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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戲言‧六】食人魔法(上)—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西尾維新

[推理] 【戲言‧六】食人魔法(上)—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西尾維新

內容簡介

  一人等於兩人之匂宮兄妹 ──
  「殺人集團」排名第一的「匂宮」終於現身!
  「……具體而言,妳所從事的是什麼樣的研究呢?木賀峰副教授。」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以永遠生存的少女──圓朽葉為主體,進行極度奇詭的研究,
  我──「戲言跟班」受邀參與研究計畫,
  與古董公寓的房客──紫木一姬,以及春日井春日,
  一同造訪位於京都北部的診療所舊跡──
  沒想到,在那裡等待著我們的,竟是淒絕的「命運」!



作者簡介

西尾維新 Nisio Isin

  1981年出生,立命館大學肄業。以別稱「京都的二十歲」出道,2002年以《斬首循環》一書榮獲第 23屆梅菲斯特獎。創作風格融合推理與輕小說,輕快地文體帶有呶呶不休的味道。作品中常見引用經典小說和漫畫的詼諧性文趣,西尾的作品角色性格鮮明且獨特,似乎任一個角色皆可發展出獨立故事。甫出道即迅速累積極高的人氣,是目前日本新生代重要的大眾作家之一。

人物介紹


  登場人物介紹

  我(旁白)————————————主角
  木賀峰約(KIGAMINE?YAKU)————副教授
  圓朽葉(MADCKA?KUCHIHA)——————實驗體
  匂宮出夢(NIOUNOMIYA?IZUMU)————殺手
  匂宮理澄(NIOUNOMIYA?RIZUMU)————名偵探
  淺野美衣子(ASANO?MIIKO)————劍客
  紫女一姬(YUKARIKI?ICHIHIME)————女高中生
  暗口崩子(YAMIGUCHI?HOUKO)——————少女
  石凪萌太(ISHINAGI?MOETA)——————死神
  隼荒唐丸(HAYABUSA?KOUTOUMARU)————DJ
  七七見奈波(NANANANAMI?NANAMI)————魔女
  春日井春日(KASUGAI?KASUGA)——————學者
  哀川潤(AIKAWA?JYUN)————————承包人
  西東天(SAITOU?TAKASHI)——————游蕩人
  玖渚友(KUNAGISA?TOMO)——————工程師
序章

          

  一人等于兩人,兩人等于一人。

  一人即為兩人,兩人即為一人。

  殺戮奇術之匂宮兄妹。

  他和她在相同的身體里度過時間。

  度過著,封閉的時間。

  度過著,封閉的空間。

  她是表而他是里。

  兩人等于一人,一人等于兩人。

  兩人即為一人,一人即為兩人。

  肉體上架構的名字,並不存在。

  精神上建構的名字,兩者並存。

  “漢尼拔”理澄,與“食人魔”出夢。

  相同的身體,兩極的精神。

  白色與黑色,太極的精神。

  表象的面孔,是天真無邪的名偵探。

  她負責調查。

  將事物徹區調查至最深的深處。

  背后的面孔,是惡逆無道的殺手。

  他負責殺戳。

  將人類徹底殺戮至圾深的深處。

  名為雙重又不甚相同的妹妹。

  名為雙重又不甚相同的哥哥。

  名為雙重又太過雙重的兄妹。

  殺戮奇衛之匂宮兄妹。

  話說,各位是否曾經將自身的俘在想像成故事中的主角呢?即使沒有相當的確信亦無妨,將自己的存在投射于某個故事當中,設置于某個龐大過程的一環,這樣的概念,諸如此類的想法,即使一次也好,難道不曾有過嗎?欲解釋為單純的偶然又太具命運性,欲解釋為單純的偶發又太具必然性,欲解釋為單純的奇遇又太具因果性,欲解釋為單純的奇運又太具因緣性,諸如此類的想法,無論何時何地,當自己周遭發生特殊離奇的事件之際,這樣的念頭,難道真的不曾有過哪?此處有著某種類似故事大綱的東西,自己只是聽從擺布,無所為而為地,無意識地,仿佛被那東西牽著走。正如同鐵砂受到磁石的吸引,沿著玻璃緩緩移動,創造出一種前衛藝術的奇妙型態。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全然未知的地方,也許有某個強大的“人物”正活躍著,又或許某個龐大的“故事”正在進行中,諸如此類的想法,倘若連一次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家伙沒有活著的資格。

  這種人,並不算真正活著。

  這是一種,惰性。

  只不過是因循苟且罷了。

  每個人都各自有著被賦予的角色,沒有誰是毫無價值的廢物,所有人都是這侗世界的齒輪。即使在全然無意義的角落孤獨地轉動著,即使是這樣的空虛,也會對周圍產生莫大的影響……就一切意義而言,對世界全無影響,與任何人事物都毫無關系。這種真正的孤獨,即使在不存在的存在當中也不會存在。甚至于現實當中早已被否定的,被稱之為幻想或妄想的存在(無論是被冠上神之名抑或惡魔之名),至今也仍舊持續擾亂著周圍的環境。

  命運存在著。

  必然存在著。

  因果存在著。

  因緣存在著。

  所以,有了故事的存在。

  蘊含著確切的存在感.與壓倒性的影響力。

  “倘若那是真正必要的、非做不可的事情,則與個人本身意願如何毫無關系。反正今天不做,明天也要做,明天不做的話,也會有其他人去做。應該發生的事情,就算沒有發生,也等于已經發生。反過來說,沒有發生的未知的可能性——所謂‘假設’的平行世界,這些東西無論是希望或者絕望,連一篇都不會存在。”

  這種話,不正是所謂的戲言嗎?

  就當是被狐狸捉弄,請忘了吧。

  以下要展開的是一段,光怪陸離荒謬至極的故事。

  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而對于能夠相信的人又難以啟口,是旁門左道的故事。每個人都徹底欺騙他人,所有說出口的話語都成為謊言,是窮途末路的故事。舉凡參與其中的人物,全部都受到波及,是無一幸免的故事。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聽信別人說的話,而願意聽信時世界已然宣告終結,是無可彌補的故事。友情與信賴都不可能存在,全部被輕渎和吞食所掩埋,是鬼哭神號的故事。最惡與丑惡相交乘,軟弱與脆弱相交乘,是一片狼籍的故事。血流成河、鮮血淋漓、非死即傷屍橫遍野,是屍山血海的故事。錯失脫離常軌的良機,結果注定要喪失一切,是平凡至極的故事。喪失所有意志意味與意義,充滿無為無視與無機,是渾然一體的故事。決定性的白色混濁,摻雜了無限的渾沌,是萎靡沉滯的故事。明顯欠缺情緒,毫無奉獻精神,是枯燥無味的故事。作者的理智令人質疑,過于機會主義,是忽略讀者的故事。

  所謂的正常人,一個也不由出現。

  全體人物,都是瘋狂的。

  全體人物,都是崩壞的。

  全體人物,都是病態的。

  並非僅限于雙重的兄妹。

  還加上不死之身的少女。

  永遠持續邁向死亡的少女。

  只是承續某人的副教授。

  永遠持續承續的副教授。

  琴弦師的后繼者。

  病蜘蛛的后繼者。

  毫無感覺的生物學者。

  一無所有的生物學者。

  戲言跟班。

  旁觀者。

  藍色學者。

  死線之藍。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

  死色真紅。

  以及,狐面男子。

  是故,本作食人故事,沒有序章。

  可以的話,就開始吧。
第一章  不幸的少女(不幸的症狀)

        

  

  閣下的謊言我已聽膩了。

  

第一話

  事實上,關于國立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的木賀蜂副教授,我事前已略有所聞,雖然這也許並不算什麼,稱不上深入的事先了解。印象中,那是今年五月在新京極,從我所就讀的私立鹿鳴館大學的同科系同年級的同班同學,名叫葵井巫女子的女生口中,聽見此人的名字。

  「唔——喝風?墓喝風?」

  「不對啦!這樣聽起來很像活活餓死的人耶!很可怕耶!」巫女子反應非常激動地吐槽我。「騙人,不會吧!那麼有名的老師,伊君居然會不知道?就好像‘轟出直擊大熒幕的全壘打,可是在開球儀式’耶!」

  「就算再有名——」我將吸管街在唇邊,停頓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既然是別校的老師,我也不可能會知道吧。」

  「人家也有在我們學校開課耶!我就有選修啊!星期一的第三堂!就緊接在午休時間之后!」巫女子精力充沛地滔滔不絕說著。「超熱門的課,全場大爍滿,超級大瀑滿,整間教室就像馬鈴薯泥一樣被學生擠得水洩不通耶!甚至還有人為了搶位子連午餐都不吃了!」

  「哦——星期一第三堂,我好像有語言學要上……是義大利文。晤——你說的那門課,名稱叫什麼?」

  「嗯?」

  「課程的名稱。」

  「嗯——」

  「課程的內容呢?」

  「嗯?」

  「課程的內容。」

  「嗯——」

  「你根本都跳掉了吧。」

  「不是啦!我只是每次都睡著而已嘛!」

  地點是位于新京極通中間地段的麥當勞。那天我陪巫女子到新京匝去購物,但並非無聊到有閒情逸致陪女生逛街,正午時間剛過沒多久。我就到達了極限,必須暫停一下中場休息。桌面上放著大量的紙袋,里面裝滿各種服飾,全都掛著超乎我常識范圍的標價。看來巫女子似乎很有錢,或許跟她交往也有好處不會吃虧,我漫不經心地胡思亂想著。

  「可是,木賀峰副教授真的很有名喔!」巫女子回避對自己不利的話題,又拉回原來的主線。「況且再怎麼說也是個美啊,巫女子超崇拜——」

  「美人?什麼,原來她是女的嗎?」

  從木賀峰約這個名字無法判斷性別,再加上巫女子方才所說的話,讓我產生此人是一名男性的印象。然而對于一名男性,照理說不太會使用美人這種詞匯。

  「對啊,穿著白衣授課喔,是白衣,白衣耶!我本來以為理科的老師部很嚴肅,只會給人距離感,不過她那麼有個性,我反而覺得好酷喔——啊,對了,趁此機會等下就去買件白衣吧,伊君,你知道哪邊有在賣白衣嗎?」

  「好像在制服專賣店之類的地方有看過……呃我是說,通常美術大學的販賣部應該都有在賣。」

  「美術大學?為什麼?」

  「繪制油畫的時候,一般而言畫者都會穿著白衣之類的工作服,有的人則是會穿著圍裙,因為這樣就不怕會沾到顏料弄髒衣服。基本上理科的人穿白衣,理由也是因為‘不怕被弄髒’吧?反正又不是結婚禮服。」

  我邊說邊想像白衣造型的巫女子。

  ……………………

  啊,也許挺不賴的。

  「這種時候眼鏡可不能少喔。」

  「咦?」巫女子偏著頭,從她的表情看來,關于白衣的事情似乎只是玩笑話而已,真可惜。「伊君怪怪的耶,算了沒關系,就是耍侄怪的才像伊君嘛。對了,剛才講到哪里呢……你有在聽嗎?喂~哈啰有人在嗎?伊君,你在想什麼?」

  「嗯?呃沒事,我有在聽啊。什麼白衣造型的智惠跟白衣造型的無伊實這種事情我完全沒在想。還有智惠最適合穿或無伊實非常不適合穿什麼的,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夠了!伊君真是的,又講出那種奇怪的話來!太不專心了啦!就好像‘大家一起過橋比較不可怕,可是要過獨木橋’耶!」

  「…………」

  啊啊……會用力吐槽我的女生真不錯。無論玖渚也好哀川小姐也好,不管對象是誰,一直都由我單方面地吐槽也很累人呢。

  「對了,你本來在說什麼?」

  「真的完全沒有在聽……唉——」巫女子洩氣地垂下頭去,五秒后又再度復活。「我是

  在說昨天發生的事情!巫女子在學校里面,遇見木賀峰副教授了!」

  巫女子扯開嗓門大聲說道,仿佛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

  真是個喉嚨強壯的女孩子。

  「nearmiss(異常貼近)耶!」

  「miss掉了嗎?」

  「不是啦!」

  「喔……咦,昨天是星期五……沒錯吧。木賀蜂副教授除了星期一以外,還有在別的時段開課嗎?」

  「不知道耶。就算沒有排課,想必也有其他事情吧。」巫女子似乎認為這並非重點,又繼續往下講。「然后!因為我走路沒看路,結果砰——!」

  巫女子雙手向前一沖,發出「砰——!」的聾音。

  「……就這樣,撞上去了。」

  「撞到了嗎?」

  「沒錯。結果木賀蜂老師手上拿的資料夾跟整叠講義還有書本那些東西,全部都掉在走廊上,啪啦啪啦散落一地——」

  巫女子又洩氣地垂下頭,呈現頹喪的模樣。如此豐富生動的表情反應跟肢體語言,實在無人能比,這樣一直看她表演倒也不會厭煩。

  「喔……然后呢?」

  「我拼命道歉不停道歉,沒想到木賀蜂老師卻心平氣和地徽微一笑說,‘不用那麼在意’。」

  「真是成熟的回應啊。」

  「接著她又說,‘對于可能會在這條走廊上與你相撞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已預料到了。因為你會在這里撞到我.只不過是受到強大命運引導的必然性之一而已’。」

  「真是奇特的回應啊。」

  這時候應該趕快閃人才對吧。

  還不快閃快閃快閃!

  「我就說,‘請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並非慢绦斯理虛心求教的好時機。」

  閣下是勇者嗎?

  「結果問了才發現,這時候老師早就已經沒有看著我,而是一邊整理敵落的資料夾,一邊喃喃自語地說:‘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女孩子和我之間的關系,就僅限于「往這條走廊上相撞」的緣分而已……這就是命運,就是因緣。只不過,要避免注定的必然性……肯定、一定也有其方法存在才對……即使命運再怎麼強大,終究不過是一種路標而已……在命

  運之外.也還存在著命運……確確實實,柑對地不可動搖’——木賀蜂老師就這樣自顧自地低聲說著,然后從完全傻眼的葵井巫女子面前轉身離去了。當啷當 ——登、登登,登——當啷當啷——」

  「……」

  這麼沉穩安祥的背景音樂跟畫面完全不搭。

  「所以伊君,你有何感想呢?」

  「那個人,絕對很難纏。」

  大學教師,可不是好惹的。

  呃,該怎麼說呢,這樣講也沒錯,畢竟只要提到所謂的大學教師,似乎盡是些埋首鑽研學問的人啊……(遠目)。

  「唔——」

  巫女子一臉不滿的表情,嘟起嘴,鼓著雙頰,非常容易解贊的「一睑不滿」的表情。看來我的感想(‘那個人,絕對很難纏’)並不合她的意,看樣子按照巫女子所預期的,應該要得到更正面的肯定才對。

  「……莫非,我應該說些‘真酷啊——’之類的話比較好嗎?」

  「嗚……真是夠了!就好像‘煙火一百連發,可是背景是晴朗無云的藍天’耶!」巫女子砰——!地一聲,捶打麥當勞不甚堅固的桌面。「或許剛才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會覺得像個怪人。可是!可是,她真的很酷啊!無論言行舉止或氣質風格都是!一種言語無法表達的難以言喻的酷!」

  「即使你用那麼多字眼強調我也……」

  「不管怎麼說,在女孩子眼中看來,真的會覺得她是一個很酷的人啊!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你到底懂不懂嘛!」

  「不必那麼激動地說明……」

  我喝著果汁,試圖打圓場息事寧人。

  「真的、真的、千真萬確的酷耶!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會覺得自己將來也很想成為那樣子的人耶!」

  「很酷,是嗎……話說回來,我也認識幾位很酷的女性,不過這些人全都身材高挑,毫無例外喔。至少也要有個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巫女子,你完全沒希望了吧。」

  「太、太過分了!」巫女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擺出有如拳法般的架勢。「我、我很介意耶!非常介意身高的事情耶!伊君自己明明也很矮!明明就跟我沒差多少!伊君是惡魔!鬼畜!禽獸!就、好、像——‘百萬美金的笑容,可是那是麥當勞叔叔’而且‘實施夏令時間制,可是身為吸血鬼’再加上‘臉部有戴防護罩,可是要參加拳擊比賽’耶——!」

  「巫女子,太贊了。」

  大絕招三連發。

  「伊君大笨蛋!」

  巫女子轉身背對著我,隨即動作俐落地回旋,使出手刀以近乎割喉的速度從我頸部劃過(點到為止)。

  呼……

  所以說……

  「本尊果然就是不一樣啊……」

  「你說什麼?」

  蓦地——

  一道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將不自覺沉浸在回想畫面中的我拉回現實當中。聽見這道聲音,我將原本無意識呆望著天花板的視線拉回到正前方來。

  地點是在新京匝的麥當勞——之外,座標位置稍微往x軸正向移動,某大型國際級飯店一樓的咖啡廳。一張四人用的桌子,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便是那位木賀峰約副教授。

  並非傅說中的白衣造型,而是符合社會常識的裝扮,穿著深藍色套裝。長短適中的黑發輕輕束在頸后,配戴無框眼鏡。眉略粗,右眼下方有顆痣,斜分的瀏海垂向右邊。除此之外果不其然地,身材非常高挑,即使這樣面對面坐著,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雖還還不及鈴無小姐,但根據目測應該已和哀川小姐旗鼓相當了。巫女子口中所謂的「很酷」,這個表現方式確實形容得貼切。

  只不過。

  話雖如此。

  無論怎麼說。

  在認定她是個「美人」並且「很酷」之后,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

  「——你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什麼。」

  「呃?啊,啊啊——」我迎忙回應木賀峰副教授。「抱歉,如果讓您感到不舒服的話請見諒。這是我的壞習慣。」

  「習慣,是嗎?」

  「因為我的記憶力極差,所以,雖然觀察力並不敏銳,或許應該說正因如此吧,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要是沒有像這樣先將對方的特征烙印在腦海當中,很快就會忘記的。」

  「沒關系。在你性格當中具有這樣的怪癖,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對于我既不構成理由也不構成辯解的台詞,木賀蜂副教授居然只是點頭回應。「雖然稱不上怪癖,但我也有類似的習慣。該說是習慣嗎……只要見到一個人,就會開始想,這個人對我而言有何意義,以流程圖的方式來看,此人位于何種分歧點,會忍不住越想越多呢。呵呵呵……大抵而言,人類彼此之間都有相似之處,不仔細看,是無法區別的,對吧?」

  「是……」

  「任何人都一樣,永遠都在模仿他人……仿佛害怕跟別人不同……似乎身為追隨者,身為復制品,就能從中得到安全感——一種宛如放棄識別名稱的態度,仿佛是對命運的恭順,仰或是迎合……呵呵呵。」

  我以為這只是用來緩和氣氛的玩笑話,結果后半段好像都是她在自言自語。所以並非什麼玩笑話,方才所言都是此人真實的「心聲」。

  「好的——」

  木賀峰副教授雙眼宛如利箭般射向我,唇邊帶著一抹淺笑。然而那抹微笑仿佛充滿了某種莫名的壓迫感,在我看來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會令人產生警戒心的表情。

  「你目前應該正在放暑假吧……不過對我們教職員而言,所謂的假期根本不存在。因此對本人木賀峰約而言,所謂的空閒時間也並不存在……那麼,就讓我們盡快切入主題。」

  「是。」

  順帶一提,今天是八月一日。正如木賀蜂剛教授所言,大學的期末考于昨天結束,我從今天開始放暑假。只不過將「暑假」和「空閒時間」畫上等號,如此單純地下定論,實在令我感到意外。雖然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忙,但也絕非處于安穩怠惰的狀態,即使是我也會存在著一兩個問題尚待解決。好比說,上個月去愛知縣時負傷的左手(很遺憾地,心視老師的治療似乎有些過了頭,盡管據說只會留下疤痕並不會產生任何后遺症,可以徹底痊愈,但至今仍未拆除石膏);以及期末考拿下全科滿江紅這種媲美后空翻轉體兩圈半落地的分數,堪稱超冥王星等級的小姬。必須由我負責督導課業;還有最近感覺缺乏運動,因此之前拜托美衣子小姐讓我一同參與了早晨的體能訓練(難度相當具有挑戰性)。諸如此類,當然,還加上其他種種。總而言之,我也不是游手好閒無所事事者,對于一名並未選修其課程的副教授之個別約談,我甚至本來就可以不予理會。

  更問況,指定的見面時間是下午三點整。結果木賀峰副教授自己三點十五分才到。當時真想說一句,你以為這是在大學上課嗎,可別搞不清楚。

  「……進入主題以前,可以先打個岔嗎?」

  「……麼事?」

  木賀蜂副教授眉頭微蹙,似乎對于自己的話題敲打斷感到不悅。果真如外表所見,有著神經質的難纏性格。

  「請問你是從哪里得知我的手機號碼呢?因為我是個極端封閉的人,應該幾乎沒有將電話號碼告訴任何人才對。」

  「——你會對我產生這樣的疑惑,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只不過,這點小事——」她聳聳肩。「方法多得很。這個世界上,只存在極為少數的事情,是就算想知道也無從得知的。除此之外與其說不存在,或許應該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吧。」

  「但我想知道具體的手段和過程。」

  這一點無論如何都希望先問清楚,因為我之所以會答應前來赴約的理由之一——甚至可說是唯一的理由,正是基于這貼。不應該會被知道的號碼居然收到來電,過去我所經歷的人生,並未平坦順遂到可以對這種事情輕松看待置之不理的地步。

  「即使知道了也毫無意義喔,什麼意義也沒有。」結果木賀蜂副教授四兩撥千斤地回避了我的問題。「方法多不勝數,這點程度的方法,就算是你大概也能瞬間想出三種吧?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真正有意義的重點……我是指對你而言具有意義的重點,真正的重點往于,我,這個我,是屬于那種為達目的不揮手段的人。因為想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就設法去弄到手。這樣已經十分足夠了不是嗎?」

  「……」

  十分足夠。

  確實,就這層意義而言已經十分足夠了。

  甚至十分過頭了。

  「心懷警戒也無妨,不如說這是值得大肆獎勵的優點,雖然那些能夠輕言相信的人活得比較輕松愉快。只不過,要對我做出判斷,要對我產生評價,等聽完我的話之后再下結論也不遲吧?其實你原本就打算這麼做,才會前來赴約的,不是嗎?」

  「……是沒錯。」

  我決定退讓一步,不繼續深究,內心暗想此人還真是棘手啊。說到棘手,眼前事態已經發展到相當棘手的地步。當然,話說回來,正如她所言,要做出綜合的判斷,以及相應的對策,確實是等聽完內容再下結論也不遲。

  「看樣子你具有十分冷靜的判斷力。關于你是一個如此明事理的人,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那麼.所謂的主題……請問有何貴干?」

  「單刀直入地講——」木賀蜂副教授說:「你很適合當我的眼鏡。」

  「……啊?」

  未免太過單刀直入了。

  我有所防備嚴陣以待。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木賀峰剛教授臉上浮現出宛如智慧型罪犯的笑容。

  「你相信所謂的命運嗎?」

  「……

  來了。

  來了來了來了。

  自從回想起巫女子說過的話之后,就一直潛藏的恐懼!不安感!警戒心!動物躲避危機的本能!我剛才就在想,莫非、莫非要開始出現那方面的話題了,果然!

  命運,啊啊命運!

  多麼偉大的主題……

  一定僅次于「愛」吧。

  「命、命運……是嗎?」

  「嗯?啊啊,請放心。我不會突然扯出你跟我是前世戀人等等之類的話題,並沒有把故事朝那種方向發展的意圖。我只是單純地想問,你相不相信所謂命運的存在。」

  「喔……呃,這個嘛,我想……用‘命運’這麼戲劇性的說法有點誇張,如果稱之為

  ‘必然’或者‘因果’的話,類似的法則應該是存在的吧?所謂自作自受、因果報應,換言之……就像‘蘋果’會‘掉下來’、‘天空’會‘下雨’、‘太陽’ 會‘發光’、‘夜晚’是‘黑暗的’、‘開心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

  「以及‘有生命就會有死亡’——」木賀峰副教授微微一笑。「你會提出這樣的見解,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這樣啊。」

  因果,是嗎……

  印象中不知何時何地何故,我仿佛也曾講過類似「因果的謬誤」這種話。只不過,當時所說的這句話究竟有何含意呢……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而已。對了,剛才講到哪里?因果怎麼樣了?」

  「呵呵呵。沒錯,‘因果律’——簡而言之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此處意味著就算要舉出‘上帝不和宇宙玩骰子’之類的名言來辯證也絕無疑問。我們雖然在細節部分可以改變未來,卻無法改變如洪流般強大的事物。所謂的‘永生’和‘不死’,任誰都沒有辦法做到。」

  (注1:愛因斯坦名言「God does't play dice with universe」,肯定因果律的存在,主張自然中的一切皆有規則可循,以反駁量子力學當中的測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

  「……」

  「任何人都,無法做到。」

  她的語氣不像是對著我說,反而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看來這個人也具有神經質者常見的傾向,不太意識到別人的存在。就性格本身而言,我自己其實也沒資格說別人什麼,只不過既然是她主動約談的,那種態度未免讓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雖然略覺失禮,不過關于你的經歷,我已經事先調查過了。」

  冷不防地,木賀蜂副教授突然如此宣告。

  接著愉快地揚起嘴角。

  「有意思,你的經歷實在非常有意思。」

  「……」

  經歷……所謂的經歷涵義相當廣泛,她能調查到什麼地步?若觸及這個層面,已經跟調查手機號碼不可相提並論。最重要的核心部分無須我開口,玖渚那丫頭應該也已經適當地動了手腳,僅憑半調子的情報搜集能力,即使費盡心機頂多也只能挖掘到偽造的資料。但如果換作眼前這個人的話……就很難說了。這樣講雖然是出于偏見,然而根據以往的經驗,此類型的人,對此類型的門路自然也特別擅長。正所謂物以類聚嗎,好像沒有這樣講的……

  「光是曾經參與ER3系統這點就已經非同小可了,更驚人的是你所留下的成果。老實說,為什麼你會中途退出ER計劃,寧願回到這種極東之地的島國,甘于屈就一所地方性的私立大學,我完全不能理解。」

  「ER計劃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嗎?」

  其實這個部分並沒有特別隱瞞,輕而易舉就可以調查得到。因為我並不打算掩飾曾經留學過的事情,對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在那之前的過去。只不過站在大學副教授的立場來看,ER3這塊金字招牌,本身就具有值得采究的威信了吧。

  「我想你所謂‘留下的成果’,應該是一種誤傅。那段時期,我跟一個名字叫做想影真心的家伙走得很近,那個人相當杰出,而我只是純粹因為程度落后才回到日本。是被淘汰的喔,被淘汰的,一方面也是因為患了思鄉病啦。總而言之,那個跟我走得很近的家伙才是真正出類拔萃表現優異的佼佼者,我想其中大概有什麼……」

  「除此之外——你回到日本以后,似乎也有不少精彩事跡呢。許許多多的精彩事跡,精彩事跡,精——彩——事——跡。」

  木賀蜂副教授對我說的話完全不予理會,繼續接著講。真希望她好歹聽一下人家在說什麼。

  「比方說今年五月,你所就贊的私立鹿鳴館大學,有數名學生接連死亡,那並非意外事故,而是殺人事件,沒錯吧。」

  「……」

  「殺人事件,殺人事件,殺——人——事——件。與此同時發生的,還有一連串只能以駭人聽聞來形容的攔路殺人魔事件……而將這兩起事件,宛如古典推理小說中登場的名偵探般,以快刀斬亂麻之勢俐落解決的,據說就是你。」

  「嗯……這真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誤解,簡直離譜到忍不住要懷疑究竟是哪里出了什麼問題,才會產生如此天馬行空並且繳頭徹尾的謬誤。」

  對于我的否認,副教授依然不為所動。

  「其他還有種種關于你的傅聞,可說是不勝枚舉。內容范圍並非仿限于大學校園當中,據了解你還四處遠征呢。不過話說回來,想當然耳,其中大半應該都如你所言,是過度誤解或加油添醋的結果,但是——能夠產生這些傅聞的人物,能夠引起這些誤解的人物,能夠被如此加油添醋的人物,光憑這幾點,對本人而言已十分足夠了。」

  「……」

  「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木賀蜂刪教授忽然閉起眼睛。

  「你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喔……」

  還說了兩次。

  「你這人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沒必要連說三次……」

  「……我啊,是不會允許的喔。」

  「啊?」

  不會允許?

  「請問,你不會允許什麼?」

  「像你這麼有趣的人物,居然和我的人生毫無交集——這種事情,我完完全全不能容忍。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與我產生某種關系。」

  「啊,是……」

  嗚哇——

  迄今為止我曾經被各種人用各種方式評論過,然而露骨至此的表達方式還是頭一遭。啊啊……不,正確來講,在六年前也曾有過一次,被玖渚的哥哥,玖渚直先生,說過類似的話,盡管背后的含意截然不同。即便如此,這句台詞出自男性口中和出自女性口中,仍是有著云泥之差天壤之別。

  「可惜調查結果發現,你並沒有選修我所開授的課程,而且從你目前已選的課程方向來看,往后的學年也不太可能會選修到。這樣下去,你和我,和本人木賀峰約,即使同時存在于同一所校園當中,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極可能就此錯過。不,應該說以你的行事作風而言,就算明年突然休學也沒什麼好訝異的,反正你對課業也不甚熱衷,出席率也並不高吧。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這樣的命運,我不能認同。」

  「什麼叫不能認同……」

  「命運確實存在著。但是,所謂的命運,必須由自己去開啟。這就是今天我在此精心布局,將你約出來面談的理由。」

  「原來如此……」

  雖然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實在是個說話方式相當誇張的人啊。如果說話能夠稍微正常一點,內容聽起來也會比較正常一點,真覺得她沒必要刻意使用那種奇特過頭的表現方式。

  「呃,雖然我的確經常跷課沒錯,但是突然被人這麼說也……講真的,只能回答你太高估我了。像我這樣的家伙,就算來往也沒什麼好處,相反地,卷入麻煩的機會倒是不少。」

  「有沒有高估,是由我決定的。」

  「……是嗎?」

  真的完全不理會別人說什麼。

  有種說什麼都白搭的感覺。

  「你確實很有意思,但論起有趣,本人自認也毫不遜色,不見得會比輸你。就這層意義而言,你和我產生交集,和我這個人來往應該不是一件壞事。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

  「就在最近,一段預定的期間內,我想請你來恊助我的研究計劃。只要當作是暑假的短期打工就好了。」

  「……打工,是嗎?」

  「嗯,沒錯。是打工,打工,打——工。這真是一個方便的字眼哪……當然,薪水也會照付,待遇從優。日薪兩萬圓你覺得怎麼樣?」

  「……總共幾天?」

  「連續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也就是說,會有十四萬日幣的收入是嗎?

  唔,話題突然轉換到日常生活的現實觸面來了。日幣十四萬,對為期一周的工作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待遇。原本直到不久以前,我還擁有一筆挺可觀的積蓄,但那筆錢幾乎都拿去付小姬的學費了,如今只能過著比普通窮學生更貧困的生活。因此,這筆收入確實會有很大的幫助。

  話雖如此,可是——

  「……協助研究嗎……那方面的工作,我也不是沒有經驗,只不過……臨床實驗之類的,並非我專長項目。嚴格說起來,動腦思考才是我擅長的領域。」

  「你會用這種方式委婉拒絕我的邀請,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木賀峰副教授輕輕颔首。「盡管如此,但我既然來到這里,就不會輕易妥協,絕不能讓自己無功而返。請先聽完詳細的說明,再回答也不遲吧?」

  「且慢,木賀蜂副教授,照理說像這一類的專業研究,都會有既定的工作人員不是嗎?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這種理由,就雇用身為局外人的我,應該也行不通吧。」

  「‘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嗎……僅僅為了,僅僅,僅——僅。呵呵,說得好,這句話真中聽。」

  「中聽,是嗎?」

  「事實上,我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其他成員。雖然有時須仰賴別人的幫助,不過基本上大多是由我一個人獨自進行……啊啊,不對,正確地講,還有‘一名’經常提協助的人物,只是並非以工作人員的身份。」

  「‘一名’……?」

  仿佛,別有深意的語調。

  「這部分暫且擱下,先回到主題。你的顧慮非常合理,不過這次工作呢,其實要比臨床實驗更高階一點,包含了確認成果的意義。可以說正因為如此,才需要非專業的局外人幫助,也就是說,我想找的不是研究人員,而是結果測試者。」

  「測試者……啊啊,原來如此。」

  以成果確認而言,那麼高額的報酬也很值得點頭答應了。看樣子對方完全不惜成本,不在乎砸下重金。畢竟大學的研究范圍包羅萬象,其中也包括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的重要主題。這方面我在ER3時代就已經深切體認過了。

  「日期從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到二十八日星期天為止,到時候。你左手的石膏應該已經拆除,也完全康復了吧?雖然沒有要從事肉體的勞動,不過健康條件且好還是最理想的。至于地點……並非高都大學校園內。關于這點還諧見諒,是在我的私人研究室,交通略為不便,要沿著鴨川朝上游走,爬過一兩座山頭,位于山間部落……的附近。時間預定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不過延長的可能性相常高,希望你能先有心理准備。從市區內沒有任何公車或電車可以到達,所以請開車前來,對了,你有車嗎?OK,那就好。當然,油錢也會照給,來回一天補貼兩千圓。除此之外,當中有幾天或許會需要留下來過夜,如果留宿的話,還會額外支付報酬。」

  「啊,等、等一下——」

  話題什麼時候以接受為前提開始進行了?並非自己在談話中無意間被對方牽著走,而是這個人,壓根就沒有把別人常一回事,屬于徹底的我行我素派。這世上沒有比我行我素的聰明人更難應付的東西了。

  「基本上,我對這類事情向來都是敬謝不敏,抱歉了。」

  「……這類事情?」

  「是的。剛才你好像有提到五月的事件沒錯吧?當時我就是因為輕易答應別人的邀約,才會發生那麼悲慘的遭遇。」

  這個說法其實有點不正確,但我也不認為有詳細解釋的必要。

  「意思就是……你現在心存警戒嗎?」

  「知道就好。」

  「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副教授這個頭銜,難道不足以成為任何保證嗎?」

  「老實說,頭銜這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經過上個月的這種教訓。

  「唔——」木賀峰副教授點了下頭,似乎感到無計可施。「真頑固啊,以現今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意志力堅強,明明看起來一副很懦弱的樣子。」

  「是,不好意思……」

  什麼,喂。

  居然講出那種超沒禮貌的話。

  「我明白了。」

  「真抱歉。」

  「你的意思,是嫌錢不夠多吧。」

  「……」

  我並沒有那樣說。

  並沒有說過那種話。

  「日薪三萬圓的話怎麼樣呢?」

  說到我目前的收入來源,就是擔任包含小姬在內三名高中生的家庭教師,以及偶爾恊助哀川小姐承包的工作。家庭教師以單價而言雖然收入頗豐,但真要賺錢還必須再多接幾個學生才行。至于擔任哀川小姐的助手,確實是一份賺外快的好差事,但玩命可不是玩假的,隨時都要有掛點的覺悟。

  嗯——

  好像可以考慮考慮。

  「日薪三萬圓還是嫌少嗎?」

  「啊,不,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不隨便賤賣自己的年輕人,我並不討厭。」木賀峰副教授呵呵呵地,露出有如反派般的笑容。「那麼,干脆告訴你我的極限吧。日薪五萬,這就是我考慮成本和投資報酬率之后的最底線。」

  「五萬……」

  也就是說,合計收入三十五萬……

  三十五萬,總共等于幾張萬圓大鈔啊?

