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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咒師 作者:蝴蝶 (已完成)

第九章 災殃之雀<上>

這個用夜明珠照明的地下室,卻籠著絕望而慘白的黑暗,沒有寒暑、沒有日夜,連時間都停止了。

明琦望了望手錶,心底一陣揪緊。他們進來的時候,是上午九點零八分,都看完了大堆的手記,時間還是上午九點零八分。他們一進入地下室,她的電子錶就停住了。

森冷的恐懼抓住她,「……堂哥,我的錶停了。」


「我的也停了啊。」明峰還在消化那大堆筆記,漫不經心的回答,「現在大約快到凌晨時分了。」

明琦愣愣的看著她堂哥,「……你怎麼知道?」

「時間感啊。」明峰奇怪的看她一眼,「妳沒有嗎?」

……在這種光陰凝固如墓穴的地下室,怎麼會有時間感?

「月亮啊。」明峰指了指天花板,「看不到也該感覺得到嘛。今天月色一定很好。妳餓了嗎?中餐和晚餐都沒吃,妳一定餓壞了。」

他掏出七七乳加巧克力,塞到她手裡,「先吃這個擋一擋。等出去請妳吃大餐。」

……你怎麼會有這個?不過明琦溫順的拿過來,咬了一口。甜蜜的味道充塞,她突然覺得不再那麼絕望。

「我們……會出得去吧?」她低低的問。
「當然……」明峰回答到一半,鳥籠裡傳出陰森森的聲音。
「當然……出不去。」瘋老頭蹲在陰暗中,「沒人出得去的。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見過應龍還出得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沒有那麼瘋,眼神的焦距也凝聚起來。「把飛頭蠻的魂給我。」如枯枝般的手臂伸出籠外,「把那個給我……我就可以恢復……最少恢復一部分。我可以帶你們出去。」

魂?明峰低頭看了看水晶瓶,謹慎的塞進口袋。「不行,這不是你的,更不是我的。」

瘋老頭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蠢貨!你知道懷虛子是怎麼『問』我的?你看、你看!」他低下頭,讓明峰看他的頭頂。他幾乎沒有頭髮的頭頂有著蒼白的五個洞,可以看到裡頭的腦漿,「他就是這麼問!就這麼問!把指頭插到你頭裡『問』!你想被他這樣問嗎?你想嗎?!你想你的一切知識都被他挖空嗎?!」

瘋老頭聲嘶力竭,「他正在抵抗應龍的附身!不管成不成功,我們都活不了!給我!把殷曼的魂給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抵抗應龍成功,我們生不如死;若應龍再次附了他的身,我們會痛不欲生!快給我!」他拚命搖動籠子,眼睛暴突出來,「快給我!」

明峰護著明琦往後幾步,正想開口,卻僵住了。

很冷。非常非常的冷。冷得……像是被關到冷凍庫裡一樣。現在他明白明琦說得「巨大」的定義。和這團冰冷的黑暗相較起來……他們渺小得像是砂礫一般。

他和明琦的口中都冒出冉冉的白氣,在這樣的夏日夜晚。

「羅煞,是你來尋我的。」那團黑暗開了口,帶著金屬的生澀,「你懼怕天劫,想來收了我。可惜讓你逃脫……因為你誰也不愛,只愛你自己。」生澀的聲音笑了兩聲,令人牙齒發酸,「結果你還是被帶來這裡。還帶來了一隻貪婪的螳螂。」

那個瘋老頭尖叫著哭了起來。

那黑暗緩緩移動,走到明峰的面前。他以為他會看到黑暗、或者是殘留骨骸的應龍,沒想到他看到鶴髮童顏的懷虛子。

強大的壓迫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怨恨、悲傷、憎惡……讓懷虛子看起來有點朦朧。

懷虛子……不,應該說,應龍。應龍抬起手來看看,發出冷冷的笑。「這麼細白的手,這麼小。我族的嬰孩也沒這麼小的手。」他踏著不穩的步伐,卻籠罩著強烈又陰暗的神威,「這具骯髒的身體很不舒服,就像穿著滾滿汙泥的衣服。」

他向明峰伸手,「你大概不一樣。『穿』起來會很舒服吧……」

明峰往後一退,厲聲說,「我沒有邀請你,你不能夠進來!」懷抱著幾乎癱軟的明琦。

應龍看著他,許久許久。他被禁錮在島末,剝奪肉體和一切,什麼都失去了。只有受創極深的元神,和他永恆的怨恨和悲傷。在他被斬首封印的時候,他曾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主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或許我會來釋放你,應龍。」他淡淡的一笑,無情的。「或許我會親自來,再不然就是遣我的影子來。」

帝嚳一直沒有來。他的主上帝嚳……他曾經愛戴,現在卻怨恨萬年的主子。但他的徒弟來了,他的影子裡沾染過帝嚳的影子。

但羅煞卻這樣狡猾陰險,跟帝嚳一模一樣。他滑溜的從應龍的手底全身而退,曾經他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

但他瘋了,被同樣是帝嚳徒弟的懷虛子押來。而懷虛子,不如羅煞狡猾、不如羅煞冷血。被血腥沾染遍的心智,還留著最後一絲溫情。

懷虛子不但粗率的釋放了應龍,也被應龍侵蝕著緩緩吃下肚。只餘一點靈魂殘渣的,吃下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明峰喃喃著。

應龍望著他,幾乎是溫愛的眼神,「你知道什麼呢?純血的人類?」

明峰搖搖頭,又遲疑的點點頭。

「你不邀請我,我的確進不去。」應龍頰上蜿蜒冰冷的淚,「但我需要你。」他對著明峰無聲的呼喊。

冰寒、霜冷,充滿痛苦和沉默的嘶吼。

在四海龍王剛剛長出角,還是海浪裡隨波逐流的稚嫩小蛟時,應龍一族早就統治眾海數萬年。他們是最早的海神,所有的水都跟他們息息相關,與他們的呼喊共鳴。

而人類的體內,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由水所組成。明峰和明琦也完全無法抵抗的,和他起了共鳴。

極度的寒冷像是將他的皮膚一片片刮落,他全身的血液逆流澎湃,像是瀕臨死亡……

大大的喘了口氣,發現他躺臥在樹籬外面的沙灘上。他的頭疼得厲害,瞠目看著倒塌的建築物,海浪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他們逃出來了?他四下張望,看見趴在沙灘上的明琦,趕緊將她抱起來,「明琦?明琦!我們逃出來了!明……」

他的聲音哽住。明琦的大眼睛張著,卻再也沒有光采。她完整無傷,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她死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剛剛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明琦會死?!

「我帶妳去給醫生看……」他顫抖著,不斷的哭,「妳會好的,明琦,妳會好的……」

他發動機車,抱著身軀依舊柔軟,但已經死去的明琦飛馳而去。進入市區,他發現,他已經陷身於一個巨大的惡夢。

所有的人都死了。完整無傷,卻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這一定是惡夢而已……」明峰笑了,聲音有些發抖,「這是幻境,就像秦皇陵那樣……英俊,求求妳快來!我被幻境困住了……」

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一定有人活著,不可能大家都死了……他抱著明琦毫無目的的亂竄,觸目只有死亡的痕跡,靜悄悄的,沒有人活著。直到明琦在他懷裡僵硬,出現屍斑,直到整個城市都發出異味。

他發出悲絕的哭聲,直到淚盡繼之以血。滿臉蜿蜒著血淚,依依不捨的放下明琦,離開這個滿是屍體的死亡之城。

有人還活著嗎?麒麟總還活著吧?他焦慮、哭泣,騎著小五十焦急的往北,麒麟一定知道答案,她一定知道發生什麼事,該怎麼做……

焦急痛苦的明峰,甚至騎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有車,但都停著。裡頭是一具具驟然死亡的屍體。他試著撥手機給蕙娘,卻沒有訊號。

他不記得自己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吃、有沒有睡。等他衝進家裡,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蕙娘的屍身。
已經流不出淚來了。他趴在蕙娘身上,動也不動。

「哎呀,總算看到你了呀。」麒麟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歡快,「徒兒。」
「麒麟!麒麟……」他猛然抬頭,看到麒麟懶懶得躺在沙發上,面對著椅背,以為乾涸的眼眶又湧出淚水,「為什麼啊~麒麟!幸好妳還好好的……」

麒麟輕輕嘆息一聲,「這個時候,真想喝杯冰冰涼涼的香檳啊……」

明峰哭著,「都、都什麼時候了……」但是順她吧,順著她吧……她還能活著要酒喝,就是無上恩典了啊……他哭著扳著麒麟,「我去找香檳……」他愣住,說不出半個字。

麒麟還是懶懶得笑,「這個樣子,酒會漏出來吧?」

她那對很萌的角兒已經折斷,鎖骨以下的胸膛已經沒有皮膚和肌肉,纖細的胸骨包覆幾乎不跳的心臟。

「麒麟……麒麟……」他趴在麒麟的腿上,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幾乎不跳了。
「這就是真人的福利。」麒麟自嘲的笑笑,「變成這副德行,還能忍耐著等你來好交代遺言……」
「不不不……」明峰昏亂的不斷搖頭,他趴在麒麟的大腿上不肯抬起頭,他不要面對麒麟快死的事實。
「徒兒,天帝認為人類不該存在,滅亡了我們。」麒麟的聲音很平靜,「所有屬於人類的血緣,或深或淺,那怕是天人後裔,都必須剔除。人類,滅亡了。」
「不不不!」明峰痛苦的嘶吼。
「逃吧,徒兒,快逃吧……」麒麟的聲音漸漸的低下去,帶著懶洋洋的笑容,眼睛慢慢闔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了什麼?為什麼?!」明峰悲痛的大喊,「我們不是服侍著天帝,什麼都照他的旨意做嗎?他要我去找真相,我也找了!連妳也不知道他就是天柱,就是作為天柱生下來的!他憑什麼滅亡我們?憑什麼?!」

麒麟的呼吸停住了。

「醒來!麒麟!醒來!」他悲絕的搖著她,「不要睡啊麒麟!我殺了他!我要殺了帝嚳!把我的族民還來!把我的麒麟還來!把蕙娘還來!」

***

事實上,明峰什麼地方都沒去。他依舊在地下室,和應龍相對。被共鳴幾乎震碎靈魂的明琦緊緊抱著手腕上的纖細手環,才沒昏厥過去。她無法動彈,但並沒有被應龍左右。

一來是翠綠的手環保護了她,二來是應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馴服」懷虛子的肉體,使出來的「共鳴」力量還不大。

她眨著眼睛,發現自己不能開口,也無法動。她只能轉動眼睛,看看堂哥,又看看應龍。

兩個人的表情有著同樣的悲痛和哀傷,她不知道讓應龍的哀傷和怨恨引起共鳴會陷入當初應龍滅族時的巨大傷慟。當傷慟同步時,明峰就會「邀請」應龍進入他的體內。

是的。在以族為名的應龍族長被斬首之前,活了一小段時間。那段時間,當時的代天帝帝嚳滅亡了應龍一族,確定沒有活口了,才將應龍族長斬首。

明琦只知道事情不太對勁,但她空有靈感,卻沒有半點相關知識,除了乾著急,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們這對糊塗堂兄妹什麼都不知道,但麒麟卻知道了。

遠在中興新村的她,鎖骨以下,突然像是挨了炸彈一般爆裂開來。讓她剛嚥下去的香檳混著血,緩緩的流下來。

「他媽的!」愕然片刻,麒麟大怒,「這孽徒……想弒師嗎?!」
「麒麟!」蕙娘失手砸了盤子,不顧一地的湯湯水水,她衝過來,「怎麼了?妳在玩什麼?怎麼把自己傷成這樣啊……」

麒麟搖了搖頭,只覺得劇痛幾乎讓她站立不住。更痛的是,她的角兒齊根滲出血,搖搖欲墜。

真讓角兒斷了,她的事情也大條了。

胸口爆裂的傷口,快速的崩潰溶解。這下可好了……

「他媽的,我還沒死!」麒麟能夠站直,就是憑著這股怒氣,「你給我辦啥喪禮,靠……」

她發著冷汗咬牙,顧不得眼前是什麼書,隨便扯了幾頁,用血寫了符文,就這樣塞進正在崩潰的傷口。又彈指燒了手上的「符」,用灰湮堵了角的斷裂。

疼痛稍去,她深吸一口氣,試著冥想進入明峰的心裡。

她和明峰有些相似,而不是指血緣。他們都是眾生眼中上好的採補材料,擁有類似的召喚才華,和幾乎雷同的禁咒天賦。

這些年,明峰當了她的弟子,經歷多少危險,萌生出一股比家人還親密的情誼。雖然吵吵鬧鬧,但她明白,她和明峰有種神祕的連結和牽絆,這很好,但也很危險。

有種祭禮叫做「葬」。必須由家人,或類似家人的「親人」親手辦理,才能讓死者安息。反過頭來說,由親人親手出「葬」,即使是活生生的人,也會成為「死者」。

這是一種反面的咀咒,很少人知道。麒麟懂,但她頗不喜這種逆天的咒,當然也不曾教給明峰。

這死小孩為什麼會極盡哀禮的替活生生的師父出「葬」?

她陷入冥想,經由明峰的眼淚,遁入他的心中,看到循環不止的葬禮,也看到了他紛亂消化中的筆記,整理出來龍去脈。

好孽徒……隨便一條死得骨頭好打鼓的笨蛋應龍,就可以唬得你差點咒殺了自己師父……你這書呆怎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宋明峰!」她張牙舞爪的在他心底現形,「老娘還沒死,也讓你的葬禮葬死了!你快給我住手!」

陷入巨大哀傷的明峰,滿心只有痛苦和怨恨,完全看不到現形的麒麟。

她使盡方法,明峰還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疼痛越來越劇烈,照這種進度下去,她真的會和明峰想像死去的麒麟一樣,肌膚蝕盡,胸骨包覆著不跳的心臟,血當然也流個精光。

她想過千百種自己的死法,還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這麼蠢!

靠邀啦!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的……她一面在明峰狂暴雜亂的內心翻找著可以自救的辦法,一面透過他的眼睛看……

應龍精魂之上,是誰蓋了這樣佈滿雪白符文的地下室?這樣堅固的結界,在她健康的時候,還得要三五天才能解咒完全,現在?現在她都快被咒殺了,還有那美國時間解什麼咒?

從外面是來不及解開的……從裡面呢?

她心思一動。式神、式神……放個式神出來破壞結界啊……但是現在血流不止的是她,不是那個哭得跟傻瓜一樣的小徒。這種狀況她想放狂信者也放不出來啊!

氣得哇哇大叫,她在明峰紛亂漸漸崩潰的內心,看到虛幻的記憶,雜亂的飛舞。有死去的蕙娘、掛念的英俊,還有幾個小盒子。

用廣告紙折的小盒子。

「……你明白了我的怨恨和痛苦嗎?」應龍用懷虛子的手摸著明峰的臉,「我的族民就是這樣滅絕了,而理由只是因為我服從了帝嚳的命令。

他說,『難保你不會告訴親密的人,而你親密的人可能又會告訴他們覺得親密的人。這樣下去,天下眾生早晚都會得知,祕密就再也保不住了。我不想殺盡天下人,就只能滅亡應龍一族了。』

你懂我的恨嗎?你能了解嗎?」

明峰茫然的看著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邀請我進去。」應龍的聲音微弱,「我需要一個好的身體,好向帝嚳報仇雪恨。」

明峰張開口,卻沒有聲音。

「我、我……我邀……」他猛然往後一仰,發出女子嬌脆的怒聲,「邀你媽啦!笨蛋!白癡!從來沒見過這麼蠢的禁咒師!聽著,你留級了!」

他突然發出這樣的女聲,讓侵佔肉體非常辛苦的應龍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他被關得久了,難免有些遲鈍。所以當「明峰」嬌脆的念咒,他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

「帶著天風,捲起塵土而來,莫忘甘醇之肉味!」女子的聲音隱隱含著雷火般的怒氣,像是被這怒氣點燃,行李袋裡封印女妖的盒子也隨之簌簌發抖、震動。

「昔日山在虛無縹緲間,思想起!」隨著「起」這個字,封印女妖不由自主的被驅動了,她們跳了起來,絕望而堅毅的衝向她們畏懼的舊主人。

當中狐妖衝得最快,她一爪抓向應龍的臉——或說懷虛子的臉。應龍這才反應過來,揮袖將狐妖掃開。陰暗的神威加上懷虛子採補千年的修行,將狐妖摜得粉碎,露出毛皮蔽敗的本相。

應龍獃住了——或者應該說,懷虛子獃住了。應龍擅長「共鳴」,任何稍有一絲良知的眾生都會因為他的哀傷而甘願就戮。羅煞可以逃過,是因為他沒有良知這種東西,但懷虛子卻還有。

他殺害無數女妖和女人,毫無悔意。但他卻苦楚的、不敢承認的,將這隻早該殺死的狐妖留在身邊,容她活過一天又一天。

將死的狐狸躺在地上,嘴角上揚,像是在笑,得意的。

應龍用這僅存的溫情侵蝕了懷虛子,靈魂僅餘碎片的他、被應龍吃殘的他,卻看到他僅剩的柔情露出本相,就要死了。

他最後一次違抗應龍,將自己的眼睛戳瞎。

其實附在明峰身上的麒麟也獃住了。她原是虛晃一招,女妖們看似撲向懷虛子,事實上是將天花板的咒文打毀。其他女妖都柔順的聽命,這狐妖卻抵抗她的號令撲向懷虛子。

不過她比誰都清醒的早,「時光流逝……夢難留!」

女妖們抹去了咒文的一部分,不完整的咒文搖晃、引起地鳴。

因為咒文的毀壞、因為懷虛子自毀雙目,讓附身的應龍痛苦狂叫,明峰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明琦連滾帶爬的衝到他身邊,哭得幾乎斷氣。

他呆滯的看著虛空,透明的麒麟拎著他的領口大吼,「祟殺我,吭?你這死孽徒,沒有三兩三你敢惹我?!吭?這種爛幻境也可以騙倒你?告訴你,你被留級三十年了!別以為你可以畢業,沒門兒!!」

「……英俊。」明峰喃喃的開口。

應他召喚,九頭鳥姑獲穿破了天花板,用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從破碎的天花板和半坍的圍牆,可以看到美麗的天空。

原來,天已經亮了。

「麒麟,妳真的成鬼魂了?」明峰掉下眼淚。
「靠北的大頭鬼啦!」麒麟氣得真氣提不上來,維持不了冥想,「回」到中興新村。

她大咳幾聲,鎖骨到腹部,炸得一片爛肉,幸好血已經止住了,兩根搖搖欲墜的角兒也沒真的掉下來。

「……我的酒!」蕙娘掉著眼淚幫她上藥,她還氣得大吼大叫,「我的香檳!都浪費了!這孽徒用葬禮炸穿我的食道!等我傷好了非給他好看不可!」

……普通人炸了食道應該沒辦法開口吧?還有辦法計較浪費掉的酒哩。怎麼麒麟越來越不像人類啊……

「我的酒啊!」
「……」
第九章 災殃之雀<下>

***

懷虛子……或者說是應龍,他抬起滿是鮮血的臉龐,只剩血洞的眼睛殷殷的望著天。

「……我都快忘記天空的模樣了。」他喃喃的說,「風,真好啊。告訴我,」他摸索的抓住明峰,「天是不是還那麼藍?告訴我……我看不到,現在的我看不到……」

明峰緊繃了一下,說不出為什麼,他沒有甩開應龍的手。或許是和他起過「共鳴」,了解了他的悲痛和怨恨,他實在沒有辦法對這個失去一切,無論肉體和眷族的應龍發怒。

「……是我殺了麒麟。」他莫名的明白了,眼眶滾著淚。
「麒麟種?不,她熬過了『葬禮』,我倒沒想到她熬得過……」應龍漫應著,搖晃明峰的手,「告訴我,天空是否還是那麼藍,跟大海一樣藍?帶我出去,讓我走,讓我走……」

明峰愕愕的看著應龍,大大的鬆了口氣。那麼,麒麟還是活著的?我看到的不是她的鬼魂?

明琦看堂哥似乎動搖,不斷搖頭,死命的對明峰使眼色。但明峰還是攙起應龍,攀著英俊巨大的腳爪,從破裂的天花板出去。

微風輕拂,沙沙的海浪聲這樣平靜。應龍眼盲的臉龐柔和下來,有種如在夢中的溫柔。

「天空還是很藍,但大海比天空還藍。」明峰描述著景象,「今天很晴朗,這是個很美麗的夏日清晨。」
「……你看得到什麼?」他渴望著,「有蛟?還是有蜃?你看到虹嗎?有沒有、有沒有龍族……?」他真正想問的是,真的都滅亡了?他的族民,在海浪翻湧的雪白應龍……真的完全不剩了?

明峰為難了一會兒,「……封天絕地很久了。群魔歸地,眾神歸天。人間起碼也有五、六千年不再見到任何龍族了。」

他的臉孔,絕望而脆弱。

時光帶走一切,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種族都會滅亡,他原本就該明白。但不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跌跌撞撞的,他往海浪聲走去。他幾乎使盡所有殘存的神力附身到懷虛子身上,其實,他想要轉移到明峰身上,成功機率很小。他是堂堂正正的海神,怨恨讓他變得陰暗而瘋狂,但他對附身的黑暗法術所知真的極少。

破碎的懷虛子自毀雙目,讓他明白,他實在無法轉移附身了。或許他再潛修一千年、兩千年,或許有一天他可以離開這個修煉過的身體。

但他突然覺得累,覺得好累好累。

殺了帝嚳以後呢?他的族民依舊是滅亡了,他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回來。踏進海水中,他放聲大哭。

為他這長久而痛苦的監禁,為了他無辜的族民,為了永遠不會回來的美好歲月。他毫不害羞、使盡全身力氣的痛哭,像是這樣才能夠讓他的悲傷洗滌乾淨。

他從來沒有忘記,海水清泠溫柔的環繞,是這樣暌違了上萬年。

龍吟。他發出清亮緲遠的龍吟。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回應他,可以回應他的人都死了……

但他聽到了回應。非常非常遙遠,不知道隔了幾重大海幾重大陸,微弱、飄渺,卻是應龍的歌聲。藉著諸水連接於大海的共鳴,回應著他。

……我的族人,尚存人間?

