級大瀑滿,整間教室就像馬鈴薯泥一樣被學生擠得水洩不通耶!甚至還有人為了搶位子連午餐都不吃了!」
「哦——星期一第三堂,我好像有語言學要上……是義大利文。晤——你說的那門課,名稱叫什麼?」
「嗯?」
「課程的名稱。」
「嗯——」
「課程的內容呢?」
「嗯?」
「課程的內容。」
「嗯——」
「你根本都跳掉了吧。」
「不是啦!我只是每次都睡著而已嘛!」
地點是位于新京極通中間地段的麥當勞。那天我陪巫女子到新京匝去購物,但並非無聊到有閒情逸致陪女生逛街,正午時間剛過沒多久。我就到達了極限,必須暫停一下中場休息。桌面上放著大量的紙袋,里面裝滿各種服飾,全都掛著超乎我常識范圍的標價。看來巫女子似乎很有錢,或許跟她交往也有好處不會吃虧,我漫不經心地胡思亂想著。
「可是,木賀峰副教授真的很有名喔!」巫女子回避對自己不利的話題,又拉回原來的主線。「況且再怎麼說也是個美啊,巫女子超崇拜——」
「美人?什麼,原來她是女的嗎?」
從木賀峰約這個名字無法判斷性別,再加上巫女子方才所說的話,讓我產生此人是一名男性的印象。然而對于一名男性,照理說不太會使用美人這種詞匯。
「對啊,穿著白衣授課喔,是白衣,白衣耶!我本來以為理科的老師部很嚴肅,只會給人距離感,不過她那麼有個性,我反而覺得好酷喔——啊,對了,趁此機會等下就去買件白衣吧,伊君,你知道哪邊有在賣白衣嗎?」
「好像在制服專賣店之類的地方有看過……呃我是說,通常美術大學的販賣部應該都有在賣。」
「美術大學?為什麼?」
「繪制油畫的時候,一般而言畫者都會穿著白衣之類的工作服,有的人則是會穿著圍裙,因為這樣就不怕會沾到顏料弄髒衣服。基本上理科的人穿白衣,理由也是因為‘不怕被弄髒’吧?反正又不是結婚禮服。」
我邊說邊想像白衣造型的巫女子。
……………………
啊,也許挺不賴的。
「這種時候眼鏡可不能少喔。」
「咦?」巫女子偏著頭,從她的表情看來,關于白衣的事情似乎只是玩笑話而已,真可惜。「伊君怪怪的耶,算了沒關系,就是耍侄怪的才像伊君嘛。對了,剛才講到哪里呢……你有在聽嗎?喂~哈啰有人在嗎?伊君,你在想什麼?」
「嗯?呃沒事,我有在聽啊。什麼白衣造型的智惠跟白衣造型的無伊實這種事情我完全沒在想。還有智惠最適合穿或無伊實非常不適合穿什麼的,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夠了!伊君真是的,又講出那種奇怪的話來!太不專心了啦!就好像‘大家一起過橋比較不可怕,可是要過獨木橋’耶!」
「…………」
啊啊……會用力吐槽我的女生真不錯。無論玖渚也好哀川小姐也好,不管對象是誰,一直都由我單方面地吐槽也很累人呢。
「對了,你本來在說什麼?」
「真的完全沒有在聽……唉——」巫女子洩氣地垂下頭去,五秒后又再度復活。「我是
在說昨天發生的事情!巫女子在學校里面,遇見木賀峰副教授了!」
巫女子扯開嗓門大聲說道,仿佛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
真是個喉嚨強壯的女孩子。
「nearmiss(異常貼近)耶!」
「miss掉了嗎?」
「不是啦!」
「喔……咦,昨天是星期五……沒錯吧。木賀蜂副教授除了星期一以外,還有在別的時段開課嗎?」
「不知道耶。就算沒有排課,想必也有其他事情吧。」巫女子似乎認為這並非重點,又繼續往下講。「然后!因為我走路沒看路,結果砰——!」
巫女子雙手向前一沖,發出「砰——!」的聾音。
「……就這樣,撞上去了。」
「撞到了嗎?」
「沒錯。結果木賀蜂老師手上拿的資料夾跟整叠講義還有書本那些東西,全部都掉在走廊上,啪啦啪啦散落一地——」
巫女子又洩氣地垂下頭,呈現頹喪的模樣。如此豐富生動的表情反應跟肢體語言,實在無人能比,這樣一直看她表演倒也不會厭煩。
「喔……然后呢?」
「我拼命道歉不停道歉,沒想到木賀蜂老師卻心平氣和地徽微一笑說,‘不用那麼在意’。」
「真是成熟的回應啊。」
「接著她又說,‘對于可能會在這條走廊上與你相撞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已預料到了。因為你會在這里撞到我.只不過是受到強大命運引導的必然性之一而已’。」
「真是奇特的回應啊。」
這時候應該趕快閃人才對吧。
還不快閃快閃快閃!
「我就說,‘請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並非慢绦斯理虛心求教的好時機。」
閣下是勇者嗎?
「結果問了才發現,這時候老師早就已經沒有看著我,而是一邊整理敵落的資料夾,一邊喃喃自語地說:‘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女孩子和我之間的關系,就僅限于「往這條走廊上相撞」的緣分而已……這就是命運,就是因緣。只不過,要避免注定的必然性……肯定、一定也有其方法存在才對……即使命運再怎麼強大,終究不過是一種路標而已……在命
運之外.也還存在著命運……確確實實,柑對地不可動搖’——木賀蜂老師就這樣自顧自地低聲說著,然后從完全傻眼的葵井巫女子面前轉身離去了。當啷當 ——登、登登,登——當啷當啷——」
「……」
這麼沉穩安祥的背景音樂跟畫面完全不搭。
「所以伊君,你有何感想呢?」
「那個人,絕對很難纏。」
大學教師,可不是好惹的。
呃,該怎麼說呢,這樣講也沒錯,畢竟只要提到所謂的大學教師,似乎盡是些埋首鑽研學問的人啊……(遠目)。
「唔——」
巫女子一臉不滿的表情,嘟起嘴,鼓著雙頰,非常容易解贊的「一睑不滿」的表情。看來我的感想(‘那個人,絕對很難纏’)並不合她的意,看樣子按照巫女子所預期的,應該要得到更正面的肯定才對。
「……莫非,我應該說些‘真酷啊——’之類的話比較好嗎?」
「嗚……真是夠了!就好像‘煙火一百連發,可是背景是晴朗無云的藍天’耶!」巫女子砰——!地一聲,捶打麥當勞不甚堅固的桌面。「或許剛才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會覺得像個怪人。可是!可是,她真的很酷啊!無論言行舉止或氣質風格都是!一種言語無法表達的難以言喻的酷!」
「即使你用那麼多字眼強調我也……」
「不管怎麼說,在女孩子眼中看來,真的會覺得她是一個很酷的人啊!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你到底懂不懂嘛!」
「不必那麼激動地說明……」
我喝著果汁,試圖打圓場息事寧人。
「真的、真的、千真萬確的酷耶!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會覺得自己將來也很想成為那樣子的人耶!」
「很酷,是嗎……話說回來,我也認識幾位很酷的女性,不過這些人全都身材高挑,毫無例外喔。至少也要有個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巫女子,你完全沒希望了吧。」
「太、太過分了!」巫女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擺出有如拳法般的架勢。「我、我很介意耶!非常介意身高的事情耶!伊君自己明明也很矮!明明就跟我沒差多少!伊君是惡魔!鬼畜!禽獸!就、好、像——‘百萬美金的笑容,可是那是麥當勞叔叔’而且‘實施夏令時間制,可是身為吸血鬼’再加上‘臉部有戴防護罩,可是要參加拳擊比賽’耶——!」
「巫女子,太贊了。」
大絕招三連發。
「伊君大笨蛋!」
巫女子轉身背對著我,隨即動作俐落地回旋,使出手刀以近乎割喉的速度從我頸部劃過(點到為止)。
呼……
所以說……
「本尊果然就是不一樣啊……」
「你說什麼?」
蓦地——
一道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將不自覺沉浸在回想畫面中的我拉回現實當中。聽見這道聲音,我將原本無意識呆望著天花板的視線拉回到正前方來。
地點是在新京匝的麥當勞——之外,座標位置稍微往x軸正向移動,某大型國際級飯店一樓的咖啡廳。一張四人用的桌子,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便是那位木賀峰約副教授。
並非傅說中的白衣造型,而是符合社會常識的裝扮,穿著深藍色套裝。長短適中的黑發輕輕束在頸后,配戴無框眼鏡。眉略粗,右眼下方有顆痣,斜分的瀏海垂向右邊。除此之外果不其然地,身材非常高挑,即使這樣面對面坐著,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雖還還不及鈴無小姐,但根據目測應該已和哀川小姐旗鼓相當了。巫女子口中所謂的「很酷」,這個表現方式確實形容得貼切。
只不過。
話雖如此。
無論怎麼說。
在認定她是個「美人」並且「很酷」之后,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
「——你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什麼。」
「呃?啊,啊啊——」我迎忙回應木賀峰副教授。「抱歉,如果讓您感到不舒服的話請見諒。這是我的壞習慣。」
「習慣,是嗎?」
「因為我的記憶力極差,所以,雖然觀察力並不敏銳,或許應該說正因如此吧,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要是沒有像這樣先將對方的特征烙印在腦海當中,很快就會忘記的。」
「沒關系。在你性格當中具有這樣的怪癖,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對于我既不構成理由也不構成辯解的台詞,木賀蜂副教授居然只是點頭回應。「雖然稱不上怪癖,但我也有類似的習慣。該說是習慣嗎……只要見到一個人,就會開始想,這個人對我而言有何意義,以流程圖的方式來看,此人位于何種分歧點,會忍不住越想越多呢。呵呵呵……大抵而言,人類彼此之間都有相似之處,不仔細看,是無法區別的,對吧?」
「是……」
「任何人都一樣,永遠都在模仿他人……仿佛害怕跟別人不同……似乎身為追隨者,身為復制品,就能從中得到安全感——一種宛如放棄識別名稱的態度,仿佛是對命運的恭順,仰或是迎合……呵呵呵。」
我以為這只是用來緩和氣氛的玩笑話,結果后半段好像都是她在自言自語。所以並非什麼玩笑話,方才所言都是此人真實的「心聲」。
「好的——」