  條件好到這種地步,反而讓我開始警戒心大作。上個月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遭遇的事件余悸猶存,類似的陷阱我根本連想都不願去想,這該不會又是什麼非法的研究計劃吧……

  然而——

  即便如此,木賀蜂副教授極度「需要」我的參與,這個訊息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雖然不清楚究竟為什麼,但木賀蜂副教授似乎對我有著異常強烈的執著心。唔 ——……話說回來,最近感覺我的異常者引誘體質,有種日益加劇的傾向,倘若有人說這就叫真正名符其實的自作自受亦不為過。

  「要立刻回答終究有點困難。」經過一番掙扎,我如此說道。「只是覺得,能不能等多了解一些細節之后,再來下決定呢?」

  「是嗎,那麼——」

  木賀峰副教授拿起放在旁邊座位上的公事包,從中取出一枚A4大小的信封,直接遞給我。紙袋密封得相當堅固,似乎很難在現場開啟。

  「這些文件請你先過目。雖然只有簡單的大綱跟粗略說明,但有關我的研究概要,以及希望你協助的作業內容,都寫在里面了。然后……假如你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的話——」

  「如何?」

  「是否能請你幫忙,再多找幾個願意擔任測試者的人來加入呢?這次的成果測試者,最好可以是跟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所以不能由我自己去網羅對象。你應該至少也有幾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吧?」

  「……嗚呃——」

  太過分了,什麼跟什麼啊,這個人。在像我這樣的人面前,那種話……唯獨那種話,是絕對不能說的台詞,所爾的禁句,甚至是禁忌!什麼可以信賴的朋友…… 簡直……簡直……

  「那些你所網羅到的對象,我也會個別支付酬勞,不過當然不能跟你的待遇相提並論。你的酬勞背后隱含著扭轉命運的物質意義,兩相權衡之下,嗯,既然你的日薪提高了,那其余的就每個人日薪一萬兩千圓吧。這也已經是相當高的價碼了吧?當然還可以再商量,只不過畢竟沒有要求什麼辛苦的勞動,如果期望過高我也很困擾。」

  「再找幾個人……你希望有多少人呢?」

  「兩個左右,頂多三個。研究室本身空間並不大.如果擠進太多人也很傷腦筋。況且研究資金也是有限度的,我的幕后贊助者並沒有富裕到那種地步喔。那麼……」木賀蜂副教授說著,便看看戴在右腕的手表確認時間。那是一只款式陽剛的OMEGA男表。「時間差不多了。我會等候一個星期,假如你願意答應的話,請隨時寄E-mail與我聯絡。郵件地址就印在一開始給你的名片上。」

  「啊.可是.我沒有電子信箱。」

  「……」

  她用一種看原始人的眼神望著我。

  可惡,別以為每個人都有電腦,不能寄信的手機有那麼稀奇嗎,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啊。

  「也就是說,你對電腦的相關知識也很……貧乏的意思嗎?如果我沒記錯,印象中鹿鳴館大學應該相當致力于資訊科技方面的課程才對。」

  「呃……請問,這份工作必須具備相關的技能嗎?」

  「至少,不要造成研究上的困擾。」

  「其實學校的課程隨便應付就能輕松過關啦。至于沒有電子信箱,完全是基于私人理由,或可說是為求一己之便。反正這些東西我在ER3也都有學過了。」

  「是嗎?那就好,我暫且放心。」木賀蜂副教授說道。「那麼,就直接使用電話聯絡也沒有關系,任何時間,無論早上或中午或深夜,都可以打來。只不過,我本身也相當忙碌,電話通常都是無人接聽,假如你有打來的話,再由我主動回電。這樣可以嗎?」

  「好,我了解了。」

  「那麼,就此告辭……有緣再會。」

  副教授說完道別的話,便姿態優雅地從位子上站起來。一站起來又更清楚地突顯出,那高挑修長的身段,勻稱的比例。原來如此,果真如巫女子所言,無論是行為舉止,或氣質風格,確實都具份了屬于女性的潇灑俐落。

  然而——即便如此,在認同以上種種之余,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那種「很酷」,距離所謂魅力或者媚惑之類的詞匯,還差得很遠。

  沒錯,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在某個決定性的方面,木賀峰副教授明顯地,完全欠缺人味。就像剛才,即使實際面對面地交談,仍會有種仿佛在跟機器對話的印象。或許可以比喻為,有如人造人的感覺吧。雖然這個表現方式未免太過失禮,不過,會讓人產生如此聯想,證明她確實嚴重偏離「人類」的特質。

  我從口袋取出一開始見面時收下的名片.重新瀏覽一遍——「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副教授」「人類學博士」「生物博士」「木賀蜂約Dr。 KIGAMINEYAKUI」——然后是研究室的電話號碼。個人網頁的網址,以及電子信箱(伺服器IP是ac。jp)。嗯,非常顯而易見地,是工作專用的名片。

  唔——

  生物博士啊……

  我看著木賀峰副教授轉身准備離去的背影,出聲喚住她。

  「那個……可以請問一下嗎?」

  「什麼事?」木賀蜂副教授回過頭來。「你會在最后的最后這一刻突然提出疑問,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具體而言,你所從事的是什麼樣的研究呢?木賀峰副教授。」

  「等你看完信封里的文件就會大致明白了。不過……嗯,這麼說吧,我所從耶的研究,簡單講就是對因果律的反抗。對實際存在的命迎發起革命,對必然性正面迎擊的獨立宣言。除去文辭修飾一言以蔽之的話——」

  木賀峰副教授簡潔有力地回答我。

  並未拐彎抹角,也不含弦外之音。

  並未故弄玄虛,也沒有虛張聲勢。

  簡潔有力地,回答道: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第二話

  對于未曾實行過的人而言,這種感覺或許有些難以體會,無法立即產生共鳴,但是在京都從四條河原町徒步走到千本中立賣,其實並不需要花費太多的體力。甚至可以說,對于在腦海里神游太虛想些有的沒有的,正是絕佳情境,是邊走路邊想事情最恰到好處的距離。呃,當然,手臂打著石膏本來就不方便搭乘巴士或地下鐵之類的交通工具,不過那並非重點。

  話雖如此,在大約一小時的路程當中,我仍舊完全無法對那位木賀峰副教授所提的邀

  請,作出任何答覆。即使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麼嚴重,似乎也沒有什麼危險性,感覺應該可以

  點頭接受,然而只要考慮到這種「應該沒問題」的輕忽想法,迄今為止讓我陷入過多少悲慘

  的遭遇多麼悲慘的境地,就覺得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

  就個人而言,也並非絲毫沒有產生興趣。

  「不死的研究。」

  不死。

  得以長生,永遠不死。

  「……」

  這實在是,非比尋常的主題。

  是傳奇。

  是SF。

  是神秘事件。

  是奇幻故事。

  It's entertainment。

  總而言之,荒誕無稽。

  這種事情,說起來不就跟研究煉金衛是同樣道理嗎?在當今學術界,這種東西是被承認的嗎?至少在台面上應該不可能吧……即使是台面下,如此直接且露骨地違反常識的事情,照理說在國立大學當中應該也不能正大光明地進行才對。

  啊。

  所以說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才不在大學校園內進行研究是嗎?也就是說這並非官方體制內的,至少不是可以大方公開的作業是嗎……不太明白。

  「算了,總之必須先把這些東西看過一次,否則說什麼也都言之過早吧……」我沒有隨身攜帶背包的習慣,所以將信封直接拿在右手。即使眯起眼瞧,我也沒有透視能力,頂多只知道它是個普通的信封,根本無法窺知內容物。「唉呀呀,真沒意思,開始變無聊了。」

  回到今年二月以來居住的古董公寓,在走近房屋時目光掃過停車場,里面停放著我從巫女子那接收來的偉士牌(白色復古車款),而空地上則有兩張熟悉的面孔。

  其中之一,是小姬。

  另一個,則是美衣子小姐。

  我停下腳步望著那兩人,正暗想大熱天地她們究竟在那邊做什麼,隨即發現兩人似乎正熱衷于玩劍玉。系在線上的紅色圓球咻——咻——地劃過空氣舞動著。對了,那好像是前陣子我拗不過小姬要求,在大阪的東急HANDS買來的東西……

  「美衣子小姐。」

  我一邊出聲呼喚,一邊踏入由欄桿圍起的停車場內。美衣予小姐和小姬聽到聲音,相繼回過頭來。

  「哦,伊字訣。」「啊,師父——」

  美衣子小姐照例穿著甚平,只不過畢竟正值京都的八月,盛夏中的盛夏,是精挑細選最極致的酷暑,因此將外褂脫下來綁在腰間,上身穿著黑色緊身背心,肩膀露出整片健康耀眼的肌膚。腰際插著前些日子我送的鐵扇,頭發扎成武士般的馬尾,然后即使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里,依舊清冷淡然地面無表情。

  小姬似乎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著水手服(雖然放暑假了,但『熱衷課業』的她,目前正過著每天補習的日子),胸前扎著超大的黃蝴蝶結。明明臉還朝著我,手中的劍玉的紅球卻宛如受到重力吸引般,輕松套上頂端的劍尖。嗯,不愧為「病蜘蛛」市井游馬的弟子,對這些「針線類」的游戲顯然特別拿手。

  「師父——你今天出去哪里了?」小姬蹦蹦跳跳地小跑步到我面前,感覺好像小狗的動作。「咦,那個信封怎麼覺得很可疑耶——」

  「沒什麼,不要突然發揮出奇靈敏的第六感。這不是你會有興趣的事情。」我隨便敷衍過小姬,便朝美衣子小姐的方向走去。「午安,美衣子小姐。」

  「嗯。」

  美衣子小姐輕輕點頭.

  只簡單點了下頭,隨即轉回去注視著劍玉。

  咻……………………………………………………………………………………………………………………………………………………………………………………………………… 砰、啪搭、咻——

  「……」

  「……」

  「伊字訣,你會嗎?」

  「啊,呃,還是小鬼的時候稍微有玩過。」

  我從美衣子小姐手中接過劍玉,一看那顆紅球,明明是前不久才剛買的東西,卻已經傷痕累累。再斜眼偷瞧小姬手中的劍玉,上面的紅球幾乎沒有任何一丁點損傷,仍完好如新。

  「嘿——」

  首先是輕輕地,試著拋到大皿上。

  用膝蓋巧妙地緩和沖擊力,成功。

  很好,接著是……

  「喔!」

  美衣子小姐忽然發出怪猡音。

  由于驚嚇過度,紅球不小心落空了。

  「……怎麼了嗎……嚇我一跳。」

  「好厲害……沒想到會一下就成功。」

  「呃,剛才只是,最大的皿而已……」

  這點程度,要沒接到也很難咧。

  劍玉當中真正高雖度的,應該是劍尖吧?

  「唔……連伊字訣都辦得到,該不會是劍玉本身構造有瑕疵吧?」

  「這上面寫著日本劍玉協會認證喔。」

  「……唔——」

  美衣子小姐蹙起眉頭。

  「真是恥辱……以劍為名的東西,應該沒有我操作不來的道理才對……」

  「好大的口氣,真敢講啊。」

  「美衣姐姐出乎意料的笨拙耶——」

  小姬哇哈哈地笑著,一邊將劍玉「咚、咚、咚、咚、咚!」地依序完成「地球一周」,最后手里拿著紅球這端,運用離心力咻——地甩動劍身本體,將劍尖收進球洞當中。

  (注2:地球一周,將劍玉的紅球依序拋入大皿→小皿→中皿,最后套上劍尖的玩法。)

  「YA~!」

  「……BRAVO。」

  的確。

  這丫頭雖然看想來一副腦袋空空神經遲鈍的模樣,但相反地,手指卻非常靈活,就連丟沙包都可以玩到八個為止。明明身材嬌小,手指卻有如呈反比般,每一只都特別修長。

  「難道沒有什麼訣竅嗎?」美衣子小姐向我問道。「剛才小姬已經教過我很多次了,但還是一直掌握不到要領。」

  「嗯對啊,小姬我不管說什麼,美衣姊姊都只是越來越淫亂而已。」

  「……」

  美衣子小姐要多淫亂都絕對沒問題,站在個人立場我甚至很想大肆獎勵。不過在此請容許我強烈地糾正,這應該是「混亂」的口誤。

  「說訣竅其實也談不上……這種游戲,就只是把球甩起來再接住而已嘛。包括劍尖的部分也一樣,只要把球先甩起來,讓它轉個幾圈,就很容易成功了。

  「啊,那是旁門左道耶——」小姬立刻吐槽。「學那種偷懶的方法是不行的。因為人類一旦學會偷懶的方法就會養成習慣嘛,那樣一來就沒辦法再進步了。人類是要不斷進化的艾西莫夫有講過。」

  (注3:Isaac Asimov(1920-1992),美籍猶太人,二十世紀科幻大師。名作《I' Robot》即為電影「機械公敵」的原著小說。)

  「說得真好呢。」

  我握住小姬的雙肩。

  「既然如此,就請你將這句話付諸實行吧。」

  「喵嗚~~?」

  「不要在這邊貪玩了,快去給我用功念書。」

  「喵嗚——」

  小姬發出動物般的怪聲音,洩氣地垂下肩膀。

  「喂喂喂,動作快,馬上身體力行機器人三原則啊。」盡管跟機器人八竿子打不著,但我順水推舟地抓她話柄。「第一,師父的命令不能不聽,必須絕對服從。」

  (注4:艾西莫夫在《I' Robot》中所提出,內容分別是——第一、機器人不得迫害人類,也不得坐視人類遭受迫害。第二、在不違反第一項原則的前提之下,機器人應完全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在不違反第一及第二項原則的前提之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身安全。)

  「可是念書好無聊耶——好無聊好無聊無聊死了~~~」

  「只會一直說好無聊好無聊,再怎麼抱怨事情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的。」

  「那種事情你又怎麼會知道呢?搞不好真的會有什麼進展也很難說啊。為什麼要那樣專斷獨裁地否定別人所做的事情啊?真討厭,師父就只會潑冷水掃人家的興。」

  「少說些狗屁歪理……奇怪了,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能言善辯,光會要嘴皮子。」

  「肯定是受你的影響。」

  美衣子小姐一邊甩超劍玉一邊說道。

  嗯,也許她說的對。

  「師父——小姬我剛剛的剛剛,說是一秒钟以前也不為過的剛剛,才從學校回來而已耶。是從堪稱地獄的補習當中奇跡般生還的勇者耶,就算稍微玩一下下也沒關系吧,這是屬于戰士的休息唷。」

  「戰士沒有休息可言!人類一旦學會偷懶的方法,就很難很難再進步了喔。快點,go ahead。」

  「嗚喵……師父越來越勒索了!」

  「你的意見我虛心接受,但是小姬,不要再亂用漢字了,太難的就不要勉強。」

  勒索→×。

  啰嗦→〇。

  根本完全兩回事好嗎。

  「知道了啦——」小姬一臉無趣地點點頭。「美衣姊姊,那我先回去啰,謝謝你陪我玩。」

  「嗯?嗯嗯?啊——喔。」

  美衣子小姐有些不自然地點點頭。大概她覺得不是「自己陪小姬玩」,而是「兩個人一起玩」吧。不,或許應該說是「小姬陪自己玩」也不一定。這個人在某些部分,也有著幼稚的地方。

  「然后師父。」

  「什麼事?」

  「呸——!」

  小姬朝我吐完舌頭,就一手拿著劍玉從停車場跑出去了。精力充沛地,轉跟之間便從我們的視線范圍消失無蹤。

  十七歲。

  反觀我自己,在十七歲的時候,並沒有那種朝氣蓬勃……而是與現在不同含意地死氣沉沉,感覺就是個毫無生氣的家伙。

  絲毫也不願回想起來。

  「真是壞心眼啊,你這家伙。」

  站住身后的美衣子小姐說道。

  「你自己也幾乎都沒有去學校上課吧。」

  「大學生無所謂。」

  其實,我是為了想跟美衣子小姐獨處,才把小姬趕回公寓去的。不過這是秘密。

  「啊啊~~還想再跟她多玩一下的說。」

  「……」

  所謂「壞心眼」是指這個意思嗎?

  真是孩子氣啊。

  「咦?對了,美衣子小姐,平常這個時間你不是都在打工嗎?」

  淺野美衣子,二十二歲,自由業打工族。

  做過各式各樣的兼職工作,加上偶爾教附近的小朋友劍道,以此維持生計。由于一個人獨居,原本照理說生活開銷應該不至于太大,然而對古董鑒賞的興趣早已從休閒嗜好提升到收藏家的境界,印象中總是投注大量心力汲汲于此。

  「喔,你說打工啊?」

  「是的。」

  「昨天被炒鱿魚了。」

  「……」

  居然像寒喧一樣輕描淡寫地。

  「因為跟客人起了爭執嘛。」

  「喔……」

  記得這次打工好像是在居酒屋當店員是嗎?可能遇上酒品很差的醉鬼了吧……況且美衣子小姐又如此超脫世俗,仿佛看淡紅塵般,屬于相當直來直往的真性情。

  「一方面我自己也不夠成熟……」

  「你是真的有在反省吧……」

  美衣子小姐迄今為止,已經因為同樣的理由被炒鱿魚三次了。果然反省歸反省,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最佳范例。

  「得趕快找到一份新工作才行哪。」

  「這樣嗎……」

  我瞥了眼手中的信封。

  兼職打工,賺錢方式,收入來源。

  無論用哪種說法,意思都相同。

  話雖如此,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份詭異的工作,就算再找不到人也不應該把美衣子小姐牽扯進來吧……

  「除了生活費以外,更要緊的是上個月看上了一幅掛軸……必須在月底以前付清款項才行。怎麼了嗎?」

  「目前是預狀態嗎?」

  「差不多意思。」

  「價格多少呢?」

  「一百四十萬。」

  「……哇噢。」

  入手后轉賣,再運用轉賣所得的金錢繼續入手其他古董,美衣子小姐便是不停重復這樣的資金周轉。而在她眾多收藏品當中,這個價位也已經是數一數二的高檔了,看樣子光靠轉手買賣所回收的資金似乎很難達成目標。

  「大概還差多少錢呢?」

  「差個二十萬左右。本來打算這個月要拼命工作努力存錢的,結果最重要的工作居然被炒鱿魚了。」

  「這樣啊。」

  京都這城市對打工族而言,畢竟是相當嚴苛的環境哪。

  「……無論如何都想得到嗎?」

  「嗯。因為是喜歡的畫師的真跡。」

  真跡嗎?

  好奢侈的字眼。

  「那家店,可以信賴嗎?」

  「已經看過鑒定書了。」

  「這樣啊。」

  二十萬……這麼說來,即使是接受木賀峰副教授所委托的工作,也還差得很遠,根本就湊不足。雖然我會有三十五萬圓的收入,但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收入合計都是八萬四千圓。不對,時間只有八月底的一個星期而已,如果再加上其他打工,或許……

  不過.還是算了吧。

  唯有此事就算了吧。

  唯獨美衣子小姐,是我最不希望卷進麻煩當中的人。假如換成七七見之類的家伙,早就二話不說當機立斷了。

  「嘿——」

  美衣子小姐的興趣又轉回劍玉上。就照我剛才所說的,甩動垂在線尾的紅球讓它快速轉圈,然后再用大皿去接住。一瞬間球真的有落到圓皿上,但受到旋轉的作用力影響,又直接掉下去……為什麼會有人想要用圓皿去接住旋轉中的東西呢。

  「唔——明明都是劍……明明都是劍啊——」

  「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關系喔,此劍非彼劍。」

  「是我自己太笨手笨腳了嗎?」

  「沒那回事,應該是所謂的個性不合吧。美衣子小姐不適合玩這種小家子氣的游戲嘛。」

  「會小家子氣嗎?我覺得很有趣啊。」「……」居然說自己沒折的東西很有趣,這樣的美衣子小姐。

  讓我覺得既率真,又帥氣。

  倘若我有多余的心力,一定會很想向她學習吧。至少,就算在此時此刻,我也渴望能沾染那份光彩。

  「啊.接住了。」

  「終于成功啦。」

  「頭一次成功。」

  「……」

  用大皿接中還是頭一次嗎……

  可能真的有點笨手笨腳也說不定。

  又或者,這算另類的天賦異禀?

  果真如此,倒應該好好珍惜啊。

  「那我也要回公寓了,今天晚上你有空哪?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就當作是紀念失業,我請你吃葷食料理吧。」

  「真不巧,今晚我剛好有事。」

  「這樣啊。」

  遺憾至極。

  「對了,伊字訣——」美衣子小姐啪地一聲,抓住飛旋在半空中的劍玉,光看那個動作,實在不像反射神經遲鈍的樣子。「可別嫌我啰唆,關于你房間里面『那個』啊,伊字訣,你究竟打算讓『那個』在自己房里待到什麼時候?」

  「啊……」

  「雖然不想干涉個人的私生活,但是那棟公寓里面也住了小姬跟萌太還有崩子,三人都未成年喔。我認為在道德教育方面,可能會有問題。」

  「我本身也是未成年啊。」我半開玩笑地聳聳肩。「呃,你說的確實沒錯。好吧,我會盡快設法處理。」

  「要說到做到啊。」

  「關于『那個』的事,會導致如此棘手的狀態,畢竟我多少也有一點責任。不過現階段而言,至少發展成美衣子小姐擔心的那種問題可能性是零,所以這方面請放心。」

  「嗯,我相信你。」

  「那告辭了。」

  我輕輕揮手,在轉身背對美衣子小姐的同時,聽見背后再度傳來劍玉的聲音。看來美衣子小姐似乎對那種游戲相當地入迷。只不過劍玉這玩意兒原本應該是室內游戲吧,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停車場來玩呢……話說回來,在那棟每間房都只街兩坪大的公寓里,豈止劍玉,就連丟沙包都不方便了,這也是迫于無奈吧。

  兩坪和室,榻榻米,裸燈泡。沒有浴室,廁所共用。盡管是這年頭難以想像的惡劣環境,但里面居住的房客實是個性豐富,這點非常有意思,讓我覺得相當愉快。以劍道家淺野美衣子小姐為中心,包括最近終于確認本名的傳教士

  老爺爺——隼荒唐丸,逃家兄妹石凪萌太小弟與暗口崩子小妹妹,最邪惡的魔女——七七見

  奈波,以及「病蜘蛛」的弟子——紫木一姬。在這些成員包圍之下,平凡無奇的戲言者如

  我,不得不相形失色。

  實際上。

  的確如此。

  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本質上,毫無疑慮地。

  倘若一言以蔽之的話——

  「只不過是戲言哪……」

  我抵達公寓。

  三層樓的木造房屋。

  從階梯爬上二樓,經過隔壁美衣子小姐的房間,打開自己的房門。

  「歡迎您回來主人殿下。」

  才剛開門就在同一時間,立刻出來迎接我。

  「已經衷心等候您的歸來許久了。主人今天想必也非常疲憊請讓我盡心盡力撫慰您的身心吧。要先用飯還是先入浴呢?或者是先?要?我?」

  「……」

  在世上多如緊星的言語當中,這肯定是對我造成精神沖擊最適切的台詞。連反擊的施力點都找不到。

  「……」

  「為何您表俏僵硬一臉呆滯呢主人?」

  穿著圍裙加上這些台詞,以及刻意迎合的媚態,卻有著完全不相襯的,冷靜與知性兼具的表情,搭配及肩的頭發。雖然睑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卻像是勉強擠出來的假笑。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溫度,這一點讓人不禁聯想起方才見過面的木賀峰刪教授。然而相對于木賀峰副教授有如機器人般金屬性質的冷度。眼前這位則是有如冷水般清涼舒爽的感覺。

  她的名字,叫做春日井春日。

  春日井春日。

  專攻動物生理學與動物心理學的動物學者暨生物學者——換言之與木賀峰副教授之間的共同點並不僅止于溫度的向量——直到上個月為止,都以研究員的身分在位于愛知縣深山里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任職。

  之所以使用過去式,當然是因為,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上個月,惡名昭彰的斜道卿壹郎博士——別名「墮落三昧」——所主持的研究機構,與其相關種種,都徹底地崩壞瓦解。同一時間他面臨失業,再加上因為住宿在工作場所的關系,所以同一時間連住處也沒了。

  「開玩笑的啦,愛捉弄人的大姐姐只是跟你開開玩笑,別那麼正經八百地用不著嚇到發抖嘛,真可愛耶。」

  「……是。」

  話說——

  為什麼那位春日井小姐會出現在這里,為什麼身上的白衣會換成圍裙出現在此?先簡單說明來龍去脈。

  ——以下是回想畫面:

  『嗨~~~』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住址?』

  『我調查過了。』

  『……你是怎麼從愛知來到京都的?』

  『用走的。』

  『……』

  『讓我進去嘛。』

  『為何要讓你進來?』

  『從今天開始我要莊在這里。』

  『憑什麼!』

  『都是你害我失業變成無業游民的。』

  『唔……』

  『都是你害我失業變成無業游民的。』

  『……那是因為,呃,也許是那樣沒錯。』

  『再這樣下去我名媛般的人生就要陷入危機,如果你能展現出男孩子該有的人道精神我會很高興喔。』

  『……』

  『不行嗎?』

  『……不行。』

  『是嗎?真可惜。』

  『勸你死心比較好。』

  『唉~~枉費我特地准備了女僕裝居然派不上用場,可惜可惜。』

  『啊?』

  『那好吧拜拜,后會有期。』

  『請等一下。』

  『有事嗎?』

  『剛才你說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啊。』

  『明明就有吧,麻煩你再說一次。』

  『枉費我特地准備了女僕裝。』

  『……歡迎光臨,請進。』

  『……』

  『見義不為無勇也,鋤強扶弱是應當。我豈能對有困難的人坐視不管,豈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呢。』

  『……謝謝。』

  『不不不,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以上是回想畫面。

  呃,當然,以上內容全部都是開玩笑的,都是胡謅的,真有人要相信我也很傷腦筋,不過真實的情況大致上也類似這樣相去不遠,意思就是半斤八兩好不到哪里去。

  春日井春日小姐的食客生活,于本日屆滿一星期。

  「別杵在門口快進來吧,這可是你家呢。」

  春日井小姐仿佛邀請般向我招手。

  食客生活屆滿一周。

  已經適應得很自然。

  應該說,根本無須適應,反正這人的本性原來就是這樣。雖然初相識時由于場面特殊,以至于留下非常槽糕的第一印象,但如今嘗試將其性格融入日常生活當中才發現,套用木賀峰剛教授的說法,像春日井春日這樣有意思的人也算相當罕見的奇葩。甚至因為太過有趣,讓我完全錯過了將她掃地出門的最佳時機。

  「是是是……真受不了,請別再開那種玩笑啦。根本就不可能會有晚飯或浴室吧,這房間連個冰箱都沒有。」

  「可是晚飯真的有喔。我叫了外送,而且是壽司,因為臨時得到一筆收入的關系。」

  「嗯?」

  「算是這幾天受你照顧的謝禮。」

  「哦……」

  挺有心的嘛,還會想到要報答我。

  所謂臨時收入,是指找到新工作了嗎?

  「快進來吧。」

  「喔,好……」

  壽司盒旁邊躺著一個穿斗篷的女孩子。

  「……」

  「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對不對?這是我向荒唐丸老先生打聽到附近值得推薦的店家喔,其實剛才我已經先偷嘗了一點真的非常美味呢。雖然你不能喝酒沒辦法干杯不過我准備了烏龍茶,是叫做紅烏龍的品種唷——」

  「春日井小姐。」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夾雜著咬牙切齒的摩擦聲。

  嘎吱作響!

  嘎吱作響嘎吱作響!

  「怎麼了嗎?你好像不太對勁。」

  「這~個~女~孩~子~究~竟~是~誰?」

  說話方式,變成有如外里人的語調。

  「嗯?啊啊那個待會兒再詳細說明總之先擱著別管吧。比起那種事現在先來享用壽司不是更好嗎。」

  「一點也不好。」

  全身上下由內而外都一點也不好。

  以我全部的存在發誓一點也不好。

  那個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孩身形嬌小,看樣子似乎正在沉睡當中。豎起耳朵仔細聽,甚至還可以聽見細微的可愛鼾聲。即使遠看也感到清爽飄逸的黑發,長度相當驚人。雖然戴著眼鏡睡覺有些匪夷所思,但卻是一張賞心悅目的睡臉。

  可愛的容貌。

  大概跟小姬同齡,差不多十七歲左右吧。

  「……」

  也就是說還未成年。

  綁架未成年者。

  誘拐未成年者!

  擄人、監禁!

  而且最要命的還是個女孩子!

  「烏云罩頂……我的人生已經被大片烏云籠罩住……」

  啊啊……看見死兆星了。

  (注5:漫畫《北斗神拳》當中被視為不祥之星,看見的人表示死期將近,實際上即天文學中北斗七星的輔星Alcor,屬于大熊星座。)

  不,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少說那種容易引起誤解的話,簡直令人火冒三丈耶。」春日井小姐雙手交叉在胸前,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我可是救人一命喔,今天去外面散步的時候看見這個女孩子倒在路邊所以才把她撿回來的。」

  「倒在路邊……撿回來……?」

  「嗯。」

  面對我的質問,春日井小姐若無其事地點頭回應。

  然后自己一個人在榻榻米上落坐,雙腳隨性地斜放著,伸手去拿壽司。大口吃掉,呼~~~臉上浮現恍惚出神的表情。雖然是個怪人,但似乎唯有食欲方面屬于普通人等級。

  唯有食欲方面.

  至于常識,不知都到哪去了事

  「你、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有什麼好生氣的,而且你說的話很奇怪很過分喔。意思是我的行為哪里不正常嗎?難道你認為我看見有人倒在路邊應該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看到可憐的女孩子能夠視若無睹見死不救嗎?那樣叫做人間失格,根本就不配當人喔。」

  「……唔——」

  沒想到正確的道理從不正確的人口中說出來,竟是如此刺耳。

  「好了快來吃壽司吧,煎蛋全部都是我的喔。嗯?那信封里面放著什麼東西啊,感覺好神秘……」

  「請不要無視如此重要的事件擅自把故事進行下去!就好像『征服世界,可是如果世界變成百人村的話』耶!」

  過度混亂,瞬間巫女子化。

  「趕快報警!報警報警報警,諸立即立刻立時與警方聯絡!我們現往強烈地需要警察!」

  「唉呀真討厭,不要把別人講得好像很沒常識一樣。」

  啧!啧!啧!春日井小姐裝摸作樣地搖搖食指。也許我的反應會被認為是大驚小怪,但眼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正是令我心浮氣躁的原因。啊啊——這個人,我早就在想這人總有一天會干出什麼好事來……明明有想過,為什麼我卻如此粗心大意疏于防范呢……難道跟美麗大姊姊過同居生活的誘惑,值得我賠上剩余的人生嗎?這一整個星期以來,根本也沒有嘗到任何甜頭不是嗎?就只是讓原本已經夠小的房間變得更加狹小,只剩下一半空間而已不是嗎!

  「算了,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嘛。」

  造成一切無常的始作俑者如此安慰我。

  然后再搭配公式動作,拍拍我的肩膀。

  「嗯——這樣吧,大姊姊就好心告訴煩惱的青年一件好事。對『困境』存有『防備』的『心理』,把這句話組合起來用寫的——」

  「用寫的?」

  「就是『困憊』。」

  「少啰唆,閉嘴!」

  「你的眼中寫著困憊☆」

  「講話不要加☆!」

  「但是那個女孩子身上唯一攜帶的物品。」

  突然又華麗地轉回剛才的話題。春日井小姐站起來拿出錢包,塑膠皮上畫著鮮艷逗趣的

  動物圖案(說不定是卡通角色),感覺非常像小朋友用的錢包。她打開拉鏈,從中抽出一張小紙卡,那是一張名片。

  「你看看吧。」

  名片上這樣寫著——

  名偵探

  匂宮理澄

  NEONOMITA RHYTHM

  然后是地址跟電話號碼(室內電話?傳真?手機)。

  「……」

  砰————————!大爆炸的感覺。

  「看吧看吧你還敢說我沒有把這女孩送去警察局是錯誤的判斷嗎不你根本不敢講。」

  (注6:修辭學的一種,以說反話的方式來表達本意,常用于嘲諷。)

  「反語法……」

  不對,這時候還管它什麼反語法。

  問題在于這張畫著哈姆太郎插圖,看起來像是在游樂場制作,背后還貼著大頭貼的名片上所寫的頭街。

  名偵探。

  「了不起……」

  生物學者算哪根蔥啊。

  比尼斯湖水怪更瀕臨絕種。

  比幽浮更不確定的存在。

  目睹幽靈現身百鬼夜行!

