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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樓
發表於 2008-10-10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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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蕩婦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喘息……
然後一切聲息都沉寂。
過了很久很久,有女人的聲音輕輕道:「有時我總忍不住想要問你一句話。」
這女人聲音甜笑而嬌弱,男人若想抵抗這種聲音的誘惑力,只有變成聾子。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為什麼不問?」
這男人的聲音很奇特,你在很近的地方聽他說話,聲音卻像是來自很遙遠之處,你在很遠的地方聽,聲音卻彷彿近在耳畔。
女人道:「你究竟真的是個人?還是鐵打的?」
男人道:「你感覺不出?」
女人的聲音更甜膩,道:「你若真是個人,為什麼永遠不會累?」
男人道:「你受不了?」
女人吃吃的笑著,道:「你以為我會求饒?你為何不再試試?」
男人道:「現在不行!」
女人道,「為什麼?」
男人道;「因為現在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女人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男人道:「好,你現在就去殺了阿飛。」
女人似乎怔住,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早就對你說過,現在還沒有到殺他的時候。」
男人道:「現在已到了。」
女人似又怔了怔,道:「為什麼?難道李尋歡已死了?」
男人道:「雖還未死,已離死不遠。」
女人道:「他……他現在哪裡?」
男人道:「已在我掌握之中。」
女人笑了,道:「這幾天,我幾乎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你用什麼法子將他抓來的?
難道你會分身術?」
男人道:「我要的東西,用不著我自己動手,自然會有人送來。」
女人道:「誰送來的?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抓住李尋歡?」
男人道:「龍嘯雲。」
女人似乎又吃了一驚,然後又笑了,道:「不錯,當然是龍嘯雲,只有李尋歡的好朋友,才能害得了李尋歡,若想打倒他,無論用什麼樣的兵器都很困難,只能用情感。」
男人冷冷道:「你倒很瞭解他。」
女人笑道:「我對敵人一向比朋友瞭解得清楚,比如說……我就不瞭解你。」
她立刻改變了話題,接著道:「我也很明白龍嘯雲的為人,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將李尋歡送來給你。」
男人道:「哦?」
女人道:「他不願自己殺死李尋歡,所以才借刀殺人。」
男人道:「你認為他只有這目的?」
女人道:「他還想怎樣?」
男人道:「他還要我做他的結拜兄弟。」
女人歎了口氣,道:「這人倒真會佔便宜,可是你……你難道答應了他?」
男人道:「嗯。」
女人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是想利用你。」
男人道:「哼。」
他突然又冷笑一聲,道:「只不過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女人道:「天真?」
男人道:「他認為做了我的結義兄弟,我就不會動他了,其實,莫說結義兄弟,就算親兄弟又如何?」
女人嬌笑道:「不錯,他可以出賣李尋歡,你自然也可以出賣他。」
男人道:「龍嘯雲在我眼中雖一文不值,但他的兒子卻真是個厲害角色。」
女人道:「你見過那小鬼?」
男人道:「這次龍嘯雲並沒有來,是他兒子來的。」
女人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那孩子的確是人小鬼大。」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你走吧。」
女人道:「你不想我多留一會兒」男人道:「不想。」
女人幽幽的道:「別的男人跟我在一起,總捨不得離開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每次只要一做完事,你就趕我走。」
男人冷冷道:「因為我既不是別的男人,也不是你的朋友,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既然我們心裡都很明自,又何必還虛情假意,肉麻當有趣。」
屋子裡很暗,屋子外面卻有光。
淡淡的星光。
星光下木立著一個人,守候在屋子外,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遠方,整個人看來就像是用一塊灰石刻出來的。
但現在,這雙死灰色的眼睛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他簡直無法再站在這裡。
他無法忍受屋子裡發出的那些聲音。
但他必須忍受。
他這一生,只忠於一個人——上官金虹。
他的生命,甚至連他的靈魂都是屬於上官金虹的。
門開了。
一條窈窕的人影悄悄來到他身後。
星光映上她的臉,清新、美麗、純真,無論誰看到她,都絕對想不到她方才做過了什麼事。
仙子的外貌,魔鬼的靈魂——除了林仙兒還有誰?