橫亙萬年,他居然又聽到應龍的龍吟。

「……我太累了,我真的好累。」應龍笑笑的坐倒在淺淺的海水中,「純血人類,你可以許個願望。既然你把我放出來,我讓你許個願望。」

明峰看著頹唐狼狽的他,難過得不得了。「我沒有任何願望。」

「財富?聲望?都不要?法術?也不要?」應龍慘慘的笑,「那我可不可以對你許個願望?」

他望著應龍,嘴巴張開一會兒,又閉上。半晌才艱難的說出話來,「……我出生在和平,也希望能夠死於和平。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和怨恨……但報仇不是我擅長的事情。」他深深難過起來。

應龍盲目的眼睛望著他,嘴角湧起真正的笑意。「本來我是希望這樣的,但現在不了。讓他去吧,他只要好好的穩定這個世界就行了……你過來些,我告訴你我要什麼……」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虛軟。

明峰緊張的扶起他,「欸,應龍大人……」

當明峰靠近他時,垂死的應龍迅雷不及掩耳的將一顆黝黑的、大約小指頭頂端大小的珠子,塞進明峰的嘴裡。
他大驚,正要吐出來,那顆珠子滴溜溜的滾下咽喉,吞了下去。

「你為什麼要害我?!」明峰大怒,「你怎麼可以……」
「害你?害你?」應龍笑了起來,「這是應龍的如意寶珠,三界之中的至寶,你說我要害你?」他朗笑,聲音歡快。
「我對你許個願望。就一個。」他抓著明峰的手臂,「幫我看……替我看看,替我看看我的族民。你吞了我的如意寶珠,可以輕易的認出我的族民。還有活口……還有……保護他們……我太累太累了,我沒辦法……」他撲倒在海水中,沒了氣息。

明峰慌著將他抱起來,應龍的眼神已經散了,卻還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吞了那顆珠子,明峰很不安。但體會過應龍的痛苦,他無法視而不見。

「……我答應你。」

應龍湧起一絲溫柔天真的笑,鬆了手。

怨恨和絕望讓他被拘禁這麼久依舊存在,而失去怨恨和絕望,他就像是散了錮的木桶,魂魄消散了。

明知道他附身後依舊對女妖殘忍暴虐,但明峰卻無法恨他,反而是深深的憐憫。將屍身抱起來,他在附近的小樹林挖了一個坑,將他放下。原本遠遠跟隨的女妖們,這時候才靠過來,默默的將骨碎筋柔的狐狸屍骨遞給他。

「……她就是傻。」女妖之一嘆了氣,「這麼折磨她,她還把心給了那個妖道。」

明峰接了過來,將狐狸放在懷虛子的臂彎。那隻死去的狐狸,嘴角依舊彎著,像是在笑。

***

怎麼安排這四隻女妖,明峰真是大傷腦筋。

他從來沒有強奪過其他生物的意志,這還是頭一遭。放了怕她們幹壞事,但是留著……恐怕會被這些女妖「幹壞事」。

他已經不只一次抱著被單、衣衫不整的跑去敲明琦的門,躲在明琦後面簌簌發抖。英俊還在的時候,她們式神間似乎還有長幼的觀念,平安無事。但英俊一走,這幾個妖嬈的式神,就想盡辦法爬上他的床。

他是很想求英俊留下來……但是英俊一變化成人形,就挺著明顯懷孕的大肚子。你好意思讓孕婦這樣奔波勞動嗎?

「……英俊妳……」當時他瞠目指著英俊的肚子,「妳該不會……」
「……再十來天就生了吧?」她羞得滿臉通紅,沒有注意到在旁邊呈現石化狀態的明琦。
「……胎生還卵生啊……」驚駭過度的明峰很笨拙的問。

她倒沒有生氣,只顧羞紅,「懷孕四個月就要生了……應該是卵吧?到時候我得在家裡孵蛋……但主人只要呼喚我,我會帶著寶寶一起來的!」

「不不不!」明峰拚命搖手,「我行、我可以的!妳……妳還是好好待產吧……」

他僵硬的畫了一道安產符塞給英俊,就把她趕回去了。

這種情形下,你好意思留下英俊?他當然知道英俊比較可靠,明琦一點用處也沒有,但是被這些女式神動手動腳扯衣撕褲,他也只能依賴明琦幫他擋啊!

「……堂哥,我也會怕。」明琦欲哭無淚,「你也是成熟的大人了,我不會說什麼的……」
「妳沒聽過……最難消受美人恩嗎?」他的聲音顫抖著,「妳妳妳、妳叫她們回盒子睡覺好不好?」

明琦只好上前好言相勸,說「來日方長」,直到口乾舌燥,才能暫時免去明峰的桃花劫。

思來想去無計可施,明峰硬著頭皮跟麒麟求救。

握著話筒的麒麟氣得發抖,「你還有臉打電話給我啊……孽徒!」她驚人的吼聲即使話筒離耳朵一公尺,還是震得周圍的人腦門嗡嗡直響,道行最為低微的花魂乾脆昏過去。

明峰打直手臂,拎著話筒像是拎著燙手山芋,在眼冒金星的情形下垂首恭聽,直到麒麟吼裂了傷口,蕙娘忍不住制止她,她才冷靜一點點。

「要我幫忙處理你收來的式神是不是?」麒麟冷笑一聲,「好,我就幫你收拾。」她磅的一聲,炸掉了明峰的電話。

拍了拍頭上的碎片,明峰有些發愁。這是旅館的電話,不知道要怎麼賠才好……

等麒麟的「解決方案」抵達時,他絕望的望著天花板的星空,這個帳單……旅館的老闆會不會宰了他補屋頂?
不過可能等不到旅館老闆的屠刀,他就會先被龍女大卸八塊了。

「……明峰君。」她詭麗倒豎如爬蟲類的金色瞳孔,燃燒著銀樣怒火,「你居然收了這樣不三不四、妖裡妖氣的式神!難道你忘記妾身了嗎?!」

雖然來的是她的幻影,身材也縮得比明峰略矮一些,但她一甩蛇尾,還是一傢伙打碎了電視機和旁邊的小冰箱。

……這個賠償帳單……

「不不,請聽我說,並沒有這種事情!」他氣急敗壞的試圖阻止龍女的大肆破壞,「收她們是完全不得已的……」
「當我不懂世事麼?!」她又一甩尾,嘩啦啦的打碎梳妝台和衣櫃,「男子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收這幾個妖精分明就是要納小,你把我這伏羲正室放在什麼地方?!」

說到極怒,她張口出雷。人兒是幻影沒錯,這雷光閃爍卻是貨真價實,饒是他拉著明琦緊急避難,還是讓兩人的毛髮捲曲,被電得抽搐。

更糟糕的是,她這雷劈下來,整個房間只剩下四面牆壁,其他的家具電器,全成了碎片。

「這女人又是誰?!」她五爪箕張,幾乎要插進明琦的脖子。
「堂妹!她是我二伯唯一的女兒!」明峰顧不得抽搐,護在明琦前面大叫,「千萬不要失手啊~~」

狂怒的龍女呆了呆,母夜叉轉瞬成了怨婦,「小姑!妳給我評評理!明峰君與我有婚約,卻這般負我!妳評評理,評評理呀!」

明琦讓她抓著搖,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滾著電流。「呃……啊……堂哥這樣真的不好。」

「明琦!」明峰叫了一聲。媽的,這樣罩著她,大難來時就搶著出賣堂哥!早該讓她被電死算了!

她略略清醒了一些,「呃,堂嫂,妳冷靜些……」她抓著明峰的外套給她擦眼淚,「堂哥收這些式神是真的不得已的。但收都收了……堂嫂,這麼吧,這些式神也粗魯不文,是需要管教管教。不如妳帶了去,好好教導,以後服侍妳和堂哥,豈不是好呢?我保證堂哥不是那種人……他若花心,就不會天天跑來敲門避難了。」

龍女讓這句堂嫂叫羞了臉,心裡蜜滋滋的。火氣也就降了下去,垂首低眉的說,「妾身雖然是伏羲後裔,三從四德總還是懂的。小姑都說話了,妾身敢不依麼?我想明峰君當不是那種薄情郎……」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他舉起雙手。

龍女羞答答的纏上明峰,又親了他一臉口水(附帶輕微電擊效果),這才滿意的收了四個嚇白臉的女式神,騰空而去。

明琦癱軟在地,趴著很久很久。

「堂哥……」她有氣無力的說,「你幾時高攀了這樣的神明親家……?」

明峰躺在一地碎片上,動也不想動。這個帳單……這個賠償帳單……

「古人果然有智慧。」明琦很感慨,「最難消受美人恩。」
「……麻煩妳閉嘴好嗎?」明峰差點哭了出來。

第九章補遺

「我的漫畫!我的《魔力小馬》!!」休養幾天,傷口勉強癒合的麒麟慘叫,險些氣裂了傷口,「我寶貝的漫畫啊~」

那天她來不及找紙,隨便扯了眼前書頁就畫符止傷,卻沒想到撕了自己寶貝的漫畫。

剛好撕到她最喜歡的情節,不禁悲從中來。


蕙娘無言的看著天花板。傷到幾天吃不了東西,勸她插胃管她又不肯,再怎麼痛也沒掉過半滴眼淚,現在為了幾本破漫畫,哭成了花臉。

這個時候她就會納悶,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她會想要跟從麒麟呢?

「……漫畫嘛,又不是絕版了。」為了不讓麒麟又把傷口弄裂,她勸著,「再買就是了,好不好?」
「這套漫畫是我飛去日本逼藤田和日郎親筆簽名的欸!」她繼續梨花帶淚,「我寶貝的漫畫啊~都是那個死孽徒啦!……」

蕙娘啞口片刻,「……那我去買書,就拿完整的來修復這幾頁好不好?保證妳也看不出瑕疵,如何?……」

哭了好一會兒,麒麟思來想去,也別無他法,只好抽噎的說,「修好看點……蕙娘,我甜點要六個草莓塔喔,傷心只能用甜點治療了……」

……妳食道炸傷了大半,怎麼吃草莓塔?但是讓她哭裂傷口和設法吃草莓塔……她選擇草莓塔。

後來麒麟真的吃了草莓塔……雖然讓蕙娘扁眼。因為食道受傷,她細細嚼過甜點以後,用五鬼搬運法,跳過食道,直接到胃裡。

……道術是給妳這樣用的嗎?

「哎呀,妳不懂的都是咒啦。」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明峰腦子不懂,身體可是懂了個十成十呢!這死孽徒真的很有天分……」
「……啊?」

她已經忘記撕破愛書的傷痛,笑嘻嘻的,「當初啊,他收那幾個式神,就是用『魔力小馬』收內堂的咒。但他實在很不會應用,既然用了收內堂的咒,就該用使喚內堂的咒啊……」

「所以?」
「所以我就附到他的身上,用了《魔力小馬》使喚內堂的咒。我真是聰明智慧的禁咒師啊~」

……妳好好一個人類,怎麼學妖鬼的方法去附妳弟子的身?!

麒麟拍了拍手裡的屑屑,雖然這麼不方便,她還是很有毅力的吃掉所有的甜點。她施施然的經過啞口無言的蕙娘,從書櫃裡掏出四本漫畫,彈指燒掉了書。

「……主子!」蕙娘逼緊了聲音,「妳不舒服?沒吃飽嗎?!但妳傷口這樣真的不能吃太多……也不要因為撕破《魔力小馬》就準備焚琴毀書啊!」

她跳了起來。古代仕女每每要尋短見,都先拿自己的藏書和文稿下手(詳情請見《紅樓夢》,不過是幾頓吃少了些,麒麟也想效法一番……?

「什麼?」麒麟糊裡糊塗的抬起眼,「喔,這套《女媧》一定要燒掉啦。明峰那蠢蛋把這套漫畫看得太真,真的照上面的『葬禮』舉哀,差點被他祟殺了……」說到這裡,麒麟真的有點悶,「為了避免他蠢到又把我給『葬』了,只好先抹煞這套書的存在……」

於是,麒麟替那套書行了「葬禮」(還是火葬),杜絕這種倒楣事再發生。

「……這也是咒?」蕙娘有點頭昏腦脹。
「是啊。」拍拍手上的餘燼,「妳不懂的通通是咒啦。」

最好是這樣。蕙娘沒好氣的想。
禁咒師 Ⅴ - 尾聲

這場災難讓旅館老闆開出了天文數字的賠償單,就算把明峰加上明琦賣了也賠不出來。他實在沒有膽量去找麒麟幫忙,只好欲哭無淚的打電話給大師傅。

大師傅聽他簡單的述說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大笑得明峰都有點恚怒,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擦眼淚。

「好吧,別擔心,小事一件……」大師傅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夏夜』有群研究員剛好在附近做田野調查,我讓他們去幫你擺平……擺平大老婆的憤怒……哇哈哈哈哈~」

明峰幾乎是羞愧的掛上電話。


「夏夜」的辦事效率極高,不到半個鐘頭,他們終於擺脫了在旅館洗被單的命運,而且這些善良的研究員,還帶走了瘋瘋癲癲的羅煞,答應他會好好安置。

或許他是個壞人。但現在的他又能做什麼?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餓死,他受不了。終於不用再照料他,明峰大大鬆口氣。

「跟堂哥出來旅行真是充滿驚奇和刺激。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遇到什麼。」明琦認真的說著。
「……妳給我閉嘴。」明峰湧起不祥的預感。

的確如明琦所說,他們這一路又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情。不知道是他們呼喚災難,還是災難呼喚他們。

而這路上明峰也感到忐忑不安,畢竟應龍硬塞到他嘴裡的如意寶珠,不知道是福是禍。不過既然沒有造成拉肚子之類的疾病,也沒有發生任何異狀,他只能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個玻璃珠,應龍被關太久糊塗了,拿個玻璃珠就硬說是寶物。

離開葬著懷虛子(應龍)的島末,被封印的香風,又如影隨形。

他尋找的田園還沒有找到,但距離崇水曜卻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如果她真是崇家人呢?如果她真要明峰的命好報仇呢?

坦白說,他很害怕。卻不是害怕崇家的報復。而是……

他不知道能不能面對自己親手造下的殺孽,不知道能不能面對被害家屬的眼神。但是,他卻不想逃避。

「……妳要不要回家去啊?」他第一千遍的問明琦。
「不要。」明琦也第一千零一遍的回答他。
「妳不懂啦,」明峰有些煩躁,「我殺過人。我們現在要去找的,說不定是被害者的親屬。」

坐在後座的明琦,僵了一下。「……殺了誰?」

明峰安靜了一會兒,「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的時間來回答,妳準備聽我說了嗎?」

「……堂哥,我也看過『人間四月天』的。我不是梁思成,你以為你是林徽音嗎?」
「……」

(第五部完)

*    舒祈身為都城管理者,請看《舒祈的靈異檔案夾》(雅書堂出版)
*    司徒與白文鳥的故事,請看《幻影都市五——初萌》(春光出版)
*    欲知羅煞的來龍去脈,請看《幻影都市二——再相逢》(春光出版)
禁咒師第六部

第一章 希望

曲曲折折、複雜得幾乎像是迷宮般的巷弄,靜靜的咖啡廳藏在轉角,飄出陣陣甜蜜的香味。

偶爾迷路時巧遇的咖啡廳,下次可能怎麼找都找不到。「幻影咖啡廳」的店名和它本身一樣神祕,,果然店如其名。連美豔的老闆和魔性美的點心師傅,都是這股神祕中的一部份。

這家神祕的咖啡廳不知道為什麼,關門關了一陣子。讓好不容易找到的客人愴然若失,但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的開了店門。

偶爾闖入的人類不知道,這原不是給人類進來的咖啡廳,而是都城眾生的集散地。不管天上人間,都已經起了巨變,幻影咖啡廳的關與開,都悄悄的透露了凝重的訊息。

但現在的人類,還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原本美豔的老闆不知去向,只有冷著臉孔的點心師傅站在櫃台,非常不耐煩的問,「要點什麼?」

點心還是充滿了魔性的驚人美味,但是咖啡就…很令人無言。但對著這樣的美少年,人類只會癡迷的吞下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喝了些什麼。

「…我說啊,上邪,」櫃台一個懶洋洋的美少女很不客氣的把嘴裡的咖啡吐出來,「你跟狐影真是絕配,一個天殘,一個地缺。他的點心殺人於無形,你的咖啡可以讓人胃穿孔。」

上邪臉孔抽搐了兩下,悶不吭聲的拿出一大罐金十字胃腸藥,往她的面前重重一頓。

「…這就是你的解決方式?你到底會不會煮咖啡?」美少女叫了起來。
「閉嘴,麒麟種!」上邪發怒起來,「妳以為我喜歡喔?要不是那隻老狐狸逼我看店,誰想守這家他媽的鳥店!我可是曾被尊稱為神的大妖魔~各界見到我,誰敢不恭恭敬敬喊我一聲上邪大人?我居然還得來站這櫃台賣笑?!真他媽的…」
「作點心你就沒怨言?」麒麟瞪了他一眼。
「作點心怎麼同?點心和美食是藝術,泥漿水算哪一國的藝術?」他嫌惡的看著咖啡,「這是食材!拿來增添食物美味的食材!拿來喝?妳怎麼不乾脆喝辣椒水?」

麒麟無言的攪了攪那杯比黃連還苦上十倍的咖啡,放棄的將杯子一推,「…你總有酒吧?」

「老闆說,咖啡廳不賣酒。」上邪頓了一大杯冰牛奶在她面前,「愛喝不喝隨便妳。」

這時候又不是狐狸精,是老闆來著了!

瞪著那杯冰牛奶,麒麟整個發悶。她掏出小扁酒瓶,倒到那杯冰牛奶裡頭,沒好氣的喝下去。

幸好手工餅乾太美味,讓她覺得開心了點,當然她又點了六個蛋糕,口味每個都不一樣。上邪的手藝真是獨步三界,她不禁油然起敬。

「欸,上邪,你家老闆到底去哪?」舒祈老來那一套,她實在吃不消,還不如來問問這隻聖魔,最少不用打字。

「回天界當建築工人啦。」上邪拉長臉,「王母說,他不肯幫忙,他就不肯放過那隻飛頭蠻和她徒弟。妳知道狐影對誰都是爛好人,當然除了我。王母一威脅,他就乖乖回去做工了。」

「…那他不回來了?」
「誰知道啊?他只叫我把店看好,營收若少了要跟我算帳。」上邪很不耐煩,吼著來打工的女孩,「請妳來是來當外場的,聊什麼天?!快把咖啡端過去啦!」

那女孩怯生生的走過來,「對、對不起…」穿著小碎花圍裙的她,實在非常可愛,但這種可愛卻有種奇怪的地方。

說她是人,她卻有著濃重的妖氣;說她是妖,她卻完全像個人類。

「…哇,」麒麟睜大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人類變成的妖怪啊。」
「舒祈那死女人介紹來的。」上邪抱怨,「這兒又不是動物園,什麼奇怪的玩意兒都塞過來…人妖也就算了,最少她還會掃地擦桌子。連中屍神和怪道士都塞來打工…成天吵吵鬧鬧的,煩死了…」

麒麟愣了一下,「人妖?」

「就她。」上邪抬了抬下巴,「太愛漂亮了,愛漂亮到成妖。嘖,人類這種生物實在奇怪,那層皮有什麼好計較的…結果當了妖怪自己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就知道聊天照鏡子…喂!端著空盤子在那兒照啥鏡子!去洗碗盤啦!吼~狐影收留妳幹嘛啊真是的…」

看著逃進廚房的女孩,麒麟若有所思的看著上邪,看得他心裡發毛。雖然聽說麒麟惹了大亂子,鬧到失蹤一年多,但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情,他也沒心思去打聽八卦。但看她額頭有麒麟角,靈力又大幅消退,可見傳聞不是謠言了。

所謂虎死威猶在,更何況麒麟又還沒死。她畢竟還是禁咒師,當世禁咒第一人。怕到未必怕她,但被她盯上絕對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妳幹嘛?」上邪瞪著她,「別說我沒吃人,吃了人也未必要跟妳報備吧?」
「你緊張啥?」麒麟捻著小餅乾細細嚼著,她的食道尚未完全痊癒,吃東西還是有點疼,「上邪,我問你,你潛到列姑射的根柢做什麼?」

上邪臉孔馬上漲紅,他變化成人形原本就絕美,頰上的霞紅更添姿色,連麒麟都有幾分感動。「我、我睡不著去散步不行喔?妳怎麼知道的?我才要問妳沒事跑去島的根柢做什麼呢?」

「我是沒去啦。」麒麟承認,「最少不是整個人去。修到我這種程度,通常不做沒有意義的雜夢。但前天,我做夢了。」

她逼視著臉轉到旁邊的上邪,「我在島的根柢,看到了你。」

上邪不答腔,有些煩躁的洗著杯子。「妳還看到什麼?」

「沒了,就看到你。」麒麟喝完那杯牛奶酒(?),「但我一直覺得很不安。不然我在家喝酒睡覺看漫畫不好,千里迢迢跑來找你做啥?上邪,到底是怎麼了?」

「妳自己不會去看喔。」上邪不太高興,「總之沒什麼,呿,做個夢也來煩我。告訴妳,我可不是狐影那爛好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能來煩我。喝完妳的牛奶就滾吧。」

「喂,這是列姑射島欸…好啦,列姑射的遺跡。好歹這裡曾是許多眾生發源之地,最初天柱安放的所在。就算『她』碎裂成環狀的碎片,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上邪擦著手,心底也猶豫起來。他和當初恣意妄為的大妖魔不同了,現在他有牽絆,甚至越來越像個人類。以前遇到這種問題,頂多抓著翡翠往安全的地方居住就是了,但現在…他介意的人越來越多,沒辦法這麼做了。

再說,真的有安全的地方嗎?