木賀峰副教授雙眼宛如利箭般射向我,唇邊帶著一抹淺笑。然而那抹微笑仿佛充滿了某種莫名的壓迫感,在我看來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會令人產生警戒心的表情。
「你目前應該正在放暑假吧……不過對我們教職員而言,所謂的假期根本不存在。因此對本人木賀峰約而言,所謂的空閒時間也並不存在……那麼,就讓我們盡快切入主題。」
「是。」
順帶一提,今天是八月一日。正如木賀蜂剛教授所言,大學的期末考于昨天結束,我從今天開始放暑假。只不過將「暑假」和「空閒時間」畫上等號,如此單純地下定論,實在令我感到意外。雖然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忙,但也絕非處于安穩怠惰的狀態,即使是我也會存在著一兩個問題尚待解決。好比說,上個月去愛知縣時負傷的左手(很遺憾地,心視老師的治療似乎有些過了頭,盡管據說只會留下疤痕並不會產生任何后遺症,可以徹底痊愈,但至今仍未拆除石膏);以及期末考拿下全科滿江紅這種媲美后空翻轉體兩圈半落地的分數,堪稱超冥王星等級的小姬。必須由我負責督導課業;還有最近感覺缺乏運動,因此之前拜托美衣子小姐讓我一同參與了早晨的體能訓練(難度相當具有挑戰性)。諸如此類,當然,還加上其他種種。總而言之,我也不是游手好閒無所事事者,對于一名並未選修其課程的副教授之個別約談,我甚至本來就可以不予理會。
更問況,指定的見面時間是下午三點整。結果木賀峰副教授自己三點十五分才到。當時真想說一句,你以為這是在大學上課嗎,可別搞不清楚。
「……進入主題以前,可以先打個岔嗎?」
「……麼事?」
木賀蜂副教授眉頭微蹙,似乎對于自己的話題敲打斷感到不悅。果真如外表所見,有著神經質的難纏性格。
「請問你是從哪里得知我的手機號碼呢?因為我是個極端封閉的人,應該幾乎沒有將電話號碼告訴任何人才對。」
「——你會對我產生這樣的疑惑,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只不過,這點小事——」她聳聳肩。「方法多得很。這個世界上,只存在極為少數的事情,是就算想知道也無從得知的。除此之外與其說不存在,或許應該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吧。」
「但我想知道具體的手段和過程。」
這一點無論如何都希望先問清楚,因為我之所以會答應前來赴約的理由之一——甚至可說是唯一的理由,正是基于這貼。不應該會被知道的號碼居然收到來電,過去我所經歷的人生,並未平坦順遂到可以對這種事情輕松看待置之不理的地步。
「即使知道了也毫無意義喔,什麼意義也沒有。」結果木賀蜂副教授四兩撥千斤地回避了我的問題。「方法多不勝數,這點程度的方法,就算是你大概也能瞬間想出三種吧?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真正有意義的重點……我是指對你而言具有意義的重點,真正的重點往于,我,這個我,是屬于那種為達目的不揮手段的人。因為想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就設法去弄到手。這樣已經十分足夠了不是嗎?」
「……」
十分足夠。
確實,就這層意義而言已經十分足夠了。
甚至十分過頭了。
「心懷警戒也無妨,不如說這是值得大肆獎勵的優點,雖然那些能夠輕言相信的人活得比較輕松愉快。只不過,要對我做出判斷,要對我產生評價,等聽完我的話之后再下結論也不遲吧?其實你原本就打算這麼做,才會前來赴約的,不是嗎?」
「……是沒錯。」
我決定退讓一步,不繼續深究,內心暗想此人還真是棘手啊。說到棘手,眼前事態已經發展到相當棘手的地步。當然,話說回來,正如她所言,要做出綜合的判斷,以及相應的對策,確實是等聽完內容再下結論也不遲。
「看樣子你具有十分冷靜的判斷力。關于你是一個如此明事理的人,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那麼.所謂的主題……請問有何貴干?」
「單刀直入地講——」木賀蜂副教授說:「你很適合當我的眼鏡。」
「……啊?」
未免太過單刀直入了。
我有所防備嚴陣以待。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木賀峰剛教授臉上浮現出宛如智慧型罪犯的笑容。
「你相信所謂的命運嗎?」
「……
來了。
來了來了來了。
自從回想起巫女子說過的話之后,就一直潛藏的恐懼!不安感!警戒心!動物躲避危機的本能!我剛才就在想,莫非、莫非要開始出現那方面的話題了,果然!
命運,啊啊命運!
多麼偉大的主題……
一定僅次于「愛」吧。
「命、命運……是嗎?」
「嗯?啊啊,請放心。我不會突然扯出你跟我是前世戀人等等之類的話題,並沒有把故事朝那種方向發展的意圖。我只是單純地想問,你相不相信所謂命運的存在。」
「喔……呃,這個嘛,我想……用‘命運’這麼戲劇性的說法有點誇張,如果稱之為
‘必然’或者‘因果’的話,類似的法則應該是存在的吧?所謂自作自受、因果報應,換言之……就像‘蘋果’會‘掉下來’、‘天空’會‘下雨’、‘太陽’ 會‘發光’、‘夜晚’是‘黑暗的’、‘開心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
「以及‘有生命就會有死亡’——」木賀峰副教授微微一笑。「你會提出這樣的見解,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這樣啊。」
因果,是嗎……
印象中不知何時何地何故,我仿佛也曾講過類似「因果的謬誤」這種話。只不過,當時所說的這句話究竟有何含意呢……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而已。對了,剛才講到哪里?因果怎麼樣了?」
「呵呵呵。沒錯,‘因果律’——簡而言之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此處意味著就算要舉出‘上帝不和宇宙玩骰子’之類的名言來辯證也絕無疑問。我們雖然在細節部分可以改變未來,卻無法改變如洪流般強大的事物。所謂的‘永生’和‘不死’,任誰都沒有辦法做到。」
(注1:愛因斯坦名言「God does't play dice with universe」,肯定因果律的存在,主張自然中的一切皆有規則可循,以反駁量子力學當中的測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
「……」
「任何人都,無法做到。」
她的語氣不像是對著我說,反而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看來這個人也具有神經質者常見的傾向,不太意識到別人的存在。就性格本身而言,我自己其實也沒資格說別人什麼,只不過既然是她主動約談的,那種態度未免讓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雖然略覺失禮,不過關于你的經歷,我已經事先調查過了。」
冷不防地,木賀蜂副教授突然如此宣告。
接著愉快地揚起嘴角。
「有意思,你的經歷實在非常有意思。」
「……」
經歷……所謂的經歷涵義相當廣泛,她能調查到什麼地步?若觸及這個層面,已經跟調查手機號碼不可相提並論。最重要的核心部分無須我開口,玖渚那丫頭應該也已經適當地動了手腳,僅憑半調子的情報搜集能力,即使費盡心機頂多也只能挖掘到偽造的資料。但如果換作眼前這個人的話……就很難說了。這樣講雖然是出于偏見,然而根據以往的經驗,此類型的人,對此類型的門路自然也特別擅長。正所謂物以類聚嗎,好像沒有這樣講的……
「光是曾經參與ER3系統這點就已經非同小可了,更驚人的是你所留下的成果。老實說,為什麼你會中途退出ER計劃,寧願回到這種極東之地的島國,甘于屈就一所地方性的私立大學,我完全不能理解。」
「ER計劃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嗎?」
其實這個部分並沒有特別隱瞞,輕而易舉就可以調查得到。因為我並不打算掩飾曾經留學過的事情,對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在那之前的過去。只不過站在大學副教授的立場來看,ER3這塊金字招牌,本身就具有值得采究的威信了吧。
「我想你所謂‘留下的成果’,應該是一種誤傅。那段時期,我跟一個名字叫做想影真心的家伙走得很近,那個人相當杰出,而我只是純粹因為程度落后才回到日本。是被淘汰的喔,被淘汰的,一方面也是因為患了思鄉病啦。總而言之,那個跟我走得很近的家伙才是真正出類拔萃表現優異的佼佼者,我想其中大概有什麼……」
「除此之外——你回到日本以后,似乎也有不少精彩事跡呢。許許多多的精彩事跡,精彩事跡,精——彩——事——跡。」
木賀蜂副教授對我說的話完全不予理會,繼續接著講。真希望她好歹聽一下人家在說什麼。
「比方說今年五月,你所就贊的私立鹿鳴館大學,有數名學生接連死亡,那並非意外事故,而是殺人事件,沒錯吧。」
「……」
「殺人事件,殺人事件,殺——人——事——件。與此同時發生的,還有一連串只能以駭人聽聞來形容的攔路殺人魔事件……而將這兩起事件,宛如古典推理小說中登場的名偵探般,以快刀斬亂麻之勢俐落解決的,據說就是你。」
「嗯……這真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誤解,簡直離譜到忍不住要懷疑究竟是哪里出了什麼問題,才會產生如此天馬行空並且繳頭徹尾的謬誤。」
對于我的否認,副教授依然不為所動。
「其他還有種種關于你的傅聞,可說是不勝枚舉。內容范圍並非仿限于大學校園當中,據了解你還四處遠征呢。不過話說回來,想當然耳,其中大半應該都如你所言,是過度誤解或加油添醋的結果,但是——能夠產生這些傅聞的人物,能夠引起這些誤解的人物,能夠被如此加油添醋的人物,光憑這幾點,對本人而言已十分足夠了。」
「……」
「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木賀蜂刪教授忽然閉起眼睛。
「你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喔……」
還說了兩次。
「你這人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沒必要連說三次……」
「……我啊,是不會允許的喔。」
「啊?」
不會允許?