荊無命沒有回頭。
林仙兒繞到他面前,脈脈地凝注著他。
她的眼波溫柔如星光。
荊無命仍然凝注著遠方,似乎眼前根本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林仙兒的纖手,搭上了他的肩,慢慢的滑上去,輕撫著他的耳背——她知道男人身上所有敏感的部位。
荊無命沒有動,似已麻木……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謝謝你,在外面為我們守護,只要知道你在外面,我就會有種安全感,無論做什麼事都愉快得很。」
她忽又附在他耳邊,悄悄道;「我還要告訴你個秘密,他年紀雖然大,卻還是很強壯,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經驗比別人豐富。」
她銀鈴般嬌笑著,走了。
荊無命還是沒有動,但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在顫抖。
如雲客棧是城裡最大的,最昂貴的客棧,也是花錢的客棧。
你若住在這客棧裡,只要你有足夠的錢,根本用不著走出客棧的門,就可以獲得一切最好的享受。
在這裡、只要你開口,就有人會將城裡最好的菜,最出名的歌妓,最美的女人送到你屋裡來。
在這裡,白天每間屋子裡的門都是關著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一到了晚上,每扇門都開了。
最先你聽到的是漱洗聲,賊喝夥計聲,送酒菜來時的謝賞聲,女人們嬌笑著喚「張大爺,王三爺」的請安聲。
然後,就是猜拳行令聲,碰杯聲,少女們吃吃的笑聲和歌聲,男人們的吹牛聲,擲骰子聲……
在這裡,一到了晚上,你幾乎就可以聽到世上所有不規矩的聲音。
只有一間屋子,卻從沒有聲音。
有的只是偶而傳出的一兩聲短促的女人呻吟,哀喚聲。
這屋子的門也始終是關著的。
每天黃昏時,都會有人將一個小姑娘送進去,這些小姑娘當然都很美,而且很年輕,很嬌小。
她們進去的時候,當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於乾淨淨,而且臉上當然都帶著笑,縱然是被訓練出來的職業性笑容,但呈現在少女們的臉上,看來就非但不會令人討厭,而且還相當動人。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們走出這屋子門時,情況就不同了。
本來整整齊齊的頭髮,到這時已蓬亂,甚至還被扯落了些,本來很明亮的一雙眼睛,已變得毫無神采,連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來充滿了青春光采的臉,也已憔悴,而且還帶著淚痕。
七天,七天來都如此。
開始時,還沒有人注意,但後來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了。
出來尋歡作樂的人,對這種事總是特別留意的。
大家都在猜測:「這屋子裡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厲害?」
大家都在想:「這一定是個魁形大漢,強壯如牛。」
於是大家開始打聽。
打聽出來的結果,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原來這屋子裡的人,只不過是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子!」
於是大家更好奇,有的人就將曾經到過那屋子裡的小姑娘召來問。
只要一問到這件事,小姑娘們就會發抖,眼淚就開始往下流,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提起一個字。
被問得急了,她們只有一句話:「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又是黃昏。
這屋子的門仍是關著的。
對著門有扇窗子,一個臉色發白的孩子坐在窗子前,目光茫然望著窗外的一株梧桐,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他的目光雖呆滯,但卻不時會閃動出一絲狡黠而狠毒的光。
龍小雲。
桌子上的酒菜,卻幾乎沒有動過。
他吃得很少,他在等,等更大的享受,對於「吃」他一向不感興趣,他認為一個人吃得若太多,腦袋就會被塞住。
終於有了敲門聲。
龍小雲並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門是開著的,你自己進來。」
門開了,腳步聲很輕,很慢。
來的顯然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而且還帶著七分畏怯。
這正是龍小雲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
因為他很弱,所以他喜歡做,『強者」,也只有在這種女孩子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個強者。
腳步聲在桌子旁停下來。
龍小雲道:「帶你來的人,已跟你說過價錢了麼?」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這價錢比通常高兩倍,是不是?」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所以你就該聽我的話,絕對不能反抗,你懂不懂?」
那女孩子道:「懂。」
龍小雲道:「好,你先把衣服脫下來,全脫下來。」
女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脫衣服的時候,你不看?」
聲音美得出奇,甜得出奇。
龍小雲彷彿怔了怔。
那女孩子柔聲笑著,道。『看女孩子脫衣服,也是種享受,你為什麼放棄?」
龍小雲似已覺得有什麼不對了,驟然回頭。
然後他整個人都怔住。
來的這「女孩子」,竟是林仙兒!