  「最強合體誕生了嗎……」

  「而且還是美少女名偵探。」春日井小姐說道。「是美少女名偵探,美少女名偵探耶。沒道理將如此有趣的女孩子交出去讓公權力處理吧?」

  「那算什麼理由啊。」

  但話說回來,無論她是基于何種理由,我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穿著斗篷的名偵探(自稱)。

  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無可否認的身分不明,首屈一指的全民公敵。

  「也對……說起名偵探的確都會聯想到黑色斗篷嘛……」我已經過于錯愕,完全不知所云。「但即使如此,春日井小姐,你也不應該把人搬到我房里來吧。」

  「可是.我原本以為跟在你身邊就會有好玩的事情發生所以才特地大老遠跑來京都的結果沒想到你這家伙根本都在過普通人的生活啊。去兼差當家庭教師偷偷暗戀淺野小姐又跟一姬小妹妹互通款曲簡直無聊到了極點。所以我只好主動把麻煩的根源給帶進來啰。」

  「原來如此我已經充分明白你那有知識有內涵的動機原委了所以閉上你的嘴給我安靜。」

  然后直接窒息而死吧。

  殺意。

  此刻內心湧起的情緒毫無疑問正是殺意。

  「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我走近少女身邊蹲下,伸手探向她額頭。稍微有點熱,不過應該是這個年紀的少女特有的現象,大概算正常體溫吧。收回手,接著想量量看脈搏,但兩只手都包在斗篷里面,又不能脫她衣服,只好改摸脖子上的頸動脈。撲通撲通撲通,健康狀態,沒有任何異常。

  「那些步驟我全部都險查過了,這個女孩子……理澄小妹妹,真的就只是睡著而已。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名生物學者啊。」

  「少啰唆無業游民。」

  我對年長女性也是會不客氣的。

  理澄是嗎……

  奇怪的名字。

  「那個姓氏……叫做『N E O N O M I Y A』嗎?」

  「我想那應該不是羅馬拼音而是英文寫法喔,因為『理澄』的部分也一樣嘛。所以照漢字讀音直接念作『NIOUNOMIYA』就可以了吧。」

  「唔——匂宮啊……」我收回放在理澄小妹妹頸部的手。「感覺好像在哪聽過……究竟是哪里呢……」

  「哎呀哎呀身為大學生的你居然如此淺薄無知。提到匂宮當然就非源氏物語莫屬啊,這種基本常識迎我這個學理科的都知道耶。全書由五十四帖構成是世界上最龐大的物語文學,第一部始于《桐壺》終于《云隱》,實際上原本《云隱》是不存在的正篇內容只到《幻》就結束了《云隱》的存在只不過是暗示著主角的死亡而已。然后是銜接在《云隱》之后的第二部,從《橋姬》到最終卷的《夢浮橋》稱為宇治十帖而夾在正篇結束后到宇治十帖之間的三卷《匂宮》《紅海》《竹河》都是主角之孫的名字喔。」

  「啊啊,原來如此。」

  難怪總覺得曾經在哪里聽過,這下子所有疑問都一掃而空解決得一干二淨了。真懷念啊,源式物語,是在什麼時候讀過呢?對了對了,是ER3時代,在課堂上有讀過英文版的。只不過與世人評價相反地,我喜歡后面的故事更勝于第一部。該怎麼說呢,應該叫后日談嗎?比較像收拾善后畫下句點的感覺。

  「我說伊小弟——」

  「……這稱呼是怎麼回事。」

  「伊小弟——」完全當耳邊風。「想不想掀開這個女孩的斗篷看看里面呀?」

  「什麼叫想不想掀開看看……請不要把別人講得像變態一樣。況且我對少女沒汁麼興趣,都已經滿十九歲了,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女生實在很難——」

  「可是我覺得淺野小姐那邊希望渺茫耶。」

  被一針見血地說破了。

  有點受打擊的震撼。

  「而且理澄的斗篷底下很有意思喔。」

  「很有意思?」

  「非常非常有意思。我將這女孩給撿回來最大的原因就隱藏在那件斗篷底下。」

  「………………………………」

  我懷著一種好像被拐的感覺,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睡容天真無邪的少女,將黑色斗篷從下方慢慢掀起,窺視里面的模樣。倘若這副德性突然被人拍下照片我的人生就全毀了。

  少女穿著束縛衣。

  可以形容為人魔漢尼拔造型,凶惡犯罪者死刑囚專用,素色的那種。袖子被捆綁在胸前與衣服融為一體,上面還纏了兩條皮帶固定住,尺寸似乎跟體型不太合以致下擺過長,穿在少女身上宛如洋裝般。就算竭盡所能地,竭心盡力地說服自己那其實是一件長大衣——不行,還是沒辦法,絕對不可能的。

  我將斗篷蓋回去恢復原狀。

  「………………………………」

  已經不行了。

  到達極限了。

  夠了夠了受夠了。

  在迄今為止十九年半的人生當中,縱使已經歷過各式各樣的艱難困苦,但陷入如此絕境卻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如此這般被逼到懸崖邊界,毫無疑問是的所未有的初體驗。我決定了,下次再接到鴉濡羽島每月至少兩次的邀請電話,就毫不猶豫地答應吧,這個提案在心中獲得壓倒性的支持,立刻通過表決。

  「並不是斗篷哪里有問題,而是這樣子根本沒辦法量到脈搏啊……」

  「難道最近的年輕女孩子正在流行這種打扮嗎?哎呀哎呀我也上了年紀落伍了。這叫什麼,哥德羅莉系?死神系?還是搖滾龐克系?」

  「一個人絕對沒辦法自己穿上的衣服能叫做流行服飾嗎……」我想這既非哥德羅莉也非死神更非龐克,而是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的束縛衣。「所謂名偵探,果然要具有瘋狂特質的人才當得成哪……」

  深切地有感而發。

  這表示我還差得遠嗎……

  「話說回來,那件衣服不見得是理澄她自願穿上的。」春日井小姐突然轉換成博士的語氣。「可能是少女虐待案件也不一定。」

  「……虐待——」

  少女虐待。

  虐待。

  這是一句,讓人心底發冷不寒而栗的話。

  這句話,讓人完全不願再聯想下去。

  「……被誰虐待?」

  「被你。」

  「為何是我!」

  「眼前的情況任誰看了都會這樣想。」

  「唔……」

  糟糕。

  這個人,太有趣了。

  食客生物學者,與來路不明的束縛衣少女。

  我已經快搞不清楚要先傷腦筋哪一邊了……

  叫小姬來幫忙……不行這時候再增加一個短路天兵還得了。

  救命啊巫女子!救命啊志人君!

  「伊小弟真是個無趣的男人啊~~~~」春日井小姐態度極為輕蔑地朝我歎了口氣。「原本還期待你一定會來個漂亮的大吐槽呢。」

  「閉嘴你這混蛋。」

  「因為伊小弟是個無趣的男人所以從現在開始罰你只能負責搞笑吐槽除此之外一律禁止。」

  「憑什麼!」

  「………………………………」

  「………………………………」

  「………………………………」

  「我明白了,好的從現在開始我就專心吐槽……才怪,憑什麼啊!」先吐槽一次再繼

  續。「……喂,到底憑什麼你說啊!」

  「合格。」

  春日井小姐豎起拇指稱好。

  「就是這樣以大垣君為目標繼續努力吧。」

  「原來那都是被你訓練出來的嗎……」

  春日井春日之動物調教講座。

  什麼跟什麼。

  這時候——

  冷不防地——

  「唔……嗯嗯……」

  就在我們的白癡對話進行到一半時,理澄小妹妹翻了個身,看樣子好像快睡醒了。

  「呵呵呵,別鬧了言歸正傳吧,該怎麼向她解釋呢伊小弟?」

  「……」

  該怎麼把這個人趕出去再來想辦法。

  我暗忖待會理澄清醒過來的時候,不要靠太近比較好,便悄悄拉開距離。接著我看春日井小姐並沒有移動位置,便又躲到她身后,反正春日井小姐個子比我還高。

  「你這膽小鬼。」

  「隨你怎麼說都行。」

  「你這虐待少女的變態。」

  「那句除外。」

  匂宮理澄睜開眼睛,醒過來了。

  「……嗯,唔——」

  嬌小的身軀緩緩坐起,明明雙手都無法使用,動作卻相當靈活。接著她朝春日井小姐(與我)的方向看過來。

  然后偏著頭。

  烏潞溜的大眼睛。

  直愣愣地圓睜著。

  純粹的疑問。

  不理解。

  困惑。

  驚愕。

  疑惑。

  警戒。

  以及,恐懼。

  「嗚——」

  眼睛微微眯起。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音量。

  加上眼淚,組合成嚎啕大哭!

  可惡!已經玩完了!

  戲言系列到此結束!

  感謝各位長期以來的支持與愛護!

  「是、是、是壽司耶——!」

  「……啊?」

  「我開動了!」

  理澄有如一只馄饨的野獸,以猛虎之勢撲向壽司盒。既然雙手無法活動,就只好學小狗趴著吃,吃相之驚人,已經到達難以吐槽的地步,這時候還講什麼禮儀講什麼氣質都是多余的了。

  「啊啊!煎蛋是我的耶!」

  春日井小姐遲了一秒,才驚慌失措地犬喊。

  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人激動地大呼小叫……只不過,沒想到她居然會把儲存的爆發力用在這種地方。

  真浪費啊……

  「……」

  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敞,就只是默默地觀賞著黑斗篷名偵探與女僕裝生物學者爭奪壽司的畫面。

  燈光漸暗(Fade Out)。



第三話

  「我叫匂宮理澄——」

  理澄小妹妹俐落地點了下頭。

  理澄與我以及春日井小姐,正彼此面對面地,呈三角形圍坐著。在這間狹小的和室里,幾乎等于三個角可以互相碰觸的狀態。她的黑斗篷已經脫下折放在角落,此刻只穿著洋裝般的束縛衣。雖說是黃昏時刻,但京都的夜晚並不涼爽,甚至應該說,夜晚才是京都發揮夏季本領的開始。然而,若將眼前我所感受到的這股沉悶凝滯的空氣,全數歸咎到京都頭上,未免也太過苛薄了吧。

  「今年十六歲,是名偵探唷!」

  「……」

  「喔,我叫春日井春日,是生物學者。」

  春日井小姐平靜地回應道。她伸出右手,而雙手被束縛的理澄只有微笑以對,露出非常天真無邪、仿佛涉世未深的稚氣笑容。

  「旁邊這位是伊小弟,戲言玩家。」

  「諸不要隨便介紹別人。」

  「那麼,請問——」

  理澄表情一變,認真地注視著我們。不愧是以名偵探自居,那道視線,讓人不得不感受到沉重的壓力。但前提是假如她嘴邊沒有粘著大量飯粒的話。

  「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呢?」

  被質問了。

  ……問我也沒用。

  非常一針見血的質疑。

  這個問題,我才想問。

  神啊,請問你是一個笨蛋嗎?

  「什麼叫這種地方,真過分,這里可是我家耶。」

  「是你家才怪,」我開口道:「春日井小姐,為了避免把事情搞砸請妳暫時安靜不要說話。」

  「可是我很想把它搞砸說。」

  「閉嘴,小心我殺了妳。」我將春日井小姐撤到視線范圍以外,轉而面向理澄。接著便用高超的技巧,以不竄改事實的方式編織謊旨。「關于妳為什麼會在這里的疑問……呃據說是這位好心的大姊姊看見妳倒在路旁,又無法置之不理,就把妳撿回來了。」

  「倒在路旁?」理澄一臉驚愕的表情。「在、在哪里?我這次,是倒在什麼地方?」

  這次?

  所謂這次,是指已經有過前幾次的意思嗎?

  我微偏過頭,看向春日井小姐。

  「她當時倒在哪里?」

  「鴨川公園一帶的橋下。」

  春日井小姐答道。統稱為鴨川公園,其實范圍相當地廣,不過話說回來,以散步而言走得可還真遠。

  算了,此人行動半徑本來就很大。

  反正也是閒人一個。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理澄點點頭,似乎接受了。「那真是太謝謝妳啰!大姊姊,我喜歡妳!」

  以道謝而言態度相當輕佻失禮,不過無妨,這樣活力充沛的女孩子讓人看了也不致反感,畢竟這年頭世上多得是性格扭曲老成世故的死小鬼。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只不過是做了身為人類應當仿的事情而已。」過去想必也是個死小鬼的春日井小姐,說出肯定是言不由衷的台詞。「對了所謂名偵探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呢?」

  然后又接著提出言不由衷的疑問。

  擺明了想看好戲。

  「呵呵——」

  理澄小妹妹得意地笑了。

  「這個嘛,一言以蔽之就是動腦的工作唷。」

  「哦~~」

  春日井小姐表現出佩服的模樣。

  實在很假。

  「不過要我來說的話,名偵探不是一種職業哨。大哥哥大姊姊,所謂名偵探,是一種生活方式唷!」

  理澄自信地揚起嘴角,帥氣微笑著。

  糟糕了,這個笨蛋。

  居然說什麼生活方式。

  「好酷喔~~真帥氣真帥氣。那樣的生活方式,我非常向往呢。」春日井小姐十分捧場地搭腔,引格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對了妳身上那件束縛……嗚 ——」

  我連忙使出渾身解數,以最快速度從背后架住春日井小姐,捂緊她的嘴巴。

  呼——真驚險。

  混帳家伙,竟然若無其事地問出那種話來,沒神經也要有個限度。再深入追問下去,萬一發現真的是少女虐待案要怎麼辦,這人居心何在啊。

  「怎麼了嗎?」

  「不不不沒事沒事什麼也沒有。只是突然覺得很想玩摔角游戲而已……喂,春日井小姐,請不要舔我的手指!」

  我反射性地松開她。怎、怎麼回事,剛才那股穿透全身的強烈刺激感是什麼,明明也不過是指尖被舔了一而已……我下意識地瞪向春日井小姐,結果看到鮮紅的舌尖從薄唇當由伸出來,接著是妖艷媚惑的眼神立勾勾地凝視著我。

  恐怖!

  春日井春日,恐怖指數更上一層樓!

  「……呃,既然已經知道妳是倒在什麼地方,那能不能告訴我們妳為什麼會倒在那里呢?其中包含了有關偵探的奇聞逸事嗎?」

  「我不是偵探,是名偵探唷。」

  在細微處被指摘了。

  看來她似乎有種無聊的堅持。

  「這個嘛,要問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因為肚子餓的關系吧。我一專心起來就會忘了吃飯。最近忙東忙西地已經連續三天都滴水未進,結果就頭昏限花體力不支啰。」

  「……」

  所以才會有剛才那樣驚人的食欲是嗎。

  原來如此。

  「可是用『大概』這個字眼感覺相當不確定啊。」

  「我常常失去意識陷入昏迷,可以稱之為昏迷癖了吧。有時候一清醒發現自己倒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有時候醒在完全沒有印象的街道上,或是所有記憶煙消云散,這些都已經是家常便飯啰。」

  「……咦?」

  這……

  這個,好像有點不妙。

  意思是她……有病嗎?

  一種叫narco什麼的,即所謂的嗜睡症吧。

  「只不過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高級壽司,這種情形還是頭一次發生耶。哎呀~~~~真是謝謝招待。我最喜歡壽司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只是粗茶淡飯而已。」春日井小姐答得很順。「我不會跟你收錢的不必擔心喔。」

  「哈哈~~~大姐姐果然就像外表一樣溫柔耶——我喜歡妳!可是也不能白吃一頓……啊,說到這!」理澄似乎突然想起什麼,迅速站起來。「我、我的錢包不見了!」

  「在這里。這是你放在斗篷內側口袋的東西沒錯吧。」春日井小姐伸出手遞過去,但理澄卻用嘴巴接住,這女孩的衛生觀念是負七嗎?「為了安全起見所以才先幫妳保管著。雖然這樣自作主張覺得很失禮,不過一方面也是想知道妳的名字。」

  「非常感謝……咦?怎麼是空的!」理澄小妹妹,發生慘劇。「又被偷了——!這次我放了三萬圓在里面耶——!竟然只剩下零錢跟名片!」

  「真可憐,居然在昏迷的時候被偷走現金呢。」

  春日並小姐一睑發自內心同情的模樣。

  我瞥了眼和錢包同樣空空如也的辭去盒,確認雕刻在盒緣的店名。嗯,這家店的特級壽

  司,以這樣的分量,大約是三萬圓左右吧……

  臨時收入。

  意思就是,臨時獲得的收入。

  意思就是.並非正常的收入。

  「……」

  妳是魔鬼嗎?

  要我說幾次都行。

  妳是魔鬼嗎!

  「……算了,好歹還有吃到壽司,就看開點吧。」理澄垂頭喪氣地說著,走向折放在角落的斗篷。「多留無益,我該告辭了。」

  「要走了嗎?」

  「……嗯,今晚的住宿該怎麼辦呢……」

  「住宿?妳不住在這附近嗎?」

  「我是個云游四方的流浪者。」

  「流浪者?」

  「浪漫主義者。」

  啊啊。

  我想起那張名片上所寫的地址,是在京都內不曾見過的地名。那個郵遞區號是屬于什麼地方的呢?既然以名偵探為職業(生活方式),所謂「云游四方」大概是指經常必須離家遠行吧。

  「出門在外的時候分散風險會比較好喔。比方說隨身攜帶三萬以上的錢包之類的。我要到都來的時候也有這樣做。」

  春日井小姐神態自若大言不慚地以過來人身份給予建議,我已經打定主意絕不再相信這個人。

  「……」

  在旅途電頓失盤纏,沒有比這更淒涼的事情了。

  「……大哥哥。」

  「在,有何吩咐?」

  不自覺地使用敬語。

  「請幫我穿上斗篷。」

  「……好的。」

  此時嚴禁吐槽。

  我拾起斗篷,化身為一流洋房的管家聖巴斯汀(假名),服務周到地為理澄穿上。「謝謝你。」理澄低頭致謝,即使將低垂的頭重新抬起,背影卻依舊頹喪。感覺無精打采地。

  真可憐。

  實在太可憐了。

  可憐中的可憐,King of 可憐。

  最重要的是自己並未察覺自己的可憐,這一點更是決定性地可憐。這樣的人想必會在不知不覺當中,繼續被社會的強者壓搾下去吧,就好像「咦?什麼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耶——算了無所謂~~」這樣的感覺。

  我的罪惡感,已經超越了極限。

  「……理澄,需要錢的話,我借給妳吧。」

  「可以嗎?」

  理澄迅速回過頭來。

  「嗯……不過也沒辦法借太多就是了。」

  「謝謝!大哥哥,我喜歡你!」

  咚——

  理澄猛然沖向我,像要擁抱般飛撲上來。想當然耳,她的雙手無法活動,結果就只是單純地對我施以肉體攻擊而已。那威力出乎意料地大,我整個人撞上背后的牆壁。

  很痛。

  「啊……你不要緊吧?」

  「……沒事。」

  我從褲子口袋取出皮夾,將三萬圓整,放進理澄的錢包里。那是這個月的生活費,雖然我自己手頭也並不寬裕,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三萬圓,我將這筆錢放好,塞入理澄的斗篷暗袋里。

  「還有,理澄,隨隨便便就對人說喜歡是不可以的。」

  「伊小弟居然對純真的少女灌輸那種偏差觀念,現實主義者就是這樣討厭啊。」春日井小姐有如電視購物節目當中反應誇張的外國人般,攤開雙手搖頭歎氣。「小心長大以后千萬不要變成這種人喔理澄小妹妹。」

  「……」

  很遺憾妳的意見我非常贊同,只不過我自認再怎麼說人格都比妳正常得多了。

  「好的,我明白了!」

  臭小鬼妳點什麼頭啊。

  「那那那,大哥哥大姊姊!多謝你們的照顧!」

  「嗯,有任何困難別客氣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們喔。」

  「妳這渾蛋給我閉嘴剛才已經警告過妳了。」

  「我接下來因為工作的關系還會待在京都一陣子,有緣的話說不定能再見到面喔。不過我才剛來沒多久,住宿的飯店也都還沒決定好就是了。」

  「……是嗎——」我點點頭。「那有緣再見吧。」

  有緣再會。

  這句話聽誰說過?

  對了,是木賀蜂副教授。

  「如果能再見到面,我會把錢還給你的唷。」

  「呃,不用還了沒關系,直接把我們的事情忘了更好。倒是妳剛才有提到工作……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不是還自稱為生活方式的嗎。

  「呵呵呵,我現在啊——」

  理澄小妹妹說道。

  「正在尋找一名叫做零崎人識的男子喔。」

  「…………………」「………………」

  「這就是我現在要動腦的工作。假如大哥哥或大姊姊有任何關于那名男子『零崎人識』的情報,請打名片上的電話號碼跟我聯絡,我會很開心的唷。」

  「情……情報……」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可是,至少也要先弄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物——」

  「臉上有非常誇張的刺青,應該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吧。啊,不過據說是個擅于藏匿的家伙,可能沒那麼容易找到,而且是個危險人物,就算看見了也不要出聲比較好喔。對了,大哥哥,可以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

  「?怎麼了嗎?你的表情好像很詫異。」

  「不,沒什麼……」

  「是嗎?」

  理澄原地立正站好。

  「那麼我就此告辭了,大哥哥大姊姊,后會有期!」

  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都活力充沛地,自稱名偵探的匂宮理澄,在恭敬有禮的道別過后,朝我們低頭致敬,便走出房門離去了。

  留下的,只有寂靜。

  沉重的,沉重又沉重的寂靜。

  沉痛的沉默。

  就連春日井小姐,也不發一語。

  而我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零崎。

  尋找……零崎人識?

  找到了,要做什麼?

  「零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知經過多久,春日井小姐才喃喃說道:「上個月入侵博士研究所的人物,好像就是這個姓氏哪……」

  「嗯……」

  而且。

  五月時曾出現在京都,將合計十二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殘殺肢解的殺人鬼,名字恰巧正

  好就叫做,零崎人識。

  不會吧……

  沒想到會在如此機緣之下,聽見這個名字。

  人間失格?零崎人識。

  零崎一賊的鬼子。

  為呼吸而殺人,冰點下的刀刃。

  「……話雖如此——」

  我輕輕搔了搔頭。

  其實也不需要緊張。這時候跑來京都尋找那家伙……我想應該也無能為力。那家伙,此刻別說是京都了,就連在不在日本境內都很雖說啊。

  名偵探,界外跑壘中。

  是不是應該,先告訴她比較好呢?

  「大姊姊剛才吃得好飽現在想要來親熱一下。」

  「要做自己去做。」

  八月一日,星期一。

  暑假開始。

  戲言玩家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就這麼回事。
第二章食人魔(食人魔)

        

   彩券對中頭獎。

  「獎金要用來買什麼呢?」

  「買彩券。」



第一話


  聽見哀川潤三個字,腦中會浮現的種種聯想——

  自由奔放。放蕩不羁。豪爽磊落。粗野剛強。紅色。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只要價錢談得攏任何工作都予以承包。沙漠之鷹。殺魔人。紅色制裁。嘲諷的笑容。臉上總是帶著邪惡的微笑。笑里藏刀。冷嘲熱諷的口吻。三白眼。目露凶光。剪裁合身的套裝。最喜歡捉弄別人。喜歡有趣的事物,喜歡麻煩事。莫名其妙地高估別人。愛沒熱鬧趁機制造混亂。最討厭半途而廢。身材高挑修長。完全不頗慮別人的心情。熱愛漫畫。自信滿滿。美女。可靠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想與之為敵,與之為伍則天下無敵,雖然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說話粗魯,態度粗暴。高傲蠻橫,不講理,我行我素。大騙子,若無其事地欺騙別人。頭腦靈活,只不過很少使用。寧可憑力量決勝負。充滿魅力,具領導特質。年齡不詳。推測大約二十五至少三十歲之間。喜歡角色扮演。愛車是鮮紅色眼鏡蛇跑車。機車當然是騎DUCATI(原裝進口),只可惜我尚未親眼看見。

  「所以呢?……后來怎麼樣了?」

  「什麼東西怎麼樣了?」

  「就是那個……叫匂宮理澄的名偵探小妹妹,你有打電話告訴她實情嗎?跟她說『你正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像傻瓜一樣耶~~簡直是個笨蛋耶~~』之類的。」

  「不……我沒有。」

  「為什麼沒有,直接告訴她不就好了。」

  「因為嫌麻煩。我並不想扯上關系。」

  「是嗎?聽起來超有趣的啊。」

  「一個穿斗篷加束縛衣的眼鏡少女兼名偵探?」

  「聽越來很有趣啊。」

  「不,我避之唯恐不及。」

  「哈,原來如此。」

  哀川小姐只是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八月四日。

  我又再度來到,四條河原町一帶。

  在某大型書店樓上的義大利面專賣店,與哀川小姐——哀川潤,面對面地共進午餐。

  昨天臨時接到電話被約出來。

  過程大致如下——

  『唷~~小哥,明天中午以后有空嗎?』

  『咦?明天嗎?我已經跟小姬說好一整天都要教她做功課了。』

  『哦?那把它取消掉你就有空啦。』

  『……』

  『那明天見啰。』

  ——過程大致如此。

  對不起了,小姬。

  哀川小姐今天的穿著.呃怎麼形容呢,相當地休閒率性。應該說充滿青春氣息嗎,時髦活潑的短上衣搭配綁在腰間的襯衫,以及似乎很難穿脫的窄管牛仔褲,腳下並非高跟鞋,而是有如籃球鞋般厚底高筒的運動鞋,前額綁著頭巾,底下的頭發分成兩邊束起。整體而言仍是按照慣例以紅色為基調,但看上去卻有種宛如變裝的感覺。

  「嗯?這身造型?不算變裝啦,今天是休息日兼私人時間,所以才想說配合一下小哥好了。反正難得出來約會,偶一為之也不錯嘛。」

  「今天是出來約會的嗎?」

  我以為又要被強迫協助什麼麻煩工作,還戰戰兢兢地前來赴約呢。其實仔細想想,哀川小姐說的也有道理,假如換成她平常慣穿的深紅色套裝,無論怎麼看東看西看任誰來看,都不像是情侶檔吧……只會變成大姊大輿小跟班的組合。話說回來,即使她配合我改變造型,也沒辦法平衡彼此之間的差距。

  「這樣打扮也不差吧?」

  「當然,哀川小姐不管穿什麼都很合適……雖然上次的護士服讓我很想笑。」

  「……我說過不准叫我的姓氏,會以姓氏稱呼我的只有『敵人』……呿,真是的,我都已經快懶得糾正你了。能夠憑耐力戰勝本小姐,你這家伙果然不簡單哪。」

  就像例行的儀式若重復超過一百遍,終究也會流于空泛吧。哀川小姐卷怨和風豆漿奶油意大利面,優雅地吸入口中品嘗。這人平常看似粗枝大葉,有時卻出乎意料地舉止端莊。

  想必是,曾經受過相當且好的教養吧。

  ……

  真的有嗎?

  「對了,小哥——」

  「什麼事?」

  「最近過得怎樣啊?」

  「……大致上就像剛才講的——接受高都大學副教授的打工邀請,還有撿到名偵探,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啊,對了,左手的石膏終于拆除啰,你看——」我揮舞左手示意。「雖然還沒有完全康復,不過至少行動比較自由了。」

  「哦?啊啊,那是上個月受的傷吧。唉呀!回想起來,以當時的情形,真虧小哥遺能撿回一條命哪……你這家伙也相當努力了,不錯不錯。」

  「……對啊,即使是我,上個月也曾經以為自己會一命嗚呼呢。」我順著哀川小姐的台詞接腔,然后雙手交叉在胸前續道:「……不,嚴格說起來,包括前一個月的小姬事件,以及在那之前的零崎事件,還有更之前的鴉濡羽島事件,也就是和潤小姐相識的契機,其實每一次我都差點沒命吧。」

  「啊哈哈——」

  這種事好笑嗎?

  「……感覺自從認識潤小姐之后,我的人生就開始亂七八糟了。」

  「你的人生本來就亂七八糟了吧,在與本小姐相識的時間點,早就已經面目全非啦。」

  嗯。

  虧你說得出口,妙極了。

  「不過那個『匂宮』——匂宮理澄,叫『匂宮』是嗎……相當了不得的姓氏,居然又多認識這樣一號人物,你的事件誘發體質,好像越來越精進了啊。」

  「『匂宮』這個姓氏有什麼問題嗎?」

  「嗯?什麼,你不知道?」

  「我知道這個性啊,出自源氏物語對吧?」

  「……你從零崎人識那邊,什麼也沒聽說過嗎?」

  「雖然我跟那家伙聊過許多事情,不過幾乎都是瑣碎的閒聊……怎麼了嗎?是關于那方面的事情嗎?有什麼不對勁嗎?匂宮這個姓。」

  「……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知道的人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哀川小姐說著,便拿起帳單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吧,今天可是為了小哥,特地把中午以后的時間整個都給空出來啰。」

  「這真是我的榮幸。」

  「有沒有什麼值得推薦的景點啊?我雖然常往京都跑,卻很少來玩哪。」

  「嗯——」我也跟著離開座位,走在哀川小姐身后邊說邊思索著。「其實我也不擅長游玩,大概屬于所謂的勞碌命吧。」

  「是嗎?」

  哀川小姐結完了帳。

  仿佛理所當然地,由她出錢請客。

  ……自己都覺得,實在是,很難為情啊。

  至于接下來要去哪里……打保齡球或撞球桌球之類的嗎……可是運動競技方面,我根本

  沒可能贏過哀川小姐。既然不是在接待應酬,如果勝負都一面倒也很無趣……要迎合哀川小姐的興趣的話,對了,漫畫休閒館怎麼樣?在新京極的入口處附近,有家裝潢風格非常另類的漫畫館。只不過約會跑到漫畫館去,感覺很沒情調又浪費寶貴時光。話說回來,要仿照一般情侶約會的固定模式,散步到鴨川公園然后並肩坐在河畔,總覺得不太合適。

  「潤小姐,去看電影怎麼樣?」

  「最近有什麼好片上映哪?」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呢?」

  「唔,就去看看再說吧。」

  我們走下樓梯,經過書店,朝鄰近的大型電影院邁進。話雖如此,那家電影院向來都只放映熱門片,其實我光顧的機會並不多……啊,不過哀川小姐喜歡緊湊刺激的大場面,說不定會意外發現什麼感興趣的片子。

  結果哀川小姐在抵達電影院之前突然停下腳步說:「還是算了吧。」

  「咦?」

  「想想既然特地來到京都,看電影好像也沒啥意思。不如你帶我到寺院或神社之類的地方參觀一下吧。」

  「唔……」

  真是個善變的人啊。

  離此處最近的景點應該是本能寺,只不過……連自己都沒去過的地方還要帶別人去,心

  里難免有些抗拒感。雖說我本身就居住在京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對觀光景點不甚熟悉。只有初到都的時候,曾經請美衣子小姐帶我參觀過一些寺院神社,看樣子只能在當初去過的景點范圍內做選擇了。

  晴明神社……哲學之道……二條城……好遠。

  延歷寺……干嘛越想越遠啊。

  八坂神社……清水寺……差不多還可以吧。

  「八坂種社跟清水寺,你比較想去哪邊?」

  「嗯——清水寺。」

  「清水寺是嗎?」

  「我想從清水舞台一躍而下。」

  注7:清水寺的本段露台,與地面相距十三公尺,江戶時期民間相傳從清水舞台跪下若不死可實現願望,后因來自全國各地以身相試者過多,1872年明治政府遂下令禁止,而「從清水舞台一躍而下」這句俗語便是比喻下定重大決心的意思。

  「拜托不要。」

  「開玩笑的啦。」

  「……」

  以你而言非常有實行的可能。

  拜托千萬不要,我說真的。

  「知道了,那就去清水寺。距離並不遠,直接走路過去吧。」

  「好啊,我喜歡走路。」

  「說到這,今天眼鏡蛇跑車怎麼沒出現呢?」

  「目前正在維修中。不小心撞壞了真令人傷心啊~~我果然一直都在虐待它。因為這個緣故,今天我是搭計程車來的。」

  「咦——」

  「搭計程車雖然也不錯,輕松又省事,不過沒辦法自己開車,遺是覺得很不爽啊。」

  「沒辦法放心交給別人,所以事必躬親嗎?這種感覺我實在無法體會。不過,畢竟潤小姐的工作就是專門接受別人的委托,自然會比較不習慣依賴了……啊,往這邊走。」

  我轉過身有如導覽員般,走在哀川小姐的前方。

  ——忽然想到。

  因為太過于理所當然,以致于迄今都未曾思考過,哀川小姐,應該不是京都人才對。那麼,經常四處奔波行蹤不定的哀川小姐,根據地究竟是哪里呢?

  「潤小姐,你有定居的地方嗎?」

  「啥?定居的地方?」

  「嗯,就是戶籍上登記的住址。」

  「沒有。雖然為了以防萬一,有預備幾個藏身之所,不過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飯店里啦。能夠稱之為根據地的根據地,其實並沒有。」

  「哇——」

  真是豪邁。

  「……我以為小哥也是一樣的情形,你應該也不打算長期住在京都吧?即使住在那間破破爛爛的舊公寓,也沒有所謂『家』的感覺不是嗎?」

  「也許吧……反正我是無根浮萍嘛。不過,只要玖渚在這里,我大概也不會離開京都,只要沒有什麼特殊狀況發生的話。」

  「哦,特殊狀況是嗎,了解了解。」

  哀川小姐仿佛心里有數地點點頭。

  究竟對什麼事心里有數,我也不知道。

  沿著方才的路往回走,來到河原町通,朝南方前進。倘若在四條通的交叉口轉彎,就會先經過八坂神社,這樣略嫌掃興……往前多走一段再左轉是不是比較好呢?也對,八條神社等回程再順道去參拜吧。

  「所謂的『匂宮』啊——」

  途中,哀川小姐突然說道。

  「簡單講,就是一個殺手組織。」

  「……殺手?」

  又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字眼。

  要說隨處可見,的確也算隨處可見。

  但至少,不可能是屬于正常世界的單字。

  「沒錯,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在那個世界里,可是非常鼎鼎大名的存在喔。鼎鼎『大名』……哈哈,說得真好~~」

  「……可是,這姓氏其實也沒那麼罕見吧?說不定只是恰巧同姓而已。」我說道:「那個女孩子,無論左看右看從哪邊看,都沒有殺手的氣息,可疑度簡直是零。當然,這並不代表她看起來就比較像名偵探啦,但也不可能是殺手,這種事情,從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就能感覺到了。」

  「氣息是嗎……話說回來,『理澄』這名字也有點耳熟。雖然印象模糊,但總覺得在哪聽過。」哀川小姐續道:「究竟是什麼印象呢……我想想——『漢尼拔』理澄……不對,應該叫『食人魔』理澄,是哪?」

  「感覺很不可靠的印象耶。」

  「我知道得不多啦。那本來就是一個真實身分不明的神秘樂團,而且我也盡量避免跟

  『殺人集團』那群家伙扯上關系。那群家伙啊,淨是些脫離常軌的異形變態。那個世界完全是以災于常人的邏輯規則運作著——跟他們打交道,實在有害身心健康啊。」

  嗯——

  理澄小妹妹,的確是個怪異的女孩子。

  堪稱為冥王星少女了吧。

  然而這年頭,那種小女生要說不稀奇,或許也真的不算稀奇。反正,這年頭便是如此。對于認識玖渚跟小姬的我而言,至少理澄小妹妹還沒有異常到需要使用說明書才能溝通的地步。

  「可是『名偵探』哪……匂宮雜技團開始從事偵探業,這話聽起來有趣歸有趣……但真相究竟如何呢?」

  「不曉得,問我也沒用。或許湊巧同姓而已,這也有可能不是嗎?即使不像鈴木或佐藤之類的泛濫到那種程度,卻也不至于罕見到絕無僅有的地步吧?」

  「唔——說得也沒錯啦……在一般情形下,這樣子杞人憂天的確是想太多,只不過,既然事情與你有關,就變得很難講啰~~總而言之,那張名片還是撕了丟掉比較保險。手機號碼最好也去換掉,你應該最怕惹麻煩了吧?」

  「不……最近我開始覺得,這種觀念也差不多可以舍棄了。」

  「唷,改變宗旨啦?」

  「做人凡事總要看開一點啊。」

  「哎呀,終于覺悟了。是上個月那起耶件帶來的啟發?」

  「一方面是因為上個月的事件……一方面則是受到現在與我半同居狀態的春日井小姐影響。每次只要看到她那種人……就會覺得自己都在堅持一些非常無關緊要的事情,感覺自己的層次實在太低了。」

  「春日井春日嗎?呵,那女人居然會再度登場……真是出乎預料的發展,意外中的意外。她和你一樣,都是屬于無法捉摸的角色,就算做出什麼事情大概也沒啥好意外的吧。」

  「請別這麼說……我並不想跟那種人歸類在一起。」

  「哦……」哀川小姐沉吟片刻。「……不過,那個春日井春日——說她毫無目的,其實也不盡然吧……」

  「據她聲稱,一開始是為了好玩才會跟我住在一起,不過……事實究竟如何無從得知。那位高都大學副教授的說辭也差不多。可以的話真希望她們不要把別人說得像娛樂節目一樣。」

  「嘿,當娛樂節目很好啊。」

  哀川小姐不懷好戀地笑著。

  「對了,玖渚知道哪?關于那位名字倒過來念也一樣的春日井小姐,已經跑來京都的事情。」

  「根本就不可能告訴她吧。」

  「腳踏兩條船。男人中的敗類,敗類型的男人。」

  「雖然這樣講很容易引起誤會,但是——」我說:「我和玖渚,早就已經結束那種時期了啦。都已經結束了。現在只是單純的友誼,是朋友。彼此互相尊重,無私無我,柏拉圖式的純潔關系。」

  「哎呀呀——純潔關系這字眼,怎麼聽都像是軟弱者死要面子的藉口耶。」哀川小姐輕描淡寫地說到痛處,輕松戳中我的死穴。「一直這樣子不干不脆地拖下去真的無所副嗎?」

  「真的無所謂呀。反正世上有些事情,就只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嘛。」

  「只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哀川小姐仿佛喃喃自語地,低聲重復我所說的話。「『有生命』『就有死亡』……是嗎?『不死的研究』啊,其實也算老掉牙的主題了,畢竟不老不死是自古以來,所有帝王的重要課題嘛。像ER3系統那種地方,應該也做過類似的研究吧?」

  「不太清楚,沒啥印象耶。」我含糊其詞帶過去。「就算已經讀過副教授給我的詳細資枓,也仍舊覺得抓不到要領,感覺好像是避重就輕掩人耳目的文章……這也難怪啦,對于還不知道會不會答應幫忙的我,自然也不能夠透露太多重要內容吧。」

  「所以呢,結果你打算怎麼做?」

  「……嗯——」我稍微停頓一會,才開口回答:「就接受好了,應該也沒什麼吧。」

  「哦,結論已經出爐啦。」

  「嗯……雖然還有點猶豫,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為什麼會答應?因為對『不死的研究』有興趣嗎?」

  」這只是其中之一。」我回答道:「最近我隔壁的鄰居似乎正好有金錢方面的困難,據說在月底以前必須湊出二十萬來。因為我平常也受了她不少照顧,所以想說或許能幫得上忙吧。」

  「……」

  哀川小姐沒有任何反應,我回頭一看,發現她雙眼圓睜,非常吃驚地看著我。

  ……還真是難得一見的表情。

  「咦?什麼什麼?你說什麼?」哀川小姐朝我逼近,幾乎在同一瞬間動作熟練地,以摔角固定技箝住我脖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居然會為了別人而行動,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啦?」

  「啊……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暈頭轉向地回答。沒想到哀川小姐會有如此反應,原來我在她心目中是那樣孤僻的人嗎……雖然也不是沒有道理。慢著,哀川小姐,胸,胸部壓到我了。「只是報恩而已,是為了報恩啦。因為我並不想欠下人情債嘛。」

  「……唔。」聽見我的安全答案,哀川小姐終于解除頭部固定技。「嗯……我想想,那個鄰居就是你之前提過,有如武士般的大姊姊嗎?名字叫做淺野劍道之神還什麼的。」

  「呃,她的名字沒有那麼華麗氣派……」

  「你喜歡她?」

  嗚哇——

  直球。

  迎面直擊。

  「就跟潤小姐喜歡我的程度差不多。」

  我試著以右勾拳作出反擊。

  「哦~~」

  毫無效果!