「請問,你不會允許什麼?」
「像你這麼有趣的人物,居然和我的人生毫無交集——這種事情,我完完全全不能容忍。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與我產生某種關系。」
「啊,是……」
嗚哇——
迄今為止我曾經被各種人用各種方式評論過,然而露骨至此的表達方式還是頭一遭。啊啊……不,正確來講,在六年前也曾有過一次,被玖渚的哥哥,玖渚直先生,說過類似的話,盡管背后的含意截然不同。即便如此,這句台詞出自男性口中和出自女性口中,仍是有著云泥之差天壤之別。
「可惜調查結果發現,你並沒有選修我所開授的課程,而且從你目前已選的課程方向來看,往后的學年也不太可能會選修到。這樣下去,你和我,和本人木賀峰約,即使同時存在于同一所校園當中,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極可能就此錯過。不,應該說以你的行事作風而言,就算明年突然休學也沒什麼好訝異的,反正你對課業也不甚熱衷,出席率也並不高吧。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這樣的命運,我不能認同。」
「什麼叫不能認同……」
「命運確實存在著。但是,所謂的命運,必須由自己去開啟。這就是今天我在此精心布局,將你約出來面談的理由。」
「原來如此……」
雖然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實在是個說話方式相當誇張的人啊。如果說話能夠稍微正常一點,內容聽起來也會比較正常一點,真覺得她沒必要刻意使用那種奇特過頭的表現方式。
「呃,雖然我的確經常跷課沒錯,但是突然被人這麼說也……講真的,只能回答你太高估我了。像我這樣的家伙,就算來往也沒什麼好處,相反地,卷入麻煩的機會倒是不少。」
「有沒有高估,是由我決定的。」
「……是嗎?」
真的完全不理會別人說什麼。
有種說什麼都白搭的感覺。
「你確實很有意思,但論起有趣,本人自認也毫不遜色,不見得會比輸你。就這層意義而言,你和我產生交集,和我這個人來往應該不是一件壞事。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
「就在最近,一段預定的期間內,我想請你來恊助我的研究計劃。只要當作是暑假的短期打工就好了。」
「……打工,是嗎?」
「嗯,沒錯。是打工,打工,打——工。這真是一個方便的字眼哪……當然,薪水也會照付,待遇從優。日薪兩萬圓你覺得怎麼樣?」
「……總共幾天?」
「連續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也就是說,會有十四萬日幣的收入是嗎?
唔,話題突然轉換到日常生活的現實觸面來了。日幣十四萬,對為期一周的工作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待遇。原本直到不久以前,我還擁有一筆挺可觀的積蓄,但那筆錢幾乎都拿去付小姬的學費了,如今只能過著比普通窮學生更貧困的生活。因此,這筆收入確實會有很大的幫助。
話雖如此,可是——
「……協助研究嗎……那方面的工作,我也不是沒有經驗,只不過……臨床實驗之類的,並非我專長項目。嚴格說起來,動腦思考才是我擅長的領域。」
「你會用這種方式委婉拒絕我的邀請,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木賀峰副教授輕輕颔首。「盡管如此,但我既然來到這里,就不會輕易妥協,絕不能讓自己無功而返。請先聽完詳細的說明,再回答也不遲吧?」
「且慢,木賀蜂副教授,照理說像這一類的專業研究,都會有既定的工作人員不是嗎?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這種理由,就雇用身為局外人的我,應該也行不通吧。」
「‘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嗎……僅僅為了,僅僅,僅——僅。呵呵,說得好,這句話真中聽。」
「中聽,是嗎?」
「事實上,我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其他成員。雖然有時須仰賴別人的幫助,不過基本上大多是由我一個人獨自進行……啊啊,不對,正確地講,還有‘一名’經常提協助的人物,只是並非以工作人員的身份。」
「‘一名’……?」
仿佛,別有深意的語調。
「這部分暫且擱下,先回到主題。你的顧慮非常合理,不過這次工作呢,其實要比臨床實驗更高階一點,包含了確認成果的意義。可以說正因為如此,才需要非專業的局外人幫助,也就是說,我想找的不是研究人員,而是結果測試者。」
「測試者……啊啊,原來如此。」
以成果確認而言,那麼高額的報酬也很值得點頭答應了。看樣子對方完全不惜成本,不在乎砸下重金。畢竟大學的研究范圍包羅萬象,其中也包括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的重要主題。這方面我在ER3時代就已經深切體認過了。
「日期從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到二十八日星期天為止,到時候。你左手的石膏應該已經拆除,也完全康復了吧?雖然沒有要從事肉體的勞動,不過健康條件且好還是最理想的。至于地點……並非高都大學校園內。關于這點還諧見諒,是在我的私人研究室,交通略為不便,要沿著鴨川朝上游走,爬過一兩座山頭,位于山間部落……的附近。時間預定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不過延長的可能性相常高,希望你能先有心理准備。從市區內沒有任何公車或電車可以到達,所以請開車前來,對了,你有車嗎?OK,那就好。當然,油錢也會照給,來回一天補貼兩千圓。除此之外,當中有幾天或許會需要留下來過夜,如果留宿的話,還會額外支付報酬。」
「啊,等、等一下——」
話題什麼時候以接受為前提開始進行了?並非自己在談話中無意間被對方牽著走,而是這個人,壓根就沒有把別人常一回事,屬于徹底的我行我素派。這世上沒有比我行我素的聰明人更難應付的東西了。
「基本上,我對這類事情向來都是敬謝不敏,抱歉了。」
「……這類事情?」
「是的。剛才你好像有提到五月的事件沒錯吧?當時我就是因為輕易答應別人的邀約,才會發生那麼悲慘的遭遇。」
這個說法其實有點不正確,但我也不認為有詳細解釋的必要。
「意思就是……你現在心存警戒嗎?」
「知道就好。」
「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副教授這個頭銜,難道不足以成為任何保證嗎?」
「老實說,頭銜這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經過上個月的這種教訓。
「唔——」木賀峰副教授點了下頭,似乎感到無計可施。「真頑固啊,以現今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意志力堅強,明明看起來一副很懦弱的樣子。」
「是,不好意思……」
什麼,喂。
居然講出那種超沒禮貌的話。
「我明白了。」
「真抱歉。」
「你的意思,是嫌錢不夠多吧。」
「……」
我並沒有那樣說。
並沒有說過那種話。
「日薪三萬圓的話怎麼樣呢?」
說到我目前的收入來源,就是擔任包含小姬在內三名高中生的家庭教師,以及偶爾恊助哀川小姐承包的工作。家庭教師以單價而言雖然收入頗豐,但真要賺錢還必須再多接幾個學生才行。至于擔任哀川小姐的助手,確實是一份賺外快的好差事,但玩命可不是玩假的,隨時都要有掛點的覺悟。
嗯——
好像可以考慮考慮。
「日薪三萬圓還是嫌少嗎?」
「啊,不,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不隨便賤賣自己的年輕人,我並不討厭。」木賀峰副教授呵呵呵地,露出有如反派般的笑容。「那麼,干脆告訴你我的極限吧。日薪五萬,這就是我考慮成本和投資報酬率之后的最底線。」
「五萬……」
也就是說,合計收入三十五萬……
三十五萬,總共等于幾張萬圓大鈔啊?
條件好到這種地步,反而讓我開始警戒心大作。上個月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遭遇的事件余悸猶存,類似的陷阱我根本連想都不願去想,這該不會又是什麼非法的研究計劃吧……
然而——
即便如此,木賀蜂副教授極度「需要」我的參與,這個訊息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雖然不清楚究竟為什麼,但木賀蜂副教授似乎對我有著異常強烈的執著心。唔 ——……話說回來,最近感覺我的異常者引誘體質,有種日益加劇的傾向,倘若有人說這就叫真正名符其實的自作自受亦不為過。
「要立刻回答終究有點困難。」經過一番掙扎,我如此說道。「只是覺得,能不能等多了解一些細節之后,再來下決定呢?」
「是嗎,那麼——」
木賀峰副教授拿起放在旁邊座位上的公事包,從中取出一枚A4大小的信封,直接遞給我。紙袋密封得相當堅固,似乎很難在現場開啟。
「這些文件請你先過目。雖然只有簡單的大綱跟粗略說明,但有關我的研究概要,以及希望你協助的作業內容,都寫在里面了。然后……假如你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的話——」
「如何?」
「是否能請你幫忙,再多找幾個願意擔任測試者的人來加入呢?這次的成果測試者,最好可以是跟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所以不能由我自己去網羅對象。你應該至少也有幾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吧?」
「……嗚呃——」
太過分了,什麼跟什麼啊,這個人。在像我這樣的人面前,那種話……唯獨那種話,是絕對不能說的台詞,所爾的禁句,甚至是禁忌!什麼可以信賴的朋友…… 簡直……簡直……
「那些你所網羅到的對象,我也會個別支付酬勞,不過當然不能跟你的待遇相提並論。你的酬勞背后隱含著扭轉命運的物質意義,兩相權衡之下,嗯,既然你的日薪提高了,那其余的就每個人日薪一萬兩千圓吧。這也已經是相當高的價碼了吧?當然還可以再商量,只不過畢竟沒有要求什麼辛苦的勞動,如果期望過高我也很困擾。」
「再找幾個人……你希望有多少人呢?」
「兩個左右,頂多三個。研究室本身空間並不大.如果擠進太多人也很傷腦筋。況且研究資金也是有限度的,我的幕后贊助者並沒有富裕到那種地步喔。那麼……」木賀蜂副教授說著,便看看戴在右腕的手表確認時間。那是一只款式陽剛的OMEGA男表。「時間差不多了。我會等候一個星期,假如你願意答應的話,請隨時寄E-mail與我聯絡。郵件地址就印在一開始給你的名片上。」
「啊.可是.我沒有電子信箱。」
「……」
她用一種看原始人的眼神望著我。
可惡,別以為每個人都有電腦,不能寄信的手機有那麼稀奇嗎,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啊。
「也就是說,你對電腦的相關知識也很……貧乏的意思嗎?如果我沒記錯,印象中鹿鳴館大學應該相當致力于資訊科技方面的課程才對。」
「呃……請問,這份工作必須具備相關的技能嗎?」
「至少,不要造成研究上的困擾。」
「其實學校的課程隨便應付就能輕松過關啦。至于沒有電子信箱,完全是基于私人理由,或可說是為求一己之便。反正這些東西我在ER3也都有學過了。」
「是嗎?那就好,我暫且放心。」木賀蜂副教授說道。「那麼,就直接使用電話聯絡也沒有關系,任何時間,無論早上或中午或深夜,都可以打來。只不過,我本身也相當忙碌,電話通常都是無人接聽,假如你有打來的話,再由我主動回電。這樣可以嗎?」