林仙兒臉上仍帶著仙子般的笑容。
龍小雲的臉卻已僵木。:但那只不過是短短一剎那問的事,他瞬即笑了,站起來,笑道:「原來是林阿姨在開小侄的玩笑。」
林仙兒笑得更嫵媚,道:「到現在你還要叫我阿姨?」
龍小雲陪著笑,道:「阿姨總是阿姨。」
林仙兒限波流動,膘著他道:「但現在你已是大人了,是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悠悠的接著道:「才兩三年不見,想不到你長得這麼快。」
龍小雲很巧妙的避開了這句話,道:「這兩三年來,我們始終打聽不出阿姨你的消息,一直都想念得很。」
林仙兒嫣然道:「但我卻聽到過你許多事,聽說……你這個孩子,比大多數年紀比你大的男人都強得多。」
龍小雲垂下頭,卻忍不住笑了,道:「但在阿姨面前,我還是個孩子。」
林仙兒瞪起了眼,嬌嗅道:「你還叫我阿姨,難道我真的那麼老了?」
龍小雲忍不住抬起頭。
林仙兒就站在他面前,隨隨便便的站著,但那種風情,那種神采,那種說不出的誘惑,一千萬個女人中也找不出一個。
龍小雲呆滯的眼睛發了光。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聽說你喜歡的都是小姑娘,而我……我卻是個老太婆了。」
龍小雲只覺自己的心在跳,忍不住道:「你一點也不老。」
林仙兒道:「真的?」
龍小雲道:「若有人說你老了,那人不是呆子,就是瞎子。
林仙兒媚笑道:「你瞎不瞎?呆不呆?」
龍小雲當然不瞎,更不呆。
林仙兒離開他的時候,竟也似覺得很痛苦。
這「孩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呆子,只不過是個瘋子!
可怕的瘋子。
連林仙兒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瘋子。
但她目中,卻閃動著一種得意愉快的光芒。
她畢竟還是得到了她所想得到的消息。
對男人,她從沒有失敗,無論那男人是呆子是君子,還是瘋子!
無雖亮了,對面的屋子裡卻還有人在喝酒。
一個人正在大聲笑著,道:「喝酒要就不喝,要喝就喝到無亮,喝到躺下去為止……」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好像已經躺了下去。
聽到達句活,林仙兒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彷彿又聽到那人的咳嗽聲。
想起了這個人,她就恨。
因為她知道她縱然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卻永遠也得不到他。
因為她得不到他,所以一心只想毀了他!
她得不到的,也不願別人得到。
她咬著牙,在心裡說:「我雖然想你死,但現在卻不能讓你死,尤其不能讓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否則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顧慮的了。」
「但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死在我手上,慢慢的死……慢慢的……」
第五十六章 出鞘劍
劍。
一柄很薄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最輕的軟木夾上去。
沒有劍鍔護手。
因為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無論任何兵器,都可將這柄劍擊斷。
但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擋得住。
這是柄很奇特的劍,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劍,敢用這種劍。
劍,就放在床邊的矮桌上,和一套很乾淨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飛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柄劍。
他的眼睛立刻發了光。
看到了這柄劍,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別重逢的愛侶,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他心裡彷彿驟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
慢慢的伸出手,取劍。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顫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觸到那薄而鋒利的劍鋒時,就立刻穩定下來。
他輕撫著劍鋒,目光似乎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他的心似已到了遠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劍的時候,想起鮮血隨著他的劍鋒滴落的情況,想起那許許多多死在他劍下的人——可惡的人。
他的血已沸騰。
那段時候雖然充滿了不幸和災難,但卻是多采的,輝煌的!