  根本是自爆!

  「已經找到幾個人了?除了那個武士以外。」

  「不,那位武士小姐我並沒有找她。」

  「……偽善者。」

  「隨你怎麼說。」我聳聳肩,已經對扮演反派角色習以為常,覺得不算什麼了。「一開始,我試著找過公寓里的魔女房客。」

  「魔女?」

  「有這個人啊,叫做七七見奈波。」

  「哦,人面很廣嘛,結果呢?」

  「『啥?為什麼本小姐必須要從事勞動工作啊?我的名字叫七七見奈波,你沒聽過嗎?』」

  「……」

  哀川潤陷入沉默。

  果真是,名符其實。

  最邪惡的魔女,七七見奈波。

  縱使以不想變成那副德性為前提,但假如能擁有那家伙十分之一強的自我意識,我的人生想必也會完全改變吧。雖然遺憾卻不禁油然而生尊敬之意。

  「然后,接著我又去找明子小姐。」

  「哈!結果怎麼樣?」

  「她說『啾~~!明子好高興唷!』——才怪,在切入主題以前就披掛斷了。」

  「原來如此。」

  「然后。就束手無策了。」

  「人面真窄耶。」

  根本只找過兩個人而已嘛,哀川小姐笑著說。

  的確,被笑也是應該的吧。

  其實還可以去找大學同學加入,只不過想起五月時的教訓,再加上要把完全不相干的外行人給卷進來,難免會有些微抗拒感。況且,對方值不值得信任,當然也是一大問題。

  可以相信的人。

  這世上真的會有嗎?

  應該說,所謂的信任是什麼?

  是指就算遭到背叛也無所謂嗎?

  是能放心將責任托付給對方嗎?

  「啊,對了,哀川小姐,你願不願意一起來幫忙呢?」

  「嗯?好啊,什麼時候開始?」

  「從八月二十二日起。」

  「我想想——啊,不行,已經排好工作了。」

  「這樣啊。」

  「整個八月下旬都滿檔啰。」

  「真可惜。」

  「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好像騷動特別多。雖然原因不明,但各地都事件頻傳,生意興隆到快應接不暇了……這反而令人覺得很可疑啊……」

  「哇——真辛苦。」

  話說回來。

  以不到十萬圓的金額,要請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工作長達一星期,無論如何未免也太失禮了。

  「不過,我差不多也該聯絡木賀蜂副教授了,否則一星期的考慮時間,期限已經慢慢逼近……」

  「木賀峰?」哀川小姐突然問道,語氣似乎頗為驚訝。「木賀蜂?你剛才是說木賀蜂嗎?」

  「咦?啊,我之前沒講過嗎?那個雇主的姓名,叫木賀蜂約。兔吊木的木加恭賀新禧的賀,以及峰不二子的峰,然后約是算數約分的約。」

  「木賀峰……約——」

  「你知道這個人嗎?」

  唔,看來果真如巫女子所說,是個有名的人物。而且所謂的「有名」,這句話所涵蓋的意義范圍,並不僅限于大學校園之內。

  「……不,我不知道……」

  哀川小姐並未停下腳步,但眼神卻瞬間變得銳利。擁有非比尋常的三白眼,原本就稱不上眼神和善的哀川小姐,一旦露出那種表情,更是讓人不敢直視。

  「我不知道……應該不知道……可是又覺得,好像在哪聽過……不,是在哪『見過』嗎?嗯…………嗯?」哀川小姐喃喃自語地咕哝著。「木賀蜂、木賀蜂…… 這種名字才真的是不常見,假如有見過應該就不可能會忘記呀……」

  「……」

  「小哥,我看那份工作,還是回絕掉比較好吧?」哀川小姐轉身對我說道。「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區區二十萬的小錢,我借給你就好啦。」

  「不行,絕不能這麼做。」

  「那要不然我另外幫你介紹工作也可以嘛。」

  「我對神發誓心領了。」

  「嗯……好吧。你的選擇也沒錯,畢竟要徹底消除這股莫名不安的預感,與其逃避還不如正面切入,是嗎……」

  「……」

  不,我並不是基于那麼勇敢的理由而去打工的。

  「小哥,你剛才說必須再找幾個人加入『結果測試』,那是誰都可以參加嗎?」

  「只要是我所認識且可以信任的對象,據說任何人都可以。」

  「那好,把一姬帶去吧。」

  「……咦?帶小姬去?」

  「沒錯。」哀川小姐微微颔首。「有那丫頭在場的話,至少能以防萬一。若單純以數字上的戰斗力而論,那丫頭幾乎可算是所向無敵吧。」

  當然.跟本小姐還差得遠啦。

  哀川小姐不忘加上這一句。

  的確,擁有「病蜘蛛」最后弟子的頭街,自然也非泛泛之輩。迄今為止,能將小姬逼入絕境的存在,除了那位「軍師」以外別無他人。擔任貼身護衛已是綽綽有余了吧。只不過,再怎麼說畢竟也是大學教授所進行的正式研究,帶著一個嘻皮笑臉的高中女生(而且還是全科滿江紅的天兵少女)去參加,這樣真的好嗎……

  「如果我沒記錯,一姬的補習應該是到二十日為止吧?既然打工是從二十二日開始,那就沒問題啰,還來得及加入嘛。」

  「是沒錯……不過小姬的醫假實際上才短短十天而已,再霸占掉一半以上實在是——」

  「有什麼關系,反正那丫頭也很閒嘛。雖然有不好預感的人是我,本來應該由我直接親自出馬,但是礙于人情世故,有些工作無論如何也不能推掉嘛。」

  「這樣啊。說得也是……好,那我知道了,就去拜托看看吧。」

  要去找小姬嗎?

  ……雖然是個好女孩——

  但老實說,我有點卻步。

  因為那丫頭,跟玖渚實在很像。

  開朗活潑,天真浪漫,純真無邪。

  完全,跟我成對比。

  「……什麼嘛——」哀川小姐有些受不了地說道:「人家是在替你擔心耶。你這家伙,實在很缺乏危機意識。」

  「咦?啊,你在說我哪?」

  「就是你啦。不然還有誰?你這家伙,完全把我的忠告當成耳邊風,根本沒放在心上吧?那個副教授,搞不好是個危險人物也不一定耶。還有,剛才告訴你『匂宮』的背景時,你也同樣不當一回事。你這家伙應該對人生再多增加一點憂患意識,不,是多點『危機意識』,這樣比較好吧?難道你從來不曾想過,自己也許會因此而喪命嗎?」

  「剛才就說過,我已經舍棄那種觀念了啊。」

  「舍棄,是嗎……這跟逃避問題有什麼兩樣?即使號稱從事『不死的研究』,人類對于死亡這件事情本身,終究是絕對無法逃避的吧?」

  「誰曉得呢。」

  「算了,我這樣才像你的作風吧,又或者,因為你還游刃有余是嗎?」

  「游刃有余?」

  「應該說還保有余力吧。你並沒有認真地拿出實力來不是嗎?你這家伙,說什麼看開什麼舍棄,事情根本沒那麼簡單,以你的程度,平常應該都只拿出七成的實力在應付人生吧。七成……不,大概才六成左右。」

  「……是嗎。但我本身自認為,一直都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已經全力以赴了喔。」

  「無論任何事俏,所謂的自認為通常都只是錯覺。要說你是懦弱無能嗎,看樣子又像是害怕使出全力……你好像只是對于了解自己的極限感到恐懼。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向量不同,單就這點而言,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啦。」

  「?什麼意思?」

  「因為我,根本就不能認真使出全力啊。」

  哀川小姐露出難得一見的,略顯自嘲的笑容,然而又一如往常地帶著嘲諷說道。

  「就這層意義而言,所謂的最強或頂點,其實也非常無聊。畢竟沒有可以相抗衡的勢力,怎麼樣也無法構成戰斗形式嘛。找不到敵手,就等于失去平衡,所以不得不降低水准配合對手的程度……只能由我主動去配合對方的等級。可是這樣子等于把對手當笨蛋耍著玩,只不過是一種放水行為而已吧?所謂的超級最強無敵王者,說穿了也有卑劣的地方。不但卑劣,而且還很無趣。」

  「……」

  「啊,對了……剛才談話間有提到,那個五月時曾出現在京都,和你極為相似的零崎人識。那家伙的戰斗力已經算相當不錯啰,至少是最近我所遇過最厲害的對手了。」

  「所謂最近……意思就是,過去還有比零崎更強的家伙嗎?那麼,綜合以前到現在真正的第一名是?」

  「嗯……有是有啦——」哀川小姐停頓片刻才又說道:「只不過,那是在我成為最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要說覺得『唯獨這家伙自己無法匹敵』,以打從心底屈服為定義的話,在我還是小鬼的時候,曾經有過兩個人喔。」

  「兩個人嗎?」

  這答案著實令我驚訝。

  但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即使是哀川小姐,也並非從誕生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當「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吧。

  任何人,都有過去。

  任何人都有。

  無論是必要的,或者不必要的。

  無關乎喜歡或不喜歡。

  累積種種過去,才成就現在。

  累積無數現在,才抵達未來。

  「打從心底,屈服……」

  「沒錯。也許這只是我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吧——雖然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不過那位零崎君,也早就從候補名單中被剔除啰。反正我又不是那個狀況外的名偵探。而且零崎那家伙,根本已經不在了嘛。」

  「已經——不在了嗎?」

  「就這層意義而言,小哥——」

  砰——

  一只手,拍往我肩膀上。

  用力,緊握住。

  強硬地,毫不留情地,沒有保留地。

  「我對你,可是寄予厚望哪。」

  「……請不要——」

  我顫抖著聲音回答。

  顫抖的並不只是聲音而已。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潤小姐。」

  「之前我好像也有說過吧……就現階段而言,這的確是玩笑話,所以不需要太在意。」哀川小姐出乎意料地爽快,迅速松開手放過我的肩膀。「但是,站在個人立場我倒很想見識看看……你真正的『實力』。坦白說,期待的同時也伴隨著恐懼,也許我應該趁你尚未拿出所謂的『實力』以前,先把你給收拾攤。」

  這句話,之前確實,曾經說過。

  假如我,懷有目的。

  為了某種目的,全力以赴的話。

  后果會怎樣呢。

  后果會怎樣?

  「……太強人所難了吧。」

  「嗯?」

  「因為我就是這種人啊,暧昧不明,半途而廢,是個無可救藥的家伙。雖然跟剛才提到的春日井小姐並不相同,但也確實沒有任何人生目的或目標可言,就只是個渾渾噩噩的家伙啊。」

  「解釋得相當清楚嘛。」哀川小姐嘻嘻笑著。「嗯,也許真的是這樣吧。不過要我來說的話,假如不認真活著,姑且不論周遭的人怎麼想,對當事人本身而言實在是非常無趣的一件事情啊。」

  「就算還保有余力,那也是我無法完全掌控的余力呀。正所謂過猶不及,好比說人類目前只運用了大腦的百分之三十而已,以此推斷,說不定一旦將剩余的部分都開發出來,會發現那根本只能叫做破銅爛鐵……」

  「管它是破銅爛鐵也好是什麼都好,那保留的實力總會派上用場,即使是你也一樣,總不能永遠處于暧昧不明半途而廢的狀態。」

  哀川小姐打斷我的話說道。

  然后,又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畢竟你還活著啊。」




第二話

  參觀過清水寺與八坂神社,晚上在哀川潤御用的居酒屋用餐,之后又聊了許許多多的話題,也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稍作休息又再度行動,直到過了深夜零時,也就是已經邁入八月五日之際,哀川小姐才坐上計程車,與我道別。看樣子,真的是為我空出了「整個中午過后的時間」,據說接下來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立刻又要投入工作當中。

  感覺此人還真不是普通地忙碌哪。

  究竟都什麼時候睡覺呢。

  「……」

  忽然想到。

  為何哀川小姐會從事承包人這樣的工作呢?憑此人的才能……不,並非所謂的才能,光憑此人——哀川潤這個「存在本身」,只要她願意,應該任何事情都辦得到,任何東西都能手到擒來才到啊。

  「永生」。「不死」。

  即便是這樣的天方夜譚,換作她或許也有可能。

  至少,具有強烈的絕對感。

  足以使人相信。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會從事承包人的工作?

  所謂承包人,換言之便是代理別人的工作。

  是一種,替代。

  代理人。

  代替品。

  為什麼願意接受這樣的身分待遇呢?

  一再強調,叫別人要認真活著的她。

  希望有一天,能見到我全部實力的她。

  說對我寄予厚望的她。

  兩者之間,難道沒有沖突嗎?

  無法全力以赴。

  就字面上來看,意思都一樣。

  然而向量卻截然不同,過于懸殊。

  我是,無法認真使出全力。

  她是,不會認真使出全力。

  ……其間的差異,極大。

  其中的差異,極端。

  是最強輿最弱的差別。

  縱使也許不能一概而論。

  「……說到這——」

  從來未曾想過。

  從來也不曾去思考過。

  哀川小姐她——

  「哀川小姐她……究竟,期望著什麼呢?」

  或者說,不期望什麼呢?

  下回問問看她吧。

  倘若有機會的話。

  下回再見到面的時候,倘若我還記得的話。

  「……好了,回去吧。」

  我轉身往回走。身為一名窮學生,沒有搭計程車回家的奢侈本錢。話雖如此,這種時間也已經沒公車可搭了。結論就是,走路回去吧。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需要思考的問題,況且左手的石膏也終于拆除了,結果卻還是重復做著同樣的事情,感覺真空虛啊……

  「唉……好累。」

  整整十二個小時被哀川小姐耍著玩,實在是疲勞轟炸,要不要打電話給美衣子小姐請她來接我呢……可是那也很麻煩。況且這種時間,美衣子小姐說不定已經就寢了,萬一把她吵醒也很罪過。

  在橫貫市中心的御池通上,悠閒地漫步著。不經意想起,之前也曾經跟零崎那家伙並肩同行,像這樣悠閒地漫步在深夜的京都。當時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已經是,好一陣子以前的事情了。

  當時也,死了相當多的人。

  多到幾乎快要麻痺的程度。

  多到幾乎快要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地步。

  快要可以放棄一切,可以忘卻所有的地步。

  「也許只是戲言吧……」

  即使被說還活著。

  也活得死氣沉沉宛如行屍走肉的我。

  「活下去……迎向死亡……」

  木賀蜂約。

  「不死的研究」。

  當然,這只不過是種比喻。大概屬于副教授特有的隱諱說法吧。倘若追根究底去思考,其實醫療技術也算是「不死的研究」。生物學與醫學之間的分界線,像我這種念文科的人實在搞不清楚。話說回來,我從前的恩師——三好心視,她也從事過關于「死亡」的研究。就這層意義而言,所謂「不死的研究」,輿我並非毫無關系,甚至出乎意料地有著切身的關聯性。

  只不過,……這樣好嗎?

  和這種事情扯上關系。

  假使真如哀川小姐所說,懷有某種不安的因素、不確定的因素,那是不是應該及時抽身比較好呢?

  「……無論怎麼選擇,結果都相同嗎?」

  到目的為止,始終都是這樣。什麼「應該」如何「理常」如何,就算說得再多,就算一再后悔一再反省,所有結果仍舊是一樣的。

  無論選擇哪一方,未來都相同。

  前進是地獄,后退也是地獄。

  這就是,我的人生。

  順從命運。

  遵循因果定律。

  「結果,一切都只不過是順其自然聽天由命而已……是嗎?」

  這時候——

  當我正走到堀川通的十字路口,為了等紅綠燈而停下腳步時,在長長的斑馬線彼端,隱約看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在京都這地方,一旦遠離繁華熱鬧的市中心,感覺就跟地方都市沒兩樣,深夜時段別說什麼人影了,連只狗影都看不到,這實在很稀奇——才怪,我並沒有這樣想。就算是地方都市,也總有一兩個人會在深夜里出門散步。

  問題是斑馬線對岸的人影,根本完全不是在散步,而是趴在人行道的黃磚上,呈現俯臥的狀態。

  本人視力,2。0。

  那個人是……昏倒在路邊了嗎?

  「……唔——」

  並非因為剛才想起零崎的緣故,此刻掠過腦海的是,五月時發生的事件。當時我曾在類似的情況下,由于一時不察大發慈悲,結果卻惹禍上身。

  這一次,不代表不會再有同樣的事情發生。

  ……

  閃吧、閃吧。

  反正對我而言,就算不過這個紅綠燈,也照樣可以走回古董公寓嘛……

  『難道你認為看見有人倒在路邊應該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見死不救嗎?』

  好啦好啦。

  姑且不理會春日井小姐所說的話。

  至少就在剛才,直到剛剛的剛剛,才跟哀川潤交談過的家伙,看見有人倒在路邊,要若無其事走過去見死不救,根本就不可能嘛。

  沒等到紅燈轉為綠燈,我就移動雙腳小跑步過去,反正這種深夜時段,路上也幾乎沒有什麼車輛在行駛。

  「你還好嗎——」

  一靠近那道人影。

  我就僵住了。

  「……你——還好——嗎……」

  暗黑色斗篷。

  雙手隱藏在斗篷底下。

  長頭發加上,戴眼鏡。

  是匂宮理澄。

  「……」

  又倒在路邊了……

  居然又倒在路邊了,這丫頭!

  我蹲下身子趨近觀察,感覺跟之前一樣,看起來就好像只是睡著而已。不,不是「看起來像」,而是確實有發出「咻——呼噜呼噜~~」的鼾聲,甚至還會邊翻身邊「唔——嗯——」地呓語著。防佛喝得爛醉睡死在馬路旁的上班族,彌漫著一股哀愁的氣息。

  鳴哇……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

  最低限度,至少也有過一面之緣。

  「好想逃走……」

  這種緣分我不需要……心里雖然很想這麼說。

  可是——

  即使在京都的夏季,在夜空底下。

  畢竟也是個女孩子啊。

  「……」

  匂宮。

  殺人集團。

  雖然對哀川小姐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覺得看起來很不像。懷疑木賀峰副教授那個「不死的研究」也就罷了——至于這女孩,應該沒必要懷著那麼強烈的警戒心吧。

  沒關系。

  我已經很習慣面對這種外星少女了。

  絕不會比玉藻小妹妹更難纏吧。

  「……話說回來,也不能直接背著她走啊。」

  從春日井小姐撿回理澄的八月一日算起,到今天是第三天。當時她曾說過自己」已經連續三天滴水未進「,所以這次也是因為同樣的情形倒在路旁的嗎?不對,她好像說過自己有昏迷癖之類的?若果真如此,那我應該帶她去的地方是醫院。但這樣一來,就會發生跟聯絡警察

  同樣的問題了啊……一個「名偵探」而且還穿著「束縛衣」。

  不管怎樣,先拍拍她的臉頰看會不會醒過來吧。

  思及此,我便朝理澄的臉頰伸出手,正要拍下去時——

  啪!

  理澄的身體宛如上了發條般突然彈起來,仿佛為了避開我伸出的手,一口氣從原來的位置,瞬間移動達三公尺之遠。即使與那天撲向壽司盒的動作相比,也是完全無法想像的敏捷度。

  而那雙注視著我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仿佛連瞳孔都睜開的感覺。

  「……呃——」

  「…………」

  理澄以壓倒性的沉默緊盯著我。

  啊,我忽然意識到。

  莫非是因為,我想拍她臉頰的緣故?

  「啊,剛才那個,你誤會了……剛才我只是——」

  正准備解釋的下一瞬間,不,早在那一瞬間以前,她便有如雙腳加裝了火箭般,朝距離三公尺外我所站的位置疾速飛撲而來。這沖力與那天答謝我的肉體撞擊,也是根本無可比擬。速度產生了反作用力,將她的斗篷掀起,隨風輕飄落地。

  束縛衣原形畢露。

  雙手被皮帶封住的她。

  張大了嘴,瞄准我的喉嚨。

  「……咦!」

  覺得,好像會被咬。

  哀川小姐的話閃過腦際。

  「漢尼拔」、「食人魔」。

  食人魔。

  「唔、嗚、哇啊啊啊!」

  還來不及思考如何閃避,我就出于本能產生的恐懼,以跌倒般的姿勢躲過一擊。正確地講,我並未完全躲過那對虎牙,右邊臉頰已經被齒尖劃出一道痕跡。

  尖銳的痛感。

  仿佛掖刀刃割開似地,冰冷。

  與其說是疼痛,更像是發熱。

  與其說是發熱,更像是凍結。

  「喀哈哈哈!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

  似乎是在笑。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等一下——」

  我已經跌坐在地面上了。照這情況看來,無法躲過下一波攻擊。明知並不能藉此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我仍拼命伸長了手,朝她攤開手掌表示暫停之意。

  她面朝著我。

  從嘴角,流下血絲。

  是我的血。

  顏色,很紅。

  鮮紅的,紅色。

  然后她笑了。

  陰森森地笑著。

  「理、理……」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理澄……」

  「——什麼啊。」

  這時候,

  她終于——說出屬于人類的語言。

  「你就是,那個救過理澄的家伙?」

  「……咦?」

  我萬分錯愕。

  立刻站起來和她……拉開距離。

  看見我的舉動,她詭異地笑了事

  「哎唷~~好危險差點就吃錯人了不是嗎……好險好險。可別怪我啊,因為我們固定有一天一小時的殺戮時間嘛。」

  「……你、你在說、什麼啊——」

  「喀哈哈哈!」

  她縱聲大笑。

  似乎是一種,無意義的狂笑。

  我傻眼地看著她那副模樣。

  語氣……截然不同。不只語氣,還包括氣息,以及表情、眼神,全都跟那天所見到的判若兩人。這家伙,是誰?這就好像、就好像,只有容器相同——但內容物卻完全不同的感覺。

  錯覺。

  是錯覺嗎?

  這家伙,究竟是誰?

  看她的模樣——不對。

  是「她」嗎?

  簡直是,另外一個人。

  怎麼看都覺得只是相同的容器。

  簡直是,另外一個人。

  包括那個笑聲。

  還有那雙眼瞳。

  「……理、理澄……你是理澄吧?」

  「啥——?理澄?你說我是理澄!喀哈!哎唷,真好真好真是愉快有趣如詩般美妙的誤認啊!唉呀,理澄會感動到全身發熱興奮到全身顫抖噢噢噢噢噢……YA ——!」

  接著又,縱聲大笑。

  以歇斯底里的音量,縱聲大笑。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

  不對。

  是「他」。

  「他」一步接著一步,朝我逼近。

  仿佛壓迫,仿佛威脅。

  仿佛享受,仿佛喜悅。

  「『現在』不一樣啰……」然后「他」,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是西園伸二……才怪!喀哈哈哈!」

  (注8:大冢英志《多重人格偵探MPD PSYCHO》里主角經由神秘組織塑造出來的七種隱藏人格之一,是性情凶殘的殺手。)

  「……」

  「我為殺手委托人為秩序!身纏十字符號,即將執行使命!」有如對天呐喊般,「他」大聲說道:「現在我是匂宮出夢……『食人魔』出夢。」

  

第三話

  回到公寓一看,所有房間已經全部都熄燈了,我的房間也已成空殼。春日井小姐不在屋子里。

  那人也是標准的神出鬼沒型。

  取而代之地,是一紙留書。

  那個白吃白喝的米蟲終于給我滾出去了嗎?興高采烈地拿起信紙一看——「木賀蜂副教授研究室的打工我決定也要參加所以請多指教啰~~雖然還當不成小偷但我一定會努力學習的(注9:引用自《魯邦三世劇場版:卡里奧斯特羅城》里女主角克拉里斯公主的經典台詞。)(怎麼樣,這句可愛嗎?)春日井小妹妹身價非凡的千金名媛掌上明珠(取自『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雙關語唷)P.S.說到《北風與太陽》按照常理假如太陽那麼認真地用力照射人類為了保護皮膚更是絕對不能脫下外套你不覺得嗎?」——內容如上。這家伙,居然偷看我特地藏起來的信封。也罷,反正頭一天帶回來時就已經被她看到了,況且只要想想春日井小姐的本行,會有此結果也是預料中的事情。

  總而言之,我的人脈就這樣拍板定案了。

  春日井春日,紫木一姬,再加上我。

  有種要參加異色派對的感覺。

  看看時钟,毫無疑問仍算深夜時段,不過這種事情您該還是及早通知比較好吧。我拿出手機,反正大學教授那種人也不會把深夜當成深夜正常地作息,況且對方自己也說過無論深夜或任何時段都可以打給她。小姬那邊應該稍后再知會一下就可以了。我從皮夾中取出木賀峰副教授的名片,照著上面印的電話號碼打過去。

  「……」

  沒有人接聽。
第三章 事前的不察(分裂的不幸)

        

  

  你真是人類的不幸啊。

  

第一話

  八月十四日,星期日。

  今天,剪了頭發。

  「……」

  我看著鏡子,透過另一面鏡子的反射看到后腦杓,然后再一次看向正面的鏡子,疑惑地偏著頭。

  「小姬……這樣子會不會太短了點?我又不是運動選手。」

  「不會不會,這樣剛剛好,這才是小姬我心目中理想的造型。」

  小姬手拿百圓商店買來的美發專用剪刀,一邊喀嚓喀嚓地靈活轉動著,一邊充滿自信地抬頭挺胸說道。

  「小姬我從很久以前就常常都覺得,師父的頭發拖拖拉拉陰陽怪氣地好礙眼又不清爽讓人看了就生氣耶!」

  「原來你對我有這樣的想法……」

  「從初次見面就開始了。」

  「而且還是第一印象嗎……」

  太過分了。

  太過太過分了。

  「反正師父,既然剪都已經剪了,如今再來抱怨也亡羊無補啰。」

  「……」

  亡羊補牢……于事無補……以現場的狀況來判斷,恐怕應該是,于事無補吧。

  「……好吧,算了。」

  我從鋪在榻榻米上,已經落滿發絲的報紙上站起來,取下綁在脖子的毛巾,然后將方才為了剪發而脫掉的上衣重新穿好。接著再次面對鏡子,撥一撥變短的頭發。嗯,其實,也沒那麼槽啦。至少,確實是不會覺得陰沉又礙眼。

  「3Q~~小姬,我挺喜歡的喔。」

  「不客氣的唷——」

  小姬帥氣地將剪刀上下左右「咻咻咻」旋轉幾圈,最后收進口袋里。

  「呼呼呼,果然還是短頭發比較適合師父唷。」

  「為了答謝你,下回換我來幫小姬剪頭發吧。」

  「才不要咧,拜托千萬不要。師父真要答謝的話,就應該幫我寫暑假作業外加補習功課唷,期限到明天為止耶。」

  「說得也對。不過小姬,你頭發也滿長的不是嗎?從六月到現在,也有兩個月沒剪了吧?這樣是不行的喔,女孩子必須勤于修整儀容才可以。」

  「這是性別歧視嗎?」

  「不,不是性別歧視,只是告訴你頭發太長該剪了。」

  「不是太長是我故意要留長的啦,小姬我正在努力忍耐熱天氣,打算等過一陣子來換個適合冬天的造型。」

  「聽說上過床以后頭發會長得比較快喔,需要的話我願意盡棉薄之力幫點小忙。」

  「下流……」

  她用極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沒想到反而是小姬有精神潔癖。

  「話說回來師父,為什麼你會突然想到要剪頭發呢?那樣子遠水救不了火燒眉毛的病急抱佛腳。」

  「……」

  這句難度太高了。

  放棄吐槽。

  「呃——這個嘛。小姬,你看看我臉頰上的傷口。」

  「是。」小姬依言照做。「唷~~~這個,是差不多十天前,師父跟潤小姐約會完以后,聽說在路上被野狗咬的那道傷口吧。」

  「嗯。這樣看起來,很像刺青對不對?」

  「還好啦,就傷口愈合前先結痂的感覺嘛。」

  「這時候如果頭發過長,會變成跟某人角色重叠。這十天以來,我每次照鏡子都覺得渾身不舒服,所以才下定決心剪掉的。」

  「……?」

  小姬偏著頭一睑疑惑。

  啊,她當然聽不懂了。

  我和零崎相遇,是在和小姬相遇以前的事情。

  「可是師父,那個傷口,能夠完全蹤復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比較好呢?」

  「不用啦,傷口很淺,看樣子應該會脫落得一干二淨。雖然好像復原得特別慢——不過到下個月應該就完全看不見了吧。況且就算留下疤痕,正面迎敵留下的傷疤也是一種男人的驕傲嘛。」

  「或許吧.不過那只限于帥氣的男人唷。」

  「……」

  你有什麼意見嗎,小姬。

  「好了,我要出去一趟。」我拿起預先准備好的背包,對小姬說:「你可以繼續待在這里沒關系,春日井小姐看樣子今天也不會回來了,那就麻煩你鎖門啰。」

  「呃……那個師父,剛才不是說要幫我做暑假作業跟補習功課當作剪頭發的報酬嗎?」

  「那是騙你的。」

  「為什麼!」

  「居然會相信我所說的話,小姬你也太天真了。不適度地給予教訓,將來你的人生遲早會失敗喔。」

  「你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把死不認帳當絕招嗎!小姬我白白浪費了寶貴休假的整整一小時耶!明天開始又要過每天補習的生活了說!」

  「獅子都會把自己的小孩推落懸崖當成訓練。」

  「那是單純的謀殺!」

  「喂喂喂,小姬,注意你的口氣喔。別看我外表這樣,老實告訴你,我在大學校園里可是人稱狂犬病唷。」

  「為什麼?」

  「因為不會游泳。」

  「爛人!」

  將含淚指控的小姬拋在背后,我轉身走出自己的房間。穿過走廊,步下階梯,然隆離開公寓走向室外。

  庭院前方是荒唐丸老先生正在做午間運動,似乎是很久以前流行過的一種叫啞鈴體操的東西。只不過左右兩邊各拿著二十公斤的啞鈴這點,跟當時流行的啞鈴體操略有不同。上半身打赤膊展現引以為傲的古銅色肌肉,動作卻有如收音機體操般,揮舞著巨大的啞鈴。

  夏天。

  大太陽。

  藍色晴空。

  肌肉老爺爺。

  「……」

  還是別出聲打招呼吧。

  今兒個天氣真好啊。

  我來到中立賣通,朝停車場走去。在停車場里看見美衣子小姐,正打開引擎蓋為愛車做保養。即使撇開飛雅特500是義大利出產這一點不談,也算相當費事的車種。

  「嗯——」

  美衣子小姐今天依然將甚平外褂綁在腰間,上身穿著黑色緊身背心,帥氣的運動休閒風格,是因為艷陽高照嗎?還是為了避免被油污弄髒?