「列姑射的根柢…」他沈重的說,「成了『無』的巢穴。」

總是懶洋洋微笑的麒麟,驚愕的瞪大眼睛。

所謂的「無」,其實是「有」的影子。萬物存在就是「有」,消亡時便是「無」。

這原本是和諧的定律,但在遙遠得幾乎誰也不復記憶的古神族戰爭中,列姑射之所以陸沈,天柱之所以斷折,是因為古神族發動了一個極為龐大的禁忌,為了戰爭而不擇手段的禁忌。

他們啟動了「無」,讓「無」擁有意志。

只擁有「毀滅」這種意志的「無」,卻逸脫古神族的控制,毀滅了天柱。雖然說古神族幾乎消滅了所有的「無」,但「無」本身就是大道循環的一部份,既然「有」,就會「無」,是無法完全消滅的。但諸界遵守創世規則,保持平衡,「無」就不會繁殖發作。

但神族卻破壞了這種平衡,將人間視為自己領土,造成各界的裂痕,而「無」因此增生繁衍,更讓裂痕一發不可收拾。

擴大的裂痕同時也影響到地維,造成地維的脆弱與崩壞。被「無」寄生的地維更雪上加霜。

這原是神明的祕密,他們也致力於消滅「無」的存在。據說「無」擁有巨大陰影般的形狀,森冷的氣息連神明都難以抵禦,居住在失去平衡的裂縫中,以一切存在為食。但真正看過他們的人並不多。

「連天柱遺跡都成了『無』的巢穴?」麒麟喃喃自語,「情況變得這麼糟糕了啊…」
「腦殘天人留下這樣腦殘的爛攤子。」上邪咕噥著。

麒麟出了一會兒的神,笑出來。「上邪,你說你跟狐影不一樣,我看你被狐影感染的滿深的。」

「…妳說啥鬼話啊?!」上邪勃然大怒,「誰跟那隻爛狐狸精一樣?!」

他又叫又跳,麒麟只是打了個呵欠。這些人,標準的心口不一。老是牢騷抱怨,結果事情來臨的時候,還不是一個個認命的去處理。

上邪應該是多次潛入島的根柢,將「無」的巢穴設法封閉起來。畢竟這裡是地維一個重大的「結」,若被「無」啃光,影響的地維範圍實在太大。他原本擁有天人皇家的血統,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但無之巢應該比想像中的還大,不然他的神通不會消退的這麼快。

「你還能夠應付麼?」麒麟站起來。
「我誰?我聖魔上邪大人欸!你問我能不能夠應付?」上邪暴跳,「妳有那美國時間管我能不能應付,還不如對你的角傷腦筋。別人是人妖,好歹還是妖,妳勒?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看妳是要乾脆鋸角重頭修煉,還是乾脆去當慈獸算了。現在妳能幹嘛?」

「鋸角我就死了啦。」麒麟對他毫不隱瞞,「我還活著是因為這對角,實話告訴你,我和崇對峙的時候,人類的部份已經完蛋大吉了,只靠麒麟血緣撐著。但我又不可能回天成慈獸…」她聳聳肩,「就這麼混著吧,反正我退休了…」

「退休個鳥。」上邪瞪著她,「你收那個禍根子當徒弟,就像狐影護著飛頭蠻一樣是找死。喂,不是只有東方天界有化育池。」

麒麟轉頭看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真奇怪,她和上邪並無深交,頂多是仗著子麟奶奶和上邪尚有些交情,所以才得這聖魔另眼相待。但才幾年光陰,這位聖魔卻改變得非常劇烈。

「我對轉化成慈獸沒有興趣啦,我是人類。」麒麟揮了揮手,「就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哼。」上邪冷笑了一聲,「之前那隻死狐狸精說,『麒麟萬般皆好,可惜有個人類沙文主義的毛病。』現在我覺得他說得還真對咧。唯有人類位最高?眾生都是劣等生物喔?」

麒麟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回嘴,「我才沒有…」

「難不成妳成了慈獸就不能繼續護衛妳的眷族?瞧妳現在神不神鬼不鬼,還欠人保護哩,能夠護著誰?我是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但翡翠是我老婆,岑毓是我小孩,他們可跟我種族不同,但為了他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沒啥,都我家眷嘛。我不會神裡神經要去當人,妳為何要非堅持個人類身分不可?」

他越說越激動,用力拍櫃台,上面的杯碗一起跳了快半尺,「麒麟種!狀況已經很不妙了,我說不上是什麼不妙…我總覺得一切好像往一個我不能控制不能理解的方向進行,說不準在我眼前就會有最壞的結局。妳不想著能多做些什麼,就顧著自憐自艾,現在可容妳這樣麼?!若妳真的是禁咒師,若妳真的還有關愛的人!」

麒麟望著他,張大了嘴。她知道上邪曾在各族依舊渾沌曖昧不清的時代被人類尊為神祇,在各界也有崇高的地位。原本她以為是因為那個半公開的身世之謎,不過是個能力卓越的大妖魔,卻沒想到他卻這樣犀利。

低頭尋思,她居然無可反駁。

雖然什麼都不存了,但列姑射遺址還存在著一種威嚴。這是最不可能成為「無」之巢的地方,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或許上邪說得對,他們恐怕得面臨一個最可怕的結局。

「我真的很不想當什麼慈獸啊…」麒麟喃喃的抱怨著,「多麻煩。不過既然你都誠心誠意的想告訴我了,我就大發慈悲的聽聽吧。」瞅著上邪,她又捻了塊巧克力餅乾。

「…妳這是求人的態度嗎?!」上邪氣得差點把磨咖啡機舉起來砸到麒麟的腦袋上,那個成妖的女孩驚呼著架住他,省得發生慘案。「妳這麒麟種太不尊重!妳誰不好像,偏偏像是猴頭加上那隻老愛用角戳人的子麟啊?!遺傳為什麼這麼恐怖~」

麒麟托著腮,嘆了一口氣,閒閒的吃餅乾。「是啊,為什麼呢?遺傳真是殘酷…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來人啊!在我吃掉她之前,快把她趕出去!」

上邪待膩了東方,跑去西方人間屬地遊歷了一陣子。直到被梵諦岡抓起來關之前,他在西方人間屬地待了幾百年,結識了一群酒肉朋友。

西方人間屬地勢力最龐大的是吸血族,其他妖族當然被壓制的很慘。奧林匹克勢力式微,許多古神祇待不住,也在人間流蕩。這些神妖跟到處吃人找架打的上邪不打不相識,拳頭中出了友情,到處吃喝玩樂,也就這樣聽了不少傳言,見識了不少人。

最奇特的是,他結識了一隻獨角獸。

「獨角獸?Unicorns?」麒麟有些困惑,「我知道他們後裔很少,幾乎都集中在地中海。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啊。」

的確,有人認為獨角獸和麒麟系出同源,但並沒有確實證據。東方的麒麟歸順天界,以聖獸之姿存在;而獨角獸卻一直孤傲不馴,連自己族人都相當疏離,更不要說外人。見多識廣的麒麟,還沒見過任何一隻活生生的獨角獸。

「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最少那個娘炮…我是說那隻老愛照鏡子的獨角獸是這麼說的。他說他們在東方也有遠親,他還很好奇東方遠親的處女漂不漂亮。」

…拜託。

「有回他喝醉了,帶我去他們的聖地。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池塘,就在森林裡頭。據說每隔百年,他們年輕的族人都會在那兒求偶,我們去的時候剛好是春祭。現在的妖族麼…都化身為人了。他們必須要跳進池塘裡才能現出獨角獸的模樣。我偷偷取過池水…」

上邪一面畫著地圖,一面搔了搔頭,「差點被那群獨角獸戳了幾百個透明窟窿。但血緣雖然不盡相同,他們的氣的確和聖獸麒麟非常接近。」

「你認為那是化育池?」麒麟眨眨眼。

上邪不太自在的看旁邊,「…不是認為,一定是的。我也有…」他支吾了一會兒,突然生起氣來,「我說是就是,妳懷疑我?!妳居然懷疑我這樣偉大的大妖魔!」

麒麟支著頤,「哦,我記得上古狻猊也跟麒麟同屬靈獸不是嗎…?算是親戚呢。」

「閉嘴!誰跟你們有關係?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上邪又跳又叫。

正在熱鬧滾滾的時候,大門的鈴鐺響起,「終於到家了!吼,材料店怎麼這麼遠…一台摩托車就要載這麼多貨很累欸,妳說是不是啊白姑?天下的老闆真是沒良心,叫他們送貨來就好了嘛,還得我們自己去載。不用怕找不到啊,我司徒楨欸!寫道符貼在他們車上,開到冥道都有可能!這小小幻境迷宮算什麼…妳說對不對啊白姑?」司徒走進門,一面對他肩膀上的白文鳥嘀嘀咕咕。

「再囉唆我掐死你!」白文鳥終於忍不住了,「天啊我是做了什麼壞事得讓你收了收了也就算了還要聽你嘮嘮叨叨是不是男人啊你比女人還嘮叨能不能麻煩你閉嘴…」

上邪的怒吼聲瞬間被壓了下去,整個咖啡廳充滿了這對聒噪二人組的聲音,令人腦門嗡嗡響。

「…我受不了了。」上邪把抹布扔在吧台上,「該幹嘛去幹嘛,我去教訓夥計…」

他將那對嘮叨二人組拖到廚房去,馬上一陣子雞貓子喊叫。

「…我要結帳。」麒麟沒好氣的敲著櫃台,上邪完全沒聽到,正在慘電他的夥計。

那個成妖的女孩拿著托盤,緊張兮兮的笑,「老、老闆會忙很久…呃,呃…一百八加一百一是多少啊…」

「…兩百九,謝謝。」麒麟掏出三百塊,「不用找了。」

狐影真是爛好人。什麼樣的喜憨兒都收容進來…但上邪的脾氣向來不好,會先心臟病還是腦充血…?

她聳了聳肩,施施然的往門外去。

走出門外,她頓住。司徒楨?啊,他不是舒祈的食客嗎?或許可以套出些什麼…

不過,她並沒有走回去。一來是她的事情很緊急,二來她肚子裡的酒蟲,也很緊急。

最壞也只是世界毀滅而已,沒什麼。比起世界毀滅,安撫她的酒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章  閃耀

他們喘氣不已。

小五十已經成了一堆碎片,面對著十幾個兇殘、手上刀劍匕首各式兵器,臉孔充滿仇恨的普通人,明峰和明琦的確束手無策。

比起明琦,明峰可能還沒用一些。明琦的父親習武,為了獨生女的安全,也讓她學了些防身。雖然對戰技巧不足,但她面對過不少比人類可怕許多的對手,這讓她很快就進入狀況…但明峰雖然受過的訓練比她還多,面對異族可能很厲害,但面對這群仇家,他是沒辦法的。


沾上血腥的陰暗記憶還在他心裡盤桓不去,他不想再造下殺孽。這讓他更絆手絆腳,但明琦沒有這種顧忌。

他只能和明琦背靠背警戒著,而眾多敵人將他們包圍了。

「你這兇手,納命來!」為首的女子尖叫,「崇家滅門的血債,你別想逃得過…不該出生的魔王!今天我們就要替天行道了!」
「白癡。」明琦立刻反唇相譏,「宰了我們,你們就不是兇手喔?講得那麼好聽,什麼替天行道,妳若真是正義的一方,麻煩妳去報警。私刑好正義嗎?」

那女子看起來很年輕,被明琦一堵,狼狽起來。明知道她強詞奪理,但她從小教養嚴謹,連罵人都不會,支支吾吾的只能望著身邊的中年人求助。

「小姐,邪魔外道跟他們說那麼多做什麼?」那中年人恭謹的回答,「邪魔慣於魅惑人心,不可中計。速速擊殺方可慰諸長老、日曜大人在天之靈。」

那女子眼中湧出仇恨,「你、你這壞蛋,殺了我哥哥!」她抽出一把日本刀,「我非手刃你不可!」

明峰低頭,「…這是我和你們的恩怨,請放過我堂妹。」他懊悔內疚已久,此刻只想引頸就戮。

「哦?你心愛的妹妹嗎?」那女子冷笑一聲,雙手持刀,直取明琦。明峰聽得刀響,大吃一驚,他掄起手裡的行李袋,將刀鋒打得一偏,搶救過明琦。

「這是我和你們的恩怨!」他發怒起來,「為什麼要波及她?殺人的是我不是她!」
「因為我要你知道,失去心愛的人有多痛苦!」她吼叫,一擊不中,她靈活回刀,像是毒蛇般直取明峰的雙眼,明峰又揮行李袋一擋,卻被刀鋒砍破,裡面的東西都滾了出來。

連纏著小花OK繃的玉笛都滾了出來,他趕緊去接,但依舊摔碎了一半。撿起半截玉笛,他似乎聽到無聲的啜泣。

這有靈的玉笛,就這樣完了。不復記憶的遠古年代,富饒的列姑射…殘存到現在的美妙事物,又這樣少了一件。

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舊傷隱隱作痛,狂信者興奮得尖叫躁動,渴求血腥的救贖。

想要的話,他可以讓在場的人死得一個都不剩。這很簡單。但面對自己的內疚,卻是永恆的陰影。

緊抓著胸口,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搞清楚,誰才是主人。」

他陰鬱的望著拿著日本刀,卻不斷發抖的崇家小姐。剛剛有一瞬間,在場的十幾個人都失去了行動能力,被恐懼控制得動彈不得。像是有股強烈的陰暗從明峰的身上蔓延出來,令每個人血液為之凍結。

從他們踏入花蓮境內,崇家就鎖定了這兩個人。崇家的精銳部隊幾乎全滅,大樓裡的人死得差不多了,重傷者也沒多活多少時間,大半都半瘋了。崇家家長日曜,更連屍體都找不到,失蹤的人不計其數。

更可怕的是,他們上達多少詔書奏章,大神重也不曾再回應過他們,之後就封天了。

花了許多時間,他們才終於從半瘋的生還者口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循線追查許久,才又找到失蹤已久的仇人。他們原本畏懼這個人形惡魔,但等接觸以後,卻發現他很普通。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顯得非常文弱。原本想求同歸於盡的崇家,更有復仇的把握。但是現在,他們又想起,眼前這位文弱清秀的男人,一個人殲滅了整個崇家的精銳部隊。

他們被這股強烈的恐懼定在原地,手裡的武器幾乎握不住。

幾秒鐘而已,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

然後像是陰暗突然襲來,也突然的消失了。他們宛如經歷了一場睜著眼的惡夢,驚醒般看著眼前的敵人。他依舊文弱清秀,手裡很可笑的拿著斷笛。

崇家小姐有些惱羞自己的失態,她迴轉刀鋒,怒吼著衝上前,沒想到敵人空手也迎了上來,舉起手裡短得不能再短的斷笛。

原本以為,她會將敵人的腦袋劈開,卻沒想到卻被空氣擋住。

說是空氣,還不如說是輝煌的霧氣。斷笛像是刀柄,延伸出隱約蕩漾、蒙著金光的霧氣,一把透明的、形體模糊的長劍。

交手了數招,她的怒氣漸漸被膽怯壓過去。

他不是茅山宋家的孩子嗎?人生父母養,祖上並沒有什麼顯赫的血緣。而她,可是神明之後。為什麼她會這樣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明峰的鎮定只有表面。他對於這把形體模糊的長劍同樣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把奇特的劍。既不溫暖也不冰冷,反而有木頭似的觸感。甚至沒有開鋒的感覺。無意中擦過崇家小姐的臉蛋,明峰心底一陣發冷,卻發現她沒有出血,只是臉蛋淡淡的出現類似凍傷的紅印。

這讓他安心下來。

這是把好兵器,靈活、強悍,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會對人造成致命傷。

明峰寧定下來,一手握著劍,另一隻手結了個手印。這是人狼族的長老教他的戰鬥技巧,他雖然不是個武士,但記憶力絕佳。眼前這位崇家小姐年紀可能不大,但武藝精純,他非得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可。擔心的瞥了瞥明琦,發現她的小堂妹已經在地上畫了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子,信心十足的望著他。

倒沒想到這小丫頭這樣乖覺。明峰淺淺的湧出一絲微笑。讓他頭痛又疼愛的妹妹啊…這樣聰慧的女孩子,怎能為了自己的事情,拖累她在此喪失大好華年?

「等等。」他開口,「你們要一湧而上呢,還是要單挑?打架總有個規則吧?」
「跟你這種妖魔…」中年人不耐煩的開口,卻被崇家小姐打斷了,「二叔,他是我的。如果我要當崇家家長,就非先解決他不可。不然我不配這位置!」

被喚為二叔的中年人,是黎家的家長,歷代都侍奉崇家家長,是他崇家最忠實的守衛。崇日曜是崇家家長的名字與稱號,崇遠志不是長子,出生的時候另取他名。但遠志的大哥早逝,遠志才接下家長的擔子。現在遠志失蹤,崇家只剩下這個小小姐可以繼承。

這位年紀最幼的崇家繼承人名喚崇粼。她很小的時候就受命去日本生活,拜在土御門門下修煉。當時覺得莫名其妙,讓這麼小的女孩離家背井,疼愛崇粼的黎二很是不忍,但現在看起來,先代家長真是真知灼見。

也因此保下了最後一點血脈。雖然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黎二環顧這個空曠的山野,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崇粼摸了摸頰上微疼的傷口,卻意外沒有看到血跡。她有些恚怒,這妖魔手持奇異兵器,卻對她這樣托大,只是侮辱的打一棒子,連血都不見。

但她反而鎮靜下來。越托大的人越有空隙,說不定她還有勝算。她挑釁的用武士刀指著明峰,「就我和你。我若贏了,你乖乖交出項上人頭,讓我血祭,你若贏了,我就讓你走。」

「讓我們走。」明峰可沒那麼好唬。

該死,不上當。崇粼怒色一掠即過。「好,讓你們走…但是,只在刀上見真章,絕不使用法術,你可敢麼?」

原本以為還要激他幾句,沒想到明峰大大鬆了口氣,「這樣是最好的了。」

…這妖魔,真是徹底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這即將即位的崇家家長!

崇粼沈著臉,握緊雙刀,斜舉著。明峰反而將模糊的光劍指向地板,鬆了左手的手印。

兩個人對峙著,都在等待對手鬆懈的那一刻。就在這個時候,明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讓明峰分了心。崇粼察覺機不可失,掄刀如大車輪般猛攻,讓明峰狼狽的左支右絀。

「…妳說!妳給我說!」明峰氣急敗壞的邊打邊叫,「事實上妳是他們派來的吧?!」

明琦揉著鼻子,非常委屈。「啊就…就忍不住嘛…」

「我會被妳害死!妳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害我的?打什麼噴嚏啊,笨蛋~」
「我怎麼知道堂哥這麼纖細…」

崇粼卻越來越生氣。雖然明峰招架得亂七八糟的,但總是在關鍵時刻滑溜的逃出她的致命殺招,而且,他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在對戰的時候跟他的妹妹拌嘴!!

「不要太瞧不起人了!」她怒吼,在明峰滾地躲去她的殺招時,她結起手印,一團純青的火焰彈起,正中明峰的後背,將他燒得皮開肉綻。

「妳犯規!堂哥!」明琦大叫,抓著外套奔向明峰,趕緊將他背上的火熄滅。「卑鄙,下流!」

崇粼愕了一下,她倒不是存心使詐,只是一時氣昏了頭,順手就使了法術。但她自尊心高,從來沒被侮辱過,被明琦這樣講,越發惱羞成怒。

「…站著看什麼?把她抓起來,掌她幾個耳光!」她大叫,一把抓住倒地的明峰,「你輸了!輸了!」

只覺得一團森冷襲面而來,她畢竟臨戰經驗豐富,下意識的偏了偏頭,那道森冷的氣像是刀鋒般,在她頰上擦過,留下很深的傷痕。

重傷的明峰舉起食指,逼開崇粼之後,他跳起來衝向被包圍的明琦,大吼一聲:「滾~~」

這一字咒將敵人逼開了好幾尺,明琦恐懼的抓著他,「堂、堂哥,你沒事吧?你的背…嗚嗚…」

明峰沒有說話,瞪著明琦脖子上的血痕。剛剛那群人將刀架在她脖子上。

弄傷了她。弄傷了我心愛的小堂妹。差點殺了我的小堂妹啊!!

緊緊抓著胸口,他的臉色又青又白。他的憤怒快要爆炸開來,後背的疼痛變得很遲鈍,只是一片火燙,跟他的憤怒一樣熾熱。

「…你們,最好要有覺悟!」他怒吼的聲音讓這山野的飛禽猛獸通通遁逃,四周變得無比寂靜。

轉過身來,他的左眼,整個都泛紅了,發著強烈的火光。

他像是狼衝進羊群一般,狂亂的斬殺。右手揮著光劍,左手不斷變換著各式各樣的結印。

雖然憤怒像是浪潮般淹沒了他,但他卻沒被憤怒主宰。所以狂信者只在他體內吶喊躁動,讓他更加煩躁。但在這種狂躁的情形之下,他反而冷靜下來,只學過一兩次的戰鬥結印反而使得越精密,越確實。

人狼族的戰鬥並不喜歡使用法術,虛耗大地母親的力量,對他們來說是種褻瀆。但就人狼的眼光來看,明峰實在是個柔弱的孩子。所以老族長破例教了他不少臨敵的法術,重點不在創敵,多半是癱瘓、昏迷、行動遲緩,這是為了讓明峰在遇到強敵時有機會逃脫。

但是此刻的明峰,卻將這些結印用在讓敵人逃不走的用途上。

他實在太氣了,氣這群不能講理的仇家,氣不聽話的明琦,更氣的,是犯下殺孽的自己。

既然手上的光劍無鋒,他決心讓這群傢伙吃頓粗飽,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這份慘痛,他幾乎將場上的每個人都打到臥地不起,奄奄一息,連崇粼都被他抓起來摔在樹幹上,昏了過去。

等他氣喘不已的站定,地上已經躺滿了爬不起來的人。

怒氣沖沖的踩過一地的人,他抓著黎二的胸口,對著他的臉怒吼,「看清楚我的臉,看清楚!我長這個樣子,看清楚了沒有?!要報仇,就單獨來找我!你再去摸我身邊的任何人看看…只要有誰擦傷了,我非把你們殺個乾乾淨淨不可,聽到沒有?我辦不到?你以為我辦不到?!聽清楚沒有?」

黎二驚恐的看著他,被重擊過的腦袋還昏昏沈沈。這個左眼發著火光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完全地獄的魔王。

「不、不明白。」他勉強開口,倔強的。「要麼你就現在殺光我們,不然滅族之恨不是殺掉你就夠了!」

明峰臉孔一陣扭曲,舉起拳頭就想給他好看。

「請住手。」一個冷靜的女聲傳過來,帶著一點厭倦和無奈。「請看在大師傅的份上,饒了這些人吧。」

猶在狂怒中的明峰狐疑的轉過頭,他的臉孔殘存著暴力的戾氣。一位女子走了過來,卻看不出她的年紀,從二十五到五十二都有可能。她很清秀,有種飄逸的美麗。但她模樣太年輕,眼神卻太滄桑。

從昏暈中醒轉的崇粼睜開眼睛,全身上下無一不痛。轉眼看到那女子,她呆了呆。雖然自幼離家,但「她」的模樣一直沒有變。「…三姑姑?水曜姑姑!我、我是崇粼!」乍見親人,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姑姑!哥哥…長老叔叔…死了,都死了!都被那隻妖魔殺死了!姑姑…」

水曜?明峰鬆了手,讓黎二跌回地上。崇水曜?大師傅就是托付他,將碎片交給崇水曜。

他看了看一地受傷的人,看了看崇水曜,突然背上沁出冷汗,臉孔熱辣辣的麻。

水曜沒說什麼,只是走過去逐一審視傷勢,用氣簡單治療一下。原本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終於可以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姑姑,為崇家報仇!」崇粼拉著她衣袖痛哭,「三姑姑…」
「什麼年代了,報仇?」水曜搖了搖頭,「若是崇家殺過的人,通通跑來尋仇,崇家死滅個三代也還不清。報仇?」

「姑姑?」崇粼愣住,「妳說什麼?難、難道…爸爸一直沒有選出新的『水曜』!雖然妳有成仙的妄想,但爸爸還是認為總有一天妳會清醒過來,回到崇家的!他一直認為妳還是崇家人,難道爸爸只是一廂情願?!」

「對。妳老爸只是一廂情願。」水曜淡漠的回答,「我從來沒想過要回到崇家。我不想當權貴的殺手或巫覡,我也覺得沾著血腥的崇高很沒意義。今天妳若記得兄長被殺的痛苦,那妳應該比較明白那些被崇家暗殺的家屬心情。天賦和法術,不該是那樣使用的。」

「我管他們去死,我管別人去死!」崇粼大叫,「我哥哥死了,死了!我就要他償命!我就要報仇,我才不管別人…」

「那就去報仇。」水曜疲倦的坐在地上,「去吧。如果這是妳的心願。現在就去,只要妳殺得了他,我不會阻止的。」她苦笑了一下,「但經過妳的『努力』,他原本蒙塵的能力閃爍起來了,我想十個妳也碰不到他一根寒毛。」

崇粼呆呆的看著水曜,「…姑姑,妳不幫我?」

「我拒絕。」水曜憂鬱的看著她,「這是妳的心願,不是我的。我早就知道崇家會走到這一步…崇家綁架降霜女神,付出這樣的代價還真的很輕。」她雙眼無神的看著虛空,顯得非常疲憊、悲傷。「你該感謝降霜女神。若不是她不念舊惡,崇家死傷會更大。你哥哥和失蹤的人,雖然不在人世,但都還活著。我只能告訴妳這些…妳不如把復仇的精力留著設法跟那些人取得聯繫。封天絕地,他們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回來。」

這個消息讓崇粼愣住了。她就這樣站著,湧出淚水。「…哥哥,還活著?」

水曜卻沒有再理她,對著明峰和明琦招了招手。怒氣褪去的明峰沮喪的摻起明琦,默默的跟在她身後。

「上車吧。」她打開吉普車的車門,「你們需要休息。明琦小姐的傷也得上藥。」
「…妳知道我們會來?妳知道我們的來歷?」明峰越發忐忑不安。
「是啊,為什麼我得知道呢?」水曜坐在駕駛座上,許久不動。「事實上,我倒是希望什麼都不知道。」

她發動了車子。

水曜所在的小鎮雖然名義上在花蓮縣,但是距離台東縣卻很近。明峰坐在吉普車上,卻越想越奇怪。

崇家的人應該不知道水曜隱居在這個小鎮上,但水曜怎麼知道他們被追殺?不可能有人跟她通風報信…那她是怎麼知道的?