「快意恩仇」這四字是何等豪壯。
但那畢竟都已過去,過去了很久。
他已答應過他最心愛的人,永遠將以前的事忘記!
現在的生活雖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麼不好,能平靜安詳的渡過一生,豈非正是世上大多數人的希望?
沒有腳步聲,林仙兒已出現在門口。
她看來雖有些疲倦,有些礁淬,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鮮美清新。
無論犧牲什麼,只要每天能看到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補償一切。
阿飛立刻放下了劍,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越來越懶了。」
林仙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喜不喜歡這柄劍?」
阿飛也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他不能說實話,又從不說謊。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這柄劍是哪裡來的?」
阿飛道:「不知道。」
林仙幾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道:「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鑄的。」
阿飛顯得很吃驚,道:「你?」
林仙兒取起劍,柔聲道:「你看,這柄劍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樣?」
阿飛沉默。
林仙兒道:「你不喜歡?」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做這柄劍?」
林汕兒道:「因為我要你用它。」
阿飛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殺人?」
林仙兒道:「不是殺人,是救人!」
阿飛道:「救人?救誰?」
林仙兒道:「你平生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還未說完,阿飛已跳了起來,失聲道:「李尋歡?」
林仙兒默默的點了點頭,阿飛蒼白的臉已發紅,道:「他在哪裡?又出了什麼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你先坐下來,慢慢的聽我說,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終於坐下。
林仙兒道:「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四個最厲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誰?」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道:「第一個自然是『天機老人』,第二個上官金虹,當然李尋歡李大哥也不會比他們差。」
阿飛道:「還有一個呢?」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叫荊無命,年紀最輕,也最可怕。」
阿飛道:「最可怕?」
林仙兒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沒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殺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殺人,除了殺人外,他什麼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飛的眼睛裡閃著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麼?」
林仙兒放下那柄劍道:「是劍!」
阿飛的手不由自主握起了劍,握得很緊。
林仙兒道:「據說,他的劍法和你同樣辛辣,也同樣快。」
阿飛道:「我不懂劍法,我只懂如何用劍刺人仇人的咽喉。」
林仙兒道:「這就是劍法,無論什麼樣的劍法,最後的目的都是這樣的。」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李尋歡已落到這人手上?」林仙兒歎息著道:「不但他,還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許不會在那裡,你只要對付他一個人。」
她不讓阿飛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永遠不知道這人有多可怕!你的劍也許比他炔,可是,你是人……」
阿飛咬著牙,道:「我只想知道這人現在在哪裡?」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手,道:「我本不願你再使劍,再殺人,更不願你去冒險,可是為了李大哥……錢……我不能不讓你去,我不能那麼自私。」
阿飛瞧著她,目中充滿了感激。
林仙兒園中已有眼淚流下,垂著頭,道:「我可以答應你,告訴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帶淚的眼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在等著你……」
車廂很大。
龍小雲坐在角落裡,瞧著面前的一個人。
這人是站著的。
乘車時,他竟也不肯坐下。
無論車馬顛簸得多劇烈,這人始終筆直的站著像一桿槍。
龍小雲從未見過這種人,甚至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種人。
他本覺得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迫不知為什麼,在這人面前,他心裡竟帶著幾分畏懼。
只要有這人在,他就會覺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殺氣。
但他卻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應。
英雄帖已發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結義的盛典,訂在下月初。
現在,有荊無命和他同去,李尋歡必死無疑。
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人能救得了李尋歡!