  「伊字訣,你要出門啊?」

  「是,到朋友家去一趟。」

  「朋友?」

  「那個藍發丫頭。」

  「啊啊,你說藍藍呀。」

  美衣子小姐點點頭。

  我走向停在飛雅特附近的偉士牌機車,戴上安全帽,拉下防風罩。雖然左手還沒完全恢復正常,但在二十二日打工開始之前,必須先設法回復到跟原來一樣行動自如才行。

  「你頭發——」

  「嗯?」

  「剪短了嗎?」

  「喔,對啊。」

  「不適合你。」

  嗚哇。

  ……锵——

  「……啊,不對,說錯了,剛才的話收回。」美衣子小姐搖搖頭又說:「很適合你。」

  「……」

  雖然覺得「不適合」跟「很適合」這兩句怎麼看都不像會說反的樣子,但我寧願相信那絕對不是無意間脫口而出真心話,這樣想會比較好吧。

  「真的很帥,男人味十足,少女殺手,Beautiful——」

  「不必勉強沒關系……」

  心情頓時有如置身荒漠。

  「下手相當大膽的剪法,是崩子嗎?」

  「是小姬剪的。」

  「這樣崩子會很失望喔,那丫頭一直很想幫你剪頭發呢。」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勇氣讓手持凶器的崩子站在自己身后……」

  「原來如此。」

  美衣子小姐坦然接受。

  「美衣子小姐今天有事要忙嗎?」

  「我要去找工作。」

  「這樣啊。」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

  「請別那麼悲觀。」

  「嗯,說的也是,搞不好最近買的彩券會中大獎也不一定。」

  「請別那麼樂觀。」

  「你說話真難懂。」

  「……抱歉。」

  順帶一提,我要去打工的事情目前仍是秘密,包括小姬跟春日井小姐那邊也都已經先警告過不准張揚了。與其說覺得不好意思或想要來個大驚喜,其實是因為萬一露餡的話被說教的可能性比較高。所以到時候必須一點一滴,不著痕跡地,用請吃飯、帶忙買生活用品、代付水電費等等之類的形式,積少成多聚沙成塔地,分散援助才是正解……雖然聽起來很空泛,但反正行不通的話,最壞也是用借貸的方式解決就好。當然,我並不打算把錢要回來。

  總而言之。

  美衣子小姐的恩情,非報答不可。

  我受了她許多照顧。

  直到現在,也還在受她照應。

  因此——

  既然遲早會離開古董公寓,在那之前——在我真正搬走永遠不回來這棟公寓以前,唯獨欠下的人情,希望都能先償還清楚。

  「……盡管在現階段,還沒有要離開的准備。」

  「?你說什麼?」

  「沒事沒事。那我出門去了。」

  「嗯。」

  「美衣子小姐,掰——」

  「掰——」

  好,偉士牌發動。

  目標是京都首屈一指的高級住宅區,城咲。星期日的京都,滿街車水馬龍,道路擁擠紅綠燈又密集,只能以限制時速慢吞吞地前進。

  「……」

  就在昨天,木賀峰副教授終于回電了。從我打去留言之后,恰好經過整整十天。嗯,以大學教授職員的時間概念來看,也算理所當然吧,畢竟我也沒有特別催促她。原本以為春日井小姐有專業頭街姑且不論,至于小姬的年齡可能會令對方感到為難,然而她卻沒說什麼,爽快地接受了這份成員名單。

  『不過——』

  電話中木賀峰副教授又接著說道。

  包括我在內,為了大略評占成員適性,她希望能先對所有人舉行面試測驗。就業務內容來考量,這算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吧。她問我方便的日期,因為小姬到二十日為止除了星期天以外全部都要補習,所以到工作開始之前,只剩下今天跟二十一日有空檔。可惜木賀蜂副教授很不巧地,據說今天很忙,但又不能拖到開始前一天才舉行測試,結果就變成沒辦法在白天進行,而木賀蜂副教授似乎相當忙碌,為了配合她的時間,于是經過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商量,最后決定將適性測驗放在明天晚上舉行。

  『事出突然請見諒,因為我只剩下這個日子還空著。』

  『不,沒關系,反正我后天晚上也沒事。』

  『你后天晚上會有空,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

  ……真的假的啊?

  你是預言者嗎?

  『那……也好,就這麼決定吧。』

  『謝謝,那麼后天晚上就麻煩你了。』

  明天,也就是十五日夜晚。

  雖說拖到前一天未免太誇張所以不用考慮,但事到如今也別無選擇了吧,看樣子這個適性測驗應該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可以稱之為見面會,或者研修會之類的,只要沒有什麼意外狀況發生,應該就不會被剔除。

  ……小姬和……春日井小姐是嗎……

  搞不好會有意外。

  這兩人距離所謂的適性都相當遙遠。

  「……好痛——」

  臉頰的傷口,被強風吹痛。

  已經結起來的痂,可能又破了。

  結起來的痂如果破掉,就會流血。

  因為我還活著。

  因為我,據說還活著。

  在目前這個階段。

  「真是戲言啊……」

  花了大約一小時左右,抵達城咲。

  玖渚友不在家。

  「……大震撼——」

  才剛走近三十二層樓高的超豪華大廈,我就打那丫頭的手機聯絡,結果她今天出門去了。雖然沒聽她提過,不過仔細想想,我也沒說耍來她家玩。所以啰,像這樣錯過也只能摸摸鼻子,沒啥好啰唆的。

  當然,照常理而論,應該要事先約好才對,這我也知道。但一個幾乎從不踏出家門一步的蘭居族自閉丫頭,居然就像算准了我來訪的時機點般恰巧不在家,這種事情誰會料想得到啊?

  唉——

  難得剪了頭發,特地想來讓她看看的說。

  真沒意思啊——

  「算了,這也無可奈何……」

  據她說是到醫院去了,所以也不能怎樣.

  畢竟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健康檢查日。

  假如真要貫徹初衷的話,立刻驅車前往醫院(玖渚機構御用的專屬綜合醫院京都分部)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預定好的,想必直先生也會到場,難得兄妹獨處,我自認還沒有神經大條到那種地步,不至于跑去打擾。

  反正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想讓她看新發型,隨時都可以。

  盡管不能否認失落的感覺。

  我再度跨上停在路旁的偉士牌。

  對了,可憐的小姬,我還是依照約定幫她做習題吧……雖說學會偷懶並非好事,但無論怎麼看,那麼多的分量,一個人大概很難在一天之內獨力完成。或許學校的老師壓根也沒想到,居然會有學生全數科目都必須補習吧。

  正如此盤算的時候。

  我忽然察覺到一股注目的視線。

  以大廈的紅磚外牆為背景,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對方穿著純白色的,宛如死者般的和服造型。雖然在夏季的京都倒也稱不上稀奇古怪,但感覺與那高挑修長的身軀似乎特別契合,給予我一種非常涼爽的視覺印象。

  那名男子戴著狐狸面具:

  「……」

  「……」

  狐面男子沉默不語,卻仿佛察覺到我的察覺,微乎其微地,向我點頭致意。

  我也二話不說,點頭回應。

  ……干嘛啊?這個人。

  復古車款的偉士牌有那麼稀奇嗎?還是說,他覺得偉士牌機車跟這樣的高級住宅區很不搭調?

  不知為何。

  不知為何,我發動機車的姿勢,莫名地遲疑了。

  「……」

  在暫停動作的時間里,繼續保持沉默。

  狐面男子的背部離開紅磚外牆,繼續沉默不語地,朝我的方向走來。緩緩地,緩緩地,踩著平底木屐無聲無息朝我走來。

  我,無法動彈。

  「……哦——」

  當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兩公尺左右時,狐面男子開口說話了。

  「你好。」

  近看便知道,對方身材非常高,肯定有一百九十公分,與鈴無小姐不相上下,甚或比她更高。雖然有些偏離日本人的形象,但清瘦的身形卻相常適合穿和服,襯托得非常出色。

  「……你好。」

  我禮貌回應。

  盡管因為戴著面具而看不見臉孔……但從聲音,以及渾身散發出威嚴感的氣質來推斷,絕對比我年長,應該沒錯吧。

  「嗯,『你好』。」狐面男子重復一次我所說的話。「一個人哪?」

  「啊,呃,是的,我一個人。」

  「『我一個人』呵,這麼說來,你有事情要找這棟大到不像話的大廈里面的住戶嗎?」

  「差不多意思。」

  「『差不多意思』,結果錯過了……」

  「對。」

  「呵。」

  狐面男子點點頭。

  「原來如此——嗯,老實說我也是一樣。」

  「咦?」

  「我也一樣『錯過了』,真是奇遇啊。」

  「呃,喔。」

  總覺得,雖然無法形容得很貼切,但有股莫名的壓迫感,這人說話的方式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其實我原本只是站在附近干等而已,和這棟大廈毫無關聯——不過這棟建築物相當醒目,足以媲美都塔了吧。在旅游者都算非常罕見……不過我很喜歡,這種艷情性的建築物,具有目空一切的物質,是突出的異形。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見識到,以城這地方為范本的政治家或建築師……無論如何,這玩意兒除了是一項景觀之外,同時也成為很好的地標,只不過看樣子我等的人還沒走到這里就迷路了。會在京都跟札幌迷路的家伙,我認為簡直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

  「啊——可是這一帶已經不是棋盤式街道了喔。」

  「『不是棋盤式街道』,呵。」

  狐面男子說完似乎笑了笑。由于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實際上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明明是在跟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交談,卻又看不到表情,實在很難進行對話。

  「對了這位小哥,怎麼樣,身為同樣白跑一趟撲了空的同路人,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呃……」

  「既然已經錯過了,就表示接下來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吧。反正我也一樣突然多出時間來,彼此互相消磨時間也不是什麼壞提議。就由我請客,去吃點好吃的東西吧。」

  「啊……呃,我,這個——」

  我頓時語塞,對狐面男子充滿莫名確信的言談,忍不住感到疑惑。

  「我媽媽說,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走。」

  「呵,想溜嗎?」

  「……」

  為什麼?

  為什麼我必須敲人講成這樣啊。

  雖然,我的確是想溜沒錯啦!

  「對,我是想溜沒錯啊。」索性直接攤牌。「因為冷靜下來仔細一看,覺得你實在太可疑了,那個面具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只狐狸。」

  「……」

  居然跟我講解圖形。

  「所謂狐狸是一種犬科狐屬的哺乳類動物。」

  「這我知道。」

  「你本來就知道嗎?」

  「呃,不,其實不知道。」

  原來狐徑是犬科動物啊。

  真驚訝。

  「呵,好吧算了,剛才覺得跟你好像頗有緣分的樣子,所以出聲攀談,結果看你的反應,似乎又不像會有什麼值得留意的重大因緣。」

  「緣分?」

  有緣。

  因緣,因果。

  命運。

  怎麼覺得,最近好像常聽到這些話。

  「請問,你是……」

  「啊——!是大哥哥耶!」

  我才剛開口發問,就被后方突如其來一道充滿活力的聲音給打斷了。

  回頭一看,眼前出現的——

  是匂宮理澄小妹妹。

  「嗚哇——!了不起的巧遇,嚇我一大跳!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實在是太巧了!」

  「……嗨。」

  仍舊穿著不變的黑斗篷。

  微笑的睑龐,戴眼鏡也相當合適。

  雙手藏在斗篷底下。

  啪搭啪搭啪搭地,搖晃著長發有如小動物般轫這里跑過來,那模樣令人不禁心生愛憐。

  「……」

  然而,此時此地對于我所懷抱的警戒心,柑信任何人都沒資格表示意見吧。我從跨坐著卻沒發動的偉士牌機車跳下來。坐在連鑰匙都沒插的機車上,這種姿勢萬一發生緊急狀況很難臨機應變。

  萬一,發生緊急狀況的話。

  「好久不見啰,大哥哥!」

  砰——!使出身體撞擊。

  我躲開了。

  「噫呀嗚!」

  理澄小妹妹直接撲向柏油路面滑壘,嘎啦嘎啦嘎啦,發出非常奇妙的聲音。由于雙手無法動彈,似乎未能及時減輕傷害。

  「不、不要緊吧?!振作點理澄!」

  「雖然大聲得很刻意,但是謝謝你的關心喔!」

  毫發無傷。

  理澄只憑雙腳的彈力就動作靈活地站了起來。

  「我沒事!」

  「那真是太好了。」

  「……你遲到了整整三小時,理澄。」

  狐面男子低聲說道。「哇!」理澄似乎嚇一人跳,立即轉向狐面男子。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不得了不得了!狐狸先生!你提早一步先到了嗎!果真厲害!」

  「三小時前就到了。」

  「真不愧是狐狸先生!」

  「沒人要你佩服。」

  「辛苦你了!」

  「沒火要你慰勞。」狐面男子朝理澄的頭頂打下去。「而且就算要說也應該是『您辛苦了』,注意你的措辭。」

  「是!狐狸先生,我喜歡你!」

  「想模糊焦點嗎,笨蛋。」

  狐面男子又朝理澄的頭頂打了一下。

  接著,轉過來對我說道:

  「……這就是,我在等的人。」

  「……」

  「雖然是我等的人,不過——小哥,瞧剛才的反應。你似乎也認識這丫頭哪。」

  「呃,可以說認識吧……」

  可以說認識吧。

  可以說不想說出彼此認識吧。

  「半個月前,我昏倒在路邊的時候大哥哥有幫助過我!」還在遲疑的空檔,理澄已經迫不及待地介紹起我來。「然后還借錢給我!真是萬分感謝!」

  「哦,那可真是相當地……」狐面男子仿佛細嚼慢咽般,從頭頂到腳尖來來回回仔細地端詳我。「瘋狂。」

  「……瘋狂,是嗎?」

  「那種無謂的好心很容易惹禍上身喔。一旦受過幫助,這個笨蛋往后遇到困難時。就會以為總有人來伸出援手。難道你打算,只要這丫頭遇到困難,無論何時何地都去解救她嗎?」

  「呃,不,那個……」

  「給過一次甜頭,第二次卻又不給,這叫做偽善,是人類這種生物特有的自我意識。對于明明已經絕望的事物,卻又給予希望,這也很不應該。因為被希望煽動而掀起革命的人,最終的下場大部分都是上斷頭台,結果存活下來的只有那些給予希望,袖手旁觀的煽動者……不過話雖如此——」狐面男子又說道:「那筆借來的錢就由我替她還吧。這笨蛋承蒙你的照顧,多謝了。」

  「……」

  要道謝麻煩一開始就先講。

  害我還差點反省起來咧:

  「多少錢?」

  「呃我想想……」

  其實,那天是春日井小姐先把錢給偷拿走的,然而事到如今,這種事情更不能說出口了。

  左右為難啊。

  「是三萬圓。沒錯吧,大哥哥?」

  「唔……金額好像還要再低一點耶……」

  「三萬圓是嗎?好。」

  狐面男子從傻中取出和式錢包,將四張福澤谕吉遞給我。

  ……四張?

  「加利息。」

  「啊啊……多謝。」

  罪惡感……

  罪惡感越來越節節高升……

  「大哥哥真是個好人!」

  「唔……」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跟大哥哥一樣好就太好了喔!那樣子世界一定會更美好的喔!」

  「唔呃……」

  「像大哥哥這樣的人,我最喜歡了!喜歡到想帶回家一個人獨占耶!」

  「呃啊……嗚……」

  那張笑臉。

  那張仿佛在說「世界真美好啊!」的笑臉。

  神聖的光芒正侵蝕著我。

  你是故意的嗎?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想要用罪惡感殺死我嗎?

  果真如此那就是絕對不會被察覺的殺人方式。

  這女孩——企圖進行完全犯罪嗎?

  我雖以承受心髒的疼痛,便扯開話題。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兩位是什麼關系呢?」

  「我們是情侶唷……嗚!」

  理澄才剛開口,狐面男子立刻伸出修長手臂捂住她的嘴巴,連一公分的縫隙也不留。雙手無法動彈的理澄完全無法掙脫。

  「你慫該知道這丫頭的職業吧?」

  「呃……大偵探。」

  「是摩登……摩登……名偵探哨……」

  理澄努力發出聾音。

  可是卻被一乎堵住。

  「據說是『摩登名偵探』。」狐面男子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說道。「所以,假如套用她的方式來講,我就是她的助手……可以這麼說吧。」

  「助手?」

  名偵探的助手。

  那是華生,還是海斯汀上校(注10:推理女王克莉絲蒂筆下的人物,擔任名偵探白羅的助手角色。),又或者是,呃——小林少年之類的嗎?(注11:江戶川亂步筆下的人物,「少年偵探團」團長,本名小林芳雄,是天才偵探明智小五郎的弟子。)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作為一名所謂的助手,這個人,角色物質不會太搶眼了嗎?

  「如果這樣設定行不通的話,那用幕后支援者呢……或是,委托人呢?唔,其實用什麼詞匯都無所謂吧,藉由雷語來解釋任何事情,都只會顯得空洞而貧乏。」

  「……『空洞』是嗎。」

  「純屬,戲言而已啊。」

  忽然,我有觀感覺。

  那張狐狸面具,仿佛揚起嘴角徹微一笑。

  我頓時——啞口無言。雖然不明白自己啞口無言的理由,但就是啞口無言。感覺像是莫名地,莫名地因為某種非常不合理的理由而被迫緘默。

  倘若硬要追根究底的話——

  不寒而栗。

  讓人幾乎要渾身發寒地,不寒而栗。

  仿佛對我的啞口無言感到很滿意,狐麗男子輕輕颔首。「既然是認識的人,那就更不用說了。」又接著講:

  「起來吧,我和你果真有著特殊的緣分,如此機緣你竟意圓違抗,未免太莽撞了。命運是必須順勢而為的存在,這是基本概念。妄想開創命運可是桀敖不訓的三次方——因為我們並非遭受命運的擺布,而是仰賴命運的安排啊。呵,正因如此人生不能說停就停……理澄,你還愣在那邊做什麼,快來大力邀請他啊。」

  「啊,是!」終于被解放的理澄面向我恭敬地「立正」站好。「來吧大哥哥,請往這邊走!」

  「往那邊走只有空氣。」狐面男子毫不留情地吐槽並且再度對准理澄的頭頂一擊。「我的車子停在另一邊……走吧,你的偉士牌就暫時停在原地好了,反正這附近也不會取締迎規停車……」

  「啊。好……等一下……」

  我摘下安全帽,掛在偉士牌的把手上。唉,結果我就這樣被牽著鼻子走了嗎……如此優柔寡斷的性格容易招惹麻煩,這點其實我也知道。

  總覺得類似的事情,之前也曾經發生過……

  「……啊,啊啊啊啊啊——!」

  「大、大哥哥的頭發掉光了!」

  「並沒有!」

  這死丫頭在講什麼東西啊。

  對成長期已經結束的男性而言,這種話可是禁句。

  「我剪頭發了啦……為了轉換心情。」

  「哈——原來如此。」

  「滿適合的吧?」

  「……」

  理澄臉色發青。

  ……算了,無所謂。

  「不要只顧著聊天,快跟上來。」

  狐面男子說完便迳自朝前方走去。明明我又還沒有清楚表示點頭答應,看樣子此人性格也屬于相當強勢的類型。

  命述必須由自己去開創。

  這是,木賀蜂副教授說過的話。

  然而,大多數所謂的命運,其實都與自身行為毫不相干,只是在未知的地方有如齒輪般不停地轉動著。

  仰賴命運的安排嗎?

  這種話——能夠說得出口,也真是妙極。

  轉過街角,停在眼前的是一輛純白色保時捷。這個款式的保時捷已經許久沒有親眼見識到了……奇怪,這款跑車不是雙人座的嗎?雖然后面也不是不能坐人,但那未免有點……

  「小哥,就讓理澄坐你腿上吧。」

  「……」

  竟然對初次見面的人做出如此要求,這人在講什麼東西啊。

  「我不想讓別人碰方向盤……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喂,理澄,你用走的……」

  「不不不,我沒關系,真的。」

  我連忙坐進保時捷當中。什麼跟什麼啊,這個人……假如理澄是冥王星少女的話,眼前這位算是目中無人型的嗎?但感覺又不太像……言行舉止本身是理性的,或許應該稱為高深莫測型?雖然狐狸面具配保時捷跑車感覺有些滑稽,頗具诙諧的效果。

  「嘿嘿——人肉椅子——!」

  理澄說著便一屁股坐上我的大腿。

  ……請不要把別人稱作什麼人肉椅子。

  人肉椅子。

  毫無任何情趣可言。

  「我喜歡你!」

  「……」

  笑容滿面的理澄小妹妹。

  ……沒有任何的,願意吧。

  我關上車門。

  「……對了,要去哪里?這位當街擄人的先生。」

  「從這里向東走,出了城咲再加速奔馳一小段,有家店做的料理很好吃。地點在山邊,所有食材全部都是取自天然的。人類啊,就算手段再怎麼高明,無論多麼努力,都不能戰勝自然。那家店便是以料理的形式,為此提出最好的證明。」

  「哦,感覺相當不錯呢。」

  「訂位時是預約兩名,不過就算多一個人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

  「這樣啊。可是剛才不是說天然素材嗎?既然如此。隱該只准篩了兩人份的材料吧。一

  「那就你跟理澄一人一半。」

  「啥?」

  「我是絕對不會分給你的。」

  居然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不是你主動說要請我吃飯的哪……

  雖然覺得無關緊要,但身為副駕駛座的乘客,這可是攸關性命的事情,所以也不能說無關緊要——戴著那張面具,有辦法看清楚前方的路況、交通號志跟車輛嗎?

  「啊哈~~狐狸先生真是食欲旺盛耶!對食物有強烈的執著,太厲害了!狐狸先生,我喜歡你!」

  「真沒分寸,理澄,同樣的事情不要讓我一講再講,注意你的措辭。」

  「啊,是。對不起。」僅僅一瞬間,理澄表現出垂頭喪氣的模樣,然而下一瞬間,又轉過頭來朝我露出微笑。「我被罵了耶!」

  「……看樣子的確是。」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被罵才會有進步!」

  理澄坐在我膝上開心地大呼小叫著。由于對方是女孩子我也不便直言,但其實相當地重。主要大概是那件斗篷的重量,全身上下加起來約四十公斤出頭吧……?我將視線稍微向下移,看到理澄頭頂的漩渦。近看更清楚可見,那一頭清爽飄逸,烏黑美麗的長發。

  于是,我又想起。

  那一天,那一晚,那時候所發生的事情。

  名偵探搖身一變成為殺手的,那一瞬間。

  「啊,對了,大哥哥,聽說你遇見我大哥出夢了,是真的嗎?」

  「……嗯。」

  我點點頭。

  為何點頭,因為真有其事,當對方詢問一件事實是不是真有其事時,除了點頭之外別無選擇。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包括我也會這麼效——當我心情好的時候,偶然間心血來潮的話。

  我見過匂宮出夢了,那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然而,今天見到理澄,也並非第二次,而是第三次。

  「怎麼了?大哥哥為何突然陷入沉默,啊,該不會是被出夢大哥惡作劇了吧?」

  「差不多意思。你那位大哥,恕我直言,性格簡直惡劣到極點啊。他從以前就是那副樣子了嗎?」

  「嗯。從以前到現在都差不多是那樣耶。」

  「你們兄妹兩個……長得還真像呢。」

  「咦——?根本不像啦。」

  「理澄你聽我說……」

  「想保住舌頭頭你最好及時閉嘴。」

  狐面男子突然打岔說道:

  「我要加速啰。」




第二話

  經過一段長距離的奔馳,久到讓人幾乎要懷疑會不會已經脫離了京都的范圍,最后被帶來一處格調高雅的日式料亭。非常符合京都風味的古典外觀,與狐面男子的和服造型也相當搭調——但穿著普通衣服的我,以及穿著黑斗篷的理澄小妹妹,卻顯得格格不入。

  店家所安俳的和室包廂,面積有我房間的三倍大,里面擺設的掛軸與花瓶等藝術品,全部都是美衣子小姐看了可能會興奮到手舞足蹈的高檔貨……盡管美衣子小姐興奮到手舞足蹈的模樣,其實我一次也沒見過。

  送上桌來的是京都懷石料理事

  未成年的理澄和我喝烏龍茶,狐面男子則是日本酒加冰塊,三人先舉杯互敬。誰都沒有率先飲盡,只是就著玻璃杯輕啜一口而已。

  我以少許烏龍茶,稍微濕潤嘴唇。

  「咕噜——咕噜——咕噜——」

  牛蛙般的低鳴聲來自理澄,雙手無法使用的她,將玻璃杯銜在口中,強行一干而盡。理澄的下颚絕對有著足以咬斷繩索的力道。

  我輕觸臉頰的傷口,如此暗想著。

  對了。

  我之所以跟隨這名極為可疑的狐面男子,以及擁有雙重人格的少女名偵探——別稱黑發斗篷眼鏡妹的家伙來到此處,並不純粹只是隨波逐流任人牽著鼻子走,而是別有用意,至于真正的理由,則共有兩點。

  其一,在我看來這點比較重要——狐面男子他,戴著狐狸麗具,究竟要如何進食?又或者,要如何補充水分?那並非嘴部有開口的面具,不管怎麼想,戴著面具都不可能直接進食吧?就是這點,引起了我的興趣。

  ……結果——

  「……怎麼了,別發呆快吃啊。」

  他爽快地取下面具,朝懷石料理伸出筷子。接著又姿態優雅地淺酌日本酒,神情非常享受,然后吁了一口氣。

  「……」

  呃,其實這也很理所當然嘛。

  其實也是理所當然啦。

  只不過,假如一切理所當然的事情都能夠理所當然地發生,那就誰都不必辛苦奮斗了。

  「從剛才開始你就一臉驚訝,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面具,拿下來了耶。」

  「嗯?喔——」狐面男子朝放在一旁的狐狸面具迅速瞥了一眼。「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進食的方法。」

  「……」

  既然這樣那干嘛要戴面具啊!我拼命忍住這個疑問,這就跟理澄斗篷底下的束縛衣一樣,是不能追問的地雷,要盡量避免深入。

  順帶一提。

  男子面具底下的睑孔,相當地深刻而威嚴,有股歷練豐富的精悍。雖然犀利的眼神稍微有點……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但至少稱得上是充滿男性氣概的堂堂相貌。在和服的襯托之下,有種宛如歌舞伎演員的形象。這樣的容貌我實在不認為有需要特地用面具隱藏起來,以此推測,那或許是狐面男子個人獨特的造型風格。

  無可奈何。

  理由之一,就這樣當作是解決了吧。

  那麼,接下來是第二個理由。

  「呃——那個,理澄——」

  「吵死了。」狐面男子以沉靜得可怕,卻又嚴肅而清晰的聲音,制止了我的發言。「用餐時不要說話。」

  「……」

  呃……

  這樣的話一起吃飯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看看理澄,只見她和當時一樣,用小狗的方式吃東西,只不過卻是安安靜靜地朝懷石料理伸出舌頭,默默地咀嚼。

  「……」

  入境隨俗。

  順水行舟。

  人云亦云,見風轉舵。

  反正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也效法他們,默默地朝懷石料理伸出筷子。

  味道很淡,不太好吃。

  「……總之就是庶民風味。」

  「嗯?大哥哥你說什麼?」

  「沒事,我吃飽了,多謝招待。」

  「嗯。」

  用餐完畢,狐面男子將面具重新戴上。等到飯后茶水送上來的時候,他才終于搭理我。「好了,說吧,你剛才想說什麼」,原來他還記得。

  「啊,那個……理澄,之前聽你提過的『動腦工作』……就是這位先生所委托的嗎?」

  「什麼『動腦工作』?」

  「……」

  她已經忘記了。

  看來那並非什麼招牌台詞,只不過是當下隨口回應的說辭而已。

  「你不是說,正在尋找一個叫零崎什麼的家伙嗎?」

  「零崎人識——」

  狐面男子說道。

  「……你認識這個人嗎?」

  「咦?不不不,當然不認識啊。」我急忙盡全力否認。「怎麼可能認識嘛,我怎麼可能會去認識那種家伙呢?有何證據顯示我認識零崎人識那種人間失格的家伙啊?這真是一大侮辱,唉呀討厭,真是受不了。」

  「……」

  「……」

  咦?

  好像有種被嚴重懷疑的感覺!

  「呃,哎呀,真的,我只不過是覺得這名字很奇怪啦。姓零崎耶,而且還叫做人識,聽起來滿蠢的不是嗎?感覺真的很可笑,那種堪稱杰作的名字,實在不多見呢。」

  「……哼。」

  狐面男子臉上究竟浮現何種表情,由于他戴著面具我不得而知。然而面具底下穿透出來的質疑眼神,似乎並非那麼難以察覺。

  「沒錯,確實是我所委托的。」一會兒,狐面男子開口說道,邊說邊胡身旁的理澄頭頂打下去。「你這小鬼沒事那麼多嘴干嘛。」

  「冤枉啦狐狸先生,人家才沒有多嘴,我很低調耶,真的很低調。」

  「吵死了,閉嘴。」

  又被打頭了。

  因為無法反抗,理澄只能乖乖挨打,加上狐面男子身材高大,理澄的頭頂正好位在容易拍打的順手角度。

  「……算了,這樣也好,既然你已經聽她說過,應該就沒關系了吧……反正這件事情也不需要刻意隱瞞。理澄,調查結果如何?今天本來就是為了聽你報告,我才來到京都,才特地預約這頓飯的。」

  「啊,呃——好的。」理澄小妹妹正色說道:「就結論而言,零崎人識此人已經不在京都了。」

  「……」

  「又據說,他似乎已經被人殺死了。」

  「……是嗎?」

  狐面男子略顯遲疑地點點頭。

  「那真是,太可惜了。」

  「應該說不出所料嗎,就如狐狸先生所言,五月時發生在京都此地的連續殺人事件……那起事件的凶手毫無疑問便是這名叫做零崎的人物。因為種種證據顯示,零崎被殺的時間,就緊接在事件之后。」

  「……」

  「詳細的調查報告會另外再呈送過去,不過狐狸先生所期待的好消息,大概是沒希望了。請節哀順變。」

  「……這樣啊。」

  咦——

  關于五月的連續殺人事件,照理說警方應該也沒有正式發表才對。我以為理澄這時候才來京都調查已經晚了好幾步,結果看樣子也只是展開調查的時凹點比較晚而已(往前推敲差不多是從上個月的月底算起吧)。沒想到,理澄號稱名偵探的這塊招牌,也許並非掛羊頭賣狗肉。

  掛羊頭賣狗肉。

  唔,這個表現方式,未免太貼切了點。

  忽然發現,狐面男子正盯著我看。

  「……怎麼了嗎?」

  「不,沒事。」

  「啊……那個叫零崎的家伙,是你的朋友或什麼人嗎?」

  「『是朋友或什麼人』,呵,是完全不認識的家伙……根本完全不認識,連見都沒見過。只不過偶然間聽見,覺得這家伙的『命運』頗有意思,想要認識看看而已……既然已經死了那就表示沒機會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想要跟命運已然終結的人產生交集,方法等于零。看樣子,零崎人識與我彼此之叫的命運,就一切意義而言似乎都沒有任何交集點。」

  「……這樣啊。」

  「真是,遺憾。」

  狐面男子對于理澄的結果報告,似乎明顯感到失望。即使隔著面具,也能清楚慇受到他的失落。

  「……小哥,你知道所謂的零崎一賊嗎?」

  「……不知道。」

  我小心謹慎地回答。

  狐面男子輕哼一聲,看著我說道:

  「零崎一賊那伙人……連『惡』都稱不上,只是一個殺人鬼集團。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忌憚,最不願與之為敵的丑惡軍團。也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忌諱,最不願與之為伍的極惡團體,是邪惡與輕蔑的寶庫。在順序上雖然名列第三……但卻是『殺人集團』當中最被視為禁忌的團體。」

  「……」

  狐面男子所說的內容,在我聽來宛如異國語言,只能接收到少許片段的訊息,而他也不像是特別說明給我聽的樣子。

  「零崎人識是當中最純正的子嗣。純純正正,千真萬確附帶血統證明書的純正血脈。因為那家伙是……零崎一賊近親亂倫所生下的孩子。在完全不考慮傅承延續的那伙人當中,是根本不該存在的例外,極端例外的例外。堪稱殺人鬼中的殺人鬼,零崎中的零崎……即便如此,我仍希望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見上一面。」

  「……」

  零崎人識。

  我回想起來。

  和那家伙交談過,各式各樣,言不及義的對話。

  那家伙經常笑。

  那家伙經常不休不休。

  我在那家伙身上……

  投射,自己的影子。

  一邊又,覺得反胃。

  「嗯——」

  狐面男子停頓片刻,又接著說道:

  「總而言之,這件事情就到此結束了……小哥,我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接下來是自由時間,來聊些別的吧。」

  「喔……」

  講是這樣講。

  其實現在我也有種目的已經達成的感覺,至少跟到這里來的兩項理由都已經徹底解決了……

  若真要說還有什麼其他想問的事情——

  狐面男子知不知道有關理澄的「大哥」——匂宮出夢的事情呢……大概只剩下這點疑問了吧。只不過,這種話題實在很難開口……

  尤其是,當著本人的面。

  呃,雖然並非真正的本人……

  好復雜啊。

  「啊,既然這樣的話!」這時候,理澄精力旺盛地舉手發言。「來來來來!我有一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想問一問大哥哥耶!」

  「……什麼事?」

  「從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很好奇了耶!」

  「所以呢,到底什麼事?」

  「大哥哥跟那個看起來很溫柔的大姊姊,究竟是什麼關系咧?」

  「……」

  真是孩子氣的好奇心啊。

  話說回來,我自己剛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主人與女僕的關系。」

  「哇!」

  理證大驚失色,嚇得往后退。

  「女、女僕!大哥哥,原來你是女僕!」

  「不是我。」

  「那、那就是那個大姊姊啰?那麼漂亮美麗的大姊姊,居然是女僕!」

  「沒錯沒錯,正是如此。我的生活瑣事全部都交由她打理喔,春日井小姐都稱呼我為主人。」

  「她不是叫你伊小弟嗎?」

  「在別人面的當然俞掩飾一下啰。」

  「原來如此——嗯嗯嗯。」

  居然相信了。

  真是個好騙的女孩子啊。

  「『看起來很溫柔的大姊姊』——」狐面男子說:「搞什麼,你除了這位小哥以外,還受過其他人的照顧嗎?」

  「是的。」

  「……不要隨便給別人添麻煩,小心后患無窮。像這位小哥倒還好,其他無關緊要的家伙就不要再隨便扯上關系了。」

  「是——」

  「不過話說回來……一旦緣分成立,無論是何種因緣,都已經不能說是無關緊要了吧。包括這位小哥和那位『大姊姊』與你的緣分,也是因為已經先成立了,彼此之間才會產生那樣的因緣際會吧。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緣分,是嗎?」

  「對,緣分。」

  狐面男子無意義地朝理澄頭頂打一下,再轉回來對著我說:

  「你相信所謂命中注定的相遇嗎?」

  「……咦?」

  這個。

  這句台詞。

  似乎曾經,在哪里,聽誰說過。

  「好比說……此時此地,三個人齊聚一堂——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只是偶然形成的結果,但也有人會認為事實並非如此。」

  「……緣分——」

  「兩個星期以前『幫助過』理澄的你,在兩個星期之后與理澄以及她的委托人也就是我,因為湊巧的『偶然』而相遇,這種『巧遇』……已經不能稱之為偶然或巧遇了。」

  「……應該稱之為命運嗎?」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毫無意義的。一切的一切對整個世界都有著重要的含意——只要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塊拼圖,就絕對無法逃脫命運的咒縛。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只是在仰賴命運的安排啊。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覺得自己跟整個世界毫無關聯地活著,假如有人這麼想的話……那已經超越無知,而是一種傲慢了。」

  「……你是宿命論者嗎?」

  「不如說是故事論者吧。我絕對不認為有什麼神明之類莫名其妙荒唐無稽的東西存在,但這個世界明確有著故事的存在。因此在這些故事當中出場的,即所謂的登場人物……沒有自由可言。盡管擁有自由,卻也因而等于沒有自由。純粹只是,只是純粹,聽天由命地,順從故事的安排而已。」

  「只是順從故事的安排……」

  「我們三人,在應該相遇的地方相遇——用比較陳腔濫調的說法,便是這麼回事。」

  「……」

  假如玖渚每月一次的例行檢查沒有排在今天的話。

  假如理澄小妹妹往前往城咲的途中沒有迷路的話。

  假如狐面男子當時是站在其他不同地點等人的話。

  不,其實也不需要有那麼大的變動。

  只要稍有差池就好。

  比方說如果我沒有在停車場跟美衣子小姐聊起來,或是遵守跟小姬的約定幫她寫作業的話,即使是這種瑣碎之處亦無妨,只須些微差異,我就不會過見這名狐面男子,我也不會和理澄再度相遇。

  如此細微的偶然所形成的結果。

  能夠說只是……在應該相遇的地方相遇嗎?