疑惑的看著水曜的背影,覺得她的背影居然這樣哀傷而沈重。

吉普車穿越了小鎮,明峰將疑惑拋到一邊,眼睛越睜越大。

這是個很小的鎮,鎮的中心有個噴泉。那種漫不經心,包容一切的模糊溫和,很明顯是自然泉水精靈的風格。這鎮太小、太單純,沒有發展出城市獨有的魔性,卻擁有自然的眷顧。

但這不是讓他們驚訝的主因。他們在小鎮被忽視的轉角、巷弄、屋簷,發現了各式各樣的風水石、穩簷獸,這明明是他們宋家特有的風水佈置。

這些風水石和泉水精靈漫不經心的眷顧交融成一氣,溫和的保護這個小鎮。仔細看,這小鎮的方位正當鬼門,容易招來妖異和動盪,但因為這樣的保護,所以顯得非常平和安靜。

這樣高明的手法,恐怕連明峰的爺爺都使不出來。這會是誰?

「…四房的伯公嗎?」明峰猛然想起,大師傅抄給他的地址是花蓮縣玉里鎮,而他們從來沒去過伯公家。但伯公生前每隔幾年會來他們家,說過他家靠近台東。

靠近台東,但可能是在這裡?

「有親戚?」水曜聽到了明峰的自言自語,「說起來…我有個弟子叫宋明玥,難道這麼巧?」她輕笑了一聲,沈重消退了些。

她並不是什麼都知道的。明峰深思了起來。伯公的孫子(孫女?),是該叫她堂弟或堂妹吧?希望不要跟明琦一樣亂來…

明琦倚著他的手臂睡著了。脖子上的血跡已經乾了,真是的,應該很痛,卻睡得這樣香甜。真是沒神經…

他挪動了一下,讓明琦好睡一點。

「太香了…」水曜將車窗打開,「真的太香了點。我沒有惡意,請相信我。」

明峰愕然,猛然低下頭,省得被人發現他眼眶發熱。剛剛,他憤怒高漲到幾乎控制不住時,是這股香氣真壓住,讓他沒有被憤怒主宰。

我到底要讓羅紗操心到什麼時候?生前到死後,即使魂魄不存,只剩下「念」,她還是沒辦法安心…要到什麼時候?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時候,吉普車停了下來。「我們到了。」

明峰推了推熟睡的明琦,她揉揉眼睛,和明峰一起看著這棟被翠綠包圍著的嬌小農舍。

很漂亮乾淨的小農舍,屋前屋後種著花,傍著一個很小的菜園,棚裡的絲瓜垂著,底下是碧綠挺立的蔥。不遠處還有個小小的竹林,沙沙的飄葉聲讓寂靜更絕對。

打開門,沒有隔間的農舍看起來更空曠,樸素的床上掛著蚊帳,滿架的書,很突兀的有台筆電靜靜的放在茶几上。一旁的大書桌,一個少女正在專注的畫著符。

「明玥,我們有客人。」水曜淡淡的說,「妳可認識?」
「我?」少女抬起頭,滿臉英氣。「我怎麼可能會認識?」

但明峰瞪大眼睛。眼前這樣英氣逼人的少女,和伯公宛如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但我似乎認識妳。」明峰急忙搜索記憶,伯公的名字?糟糕,他只聽過一次,「宋、宋清…宋清松!宋清松是我四房伯公!」

換明玥瞪大眼睛。「四房?對對對,爺爺說我們是四房…你是?你是清柏叔公的孫子?」

「不不,我是大房的。宋清庚是我爺爺!」明峰興奮得臉孔發紅,又有點害羞,「論輩份,妳應該是我堂妹。呃…這個傻呼呼的女生,是妳堂姊。她是我二伯的獨生女…」

明琦張大嘴,只覺得整個混亂起來。「…堂哥,你真是越來越了不起了。不但跟天行者路克一樣會揮光劍,還會背這麼複雜的族譜…」

「閉嘴!是妳太沒用了好不好?真不知道妳到底有什麼用啊~」
第三章  未來的哀傷

水曜聽著他們一群年輕人認親,含笑著轉去廚房泡茶,讓他們自在點。

「妳怎麼還搞不清楚?」明峰生氣起來,「很簡單嘛,我們是大房,算本家,伯公是四房的分家。清柏叔公?那當然不是爺爺的弟弟啊!那是伯公的弟弟…吼,清柏叔公就是明熠的爺爺啊!」

明琦和明玥望著他,只覺得眼前直冒金星。

「但、但是,明熠堂哥喊爺爺外公欸…」明琦從小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明熠喊爺爺外公,卻不是表哥而是堂哥。

「因為明熠的媽媽是爺爺的姊姊的女兒,只是被爺爺收養了。」明峰耐性的解釋,「明熠的媽媽又嫁給清柏叔公的兒子,後來生了明熠。照族譜來說,是同宗堂兄弟沒錯,但還是得叫爺爺外公…」


兩個女孩張著嘴,眼前已經不是金星,出現了燦爛眩目的銀河。

「懂了沒有?」明峰不放心的追問。
「…不懂。」兩個女孩很誠實的異口同聲。聽得懂就能成仙了,何況她們沒打算成仙。
「怎麼這麼笨哪?」明峰暴跳起來,「這麼簡單淺顯易懂的親屬表還不懂?好,我再說一次…」

明琦驚恐的掩住耳朵,明玥喊著,「我去找急救箱!」然後快速逃逸。

「欸,妳們兩個很沒用欸!」明峰氣炸了,「以後遇到親戚怎麼辦?都不認識了啦~」
「知道你是囉唆的堂哥就行了啦~」明琦哀叫,「饒了我們吧~」
「年輕人真是熱鬧。」水曜笑著端出茶來。「這麼快就打成一片。」

打成一片…我是滿想動手巴她們腦袋的。明峰悶悶的喝著茶。

明玥捧出急救箱,幫明琦的脖子上藥。「…這個堂哥…脾氣好像不太好?」她和親戚都不太熟,不禁有些膽戰心驚。

「那倒不是啦。」明琦齜牙咧嘴,不碰還不痛,上了藥,簡直要命,「嘶…輕點輕點…堂哥很疼我們的,以後妳就知道了。他啊,就是那種『口嫌體正直』,比誰都疼,就愛裝得不在意。妳也學道啊?真好,有老師教。」

「堂姊,妳沒有喔?」明玥張大眼睛,「好可惜,我覺得妳氣很純呢。叔公不教妳嗎…?」

她們倆個女孩聊了起來,明峰和水曜相對著。

「讓她們小姐妹講講話,我叫你明峰可好?」水曜笑了笑,雖然帶著憂愁,但是種美麗的憂愁,「你受傷了?」

明峰這才覺得後背有些疼痛。崇粼的火術雖然火候不足,畢竟是神道正統。衣物無損,卻灼燒肌骨。他脫下襯衫,水曜暗暗的皺緊眉。整個後背都是燒傷,焦黑一片,令人膽戰心驚。

這丫頭,下手就是殺著。雖說天分不高,但哪個普通人捱得過呢?崇家的孽難道要造到完全滅絕才停止?但她卻不想去翻閱那個結局。

難得這孩子能忍,居然行動如常…細看她又發愣。焦黑的外皮下,居然已經新生了肌膚,剝掉焦皮,竟然恢復如常。

這是…她深思起來。「…你懂療癒?還是誰先幫你治過傷?」

「沒啊。」明峰背對著她,看不到水曜的表情。「不嚴重吧?剛燒到的時候真的好痛…但明琦幫我滅過火,火滅了就不太痛了。」

明琦?她狐疑的瞥向那個女孩,看到她手腕上翠光一閃,不禁微笑起來。看起來,大師傅很喜歡這女孩啊…

試著將所有焦皮剝下,她挽了把毛巾幫他擦拭,「不礙事。不嚴重的。」

「是啊,我也覺得不嚴重。」他有些憂心的看著明琦,「我比較擔心明琦的傷。」
「她有大師傅給的手環,不會嚴重到哪去。」水曜正色,「大師傅給過我電話,說你會來找我。」

「是。」他趕忙從胸口拉出項鍊,串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瓶子,裡頭的碎片晶瑩剔透,透著陽光,幻化著五彩繽紛。「這是大師傅要我帶來的。」

這麼乾脆?水曜凝視著他,「你不想留著?或者吃下去?」

「留著?」明峰呆了呆,「我留著幹嘛?這可以吃?怎麼看都是玻璃碎片啊…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太好吧?」

水曜的驚訝一閃即逝。很有趣,真的…很有趣。人類或多或少都有神魔等眾生的血緣。對這些碎片無力抗拒。舒祈遵循都城的意志,她則有「淡漠」護身,而明玥有堅強的信念和正義感。她們是少有的、不受碎片誘惑的人類,第一次,她看到不被誘惑的男人。

他憑恃什麼?難道就憑恃…

「你是『繼世者』吧。」她淡淡的說,像是在談天氣般平常。

但明峰卻整個驚跳起來。她…她怎麼知道的?「我、我我我…我不是…」他狼狽的想否認。

「每隔一段時間…很長的時間…就會出現你這樣的純種人類。」水曜依舊淡漠,她彎了彎嘴角,話鋒一轉,「我的師傅,有嚴重的流浪癖。他沒辦法忍受在同個地方久待,也沒辦法和任何人深交。但他卻收我為徒,將一切的本領都交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明峰摸不著頭緒。為什麼突然跳到這裡來?他誠實的搖了搖頭。

「因為他發現,我也被『未來之書』選上了。」她苦澀的笑了笑,「這實在不值得高興。」
「…妳可以閱讀『未來之書』?!」明峰大吃一驚。「在哪裡?那本書在哪裡?」
「那是無法碰觸的書,我沒辦法告訴你在哪。」水曜疲倦起來,「有人閱讀的方法是水占,聽說也有人凝視岩漿、沙盤,許多各式各樣的媒介。我和師傅的方式特別一點…我們兩個都是『預知夢』。」

「…無法控制閱讀的部份嗎?」明峰的聲音微微顫抖。
「不能。」水曜沈默了片刻,「但我倒是希望,永遠不要看到。」

這是很重的重擔,超越了人類的極限。他們被強迫閱讀這本繁複的未來,既不能別開頭,也無從逃避。在夢中看到的未來,絕對不會更改。但他們看到的卻是極少數的片段,毫無秩序可言。即使領悟了會發生在何地、何時,做再多的努力,還是無法改變已定的結局。

她的師傅立志成仙,已經活了超過人類壽算很多倍。但他就是遇到這個阻礙跨不過去--無法忍受既定的悲劇在熟悉的土地、熟悉的人身上無可迴避的發生。

師傅就這樣自我放逐,而她,選擇默默忍受。

所以,她預見了明峰和明琦的到來和身分,也預見了崇家的追殺。但她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地點,只能經過繁複龐大的卜算,才找到他們。

但她並不知道弟子明玥是明峰的親戚,因為未來之書沒讓她「看見」這部份。

不過,她預見過繼世者的模樣,強烈的像是未來之書巴不得想用刀刻在她的腦海中。

「以前還沒這麼頻繁。」水曜憂鬱的笑笑,「封天絕地後,更無寧日了。」

閱讀著無法改變的結局,只能眼睜睜看著災難降臨。光用想的,明峰就覺得不寒而慄。「妳很辛苦,真的。」

「還好。」她淡淡的回答,「所以我沒辦法待在崇家…只用那麼狹隘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對這種無奈的天賦,我尚可忍受。但是…我卻看到了…」她的神情脆弱起來,「末日。」

「末日?」

水曜疲憊的閉上眼睛,「別問我是何時,和是怎樣的光景。我不想提。」

「…因為我不肯聽從命運安排?」明峰低下頭。
「不,不是。」水曜笑了,「你聽從安排,也只是將末日往後延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看了這麼久,我勉強組織過,或許,末日就是個既定的結局。有生就有死。即使是神明也會死去,並不是永遠不會消亡。未來之書有無限可能的情節,我看到的夢境延升到極遠的過去…其實,在遠古天柱折斷的那一刻,這世界應該毀滅。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這世界存活下來…未來之書因此非常混亂。」

明峰聽得一頭霧水,水曜瞥了瞥他,安撫的拍他的手背。「沒關係,當作我自言自語好了。」她望著窗外的碧綠,「我以為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誰知道目睹末日之後,我才發現,我居然這樣深愛這個污濁擁擠的人間。」

她疲憊的臉龐轉成堅毅。「…總之,到時候會有辦法的。我只希望你了解,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你熬過末日,若誰也都不在了,你們…你和宋家子孫,能夠管護末日後的人間。這是你們年輕人的責任了。」她凝重的握著明峰的手。

雖然聽不太懂,但明峰覺得恐懼,一種嚴肅的恐懼。像是比聖母峰還沈重的重擔壓在背上,再也喘不過氣。

但就算誰也不在,總還有麒麟在吧?誰都可能會死,但麒麟不可能的。

麒麟會知道該怎麼做。

他暗暗鬆了口氣,「我會盡力的。」

水曜的憂鬱褪去,露出一個堅強而美麗的笑容。「我知道你會的。沒有結局,是不能更改的。」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明峰才了解水曜的意思。而他,並沒有辜負水曜的期望。

他們在小鎮盤桓了幾天,見識到明玥宛如鬼屋的家。

真不愧是茅山宋家,天賦異稟,連宋家子孫娶的老婆也一個比一個有膽識,能夠在這種鬼屋處之泰然,談笑風生,面不改色的生活下去。看得明峰和明琦嘖嘖稱奇。

明玥也跟他們提及了碎片的由來。大師傅雖然略提過,但所知不如明玥的詳盡。畢竟明玥和化人失敗的飛頭蠻同校過,失去大部分魂魄的飛頭蠻還拜明玥為師,而飛頭蠻的人類弟子,也是明玥的忘年之交。

「我聽師傅說,飛頭蠻殷曼是千萬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大妖。」明玥說,「我是看不出來啦…畢竟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個有些不可思議的小女孩…她化人失敗得很徹底,連內丹都被搶走了。但師傅說,她修煉千年,境界卻比許多好幾倍修行的妖怪、甚至某些神明還深遠。所以,她的魂魄碎片成了很好的催化劑…」

她沈默了一會兒,「…像是上好的仙丹藥引。」

明峰莫名的,起了一種嚴重的反感。他不認識飛頭蠻,甚至這種種族他也鮮少聽到。但任何種族的存在,都不該是其他種族獵殺的對象,而且理由不是為了生存,僅僅是追求強大的藥引。

「我有接到君心哥哥的信喔。」明玥話鋒一轉,「這年頭了,誰還寄信…大家都用e-mail了啦…君心哥哥真古板…」但她神情很愉悅,「他們正在收集魂魄碎片喔。希望小曼可以真的好起來…雖然她不太記得我了。」

望著明玥,明峰的神情溫柔起來。他的妹妹們…都有股英氣,都有著善良的好心腸。

「身為妳們的哥哥,真的太好了。」他攬著明玥和明琦的肩膀,充滿了說不出的感動。
「…堂哥,你也犯不著哭啊…」

***

明玥的奶奶和爸媽很高興看到明峰和明琦,很熱情的邀他們住下。明玥相當喜歡這對哥哥姊姊,尤其是明琦。明玥一直渴望有個可以談心的的姊姊,現在明琦來了,個性又特別相契,更是整天膩在一起,她們常常兩個手牽手,跑去水曜家。

明峰也沒有阻止。讓明琦啥都不懂自己亂撞,還不如能學多少算多少。但是他看到明琦展示給他看的精美刺繡,不禁扁了眼。

「…妳跟修仙者學這個?」他聲音大起來。
「不對嗎?」明琦皺緊眉,「你不覺得很美嗎?這是藝術欸~」

…妳高興就好。

反正暑假也快結束了,不是嗎?人生有多少自由自在的時光?與其花時間去煩惱未知的災難,還不如讓她高高興興學些她喜歡的東西。

「好啦好啦,很美啦。」明峰寵溺的揉亂她的頭髮,「老愛這些五四三的。」

明琦笑了起來。這樣一路的危險驚嚇並沒有在她心裡留下陰暗的痕跡,她依舊樂觀開朗。即使她知道了末日的存在,還是打算開開心心過每一天。

後來明琦繡了一打又一打精緻的繡花手帕逼明峰用,很巧的是,也是藍色小花。明峰每次收到她寄來的繡花手帕,都會啞口無言。

雖然會回信抱怨,但他還是珍惜的使用著,沒有白費明琦辛勤的苦心。

***

他們在小鎮待了十天,就在明琦要回去註冊的前兩天,睡夢中的明峰彈了起來。

客房裡的電話炸得飛跳,迷迷糊糊搞不清楚狀況的明峰飛身過去接住往地板砸下的電話機。

愣愣的抱著電話,他晃了晃頭。

「喂喂?」掉落的話筒傳出麒麟的聲音,「這樣也醒不過來?是不是該再炸一發火符…?」
「別!別別別!」還沒完全清醒的明峰抓著電話大叫,「這是我伯公家的電話!妳不要隨便亂炸,炸了我怎麼跟嬸嬸交代啊~」

「咦?醒了嘛。」麒麟不太高興,「醒了不會出聲喔?」

幾點了?明峰看著漆黑的天色,和床頭夜光螢幕的鬧鐘,分秒不差,剛好三點半整。

「…半夜三點半!」明峰氣得發抖,「誰有辦法在這時間瞬間清醒?!妳到底有沒有人性…」
「你可是炸了我的食道,差點把我給宰了。」麒麟冷冷的說。

明峰瞬間語塞,不禁冒出冷汗。完蛋,居然有這把柄在她手上,他將來還想有好日子過?應龍真是混帳東西,共個鳥鳴!?現在他該怎麼辦哪~

「啊就…就、就…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狼狽的分辨,「我我我…好嘛,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沒事的話,這世界上還需要警察嗎?」麒麟的聲音更冷了,「你知不知道差點宰了我是小事,吃飯喝酒不方便才是大事嗎?」

這下子,明峰的後背也沁出冷汗了。

「…炸都炸了,不然怎麼辦?」明峰硬著頭皮回答,「妳也讓龍女來好好『教訓』我了…」想到差點讓龍女的怒氣秒殺,他就熱淚盈眶。

「你說這什麼話?」麒麟似乎心情大大好轉,「我是那種記恨的人麼?」

妳是。明峰默默的在心裡說。當然,他沒種這樣對麒麟嗆。

「我心愛的徒兒跟我求救,我掐指一算,這又的確是桃花劫…」

妳的卜算向來很爛,這需要我提醒嗎?當然,明峰也只敢腹誹,沒膽子提醒麒麟。

「…我又傷得動彈不得,妳也知道蕙娘忙著照顧我的『傷勢』,」她特別在「傷勢」兩個字加重語氣,「徒兒有難,我做師傅的也不好坐視是不是?剛好你又有個名正言順、貴為神族的未婚妻,當然只能商請她去解救你的桃花劫…」

說得比唱還好聽!明峰氣得差點握碎電話。若不是大師傅來救他,現在他和明琦還在那家旅館洗被單抵債啊~

「明峰,你怎不說話?」麒麟心情越來越好,「為師是怎麼教你的?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妳教我什麼?妳到底教我什麼啊~「…那還真是謝謝妳喔!」上輩子我造了什麼孽,這輩子得來當麒麟的學生啊?!

麒麟嘻嘻一笑,「不客氣。你知道的,我從不記恨,而且施恩不望報。」

跟食物無關,妳的確如此。但該死的,這件事情跟食物有關係,大大的有關係。

「不過,」麒麟語氣很輕鬆,「我打算出國,欠個司機,你趕緊滾回來吧。」
…啊?

「妳出國幹嘛?!嫌妳東方招惹的妖怪不夠多,難道欺凌妖怪妳也打算國際化?!」
「我哪有欺凌妖怪?」麒麟不悅了,「過招,那是過招!是那些妖怪太沒用了…我都開門等他們來吃了,還這麼不堪一擊…孤獨求敗的心情,誰人了解…」

夠了!

「妳到底出國要幹嘛?」明峰有不太好的預感。
「聽說西方也有化育池。」麒麟語氣非常平常,像是在談晚餐吃啥,「我想沒當過真正的慈獸,當一次來試試看好了。」
「…轉生成慈獸沒有風險吧?」明峰抓緊話筒。
「我有慈獸血統,大約五五波吧。」麒麟聳聳肩,「沒有子麟奶奶和眾麒麟族人護法,有五成是我天生異稟了。」
「…失敗會怎樣?」明峰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會死啊。」麒麟回答的很自然,卻讓明峰整個跳起來。

…這種事情是可以試的嗎?!

「我馬上回去!」他對著話筒大吼,「千萬別自己跑掉,我馬上回去!」
「…我沒聾。」麒麟將話筒拿遠點兒,「不用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你現在在哪?我解除很多阻礙才找到你。」
「我在玉里,我四房伯公家裡。」
「那麼,你將碎片交給崇水曜了嗎?」麒麟問。

大概是大師傅跟麒麟提過了。水曜。她那張憂愁而滄桑的在他眼前徘徊不去。被本鬼魅似的書糾纏,望著她不想知道的末日。

「…麒麟,只要被選上,誰也不能抵抗未來之書嗎?」他低下頭,輕輕的問。

麒麟怔了一下,笑了出來。「如果是眾生,大概不能。但人類是可以的。」

明峰猛然抬起頭,握著話筒的指尖發白,「…人類可以?為、為什麼?但是…」

「我都可以了,其他人沒有理由不行。」麒麟淡淡的說,「我還身有濃重眾生血緣哩。徒兒,你只知道人類是脆弱異常的容器,卻不知道裡頭裝著無比的力量。眾生有著堅韌的殼,但外殼如何,內在也如何,限於種族天賦,是沒辦法提升太多的。但人類不同。」

輕笑一聲,「我不邀請你,你不可以進來。」

麒麟掛了電話。

所以,麒麟的卜算非常不準。她拒絕了未來之書。

明峰握著電話好一會兒,呆呆的坐到東方發白。

天一亮,他就堅持要回去,和明玥一家道別,婉拒明玥爸爸的好意,他跟明琦並肩步行,準備去火車站。

去火車站之前,他們特別彎去水曜的家一趟。

「…水曜,我們要走了。」明峰躊躇了一會兒,「麒麟說,人類可以抵抗未來之書。她說,『我不邀請你,你不可以進來。』。」

水曜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鐘。笑意緩緩的漾了起來。「原來還可以這樣。請代我跟禁咒師道謝。我總算偶爾可以好好睡覺了。」

偶爾?