他吐了口氣,閉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張甜而美的笑臉,正躺在他懷裡,對他低低蜜語:「你真的已不是個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這些事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想到這裡,龍小雲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學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確已是個大人了。
這種感覺已足以令大多數還未真的長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拚命想裝成大人的模樣,老人拚命想讓別人覺得他孩子氣——這也是人類許多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換了別人,想到這裡既已陶醉,就不再會想下去。
但龍小雲想得卻更深一層:「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是不是為了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想到這裡,他就清醒了許多:「她為什麼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難道她想救李尋歡?,這當然絕無可能,龍小雲也知道林仙兒對李尋歡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經設計要上官金虹和荊無命殺死李尋歡。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
他無法再想下去,因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現在情況已變了,那時林仙兒雖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殺死李尋歡,但現在情況卻變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勢,就不能讓李尋歡和阿飛兩個人死!
否則上官金虹就會踩在她頭上,因為上宮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風,他的意思她已經非常瞭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荊無命,也不是阿飛,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這利用的價值消失,就可以再見!」
江湖風雲的變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樣,絕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車馬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熱鬧的地區中停下,停在一家氣派很大韻綢緞莊門口。
李尋歡就被藏在這裡麼?
龍嘯雲父子果然不愧為厲害人物,很瞭解「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這句話,知道最熱鬧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龍小雲站起來,陪笑道:「請。」
荊無命道:「你先走。」
到現在為止,他只跟龍小雲說了這一句話。
他不願走在別人前面,不願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在掌櫃的和店伙們的奉迎禮笑中穿過店舖。
後面就是堆存綢緞的倉庫。
李尋歡被藏在綢緞倉庫裡麼?這到真是個好地方。
但龍小雲還是沒有停留,又走了過去。
再後面就是後門。
後門外也停著同樣一輛馬車。
龍小雲這次並沒有再說什麼,向荊無命躬身一禮,就上了車。
原來李尋歡並沒有藏在這裡。
龍小雲這樣做,只不過是躲避追蹤的煙幕。
這父子兩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層。
車馬自後街轉出,顛向郊外。
然後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倉前,但這米倉也不是囚禁李尋歡的地方。
他們在這米倉後門,又換了次車。
這次換的是輛運米進城的牛車。米包堆中,只有兩人容身之地。龍小雲陪笑道:「委曲了。」
荊無命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牛車又馳回市區。
他們不但計劃周密,行動迅速,路線的轉變,更出入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賊蹤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稱「九鼻獅子狗」的萬無一失,追到這裡,也萬萬追不下去了。
龍小雲也知道荊無命絕不會誇讚他的,只不過希望他面上雄多少露出一絲讚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別人誇讚,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會見情人時,她的情人連瞧都沒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龍小雲畢竟還沒有完全長大。
在男人們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荊無命臉上偏偏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牛車轉入一條幽靜的長街,這條街只有七戶人家。
這七戶人家不是王侯貴胄就是當朝大員。
一上這條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門突然開了。
牛車竟直馳而入。
這一家誰都知道是當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處。
江湖豪傑絕不可能和這種當朝清要搭上關係。
李尋歡難道會被藏在這裡?
這簡直絕無可能。
但站在大廳石階上含笑相迎的,卻偏偏是龍嘯雲。
荊無命一下牛車,龍嘯雲就迎了上去,長揖含笑道:「久聞荊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只因此處必須避人耳目,是以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視著自己的手,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
龍嘯雲還是笑容滿面,道:「堂上已擺了迎風之酒,但請荊先生喝兩杯,稍滌征塵。」
荊無命站著,動也不動,只是冷冷道:「李尋歡就在這裡?」
龍嘯雲笑道:「這裡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動了遊興,皇上也特別恩准給假三月。」
說到這裡,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著道:「樊休公獨居終生,他老人家既已出遊,這裡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往下才有機會借這地方一用。」
說穿了,他能借得到這地方並不稀奇,因為「有錢能令鬼推磨」,但別人卻的確是永遠想不到的。
這也實在難怪龍嘯雲得意。
荊無命還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為沒有人能追蹤到這裡?」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追蹤到這裡,在下情願向他們叩頭為禮,以示敬意。」
荊無命冷冷道:「好,你準備叩頭吧。」
龍嘯雲笑道:「若是……」
只說了這兩個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凍結。
龍小雲隨著他父親的目光轉首瞧了過去,蒼白的臉色也發了青。
牆角站著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哪裡來的。
第五十七章 火花
他身上穿著套青布衣服,本來很新,但現在已滿是泥污、汗垢,時間、膝頭也已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髒,頭髮更亂。
但他還遠遠站在那裡,龍嘯雲都能感覺到一般逼人的殺氣!