「好,我了解了。」
「那麼,就此告辭……有緣再會。」
副教授說完道別的話,便姿態優雅地從位子上站起來。一站起來又更清楚地突顯出,那高挑修長的身段,勻稱的比例。原來如此,果真如巫女子所言,無論是行為舉止,或氣質風格,確實都具份了屬于女性的潇灑俐落。
然而——即便如此,在認同以上種種之余,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那種「很酷」,距離所謂魅力或者媚惑之類的詞匯,還差得很遠。
沒錯,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在某個決定性的方面,木賀峰副教授明顯地,完全欠缺人味。就像剛才,即使實際面對面地交談,仍會有種仿佛在跟機器對話的印象。或許可以比喻為,有如人造人的感覺吧。雖然這個表現方式未免太過失禮,不過,會讓人產生如此聯想,證明她確實嚴重偏離「人類」的特質。
我從口袋取出一開始見面時收下的名片.重新瀏覽一遍——「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副教授」「人類學博士」「生物博士」「木賀蜂約Dr。 KIGAMINEYAKUI」——然后是研究室的電話號碼。個人網頁的網址,以及電子信箱(伺服器IP是ac。jp)。嗯,非常顯而易見地,是工作專用的名片。
唔——
生物博士啊……
我看著木賀峰副教授轉身准備離去的背影,出聲喚住她。
「那個……可以請問一下嗎?」
「什麼事?」木賀蜂副教授回過頭來。「你會在最后的最后這一刻突然提出疑問,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具體而言,你所從事的是什麼樣的研究呢?木賀峰副教授。」
「等你看完信封里的文件就會大致明白了。不過……嗯,這麼說吧,我所從耶的研究,簡單講就是對因果律的反抗。對實際存在的命迎發起革命,對必然性正面迎擊的獨立宣言。除去文辭修飾一言以蔽之的話——」
木賀峰副教授簡潔有力地回答我。
並未拐彎抹角,也不含弦外之音。
並未故弄玄虛,也沒有虛張聲勢。
簡潔有力地,回答道: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第二話
對于未曾實行過的人而言,這種感覺或許有些難以體會,無法立即產生共鳴,但是在京都從四條河原町徒步走到千本中立賣,其實並不需要花費太多的體力。甚至可以說,對于在腦海里神游太虛想些有的沒有的,正是絕佳情境,是邊走路邊想事情最恰到好處的距離。呃,當然,手臂打著石膏本來就不方便搭乘巴士或地下鐵之類的交通工具,不過那並非重點。
話雖如此,在大約一小時的路程當中,我仍舊完全無法對那位木賀峰副教授所提的邀
請,作出任何答覆。即使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麼嚴重,似乎也沒有什麼危險性,感覺應該可以
點頭接受,然而只要考慮到這種「應該沒問題」的輕忽想法,迄今為止讓我陷入過多少悲慘
的遭遇多麼悲慘的境地,就覺得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
就個人而言,也並非絲毫沒有產生興趣。
「不死的研究。」
不死。
得以長生,永遠不死。
「……」
這實在是,非比尋常的主題。
是傳奇。
是SF。
是神秘事件。
是奇幻故事。
It's entertainment。
總而言之,荒誕無稽。
這種事情,說起來不就跟研究煉金衛是同樣道理嗎?在當今學術界,這種東西是被承認的嗎?至少在台面上應該不可能吧……即使是台面下,如此直接且露骨地違反常識的事情,照理說在國立大學當中應該也不能正大光明地進行才對。
啊。
所以說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才不在大學校園內進行研究是嗎?也就是說這並非官方體制內的,至少不是可以大方公開的作業是嗎……不太明白。
「算了,總之必須先把這些東西看過一次,否則說什麼也都言之過早吧……」我沒有隨身攜帶背包的習慣,所以將信封直接拿在右手。即使眯起眼瞧,我也沒有透視能力,頂多只知道它是個普通的信封,根本無法窺知內容物。「唉呀呀,真沒意思,開始變無聊了。」
回到今年二月以來居住的古董公寓,在走近房屋時目光掃過停車場,里面停放著我從巫女子那接收來的偉士牌(白色復古車款),而空地上則有兩張熟悉的面孔。
其中之一,是小姬。
另一個,則是美衣子小姐。
我停下腳步望著那兩人,正暗想大熱天地她們究竟在那邊做什麼,隨即發現兩人似乎正熱衷于玩劍玉。系在線上的紅色圓球咻——咻——地劃過空氣舞動著。對了,那好像是前陣子我拗不過小姬要求,在大阪的東急HANDS買來的東西……
「美衣子小姐。」
我一邊出聲呼喚,一邊踏入由欄桿圍起的停車場內。美衣予小姐和小姬聽到聲音,相繼回過頭來。
「哦,伊字訣。」「啊,師父——」
美衣子小姐照例穿著甚平,只不過畢竟正值京都的八月,盛夏中的盛夏,是精挑細選最極致的酷暑,因此將外褂脫下來綁在腰間,上身穿著黑色緊身背心,肩膀露出整片健康耀眼的肌膚。腰際插著前些日子我送的鐵扇,頭發扎成武士般的馬尾,然后即使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里,依舊清冷淡然地面無表情。
小姬似乎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著水手服(雖然放暑假了,但『熱衷課業』的她,目前正過著每天補習的日子),胸前扎著超大的黃蝴蝶結。明明臉還朝著我,手中的劍玉的紅球卻宛如受到重力吸引般,輕松套上頂端的劍尖。嗯,不愧為「病蜘蛛」市井游馬的弟子,對這些「針線類」的游戲顯然特別拿手。
「師父——你今天出去哪里了?」小姬蹦蹦跳跳地小跑步到我面前,感覺好像小狗的動作。「咦,那個信封怎麼覺得很可疑耶——」
「沒什麼,不要突然發揮出奇靈敏的第六感。這不是你會有興趣的事情。」我隨便敷衍過小姬,便朝美衣子小姐的方向走去。「午安,美衣子小姐。」
「嗯。」
美衣子小姐輕輕點頭.
只簡單點了下頭,隨即轉回去注視著劍玉。
咻……………………………………………………………………………………………………………………………………………………………………………………………………… 砰、啪搭、咻——
「……」
「……」
「伊字訣,你會嗎?」
「啊,呃,還是小鬼的時候稍微有玩過。」
我從美衣子小姐手中接過劍玉,一看那顆紅球,明明是前不久才剛買的東西,卻已經傷痕累累。再斜眼偷瞧小姬手中的劍玉,上面的紅球幾乎沒有任何一丁點損傷,仍完好如新。
「嘿——」
首先是輕輕地,試著拋到大皿上。
用膝蓋巧妙地緩和沖擊力,成功。
很好,接著是……
「喔!」
美衣子小姐忽然發出怪猡音。
由于驚嚇過度,紅球不小心落空了。
「……怎麼了嗎……嚇我一跳。」
「好厲害……沒想到會一下就成功。」
「呃,剛才只是,最大的皿而已……」
這點程度,要沒接到也很難咧。
劍玉當中真正高雖度的,應該是劍尖吧?
「唔……連伊字訣都辦得到,該不會是劍玉本身構造有瑕疵吧?」
「這上面寫著日本劍玉協會認證喔。」
「……唔——」
美衣子小姐蹙起眉頭。
「真是恥辱……以劍為名的東西,應該沒有我操作不來的道理才對……」
「好大的口氣,真敢講啊。」
「美衣姐姐出乎意料的笨拙耶——」
小姬哇哈哈地笑著,一邊將劍玉「咚、咚、咚、咚、咚!」地依序完成「地球一周」,最后手里拿著紅球這端,運用離心力咻——地甩動劍身本體,將劍尖收進球洞當中。
(注2:地球一周,將劍玉的紅球依序拋入大皿→小皿→中皿,最后套上劍尖的玩法。)
「YA~!」
「……BRAVO。」
的確。
這丫頭雖然看想來一副腦袋空空神經遲鈍的模樣,但相反地,手指卻非常靈活,就連丟沙包都可以玩到八個為止。明明身材嬌小,手指卻有如呈反比般,每一只都特別修長。
「難道沒有什麼訣竅嗎?」美衣子小姐向我問道。「剛才小姬已經教過我很多次了,但還是一直掌握不到要領。」
「嗯對啊,小姬我不管說什麼,美衣姊姊都只是越來越淫亂而已。」
「……」
美衣子小姐要多淫亂都絕對沒問題,站在個人立場我甚至很想大肆獎勵。不過在此請容許我強烈地糾正,這應該是「混亂」的口誤。
「說訣竅其實也談不上……這種游戲,就只是把球甩起來再接住而已嘛。包括劍尖的部分也一樣,只要把球先甩起來,讓它轉個幾圈,就很容易成功了。
「啊,那是旁門左道耶——」小姬立刻吐槽。「學那種偷懶的方法是不行的。因為人類一旦學會偷懶的方法就會養成習慣嘛,那樣一來就沒辦法再進步了。人類是要不斷進化的艾西莫夫有講過。」
(注3:Isaac Asimov(1920-1992),美籍猶太人,二十世紀科幻大師。名作《I' Robot》即為電影「機械公敵」的原著小說。)
「說得真好呢。」
我握住小姬的雙肩。
「既然如此,就請你將這句話付諸實行吧。」
「喵嗚~~?」
「不要在這邊貪玩了,快去給我用功念書。」
「喵嗚——」
小姬發出動物般的怪聲音,洩氣地垂下肩膀。
「喂喂喂,動作快,馬上身體力行機器人三原則啊。」盡管跟機器人八竿子打不著,但我順水推舟地抓她話柄。「第一,師父的命令不能不聽,必須絕對服從。」
(注4:艾西莫夫在《I' Robot》中所提出,內容分別是——第一、機器人不得迫害人類,也不得坐視人類遭受迫害。第二、在不違反第一項原則的前提之下,機器人應完全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在不違反第一及第二項原則的前提之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身安全。)
「可是念書好無聊耶——好無聊好無聊無聊死了~~~」
「只會一直說好無聊好無聊,再怎麼抱怨事情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的。」
「那種事情你又怎麼會知道呢?搞不好真的會有什麼進展也很難說啊。為什麼要那樣專斷獨裁地否定別人所做的事情啊?真討厭,師父就只會潑冷水掃人家的興。」
「少說些狗屁歪理……奇怪了,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能言善辯,光會要嘴皮子。」
「肯定是受你的影響。」
美衣子小姐一邊甩超劍玉一邊說道。
嗯,也許她說的對。
「師父——小姬我剛剛的剛剛,說是一秒钟以前也不為過的剛剛,才從學校回來而已耶。是從堪稱地獄的補習當中奇跡般生還的勇者耶,就算稍微玩一下下也沒關系吧,這是屬于戰士的休息唷。」
「戰士沒有休息可言!人類一旦學會偷懶的方法,就很難很難再進步了喔。快點,go ahead。」
「嗚喵……師父越來越勒索了!」
「你的意見我虛心接受,但是小姬,不要再亂用漢字了,太難的就不要勉強。」
勒索→×。
啰嗦→〇。
根本完全兩回事好嗎。
「知道了啦——」小姬一臉無趣地點點頭。「美衣姊姊,那我先回去啰,謝謝你陪我玩。」
「嗯?嗯嗯?啊——喔。」
美衣子小姐有些不自然地點點頭。大概她覺得不是「自己陪小姬玩」,而是「兩個人一起玩」吧。不,或許應該說是「小姬陪自己玩」也不一定。這個人在某些部分,也有著幼稚的地方。
「然后師父。」
「什麼事?」
「呸——!」
小姬朝我吐完舌頭,就一手拿著劍玉從停車場跑出去了。精力充沛地,轉跟之間便從我們的視線范圍消失無蹤。
十七歲。
反觀我自己,在十七歲的時候,並沒有那種朝氣蓬勃……而是與現在不同含意地死氣沉沉,感覺就是個毫無生氣的家伙。
絲毫也不願回想起來。
「真是壞心眼啊,你這家伙。」
站住身后的美衣子小姐說道。
「你自己也幾乎都沒有去學校上課吧。」
「大學生無所謂。」
其實,我是為了想跟美衣子小姐獨處,才把小姬趕回公寓去的。不過這是秘密。
「啊啊~~還想再跟她多玩一下的說。」
「……」
所謂「壞心眼」是指這個意思嗎?