「我不會完全拒絕未來之書。」水曜平和的說,「這是我現在可以做的事情。一定有什麼規則可以違反,一定有什麼情報我們得知道。我已經決定了。」

她輕輕的抱了抱明琦,又抱了抱明峰。「一路平安。」

站在門口,她目送這對年輕孩子離去。

偶爾,我也可以休息一下。這樣我可能可以撐久一點,知道得更多一些。她走回屋裡,打開筆電,登入帳密。

「舒祈,我想告訴妳。」她對管理者坦白,「我看得到未來之書。」

舒祈好一會兒才回話,「妳從來沒有告訴我。」

水曜垂下眼簾,「我跟師傅都認為,不該干涉這世界的運行,所以當成我們師徒共有的祕密,不對任何人提。」

「為什麼告訴我?」
「…舒祈,我不能隱瞞了。」她閉上眼睛,「我看到了末日…也看到末日的妳。」
「大概什麼時候?」舒祈淡淡的問。
「我不知道。」水曜煩躁起來,「但我看到身在末日的妳,容貌和現在幾乎沒什麼改變。或許很快…」
「不會的。」舒祈彎了彎嘴角,「放心,不會的。」她考慮了一會兒,「我也告訴妳我的祕密好了。」

舒祈的祕密?

「我從三十五歲開始,時間就凝固了。」舒祈平靜的說,「三十五歲那年,健康檢查的結果不太妙,我得了白血症。」

「…舒祈!」水曜叫出來。
「別慌。很初期的症狀,我日常生活也沒有什麼異常。」她笑了笑,「我不想化療,但病情一直沒有惡化。第二年,我實在覺得奇怪,再去檢查,和前年的報告一模一樣。聽好,是所有的檢查數據都一模一樣。

「第三年、第四年…都相同。我甚至連指甲和頭髮都不再生長,停滯住了。現在我都四十幾歲了,但和三十五的模樣完全沒有改變。」

托著腮,舒祈輕嘆一聲,「也不讓我凝固在年輕貌美的少年時光,凝固在一個拿蔥大嬸的年紀做什麼?」

「…舒祈,妳問過都城嗎?」
「魔性天女只是笑。但我想,我可能明白了。哎啊,我一生都只想當個普通人…想到這個願望這麼難以達成。」

她望著窗外。從舒祈的窗外望出去,只看得到陰沈的天空,雜亂的電線和電線桿,紛擾的市聲縈繞,空氣污濁。

「實在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色啊。」她自言自語,「沒想到…我比我想像的更愛這個髒兮兮的世界。」望著虛空,她輕輕的問,「妳也是吧?魔性天女?」

她似乎聽到了一聲粗啞的笑聲。也因此,她悄悄的彎了彎嘴角。
第四章  尋道

明峰再三叮嚀明琦要直接回家,別惹亂子,卻被明琦白了一眼。

「我怎麼會惹亂?我是柔弱膽怯的美少女欸。」

明峰瞪了她大約五六秒,頹下肩膀。事實上,他這個堂妹更適合當麒麟的弟子,不過他絕對不會推薦給麒麟的。

開玩笑,一個麒麟就天翻地覆日月無光了,再加上明琦…

為了人間百億人口和眾生的安危,他絕對不能幹這種非常驚悚的事情。

「…反正妳直接回家就對了。」

他非常擔心,但實在沒有空將她押回家。不過歷經了這麼多事情…他這個堂妹總該受到一點教訓和警惕了吧?


事實證明,明峰完全把明琦想簡單了。這位「柔弱膽怯的美少女」不但半路上下錯站,還意外邂逅了重傷的九尾狐王狐玉郎,差點去當了九尾狐王的王妃,又險些把命給丟了。

但這些精彩的情節明峰一點兒都不知情。他若知情,非發心臟病不可。

毫不知情的明峰匆匆趕回中興新村。雖說是暑末,南列姑射的陽光依舊潑辣的撒歡,照耀在麒麟屋前的草地上,顯得這樣燦爛。

廣大的草地上,支著晒衣竿,蕙娘細心洗過晾上的白被單,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藍得深沈的天空,幾絲輕柔的雲。白牆小樓,碧綠草地。

趕回家的明峰獃住。他住在這裡好幾年,卻從來沒去細看過他和麒麟的家。這完全不像羅紗臨終前的幻夢,但又完全是羅紗的夢幻田園。

就是這裡。就是…他和麒麟住了好些年的這個地方。沒有井,沒有三合院,卻是他最想回來的地方。其實根本不用去尋找,只要是他的家,不就是羅紗的家嗎?

沒有井可以讓西瓜浸涼…但是羅紗,二十一世紀了,我們有冰箱。我可能不會種田,但我們可以並肩種花。羅紗…

如果妳還活著,我想在這裡娶妳。種上幾棵荼蘼,幾棵花楸樹。麒麟雖然是個不像樣的師父,但她也會對妳好。

如果妳還活著,就會有秧兒和瓜兒。

但妳不在了。

他沒有馬上進屋,反而在廣大的草地上徘徊。最後,他在麒麟最喜歡爬的那棵大樹樹下站定。掏出那小小的布包,一直忠實的,從魔界跟回來的,羅紗的遺物。

含著眼淚,他輕輕念誦著,懇求大地母親接納他最愛的女性。像是回應他的哀傷,輕柔的地鳴之後,樹根下開啟了一條裂縫,剛好讓他放進羅紗的遺物。

但他卻沒有勇氣讓裂縫合攏。凝視著那個布包,他熱淚如傾。

香風乍起,熟悉的芳馨環繞,像是模糊而透明的擁抱。最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魂飛魄散的羅紗,隱約蕩漾的在他眼前現形。她按了按自己完整的左眼,又按了按明峰的左眼。

失去魂魄,只餘思念的羅紗,指尖沁涼如夏夜。

「你…讓人好不放心。」羅紗微笑,完整的左臉、鬼魅般的右臉,一起微笑起來,「也只能將僅存的眼力,送給你了…」

「…請妳放心。」明峰頰上滑過一串串的淚珠,神情卻輕鬆愉悅。明知道…這只是思念。但羅紗即使到這種地步,還是思念著、擔心著。「我會用妳的左眼…看盡世界。」

她微笑,闔目飛騰於空,化作一股香風,沁入樹根之下。

明峰在樹下站了很久,直到微風吹乾了他頰上的淚。

他的追尋終於找到終點,而他,也正式和這段早逝的戀情告別。

他在樹下坐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情緒比較平靜了,才走入屋裡。

明峰相信,麒麟和蕙娘一定早就知道他回家了,但她們是這樣的聰慧(就算麒麟是酒鬼,也是個聰慧的酒鬼),知道他的傷痕得自己治療。

可能,非常可能,麒麟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但她從來不說。

走進客廳,麒麟抱著酒瓶,正在看「火影忍者」的動畫。薄醺的眼睛半開半闔,在沙發上縮成一團。沒看到蕙娘,樓上傳來忙碌的聲音,想來蕙娘又急著在打包。

這是很平常的景色。他跟麒麟住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這個樣子。但他沒想到,他會這麼想念她們。

想念快喝出鑽石肝的麒麟,想念忙個不停的蕙娘。或許羅紗的死別讓他更不捨,不捨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愣著做啥?」麒麟醉眼惺忪的轉頭看他,「去廚房幫我把下酒菜端出來,我現在不方便。」
「…聽說妳炸的是食道不是腿。」溫柔的情感宛如朝霧,一碰到麒麟就化成太陽穴的青筋。
「啊…我腿上有貓啊…」麒麟心不在焉的喝了口酒,「快點去。乾喝酒很沒意思欸…」
「…妳腿上哪來的貓啊?!」明峰吼她,「唬人妳也有誠意一點!」
「被看穿了嗎?」麒麟托著腮,「我好懷念以前的笨蛋徒兒。之前你只會暴跳,看不出來我唬你呀…」
「誰是笨蛋啊?!」明峰還真的暴跳如雷,「妳不要想說這樣就可以混過去!化育池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種會死的事情是可以試試看嗎?!還喝?妳還喝?!妳不要想說這樣可以混過去…」

麒麟用指頭堵住了耳朵。

這個舉動讓明峰的大腦瞬間當機,他暴吼一聲,奪走了麒麟的酒瓶,麒麟大怒的將他踢飛,搶回她心愛的酒。捂著自己可能瘀青的屁股,明峰愣了幾秒,撲上去跟麒麟拼命,這屋子開始久違的大戰,真格是地動山搖。

在樓上收拾行李的蕙娘,有些無奈的望著天花板簌簌掉落的灰塵。這兩個怎麼都養不大…

她放下手裡的工作,走下樓。麒麟騎在明峰身上,死命的挖明峰緊緊抱在懷裡的酒。

「…主子,冰箱有我剛買的薄酒萊。我買菜回來妳睡著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妳呢…」

麒麟歡呼一聲,從明峰身上蹦起來,直奔廚房,靠著冰箱門就開始灌,一面津津有味的吃著乳酪。

鼻青臉腫的明峰搖搖晃晃的扶著沙發起身,「就算是薄酒萊妳也別這樣灌!有沒有點女孩子的樣子?怎麼看都是路倒的爛酒鬼!…等等,」他猛然醒悟,「喂!麒麟,妳還沒說妳幹嘛非變成慈獸不可啊!!」

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唔…(嚼嚼嚼),啊就…既然有這種設定,就什麼都玩看看啊,慈獸算隱藏人物欸!這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有的體驗…」

…這是理由?這也好算是理由?!

「有一半的機會會翹辮子啊!我可不要替妳披麻帶孝!」
「還有一半機會不會嘛,人生自古誰無死…」麒麟伸出食指搖晃,「我跟各殿閻羅都有交情,說不定會放我歸陽,若不能,好歹也可以混個官兒做做…」

「…冥界封閉了不是嗎?」明峰額頭的青筋幾乎有蚯蚓粗,「連冥道都不通了,妳還指望閻王給方便?」
「對喔。」麒麟開始傷腦筋,「那我去拜託舒祈…」
「甄麒麟!」明峰怒吼,「妳給我正經點!」
「我向來是個嚴肅正經的人。」
「………」

麒麟死都不告訴他為什麼要去尋化育池,被他纏到煩了,麒麟高舉雙手:「我錯了,宋大爺,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應該自己悄悄的出國去…」

「妳敢?!」明峰對她揮舞拳頭,「妳敢自己偷跑,天涯海角我也去找妳鞭尸!」
「這是損毀屍體,違反法律的欸。」麒麟喃喃的抱怨,「你是師傅還我是師傅?是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明峰完全忽視她的抱怨,身為一個不像樣師傅的弟子,就是這麼勞心勞神,他早就覺悟了。「到底是為什麼?妳說!」

她是哪根筋不對,收了這樣一個囉唆又雜念的徒兒呢?麒麟納悶起來。這年頭的食客和徒弟,真的一個比一個囂張了。瞧瞧這審案子的口吻!

「啊就…我人類的部份已經完蛋。」她決心簡化整個事實,「不變成慈獸,我可能活不久。」

你知道的,「活不久」是個非常曖昧的名詞。從蜉蝣的角度來看,活不到一個鐘頭叫做活不久;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再活也活不到一個月叫做活不久…

從慈獸的角度來看,活不到三百歲,就是夭折,活得不久了。

麒麟用的就是慈獸角度,但當然,她是不會告訴徒兒的。

果然明峰臉孔蒼白起來,雙唇顫抖。麒麟趕緊把頭一低,省得被他看破拼命忍住狂笑的衝動。

「…情況這麼糟糕?」他連聲音都不穩了。
「其實沒有很糟糕。」麒麟聲音古怪的說,聽在明峰耳裡,像是在壓抑啜泣。
「妳為什麼不早說?!」明峰大聲起來,「還跟我盧盧盧盧什麼盧?!蕙娘,我們馬上去收行李,機票訂了嗎?幾時出發?這不能耽擱了啊!」

蕙娘忍不住開口,「其實…」她實在不忍心看明峰這傻孩子讓主子耍得團團轉。

麒麟在她手臂上捻了一把,「別說,蕙娘。白讓明峰擔心做什麼?」她神情怪異的微笑,「我累了,先回房休息去。」

「快去休息。」明峰誤會的更深,「妳有病啊?幹嘛故做開朗?還有五成的希望不是嗎?去去去,晚餐妳想吃什麼?我去弄!」

已經走上樓梯的麒麟沒有回頭,「…霉乾扣肉可以嗎?我想在…在…在出國前吃一次客家菜。」

明峰瞪著麒麟的背影,和應龍起共鳴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簡直讓他無法呼吸。麒麟…麒麟不會死的,他不會讓麒麟死掉的!

「好。」他別過頭,「快去休息。」

他不知道的是,麒麟憋到房間,鎖好門,坐在床上開始放聲大笑。如果他知道被麒麟唬了,非衝去試圖將她大卸八塊不可。

飛往地中海的旅途很漫長。

雖然漫長,但沒有明峰原本擔心的災難。他對搭乘飛機一直都很排斥,要不是狀況緊急,他實在很想建議搭船前往比較安全。

想想看,他搭幾次長途飛機,都有大大小小的災難。去紅十字會上學,弄到飛機迫降,和麒麟出差,和金毛?大戰。這次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狀況…他實在忐忑不安。

尤其是一上飛機,原本坐在窗邊的明峰就乾扁的和蕙娘換座位。因為小小的窗戶擠滿了將臉壓在玻璃上的眾生,大半都是精怪。要驅趕他們,他們沒惡意,單純對明峰好奇(說不定還有點小小的崇拜):不趕他們,將臉壓扁在玻璃上的精怪又有幾分恐怖,更有幾分爆笑。

只好請蕙娘坐在窗邊真壓,麒麟坐他們中間,明峰坐在走道旁。

但沒想到,這樣也不得安寧。

他們搭經濟艙,但得到頭等艙的待遇。兩個貌似雙胞胎的姊妹花空姐,巧笑倩兮的噓寒問暖,服務的無微不至,還衝著明峰拼命笑,交頭接耳的興奮低語。

「…妳問。」
「不要啦,妳問…」

推來推去好一會兒,雙胞胎空姐之一走了過來,聲音興奮得發抖,「呃…請問,宋明峰先生,您認識…英俊嗎?」

明峰吃了一驚,抬頭看著這位俏麗的空姐。又陌生又熟悉的氣,光滑柔順的黑髮偶爾會不太安分的蠕動一下。

「妳們…?」明峰訥訥的,「妳們是…英俊的族…我是說,妳們是英俊的親戚?」
「對對對,我們都是她的族姐!」兩個空姐熱情無比的過來和他握手,非常激動的大晃,「英俊真是好福氣,跟了少年真人當式神!她打電話回家,我們都替她好高興呢!她從小就呆,又很排斥變化人形,連性別都還沒有。這年頭要在人間討生活,不變成人怎行呢?沒想到她不但會變了,性別有了,還嫁人生子了!妖力一整個提升許多…」

這對空姐嘰哩呱啦的,嘴巴就沒停過。聲音清脆好聽極了,怎麼看都是一對佳人,半點破綻也沒有。誰想像得到,這樣清麗嬌柔的空姐,居然是一對妖鳥姑獲呢?

不過…也對啦。身為空航守護妖,再也沒有比空姐這樣的職業掩護更好的了。連明峰都沒認出她們的身分,尋常的驅魔師更抓不到頭緒。

不知道麒麟看出來沒有?

「美麗的小姐們,」麒麟笑笑的舉舉酒杯,「再來杯香檳如何?」
「禁咒師都開口了,我們敢不依麼?」空姐之一笑著,「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少年真人能不能幫我們簽個名?」

…簽名?!

「那有什麼問題?」麒麟很大方,「要簽多少有多少,就怕妳們紙張不夠。」

她們倆立刻奔去取了簽名板,殷殷的看著明峰。

「為、為什麼要簽名?」他整個窘起來,「為什麼我要罰寫名字?」
「明峰大人,妳在我們族裡可是很有名的!」她們倆個交握雙手,「繼世者欸!傳說中的繼世者…我們的族妹居然是繼世者的式神欸!」
「繼世者好帥喔!」
「而且這樣體貼溫柔的照顧自己的式神…您還允許她結婚生子欸!」
「我們好羨慕啊~」
「就像主人和女僕的關係…好浪慢~」

…妳們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明峰臉孔抽搐了兩下,默默的罰寫了自己名字。他只希望趕緊結束這種尷尬。這對姊妹花非常健談,最初的羞赧過去,明峰很快的和她們打成一片,解除不少旅途的枯燥。

「好奇怪呢。」當中的姑獲姊姊說,「為什麼我會很想吃明峰大人?」

明峰把嘴裡的果汁都噴了出來。他慌張的擦拭著腿上的果汁,「…啊?!」

姑獲妹妹歪著頭端詳明峰,「唔,我也有點想…」她下意識的舔舔唇,很性感,但讓明峰整個毛起來,「明峰大人祖上有蛇的血緣嗎?還是龍?」

吭?「這我不太清楚…但從沒聽說過。」這對姊妹花好奇的在他身上嗅來嗅去,讓明峰的頭髮都快全體站立了。

味道?蛇或龍的味道?

「應龍是龍的一種沒錯吧?」明峰搔搔腦袋,「應龍逼我吞下一顆珠子,說那是如意寶珠。但他被關了好久了…關到神裡神經,他的話也不能全部相信就是了。」

「…如意寶珠?」這對姊妹花驚呼,「那可是…」

明峰還沒回答,腦袋已經被麒麟巴了一下。

他轉頭,麒麟籠罩著黑暗,眼中燃燒著怒火,「這麼大的事情,你沒告訴我?!我非代替月亮懲罰你不可!」

「…師傅,現在是白天,哪來的月亮?」

麒麟才不管這些,揪著明峰的胸口怒吼,蕙娘為了不引起騷動,張起隔絕聲音的結界,看得這對妖鳥姊妹花目瞪口呆。

果然是禁咒師身邊引以為傲的殭尸式神。須知殭尸原本不長於結界這類防禦性法術,沒想到禁咒師的殭尸式神不但精於結界,還精通到可以僅隔絕聲音。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蕙娘無奈的瞥了她們一眼,一面拉著麒麟勸著,「是了,主子,我知道妳很生氣…好不好鬆鬆手?明峰的臉已經跟豬肝沒兩樣了…」

麒麟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鬆手,「你給我說!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情不告訴我?」

明峰嗆咳了好幾聲,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妳不是摔我電話?我怎麼告訴妳?」

「你不會再打嗎?」麒麟發著怒,「你若早點告訴我,如意寶珠還能取出來…」
「反正也沒食物中毒的現象,不用管它吧?」明峰有些不耐。想想他身體裡藏了一堆不安分的惡靈式神,都活得好好的了。一個小珠子算啥?

「既然你這麼看得開,」麒麟的神情轉凝重,「那先恭喜你長生不老了。」

…啥?!

「妳說什麼?!」明峰跳了起來,「什麼長生不老?妳開玩笑對吧?不過是顆玻璃珠…」
「是啊,不過是顆如意寶珠。」麒麟不怒反笑,慢騰騰的抿了口酒,「不過應龍死到骨頭都成灰了,只剩下魂魄居然還存活,甚至法力都還在,你想過是為什麼?就是他的如意寶珠沒毀,直到他將寶珠給你吃了,這才真的死得成。現在你成了如意寶珠的新主人…恭喜你擁有龍一般的壽命和永遠的青春啊。」
明峰的臉孔整個蒼白了。這潑泥鰍!臨死還擺他一道!他可不想自找的當妖怪!

「…師傅,請妳幫我拿出來。」他雙目含淚。
「現在知道是師傅了?」麒麟冷冷的說,她陰晴不定的低頭想想,又把了明峰的脈,向來神氣的她,頹下了雙肩。

「太遲了。」她凝重的宣告,「已經和你的心臟融在一起。」

這比醫生宣告癌症還讓明峰震驚。他整個人像是被雷打到,張著嘴,還不死心的掙扎,「…能不能開刀?」他不要長生不老!大家都老去、死去,留他一個孤鬼兒做什麼?!

「可以啊。」麒麟閒閒的回答。

明蜂湧起了一絲希望,他就知道麒麟會有辦法的。

「摘除心臟就好了。」

…對麒麟抱著希望,根本是自找的絕望。

「沒有其他安全點的辦法嗎?!」
「誰讓你不告訴我?!」

他們倆個在狹小的座位打了起來,蕙娘只能默默的加強結界,加上一層幻術掩飾。

「…蕙娘大人,您真的好厲害喔。」妖鳥姊妹花眼中湧出了崇拜。「我們都三百多歲了,還沒見過像您這麼有本事的殭尸呢~」

蕙娘無言了片刻,「…生命自會尋找出路。」

看著她們倆滿頭問號,蕙娘虛脫的嘆口氣。

***

明峰沒好氣的去洗手間。

麒麟的力氣又大了許多,這次他被打青了一隻眼睛。看著單邊熊貓眼,他弄溼了手帕,試圖冷敷一下。

照著鏡子,他實在看不出來自己有什麼異樣。就那麼顆玻璃珠,真的會長生不老?煩惱了一會兒,他決定不去想了。應龍都死多久了,就算是如意寶珠,也總有保存期限吧?為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就發愁,實在太蠢。

按著右眼走出洗手間,讓兩個憂愁到有鬼火的妖鳥姊妹花嚇得貼牆。

「…妳、妳們…怎麼了?」
「不要緊嗎?明峰君?」她們兩個臉上有著一模一樣的擔心,「剛看你受到很大的打擊…又被禁咒師痛扁…但我們不知道該不該插手…」兩個妖怪少女低頭,絞扭著手指。「長生不老也不是那麼不好…如、如果你覺得很寂寞,我們家鄉歡迎你來,隨便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們有假就會回去陪你…」

明峰睜大眼睛,看著這對善良的姊妹花。原本還有些忐忑的心,漸漸的穩了下來。

她們啊,果然是英俊的族姐。擁有著相同無辜的大眼睛,和善良溫暖的心。

「妳們…都是好孩子。我沒事的。」他溫柔的說。雖然她們變化為人形,但隱藏在濃密長髮下,卻有著相同的、無力垂下的蛇頸。應該是修行的關係,不再滴下毒血,也能夠偽裝起來,不讓人看到。

但,也跟英俊一樣,很痛很痛吧?終生不會癒合的傷口。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就可以治好。」他掏出藍色小花ok繃,小心的貼在她們藏起來的蛇頸上,「但妳們又沒做錯什麼,祖上的罪孽關妳們什麼事情?希望妳們痊癒,但願你們姑獲一族,再也不受這種痛楚。」

從出生就該纏綿到死亡的痛楚,消失了。在他溫柔的呵護下,消失了。她們突然了解了英俊的心情,她們也甘願,情願為這個悲憫照料她們的短命人類獻出自己的生命和一切。

明峰和姊妹花不知道,他的溫柔不但治癒了英俊和姊妹花,也相同的影響了遠在故鄉的眾姑獲鳥。他們的咀咒來自一個敗德代天帝,而身為繼世者卻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明峰,卻赦免了他們。

這讓姑獲一族甘願為他獻出生命。

此是後話。

***

他們抵達希臘的時候,姊妹花空姐跟他們道別。

「明峰君,我叫做『翱』,這是我妹妹『翔』。」當中的姊姊對他說,送給他一片宛如翡翠的鳥羽
「英俊在孵卵諸多不便,只要你持羽呼喚,天涯海角,我們都會設法趕到。」

他再三推辭,還是拗不過姊妹花的熱情和堅決。摸了摸她們的頭髮,明峰跟著麒麟下了飛機。

將翠羽收起來,麒麟冷眼片刻,「你可不要真的持羽呼喚。」

「我才不會亂麻煩人家…等等,」他毛了起來,「為什麼?有什麼不對?」
「姑獲一族聽說有種很特別的法術,叫做『魂行千里』。消耗自己的生命瞬間飛抵某地。這種法術算是大絕,多行個幾次就準備好收屍了…畢竟她們不是你的式神,要幫你就只能這樣。」

明峰張大嘴,轉身想衝上飛機,卻被麒麟拖著走。「人家姑娘的心意,你幹嘛糟蹋?只是告訴你後遺症,能不喚最好…你這人的桃花怎麼老是開在最古怪的地方?」

…我也不想好嗎?