他整個人看來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帶上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
是阿飛!
阿飛畢竟來了。
世上也許只有阿飛一個人能追蹤到這裡!
最狡猾,最會逃避,最會躲藏的動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也未必能追得著狐狸。
但阿飛十一歲時就曾經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條老狐狸。
這段追蹤的路程顯然很艱苦,所以他才會這麼髒。
但這才是真正的阿飛。
只有這樣,才能易出他那種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種沉靜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龍嘯雲居然很快恢復了鎮定,笑道:「原來是阿飛兄,久違久違。」
阿飛冷冷的瞧著他。
龍嘯雲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蹤到這裡,佩服佩服。」
阿飛還是冷冷的瞧著,他的眼睛明亮、銳利,經過兩天的追蹤,似乎又恢復了幾分昔日那種劍鋒般的光芒。
那和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種極強烈的對比。
龍嘯雲笑了笑,道:「兄台追蹤的手段雖高,只可惜卻也被這位荊先生發覺了。」
阿飛的眼睛向荊無命。
荊無命也瞧著他。
兩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劍刺上了冰冷的灰暗的千年岩石。
誰也猜不出是劍鋒銳利?還是岩石堅硬!
兩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間卻似已衝擊出一串火花!
龍嘯雲瞧了瞧荊無命,又瞧了瞧阿飛道:「荊先生雖已發覺了你,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阿飛的目光似已被荊無命吸引,始終未曾移開過片刻。
龍嘯雲又笑了笑,慢慢悠然:「因為荊先生本就希望你來。」
他轉向荊無命接著笑道:「荊先生,在下猜的不錯吧。」
荊無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飛所吸引,也始終沒有移動過。
過了很久,龍嘯雲又大笑道:「荊先生希望你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殺你!」
龍小雲立刻接著道:「荊先生要殺的人,到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的!」
阿飛的目光這才移向荊無命的劍。
荊無命的目光也幾乎在同一剎那間移向阿飛腰帶上插著的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同的兩柄劍!
這兩柄劍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鑄。
這兩柄劍雖然鋒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斷。
劍雖相同,兩人插劍的方法卻不同。
阿飛的劍插在腰中央,劍柄是向右的。
荊無命的劍卻插在腰帶邊的,劍柄向左。
這兩柄劍之間,似乎也有種別人無法瞭解的奇特吸引力!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到對方的劍,就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但目光還是始終未離開對方的劍!
等到兩人之間相距僅有五尺時,兩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腳步!
然後,兩人就像釘子般被釘在地上。
荊無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黃衫,衫角只能掩及膝蓋,袖口是緊束著的,手指細而長,但骨裡凸出,顯得很有力!
阿飛的衣杉更短,袖口幾乎已被完全撕了下來,手背也很細,很長,但卻很粗糙,宛如砂石。
兩人都不修邊幅,指甲卻都很短。
而入都不願存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出手拔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現在兩人終於相遇了。
只有在兩人站在一起時,你仔細觀查,才能發覺這兩人外貌雖相似,但在基本上,氣質卻是完全不同的。
荊無命的臉上,就像是帶著個面具,永遠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阿飛的臉雖也是沉靜的,冷酷的,但目光隨時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燒起來,就算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燒燬也在所不惜。
而荊無命的整個人卻已是一堆死灰。
也許他生命還未開始時,已被燒成了死灰。
阿飛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卻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曲。
荊無命可以為一句話殺人,甚至為了某一種眼色殺人,但到了必要時,卻可以忍受任何委曲。
這兩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誰也猜不透上天為什麼要造出這麼兩個人,又偏偏要他們相遇。
秋已殘。
木葉凋零。
風不大,但黃葉蕭蕭而落,難道是被他們的殺氣所摧落的?