真是孩子氣啊。
「咦?對了,美衣子小姐,平常這個時間你不是都在打工嗎?」
淺野美衣子,二十二歲,自由業打工族。
做過各式各樣的兼職工作,加上偶爾教附近的小朋友劍道,以此維持生計。由于一個人獨居,原本照理說生活開銷應該不至于太大,然而對古董鑒賞的興趣早已從休閒嗜好提升到收藏家的境界,印象中總是投注大量心力汲汲于此。
「喔,你說打工啊?」
「是的。」
「昨天被炒鱿魚了。」
「……」
居然像寒喧一樣輕描淡寫地。
「因為跟客人起了爭執嘛。」
「喔……」
記得這次打工好像是在居酒屋當店員是嗎?可能遇上酒品很差的醉鬼了吧……況且美衣子小姐又如此超脫世俗,仿佛看淡紅塵般,屬于相當直來直往的真性情。
「一方面我自己也不夠成熟……」
「你是真的有在反省吧……」
美衣子小姐迄今為止,已經因為同樣的理由被炒鱿魚三次了。果然反省歸反省,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最佳范例。
「得趕快找到一份新工作才行哪。」
「這樣嗎……」
我瞥了眼手中的信封。
兼職打工,賺錢方式,收入來源。
無論用哪種說法,意思都相同。
話雖如此,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份詭異的工作,就算再找不到人也不應該把美衣子小姐牽扯進來吧……
「除了生活費以外,更要緊的是上個月看上了一幅掛軸……必須在月底以前付清款項才行。怎麼了嗎?」
「目前是預狀態嗎?」
「差不多意思。」
「價格多少呢?」
「一百四十萬。」
「……哇噢。」
入手后轉賣,再運用轉賣所得的金錢繼續入手其他古董,美衣子小姐便是不停重復這樣的資金周轉。而在她眾多收藏品當中,這個價位也已經是數一數二的高檔了,看樣子光靠轉手買賣所回收的資金似乎很難達成目標。
「大概還差多少錢呢?」
「差個二十萬左右。本來打算這個月要拼命工作努力存錢的,結果最重要的工作居然被炒鱿魚了。」
「這樣啊。」
京都這城市對打工族而言,畢竟是相當嚴苛的環境哪。
「……無論如何都想得到嗎?」
「嗯。因為是喜歡的畫師的真跡。」
真跡嗎?
好奢侈的字眼。
「那家店,可以信賴嗎?」
「已經看過鑒定書了。」
「這樣啊。」
二十萬……這麼說來,即使是接受木賀峰副教授所委托的工作,也還差得很遠,根本就湊不足。雖然我會有三十五萬圓的收入,但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收入合計都是八萬四千圓。不對,時間只有八月底的一個星期而已,如果再加上其他打工,或許……
不過.還是算了吧。
唯有此事就算了吧。
唯獨美衣子小姐,是我最不希望卷進麻煩當中的人。假如換成七七見之類的家伙,早就二話不說當機立斷了。
「嘿——」
美衣子小姐的興趣又轉回劍玉上。就照我剛才所說的,甩動垂在線尾的紅球讓它快速轉圈,然后再用大皿去接住。一瞬間球真的有落到圓皿上,但受到旋轉的作用力影響,又直接掉下去……為什麼會有人想要用圓皿去接住旋轉中的東西呢。
「唔——明明都是劍……明明都是劍啊——」
「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關系喔,此劍非彼劍。」
「是我自己太笨手笨腳了嗎?」
「沒那回事,應該是所謂的個性不合吧。美衣子小姐不適合玩這種小家子氣的游戲嘛。」
「會小家子氣嗎?我覺得很有趣啊。」「……」居然說自己沒折的東西很有趣,這樣的美衣子小姐。
讓我覺得既率真,又帥氣。
倘若我有多余的心力,一定會很想向她學習吧。至少,就算在此時此刻,我也渴望能沾染那份光彩。
「啊.接住了。」
「終于成功啦。」
「頭一次成功。」
「……」
用大皿接中還是頭一次嗎……
可能真的有點笨手笨腳也說不定。
又或者,這算另類的天賦異禀?
果真如此,倒應該好好珍惜啊。
「那我也要回公寓了,今天晚上你有空哪?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就當作是紀念失業,我請你吃葷食料理吧。」
「真不巧,今晚我剛好有事。」
「這樣啊。」
遺憾至極。
「對了,伊字訣——」美衣子小姐啪地一聲,抓住飛旋在半空中的劍玉,光看那個動作,實在不像反射神經遲鈍的樣子。「可別嫌我啰唆,關于你房間里面『那個』啊,伊字訣,你究竟打算讓『那個』在自己房里待到什麼時候?」
「啊……」
「雖然不想干涉個人的私生活,但是那棟公寓里面也住了小姬跟萌太還有崩子,三人都未成年喔。我認為在道德教育方面,可能會有問題。」
「我本身也是未成年啊。」我半開玩笑地聳聳肩。「呃,你說的確實沒錯。好吧,我會盡快設法處理。」
「要說到做到啊。」
「關于『那個』的事,會導致如此棘手的狀態,畢竟我多少也有一點責任。不過現階段而言,至少發展成美衣子小姐擔心的那種問題可能性是零,所以這方面請放心。」
「嗯,我相信你。」
「那告辭了。」
我輕輕揮手,在轉身背對美衣子小姐的同時,聽見背后再度傳來劍玉的聲音。看來美衣子小姐似乎對那種游戲相當地入迷。只不過劍玉這玩意兒原本應該是室內游戲吧,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停車場來玩呢……話說回來,在那棟每間房都只街兩坪大的公寓里,豈止劍玉,就連丟沙包都不方便了,這也是迫于無奈吧。
兩坪和室,榻榻米,裸燈泡。沒有浴室,廁所共用。盡管是這年頭難以想像的惡劣環境,但里面居住的房客實是個性豐富,這點非常有意思,讓我覺得相當愉快。以劍道家淺野美衣子小姐為中心,包括最近終于確認本名的傳教士
老爺爺——隼荒唐丸,逃家兄妹石凪萌太小弟與暗口崩子小妹妹,最邪惡的魔女——七七見
奈波,以及「病蜘蛛」的弟子——紫木一姬。在這些成員包圍之下,平凡無奇的戲言者如
我,不得不相形失色。
實際上。
的確如此。
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本質上,毫無疑慮地。
倘若一言以蔽之的話——
「只不過是戲言哪……」
我抵達公寓。
三層樓的木造房屋。
從階梯爬上二樓,經過隔壁美衣子小姐的房間,打開自己的房門。
「歡迎您回來主人殿下。」
才剛開門就在同一時間,立刻出來迎接我。
「已經衷心等候您的歸來許久了。主人今天想必也非常疲憊請讓我盡心盡力撫慰您的身心吧。要先用飯還是先入浴呢?或者是先?要?我?」
「……」
在世上多如緊星的言語當中,這肯定是對我造成精神沖擊最適切的台詞。連反擊的施力點都找不到。
「……」
「為何您表俏僵硬一臉呆滯呢主人?」
穿著圍裙加上這些台詞,以及刻意迎合的媚態,卻有著完全不相襯的,冷靜與知性兼具的表情,搭配及肩的頭發。雖然睑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卻像是勉強擠出來的假笑。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溫度,這一點讓人不禁聯想起方才見過面的木賀峰刪教授。然而相對于木賀峰副教授有如機器人般金屬性質的冷度。眼前這位則是有如冷水般清涼舒爽的感覺。
她的名字,叫做春日井春日。
春日井春日。
專攻動物生理學與動物心理學的動物學者暨生物學者——換言之與木賀峰副教授之間的共同點並不僅止于溫度的向量——直到上個月為止,都以研究員的身分在位于愛知縣深山里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任職。
之所以使用過去式,當然是因為,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上個月,惡名昭彰的斜道卿壹郎博士——別名「墮落三昧」——所主持的研究機構,與其相關種種,都徹底地崩壞瓦解。同一時間他面臨失業,再加上因為住宿在工作場所的關系,所以同一時間連住處也沒了。
「開玩笑的啦,愛捉弄人的大姐姐只是跟你開開玩笑,別那麼正經八百地用不著嚇到發抖嘛,真可愛耶。」
「……是。」
話說——
為什麼那位春日井小姐會出現在這里,為什麼身上的白衣會換成圍裙出現在此?先簡單說明來龍去脈。
——以下是回想畫面:
『嗨~~~』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住址?』
『我調查過了。』
『……你是怎麼從愛知來到京都的?』
『用走的。』
『……』
『讓我進去嘛。』
『為何要讓你進來?』
『從今天開始我要莊在這里。』
『憑什麼!』
『都是你害我失業變成無業游民的。』
『唔……』
『都是你害我失業變成無業游民的。』
『……那是因為,呃,也許是那樣沒錯。』
『再這樣下去我名媛般的人生就要陷入危機,如果你能展現出男孩子該有的人道精神我會很高興喔。』
『……』
『不行嗎?』
『……不行。』
『是嗎?真可惜。』
『勸你死心比較好。』
『唉~~枉費我特地准備了女僕裝居然派不上用場,可惜可惜。』
『啊?』
『那好吧拜拜,后會有期。』
『請等一下。』
『有事嗎?』
『剛才你說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啊。』
『明明就有吧,麻煩你再說一次。』
『枉費我特地准備了女僕裝。』
『……歡迎光臨,請進。』
『……』
『見義不為無勇也,鋤強扶弱是應當。我豈能對有困難的人坐視不管,豈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呢。』
『……謝謝。』
『不不不,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以上是回想畫面。
呃,當然,以上內容全部都是開玩笑的,都是胡謅的,真有人要相信我也很傷腦筋,不過真實的情況大致上也類似這樣相去不遠,意思就是半斤八兩好不到哪里去。
春日井春日小姐的食客生活,于本日屆滿一星期。
「別杵在門口快進來吧,這可是你家呢。」
春日井小姐仿佛邀請般向我招手。
食客生活屆滿一周。
已經適應得很自然。
應該說,根本無須適應,反正這人的本性原來就是這樣。雖然初相識時由于場面特殊,以至于留下非常槽糕的第一印象,但如今嘗試將其性格融入日常生活當中才發現,套用木賀峰剛教授的說法,像春日井春日這樣有意思的人也算相當罕見的奇葩。甚至因為太過有趣,讓我完全錯過了將她掃地出門的最佳時機。
「是是是……真受不了,請別再開那種玩笑啦。根本就不可能會有晚飯或浴室吧,這房間連個冰箱都沒有。」
「可是晚飯真的有喔。我叫了外送,而且是壽司,因為臨時得到一筆收入的關系。」
「嗯?」
「算是這幾天受你照顧的謝禮。」
「哦……」
挺有心的嘛,還會想到要報答我。
所謂臨時收入,是指找到新工作了嗎?