等待通關,明峰越想越不通,「我記得英俊是吸食人的生氣的。」

「是呀,」麒麟不以為意,「姑獲一族遭罰之後就只能吸食人氣。」
「但她們卻會想吃蛇或龍…?」這不是很奇怪?
「天敵咩。啊,你不知道妖鳥姑獲和佛土八部眾的迦樓羅鳥是親戚嗎?雖然是遠親,但的確出於同源。」她施施然的往前走去。

…妳說啥?妳說…姑獲鳥和日食千龍,尊貴高傲的迦樓羅金翅鳥一族是遠親?!

「我覺得,」明峰頭昏腦脹的說,「自從我當了妳的弟子以後,似乎跟現實距離越來越遠了…」
「這就是人生。」麒麟打開小扁瓶子,灌了口酒。
第五章  迷途

「然後呢?」明峰扛著沈重的行李,跟在麒麟身後費力的走著。計程車司機不知道聽不懂麒麟的口音還是故意,將他們扔在距離旅館還有兩公里的荒郊野外。

「什麼然後?」麒麟心不在焉,「當然是先到旅館住下,找個餐館開始吃飯喝酒…」

「…除了吃飯喝酒,妳就沒關心過別的嗎?!」明峰一整個火起來,「妳的希臘語也講得很爛!妳跟司機雞同鴨講什麼啊?!他不但敲竹槓,而且還把我們扔在這個荒郊野外,連輛車都不見…」

「不然你來跟他講?」麒麟略抬了抬眼皮。

明峰頓時語塞。他的天賦在閱讀,標準的能讀能聽能寫不能言。聽完全聽得懂,但開口就是一片空白,和他臨陣忘記咒語簡直是一模一樣。

「我覺得你不知道算是天才還是笨蛋,」麒麟端詳了他一會兒,「說不定你有某種學習障礙。你要不要看醫生?我認識幾個很不錯的精神科大夫…」

「…閉嘴。」


麒麟找了路邊的樹蔭坐下,從行李掏出酒,「坦白說,我不想跟他盧下去,是因為他的水箱快爆炸了,大約熬不到兩公里吧。」

明峰睜大眼睛瞪著她,決定不去問她為什麼。麒麟如果說明天太陽會從西邊出來,最好還是相信她,然後不要去問理由比較好。

越問就越脫離現實了。

「妳怎麼不跟他講?」他決定問比較安全的話題。
「專敲觀光客竹槓的司機是該受點教訓。反正步行也不遠…大約五公里就有電話可以借了。」
「…他應該有手機吧?」

麒麟嘿嘿笑了兩聲,「沒電了。」

…他決定,以後他開車,絕對不要讓麒麟坐在助手座。這實在是比爆裂物還危險的乘客。

「到底還多遠?」他扛行李快累死了。
「應該快到了…我炸了火符。」麒麟悠閒的繼續喝冰啤酒。當然,也最好不要問她啤酒為什麼冰到冒水珠。

果然遠遠的,一輛小小的金龜車用瘋狂的速度駛來,發出尖銳的煞車聲停在他們面前。駕駛馬上蹦出來打躬作揖,連連道歉,恭恭敬敬的請他們上車,還自動自發的將大堆的行李塞進小得跟鞋盒一樣的行李廂。

塞得進去這件事情就不去討論了…但這位先生的身上為什麼洋溢著海洋風味?

麒麟略略抬了眼皮,看著呆在一旁的明峰,「沒見過西洋的龍王?」

這位俊俏的像是希臘塑像的美少年不大好意思的點頭,抱怨著,「麒麟,妳老愛洩我的底。」

「我可沒說你特愛拖女人下海吃掉。我十來年沒經過,你又吃了多少女人?」
「不不不,親愛的,自從讓您『教誨』之後,我再也沒吃過人了…」美少年縮了縮脖子,聲音發顫,
「真的,妳要相信我…莉莉絲也可以為我作證!」

麒麟冷笑著,坐進了助手座。

這個時候,明峰突然非常同情這個會吃人的西洋龍王。

正確來說,這是棟漂亮的別墅型民宿。充滿地中海風味,色調以藍白為主,非常美麗。

但這家民宿卻掛起休息的牌子,西洋龍王老闆為了接待麒麟,客人趕了個精光,小心翼翼的服侍這位超資深美少女。

不知道當年麒麟是怎樣嚴重「教誨」他的。

看看這滿桌熱騰騰的道地希臘菜,大塊羊排、大盤沙拉,還有讓人目瞪口呆的龍蝦,甚至還有個巨大的披薩。

當然,絕對少不了的紅葡萄酒發著寶石般的光芒,在餐桌上閃爍。

麒麟毫不客氣的坐下來據案大嚼,明峰和蕙娘卻沒什麼胃口。尤其是明峰。他和堂妹旅行了一個暑假,雖說明琦不是那種減肥的人,吃得比一般女孩都多,但他總覺得她食量小。結果回到麒麟身邊,又看到她恐怖的食量,一整個臉孔慘白,完全無法習慣。

看她吃飯,就會覺得撐死,誰還吃得下。

「麒麟親愛的,」西洋龍王滿臉堆笑,「餐點還合妳胃口嗎?」
「不錯不錯,」麒麟心滿意足的灌紅葡萄酒,「再來份烤羊羔。」
「主子,」蕙娘知道徒勞無功,還是盡責的勸,「妳真的不能夠吃太多,妳的傷口…」
「什麼傷口?早好了啦。」麒麟忙著剝龍蝦,「傷口好得慢是因為營養不良。我正在補充營養讓傷口不再裂開。」妳見鬼。明峰和蕙娘在心裡默默的異口同聲。

西洋龍王已經把烤羊羔抬出來了,麒麟幸福的嘆息,繼續埋首苦幹。瞥見他一臉畏懼,麒麟懶懶的說,

「我說賽特斯,我已經不在紅十字會當差了,你不用這麼怕我好嗎?」

喚為賽特斯的西洋龍王愣了一下,隨之苦笑,「如果我又吃了女人…」

「我還是會揍你。」麒麟回答的理所當然,「這次我很難掌握力道了。」

賽特斯低下頭,耳朵都垂了下來。連明峰都覺得他可憐極了。

「…最少妳可以勸莉莉絲不要每年都來我家院子挖得到處都是洞。」賽特斯帶著哭聲,「我可都改過了!現在我不會把女人拖下海吃掉,然後把屍骨埋在後院了啦!她每次都來亂挖我的院子…我苦心種植的玫瑰啊~」

「看在這頓飯的份上,」麒麟敷衍著,「我會叫她挖院子的時候別挖到玫瑰。」
「滿園子都是玫瑰,怎麼樣可以別挖到?」
「叫她土遁往上挖麼。」
「…這算什麼好辦法?我的玫瑰、我心愛的玫瑰啊~」

試圖用飲食賄賂麒麟,本身就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明峰默默的想。

等麒麟終於吃飽,賽特斯幾乎要累倒,她呼出一口氣,啜了口紅葡萄酒。「我也不是那麼難商量啦…我可以叫莉莉絲以後都不來打擾你。只是你別讓我發現…」

「我不敢!我不敢!我絕對不敢!」他露出滿臉期待。
「只要你幫我破解這張地圖。」麒麟笑笑的拿出一張紙,「據說這是愛琴海海域的某個地方。」

賽特斯滿懷希望的接過,臉瞬間垮了下來。他是西洋龍王一族,又主掌愛琴海,再怎麼簡略的地圖都可以破譯,只要有絲毫特徵就成。

但這張地圖…真的太考驗他了。

「…這是地圖?」他完全不敢相信,「麒麟親愛的,別玩我,這完全是幼稚園塗鴉。」
「你這麼認為?」麒麟抬抬眼,「好吧,我就這樣告訴上邪好了…說賽特斯批評他的地圖像幼稚園塗鴉。」

賽特斯張著嘴,像是吃了一公斤的黃連,「…妳乾脆告訴我,妳要去哪裡。」

「我要去獨角獸的聖地『春之泉』。」
「…妳還是讓莉莉絲來蹂躪我的玫瑰吧。」

麒麟沒答腔,只是冷眼望過來,賽特斯打了個寒顫,低頭迴避她的眼神,「麒麟親愛的,妳這不是為難我?那些長角的傢伙根本就不甩我…他們連這兒的天神都沒放在眼底…我?我不過是小小一方龍王,我敢去探聽他們的聚居地?妳饒了我吧,我不想被戳上幾百個透明窟窿啊~」

她還是沈默,只是把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來的鐵棒往桌子上重重一擺,杯碗瓢盆都一起跳了半尺。

「…我反對暴力。」賽特斯淚眼汪汪,「使用暴力不是淑女的行為。」
「賽特斯,賽特斯…」麒麟搖搖頭,「你又沒吃人,我是那種毆打無辜的人麼?那些獨角獸想戳你透明窟窿,還得先問過我的棒子。」她的笑容和藹可親又迷人,但看在賽特斯的眼底就有種恐怖的感覺,

「賽特斯親愛的,我想你信得過我,會帶我去春之泉吧?」
「…說我不知道在哪,妳會不會相信我?」賽特斯幾乎啜泣起來。
「當然…不相信。」麒麟溫柔的望著他。

賽特斯哀怨了一會兒,「…就算我告訴妳在哪,妳也進不去。哎唷,麒麟親愛的,妳表情不要這麼可怕…他們這群蹄子,防衛心超重的。若不是有他們的族人帶著,別想越雷池一步。」

他掙扎了一會兒。兩邊都難惹,他也都惹不起,怎麼辦好?他想起一個人,湧起了一絲希望。趕緊把麒麟打發出去要緊,成與不成,就不關他的事情了。

「妳去趟米蘭吧,麒麟。」他趕緊把燙手的「地圖」塞回到麒麟手底,翻箱倒櫃找出一張名片。「妳若能說服那個人,他說不定會帶妳去。他喜歡心地純淨、乾淨漂亮的處女。妳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麒麟狐疑的看看手上的名片,「…服裝設計師?」

「請妳叫他大師。」賽特斯糾正麒麟,「他在米蘭那種地方也是頗有名氣的。」

麒麟發起牢騷,「獨角獸跑去當什麼服裝設計師…他們是不穿衣服的。」
「時代在進步,親愛的。」賽特斯好脾氣的哄她,「以前我也沒生過火,更不要提煮海鮮了。」
「說得也是。」

***

米蘭,名牌服飾群的故鄉。

這個義大利最引以為傲的服裝首都,像是顆璀璨的鑽石在境內閃閃發光。蒙特拿破侖大道更是各國佳麗名媛必來朝聖的聖地,珠光寶氣,華服麗行。

但麒麟一抵達米蘭,連想都沒想過要去看衣服,目不斜視的往那位獨角獸服裝設計師的辦公室投刺拜帖,當然也毫無意外的吃了軟釘子和閉門羹。

「我就知道賽特斯靠不住,別說打通關節,恐怕連提都沒提一句…」麒麟一點被挫敗的樣子都沒有,意定神閒,「幸好我安排了B計畫。」

明蜂湧起不祥的預感,「…我能不能知道B計畫是什麼?」

妳該不會還在想吧?

「這個嘛…」麒麟刻意迴避這個話題,「以後你就知道了。走吧,搭了這麼久的飛機,我餓了…」
「餓?妳還餓?!」明峰大起聲音,「飛機上妳吃了三份飛機餐…」
「難吃。」麒麟沈下臉,「連酒都是便宜貨。便宜不是錯,但難喝就是他的錯。航空公司的採買人員是拿多少回扣啊?拿回扣沒關係,最少也不要弄出豬食吧?」

…妳還吃那麼多?

「而且吃飯的時候,我心情比較好。」她教訓著明峰,「你還有多少沒說的事情,等等一併告訴我,省得又有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一怒之下,棒子打重了…現在冥界又關閉,要找你的魂魄回來不容易。」

明峰一臉囧樣,只好默默的隨她去吃飯。

只見麒麟熟門熟路的找了家餐館,吧台後面煙視媚行的老闆娘登時雞飛狗跳,鑽到櫃台底下。

敲了敲吧台,麒麟坐了下來,「麗莎,吃飯我會付錢的。妳何必看到我就鑽到下面去?都三五十年的往事了…」

「禁禁禁禁…」結巴了半天,老闆娘也說不出個完整句子,索性一哭了事,「我什麼也沒做啊…」

麒麟聽她放聲大哭,有些頭疼的按住太陽穴。有時候她性子急了點,力道難以克制。少女時代她的脾氣又比較差,住在約克郡的時候,就近「處理」了不少歐陸的妖魔鬼怪,連維納斯都挨過她的耳光。

瞧瞧,現在大夥兒都當她瘟神了。

「麗莎,」她將語氣擺在「極度溫和」的刻度,「我真的只是來吃個飯,給我安排個僻靜的角落?」

滿臉淚痕和灰塵的老闆娘麗莎顫巍巍的從吧台下爬出來,狐疑的盯著麒麟片刻,「禁禁禁禁…」她又開始結巴。不行,心理的創傷太深,她實在沒勇氣喊出麒麟的稱號和名字,「這、這兒請…這些年我真的安分守己,什麼事情也沒做呀~」

她的眼淚在髒兮兮的臉孔上面沖出兩道白痕,看起來又好笑又可憐。

老闆娘將他們請到一間包廂,然後飛快的逃跑,將他們交給領班去處理。

「…妳到底做了什麼?」明峰頹下雙肩。
「就、就沒什麼…」麒麟含糊的應著,死盯著菜單。「她是一隻『梅杜莎』。」

正式的稱呼,這族喚為「蛇髮女妖」,很特別的幾乎沒有男性。但因為梅杜莎的名頭太大,許多人直接用梅杜莎稱呼他們。

他在紅十字會的大圖書館看過關於梅杜莎的報告,但這族和各妖相彷彿,多半都化身人形,以移民的姿態力求與人類和平相處。

「然後?」

麒麟將眼神飄忽開來,「呃…他們這族的女人忌妒心比較強。當時麗莎嫁的老公有外遇,麗莎宰了那王八蛋,又把外遇對象變成石像,扔在地下室…剛好是我來處理這件事情的。解除石像這種事情,只有梅杜莎辦得到…她又不肯說。」

「那犯得著把她滿頭蛇髮拔個精光麼?」蕙娘很不以為然,「主子,妳也忒暴躁了。」

明峰的臉孔抽搐了起來。

「…年輕的時候,誰的脾氣會好呢?」麒麟咕噥著,「這幾年我可是改很多了…」

妳見鬼!明峰和蕙娘的心裡默默的抗議。不過他們很聰明的沒說出口。

「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趁我現在心情好。」麒麟叉起一叉子的沙拉,「可別漏了什麼要緊事。漏了的話…雖說我現在脾氣改得多了,我若生氣起來,我就會想報仇…」

「行了,我也看過台灣霹靂火。」但明峰卻真的發寒了一下,按住了自己的頭髮。
「我、我在台東和花蓮交界的附近,遭逢了崇家的人。」
「有吃虧嗎?」
「沒。不算吃什麼虧吧…」他遲疑了一下,從行李裡找出一包玉笛碎片,當中有半截完整,但另外半截已經粉碎了。

他撿起半截玉笛,「…這成了我的兵器,讓我和明琦可以全身而退。」

麒麟危險的瞇細眼睛,「通通說給我聽。」

聽明峰說明了來龍去脈,麒麟拈起那截斷笛看了又看。

她將笛子放回去。「唔,很特別,真的很特別…啊,主餐來了!等吃過飯我再跟你說…」她埋首於食物中,非常非常認真的,這頓飯吃了快兩個鐘頭,等麒麟呻吟著趴在桌子上時,蕙娘熟練的掏出胃腸藥,去廚房找熱水泡茶了。

「…妳到底能不能修啊?」忍了兩個鐘頭,明峰真的忍不住了,「我覺得這不是普通的笛子。她給我的感覺和列姑射之壺很像很像。雖然我盡量把碎片都找齊了,不知道有沒有缺…」

他難過的低下頭。這樣美好、充滿靈性的樂器就在他手上毀了,讓他懊喪好一陣子。若連麒麟都修不好…該怎麼辦呢?

「修我是不能修啦。」麒麟往後一靠,抱著胳臂,頗感興趣的。「你說,斷笛處湧出模糊輝煌的霧氣,像是光劍一樣?」

明峰點了點頭。

「那修她幹嘛?修好了搞不好不能當兵器喔。」麒麟很熱切的對他眨眼,「就這樣好了,瞧瞧要去哪找這麼棒的上古佳兵?跟七大武器之首的折凳有異曲同工之妙啊~連警察都告不了妳!」

明峰望著她發了一會兒的呆,「…妳在說什麼啊?這樣漂亮的笛子被我弄壞了,我不去想辦法修復,還逼她賣命?喂,妳有沒有良心啊?這是拿來吹奏好聽的音樂,不是讓我拿去胡打海摔的啊!…」

他暴跳了一會兒,麒麟支著頤,噗嗤一聲。

「行了,吼那麼大聲做啥?我又沒聾。我不能修,但你可以。」
「…我?」明峰指著自己鼻尖。

麒麟點了點頭。「也只有你這爛好人能了。這把笛子若我沒猜錯,和列姑射之壺的確出於同源,是當初列姑射島島主的手澤。我也是偶爾聽過他的傳說…這把笛子應該就是『喚微』。

「『微』,有微小的意思,但也有『精微』、『幽微』的涵意。當初島主用這把笛子和三界之內的眾生溝通…我倒沒想到這笛子居然躲過歲月和戰火。你若想修復,只要拿起殘笛『呼喚』就可以了。」

明峰半信半疑的拿起殘笛,不知道該怎麼『呼喚』。在她破碎之前,還是自由自在的時候,不知道會發出什麼聲音啊…

他將殘笛湊在嘴邊,吹出了一個音。

單純、清亮,甜美的聲音,誘使他吹奏下去。在他陶醉在音樂中時,桌子上的碎片像是受到召喚,紛紛重組到殘笛之中,在他吹奏完無名的樂曲後,碎片都重新融進短笛中,連遠在列姑射島的細微殘片都回歸而來。

明峰瞪著手底完整無缺的短笛,一個完美的奇蹟。

「喚微的眼光很特別啊,」麒麟打了個呵欠,「居然會看上你這書呆。」
「誰是書呆啊?!」明峰怒吼。
「就說你這書呆的桃花都開在特別的地方了。」麒麟湧上個酒嗝。
「…我不想聽。」
第六章  流光

麒麟無所事事的在米蘭待了一個禮拜。她除了跑去梅杜莎的餐館白吃白喝(她要付帳,滿臉眼淚鼻涕的梅杜莎跪著求她吃飽快走,帳完全不要她算),就是在米蘭到處觀光。

大家都知道,米蘭是時尚之都,事實上,米蘭是個古城,眾多古蹟林立,不是只有蒙特拿破侖大道。達文西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最後的晚餐」,就在聖瑪麗亞感恩教堂。

米蘭曾是文藝復興的重鎮之一,達文西曾在這兒工作過。他諸多筆記和素描收藏在米蘭的Ambrosiana 圖書館。這間大圖書館收藏書籍甚鉅,明峰得倚靠非常大的自制力才有辦法離開這兒,但總是要麒麟三催四請,最後抽出鐵棒才能將他「請」出大門。


「說你是書呆,真是一點都不虧!」麒麟薄怒著。
「…現在覺得當個圖書館員其實還滿不賴的。」明峰有些沮喪。
「現在有這種覺悟也太遲了。」麒麟冷冰冰的說。

晚上他們又去聽歌劇,過一種精神上過分奢華的生活。明峰當然很開心,尤其是當晚的歌劇是由Diana Damrau主演夜女王的「魔笛」。

當她演唱「噢,這不困難,我親愛的孩子!」這段時,明峰想到林殃也曾用妖力唱過。但他卻讓Diana Damrau感動得幾乎落淚。

這是人間的聲音,人間最極致的華彩女高音。是沒有妖力沒有魔法,完完全全,屬於人類的完美。這也是殃最想達到的境界。

當他聽著這樣激烈高昂,卻又清亮甜美得幾近殘酷的美妙歌聲時,他覺得這世界真的有須多美好需要捍衛、保護。他一直在想水曜接近空靈的預言…以及「末日」。

我不會讓末日降臨。他默默的想著。是誰規定末日一定要在這個時刻降臨呢?難道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他瞥見身旁沈醉的麒麟和蕙娘。為了保護她們這樣幸福的時刻,就算是逆天,他也會去做的。

你看她們的神情是多麼美麗。

「…天天吃飯喝酒聽歌劇。」明峰看著擺在眼前熱騰騰的烤小羊排,他的臉孔垮了下來,「我們這樣會不會太墮落?」

「墮落也有其快感存在。」麒麟漫應著,「人就是該為華美的事物墮落。」
…妳是這樣教學生的?妳是哪國的師傅啊?!

「…化育池呢?!獨角獸呢?!妳不是快要死了,還有心情喝酒吃飯逛古蹟!!」明峰真的快要受不了了,「妳的B計畫呢?」

麒麟放下刀叉,眼神飄到旁邊,「…還在想。」

我就知道!