  「當然,某種程度上,有限度的自由還是會有的……就像這樣——」

  狐面男子沉靜地伸出手,將茶杯推倒。

  滾出的茶水在桌面上逐漸擴散。

  緩緩地,擴散開來。

  「……像這樣,不合邏輯的,毫無意義的不自然行為,也有可能會發生。然而主要的大綱,終究無法反抗故事的安排。即使能擁有細微處的自由,也不會擁有大幅度的自由,巨大的自由被矮小的自由所驅逐。一言以蔽之,就是有如籠中的小鳥。就算做了什麼,最后也會被修正。」

  「修正……」

  籠中的小鳥。

  即使登場人物擅自行動。

  故事本身也不可能會有所改變。

  「沒錯,會被修正。不過,對于已經發生的事情,再去討論『假設』感覺也很愚蠢。今天就算你跟我當場錯過好了,那樣一來你當然也不會遇見理澄……雖然有此假設,但並不會發生。」

  「我自爆了……」理澄一頭撞向桌面,「狐狸先生,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啦~~對了順便講一下,自爆咒語的漢字如果寫成『眼眼手』看起來會很像妖怪的名字耶。」

  (注12:電玩避戲「勇者斗惡龍」的自爆咒語「MEGANTE」,取其諧音可寓成漢字「眼眼手」。)

  「若要問在錯過的情況下結果會如何——」

  完全壓倒性地予以無視。

  「你和我和理澄,應該會在其他場所相遇,然后進行跟在這里類似的對話吧。時間數值多少會切換,但總有一天在某個場合,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行為本身還是會被付諸實行的。這種現象我稱之為時間收斂……而到時在你面前,我與理澄兩人不一定會同時出現,也許會變成單獨行動,再各自與你相遇。」

  「……」

  「又或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你在那個地點沒有遇到我和理澄……取而代之的是遇到別人,而與我在此處進行的談話也可能轉換成其他對象,但仍具有相同的意義。這個人物並不需要和我程度相常,也不一定要跟我的地位不相上下才足以勝任。至少對你而言,只要是跟我具有相同意義的某個人就好。當然,在現階段,既然彼此的緣分僅止于此,換作其他任何人或許也都行得通。就算理澄……」

  他斜眼瞧了理澄一下。

  「……就算是換成這丫頭的哥哥出夢,對你的命運而言,可能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

  「出夢……」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是說『他』嗎?」

  「嗯……啊啊,對了,你在車上有提到過,已經跟那個出夢見過面了嘛。那就更不用說了,即使『此時』『此地』沒有遇到理澄,你應該也會在『某時』『某地』遇到出夢吧。總之就是這麼回事,這種現象我稱之為替代可能。」

  就算將眼前非做不可的事情給廷后,總有一天也會非做不可,假如還是不去做的話呢,那就會有別人代替完成。

  世界的機制。

  這樣子……簡直就像……

  這樣簡直就像,世界本身擁有獨立的意志不是嗎?並非經常被掛在嘴上比喻的神明,或所謂「世界的創造者」那種層級……而是故事本身會回歸到原本該有的正常狀態,仿佛具有這樣的機能……

  所以.企圖違抗命運的人。

  將會被命述本身排除在外?

  只為了要讓一切合乎規則。

  自然淘汰。

  並非看不見的手,而是自然淘汰。

  (注13:「aninvisibleband」,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史密斯于《國富論》所描述的市場神秘力量。他認為如果每個人都追求本身的利益面未遭任何外力干涉,則會如同受到一只看不見的手所引導,在不知不覺當中得到對整個社會最有益的結果。此即自由經濟之市場機能。)

  光就字面上而言,這個說法相當契合。

  命運般地,契合。

  宿命般地,契合。

  「這並非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也不是超乎常理的事情。『原子會以固定型態集合為分子』——『相同分子會具有相同的結構』——『分子的結合模式有限』 ——『沸點與熔點隨不同條件而固定』……以及『回歸原狀』的力量,一切的存在都是堅固不移地維持著。」

  「一切存在……這麼說,包括命運也是——」

  「『一切存在,包括命運也是』。可以稱之為命運的自動回復機制吧,或者應該稱為錯誤修正功能。即使做了什麼,最后也會在某處遭到修正,好讓收支平衡,讓事情有合理的結果,合乎游戲規則。也就是說,這世界並不期望絕對的改革。無論有什麼不同的因,終究會導致相同的果——預定和諧……啊啊,對了,用比較淺顯易懂的說法,就是所謂的宇宙意志吧。」

  「……?」

  「干嘛,你沒看過《GS美神極樂大作戰》(注14:漫畫家椎名高志的成名代表作,故事敘述貌美但貪財的女主角除靈師美神令子,與好色男主角以及天然呆女幽靈的除魔歷程,內客運用獨特的神魔世界觀,描寫到有關前世因果和穿越時空改變命運的主題。)嗎?連漫畫都不看,你活到這個年紀都在做些什麼啊?」狐面男子一睑無趣地說道:「除了惡劣以外沒有別的字眼可形容了,好,那『虛空錄』(注15:漫畫《感應少年(又名超感觀少年?驅)》當中的用語,為作者竹下堅次郎仿造阿卡沙秘錄所創詞匯。)總該知道了吧?」

  「……你很喜歡,看漫畫嗎?」

  「我愛漫畫。」

  孤面男子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這些用語你不熟的話,那所謂的阿卡沙秘錄(AkashieRecords)(注16:神秘學專有名詞,意指太初以來人間一切事件、活動、思想和感覺的形象紀錄,據說印在一種名為阿卡沙的星光上,是人類感覺不到的光波,只有一部分人如神通靈媒者才能感覺得到。)呢?雖然觀念認知上略有出入,但應該可以幫助理解吧。簡而言之,基本概念就是,意圖違抗命運是一種愚蠢莽撞的行為。更別說什麼開創命運了,根本是無稽之談。」

  「……這樣子的——這麼追根究抵的思考方式,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不過……該怎麼說呢,很率直,也算相當不錯的見解吧。」

  這並非隨口附和的客套話,而是真正的感想。況且依我過去的經驗,也並非完全不能認同。然而,「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毫無意義的」,唯獨這貼我實在難以苟同,話雖如此,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命運是已經「注定」的。

  所謂注定,就是不可能改變的意思。

  這並非宗教上的觀念……即使用數學上、統計學上、機率上的觀念,似乎也都可以說得通。畢竟,人類在各種場合各種處境當中所能夠選擇的選項,其實都數量有限。

  果真如此的話。

  果真如此的話,未免太滑稽了。

  果真如此的話,未免太杰作了。

  換言之,這個我——

  無論發生過什麼事情,也只會是這個我——

  ……多麼地。

  多麼地,戲言——

  「地球以誰為中心而運轉,這件事悄根本無需贅言……地球就是以地球為中心而運轉的。不管是認為整個世界都為自己而存在,或是認為自己對整個世界毫無貢獻,這些想法在本質上都是犯了相同的錯誤……都是一群無可救藥的笨蛋。」

  「……嚴格說起來,我也是那種認為自己對世界毫無貢獻的人之一哪。」其實也不用什麼嚴格說,我本來就是。「所以想當然耳,你則完全相反,認為自己只是這個世界的零件之一,是被命運牢籠所束縛的登場人物之一,已經對此有所自覺了是嗎?」

  「這個嘛……我是一名希望自己能站在故事外圍的男子。如此有趣的故事……與其參與其中,不如站在遠處旁觀,才能享受到更多樂趣啊。」

  「……這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假如剛才那些理論都正確成立的話,要跳脫故事,跳脫世界之外,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了吧。」

  「很困難……但並不代表絕無可能。不,其實我幾乎已經,可說是身處于故事外圍的存在了——

  因為我是,既已遭到因果放逐之身啊。

  ——頂多,跟像你這樣的小哥如此交談便是最大限度,除此之外無法參與故事更多,只能半途而廢,暧昧不明地存在著。」

  「呼噜呼噜,咻——」

  理澄已經睡著了。

  看來我們兩人的對話太過枯燥無趣。

  實際上,在旁觀者聽來或許真的無聊至極。內容太過于抽象化,就連交談中的當事者如我,也覺得狐面男子所說的概念有如夢中幻影,虛無缥缈難以捉摸。甚至可以直接說,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然而,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此人所說的話,會如此撼動心靈。

  為何會,感受深刻。

  為何會對如此戲言,感受深刻。

  怎麼回事,此刻的自己。

  甚至覺得仿佛正在聆聽某種非比尋常的告白——

  倘若果真如此,那我不要。

  我不想知道,最重要的部分。

  我一點都不想,跟故事的核心扯上關系。

  「呵,正因如此,我才會委托這個所謂的名偵探代替我去行動啊……好好看清楚啰,小哥,好好看清楚我的模樣。這就是,違抗命運的男人最終的下場。簡直慘不忍睹對吧?雖然我對于這樣的慘不忍賭,對于自己的下場感到頗為滿意……覺得失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啊。」

  「……你過去,曾經違抗過故事的安排嗎?所以才會說,自己遭到因果的放逐……是指這個意思嗎?」

  「對啊,因為一時的錯誤,將原本堅固不可動搖的因果,差一點就摧毀了。而亵渎神明者必遭逐出天堂,這是既定的游戲規則……呵,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想法膚淺的魯莽行徑,而且后遺症還殘留至今——但我並不認為那是年幼無知所造成的結果,假如當時沒做,現在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事情吧……基于時間收斂。」

  「將因果定律,摧毀嗎……」

  可是,這意思就等于。

  「蘋果」會「掉下來」、「天空」會「下雨」、「太陽」會「發光」、「夜晚」是「黑暗的」、「開心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以及「有生命就會有死亡」。

  對因果律的反抗。

  對實際存在的命運發起革命。

  對必然性正面迎擊的獨立宣言。

  不死的研究。

  「如此說來,木賀峰副教授所從事的研究,或許也是異曲同工啊……」

  「……『木賀峰副教授所從事的研究』——」狐面男子耳力相當敏銳,立刻重復我所說的話。「……小哥,剛才你好像是這麼講的?」

  「咦?喔,對啊,我是這樣講的。」

  「木賀蜂……木貿蜂約。」

  「沒錯。啊,你也知道她嗎?」

  果然很有名啊,這個人。

  哀川小姐似乎也知道的樣子。

  「……真懷念的名字。對了說到這……當時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名登場人物哪。」

  「……?」

  「小哥,那位木貿蜂……呃——副教授是嗎?呵,所諧『木賀蜂副教授的研究』是怎樣一回事,可以說來給我聽聽嗎?」

  「呃——」

  說來聽聽……

  這個,說出來應該也沒關系吧。

  「那是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系所進行的,呃——一種號稱『不死的研究』的東西……」

  「『號稱不死的研究』——」

  話還沒說完就被這聲復述從中打斷。

  狐面男子忽然站了起來。

  以那樣的身高,俯瞰著坐在軟墊上的我,視線宛如由天而降的睥睨。

  身體莫名地,凍結至冰點以下。

  心跳如鼓,脈搏急速跳動。

  「不死的研究——是嗎?」

  「咦,啊,是的……」

  「……木賀蜂……居然,在從事那樣的……不對,難道說……難道說,『那個』還一直留在那里嗎……真是出乎預料……應該說,根本就忘了預料到這點啊。」

  狐面男子嘀嘀咕咕地,以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量喃喃自語著,與先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原本雖然也是個相當詭異的怪人,但此刻簡直,那樣子,該怎麼說呢……與其說是怪人,不如說是——

  宛如狂人。

  「真有意思啊。」

  狐面男子仿佛打從心底感到無趣地說。

  甚至,明顯可見地既不高興也不愉快。

  「你和我之間的『緣分』……看樣子,似乎相當有意思。太不可思議了,我原本以為『零崎人識』會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沒想到……搞不好,你才是正確答案也不一定。」

  「……咦?」

  「呵,在那種『極為普通的地方』,『偶然間湊巧』遇見的,看似平凡毫無特色的男子,居然會……不過正因如此,才更有意思。也好,期望過高不論對你或對我而言都太過苛求了。沒想到啊,以為最不可能的,居然就是正確答案。」

  「呃,那個……狐、狐狸先生?」

  「起床了理澄。」

  狐面男子抬起腳尖朝理澄的腹側一踢。「噫呀!」理澄驚呼一聲睜開眼睛醒來。

  「什、什麼事?啊,你們聊完啦!」

  「該回去了。」

  「咦?怎、怎麼這麼快,現在還很早耶!我還想再跟大哥哥多聊一點耶!難道碰到面嘛!」

  「你……你跟你大哥有任務要處理了……分秒必爭,時間非常趕。就算有所謂的時間收斂效應,這件事勸你最好還是盡早去辦——快走吧。」

  「……唔。」

  縱使一臉不滿,理澄卻沒有再繼續反駁下去。大概,不,應該說幾乎可以確定,「大哥」這句話對兩人而言,等于是關鍵字的作用吧。

  「麻煩幫我穿上斗篷。」

  「嗯。」

  姿態高傲的狐面男子為理澄披上斗篷的坐面,看起來實在有點怪。

  「可以啰。」

  「好,那麼——」

  恢復斗篷造型的理澄跪坐著向我行最敬禮。

  「那那那我告辭了!大哥哥,下回見啰!」

  「……嗯。」

  我回應她。

  「……順便替我,向出夢問好。」

  「嗯!后會有期!」

  理澄笑容燦爛。

  嘴角隱約……露出一對虎牙。

  尖銳的,虎牙。

  「……」

  「咦?啊,是——」

  「沒關系慢慢坐不用急著走,反正我會先買單……不好意思,雖然是我主動邀約的,但誠如所見,我沒辦法送你回去了,所以——」

  狐面男子將兩張一萬圓鈔票放在桌面上。

  「這是計程車費。」

  啊,對了。

  必須先回城咲去牽車才行。

  「……造成諸多麻煩,讓你破贊真是抱歉。」

  「『造成諸多麻煩』,沒關系不必介意。那麼——」

  「——『有緣的話』,再會吧。」

  理澄小妹妹與狐面男子,走出和室離去了。

  紙門被關上,留我獨自一人。

  桌上放著三個茶杯,其中一個已經翻倒,杯里的茶水將桌面淹了近乎一半。

  然而這種事情跟整個故事絲毫沒有任何關系。

  命運並不會因此而停止。

  一切都會遵照安排。

  船到橋頭自然直。

  只能聽天由命。

  一切都,自有定數。

  「……啊啊。」

  于是乎,我終于想通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

  自己之所以跟著來到這里的理由。

  並非好奇戴著面具如何進食,或者想要追問零崎的事情之類等等,這些無關緊要的原因。而是更為簡單的,非常簡單的動機。

  無論是那種粗暴的性格也好。

  或是那種強勢的說話語氣也好。

  或是下手毫不留情的揍人方式也好。

  甚至包括完全不考慮別人的立場這點。

  以及,那張面具底下,銳利精悍的素顏。

  更重要的是,那雙頑強的,充滿自信的眼眸——

  「那個人,跟哀川小姐很像……」

  


第三話

  夜晚。

  我回到古董公寓,直接前往小姬的房間。小姬坐在與榻榻米和室完全不搭調的玻璃矮桌前,面對著堆積如山的作業跟習題。

  為何要用功呢?

  因為山就在眼前。

  (注17:仿自英國登山探險家爵治馬洛里(George Herbert Leigh mallory)的名言。1923年被記者問到為什麼要攀登珠穆朗瑪峰時,喬治馬洛里回答「Beacuse it's there」(因為山在那里)。)

  「……唷,小姬。」

  「……」

  她用滿懷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不由得,被震懾住。

  難得我出自好心大發慈悲地想來幫忙做習題,居然遭到她用那種眼神相待,真是意想不到……呃,其實是應該的嗎?

  「……對不起啦。」我一邊道歉一邊走向矮桌,在小姬對面坐下。「自己一個人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棒了喔。嗯嗯嗯,小姬真努力,給你鼓鼓掌,了不起了不起。剩下的就由我來做,小姬,你休息一下吧。」

  「……」

  「……你想要什麼嗎?」

  「……」

  「請問有任何需要效勞的地方嗎?姬殿下。」突然改用敬語,變成意義不明的角色。「無論什麼事情請盡管開口,小的戲言跟班任憑差遣。」

  「……不,不必了。」小姬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就算跟師父賭氣也是白搭,等于對牛唱戲嘛。」

  「謝謝你的誇獎。」

  如果她能正確說出「對牛彈琴」或「唱獨角戲」就更謝天謝地了,不過我也沒有抱著那麼高的期望。

  「就當作是補償,下回找機會讓師父接客吧?」

  「咦……?」

  要叫我「請客」的話當然沒問題……

  這應該也是口誤吧?

  「對了師父,結果你今天到底出去哪里了呢?」

  「這個嘛……因為是搭別人的車,我也不太清楚地點在哪里,總之是某處的高級料亭。」

  「高級料亭!」小姬驚聲大呼。「所謂的料亭指的是那種料亭嗎?就是大人物經常會聚在一起密謀不法勾當的……師父!你究竟去勾當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真是嚴重的偏見啊……」而且勾當是名詞,沒有人這樣用的。「唔,對了,小姬——」

  我把小姬的習題拿來寫(高中二年級的程度,加上又是補習作業,所以難度並不算高),順便向她打聽看看。對啊,既然哀川小姐那麼粗線條,個性又大而化之,就姑且跳過,小姬的話搞不好會知道詳細情形也不一定。

  「小姬,你知道匂宮理澄這個女孩子嗎?」

  「……匂宮?」

  「或者出夢也可以,匂宮出夢或匂宮理澄,你知道其中任何一個嗎?」

  「……」小姬沉默片刻。「匂宮、暗口、零崎、薄野、墓森、天吹、石凪……」

  「嗯?」

  她說了什麼?

  雖然聽不太消楚,但是——

  暗口?石凪?

  崩子跟萌太?

  「……我知道啊,是匂宮兄妹沒錯吧?」

  「啊,果真很有名。」我停下擺著鉛筆寫字的手。「哀川小姐好像也知道的樣子,可是又抓不著頭緒,你也曉得,反正她就是那種個性嘛。」

  「不,其實並不有名,應該說正好相反,小姬我也只是碰巧知道的唷。殺戮奇術之匂宮兄妹,『食人魔』出夢跟『漢尼拔』理澄……雖然小姬本身沒有跟對方正面交鋒的經驗,不過曾經聽荻原學姊提過有關殺戳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的事情。」

  「荻原……子荻嗎?」

  澄百合學園學生總代表,「軍師」——荻原子荻。

  時間還沒有久遠到令人覺得這名字很懷念的地步,而且並非令人難以忘懷的角色類型,實際上也沒有值得懷念的少女特質。

  「荻原學姊在一年級的時候曾經跟『匂宮』交過手喔。我只是剛好聽她提過這段回憶,否則也不可能會知道的啦。關于『匂宮』的來龍去脈……什麼內幕情報等等,如果沒啥特殊狀況是不會輕易洩漏出來的。畢竟那麼排外的集團,無論表面上或台面下,都算相當罕見呢。」

  「唔……」

  「比方說匂宮五人眾的事情,是我當時聽過比較印象深刻的,匂宮五人眾『斷片集』,據說五個人的身體里面俘往著同一個精神意識,是非常厲害的殺手。基本上,必須用兩只手去防御敵人十只手,一定很難對付吧?」

  五個身體有著同一個精神意識……

  這……什麼跟什麼啊。

  一瞬間,我想起鴉濡羽島的千賀三姊妹——千賀彩、千賀光、千賀明子……咦,不對。那好像只是明子小姐隨口說的玩笑話,但事實究竟如何呢……

  「……這種事情,有可能用人工的方式辦到嗎?」

  「不知道耶。不過,荻原學姐也沒必要在這種地方說謊吧……反正所謂的『匂宮』,就是以奇術表演方式,去執行殺人手段的集團。無論什麼樣的常識什麼樣的偏見,對他們而言都沒有意義,因此才會號稱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據說里面基本上都是聚集一些嘩眾取寵的把戲……包括旁系的分支也是。」

  「嘩眾取寵的,把戲嗎?」

  果然很像子荻會用的字眼。

  網羅所有密技,不揮手段的軍師。

  「嗯,還有一項情報,是從荻原學姊以外的管道得知的——聽說匂宮雜技團的成員當中,還有一個專門使用武士刀、長戟、以及弓箭的三人組唷……雖然只是運用從近距離、中距離、跟遠距離三種向量分別攻擊的原理,不過說起來其實也算嘩眾取寵的把戲啦。」

  「嘩眾取寵的把戲啊。」

  言下之意就是除去「病蜘蛛」不談,澄百合學園跟零崎人識那些家伙,在這方面才算所謂的正統派。

  「話說回來,即使是嘩眾取寵的把戲——但毫無疑問也是最強的殺人集團。就連潤小姐那個好戰者,『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哀川潤,應該也不想貿然與之為敵吧。」

  「厲害到這種地步嗎……」

  「嗯。然后師父剛才說的『食人魔』出夢跟『漢尼拔』理澄……這些我也跟『斷片集』一樣,曾經聽荻原學姊提過。」

  「……那你都知過啰,有關于『他』或者『她』的事情。」

  「嗯。應該是雙重人格沒錯吧?」

  雙重人格。

  又稱為,解離性身分疾患。無須特別說明,就是那種在漫畫和小說或電影當中廣為熟悉的設定。玖渚友聽了可能會想到《二十四個比利》(注18:依據美國真實案例所改編的多重人格分裂紀實小說,作者丹尼爾?凱斯。一九七七年在俄亥俄州涉及連續強暴案的比利?密里根遭警方逮捕,卻對犯行毫無記憶,在醫師追蹤下發現其因兒時受虐導臻人格嚴重分裂,最后此人獲判無罪。),而哀川潤則可能會想到仙水忍(注19:漫畫《幽游白書》「魔界洞穴篇」里登場的強敵,為前任靈界偵探,由于在執行任務中見到人性丑惡一面大受打擊,而產生七種人格。)——會聯想到什麼並非重點,不用特別在意。

  『嚴格說超來我算配角,理澄才是主角吧。喀哈哈哈!也可以說我是本體她是傀儡啦。』

  『他』——匂宮出夢當時如此解說。

  『理澄知道你的存在嗎?』

  『知道啊,只是好像還不知道就在她自己的身體里面,關于這部分的記憶都會被適當地改編啦,Y?E?S!有時候還會用電話交談呢,就好像「喂~~多比歐~~」(注20:取自漫畫《JOJO冒險野郎》的橋段,第五部「黃金遺產」(又名黃金之凰)的大魔王迪普羅與其手下多米歐為雙重人格.彼此會籍由幻想出來的電話做溝通。多米歐即島羲大利語「雙重」之意。)那種模式喔。』

  『……』

  唔。

  我向小姬進一步追問。

  「可是我不太明白,一個身體里面存在著兩種人格意識,具體來說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剛才提到的五個身體共有一個意識,至少還能理解好處在哪里……」

  「這個嘛——妹妹的人格,也就是『漢尼拔』這身分,據說沒有殺人能力,好像真的完完全全沒有。」

  匂宮理澄。

  理澄小妹妹。

  「殺戮的工作完全交給『哥哥』匂宮出夢負責,似乎都是由『食人魔』的身分去執行。」

  匂宮出夢。

  出夢君。

  「越聽越搞不懂了耶……既然號稱殺戮奇術集團,身為其中一份子竟然完全沒有殺人能力……」

  「嗯——該怎麼解釋呢……對師父而言或許有點難以理解,不過——」小姬雙手交叉在胸前。「假如說到懸梁高校把年輕女孩子培訓為狂戰士的理由,師父應該就能理解了吧。然后,以此類推,將『沒有』『殺人能力』的『女孩子』『送入』『敵營』,其中有何含意師父明白嗎?」

  「……你是說當陰諜?」

  「不只如此唷。正因為本人完全沒有自覺,所以會在本人不自覺的情況下收集對『食人魔』有利的情報,制造對『食人魔』有利的狀況。在有意無意間,下意識地搜尋並則造對自己有利的舞台,這就是『漢尼拔』的任務。」

  「……」

  「而且,還有喔,雙重人格這點,應該也兼具了穩定精神的功用。因為擔任『食人魔』的匂宮出夢——就各方面而言都很容易失控……據說是屬于破壞型的性格。」

  「原來如此,所謂的冷卻裝置嗎。」

  與其說是仙水忍,不如說比較像寫樂保介吧。

  (注21:手冢治蟲作品《三眼神童》的主角,為三眼族后裔,平常被封印時是個心地善良的呆少年,一旦撕去額頭上的OK繃露出第三只眼,就會擁有超能力量且性格丕變。)

  順帶一提,在我身為ER3系統成員之一的時期,也曾經對心理學方面有所涉獵,但未曾實際與解離性身分疾患的病例接觸過。沒想到日后會以這種方式遇見 ——還真是始科未及。

  「……這種情形,也是人工所為的嗎?」

  「不知道耶……剛才就說過詳細內幕我並不清楚嘛,如果真要深入到摸清底細的地步,那后面等著的只有死路一條啰。畢竟就連荻原學姊,都沒辦法做到那麼……當然啦,或許她只是為了避免危險才沒有全部告訴我也不一定。」小姬說到這里忽然打住。「對了——」又看著我問道:「所以師父,那對匂宮兄妹怎麼了嗎?」

  「……」

  其實半個月的春日井小姐把妹妹撿回來之后換我遇到哥哥,然后今天我又遇見了妹妹——這種事情,我想還是別講出來比較好。

  不應該再多增添無謂的擔心。

  小姬跟哀川小姐是不一樣的。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再問一點當作參考,子荻當時的結果如何?和匂宮雜技團過招,最后贏了嗎?還是輸了呢?」

  「荻原學姊的字典里沒有什麼勝負或勝敗之類低次元的概念喔,『勝負』的單位差太遠了。因為對她而言,無論『勝利』或者『敗北』都只不過是在為下一步棋做布局罷了。」

  「……就這層意義來看,大概對于荻而言,無論小姬或哀川小姐,都不算是真正的『敵人』吧。」

  「嗯,就好像獨自一個人下著永遠不會結束的棋局,這就是荻原學姊。所以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只有西條玉藻例外,不知為什麼經常跟荻原學姊走得很近,雖然荻原學姊總是一副非常傷腦筋的樣子啦。」

  這時候,小姬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的表情。雖然她低下頭去試圖隱藏,卻還是不小心讓我看到了。既然不小心看到了,也就無可奈何,沒辦法當作什麼也沒看見。說真的,希望她能停止,只要看到她臉上出現那種表情,我就會覺得很痛苦。

  啊啊,夠了。

  我會很想,為這女孩做些什麼。

  「小姬,過來一下。」

  「咦?」

  「別懷疑,快照我說的,繞過桌子到這邊來。」

  「?好的,有事嗎?」

  小姬依言照做。

  「兩手舉起來。」

  「是。」

  小姬依言照做。

  「眼睛閉上。」

  「是。」

  小姬依言照做。

  說真的,還是要記得提防我比較好。

  基于這個理由——

  「嘿!」

  我豁出去大瞻襲胸。

  「哇呀——!」小姬立刻往后跳開,動作之快只能以身手敏捷來形容。她一口氣遠離我,同時發出足以響遍整棟公寓的音量,驚聲尖叫。「你、你、你、你想做什麼!干、干嘛隨便亂摸!」

  「咦,我摸了哪里呢?」

  「……嗚——」

  「喂喂喂,真是受不了,小姬你連自己哪里被摸都講不出來嗎?好討厭的小女生啊——」

  「嗚、嗚、嗚嗚嗚嗚嗚~~~」

  啊。

  她哭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哇,咕嗚——」

  「……」

  我是不是做得有點過火了。

  不對啊,不應該變這樣子的。我只是看到小姬開始陷入過去的回憶里,想要打破沉重的氣氛,才出此下策,就只是這樣而已。誤會一場。冤枉啊,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不是虐待少女的變態。

  「……嗚,師父,為什麼,要這樣子,每次都只會,欺負小姬……」

  真的哭起來了。

  已經淚如雨下。

  ……呃——

  「對不起,請原諒我。」

  直接道歉。

  舍棄戲言。

  「……嗚——」

  「因為,剛才我看小姬好像想起過去的事情了,所以才……那些事情你並不願意回想起來吧?有關懸梁高校——澄百合學園的種種。」

  「話雖如此,可是,也並非完全都沒有值得回憶的事情嘛。例如荻原學姊跟西條玉藻——還有——」

  「……」

  還有一定也包括了。

  市井游馬。

  「哈哈,還有啊——」小姬抹去淚水,勉強朝我露出笑容。「現在已經找不到那麼有趣的學校了,每天只能用功念書,寫這~~麼多功課。」

  「學生的本分就是用功念書啊。」

  「……算了,也對啦。畢竟不管怎麼說,小姬都是靠師父幫忙付學費的嘛。」

  「……確實是這樣沒錯。」

  小姬的監護人目前由哀川小姐擔任,哀川小姐會定期將小姬所需的生活費匯入我的戶頭當中,只有學費是由我負責。

  在六月那場騷動過后,我和哀川小姐之間的對話如下:

  『啥——?學校算什麼東西上不上都無所謂啦。』

  『怎麼會無所謂,以小姬那種性格,能夠到哪里去就職啊。既然沒有任何專長,至少也應該念到大學畢業吧。』

  『哈,真糟糕耶你,已經被學歷社會給洗腦了。好吧,既然如此,那學費當然就由你出啰。』

  『求之不得!』

  最后一句台詞是騙人的,不過大致上意思差不多。

  總之于是乎,我的積蓄就這麼掏光了。雖然靠著家庭教師的收入一點一滴逐漸回收當中,但難免也會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沖動。

  看樣子,我真的很不擅長理財啊。

  「學校有那麼討厭嗎?」

  「咦?」

  「如果真的很不喜歡念書,那休學也沒關系喔。反正本來就是我強制送你去上學的嘛。」

  「啊,不,沒那回事。」小姬搖著手否定。「雖然念書確實很討厭,但是可以交朋友,上學很開心。」

  「那就好。」

  「……而且啊——」小姬回到矮桌前,坐回原來的位置。「不管怎麼說,小姬我現在過得很開心唷。加上這棟公寓里面的人,大家也都對我很好。」

  小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一雙純真的眼眸。

  然而,那並不只是普通的純真而已.

  是經歷過許多事情,用了許多方式去克服。

  最后苦盡甘來才保有的,純真。

  「現在的生活,我非常非常喜歡,覺得人生好快樂。所以,我真的很感謝師父。小姬現在,非常非常地幸福,我的生活充滿了幸福。」

  「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大部分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不過——」原本純真的眼神瞬間變得具有威脅性。「剛才那種行為如果再發生一次,我就要告訴潤小姐。」

  「這是叫我去死嗎……」

  恐怖的小女生。

  真的有對我心存感激之意嗎……

  「啊,對了小姬。」我用盡全身能量努力轉移話題。「提起哀川小姐我突然想到……哀川小姐有哥哥嗎?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方面的事情?」

  「哥哥?」

  「嗯。」

  「……你是指親手足嗎?」

  「沒錯。今天我遇見一個跟哀川小姐感覺很像的人……臉上戴著動物面具,剛才提到帶我去高級料亭一起『密謀不法勾當』的,其實就是這個人啦。」

  我刪除理澄的部分不談,將自己和那名狐面男子之間發生的種種細節、交談的過程,全都說給小姬聽。

  小姬偏頭沉吟。

  「……並不像耶。」

  「是嗎?」

  「潤小姐是不會說出什麼『命述是已經注定好的』這種話的唷,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吧。」

  「……」

  命運必須由自己去開創。

  應該是這樣的嗎?

  若說哀川小姐的立場,比較傾向于狐面男子口中所嘲笑的笨蛋,也許確實如此。

  「什麼世界存在著故事性,那種荒謬愚蠢的論調,潤小姐聽了應該會嗤之以鼻,說『故事是由自己創造出來的』吧。」

  「話雖如此……不過那個戴面具的人所講的觀念感覺又有些微差異,該怎麼形容呢,就像……」

  世界具有故事性。

  每一個人,各自的存在,都有其意義。

  沒有什麼出場人物是毫無意義的。

  只不過……

  假如沒有善盡自己存在的意義。

  最后,結局終將會在某時某地被導回修正。

  世界上一切的存在都具有其意義,但說到底,也就僅只于此而已。

  成功並沒有任何意義。

  失敗也沒行任何意義。

  即使是不同的因,也會產生相同的果。

  「……這種說法,不是比普通的宿命論,還要更可怕嗎?」小姬說:「……因為……不光是說『人生具有意義』……也不是說『人生沒有意義』……而是『即使有意義但無論那個意義有完成也好沒有完成也好,最后結局都會是一樣的』——這個意思耶。」

  「嗯——的確。」

  說得沒錯。

  沒有順從命運的必要。

  試圖違抗命運亦無妨。

  反正不管怎麼做。

  結果都會是一樣的——

  你未完成的事情總會有誰來完成。

  所以就仰賴命運的安排吧。

  如此荒謬至極的言論。

  明明如此荒謬,然而卻——

  「……」

  「而且我也沒聽說過潤小姐有哥哥之類的事情……應該說,小姬我根本連潤小姐有沒有親人都不知道。」

  「這樣嗎。」

  「當然,就算是潤小姐應該也有生下她的父母親嘛,只不過……也許真的有兄弟姊妹也很雖說,不過畢竟,潤小姐本來就是不談自己過去的人啊。」

  不談過去。

  不提關于自己的過往。

  「這一點倒是跟師父很像呢。」

  「我和哀川小姐,在這項行為背后的意義應該截然不同吧……對了,如果不是哥哥的話……那親戚……好像也不太合理是嗎……」

  所以,純粹只是長得像的陌生人。

  就這麼簡單嗎?