天地間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兩人的劍雖然還都插在腰帶上,兩人雖然還都連手指都沒有動,但龍嘯雲父子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間,寒光閃動!
十餘道寒光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阿飛!
龍嘯雲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並不奢望這些暗器能擊倒阿飛,但只要阿飛因此而稍有分心,荊無命的劍就可以刺他咽喉!
劍光暴起!
一連串「叮叮」聲音後,滿天寒光如星雨般墮了下來。
荊無命的劍已出於,劍鋒就在阿飛耳畔。
阿飛的手已握著劍柄,但劍尖還未完全離開腰帶。
暗器竟是被荊無命擊落的。
龍嘯雲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荊無命和阿飛目光互相凝注著,面上卻仍然全無絲毫表清。
然後,荊無命饅慢的將劍插回腰帶。
阿飛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劍是擊暗器,而非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道:「你還是很鎮定!」
暗器擊來,荊元命的刺出,阿飛除了伸手拔劍,絕未慌張閃避。
荊無命沒有等阿飛答那旬活,接著又道:「但你反應已慢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絲沉痛淒涼之色,終於道:「是!」
荊無命道:「我能殺你!」
阿飛想也不想道:「是。」
聽到這裡,龍嘯雲父子交換了眼色,暗中都不禁鬆了口氣。
荊無命突又道:「但我不殺你!」
龍嘯雲父子臉色又都變了。
阿飛凝視著荊無命死灰色的眼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殺我?」
荊無命道:「我不殺你,只因你是阿飛!」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這種眼色甚至比阿飛現在的眼色還沉痛。
他遙注著遠方,彷彿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仙子與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接著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殺我。」
這句話也許連阿飛都聽不懂,只有荊無命自己心裡明白。
無論任何人,若是過了兩年阿飛那種生活,反應都會變得遲鈍的。何況,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無論任何一種有麻醉催眠的藥物,都可令人反應遲鈍。
荊無命不殺阿飛,絕不會動了同情惻隱之心,只不過因為他很瞭解阿飛的痛苦,因為他自己也和阿飛有同樣的痛苦。
他要阿飛活著,也許只是要阿飛陪著他受苦。
——失戀的人知道別的人也被遺棄,痛苦就會減輕些,輸錢的人看到有別人比他輸得更多,心裡也會舒服些。
阿飛木立,似乎還在咀嚼他方纔的兩句活。
荊無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飛霍然抬頭,斷然道:「我不走。」
荊無命道:「你不走?要我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為的是李尋歡?」
阿飛道:「是,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他死在你手裡。」
龍小雲突然大聲道:「林仙兒呢?你難道忍心讓她為你痛苦?」
阿飛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針,胸口似已突然痙攣。
荊無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轉身走向龍嘯雲,一字字道:「我喜歡殺人,我喜歡自己殺,你明白麼?」
龍嘯雲勉強笑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則我就殺你。」
他也不再瞧龍嘯雲,又轉過身,道:「李尋歡在哪裡?帶我去。」
龍嘯雲偷偷膘了阿飛一眼,道:「可是他……」
荊無命冷冷道:「我隨時都可殺他!」
阿飛只覺胃也在痙攣,收縮,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為這一兩天來,他根本就沒有吃什麼。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都在等著你……」
這是他最心愛的人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尋歡……
李尋歡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聽見,人格最偉大的人,他能站在這裡,看著別人去殺李尋歡麼?