蕙娘趕緊架住明峰。雖然說梅杜莎不會要他們賠,但這些餐具是很貴的。人家讓他們白吃白喝就夠倒楣了,還砸人家的店,實在太不厚道。

「行了,麒麟身體不好,想不到那兒是有的…」她勸著明峰。
「她壯得跟頭牛一樣!她的食量有三頭牛那麼多…不對,牛是吃素的,說她食量像牛還侮辱了牛呢!」
「聲音小些吧,我的爺…」蕙娘費盡力氣才架住要撲上去的明峰,「這是別人的餐館,不是咱們家隨便你砸…主子,別逗他了行不?妳總有什麼打算吧?」

麒麟一臉沒趣,「看他這麼跳正有意思,蕙娘妳老愛攔我…」

「主子!」「麒麟!」憤怒的式神和憤怒的弟子一起吼起來。

掏了掏耳朵,麒麟掏出她萬惡的火符,又把紅十字會的電話炸得飛跳。「喂,別裝死。」麒麟抱著胳臂,「部長,接電話。還是你希望全體主機一起當機?」

「我接,我接!」遠在紅十字會總部的部長痛哭流涕的接起電話,「親愛的麒麟,妳不能打正常的電話過來嗎?」

「國際電話很貴。」

部長啞口無言片刻,「…有什麼事情?」

「是這樣的,」麒麟笑嘻嘻,「聽說下個禮拜,有個叫『肯特』的服裝設計師會參加一場米蘭富豪舉辦的宴會。」

「肯特?」部長偏頭想了想,「這名字好熟…那隻尤尼肯?!」
「你知道的嘛。」麒麟語氣非常輕快,「好,我要宴會的請帖。這點小事,難不倒神通廣大的紅十字會吧?」

「…麒麟,我們惹不起那群蹄子。」部長的額頭開始冒汗。
「我退休了,不是紅十字會的人員喔。」她神情愉快的宣佈,「所以你只要幫我弄到請帖就好,帶累不到你們。你會的,對吧?」

「對喔,妳退休了…」部長拉長聲音,「還失蹤了一年多。那為什麼我要…」
「因為我成群結黨,一批學生都在為紅十字會賣命。」

部長握著電話,突然很想哭。他是造了什麼孽,必須和麒麟共事呢?「…知道了。」他有氣無力的掛上電話。

麒麟得意洋洋的轉頭看著明峰和蕙娘,「你們瞧,我說我會有辦法的。」

…妳是有辦法,但卻是惡霸的辦法。妳到底是禁咒師還是地痞流氓啊?明峰和蕙娘雙雙頹下肩膀,臉孔一陣陣羞愧的麻辣。

不過靠了麒麟的惡霸辦法,他們的確華裝麗服的混到豪宴裡頭去,也終於見到了那個叫做「肯特」的獨角獸服裝設計師。

他靜靜的站在角落,金黃色的及腰長髮束成一束,襯著黑色的西裝,讓他的白皙絕色像是雪照般。

濃密的黑眉在他晶瑩剔透的臉孔劃下異常惹眼的線條,粼粼如冰湖的瞳孔是那樣冷漠孤絕,讓他和談笑的華服賓客顯得涇渭分明。

他就像傳說中的獨角獸,靜默的、以人形,在繁華中將自己隔絕開來。

「唔,真的是親戚。」麒麟咕噥著,「只是需要這麼屌嘛?」
「女孩子家說什麼屌不屌的?」明峰的臉孔紅起來,「把妳胸口拉上去點。」

麒麟嘆口氣,看看其他穿到幾乎露點的名媛,又低頭看看自己規矩的低胸洋裝。「我算很保守的欸。」

明峰不跟她爭,一把奪下蕙娘手裡的長紗巾,往麒麟的脖子上打結。

「…你想弒師也找個僻靜的角落!」麒麟掙扎的的爭取空氣,「得了得了,我自己來好嗎?我自己來!」

年紀這麼輕,跟個小老頭兒似的保守。我收這囉唆頑固的弟子做什麼?

她將紗巾結成一朵美麗的花,筆直的往肯特的方向走。

「…妳要去哪?」明峰目瞪口呆。
「單刀直入最快。」麒麟頭也不回,「誰耐煩跟你們在後面囉囉唆唆…」

她走到肯特的面前。她個子已經算是高了,但還得抬頭看肯特。

「嗨,」她很大方的打招呼,「我是東方麒麟族的麒麟,你應該就是獨角獸一族的肯特吧?」

肯特瞪著她,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見到這樣光潔純淨的處女,還是遠親麒麟族的處女。但她卻這樣直接走到她面前,說破肯特的祕密。

他們這族向來厭惡繁華,行事低調,更是嚴守身世。若之前有人這麼白目,他早就隱身逃離,改換姓氏。只要獨角獸想要,任是誰也找不到。

肯特算是獨角一族的異數了。比起冷漠疏離的同族,他更愛繁華熱鬧,也是唯一會到處交朋友的獨角獸。許多人或移民知道他的身分,但為了保持和他的友誼,卻不會去說破他。

這陌生的遠親卻打破他的規則。

但他的目光離不開這位純淨的美好處女。這是他們這族的弱點,而他的弱點特別嚴重。

「…我可以不承認嗎?美麗的小姐?」他執起麒麟的手,有禮的一吻。
「別否認就可以了。」麒麟笑笑,「這是我的弟子宋明峰,我的式神蕙娘。」

另一個美好的處女。肯特湧起一股暈陶陶的美妙感。還是個非常中國的美女呢…種族就不要去計較她了。他執起蕙娘的手,蕙娘卻飛快的抽走,還在背後擦了擦。

東方羞澀的美女,和遠親大方的美女。他覺得他簡直要幸福的飛起來了。

至於明峰,在他眼底自動虛線化,忽視的非常徹底。

「美好的小姐們,有什麼事情我可以效勞的嗎?」他的冰霜立刻融解,當他微笑的時候,像是春天具體的在他身上展現風華。

「有啊。」麒麟打蛇隨棍上,「請帶我們去春之泉。」

他的微笑凝固在臉孔上,馬上轉黑。「…妳們怎麼知道…」

「我猜,你也認識上邪吧?」麒麟笑得純真無邪。
「…那個混帳東西!」肯特的風度跑得一絲也不見,開始罵起各國髒話。很不巧的是,麒麟和明峰大半都聽得懂。

原來帥哥也是會罵髒話的。

等他罵到開始詞窮重複,才停下來灌了口酒,也讓麒麟等深刻了解他對上邪的嚴重不滿。

「…上邪大人到底做了什麼?」蕙娘忍不住問了。雖然她是足不出戶的千金殭尸小姐,但是對於上邪這個聖魔有一種類似偶像的崇拜。聽這隻娘娘腔的獨角獸罵娘罵半天,其實她不太高興。

「他做了什麼?」肯特跳起來,「你們還好意思問他做了什麼?他明知道我酒量不佳,還把我灌醉,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要我應允帶他去春之泉!一來我心急著要去赴約,二來我爛醉到沒有理智了,居然答應他帶他去見識。這傢伙去了也不安分,居然試圖飲用我們寶貴的春泉!若不是我護著,他死一百次也不夠…這傢伙害我被長老責罰,差點兒就遭了放逐!他媽的…若不是他變成女性是那樣美好的處女,我天涯海角也非追去宰了他不可…」

麒麟點了點頭。所謂「不打自招」,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她對俊男美女的智商,有了腦損傷的評價。

我?我是特例。像我這樣聰明智慧、伶俐機巧的絕世美女,因為太稀有了,才會引得許多男人傷心。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她溫柔的笑著,將肯特讓到一旁的沙發,示意蕙娘去拿酒,「說起來,上邪君也太不應該了。只是上邪君變化成女性,總不可能還是處女…再說肯特大人看不穿他的性別麼?」

肯特看著她溫柔如水的面容,眩目了一下,蕙娘遞到她手裡的酒,一仰首就乾了。你知道的,面對這樣過分的美麗,很容易讓人口渴。

「我們獨角獸,對處女的定義和人類不太相同。人類總認為女子未經人事就是處女了,這簡直是大錯特錯。真正的處女跟經不經人事根本沒瓜葛,最重要的是,能夠一直保持光潔純真的心,一種少女般嬌嫩的氣質。對於這樣的女子…我們是沒辦法抗拒的。人類又不懂我們的標準,看我們只接近處女,就說我們有處女癖,根本不是那回事。只是他們符合我們標準的女子,多半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罷了…

「而妳,可以迷惑最冷硬心腸的獨角獸,麒麟小姐。」

他含情脈脈的望過來,麒麟笑笑,又遞給他一杯酒。「就算上邪君變化成女子也可以?」

「他條件符合啊。」肯特苦著臉,「我沒辦法用人類的語言跟妳說明,但他的確是我們眼中的『處子』。他沒當場暴斃,就是因為他的模樣讓我族不忍下手。妳說說,他這樣對嗎?我這樣滿腔熱情的對待他,他卻一走了之…還把我害得這麼慘!多少年了,我族的女性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因為我將外人引去褻瀆了神聖的春之泉…」

「哎呀,好可憐喔…」麒麟哄著他,又幫他添滿酒杯,「來來,我和蕙娘陪你喝酒消愁…上邪這樣太不對了。」

瞪著麒麟,明峰整個悶掉。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麒麟打什麼鬼主意,她現在不做著和上邪相同的事情嗎?誰知道當初那個色咪咪的肯特是為啥帶化為女性的上邪去春之泉…

別告訴他去蓋棉被純聊天,他今年可不是八歲,還相信這種鬼話。

沒一會兒,不知道是肯特的酒量太差,還是色不迷人人人自醉,肯特開始動手動腳,俊逸的臉孔含著春意,和麒麟攬著肩,開始訴起衷腸來了。

「…麒麟,我覺得他活該。」趁肯特去洗手間的時候,明峰沒好氣的說,「但你欺騙一隻有點智障的小動物,我總覺得有些可憐。」

「安啦,不算欺騙不是?我們是遠親啊,他們的春之泉,我也是有分的。」麒麟漫應著。
「這樣會不會太惡霸?他已經被上邪擺了一道了…」
「多我這道,說不定他會學聰明點。」麒麟笑嘻嘻的喝著香檳。「放心,交給我就對了。」

交給妳,那隻獨角獸就毀了。

明峰的耿直讓他看不下去,但是關係到麒麟的性命…她那句「活不久」讓他常常半夜嚇醒。

他決定走到陽台去吹風,硬著心腸裝作沒看到。

這實在很違背他的原則啊…明峰深深的嘆了口氣。

所謂歷史,就是人類受過的教訓記錄。但歷史總是重複上演,因為人類老是記不住教訓。這也適用於眾生,尤其是這樣風姿絕麗的獨角獸。

肯特喝醉的模樣非常的美,臉孔沁出淡淡的桃紅,眸光流轉,豔麗不可方物。明峰一整個納悶,像這樣清麗絕倫的生物,為什麼會去迷戀其他漂亮的人(不管什麼種族)。

他真的要看美人兒,不會拿個鏡子照一照就好?還老是被美色迷得頭昏眼花,一次次的被耍。看起來他的眼光很差勁,老是愛上一些居心叵測的傢伙。

這不知道算是一種才能還是災難。

總之,他讓麒麟灌得爛醉,而且在她花言巧語下,答應要帶他們去春之泉。

「但是親愛的,妳不會跟上邪一樣試圖飲用我們寶貴的泉水吧?」肯特還殘留著最後一絲理智。
「我發誓,」麒麟慎重的舉起手,「我絕對不會去喝泉水的。」

…這不是廢話?她當然不會喝…她是要整個泡在裡面。明峰更悶了,摸了摸口袋裡的短笛。天知道他的能力時靈時不靈,泡在春之泉的麒麟據說等於重新出生,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蕙娘又柔弱(?),他要保護她們兩個,不知道能不能夠…

懷著忐忑的心,他們隨著肯特,進入了他的家。他的臥室有面非常大的鏡子,會讓人想起哈利波特裡頭的那一面意若思鏡。

「好了,親愛的。」他親熱的抱著麒麟的肩膀,「只要我們跨入鏡子…就可以抵達春之泉了…」
「但我不能擱下蕙娘和明峰。」麒麟說。
「蕙娘小姐當然…妳握著她的手就行了。」但他完全忽視了明峰的存在。

於是,在獨角獸的引領之下,他們走入鏡子,來到了祕境「春之泉」。

握著麒麟的手,明峰閉著眼睛,手心都是汗。等他感到自己觸到柔軟的草地時,他幾乎昏了過去。

那是一種強烈的、充滿純氧感的森林氣息。對於呼吸慣了污濁的人類來說,這樣的純淨實在太刺激了。過了十來秒,他才適應過來,暈眩的感覺這才慢慢消退。

張開眼睛,觸目都是深深淺淺的碧綠。他像是來到了傳說中的精靈之鄉,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每片樹葉、每滴露珠,都擁有著充沛的生命力。

他不敢太用力呼吸,因為空氣乾淨到讓人疼痛。因為…這片天恩豐沛的森林裡,有種美到不可思議的生物在漫步。

美得幾乎有朦朧感,的確,有些形似人間的馬。但也只是若干形似。這完美的生物讓他呆在當地,動也不敢動,生怕會驚嚇到這樣美麗、矯健、如夢似幻的靈獸。

他們為什麼要愛戀人類粗陋的處女?他們這樣纖細完美,再美的女子在他們面前都顯得粗糙。他們居然會為了所謂的「處子」如痴似狂。

「…太美了。」明峰只能擠出這三個字。他深深為了辭彙不足而苦惱起來。

這個時候,爛醉的肯特才瞧了他一眼,充滿自豪,「我族是三界之內最完美的生物。」

明峰不得不同意他。「…你不該變化成人類。」這太糟蹋了。

肯特睜著醉眼,呆呆的看著林間漫步的同伴。「…你不懂。太完美的美麗,才是有殘缺的。真正的美麗,是殘破中得到的完整。我族的美已經到了頂點,無可追求…這令人難以忍受。」

…我才難以忍受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觀點。明峰默默的想。

但麒麟居然跟著出了一會兒的神,笑了出來。「肯特,你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美的鑑賞者。」

肯特漾出一個甜蜜的笑,但讓明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所以我迷戀妳,親愛的。」

麒麟溫柔的看著他,「但是肯特,我不安好心眼,故意騙你帶我來春之泉的。」

「我知道。」肯特將麒麟抱個滿懷,「若不能變成靈獸,妳會死吧?我不願意見妳消失。」

麒麟先是睜大眼睛,又緩緩的閉上。她也抱住肯特。「我欠你一筆。」

「我已經得到報償。」肯特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額,「只要妳活著。我族不會殺害自己族人。頂多長老罵我一頓,把我放逐個幾百年而已。妳知道嗎?當初我好奇東方遠親的處女長什麼樣子,上邪變身給我看…和妳有幾分相像。」

「…大概是我曾曾曾曾…曾祖母子麟吧。」麒麟溫和的笑,「她和我是有點像的。」
「說不定那時候,我就愛上妳了…」

他們雙手交握,盡在不言中。

但發悶的明峰忍不住,「…我說,我們站在這兒看你們談情說愛合適嗎?你們族人的角為什麼變得好長?…他們衝過來了!」

蕙娘敏捷的舞空起來,抓著明峰的後領。不然他可能被四隻獨角獸的長角戳出四個透明窟窿。

「糟了,我們被發現了!」肯特這時候似乎酒醒了一點點。

…你們站在那兒演文藝片的時候,一點掩蔽都沒有,難道獨角獸都盲聾啞三重苦,通通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聞而不群起而攻?

「你的大腦是怎麼長的啊~」明峰哀叫了起來。

獨角獸似乎有自己無言的溝通方式,只是一瞬間,數十隻獨角獸圍攏過來,氣勢洶洶的頂著極長的角。
像是長槍一般,閃爍著鋒利的光芒,肯特的臉孔變得雪白,他將麒麟的手拉到自己脖子上,大喊大叫,「不!不要過來!這些人說,你們若過來的話,就要殺死我了!你們要眼睜睜看著族人遇害嗎?」

麒麟先是一怔,拼命忍住笑,作勢掐住肯特的脖子。「…叫你們長老或族長出來,我有話說。」

圍成大圈的獨角獸竟然停滯了下來,但也沒有散開。他們美麗的眼睛宛如紅寶石般璀璨,但也散發出一種霜寒的殺氣。

沒一會兒,一位身穿白袍的長者排眾而來。外貌上自然是飄逸俊美的,但他有種無形的威嚴,沈重的簡直與神威比肩。蕙娘悄悄的落地,身體一軟,饒是明峰動作快,不然可能跌到地上。

能將蕙娘衝擊到這種地步,麒麟凝重起來。靈獸皆有的驅邪,隨著修行越高,能力越強。尋常靈獸蕙娘並不看在眼底,她是八百年道行的大殭尸,但她畏懼子麟,也畏懼這位獨角獸長者。

不過,他為什麼不變化回真身?在春之泉,他們已經無須掩飾身分,可以自由自在的回復獨角獸的模樣,倘佯在他們的聖地。

微風吹起長者的長髮,赫然發現他的臉頰上有刺青,那是一行花體文字,就刺在他的右眼瞼下。
麒麟一陣陣頭皮發麻,心裡暗暗喊糟。

靈獸有個不成文的傳統,若自覺有罪、遭受懲罰流放,會紋面代表悔過,並維持人形,受罰不可恢復真身。

既然獨角獸會請這位靈威濃重的長者出來,可見不是罪人。但他依舊紋面人身,應該是自我懲罰,會弄到長老或族長自我懲罰,獨角獸族裡應該出了大事。

「人類,」那長者開口了,語氣冰冷,即使聲音低沈悅耳,還是讓人不寒而慄,「已經殺了我的女兒還不夠,還欺騙我族逆子麼?」

「…我不完全是人類。我是…」麒麟趕緊撇清,但長者憤怒的打斷她的話。
「住口,混血的雜種!哪個人類不是混血?!你們這些可鄙、低下、無恥到極點的下流野獸!」長者情緒非常激昂,靈威更盛,震得蕙娘眼底滾淚,全身顫抖,明峰趕緊擋在她前面,握緊她的手,才讓她的臉恢復若干血色。

「殺人的不過是一個,這樣擴大演繹不覺得太狹隘?」麒麟也氣了,「作為一族族長的胸襟卻只有綠豆大?看起來獨角獸真的沒前途了。」

肯特張大嘴,瞪著膽識極佳但不識時務的麒麟。他費盡苦心演了這場好戲,結果麒麟跟他唱反調!

「人類!這就是無禮的代價!」長者怒吼,憑空打了個震耳欲聾的雷,電流灼熱的奔騰向麒麟。

麒麟賞了肯特一個喉輪落,托著他的下巴,狠狠地將他摔進獨角獸群中,雙眼晶光燦爛,她昂首發出一聲激越的龍吟,那震撼人心的聲音居然驅散了雷火。

「你對抗的不是麒麟,而是麒麟族的一切!」麒麟指了長者的鼻子,「我,甄麒麟,並不僅僅是人類而已。我是東方麒麟族的子嗣,生來就有麒麟角!」

「麒麟族又怎樣?」長者冷笑,「衝著東方神族搖尾巴當寵物,自甘墮落的靈獸!妳若以為我會念在古老的親族關係,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不過…」他轉眼看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肯特,「看在妳一念之慈,居然免我族子雷霆之災,我就聽聽妳說什麼吧。」

這老頭…好令人討厭。麒麟極度不耐煩,但看看虛弱的蕙娘和張惶的明峰,硬把氣忍下來。

「…請讓我進春之泉。」說是說得很客氣,還特地加了個「請」,但語氣之驕傲囂張,連明峰都黑了臉。

「不能。」長者回答的很乾脆,「將肯特帶走,關他個一百年,看能不能改掉愚蠢的毛病。這些東西…」他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讓他們受盡折磨而死!這就是褻瀆聖地的代價!」

他飄然而去,麒麟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但獨角獸的包圍圈越來越小,角尖鋒利的光芒不祥的閃爍。
「…現在怎麼辦?妳說啊!」明峰緊張到有些抓狂了。

「那只好執行C計畫了。」麒麟冷靜的看著越來越小的包圍圈。
「…妳該不會說妳還在想吧?」明峰很想乾脆掐死她。
「錯了,」麒麟氣定神閒,「我連想都還沒開始想。」
「…………」

現在站到獨角獸那邊還來得及嗎?他比較想宰了麒麟。

獨角獸在他們五尺之前圍成緊密的大圈,然後停滯不前。明峰的心情越來越沈重,覺得像是被貓戲耍的老鼠,困在鋒利角芒的牢籠裡,還被這些獨角獸的殺手這樣戲弄。

他不知道的是,獨角獸並不是殘酷好殺的種族。他們普遍喜愛音樂、藝術,對美有著無比的崇敬。或許是極度孤傲,甚至可以說是孤僻的種族,臨敵時的勇氣卻連神族都會膽寒。根據不可靠的傳言,遠古時西方神族試圖收服獨角獸,當中一隻叫做「尤尼肯」的獨角獸帶頭抵抗,最後他的長角串殺了七個天神,自己也跟著同歸於盡。

但他的靈能和激烈的勇氣震驚了整個天界,眾神放棄收服獨角獸的打算,並且一直給予同於神族的尊重。

他們擁有烈火般的勇氣,但他們並不好殺,尤其不想殺眼前這三個美好的「處子」。

這塵世,人類總是太早就被污染。要看到這樣心靈純淨美好的處子,真的非常稀有。

但授命於族長,他們也不得不執行。但要怎麼徹底執行,又是個重大難題了。

族長要他們讓這些美好的褻瀆者「受盡折磨而死」,要怎麼辦到呢?殺他們很容易,助跑,衝鋒,這些褻瀆者可能連反抗都不及,就死了。但這不算是「受盡折磨而死」吧?

他們是愛好音樂和藝術的獨角獸,不是殘酷的邪魔。這讓他們很為難。

「先抓起來好了?」他們當中一個低語,「不然怎麼執行『受盡折磨』?」
「也對…」

一隻獨角獸騰空而起,往看起來最虛弱的蕙娘衝鋒,明峰大驚,拔出口袋裡的短笛,輝煌的霧氣乍湧,像是一道模糊的光劍,隔擋開了獨角獸的攻勢。

明峰和獨角獸都是一怔。

「決定就是你了,明峰!」麒麟跳了起來,很有氣勢的指過來,「妙蛙種子,藤鞭!」
「我不是他媽的妙蛙種子!」明峰大叫,「什麼是藤鞭啊?!」

但他手底的短笛像是感應到指令,從筆挺的劍身柔化成鞭狀的光,隔擋開了獨角獸凌厲的攻勢,鞭尾還在眼角掃了一下,逼他後退。

「我就說還有C計畫嘛。」麒麟叉腰大笑,「上吧,飛葉快刀!」
「飛葉快刀又是什麼啊~~」明峰慘叫著,但原本柔化成鞭的光化成片片飛鏢,從來沒見過這種武器的獨角獸躲得左支右絀,還是挨了幾下,立刻瘀青了。

「皮卡丘,電光一閃!」麒麟舉手。
「誰是皮卡丘?」明峰已經不是生氣可以形容,但他不由自主的舉起短笛,強大的電流砸在獨角獸的身上,讓他暈厥過去。

…現在是什麼情況?不要說明峰矇了,連獨角獸群都一起傻掉。

這個男性的褻瀆者居然這樣輕易的打倒他們族裡的勇士!不能讓他們逃走!顧不得徹底執行,他們一起衝上前。

「莎奈朵,催眠術,瞬間移動!」麒麟舉起手。

莎奈朵?那是啥?明峰氣急敗壞。妙蛙種子、皮卡丘,他還跟麒麟一起看過動畫。莎奈朵?這三小?