  也許很草率,但不失為妥當的解釋。

  「唔……可是實在很可疑哪……該說可疑還是什麼呢,總之一直覺得很不對勁……」

  「怎麼了嗎?那個戴面具的人讓師父很介意嗎?」小姬仿佛在察言觀色般偷觑著我。「有問題的話,要不要小姬我去殺了那假人?」

  「……」

  這句話小姬說得非常……非常若無其事,若無其事到幾乎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會漏聽的地步。

  「反正我手指也已經完全康復了,之前被潤小姐指出的『弱點』也已經補強改進,只要那個戴面具的人沒有太厲害,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

  「小姬!」

  我怒聲喝斥。

  小姬似乎嚇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

  「怎、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那麼大聲。」

  「……小姬,那樣做——那樣做,很不好。那樣子——那樣子,太魯莽了。剛才你所說時那番話,要想在還留正常世界里生存,是絕對不可以說出口的。」

  「咦……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

  我說。

  就算把自己的問題丟著不管,我也要說。

  非說不可。

  「再也不要把殺人這種事情掛在嘴上了,不准再講這種話。動手殺人更是不行,否則……現在所擁有的生活,全部都會因此而失去。你過得很開心對吧?現在覺得人生是很開心的對吧?既然覺得開心,就必須讓自己繼續開心下去才行。」

  「……」

  「明白了嗎?」

  「……明白了。」小姬洩氣地點點頭。「對不起,我會反省的。」

  「……嗯。」

  這時候會道歉的話,表示你還有救。

  表示為時未晚。

  與為時已晚的我不一樣。

  與為時已晚的我不一樣。

  為時已晚的我。

  ……這也是,戲言。

  我自嘲地想著。

  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真搞不懂,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啊。為時已晚的我就算說些什麼,自以為還會有什麼說服力嗎?明明連一點資格也沒有。為時已晚的我就算說些什麼——

  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命運要由自己去開創?

  笑死人了。

  笑死人了?

  那就笑啊。

  這不正是我的角色哪。

  反正,既然是個丑角。

  小姬洩氣地低著頭,仿佛在等待我說出下一句話。實在是……這個女孩子,我實在很沒轍。真的很沒轍。為什麼我必須要負責照顧別人呢。

  責任。

  義務。

  就這麼簡單嗎?

  就只有這麼簡單嗎?

  為了這種理由而行動,為了這種理由而勞動,我是如此心地善良的好人嗎?難道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成那樣的好人了嗎?

  根本,完全沒有印象。

  遺是說,我想假裝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好人了?

  自己沒辦法做到的事情,希望為時未晚的小姬能代替自己去完成嗎?

  自己的替代品。

  自己的代罪羔羊。

  啊啊,沒錯正是如此。

  因為我已經什麼都不想做了。

  之所以對小姬感到沒轍,其實真正的原因,並非她跟玖渚很像,才不是那種理由。其實是因為——我在她的過往經歷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在與零崎不同觸面的意義上——小姬她,其實跟我很像。

  所以,小姬。

  至少你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我希望你能做到。

  「……小姬。」

  「在?」

  「明天的適性測驗,要好好表現喔。」

  「是!請包在我身上吧!」

  小姬開朗地,微笑著回應。
第五章  無法痊愈的傷口(無法言喻的傷口)

          

  

  「我感到很后悔。」

  「那,你就后悔一輩子吧。」

  


第一話

  自然(natural)。

  中立(neutral)。

  所謂真正孤獨的人——大概只須如此便可成為完整的人類了吧。至于「完整」這詞匯要如何定義,往此套用最大范圍的解釋亦無妨。認為自己能夠與整個世界毫無關系地活下去,如果存有這樣的既念,則無論從任何角度用任何方式去觀察,終究不得不以「完整」這字眼去表現。

  完整的孤獨。

  孤獨的完整。

  竟然就是「可以不用進食」。

  沒有太陽跟水植物就無法生長。

  植物無法生長動物就不會誕生。

  沒有動物可進食人類就無法生存下去。

  沒有人類的存在。人類就無法生存下去。

  人類無法獨自一人存活下去。

  愛人,被愛,互相吞食。

  這就是所謂的食物鏈——整個世界原本即為這樣的構造,由吞食或被吞食所組成。想達到真正的孤獨與真正的完整,就等于要從環環相扣的連鎖當中掙脫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除了跳脫因果之外別無他法。

  換言之,不要進食。

  換言之,不要被吞食。

  不要成為任何人的食物,也不要將任何人當成食物。

  不互相需求,不互相需要。

  因此——所謂真正孤獨的人,便是完完整整地——真正地完整。因此,終歸是,非常寂寞的存在吧。

  與任何人、任何事,都毫無關系。

  然而周樣的「完整」,猶如從誕生的那一瞬間便已死滅,幾乎只等于零的存在——絕對,無可改變。

  無可改變。

  不會改變。

  既已枯萎。

  沒有,滋潤。

  「……那個人真聰明呢。」

  圓朽葉突如其來地說:

  「名字……叫什麼來著?」

  「……」

  我暗付她問題背后的意圓,卻又覺得要說有什麼意圓,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問個名字而已,便簡短回答「春日井春日」。

  「哦……這樣啊。」朽葉聽見自己問題的答案,卻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用非常倦怠的語氣說:「對了,你這家伙又叫什麼名字?」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這家伙』……」

  先前那種態度,還算客氣的嗎。

  我對這個名叫圓朽葉的女子,已經產生某種近乎傻眼的感想。什麼跟什麼啊,這種……該怎麼形容呢,很隨便的態度。沒錯,像小姬或理澄那種性格雖然不能稱之為正常,但時下的高中生,難道全部都是這副德行嗎?

  ……嗯?

  高中生?

  說到這,記得剛才對于春日井小姐所提出的問題,她似乎曾回答過自己並沒有在上學。那又為什麼要穿著制服呢?

  「快回答我的問題啊,你叫什麼名字?」

  「……很抱歉,我向來不在人前報出姓名。」

  「什麼意思啊,莫名其妙。」

  「也許吧,不過人生在世,總會有一兩件事情,是絕不能妥協的吧?」

  「『人生在世』嗎……你說這話還真有意思。很感性,感覺挺不錯呢。」圓朽葉的表情並不像特別感興趣的模樣。「呃我想想……啊啊,對了,她們好像各自叫你『師父』跟『伊小弟』之類的……所以那個女孩,是你的弟子嗎?」

  「我只是替代品啦……那女孩的師父另有其人。反正我目前算擔任她的家庭教師,叫『師父』也沒什麼好不行的。只不過,就本質上的意義而言,畢竟還是有所差別吧,應該說根本毫不相干。即使作為監護人的身分,我也仍是個替代品。」

  市井游馬,哀川潤。

  對小姬而言,我就是那兩人的替代品。

  關于這點,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這件事情,其實就只是這樣而已。

  「算了,反正我也非常十分不願意叫你什麼『師父』,既然如此我就此照春日井小姐的做法,叫你『伊小弟』啰。」朽葉說:「你想要怎麼稱呼我呢?建議你可以叫我『小葉』。」

  「……我並不覺得跟你的交情有好到可以用綽號相稱的地步。我還是照普通方式叫你朽葉就好了。」

  「直接叫朽葉嗎……這倒是,相當出色的好點子呢。」

  圓朽葉笑了。

  幾乎要凍結地,冰冷。

  宛如吸血鬼般的笑容。

  「……真是戲言啊。」

  從小姬跟理澄被木賀蜂副教授帶往其他房間之后,這間和室只剩下我跟圓朽葉獨處,已經過了整整三十分钟。

  當中交錨的。只哲曾不及義的對話。

  毫無建設性可言,非常言不及義的對話。

  坦白說,真希望她能行行好放我一馬。

  這女孩表面上看似一副慷懶隨性的模樣,但當她開口向我說話時,眼神絕對直視著我毫不閃避,仿佛要窺探對方的內心深處般。

  剛才她說我的眼神是一種很討厭的眼神。

  如果讓我來說的話,圓朽葉這種像深入挖掘的眼神,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伊小弟——我問你啊。」朽葉仍然維持慵懶倦意的語調說:「你不想死嗎?」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們的年紀應該還沒相差到會產生代溝的地步吧。」

  「我看起來像那種年紀嗎?」

  「嗯?」

  「別管那麼多回答我的問題就是了。如此引入側目又瘋狂的,集幻想加妄想加荒唐無稽至極的『不死的研究』,你居然會產生興趣,是因為不想死嗎?」

  「……這個嘛,對研究本身當然多少也是有點興趣啦。」我聳聳肩。「不過追根究底真正目的其實是錢。因為剛好最近,臨時需要一筆小錢啦。」

  「真庸俗。」

  她唾棄似地說。

  ……只不過是大學生在暑假期間打個零工而已,有那麼糟糕嗎?就算要說,也輪不到你們這些身為雇主的人來說吧。

  「沒辦法啊,既然需要錢,就不得不工作嘛。」

  「真是庸俗中的庸俗。」

  還用強調句型侮辱我。

  這算冷笑話嗎?

  「嗯……的確,你似乎並沒有『不想死』的感覺。」

  「很高興你能明察秋毫。」

  「你的眼神是想死的眼種。」朽葉說:「渴望著毀滅……而且,不僅是自身的毀滅,更是徹頭徹尾的,世界的毀滅,永遠的毀滅。你所渴望的是命運本身的毀滅,毀滅中的毀滅。」

  「什麼意思……」

  豈止斷言,這根本叫開示。

  「我的眼球,已經出現過各種形容詞,什麼死魚眼啦背叛者之眼啦,現在還加上想死的眼神,被說得很慘哪……其實也不過就兩顆眼球而已,真是受不了。」

  「你……會將一切的一切,全都卷入漩渦當中不留余地,宛如刮起龍卷風的天氣般,任何事物都連根拔除。而且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不小心造成……卻又幾乎可說是蓄意地任其發生。與其說是意圖犯不如說更像愉快犯的性格吧。」朽葉對于我裝傻敷衍的說辭,完全沒有任何反應。「至少,到目前為止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不對嗎?」

  「聽好了……對你們那種年紀的女生而言,像這樣自以為看透別人心思地大放厥詞,是最有樂趣的一件事情,這點找非常清楚,但是從剛才到現在你所講的全部都牛頭不對馬嘴。」

  「牛頭不對馬嘴?是這樣嗎?」

  「老實說,此刻的你十分滑稽,就像在軟式網球擊出全壘打而雀躍不已的小學生一樣,我是不知道你從木賀峰副教授那邊聽到了些什麼,但那位老師似乎也有誤解。大抵而言,在我周遭發生的事件,多數都是別人對我過于高估所導致的現象。假如你今天,以及下周整個星期,都不希望遭遇危險的話,最好別再喋嗓不休地談論我的事情喔,尤其明明就一無所知。像我這種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明就一無所知嗎……沒錯,我對你的事情確實一無所知,不過,要說起與你相似的人,我倒是知道一個。」

  「……與我相似的人?」

  剛才……她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說我,很像誰之類的。

  「這話什麼意思。」

  「對了,『他』在人性方面是——

  ——人類最惡。

  確實如此啊。」

  「人類……最惡?」

  「你能理解嗎?被稱為與人類最惡相似的自己,個中的含意。」圓朽葉不懷好意地說著,對我投以睥睨般的眼神。「只不過……我和『他』的相遇,是在『他』尚未成為人類最惡之前。」

  「……所以我,像的是『之前』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來呢。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麼不自己想想?」朽葉用裝糊塗的語氣說道,轉頭看向牆上掛的古董钟。「適性測驗加上口試部分,大概要花上一個小時喔。」

  「嗯……咦,啊啊。」話題轉變得太過突兀,我稍微愣了一下。「你說小姬跟……幸村同學是嗎?唔,需要花上那麼久的時間啊。」

  「要喔,雖然名為打工卻也沒那麼簡單……該做的事情就該按部就班做好,即使是測試者也不能隨隨便便草率決定,反而更必須仔細篩選,像你這樣免除測驗,本來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你明白自己所處的立場,有多麼例外了嗎?」

  「……」

  「對此毫無自覺,還說什麼『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真是任性妄為得令人吃驚啊。勸你最好反省反省稍微自律一點……實體的存在會對抽象概念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奉勸你先想清楚才是明智之舉……方才那位春日井小姐,似乎就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有完沒完啊……」我難以忍受一直處于挨打的位置,開始試著反擊。「你到底有完沒完啊?這樣肆無忌憚地說話不客氣,不覺得太過分了點嗎?剛才那些話,每一字每一句,會對帶帶來何種影響……如果你完全無法想像,那純粹是因為想像力太過貧乏。」

  「我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影響的。」

  圓朽葉斬釘截鐵地說。

  「對了……你,跟我來一下——」她說著便站了起來。「既然你跟『他』很像,那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咦……朽葉?」什麼一件好事?「呃,有話要告訴我在這里也可以講……」

  「雖然我和你一樣覺得在哪里都無所謂,不過,這件事情我並不想讓別人聽見。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大而化之作風開放,所以才會用紙門這種東西來區隔空間,還自以為能創造所謂的密室……會認為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密室存在,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幻想。來吧,到外面去一下。」

  「……我跟你應該沒什麼話好說的。」

  「哎呀,是嗎?」

  圓朽葉的姿態相當挑釁。

  我盡量留意不踏入激將法的圈套,謹慎再謹慎地,小心回應。

  「聽好了,朽葉,你不覺得自己從剛才開始態度就非常囂張嗎?不管你是這間研究室的管理人或者什麼東西,那樣接二連三地遭到出言不遜,我也是會有脾氣的喔。」

  「好可怕喔。」

  「……這不是可怕不可怕的問題。」

  「既然如此我換個說法,不知道這樣能否引起你的興趣——關于老師的『不死的研究』,你大致上,或多或少,總有點興趣沒錯吧?」

  「是沒錯。」

  朽葉無聲無息地站起來。

  「我說伊小弟……」

  她出聲喚我,接著,臉上浮現出與年紀不符的妖艷笑容。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嗎?」

  「什麼意思……」

  「你是不可能會,知道的吧。」

  語畢,她笑得更深了。

  ——為什麼?

  為什麼這女孩,會以那種方式笑呢?為什麼她睑上會浮現出那種表情?為什麼會用那種方式說話呢?倘若這發生在十年后,她已經長大成人的話,或許真會帶有魅惑的氣息——然而此刻,即使再妖艷也一樣。

  只會充滿不協調的扭曲戚。

  非常地,不合適。

  丑陋又,不相稱。

  在她身上。

  「伊小弟,我啊——」

  圓朽葉以近乎恐怖的沉靜語調說:

  「是不死之身喔。」

  沒等我反應,朽葉便轉過身去,拉開紙門,步出走廊,再啪一聲動作俐落地關上紙門。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我完全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不,不只一瞬間,感覺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整個人就僵在現場。

  突然回過神來,我才跟著站起,步出走廊。朽葉已經不見蹤影,人在哪呢?剛才她好像有說要到外面去,那就往玄關處走吧。這已經是來回第二次了,我心里想著,一邊穿上鞋子,把門拉開走出室外。

  前往停車場一看,依然不見圓朽葉的身影。

  奇怪了……人不在這里嗎?

  啊,不對,所謂有表就有裹,我朝停車場內走去,經過並排的飛雅特和KATANA以及Z跑車(仔細想想,就這樣經過未免太可惜了,如此壯觀的陣容,回頭再來好好欣賞吧),沿著建築物慢慢繞到屋后,就在與停水場恰巧成對稱的方向,有座小小的庭院。雜草被消除得干干淨淨,即使外行人來看也能清楚戚覺到整理得相當用心。

  庭院里布置了一塊岩石,圓朽葉就翹著腳坐往上頭。她並沒有看向我,而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空虛寂寥地眺望著夕陽西下逐漸染紅,層層紅霞暈染的天空。

  看上去,非常虛無缥缈。

  甚至令人猶豫著不敢發出聲音。

  仿佛一碰就碎的光景。

  「……哎呀。」

  朽葉察覺到我的存在。

  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

  「……沒想到你會跟來。」

  「咦?」

  「我的意思是說真不可思議。你這家伙看似單純,實際上內心一片白濁深不見底。其實你很伶牙俐齒又有貼小聰明,我原以為你是那種獨善其身的性格,對沒必要的事情根本不會插手關心呢。」

  「……」

  「不過你看起來卻像那像會插手參與破壞跟毀滅的人……又或者你不會插手頂多只會插腳而已?至少你不像會被好奇心殺死的感覺。好奇心會殺死貓嗎?原來如此,貓還真不錯呢。對了,你知道《IfSixWasNine》嗎?」

  (注24:美國搖滾樂壇吉他巨匠JimiHendrix(1942~1970)經典歌曲,收錄于1967年推出的「Axis:BoldAsLove」專輯。)

  「不知道。」

  「我想也是。應該的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重點是現在……」

  「你對這個世界有何想法?」朽葉提出疑問,口吻卻完全不像在尋求解答。「如果讓我來說的話……這世界是個大型垃圾場,塞滿了無法再生利用的垃圾殘渣,是地獄眾鬼設宴玩樂的雜鍋派對,是像潘朵拉寶盒一樣可愛的東西。連邪惡都稱不上的劣等生物模范社區,堆積各種最惡與災厄的牢獄。而當中尤其可笑的是,這個大型垃圾場還會按照規定切實執行分類回收呢。」

  「……」

  「什麼命運什麼必然什麼因果什麼因緣的……坦白說,實在很滑稽。是空洞世界里必須具備的滑稽,更是標准規格中的高階模式。」朽槃如此說道,又像方才我剛追上來的時候一樣,眼神空虛地望向天空。「假使真有這種東西存在……即使真的存在著,像這種東西,肯定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對吧?」

  「很難說啊……」我暧昧地回答,試圖轉移話題。「不過呢,朽葉,至少對于你最初的問題,現在終于可以告訴你答案了……我並沒有想死的念頭。或許跟不想死略有差異,但這就是我的答案。盡管覺得死也無所謂,卻並沒有想死的念頭。」

  真是莫名其妙。

  為什麼,我要進行這樣的對話呢?

  愚蠢又荒謬。

  就像不斷重復作答的題庫那樣愚蠢又荒謬。

  相同的事情,究竟說過幾次了?

  無論對象是誰,都在說同樣的事情。

  原來如此,就這層意義而言。

  圓朽葉對我,絲毫沒有產生影響。

  「生存與死亡,說起來簡單……其實死亡這件事情,也需要相當程度的能量吧?不,不只『相當程度』而已,要殺死一個人,必須具有壓倒性的暴力或者卓越的技術才行。你知道嗎?人類啊,據說最長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等于一個人要死,得耗費一百二十年的時間呢。以同樣的時間,換成細菌都已經進化十代了。如果換成用品的話,要將同樣耐久的東西折損到不堪使用,也非常非常不容易。總之,人沒辦法輕易地想死就死,不想死的當然就別說了。至少,死不成的就是死不成啊。」

  「即使本身殷切地渴望?」

  「假使本身殷切地渴望——就無法斷言絕對不可能。譬如跳樓自殺好了,只要踏出一步,便能輕易死去。很簡單,非常簡單,其實輕而易舉。人啊,很容易沒命的……可以切斷手掌,也可以喝下毒藥,想開瓦斯也隨你高興,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只不過——究竟能否真正做到,又另當別論了。」

  「……」

  「能夠自殺的人,都是強者。」

  大多數的人類——

  連死都辦不到,只能苟延殘喘。

  掙扎,痛苦,執迷不悟。

  只是苟延殘喘地,活著而已。

  「所以……在你看來——」朽葉語氣變得比較柔和,仿佛拔去尖刺的感覺。「老師的研究大概毫無意義吧。照你的說法所謂『不死』,即使無須刻意追求,也能輕易地達到『不死』,只要用那套邏輯去解釋就好啰。」

  「也許吧……別聽得太認真啦,沒想到你個性這麼直。我說的話不必照單全收,反正我的發言從頭到尾每一句,都純屬戲言罷了。」

  「戲言?」

  「在下是戲言玩家啊。」

  我故意裝漠作樣地說道。這招似乎奏效了,朽葉像被嗆到般咳笑著。那並非迄今為止臉上所掛的冷笑,而是純粹的平凡笑容。

  平凡的笑容,很適合她。

  我心里這麼想著。

  「死亡需要莫大的能量嗎……果真如此的話——」朽葉離開岩石站起,朝我走近。一直走到極為貼近的距離。在眨眼之間,完全不容抗拒。「果真如此的話,我的死亡能量就是零。」

  「……」

  「你是來找我談這個話題的吧?」

  「是沒錯……那是,某種比喻哪?」我后退一步。即使她年紀比我小,畢竟和小姬或理澄不一樣,是個正常成長發育成熟的女孩子。如此貼近地面對面,絕不可能泰然自若絲毫無動于衷。「所謂『不死之身』……是指跟木賀蜂副教授的研究有何關聯性嗎?」

  「並非有何關聯——現在談論的可不是那種老套膚淺的話題。我是那個人的研究材料啊。」

  「……咦?」

  「或許用實驗體這個說法比較容易理解。」

  「實驗——體?」

  研究……材料?

  這算——什麼樣的比喻方式?

  見我一臉困惑,朽葉繼續講下去。

  「嗯……該怎麼說才好呢,老師沒有我就無法繼續做研究……而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處和生活照應,所以……雙方彼此的利害關系,可是非常一致的喔。」

  「什麼利害關系一致……」

  我聯想到。

  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研究所。

  在那里面——囚禁著一個男人。

  他的名字叫兔吊木垓輔。

  擁有卓慧的頭腦,令人畏懼的雙手。

  而他正是——研究材料。

  「……你的表情寫著『竟然如此不人道』呢。」朽葉輕輕碰觸我的臉頰,正想著幾時又靠到如此貼近的距離,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怎麼?你有認識的人也發生過類似的經驗嗎?」

  「不,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有呢。只不過,話雖如此,那位木賀蜂副教授居然會……」

  「那個人還算好的喔。難道你以為,那個木賀蜂副教授,是聖經里面出現的完人嗎?這才真叫滑稽哪。」朽葉笑了,是那種冷笑。「居然會對學者這群人種抱著良知上的期待……所謂求知欲,是這世上最非暴力的暴力,屬于最惡的暴力啊。」

  「……」

  「不過話說回來,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木賀蜂副教授大致上仍算個好人喔。反正,她也不會來干涉我什麼。事實上我還滿喜歡那種人的。」

  「……這樣啊。」

  「可以說愛恨參半吧……畢竟相處時間也很久了。況且——這里又是個好地方。」

  「好地方?」

  「我的意思是指環境很好。對了,伊小弟,既然剛才已經談過許多關于『死』的話題……那麼有一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所謂『不死』是怎樣一回事?」

  朽葉提出疑問。

  向我尋求答案。

  這一次,是期待解答的。

  我思付著,謹慎地選擇措辭。畢竟號稱戲言玩家,好歹在選擇用詞的時候絕不能出錯失敗。「至少……我知道『不死』跟『活著』並非畫上等號的關系。也不能用二分法去斷言若非有意義有目標的人生,便是毫無意義與目標的人生……原本生與死就是一體兩面互為表里,換言之是同一體系的存在,不能說生的否定就等于死,也不能說死的否定就是生。應該還有某些,不足的條件。」

  「真卑鄙的答案啊。」果然,朽葉開口依舊毫不留情。「對于疑問句使用否定句來回答,是最惡劣又卑鄙的做法。結果你根本什麼也沒說嘛。所謂戲言玩家,就是卑鄙小人的意思嗎?」

  「大致上是沒錯啦,不過,頂多只能算對一半而已。這樣太抬舉我了,真正的卑鄙小人會哭泣喔。」

  「什麼意思啊。」

  「站著當大騙子坐著當詐欺師,走路專走旁門左道——所謂戲言玩家,簡單講就這意思。而專行招搖撞騙之事,自然有一半會侵犯到卑鄙小人的領域啰。」我停頓片刻,再反問朽葉。「所以呢?既然如此,所謂的『不死』實際上究竟要怎麼定義?『不死之身』的你有何看法?」

  「所謂『不死』就是——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關系的意思。」

  仿佛早在許久以前就准備好這句台詞般,圓朽葉毫不猶豫地回答。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關系……」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

  都不,產生朋系?

  完整的孤獨。

  這就是……所謂的,不死?

  「永——遠,永——遠,無論遇見什麼發生什麼,無論和誰相遇和誰分離,命運也好必然也好因果也好因緣也好,無論這些有形無形的東西存在或不存在,無論那些魑魅魍魉存在或不存在,與故事的進行毫無關聯地——

  永遠,不會改變。

  這就是所謂『不死』的定義。」

  「不會改變……」

  「為什麼而誕生,自己的誕生有何意義,對于這兩個疑問,沒有任何答案——這就是『不死之身』。無論活到什麼時候,即使經過再久的時間,無論走到什麼時候,即使說過再多的話語,始終同樣不變。這就是所謂不死的定義……你剛才那句話,真的說得很好,『死亡』真的需要非常巨大的能量。」

  「怎麼……說呢?」

  「所謂能量,終究是會被消耗的東西沒錯吧?根據能量不滅定律,一切能量的總合不變,只會『互相轉移』沒錯吧?如果不請出馬克斯威爾的惡魔來幫忙,嚴格講起來既定的能量是不可能會永遠被『固定』住的,所以——我的能量是零。」

  (注25:十九世紀英國物理學家JamesClerkMaxwell提出有關分離冷熱氣體分子的假設理論,即渦流管(Vortextube)發明的起源。)

  「不,那只是,一種比喻而已……」

  那只是一種比喻而已。

  難道,她所說的不是比喻嗎?

  意思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嗎?

  太荒謬了。

  實在,太荒謬了。

  何必如此當真,我也很奇怪。

  真正照單全收的,不就是我自己嗎?

  「假如你的能量是零,那根本就沒辦法活著啊。」

  「所以說,我只是不死之身而已啊。只是不死,並不代表活著……正因如此所以才會不死。」

  「有生命」,「就必然有死亡」。

  如果沒有活著,就不會死。

  這道理……很好懂。

  非常簡單明了。

  雖然明了……但即使明了——

  「我不懂,假如朽葉你真的是『不死之身』……的話,那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生存在世界上的呢?」

  「不記得了。」朽葉用厭煩的語氣回答道。仿佛同樣的問題迄今為止已被問過無數次,已經回答得很膩了。「從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這樣講你滿意了嗎?」

  「真是模范解答啊。」

  「你好像完全不相信。」

  「這是當然的吧。」

  「信或不信是你的自由,只不過伊小弟……你知道自己被請來這里的意義,還有免除適性測驗,並且可以領取為數不少的金錢,是基于什麼理由嗎?」

  她輕聲竊笑著。

  依舊是,冷笑。

  「真奇怪,你不是被什麼研究結果測試者的說辭給騙來的嗎?居然一意孤行地雇用沒有任何專業知識,學科或專長也完全不符的外行人,雖然不清楚老師究竟編了什麼牽強的理由去說服你,但這麼做根本就不合常理。照常理而論,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啊。」

  「什麼理由嗎……據木賀蜂副教授說,是從某處聽到我的事情,又從某處查到我的資料……然后覺得很有趣,所以就找上我了。雖然我覺得這都是過于高估的結果。」

  「過于高估過于高估……你就只會說同樣的話嗎?老在相同的地方繞圈子一直繞一直繞,你是時钟啊你。」

  「吐槽吐得很溜嘛。」

  「少打哈哈,老師之所以對你如此特別待過的理由——那是因為,你跟『他』很像。至于你這個人究競有趣不有趣,雖然不能說毫不相干……但在了解你的經歷或履歷等等,諸如此類的種種條件以前,更重要的是,你本身跟『他』很像。」

  「……」

  「就這層意義而言,仍然算是一種適性測驗吧。你和我的面試。證人協助指認——或許應該這麼說才對。」

  啊啊……忽然想起。

  那天,木貿蜂副教授向我說明了許多細節,然而最根本的起源——為什麼要調查我的事情,關于這點卻始終未曾提出說明。

  原來。

  原來,這就是動機嗎?

  「你說我跟『他』很像……那個所謂『人類最惡』的家伙……從剛才到現在已經聽了好幾次,卻一直沒有解釋清楚,朽葉,『他』到底是誰?」

  「在那里。」

  朽槃伸出手指著大門的方向。見我一頭霧水,她又說:「你看到外面掛的招牌了嗎?應該不可能沒看見吧。」

  「啊啊……怎麼可能沒看見,我就是認那塊招牌當路標才找到這里的。呃——好像叫什麼……」

  「西束。」

  朽葉把手放下,說道:

  「西東診療所……西東這號人物,是老師的……應該算恩師吧。在這里成為研究所以前的診療所時代,曾經是屋主……可以這麼說吧。」

  「……?非常含糊不清的說法呢。」

  「那個人,跟你很像喔。」

  「……」

  被指為跟那種來路不明還號稱「最惡」的家伙相似,簡直就跟被指為與殺人鬼相像意思差不了多少,無論哪一方都只能稱之為人格踐踏。

  「你的表情寫著夢寐以求呢。」

  「不,完全相反。」

  「話雖如此,剛才也說過了……你像的是『他』很久以前的模樣。在他成為人類最惡以前……這一點,非常重要喔。」

  「……」

  「老師將你找來就是基于這個理由……真瘋狂啊。難道又要重蹈覆轍了嗎。那個人,究竟還要重演多少次呢。」

  「……所以是基于一種,感傷的心情嗎……算了,反正我已經很習慣被投射別人的影子。因為自己是個空殼,要說像誰的話,我大概跟誰都可以很像吧……這是從某人口中現學現賣的評語,雖然我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自覺。」

  集合各種家伙身上所有缺點之大成。

  當時似乎是這樣形容我的。

  「感傷——不,才不是那麼簡單又輕松的概念。那人性格並非如此……你所說的動機,只不過排在其次而已。那個人的真正目的……如今正,一步步逐漸達成當中。」

  「啥?」

  「讓我和你交談——才是那個人的真正目的。」朽葉說:「剛才不是提過這叫做證人協助指證嗎?你看起來像個聰明人,腦筋似乎相當靈活……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吧。」

  「……什麼意思?」

  說真的,我完全聽不懂。

  「因為你跟『他』很像,藉由和你交談,來測試對我產生的影響……又或者,藉由你來問出我所隱藏的情報——這樣表達,會不會比較容易理解呢?你覺得怎樣?」

  「什麼我覺得怎樣……意思也就是說,那個『他』……和你交情匪淺?」

  「可以這麼說吧。」

  此時圓朽葉臉上浮現一種,絕妙透頂,無法言喻的表情。

  如果硬要形容的話,仿佛深感榮耀。

  近乎,驕傲的表情。

  為什麼呢?

  那副表情——並不適合眼前的「故事」。

  不適合眼前的文章脈落。

  感覺不對。

  「至少——跟木貿蜂老師一樣,也視他為恩師吧。畢竟他教了我許多事情,讓我獲益良多。」

  「……但這麼做未免太牽強了,實在不像大學教師該有的行為——光憑相似就能順利達成目的,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等于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嘛。」

  「我同意你的意見。與其說同意不如說贊同。反過來講,這也表示老師已經窮途末路無計可施了不是嗎……縱然身為優秀的研究者兼學者,但卻無法與『他』並駕齊驅……看樣子老師早在很久以前就擬定這個作戰計劃了,只是一直缺乏人選——所以,就算是成為最惡以前也無妨,畢竟要找出與他相像的人,本來就沒那麼容易,可遇而不可求。況且,這個計劃也並非徹底失敗……事實上,我已經講出很多東西了。」

  所以——

  所以,那副表情,又是怎麼回事。

  不要用那種表情,說出那種台詞。

  簡直是,顛倒錯亂。

  簡直是——扭曲反常。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我不是嗎?如果木賀蜂副教授真的有此企圖的話,我覺得……你應該裝作沒發現,這樣無論對你或對我,都會比較好。」

  「確實沒錯。」

  「你之所以會發現,要歸功于敏銳的觀察力,不過……就算我跟那個『他』,像到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地步——這件事實,我自己也不可能會知道吧。」

  「確實沒錯。」

  朽葉爽快地點頭。

  「只是,這種感覺很不舒服啊。我雖然受老師照顧,卻沒有義務要配合到底。如此利用『他』的存在,難道不算卑鄙嗎?」

  「……唔。」

  結果……

  她是為了說這些話,才來到中庭的嗎。

  迄今為止一切都是,埋好的伏筆。

  符合預期的發展。

  依照計劃去行動。

  不違逆也不違抗。

  不犯戒也不犯罪。

  盡管如此——

  事情卻不會盡如人意。

  既然要她說,那她就說個夠。

  將所知的事實,全盤托出毫不保留。

  「……還真是,十分復雜的關系啊。」

  愛恨參半這說法形容得真好。封于我的感想,朽葉露出有如共犯的表情說:「嗯,的確是。」

  「但你可別誤會哩。我並沒有忘記自己正承蒙老師的照顧,剛才也說過了,那個人的性格其實我並不討厭。只不過,要順著她的意思配合演出,很抱歉恕難從命。」

  「此話怎講?」

  「居然企圖瞞著我暗地里進行計劃,想了就生氣.所以我打算報復她一下。」

  「……真像小孩子。」

  這是當然的啊——朽葉說:

  「我既然沒有活著,當然也就不會成長啰。包括身體上心理上跟精神上都是。」

  


第二話

  四月。

  與玖渚一同前往獨自漂浮于日本海上與世隔絕的孤島——鴉濡羽島,在島上和一名占卜師相遇。雖然沒有一般所謂的相遇那麼簡單,但總而言之,就是彼此相過了。

  占卜師的名字叫做姬菜真姬。

  為人古怪,囂張跋扈,嗜酒貪杯,嘻皮笑臉不表露真心,性格惡劣貪得無厭,非常愛錢又愛睡覺。一頭金發,扎著馬尾。

  然而這些細微的特征瑣碎的描述,充其量也只是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蒙胧的隔閡而已。說到底能夠用來形容她,或者說能夠束縛她的字眼,無論何時何地都只有獨一無二的那句話——

  超能力。

  沒錯,超乎尋常的能力。

  ESP。

  而且是,已然達到究極境界的最高頂點。

  簡單講就是——解讀命運的能力。

  這不就是閱讀「故事」的能力嗎?

  雖然她自稱是「沒什麼用的能力」。

  實際上,這點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否真正具有超乎尋常的能力,我無從判斷。搞不好全部都是唬人的,她只是虛張聲勢也不一定。至少僅就觀測方法而言,這種事情根本無從觀測。究竟要使用什麼樣的手段,才足以觀測到觀測者呢?

  更何況——

  她並不願意說出,最重要的部分。

  守口如瓶。

  藉由饒舌多話,來死守沉默。

  因此。

  話雖如此。

  即便果真如此。

  她的超能力,假使真正存在的話。

  抹殺千百種基准,默許千百種矛盾。

  假使她真的,具有閱讀故事的能力的話。

  那麼,表示她身處于故事外圍嗎?

  不處于內側——

  沒有扮演任何角色,就只是存在著而已。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關系。

  即所謂,孤獨的靈魂嗎?