「快進來吧。」
「喔,好……」
壽司盒旁邊躺著一個穿斗篷的女孩子。
「……」
「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對不對?這是我向荒唐丸老先生打聽到附近值得推薦的店家喔,其實剛才我已經先偷嘗了一點真的非常美味呢。雖然你不能喝酒沒辦法干杯不過我准備了烏龍茶,是叫做紅烏龍的品種唷——」
「春日井小姐。」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夾雜著咬牙切齒的摩擦聲。
嘎吱作響!
嘎吱作響嘎吱作響!
「怎麼了嗎?你好像不太對勁。」
「這~個~女~孩~子~究~竟~是~誰?」
說話方式,變成有如外里人的語調。
「嗯?啊啊那個待會兒再詳細說明總之先擱著別管吧。比起那種事現在先來享用壽司不是更好嗎。」
「一點也不好。」
全身上下由內而外都一點也不好。
以我全部的存在發誓一點也不好。
那個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孩身形嬌小,看樣子似乎正在沉睡當中。豎起耳朵仔細聽,甚至還可以聽見細微的可愛鼾聲。即使遠看也感到清爽飄逸的黑發,長度相當驚人。雖然戴著眼鏡睡覺有些匪夷所思,但卻是一張賞心悅目的睡臉。
可愛的容貌。
大概跟小姬同齡,差不多十七歲左右吧。
「……」
也就是說還未成年。
綁架未成年者。
誘拐未成年者!
擄人、監禁!
而且最要命的還是個女孩子!
「烏云罩頂……我的人生已經被大片烏云籠罩住……」
啊啊……看見死兆星了。
(注5:漫畫《北斗神拳》當中被視為不祥之星,看見的人表示死期將近,實際上即天文學中北斗七星的輔星Alcor,屬于大熊星座。)
不,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少說那種容易引起誤解的話,簡直令人火冒三丈耶。」春日井小姐雙手交叉在胸前,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我可是救人一命喔,今天去外面散步的時候看見這個女孩子倒在路邊所以才把她撿回來的。」
「倒在路邊……撿回來……?」
「嗯。」
面對我的質問,春日井小姐若無其事地點頭回應。
然后自己一個人在榻榻米上落坐,雙腳隨性地斜放著,伸手去拿壽司。大口吃掉,呼~~~臉上浮現恍惚出神的表情。雖然是個怪人,但似乎唯有食欲方面屬于普通人等級。
唯有食欲方面.
至于常識,不知都到哪去了事
「你、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有什麼好生氣的,而且你說的話很奇怪很過分喔。意思是我的行為哪里不正常嗎?難道你認為我看見有人倒在路邊應該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看到可憐的女孩子能夠視若無睹見死不救嗎?那樣叫做人間失格,根本就不配當人喔。」
「……唔——」
沒想到正確的道理從不正確的人口中說出來,竟是如此刺耳。
「好了快來吃壽司吧,煎蛋全部都是我的喔。嗯?那信封里面放著什麼東西啊,感覺好神秘……」
「請不要無視如此重要的事件擅自把故事進行下去!就好像『征服世界,可是如果世界變成百人村的話』耶!」
過度混亂,瞬間巫女子化。
「趕快報警!報警報警報警,諸立即立刻立時與警方聯絡!我們現往強烈地需要警察!」
「唉呀真討厭,不要把別人講得好像很沒常識一樣。」
啧!啧!啧!春日井小姐裝摸作樣地搖搖食指。也許我的反應會被認為是大驚小怪,但眼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正是令我心浮氣躁的原因。啊啊——這個人,我早就在想這人總有一天會干出什麼好事來……明明有想過,為什麼我卻如此粗心大意疏于防范呢……難道跟美麗大姊姊過同居生活的誘惑,值得我賠上剩余的人生嗎?這一整個星期以來,根本也沒有嘗到任何甜頭不是嗎?就只是讓原本已經夠小的房間變得更加狹小,只剩下一半空間而已不是嗎!
「算了,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嘛。」
造成一切無常的始作俑者如此安慰我。
然后再搭配公式動作,拍拍我的肩膀。
「嗯——這樣吧,大姊姊就好心告訴煩惱的青年一件好事。對『困境』存有『防備』的『心理』,把這句話組合起來用寫的——」
「用寫的?」
「就是『困憊』。」
「少啰唆,閉嘴!」
「你的眼中寫著困憊☆」
「講話不要加☆!」
「但是那個女孩子身上唯一攜帶的物品。」
突然又華麗地轉回剛才的話題。春日井小姐站起來拿出錢包,塑膠皮上畫著鮮艷逗趣的
動物圖案(說不定是卡通角色),感覺非常像小朋友用的錢包。她打開拉鏈,從中抽出一張小紙卡,那是一張名片。
「你看看吧。」
名片上這樣寫著——
名偵探
匂宮理澄
NEONOMITA RHYTHM
然后是地址跟電話號碼(室內電話?傳真?手機)。
「……」
砰————————!大爆炸的感覺。
「看吧看吧你還敢說我沒有把這女孩送去警察局是錯誤的判斷嗎不你根本不敢講。」
(注6:修辭學的一種,以說反話的方式來表達本意,常用于嘲諷。)
「反語法……」
不對,這時候還管它什麼反語法。
問題在于這張畫著哈姆太郎插圖,看起來像是在游樂場制作,背后還貼著大頭貼的名片上所寫的頭街。
名偵探。
「了不起……」
生物學者算哪根蔥啊。
比尼斯湖水怪更瀕臨絕種。
比幽浮更不確定的存在。
目睹幽靈現身百鬼夜行!