「這集我沒看過!」他大吼,閉上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末日…

睜開眼縫,他看到獨角獸居然集體打起瞌睡,還在發呆的時候,他們眼前風景快速的模糊,電光雷火間,已經瞬移出包圍圈。

「我看過。」蕙娘淡淡的說,拉著明峰跟在麒麟背後逃生。

……

「麒麟!妳有點常識好不好?!我求求妳不要這樣脫離現實了~」
第七章  轉生

這不知道是明峰第一千零幾次懊悔不該當麒麟的學生。問題是,每次懊悔,每次上當,一點進步也沒有。

她的A計畫從來都不可靠,B計畫是標準的「現在開始想」。更糟糕的是,她的C計畫居然是…「還沒開始想」。

到底跟這樣的師傅有什麼前途,你告訴我?






跑到心臟快跳出來的時候,明峰只有無盡的懺悔與懊惱。人家獨角獸有四條腿,麒麟有慈獸血統,跑得也不慢,還有閒情逸致往後面丟符咒阻礙獨角獸的追捕;蕙娘是殭尸,不會累,還可以幫著放結界;唯一可憐的是他這個號稱「長生不老」但依舊是血肉之軀的軟弱人類。

他是造了什麼孽呀?!

「麒、麒麟!」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自己會一命嗚呼,「妳往那邊跑、跑…呼…是要跑去哪?」
「去春之泉啊,還要問?」她氣定神閒,看起來再跑個一晝夜也是熱身運動而已,「嘖,獨角獸的幻陣搞不好比麒麟族還強…明明就聞得到泉水的味道,怎麼就走不到呢?」

明峰才覺得一整個莫名其妙,他們幹嘛老兜著圈子?明明右轉就可以通往泉邊,麒麟就是要往左邊跑,雖說地球是圓的,理論上都會抵達,但要刻意這樣繞地球一週來證明,未免不切實際。

「這裡啦!」他已經覺得肺要爆炸了,「妳眼睛出什麼毛病?連路都不會看?」

麒麟倒是訝異了一下。獨角獸的幻陣的確高明,就算她靈力最巔峰的時候搞不好都還看不穿,她這說強不強,說弱不弱,身體遠比腦袋聰明的笨蛋弟子,居然一傢伙就找到路了。

一拐彎,跟著連滾帶爬的明峰衝下山坡,果然,廣大的春之泉就在眼前。

發一聲喊,緊追不捨的獨角獸群起衝鋒,立刻破除了蕙娘一路留下來的結界,但結界破裂也延遲了他們幾秒鐘,這一點時間已經讓他們衝到泉畔了。等他們憤怒而至時,蕙娘再次佈下的結界又阻住了他們的去路。

說是春之泉,事實上卻是個極為廣大的湖泊。在人間隱居的獨角獸,小心翼翼的保留了這個島嶼和泉水。

據獨角獸的傳說,當初天柱斷裂,列姑射島崩毀陸沈,失去故鄉的靈獸一族也有了歧見。怨恨神族的靈獸往西,願意和神族重整世界的靈獸留了下來。對同族的分裂與臣服忿恨,往西的靈獸紛紛折角立誓,絕對不再回到東方,再也不見罪魁禍首的東方諸神。

這就是獨角獸的起源。

懷著痛苦和悲傷的獨角獸來到西方的愛琴海一帶。眷念舊土的獨角獸帶來了列姑射島的泥土和靈泉水。他們用最強大的幻陣保護了最像家鄉的一個島嶼,在島的根柢埋下列姑射的土,將靈泉水倒入這島嶼的湖泊中,成了新的「春之泉」。

他們成了孤傲的一族,拒絕任何眾生染指玷污他們僅有的家鄉。

但他們強大的幻陣卻有一個極大的弱點。他們怨恨神族,和原本是神族的魔族,以及臣服神族的妖類,所以幻陣完全針對這些眾生。而人類在他們眼中太卑微,血統又混雜太多眾生,幻陣同樣也對這些混血人類有效。

不過,他們忽略了,這世界還有極其稀有的「純種人類」。

明峰因為這個疏忽,引導麒麟來到春之泉。

麒麟看到春之泉,神情變得恍惚而甜蜜。她擁有強烈的麒麟血統,相當程度的被靈泉吸引。論起源,不管是麒麟一族寶貴的化育池,還是獨角獸極度珍視的春之泉,都來自已經毀滅的列姑射原島上的靈泉。

「徒兒,你可頂得住?」後面的獨角獸已經快要攻破蕙娘的結界,她只能勉強支撐。
「頂不住也得頂住!」明峰脾氣很壞的吼,「快去吧妳,什麼時候了,還耍嘴皮子!」他拔出短笛,冒出旺盛輝煌的光霧,像是一把巨劍。

麒麟咧嘴一笑,她衝往泉畔…只見一匹巨大無比的獨角獸從泉水中湧現。她瞠目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看到稀有的、眾生的亡靈。

那隻巨大無比,連蹄子都比麒麟高的獨角獸英靈望著麒麟,火紅的瞳孔卻有絲笑意。「倒沒想到,我死去這麼久,居然還可以看到東方遠親的子嗣。」

他低沈渾厚的聲音並不是用「聽」的,而是在心底、腦際,嗡然而巨大的迴響。

攻破結界的獨角獸群不再動作,紛紛朝著巨大英靈屈膝。

「…尤尼肯。」麒麟深深吸了口氣。她幾乎是本能的知道,這就是無畏天界神威,為了族群自由刺殺天神的獨角獸。他的威名成了獨角獸的種族名。

「是,我是。」他睥睨著麒麟,「遠親的人類女兒,妳來這做什麼?」
「我來成為真正的麒麟。」她滿不在乎的回答。

他發出雄渾的笑聲,蕙娘呻吟一聲,倒在草地上,蜷縮成一團。她透支了太多力量,又讓驅邪的獨角獸英靈衝擊,比遭遇獨角獸族長還吃力,她毫無辦法的呈現假死現象,避免內丹毀滅。

「蕙娘!」明峰大叫,他抱起毫無生氣的蕙娘,眼眶憤怒的發紅,「你殺了蕙娘!」揮著手裡的巨劍,他激動的奔上去…

麒麟卻伸出腳絆倒了他,讓他跌了個狗啃泥。

「你那麼激動做啥?」麒麟冷冷的,「蕙娘沒事的。大人說話,你小孩子插什麼嘴?」

吃了一嘴沙子的明峰狼狽的爬起來,摀著流血的鼻子。他得很忍耐才能克制弒師的衝動。

尤尼肯冷淡的睇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彎起,「妳這人類小徒不錯,妳也很不錯。」

「比不上您老人家。」麒麟敷衍的恭維一聲,「老大,就借洗個澡,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每隻獨角獸都能洗,就我不能?頂多我付浴資,如何?」

「哼。小姑娘好大口氣。」尤尼肯冷笑,「妳有一半人類血緣,入了春之泉,有一半的機會是會死的。另一半的機會雖然不會死,也不見得能化身為靈獸。若聽我的勸,妳不妨照這樣子活下去,也有一兩百年好活,雖然短命點,也是人類的壽限。何苦刻意來找死、甚至自找成怪物?」

明峰聽到發愣,不禁大怒,「…麒麟妳居然騙我!妳…」

「小孩子有耳無嘴啦!哪邊涼快哪邊站!」麒麟兇他,洶湧的氣勢居然讓明峰閉了嘴。
「尤老大,」麒麟轉頭心平氣和,「這些你我都明白,但我非下這泉不可。」
「為什麼?」尤尼肯偏著頭。
「尤老大,」麒麟笑笑,「您過世已久,塵世原本無須留戀,為何保存了所有靈力,以亡者的身分存在?這對靈獸來說,不但痛苦,也是種恥辱。」

尤尼肯瞇細了眼睛,「我有我的理由。」

「尤老大,我的理由和你相當。你看到或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了。萬一有那一天,我不能用這樣什麼都不是的身分去處理。我想你會明白的。」

巨大的獨角獸英靈凝視著麒麟,許久許久。他突然一笑,「沒想到遠親出了這樣有膽識的姑娘。我不阻妳,但也不幫妳。是福是禍…就交給命運吧。」

「…麒麟不要!」聽得一頭霧水的明峰終於想明白了,緊張的大叫著衝上去。

但麒麟已經優美的一縱,跳進了春之泉深邃的寶藍之中。

「…麒麟,麒麟!」明峰狂喊著,也要跟著跳下去,「麒麟!」

尤尼肯振蹄,引起強烈的地鳴,連春之泉都掀起宛如海嘯的波濤,屈膝的獨角獸紛紛翻倒。明峰讓他震得往後跌,好不容易才穩住腳,心裡湧起又恐懼又無力的感受。

但這巨大的獨角獸英靈卻揚了揚眼,真正的正眼看待這卑微的人類。

「…哼。」他冷笑一聲,「憑你一個凡人,也想進入我春之泉?方纔聽了這麼多,難道你理解力如此低落?連有一半麒麟血統的遠親女兒都未必能如願生還,你一個脆弱容器的人類,春之泉只會是你腐蝕一切的毒藥!」

「我懂,我懂啊…」但是看著寶藍深邃的廣大泉水,明峰的心整個揪緊起來。他常被麒麟整得哭笑不得,暴跳如雷,他也常自覺命苦,跟到這樣不成材不像樣的師傅。

但…她是麒麟啊!是他的親人,他的師傅,這世界上勉強可以算是「同族」的孤寂旅伴。就是因為她那不在乎、懶洋洋又寬容的笑容,他才覺得就算天塌下來也是小事一樁。

不然發生了這麼多、這麼多遺憾又痛苦的事情,他連真正的親人都不能夠相聚的孤獨中,只有麒麟和蕙娘,出嫁的英俊,是可以相依又不會帶來災害的親人…沒有她們,他早就讓蝕骨的孤寂侵蝕腐敗了。

「她是麒麟啊,你不明白,她是世界上唯一的麒麟。她才不會死!就算變成怪物,也一起當怪物啊!麒麟,妳不是說我留級了?我還沒畢業,妳不能拋下我走掉啊!麒麟!」他聲嘶力竭的對著春之泉喊,充滿驚懼無淚的憂傷。

尤尼肯動容了。這凡人少年充滿一種強烈的感染力,連他這樣一個鎮守春之泉的冷情亡者都動容了。當他用「心」去看那個孩子,瞇細了豔紅的眼睛。

「你是繼世者。」他冷靜的說。
「我不是他媽的繼世者!」明峰狂怒起來,「麒麟說過,我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用不著跟他媽的劇本走!我就是、我就是我!我是宋明峰,不是什麼繼世者!」

他這樣的無禮,卻讓尤尼肯真正的微笑起來。

「人類毀滅多次,多次出現『彌賽亞』。」尤尼肯平靜的說,「這些『彌賽亞』都是未來之書預言的『繼世者』,他們幾乎都讓天界收服,僅有的例外在魔界。真人,你的決定與眾不同。不過身為一個只有過去沒有未來的亡者,未等你蓋棺論定,我是不會給予肯定的評價的。」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評價,也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東西。」明峰乖戾的說,「我只想下去打撈麒麟。這麼久沒有浮上來,她說不定溺水了…」

「她不會溺水。」尤尼肯睥睨著他,「我想,你心裡也明白。轉生宛如重新孕育出生。我要提醒你,靈獸的胎兒期長短不一,短的不過一兩年,長的話…終其一生,你也不能與她重逢。」

「我的一生,可能比你想像的長。」明峰深吸一口氣,「我等。我等她!」

尤尼肯垂眼望著這蜉蝣似的短命種族。他們的情感總是太熾熱,像是徹底燃燒生命般。但他卻發現很喜歡這種熾熱。

因為,他也是這樣激烈燃燒、完全不像靈獸的戰士。

「哼,隨你便。」他踏浪而去,轉頭對明峰說,「若她成了怪物,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會將她扔出春之泉;若她死了,看在你熾熱的勇氣上,我會將她的屍骨賞給你。」

他傲然的揚首振蹄,「尤尼肯從不撒謊。」消失了他巨大的身影。

明峰軟軟的癱坐下來。他面對魔王都沒有這樣巨大的壓迫感。別的獨角獸若是霜雪捏塑,尤尼肯就是用純白淨火凝聚而成。形態或許相類似,但本質上卻宛如雲泥。

這個高傲、暴躁、擁有極高自尊心和鋼鐵意志的獨角獸英靈,有種崇高而嚴厲的信念和堅強心智,讓他和玩弄權謀的魔王不同。魔王有顧慮、思緒縝密,這讓他凡事都留餘地,但這種智慧削弱了他的魔威。

而這個將一切雜質都燒個精光,只剩下火燙執著的英靈,像是不可逼視的太陽,讓人產生超乎理智的敬畏。

尤尼肯從不撒謊。他完全沒有懷疑的信賴這句話。的確,進入春之泉,即使他吞了如意寶珠,但保護的也只是肉體長生不老,他的靈魂能否完整,沒有半點把握。

他坐了好一會兒,設法把蕙娘救醒。蕙娘甦醒以後,比他想像的鎮靜。

「麒麟進泉水了麼?」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

說不出話來的明峰,只能點點頭。

蕙娘望著天空,慢慢坐直起來。「…你去吧,明峰。麒麟說過,她這一去,說不定不是十年八年可以了結。看你是要回紅十字會,還是要回家去…」她溫柔的苦笑,「當初我就勸她,讓你先回紅十字會,我悄悄陪她來就是了。你若知道了,一定會在這兒乾等。但她說,你若沒看到結局,怕是會翻天覆地的找起來,萬一被拐去神魔兩界,她死也不甘心…」

「麒麟不會死。」明峰急急的打斷她,「我等。」

蕙娘的表情漸漸悽苦。「…傻孩子。」

「蕙娘也很傻啊。」明峰低下頭,「我們都傻。」

他們在泉畔結廬,等下去。不知道尤尼肯給族人什麼指示,他們沒有再來刺殺,連肯特都放了出來,專門來替他們送糧食,照料明峰和蕙娘。

「…你回米蘭吧。」明峰對他非常過意不去,「我們害苦了你。」

肯特聳聳肩,「反正我也待得太久了。雖然勉強變出幾條皺紋,但已經有人懷疑我的青春太永恆。休息一陣子也好,剛好改換模樣再出發。」

他愴然的望著春之泉,「…她的機會不大。」

「我還沒看到她變成怪物,尤尼肯也沒將她的屍骨賞給我。」明峰低聲,「我等。」

一天天,一月月,明峰在泉畔等下去。蕙娘恢復常態,這天惠的森林裡,充滿各式各樣的水果、堅果,可食的野菜和蘑菇。她將草廬搭建得更牢靠,甚至挖了個地窖。她取蜂蜜作糖,製作各式各樣的果醬,醃製蔬菜,曬乾蘑菇。

身為一個獨角獸眼中的異類邪魔的殭尸,她顯得淡然而從容。但不管她的種族,她的確是獨角獸眼中的「處子」。雖然族長厭惡這兩個異族,但其他的獨角獸對她好奇,漸漸的,也被她完美的廚藝征服。
美食到了極致,就是一種藝術。而獨角獸對藝術是沒有抵抗力的。

他們漸漸的熟悉了惠娘,接納了惠娘。而明峰,這個凡人。他每天坐在不可接近的泉畔,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泉水,那種堅持,也感動了獨角獸們。

在非求偶期,原本獨角獸很少長期留在春之泉。這次聚集,是因為族長的女兒去世,他們齊聚參與喪禮。失去家鄉的獨角獸也遭遇了神族的困境,除了列姑射島,他們也受到人間神祕的排斥,漸漸的凋零。年長者過世,而新生兒數百年來只有寥寥幾個。

看似充滿天惠的家鄉,卻籠罩著沈沈的暮氣。許多獨角獸開始在人群中孤獨的生活,不想也不忍面對。
但這兩個看似雜質的異族,卻用不同的方式打動他們遲暮而哀愁的心。他們開始喜歡回來,徜徉在森林裡。他們喜歡到泉畔,吃蕙娘的好菜,聽明峰說他的所見所聞。

一個個好聽的故事。

這種改變是怎麼發生的,他們並不清楚。即使是這樣哀傷的明峰,但靠近他,就可以感到泉湧的生氣。他們尊敬的稱呼明峰是「彌賽伊亞」,意思是「帶來光亮的人類」。

靠近他,就感到眾生與人類沒什麼不同的奇妙感。一直與世隔絕,執著孤獨的獨角獸,終於意識到,自己也是這世界的一份子。

他們常常一起坐望著漸漸西沈的落日,耐心的等待著。

和明峰一起等待著。

***

她一直作著相同而重複的夢。

廣大到一望無際的房間裡,陳列了密密麻麻、高聳不見頂端的架子,隔成一小格一小格,只有魔術方塊大小。

她只能躺著,感到自己被分割,分割下來的部份,被放置在每個細小的格子裡。

不會痛,但有割裂感。她很想起身,但只能凝視著這個緩慢而漫長的過程。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像是極鈍的刀在靈魂上磨。不算痛的痛楚到達頂點,偶爾她會難以忍受的昏過去。

有時候,她會知道放錯格子,默默的想,「放錯了。」但放錯格子也必須從架上收回,重組進她無法動彈的身體,然後再次分割,放置到對的格子裡。

她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似乎很長,又好像很短。她不斷的重複著這個夢,在極短暫的清醒時,凝視著遙遠水面、宛如大理花的冰冷陽光。

然後她又陷入重複的夢境。不斷的分割、放置、重組,循環不已。

她無法動彈。也是這在樣無能為力的狀態下,未來之書再次造訪她,這次麒麟無法轉頭、無法拒絕。因為她連心智都還在重組中,所以只能被迫望著「未來之書」。

哼。真會挑時候。她模模糊糊的想。不過看看又怎樣?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麒麟。

她看了。但和其他被挑中的人不同,她略過許多人名和關鍵字,想看清楚未來之書的架構。

越看,她越感到困惑。她漸漸明白,為什麼有人會看不懂,只能臆測。

這部漫長的書籍,組成有些類似程式語言,充滿了「if」、「then」這樣的語法。只是完全用文字所組成。不是中文或歷史長流中人類或眾生的任何一種語言,但就像出生前就學習過,任何人都能沒有困難的閱讀,但能夠理解多少,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本樹狀結構,無數歧途卻殊途同歸的發展、結局,繁複而巨大的劇本。

劇本?麒麟瞇細眼睛,恍然大悟。啊…完全像是「mud」。

MUD是「多人地下城堡」 ( Multi-User Dungeon )、「多人世界」 (Multi-UserDimension) 或「多人對話」 ( Multiple-User Dialogue)的簡稱,指的是一個存在於網路、多人參與、使用者可擴張的虛擬實境,其界面是以文字為主(Reid,1995)。這一種遊戲在70年代末期及80年代初期風靡了美國中學、大專院校的學生。它讓使用者透過網路連線,彼此藉著遊戲本身對於戰爭、魔法使用的相關文字描述來進行遊戲。

這是最早的網路遊戲,發跡1979年,由Richard bartle和Rog trub shaw寫的MUDI,運行於vax/xms主機上。

對,未來之書像是mud的劇本,只是更複雜、讓過程充滿可能性,連斬釘截鐵結局都還隱藏著隱藏結局。

在分割和重組的夢中,她閱讀著未來之書。她研究著奇特的結構,看到天柱折斷的必然結局。但因為這樣奇特、能夠自行發展的架構,所以當世界沒有因此崩毀時,又衍生了情節,再次導向毀滅。

悄悄的,她彎了嘴角。

很有趣。因為mud的創造者和管理者通常也稱為「大神」。這是種神祕的巧合。雖然粗陋而簡略,但mud的原理居然是極度簡略的「未來之書」劇本。

無言的,「未來之書」似乎在「凝視」她。在重組的麒麟面前,擺下一個包覆甜蜜糖衣的毒藥似的「建議」。

唯有怪物可以殲滅怪物,唯有「無」可以吞噬「無」。

麒麟沈默許久,彎了嘴角。閉上眼睛,她繼續作著分割和重組的夢。直到她能夠真正的、站起來。

這天,和其他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明峰連線到紅十字會閱讀最新的研究報告,天濛濛的亮了起來。在這樣健康的環境下,他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七點就睡,四點起床,可以說是他這生中最規律的生活。

肯特一直盡量讓他們生活舒適,但在春之泉使用任何現代化的電器都是種怪異的事情,況且蕙娘完全不需要。明峰只要求了一部筆電和網路。他需要多些新知,即使麒麟不在身邊,他也沒有放棄過學習。

(至於筆電無須充電和沒有現代文明的春之泉島何以可以使用網路,這些別深究比較好。為了不讓自己產生暈眩感,明峰很聰明的不去問。)

伸了伸懶腰,明峰慢慢的走出大門。萬籟俱靜,太陽緩緩的從地平線湧出無數金光。

他們的屋子向西,所以太陽從屋後升起,他望著日出的美景,又轉眼向著點點層層的春之泉。

然而,波濤洶湧,泉水翻騰。明峰臉孔乍白。

這段等待的時間內,尤尼肯只出現過兩次。而他出現的時候,都只肯給他一個麒麟未死的答案,詳情一概不提。而廣大深幽的春之泉,只有尤尼肯現身才會有動靜。

這次會是什麼答案?是成為怪物的麒麟,還是殞逝的屍骨?

他奔向泉畔,漲滿無法忍受的痛苦。長久等待,無數交錯失望與希望的漫長歲月。

「尤…」他張口呼喚,聲音卻哽在咽喉。

一匹蒼青色、鬃髮飄揚在晨風中的「駿馬」,踏浪飛馳。額上一對糾結如龍的角,纖細俊美更勝獨角獸,張口低吟,嗡然的和薄霧的大氣迴響。

「她」踏上岸邊,幾乎有三個人高,傲然的望著明峰。但那眼睛…那促狹的、懶洋洋又嬌媚的眼神,一點點也沒改變。

「…麒麟?」明峰低低的,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彎了嘴角,身形模糊霧化,又重新聚攏。他的師傅,那個嗜酒如命、愛好美食的永恆少女,出現在他面前,微微抬頭的看著他。

「啊,你的頭髮怎麼這麼長?」麒麟插著腰,「跟著肯特學喔?你沒聽過東施效顰嗎?」
「…妳這混蛋!」明峰漲紅了臉,激動的抓著她的肩膀,「五年!妳一去就是五年!見面只會問我頭髮為什麼這麼長!?見面就只會笑我…妳這混蛋!」他大叫,眼淚不斷的滾下來。

「…你真的很愛哭欸。」
「妳給我閉嘴!哇~」明峰乾脆嚎啕起來。
「…徒兒,你要抓著我哭,我沒意見。但我的衣服忘在湖底了…」麒麟搔了搔臉頰。
「妳有哪裡我沒看過?」明峰惡狠狠的將洗得發白的襯衫脫下來,摔在她的頭上,「妳開腸破肚的時候是我在上藥的,繃帶是我換的!妳這…妳這…妳這混帳師傅…哇~」

哎。麒麟悶悶的把襯衫穿起來。她個子嬌小,明峰的襯衫都快到膝蓋了。

這年頭啊,當師傅的怎麼這麼苦命,徒弟的氣燄怎麼這麼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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