  「哎呀,你怎麼又——————————————————————在發呆啦,大哥哥。」

  聽見聲音,我抬頭望去。

  看到理澄在樹上。

  不對……不是理澄。

  身上沒有披著那件黑斗篷,令人難以直視的束縛衣造型,完整露出被堅固束縛的雙手。

  而且——

  臉上的表情截然不同。

  是充滿惡意的,微笑。

  這個人……

  這是哪一位,根本不用想也知道。

  「匂宮出夢……駕到!我是可愛~~的殺~~手唷!嗨、嗨、嗨、嗨、大——家——好——YA——!哇哈哈哈哈!」

  「……坐在那種地方很危險喔。」

  出夢所坐的樹枝怎麼說也稱不上粗壯結實,更何況他雙手無法動彈,再加上……姑且不論精神意識,至少肉體部分還是理澄,非常地纖細,實在叫人很難不擔心。

  「很危險嗎……喀哈哈哈,這世上還有比我的大腦更危險的東西存在嗎?至少這里對我而言根本一點也不危險啊……哈哈,而且風景不錯唷。應該說,天空才是我的故鄉啊。說得真好!喀哈哈哈!」

  「……適性測驗呢?」

  「已經結束啰,所以目前正在休息中……不過接受測驗的只有『妹妹』而已啦。嗯,想必成績表現得不錯吧?說來也許令人驚訝……不過那丫頭,唔應該說這丫頭,腦筋出乎意料地好喔,尤其在數理方面。喀哈哈哈!」

  突然沒來由地縱聲大笑。用理澄的臉孔做出這種表情,個人真想叫他住嘴……可是,肉體本身的所有權究竟屬于何者,認真去想只會沒完沒了,如墜五里霧中。

  「……大哥哥的同伴……叫什麼來著?那個——紫木一姬是嗎?那家伙還在做測驗。那家伙真是個笨蛋啊,搞不好腦筋比我還差呢。」

  「也許吧。」

  「不過——」

  原本嘻皮笑臉的眼神,急速收斂。

  瞬間忿遽地,驟然變色。

  「那家伙肯定,比我殺過還要多的人。」

  「……」

  想裝傻也……沒用了嗎?

  完全是,確信的眼神。

  「順帶一提,我到目前為止在工作上殺戳的人數連三位數都還不到……這是因為已經發過誓,一天只能固定殺戮一小時。」他喀哈哈地笑著。「那個紫木可沒這麼簡單啊……我根本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只到小數點以下而已。那家伙是炸彈客嗎?若不是的話,以那種年紀很難大量殺人吧。給你做個參考……我十八歲理澄十六歲,然后這副肉體的年齡是二十二歲左右,自稱『研究生』也不能說完完全全不像……所以大哥哥,紫木一姬到底是幾歲?」

  「十七歲。」

  「咦?是嗎,我還以為她是中學生呢。怎麼看都覺得很沒說服力啊……害我不小心就跳出來了,明明又沒有我的事。」

  「……不小心嗎。」

  「沒錯,我是自動跳出的……才怪!It~~~~'sAu~~~tomati————c!喀哈哈哈,什麼跟什麼!」

  (注26:宇多田光出道成名曲《Automatic》的副歌第一句歌詞。)

  出夢說完,便以瘋狂的音量大笑。

  中庭里——

  已經,不見圓朽葉的蹤彤。

  她一口氣說完想說的話,也就是達成目的以后,只丟下一句「那告辭了」,就小跑步逃離我的視線范圍。明明實際上並非如此,但我卻有種被她逃走的感覺。

  有種錯失良機的感覺。

  覺得,這樣不行。

  完全——被狀況牽著走。

  或許這已經算司空見慣了——但眼前,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情勢下,按照慣例隨波逐流是不行的。

  太過于,危險了。

  得設法做些什麼……必須重新發動,轉回空檔才行。不,不對。要打到最高檔,盡其所能地,建構安全壁壘,掙脫眼前的狀態。

  冷靜一點。

  劇情已經發展到撲朔迷離的地步了。

  現階段最優先的事項是什麼?

  泰然處之吧,以靜制動,不要去思考背后的含意,不要憑感覺行動,不能太在意。停止思考,舍棄疑問。別提出質疑。事情與我無關沒錯吧?重復默念三次,與我無關,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縱使與我有關——我也,不感興趣。

  「……」

  OK。

  呼吸,調整好了。

  頭腦也整理清楚。

  然后深吸一口氣,很好,那我也回屋里去吧……就在此時,樹上的理澄,現在是出夢,出聲叫住我。

  「呃——出夢,你可不可以先下來?待往那麼高的地方,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而且很難交談哪。」

  「真的可以嗎?我今天還沒殺任何人,一個不對勁,可能會咬你喔。」出夢張大嘴巴。露出虎牙來。「……因為身材太瘦小,不這樣做我就沒辦法俯視別人嘛。既然大哥哥體型也不高,應該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莫非……那些話,你都聽見了?」

  「嗯——?」

  「剛才的談話。」

  「喔,對啊。不過你放心吧,之前或許也提過了,我的記憶是不會傳達給理澄的啦。甚至所有會形成阻礙的事情——里的意思是指,對『我的』工作會形成阻礙的事情,那丫頭全部都會忘得一干二淨。可以調整記憶……或者說竄改記憶,嗯,已經達到編纂的程度了吧。」

  全部都會——自動,遺忘。

  甚至連身為「匂宮」的自己居然會去搜查「零崎」,這種絕對矛盾——也渾然不覺。

  撇開上回春日井小姐的行徑不論,她說自己「昏倒在路邊」時錢經常被偷走,說不定純粹只是被出夢拿去用掉而已。

  篡改——

  編纂——

  改編。

  「嗯,也——就——是——說,如此這般,從細微的日常生活瑣事,到最深入的部分,從大處到小處,全部都會改編得萬無一失!喀哈哈哈!包括在這里發生的經過,也不會傅達給理澄知道。記憶障礙也好路邊昏迷也好,原因就出在這個地方。不過話說回來,那丫頭畢竟是『名偵探』嘛,像剛才那些事情,都應該自己去調查清楚啊……我想想看,那叫什麼來著?推銷十件嗎?里面有說『偵探不可透過意外巧合和直覺能力來破案』嘛。」

  「讓你聽見就有比較好嗎?」

  「讓殺手聽見是比較好啊。」

  「唔——」

  算了,說的也沒錯。

  或許,錯的只是殺手這身分。

  依道德良知而論。

  只不過。

  這時候討論道德良知有何意義嗎?

  「啊,對了,剛才那句『推銷十件』是『推理十誡』的冷笑話喔。」

  (注27:「TenCommandmentsofDetection」,是沖職者兼推理作家隆納德?諾克斯(RonaldA.Know)于1928年提出的守則,內容主要為針對故事鋪陳及角色設定等方面所做的規范。)

  「不用特地說明。」

  我對殺手吐槽。

  可別瞧不起人。

  「啊……咦,你臉上的傷口還同愈合耶,不過剪頭發的事情我已經聽理澄提過了……」

  「你說自己知道的事情不會告訴理澄,但反過來她卻會把知道的事都告訴你。這樣子情報的傳遞並沒有達到雙向交流啊。」

  「理澄對我傅達的訊息,也並非百分之百喔。頭發的事情是在電話里聽說的,因為如果沒有在某種程度上完整分割,就會不小心被對方干擾呢。」

  「……人為的雙重人格嗎?」

  「哦?什麼,還有做過功課嗎?啊,情報來源是紫木一姬嗎?嗯,不錯,不錯。」

  「喂喂喂,怎麼可能嘛。」

  糟糕了。

  這家伙才真是擁有媲美名偵探的敏銳第六感。

  不管怎樣,我想避免的,眼前最想避免的,就是讓小姬跟理澄背后的「食人魔」正面沖突。雖然並不認為小姬會打敗,但那丫頭……我希望她盡量不要涉入這種事情當中。老實說,原本我甚至根本不想帶她來。畢竟,即使沒有這些麻煩問題,小姬也……尚未徹底擺脫一切。過去的習慣,尚未徹底擺脫。盡管聽從了哀川小姐的指示,我卻完全沒料到會發展成這種狀況。

  「……匂宮這姓氏相當不得了喔。像你們這樣的存在,平常想像歸想像,卻不會活生生地出現呢。」

  「嗯——這個嘛——『我們』,我跟理澄,是『匂宮』的產物,或者應該說『副產物』。也可以說是創造那群可惡的『斷片集』的過程之一吧……咦,我好像講太多了。還是說,有關『斷片集』的事情,你也已經從紫木那邊聽過了嗎?」

  「啊,不不不——」

  我開始支吾其詞。

  所以真的,很不妙。

  話題牽扯到小姬,真的很不妙。

  就算硬轉也好,總之,先設法轉移話題吧。

  「……你會出現在這里……表示理澄所謂的『工作』,果然只是障限法沒錯吧。」

  我立刻對出夢提出質疑。然而,即使問這些大概也沒用,話題根本不會被轉移。對方再怎麼嘻皮笑臉也是個『殺手』,是殺戮奇街集團,匂宮雜技團的一員,具有保密義務。業務機密之多,相當于醫生或律師,甚至超越名偵探吧。

  「木賀蜂約跟圓朽葉——」

  出夢說:

  「我奉命收拾掉這兩人。」

  口風真松。

  口蜜腹劍!

  「……不對,口蜜腹劍用錯了。」

  「啥?你在說什麼?」

  「啊,抱歉……」說了你也聽不懂。「問題是,奉誰的命?」

  「喂喂喂喂喂喂,饒了我吧,大哥哥。就算是理澄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能任意洩露委托者的姓名啊。」

  「反正都已經洩露暗殺目標的姓名了……」

  「算了,就我所能透露的范圍只能告訴你,是狐狸先生啦。你昨天好像也見過了吧,就是那個戴面具的詭異家伙。」

  「……」

  倘若往后我的人生,即使對誰憎恨到想殺了對方的地步,也絕不考慮委托這家伙。肯定會因教唆殺人而被當場逮捕。

  「狐……」

  狐面男子。

  理澄的委托人……也是他。

  「這麼說來理澄的『工作』……真的只是障眼法啊。」感覺帳然若失。想到剛才在停車場里,理澄那種開朗活潑的模樣,全部是一時的假象——就算是我,也會不由得陷入空虛吧。「所以說……那個狐面男子,當然也知道你們不是兄妹,而是同一個人啰。」

  「畢竟我們最近等于都靠那家伙在養嘛……那家伙據說是不能浮上台面行動的身分。我是不太清楚啦……雖然理澄也同樣不太清楚,不過無所謂,那種事情根本無關緊要。總之『我們』就是那個狐狸先生的手腳,代替他的雙手跟雙腳去行動。就這層意義而言,理澄的『名偵探工作』,也幫了很多忙收集情報,並非全部都是偽裝的喔。雖然上回尋找零崎一賊那個老麼的任務沒有成功……哼,什麼零崎人識嘛,真是個令人不爽的家伙。」

  他嘀嘀咕咕地,說到最后已經像在自言自語。

  「不過,關于這回的任務就如你所說,工作上出夢是主角理澄是配角……當然一樣要由她幫忙收集情報啦。首先由理澄負貴去『調查』,然后依照調查結果,再由出夢負責去『殺戮』,這就是『我們』慣用的手段跟模式。啊,放心吧,我的意思不是今天現在此時此刻馬上就要動手了。既然理澄受過你的幫助,便會依照你的要求,等到打工結束之后再行動也無妨啰。」

  「但願如此。」

  我歎口氣。

  啊啊,真是夠了。

  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與我無關。

  這點非常地,清楚明白。

  木賀蜂約。

  圓朽葉。

  殺手的目標。

  再問一次同樣問過理澄的話。

  「……狐狸先生,為什麼會委托你跟理澄做這些事情呢?甚至居然要你殺了那兩個人……理澄還說他『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

  「誰曉得啊,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只要負責殺人就好了,無須揣測委托者背后的意圖。」

  「……真是最惡劣的殺手啊。」

  「最惡嗎……這應該是屬于零崎一賊的代名詞吧。只不過……語源另有其人。嗯?等一下,西東診療所……咦?咦,咦,咦……耶——?」

  出夢偏著頭,咚——地往旁邊垂直一倒,最后直接倒在絕對不算粗壯的樹枝上側躺著,非常,危險的姿勢。

  「嗯……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狐狸先生的動機,原來是這麼回事嗎……啊啊,居然都沒發現。不,對我而言其實怎樣都無所謂啦 ——完全毫不相干。只是,那個人還真用心良苦呢……」

  「你在說什麼?」

  「我在自言自語啦。話說回來,大哥哥,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

  「咦?」

  「都是我在接受發問未免太沒意思了吧,我並不是為了向你解說這些復雜難懂的東西才出場的好嗎?」

  「這樣講也沒錯啦……」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出夢說:

  「可以嗎?」

  「直接問我可不可以……到底什麼事啊。」我滿懷著警戒心,卻努力虛張聲勢,反問維持側躺動作的出夢。「『男人』的請求豈能連問都沒問就答應呢。干嘛,莫非要叫我一起協助殺人?」

  「喀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嘛!」他嗤之以鼻,仿佛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我何必要跟程度明顯低于自己的人合作啊。你不知道平衡法則哪?」

  「基于情況特殊,我沒什麼好反駁的。」

  「我所謂的诮托是——」出夢說:「你啊,可不可以接下來也跟理澄……呃雖然也等于是我,不過我指的是理澄本身,你願意繼續跟她做好朋友嗎?」

  「……咦?」

  「這丫頭啊,完全都沒有朋友呢。」

  他從樹枝上坐起來,恢復原來的姿勢,然后直接轉過身背對著我,再雙腳一勾變成倒吊的姿勢。如此一來,我和出夢的頭部,就幾乎位于同樣的高度了。

  「雖然大部分都是被我害的啦……不過這丫頗實在太多奇怪行徑了。雖然我也沒資格講別人,但理澄畢竟是被塑造出來的虛構人格,言行怪異很容易引起側目吧。」

  「……」

  「尤其又身為『名偵探』哪……不過你這家伙,反應倒是特別從容鎮定,還跟理澄打打鬧鬧玩得很愉快嘛。」

  「不,其實相當勉強……」我以一種錯愕的心情答應他的請求。「算了,反正我已經很習慣跟怪人相處……至于『殺手』這職業,之前的確也曾跟殺人鬼做過朋友,差不多也稱得上習以為常了。」

  「那丫頭就拜托你多關照啰……不過呢——」

  出夢倒吊著對我說:

  「所謂殺戮的恐怖啊……沒有成為殺人者或被殺者其中一方,是無法真正理解的喔,旁觀者往往認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卻遭人攻其不備趁虛而入。就這層意義而言,你比較像個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吧。」

  「那麼就——請多,指教。」

  殺人者。

  被殺者。

  如果人生當中從未成為其中任何一方的話……那還真是,可喜可賀。

  只不過,很可惜地,實屬可惜。

  「總之,你覺得怎樣?狐狸先生似乎也很中意你呢……非常榮幸地——」

  「你們似乎,特別有緣哪。」

  ……有緣。

  怎麼回事?

  這句話,正在流行咒?

  至少,本地正在流行。

  「……這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無所謂嗎?」

  「什麼叫朋友我是不太清楚啦……反正對我而言理澄是個頗具娛樂效果又容易捉弄的有趣女孩,如果照目的的方式相處就可以的話,這算小事一樁。」

  「那真是太感謝啦,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剛才對理澄說過的話,我對出夢同樣再說一次。「希望你,不只在這里,包括從今以后,也別在我面前殺人。」

  「啥?你在說什麼。」

  「我很不喜歡,有人死掉。」

  出夢表情愣住。

  雖然這樣比喻很不倫不類,但可以算是太歲頭上動土吧。

  即便如此,我還是繼續說下去。

  「在與我無關的地方隨你怎麼做都無所謂……但是我,非常不喜歡在輿自己相關的地方有人死掉……因為感覺很糟。」

  「……感覺很槽,是嗎……」

  出夢並未使用雙手(廢話),只憑雙腳的力量俐落地一個回旋,便以優秀的平衡感直接在樹枝上站穩。然后——向下俯視著我,笑道:

  「你以為我是誰啊,我可是殺戮奇衛集團,匂宮雜技團團員編號NO。18,第十三期特殊實驗會議的副產物耶?無論獵殺目標有無關系有無抵抗有無交涉,全部都貪婪地吞食殆盡,是殺手中的殺手,『食人魔』出夢耶。如果沒有把該殺的家伙給殺死就要喝西北風了啊。」

  「……」

  出夢「喀哈哈」地輕笑著。

  「不過……算了,這點小事答應你也無妨。反正我除了工作時間以外原本就很少出來……今后我想應該也不會有在你面前執行任務的機會了吧。」

  「……為什麼?」

  我更進一步。

  僅僅一步,試著向前深入。

  冒著危險,朝真實邁進。

  「那『現在』又是為什麼呢?」

  「嗯?」

  「現在……為什麼你會『出來』呢?既然你的工作要等理澄調查結束之后才開始……現在,你出現在我面前不就沒有意義了嗎?雖說你對小姬的事情耿耿于懷,但是——光憑這點理由,我實在不認為有必要冒那麼大的危險。」

  「……」

  「至于你『現在』浮出台面這件事——應該與工作,沒有關系吧。」

  豈止無關,甚至可說是反效果。

  這種場面萬一被誰目擊到了……萬一被「獵殺目瞟」木賀峰副教授或圓朽葉給目擊到的話,肯定會壞事。

  毫無理由。

  難道,還有其他盤算嗎?

  如果有的話那會是什麼?

  某種值得冒險的原因。

  某種值得交換的代價。

  「……這個嘛——」

  出夢仿佛自己本身也不清楚答案,邊思索邊回答似地,坐在高人一等的地方,望著更高一等的天空說道:

  「……大哥哥,你知道什麼是所謂的強者嗎?」

  「強者……」

  「套用你剛才跟圓朽葉交談的對話……『不死』並不等于『活著』,同樣地,『強者』也不代表『沒有弱點』吧——超越界限的強者,無論如何都會伴隨著弱點……你是個普通人大概不會知道吧,就好比說在我們的世界里,有個被稱為『死色真紅』的存在。」

  「死色真紅……?」

  確實是,未曾聽聞的代號。

  小姬的話也許就會知道吧。

  「那家伙強到難以想像的地步——然而在『工作』上,卻並非擁有百分之百的傲人成功率。甚至這家伙的任務達成率.在所處的職業領域算相當低的,可能比我還要低吧。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也就是說,正因為『很強』,反而容易引起戒心嗎?所以……在達成『工作』以前就被對方逃走了,或是對手策略性地投降……」

  「沒錯。超脫界線的強,就等于超越威脅性,只是純粹的危險而已。一旦強到無可奈何的境界,變成災難般的存在……就已經沒有勝負可言了。套用公平法則來論,要決定勝負,要有輸有贏,首先必須實際上有勝負的存在。『勝』與『負』必須達到公平——換言之,過于危險的存在根本『無法取勝』。」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用我們正常世界的語言來講,可以想像成核武那樣的兵器吧。這道理,之前我曾經聽過喔。『因為太強而』……『無法使出全力』。一旦過于強紉,就會失去對比的存在。因為沒有相抗衡的勢力,結果便無法取得平衡。」

  「嗯?哈,哈哈——取得平衡嗎。你身邊居然還有說話如此犀利的家伙呢,喀哈哈!愉快,真愉快。」

  「……」

  這家伙真愛笑。

  理澄也是一樣。

  毫無意義地笑,我不了解這些家伙在想什麼。

  笑容毫無意義可言。

  「關于這點其實也包括我自己……因為被以那種形式創造出來,所以我也有『極強』的部分。坦白說什麼『死色真紅』我甚至完全不放在眼里。只是……沒錯,太強就等于跟太弱意思一樣。最強與最弱,是互通的。」

  強即是弱,弱即是強——

  出夢拿莎士比亞名句開起玩笑來。

  「什麼強轫與脆弱不過一線之隔,道理可沒這麼簡單啊。強紉與脆弱,很明顯根本是一體兩面。所以,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取得平衡,需要精密至極的平衡感。提到『弱點』就會引起負面的刻板印象——這代表弱者不會遭到警戒……亦即不會被視為危險。因此,如果知道自己比較弱的部分,就要注意那些弱點,絲毫不掉以輕心,這樣才能抱著必死的決心去行動。沒有必須守護的東西,就沒有防御的必要。只要一無所有,便能產生貪欲。只要放棄一切,就不會絕望。只要跑在最前面,就不會從背后遭到攻擊——不會被任問人觀察,卻能夠觀察所有人。可以找出別人內心的破綻。強即是弱,弱即是強——話雖如此,當然光只有弱點是不行的,必須取得強輿弱的平衡……就像太極一樣,明輿暗,陰跟陽……」

  「也就是……你跟,理澄。」

  「沒錯沒錯,就是『食人魔』跟『漢尼拔』。」出夢的語氣似乎非常愉快。「簡而言之這個我……不對,是這個肉體,分別擁有『強』與『弱』兩種屬性。我的『弱點』,全部都交給理澄負責。」

  「……」

  多重人格。

  人為的解離性身分疾患。

  人工所為的人格——

  並非只有,理澄單方面而已嗎?

  一加上一,結果不等于二。

  一除以二,兩個二分之一。

  「話說回來,這只是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當中嘗試的實驗之一……剛才不是說過副產物了嗎?畢竟身為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的龐大實驗錯誤之一,雖然不知道最后有沒有成功。至少我的確是出類拔萃的超級『強者』——如果不穿著這身衣服,幾乎沒辦法『駕馭』自己的力量呢。」

  「……」

  終于……

  知道穿著那件束縛衣的理由了。

  然而,卻沒有任何成就感。如今……眼前這當下,此時此地,像那種事情,那種芝麻蒜皮極為瑣碎的小事,早已經無關緊要了。

  「現在的我……甚至凌駕于『死色』之上——因此非常希望能找到機會跟『死色』『一決勝負』,不過借用狐狸先生的話來講,我跟『死色』之間,要找到這種命運安排,困難度之高幾乎等于不可能吧——言歸正傳——」出夢說:「對于負責擔任『弱者』的理澄,我還不至于沒人性到徹底忽視的地步……畢竟,本質上還是我妹妹,更何況最重要的,那也是我自己嘛。」

  「……妹妹——同時也是,自己嗎?」

  「那丫頭跟你或是那個叫春日井的大姊姊在一起時,活潑聒噪的模樣非常難得一見……那丫頭其實很難得那樣持續地聒噪。我所看見的,總是她遭人拒絕、受到傷害,然后又在轉眼間全部遺忘,太過脆弱的模樣。」

  「全部遺忘……」

  「負責擔任『弱者』的理澄,連自己受到傷害的事情都會忘記。因為如果受到傷害,心里留下傷痕,從此停止跟他人接觸的話,就無法成功扮演『漢尼拔』的角色了啊。」

  「扮演角色——」

  記億的竄改,記憶的編纂。

  所有形成阻礙的事情都會——全部,忘得一干二淨。

  自己在腦中,穿鑿附會。

  自己的世界,完全封閉。

  「那丫頭照論受到多少傷害,傷口都不會流出鮮血——滑稽啊滑稽,真是滑稽中的滑稽。脆弱中的脆弱。實在太脆弱了。」

  「……的確。」

  這樣子——

  實在,太脆弱了。

  如此脆弱的弱者——我,並不知道。

  建立在弱者特質上的,食人魔。

  如此脆弱的弱者——

  我,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也不知道。

  「狐狸先生對待理澄的方式還算好的了,只不過狐狸先生並非那種會跟別人太過『友好』的類型哪……」

  「唔……其實理澄她——說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即使沒有我,應該也能跟任何人都成為好朋友吧。或許言行舉止奇特了些,但只要能接受這點的話……」

  「那丫頭在人際關系上,確實相當有一套。撇開記憶改編的部分不談,那個天真的笨蛋,能夠完全無視人與人之間的尴尬和沖突,能夠不帶討好地露出討好的笑容。這也算『弱者』的特權……為了便于『調查』而使用的,屬于弱者的特權。只不過——」

  出夢直言不諱地說:

  「到頭來,就連這些,也是假象。」

  「假象……」

  「都是虛構的啊。只要我一出場就——宣告終結。」

  「……啊。」

  職業殺手。

  殺戮奇術集團。

  匂宮雜技團。

  沒錯,本質上,的確如此。

  無論理澄有著什麼樣的人格——

  她身為食人魔這點,並不會改變心

  假象至此完結。

  一切化為虛幻。

  即使得知一切,仍舊不會傷害理澄,繼續待在她身旁,這種可能性——究竟,可以有多大機率呢?

  即使得知一切。

  仍舊維持不變。

  假如真有人能夠維持不變的話——

  「所以——是,我嗎?」

  「我無所謂,反正我是殺手,根本不需要朋友。不用對任何人逢迎谄媚,不用對任何人屈服,只憑自己的特殊能力生存,這樣就夠了……可是那丫頭,那丫頭的世界,並非如此吧?然而,卻偏偏受到和我相同的待遇——你不覺得,她這樣太寂寞了嗎?」

  「……原來如此。」

  這就是,他「現在」出來的理由。

  出現在我面前的意義。

  假如錯過這次機會,確實,我和出夢應該再也不會見到面了吧。而既然出夢直覺對小姬有所顧忌,這些話也就不方便在屋子里談了。

  「理澄對我而言是『傀儡』是『影子』是『藏身之所』,或者稱之為過距離操縱的自律型遙控機器人——但更重要的,她終究是我『妹妹』啊。唯獨這丫頭,我無可奈何。那丫頭對我而言,是無可奈何的妹妹啊。」

  「……戀妹情結。」

  「這是最基本的吧。」

  出夢「喀哈哈」地笑著。

  「所以你的條件,我就勉為其雖接受好了……雙方徹徹底底,達成約定。在你面前,除非為了自保,否則嚴格禁止殺戮。每天固定一小時的殺戮時間,就趁你不在場的時候進行吧。那麼相對地——」

  「知道啦。不過剛才說過了,我對待理澄的方式並不會有什麼改變喔……就照原本的方式相處。」

  「這樣就夠了。反正我所期望的,就是你維持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哪。」

  「不動聲色——是嗎?」

  「所以啰,大哥哥,親熱舉動也絕對禁止唷~~~YA——!咻——!」出夢喀哈哈哈地笑

  著。「YO、YO、YO!如果感覺到超越尺度的疼痛,或察覺到危機感的話,那時我真的會自動跳出來喔~~」

  「……這點絕對。不用擔心。」

  「喀哈哈哈!咻~~好的大哥哥,那我們就此達成協議啰。」

  「啊啊……那我也差不多該回屋里去了,你呢?」

  「嗯——這個嘛,這個嘛,這個嘛……我隔一段時間再回去吧。兩人一起回去未免太奇怪了,而且我也差不多該退場啦。」

  「啊對,這樣比較好。那真的就此告別……也許不會再跟『你』見到面了……」

  我稍作遲疑,雖然感到有些難為情,仍決定留下這句:

  「有緣再見吧。」




第三話

  格林童話當中有一篇名為「兩兄妹」的作品,以童話而言是相當標准的主流型故事結構——從前從前在某個地方有一對兄妹,很理所當然地母親已經去世許久,很理所當然地兄妹倆慘遭苛薄的后母欺凌,然后兩人不堪虐待,逃到森林里面躲起來。可是壞心眼的后母卻對森林里的泉水施了魔法,結果哥哥喝下泉水變成了一頭小鹿——

  然后理所當然地,最后結局是Happy Ending。

  兄妹倆從此永遠在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話雖如此,聽完這個故事應該沒有人不會聯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吧。至于該篇小說最后如何畫下句點,故事里面登場的又是什麼樣的兄妹,我實在不願回想起來。而且將這兩篇故事拿來相比較,究竟哪一篇的劇情更加貼近現實,這種事情我連想都不願去想。

  (注28: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的著名代表作,內容敘述男主角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甲蟲,遭到家人排擠,最后孤獨地死去。以類自傳的手法,細膩描寫現代社會的疏離與現實生活的苦悶。)

  實際上,撇開故事里虛構的劇情,現實生活當中我的確有個妹妹俘在,只不過並未因此而發生任何具故事性的劇情。在我還沒來得及以一個哥哥的身分稱職地對待妹妹以前,她就已經——已經命喪黃泉了。

  「妹妹嗎……的確是一個例外的存在啊。」

  和出夢道別后,我沿著建築物外圍往回走,准備回到剛才的和室里。在行經停車場時,我停下腳步。唔,對了,本來打算有時間要好好欣賞一下的——飛雅特……常看到就不必了——

  katana以及,Z跑車。

  摩托車的種類我所知有限,不過至少KATAZA周是知道的。七百五十C。C。嗎……別說手了,理澄連腳構不構得到踏板都是個微妙的問題。話說回來,穿著束縛衣究竟要怎麼騎這玩意兒……

  「……」

  廢話,當然是脫掉再騎嘛。

  這種事情,按照常理去想,肯定是來到這里之后才穿上束縛衣的不是嗎。只要請木賀蜂副教授或圓朽葉幫個忙就好了,這點小事總有人可以幫忙吧。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這次能解釋得通,但平常又要怎麼解釋呢?我並不認為那種願意幫忙的好心人到處都有……更何況,姑且不論出夢穿束縛衣的理由已經講明了,但理澄毫無疑問地穿著那身衣服,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只會令疑點不斷加深。難道這也尾于記憶改編的一部分嗎?穿著那樣希奇古怪的衣服,卻未產生任何疑惑 ——表示她的人格,已經被徹底塑造成功了嗎?

  「……」

  接著看,紫色的Z跑車。

  我是個平民老百姓,所以若問超喜歡哪一台,我們是偏好飛雅特。但對于跑車的帥氣和拉風,我也不至于沒品味到毫無感覺不仿欣賞的地步。無論是狐面男子駕駛的保時捷,或哀川姐的愛車眼鏡蛇,我都覺得很棒……當然了,Z跑車也好保時捷也好,甚至包括KATANA,現階段的我再怎麼努力也買不起。無所謂啦,反正偉士牌我也很喜歡,況且又是巫女子留給我的。愛你唷,巫女子。

  「……嗯?」

  抬頭望向天空,發現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這里位于山間空地尚且如此,無人的深山里應該會更加漆黑陰森吧,即使走往鋪設柏油的道路也……

  還是有點擔心春日井小姐哪。

  雖然總是表現得堅毅果決,但春日井小姐體力並沒有特別好吧。說不定會半路跑出野狗之類的……啊,有關動物方面,那個人大概沒問題,不過,問題還是出在體力方面。萬一像理澄那樣昏倒在路旁,這種荒山野嶺可沒有誰會來救她。

  ……真是個,找麻煩的人啊。

  對了。

  等面試完畢就趕快追上去吧。

  我結束這場迷你鑒賞會,拉開玄關門,脫下鞋子進入屋里。循著已經完全背起來的路線穿過走廊回到原處,一打開紙門——

  「啊——!大哥哥你回來啦!」

  只有理澄一個人在里面。

  趁我看車子的時候搶先一步回來了嗎……應該是在「食人魔」的狀態下,從哪邊窗戶偷翻進來的吧。倘若直接相信出夢所說的話,在理澄的認知,理澄的記憶里,大概會寫著「適性測驗結束后自己一個人乖乖待在房間里」吧。

  改編,是嗎。

  「你去哪里了?人家好寂寞耶!」

  「唔……去外面停車場看車子。」

  「哦?大哥哥很喜歡車子嗎?」

  「至少勝過喜歡人類……因為機械比較容易理解又不會背叛自己啊……這是我朋友的朋友說的。」

  「車子不是機械,是有生命的唷。」

  理澄嘟起嘴說道:

  「這一點,請務必要分清楚唷!」

  「……喔。」

  看樣子盡量避免產生爭執比較好。

  否則場面很容易凍僵。

  「測驗情形怎麼樣啦?」

  「萬無一失唷!」理澄滿面笑容。「想必是滿分滿點,大滿貫唷!」

  「那真是太好了。」

  我隨口敷衍著,一邊暗想朽葉不知到哪去了。屋里某個角落應該有屬于她自己的房間吧……仔細想想,這棟建築物的內部結構,除了從玄關到這間和室為止的路線以外,其余我都尚未掌握清楚。實驗室或准備室之類的地方會在哪里呢……

  不過,嗯,話說回來。

  事情好像已經復雜到有點棘手的地步了啊。

  這時候講取消還有用嗎?

  正思及此——

  走廊傅來腳步聲。

  有兩個人。

  「——紙門沒關好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情了。」

  是木賀峰副教授,還有小姬。

  木賀峰副教授神色如常。

  小姬則是萬分憔悴。

  應該說,兩眼無神如槁木死灰。

  「……」

  「適性測驗順利結束了。」木賀蜂副教授說道:「——那麼在此宣布,幸村同學以及……紫木同學,兩位都合格錄取……」

  盡管語氣和平常同樣冷淡,但在講到「紫木同學」的時候,副教授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這感覺我實在難以否認。

  如果春日井小姐沒走的話,你早就被淘汰了吧,小姬。

  雖然事到如今我也沒資格講什麼,但還真是微妙的人選名單啊。

  「下周起請多指教,有勞各位了。」

  「是。」我禮貌回應。「小姬,你也一樣喔。」

  「……」

  沒有任何反應。

  只是一具屍體而已。

  「是!我會拼命努力工作的!」

  理澄精力充沛地大聲說道。

  然而這樣的她卻是個間諜。

  兼職業殺手。

  「好的——那麼,你們幾位接下來有何要事嗎?如果時間允許的話,要不要一起吃頓飯……」

  「啊,不了。」我婉拒木賀蜂副教授所提的,大學教授式的邀約。「我們必須趕緊追上春日井小姐才行,不管怎麼說讓女性獨自一個人徒步夜行實在太危險了。」

  「啊啊……說得也對。」木賀峰副教授颔首。「那麼,至少讓我送你們離開吧……咦?朽葉呢,到哪去了?我明明吩咐她留在這里陪你們的啊。」

  「不清楚耶。大哥哥,你知道嗎?」

  「唔………」

  該怎麼解釋呢。

  雖然實話實說也無妨……至朽葉本身,似乎也希望我把事情直接講開,只不過……

  說起來,我也一樣。

  對我而言,要照著圓朽葉的如意算盤去行動,心里同樣會感到不舒服,況且我也沒有這個義務或理由要配合演出。

  「剛才試圖搭讪結果被她逃走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

  別坦然接受好嗎!

  嗚哇……理澄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我!

  「你會對朽葉搭讪失敗,這件事俏我早已預料到了。」

  「……」

  辯解也沒用了吧。

  做人凡事看開點。

  小姬已然像溶化的冰淇淋般整個人軟綿綿地攤在榻榻米上,我將她拎起來,背到背后。小姬的身體非常輕,尤其此刻靈魂出竅,變得更輕了。

  ……靈魂也有重量嗎?

  「那麼,打擾多時,先告辭了。」

  「好的。」

  「理……幸村同學,那你呢?」

  我問理澄,她說:

  「啊,我還要再待一會多聊幾句。」

  看樣子已經照既定模式進展當中。

  「名偵探」(漢尼拔),「殺手」(食人魔)。

  算了……此事與我,毫不相干。

  與我,無關。

  我既沒必要去擔心木賀蜂副教授或圓朽葉的性命安危,也沒必要去思考狐面男子指使理澄跟出夢前來執行任務的動機是什麼。

  沒有必要。

  不存在,任何必要性。

  「好,那就下周見啰,幸村同學。」

  「嗯。暫別啰。」理澄笑眯眯地說:「再見了,后會有期!」

  「好好保重。」

  于是——

  我們就如字面所述,真的暫別了——

  五分钟左右。

  停車場。

  飛雅特,KATANA,Z跑車。

  合計十個輪胎,全數遭到破壞。




待續 :
西尾維新 -【戲言系列‧七】食人魔法(下):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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