「最強合體誕生了嗎……」
「而且還是美少女名偵探。」春日井小姐說道。「是美少女名偵探,美少女名偵探耶。沒道理將如此有趣的女孩子交出去讓公權力處理吧?」
「那算什麼理由啊。」
但話說回來,無論她是基于何種理由,我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穿著斗篷的名偵探(自稱)。
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無可否認的身分不明,首屈一指的全民公敵。
「也對……說起名偵探的確都會聯想到黑色斗篷嘛……」我已經過于錯愕,完全不知所云。「但即使如此,春日井小姐,你也不應該把人搬到我房里來吧。」
「可是.我原本以為跟在你身邊就會有好玩的事情發生所以才特地大老遠跑來京都的結果沒想到你這家伙根本都在過普通人的生活啊。去兼差當家庭教師偷偷暗戀淺野小姐又跟一姬小妹妹互通款曲簡直無聊到了極點。所以我只好主動把麻煩的根源給帶進來啰。」
「原來如此我已經充分明白你那有知識有內涵的動機原委了所以閉上你的嘴給我安靜。」
然后直接窒息而死吧。
殺意。
此刻內心湧起的情緒毫無疑問正是殺意。
「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我走近少女身邊蹲下,伸手探向她額頭。稍微有點熱,不過應該是這個年紀的少女特有的現象,大概算正常體溫吧。收回手,接著想量量看脈搏,但兩只手都包在斗篷里面,又不能脫她衣服,只好改摸脖子上的頸動脈。撲通撲通撲通,健康狀態,沒有任何異常。
「那些步驟我全部都險查過了,這個女孩子……理澄小妹妹,真的就只是睡著而已。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名生物學者啊。」
「少啰唆無業游民。」
我對年長女性也是會不客氣的。
理澄是嗎……
奇怪的名字。
「那個姓氏……叫做『N E O N O M I Y A』嗎?」
「我想那應該不是羅馬拼音而是英文寫法喔,因為『理澄』的部分也一樣嘛。所以照漢字讀音直接念作『NIOUNOMIYA』就可以了吧。」
「唔——匂宮啊……」我收回放在理澄小妹妹頸部的手。「感覺好像在哪聽過……究竟是哪里呢……」
「哎呀哎呀身為大學生的你居然如此淺薄無知。提到匂宮當然就非源氏物語莫屬啊,這種基本常識迎我這個學理科的都知道耶。全書由五十四帖構成是世界上最龐大的物語文學,第一部始于《桐壺》終于《云隱》,實際上原本《云隱》是不存在的正篇內容只到《幻》就結束了《云隱》的存在只不過是暗示著主角的死亡而已。然后是銜接在《云隱》之后的第二部,從《橋姬》到最終卷的《夢浮橋》稱為宇治十帖而夾在正篇結束后到宇治十帖之間的三卷《匂宮》《紅海》《竹河》都是主角之孫的名字喔。」
「啊啊,原來如此。」
難怪總覺得曾經在哪里聽過,這下子所有疑問都一掃而空解決得一干二淨了。真懷念啊,源式物語,是在什麼時候讀過呢?對了對了,是ER3時代,在課堂上有讀過英文版的。只不過與世人評價相反地,我喜歡后面的故事更勝于第一部。該怎麼說呢,應該叫后日談嗎?比較像收拾善后畫下句點的感覺。
「我說伊小弟——」
「……這稱呼是怎麼回事。」
「伊小弟——」完全當耳邊風。「想不想掀開這個女孩的斗篷看看里面呀?」
「什麼叫想不想掀開看看……請不要把別人講得像變態一樣。況且我對少女沒汁麼興趣,都已經滿十九歲了,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女生實在很難——」
「可是我覺得淺野小姐那邊希望渺茫耶。」
被一針見血地說破了。
有點受打擊的震撼。
「而且理澄的斗篷底下很有意思喔。」
「很有意思?」
「非常非常有意思。我將這女孩給撿回來最大的原因就隱藏在那件斗篷底下。」
「………………………………」
我懷著一種好像被拐的感覺,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睡容天真無邪的少女,將黑色斗篷從下方慢慢掀起,窺視里面的模樣。倘若這副德性突然被人拍下照片我的人生就全毀了。
少女穿著束縛衣。
可以形容為人魔漢尼拔造型,凶惡犯罪者死刑囚專用,素色的那種。袖子被捆綁在胸前與衣服融為一體,上面還纏了兩條皮帶固定住,尺寸似乎跟體型不太合以致下擺過長,穿在少女身上宛如洋裝般。就算竭盡所能地,竭心盡力地說服自己那其實是一件長大衣——不行,還是沒辦法,絕對不可能的。
我將斗篷蓋回去恢復原狀。
「………………………………」
已經不行了。
到達極限了。
夠了夠了受夠了。
在迄今為止十九年半的人生當中,縱使已經歷過各式各樣的艱難困苦,但陷入如此絕境卻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如此這般被逼到懸崖邊界,毫無疑問是的所未有的初體驗。我決定了,下次再接到鴉濡羽島每月至少兩次的邀請電話,就毫不猶豫地答應吧,這個提案在心中獲得壓倒性的支持,立刻通過表決。
「並不是斗篷哪里有問題,而是這樣子根本沒辦法量到脈搏啊……」
「難道最近的年輕女孩子正在流行這種打扮嗎?哎呀哎呀我也上了年紀落伍了。這叫什麼,哥德羅莉系?死神系?還是搖滾龐克系?」
「一個人絕對沒辦法自己穿上的衣服能叫做流行服飾嗎……」我想這既非哥德羅莉也非死神更非龐克,而是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的束縛衣。「所謂名偵探,果然要具有瘋狂特質的人才當得成哪……」
深切地有感而發。
這表示我還差得遠嗎……
「話說回來,那件衣服不見得是理澄她自願穿上的。」春日井小姐突然轉換成博士的語氣。「可能是少女虐待案件也不一定。」
「……虐待——」
少女虐待。
虐待。
這是一句,讓人心底發冷不寒而栗的話。
這句話,讓人完全不願再聯想下去。
「……被誰虐待?」
「被你。」
「為何是我!」
「眼前的情況任誰看了都會這樣想。」
「唔……」
糟糕。
這個人,太有趣了。
食客生物學者,與來路不明的束縛衣少女。
我已經快搞不清楚要先傷腦筋哪一邊了……
叫小姬來幫忙……不行這時候再增加一個短路天兵還得了。
救命啊巫女子!救命啊志人君!
「伊小弟真是個無趣的男人啊~~~~」春日井小姐態度極為輕蔑地朝我歎了口氣。「原本還期待你一定會來個漂亮的大吐槽呢。」
「閉嘴你這混蛋。」
「因為伊小弟是個無趣的男人所以從現在開始罰你只能負責搞笑吐槽除此之外一律禁止。」
「憑什麼!」
「………………………………」
「………………………………」
「………………………………」
「我明白了,好的從現在開始我就專心吐槽……才怪,憑什麼啊!」先吐槽一次再繼
續。「……喂,到底憑什麼你說啊!」
「合格。」
春日井小姐豎起拇指稱好。
「就是這樣以大垣君為目標繼續努力吧。」
「原來那都是被你訓練出來的嗎……」
春日井春日之動物調教講座。
什麼跟什麼。
這時候——
冷不防地——
「唔……嗯嗯……」
就在我們的白癡對話進行到一半時,理澄小妹妹翻了個身,看樣子好像快睡醒了。
「呵呵呵,別鬧了言歸正傳吧,該怎麼向她解釋呢伊小弟?」
「……」
該怎麼把這個人趕出去再來想辦法。
我暗忖待會理澄清醒過來的時候,不要靠太近比較好,便悄悄拉開距離。接著我看春日井小姐並沒有移動位置,便又躲到她身后,反正春日井小姐個子比我還高。
「你這膽小鬼。」
「隨你怎麼說都行。」
「你這虐待少女的變態。」
「那句除外。」
匂宮理澄睜開眼睛,醒過來了。
「……嗯,唔——」
嬌小的身軀緩緩坐起,明明雙手都無法使用,動作卻相當靈活。接著她朝春日井小姐(與我)的方向看過來。
然后偏著頭。
烏潞溜的大眼睛。
直愣愣地圓睜著。
純粹的疑問。
不理解。
困惑。
驚愕。
疑惑。
警戒。
以及,恐懼。
「嗚——」
眼睛微微眯起。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音量。
加上眼淚,組合成嚎啕大哭!
可惡!已經玩完了!
戲言系列到此結束!
感謝各位長期以來的支持與愛護!
「是、是、是壽司耶——!」
「……啊?」
「我開動了!」
理澄有如一只馄饨的野獸,以猛虎之勢撲向壽司盒。既然雙手無法活動,就只好學小狗趴著吃,吃相之驚人,已經到達難以吐槽的地步,這時候還講什麼禮儀講什麼氣質都是多余的了。
「啊啊!煎蛋是我的耶!」
春日井小姐遲了一秒,才驚慌失措地犬喊。
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人激動地大呼小叫……只不過,沒想到她居然會把儲存的爆發力用在這種地方。
真浪費啊……
「……」
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敞,就只是默默地觀賞著黑斗篷名偵探與女僕裝生物學者爭奪壽司的畫面。
燈光漸暗(Fade Out)。
第三話
「我叫匂宮理澄——」
理澄小妹妹俐落地點了下頭。
理澄與我以及春日井小姐,正彼此面對面地,呈三角形圍坐著。在這間狹小的和室里,幾乎等于三個角可以互相碰觸的狀態。她的黑斗篷已經脫下折放在角落,此刻只穿著洋裝般的束縛衣。雖說是黃昏時刻,但京都的夜晚並不涼爽,甚至應該說,夜晚才是京都發揮夏季本領的開始。然而,若將眼前我所感受到的這股沉悶凝滯的空氣,全數歸咎到京都頭上,未免也太過苛薄了吧。
「今年十六歲,是名偵探唷!」
「……」
「喔,我叫春日井春日,是生物學者。」
春日井小姐平靜地回應道。她伸出右手,而雙手被束縛的理澄只有微笑以對,露出非常天真無邪、仿佛涉世未深的稚氣笑容。
「旁邊這位是伊小弟,戲言玩家。」
「諸不要隨便介紹別人。」
「那麼,請問——」
理澄表情一變,認真地注視著我們。不愧是以名偵探自居,那道視線,讓人不得不感受到沉重的壓力。但前提是假如她嘴邊沒有粘著大量飯粒的話。
「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呢?」
被質問了。
……問我也沒用。
非常一針見血的質疑。
這個問題,我才想問。
神啊,請問你是一個笨蛋嗎?
「什麼叫這種地方,真過分,這里可是我家耶。」
「是你家才怪,」我開口道:「春日井小姐,為了避免把事情搞砸請妳暫時安靜不要說話。」
「可是我很想把它搞砸說。」
「閉嘴,小心我殺了妳。」我將春日井小姐撤到視線范圍以外,轉而面向理澄。接著便用高超的技巧,以不竄改事實的方式編織謊旨。「關于妳為什麼會在這里的疑問……呃據說是這位好心的大姊姊看見妳倒在路旁,又無法置之不理,就把妳撿回來了。」
「倒在路旁?」理澄一臉驚愕的表情。「在、在哪里?我這次,是倒在什麼地方?」
這次?
所謂這次,是指已經有過前幾次的意思嗎?
我微偏過頭,看向春日井小姐。
「她當時倒在哪里?」
「鴨川公園一帶的橋下。」
春日井小姐答道。統稱為鴨川公園,其實范圍相當地廣,不過話說回來,以散步而言走得可還真遠。
算了,此人行動半徑本來就很大。
反正也是閒人一個。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理澄點點頭,似乎接受了。「那真是太謝謝妳啰!大姊姊,我喜歡妳!」
以道謝而言態度相當輕佻失禮,不過無妨,這樣活力充沛的女孩子讓人看了也不致反感,畢竟這年頭世上多得是性格扭曲老成世故的死小鬼。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只不過是做了身為人類應當仿的事情而已。」過去想必也是個死小鬼的春日井小姐,說出肯定是言不由衷的台詞。「對了所謂名偵探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呢?」
然后又接著提出言不由衷的疑問。
擺明了想看好戲。
「呵呵——」
理澄小妹妹得意地笑了。
「這個嘛,一言以蔽之就是動腦的工作唷。」
「哦~~」
春日井小姐表現出佩服的模樣。
實在很假。
「不過要我來說的話,名偵探不是一種職業哨。大哥哥大姊姊,所謂名偵探,是一種生活方式唷!」
理澄自信地揚起嘴角,帥氣微笑著。
糟糕了,這個笨蛋。
居然說什麼生活方式。
「好酷喔~~真帥氣真帥氣。那樣的生活方式,我非常向往呢。」春日井小姐十分捧場地搭腔,引格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對了妳身上那件束縛……嗚 ——」
我連忙使出渾身解數,以最快速度從背后架住春日井小姐,捂緊她的嘴巴。
呼——真驚險。
混帳家伙,竟然若無其事地問出那種話來,沒神經也要有個限度。再深入追問下去,萬一發現真的是少女虐待案要怎麼辦,這人居心何在啊。
「怎麼了嗎?」
「不不不沒事沒事什麼也沒有。只是突然覺得很想玩摔角游戲而已……喂,春日井小姐,請不要舔我的手指!」
我反射性地松開她。怎、怎麼回事,剛才那股穿透全身的強烈刺激感是什麼,明明也不過是指尖被舔了一而已……我下意識地瞪向春日井小姐,結果看到鮮紅的舌尖從薄唇當由伸出來,接著是妖艷媚惑的眼神立勾勾地凝視著我。
恐怖!
春日井春日,恐怖指數更上一層樓!
「……呃,既然已經知道妳是倒在什麼地方,那能不能告訴我們妳為什麼會倒在那里呢?其中包含了有關偵探的奇聞逸事嗎?」
「我不是偵探,是名偵探唷。」
在細微處被指摘了。
看來她似乎有種無聊的堅持。
「這個嘛,要問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因為肚子餓的關系吧。我一專心起來就會忘了吃飯。最近忙東忙西地已經連續三天都滴水未進,結果就頭昏限花體力不支啰。」
「……」
所以才會有剛才那樣驚人的食欲是嗎。
原來如此。
「可是用『大概』這個字眼感覺相當不確定啊。」
「我常常失去意識陷入昏迷,可以稱之為昏迷癖了吧。有時候一清醒發現自己倒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有時候醒在完全沒有印象的街道上,或是所有記憶煙消云散,這些都已經是家常便飯啰。」
「……咦?」
這……
這個,好像有點不妙。
意思是她……有病嗎?
一種叫narco什麼的,即所謂的嗜睡症吧。
「只不過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高級壽司,這種情形還是頭一次發生耶。哎呀~~~~真是謝謝招待。我最喜歡壽司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只是粗茶淡飯而已。」春日井小姐答得很順。「我不會跟你收錢的不必擔心喔。」
「哈哈~~~大姐姐果然就像外表一樣溫柔耶——我喜歡妳!可是也不能白吃一頓……啊,說到這!」理澄似乎突然想起什麼,迅速站起來。「我、我的錢包不見了!」
「在這里。這是你放在斗篷內側口袋的東西沒錯吧。」春日井小姐伸出手遞過去,但理澄卻用嘴巴接住,這女孩的衛生觀念是負七嗎?「為了安全起見所以才先幫妳保管著。雖然這樣自作主張覺得很失禮,不過一方面也是想知道妳的名字。」
「非常感謝……咦?怎麼是空的!」理澄小妹妹,發生慘劇。「又被偷了——!這次我放了三萬圓在里面耶——!竟然只剩下零錢跟名片!」
「真可憐,居然在昏迷的時候被偷走現金呢。」
春日並小姐一睑發自內心同情的模樣。
我瞥了眼和錢包同樣空空如也的辭去盒,確認雕刻在盒緣的店名。嗯,這家店的特級壽
司,以這樣的分量,大約是三萬圓左右吧……
臨時收入。
意思就是,臨時獲得的收入。
意思就是.並非正常的收入。
「……」
妳是魔鬼嗎?
要我說幾次都行。
妳是魔鬼嗎!
「……算了,好歹還有吃到壽司,就看開點吧。」理澄垂頭喪氣地說著,走向折放在角落的斗篷。「多留無益,我該告辭了。」
「要走了嗎?」
「……嗯,今晚的住宿該怎麼辦呢……」
「住宿?妳不住在這附近嗎?」
「我是個云游四方的流浪者。」
「流浪者?」
「浪漫主義者。」
啊啊。
我想起那張名片上所寫的地址,是在京都內不曾見過的地名。那個郵遞區號是屬于什麼地方的呢?既然以名偵探為職業(生活方式),所謂「云游四方」大概是指經常必須離家遠行吧。
「出門在外的時候分散風險會比較好喔。比方說隨身攜帶三萬以上的錢包之類的。我要到都來的時候也有這樣做。」
春日井小姐神態自若大言不慚地以過來人身份給予建議,我已經打定主意絕不再相信這個人。
「……」
在旅途電頓失盤纏,沒有比這更淒涼的事情了。
「……大哥哥。」
「在,有何吩咐?」
不自覺地使用敬語。
「請幫我穿上斗篷。」
「……好的。」
此時嚴禁吐槽。
我拾起斗篷,化身為一流洋房的管家聖巴斯汀(假名),服務周到地為理澄穿上。「謝謝你。」理澄低頭致謝,即使將低垂的頭重新抬起,背影卻依舊頹喪。感覺無精打采地。
真可憐。
實在太可憐了。
可憐中的可憐,King of 可憐。
最重要的是自己並未察覺自己的可憐,這一點更是決定性地可憐。這樣的人想必會在不知不覺當中,繼續被社會的強者壓搾下去吧,就好像「咦?什麼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耶——算了無所謂~~」這樣的感覺。
我的罪惡感,已經超越了極限。
「……理澄,需要錢的話,我借給妳吧。」
「可以嗎?」
理澄迅速回過頭來。
「嗯……不過也沒辦法借太多就是了。」
「謝謝!大哥哥,我喜歡你!」
咚——
理澄猛然沖向我,像要擁抱般飛撲上來。想當然耳,她的雙手無法活動,結果就只是單純地對我施以肉體攻擊而已。那威力出乎意料地大,我整個人撞上背后的牆壁。
很痛。
「啊……你不要緊吧?」
「……沒事。」
我從褲子口袋取出皮夾,將三萬圓整,放進理澄的錢包里。那是這個月的生活費,雖然我自己手頭也並不寬裕,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三萬圓,我將這筆錢放好,塞入理澄的斗篷暗袋里。
「還有,理澄,隨隨便便就對人說喜歡是不可以的。」
「伊小弟居然對純真的少女灌輸那種偏差觀念,現實主義者就是這樣討厭啊。」春日井小姐有如電視購物節目當中反應誇張的外國人般,攤開雙手搖頭歎氣。「小心長大以后千萬不要變成這種人喔理澄小妹妹。」
「……」
很遺憾妳的意見我非常贊同,只不過我自認再怎麼說人格都比妳正常得多了。
「好的,我明白了!」
臭小鬼妳點什麼頭啊。
「那那那,大哥哥大姊姊!多謝你們的照顧!」
「嗯,有任何困難別客氣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們喔。」
「妳這渾蛋給我閉嘴剛才已經警告過妳了。」
「我接下來因為工作的關系還會待在京都一陣子,有緣的話說不定能再見到面喔。不過我才剛來沒多久,住宿的飯店也都還沒決定好就是了。」
「……是嗎——」我點點頭。「那有緣再見吧。」
有緣再會。
這句話聽誰說過?
對了,是木賀蜂副教授。
「如果能再見到面,我會把錢還給你的唷。」
「呃,不用還了沒關系,直接把我們的事情忘了更好。倒是妳剛才有提到工作……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不是還自稱為生活方式的嗎。
「呵呵呵,我現在啊——」
理澄小妹妹說道。
「正在尋找一名叫做零崎人識的男子喔。」
「…………………」「………………」
「這就是我現在要動腦的工作。假如大哥哥或大姊姊有任何關于那名男子『零崎人識』的情報,請打名片上的電話號碼跟我聯絡,我會很開心的唷。」
「情……情報……」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可是,至少也要先弄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物——」
「臉上有非常誇張的刺青,應該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吧。啊,不過據說是個擅于藏匿的家伙,可能沒那麼容易找到,而且是個危險人物,就算看見了也不要出聲比較好喔。對了,大哥哥,可以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
「?怎麼了嗎?你的表情好像很詫異。」
「不,沒什麼……」
「是嗎?」
理澄原地立正站好。
「那麼我就此告辭了,大哥哥大姊姊,后會有期!」
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都活力充沛地,自稱名偵探的匂宮理澄,在恭敬有禮的道別過后,朝我們低頭致敬,便走出房門離去了。
留下的,只有寂靜。
沉重的,沉重又沉重的寂靜。
沉痛的沉默。
就連春日井小姐,也不發一語。
而我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零崎。
尋找……零崎人識?
找到了,要做什麼?
「零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知經過多久,春日井小姐才喃喃說道:「上個月入侵博士研究所的人物,好像就是這個姓氏哪……」
「嗯……」
而且。
五月時曾出現在京都,將合計十二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殘殺肢解的殺人鬼,名字恰巧正
好就叫做,零崎人識。
不會吧……
沒想到會在如此機緣之下,聽見這個名字。
人間失格?零崎人識。
零崎一賊的鬼子。
為呼吸而殺人,冰點下的刀刃。
「……話雖如此——」
我輕輕搔了搔頭。
其實也不需要緊張。這時候跑來京都尋找那家伙……我想應該也無能為力。那家伙,此刻別說是京都了,就連在不在日本境內都很雖說啊。
名偵探,界外跑壘中。
是不是應該,先告訴她比較好呢?
「大姊姊剛才吃得好飽現在想要來親熱一下。」
「要做自己去做。」
八月一日,星期一。
暑假開始。
戲言玩家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就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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