他繼續嘔吐。
現在,他吐的是血。
李尋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也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因為他所有關節處的穴道都已被點住。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這裡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沒有被困住,飢餓也早已消蝕了他的力量。
荊無命在冷冷的瞧著他。
他軟軟的倒在角落裡,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濫樓骯髒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悲傷絕望的眼睛。
荊無命突然道:「這就是李尋歡?」
龍嘯雲道:「是!」
荊無命彷彿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再追問了一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
龍小雲笑了笑,搶著道:「就算是雄獅猛虎,被餓了十多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龍嘯雲歎息著,道:「我本不願這樣對他,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願再有任何意外。」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龍嘯雲考慮著,沉吟著:「荊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荊無命沒有回答,因為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
龍嘯雲終於自懷中取出一柄刀。
刀很輕,很短,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荊無命輕撫著刀鋒,彷彿不忍釋手。
龍嘯雲笑道:「其實,這不過是柄很普通的刀,並不能算是利器。」
荊無命道:「利器?……憑你這種人也配談論利器?」
他眼睛忽然掃向龍嘯雲,冷冷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利器?」
他的眼睛雖然灰暗無光,但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妖異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嬌魔之眼,令你醒來後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龍嘯雲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勉強笑道:「請指教。」
荊元命眼睛這才回到刀鋒上,緩緩道:「能殺人的,就是利器,否則,縱是干將莫邪,到了你這種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龍嘯雲陪笑道:「是是是,荊先生見解的確精闢,令人……」
荊無命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麼,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這種刀下?」
龍嘯雲道:「這……只怕已數不清了。」
荊無命道:「數得清。」
金錢幫之崛起,雖然只有短短兩年,但在創立之前,卻已不知道經過多久的策劃,上官金虹最服膺的兩旬話就是:「凡事凝則立,不豫則廢。」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金錢幫之所以能在短短兩年中威震天下,並不是運氣。
龍嘯雲也聽說過,金錢幫未創立之前,就已將江湖中每個小有名氣的人的來歷底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龍嘯雲始終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問道:「真的數得清?有多少人?」
荊無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著道:「這七十六人中,沒有一人武功比你差。」
龍嘯雲只能陪笑,目光緩緩轉向李尋歡,像是還要他證明一下,荊無命說的這數字是否可信。
但李尋歡卻似連點頭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龍小雲眨著眼,忽然笑道:「李尋歡自己若也死在這種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話未說完,刀光一閃,飛向李尋歡。
龍小雲幾乎開心得要叫了起來。
但刀光並沒有筆直擊向李尋歡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噹」的,落在李尋歡身旁的石地。
原來荊無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錯。
荊無命突然道:「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愕然,道:「可是……」
荊無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厲聲道:「我說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父子對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龍嘯雲道:「上官幫主要的只是李尋歡,並不在乎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龍小雲道:「上宮老伯已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討厭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會令人看得順眼些。」
龍嘯雲目光閃動著,道:「何況,帶個死人去,總比帶活人方便得多,也絕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龍小雲道:「但荊先生自然不會向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人出於,所以……」
荊無命厲聲道:「你們的話太多了。」
龍嘯雲笑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解開他的穴道。」
出手點穴的人是他,要解開自然很容易。
龍嘯雲拍了拍李尋歡的肩頭,柔聲道:「兄弟,看來荊先生是想和你一較高下,荊先生劍法高絕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萬不能大意。」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將「兄弟」兩字叫得出口來,而且說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關心。
這種人你能不佩服他麼?
李尋歡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已無話可說,只是艱澀的笑了笑,慢慢的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著手裡的刀,目中似已有淚將落。
這的確是名滿天下,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現在,刀已回到他手裡。
可是他還有力將這柄刀發出麼?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種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借。
但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惋借。
龍小雲目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一次不知道還靈不靈?」
李尋歡抬頭瞧了他一陣,又慢慢的垂下頭。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一定先給人一個機會,這就是你最後的機會,你明白麼?」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荊無命道:「好,你站起來吧。」李尋歡喘息著,又咳嗽起來。
龍小雲柔聲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著笑道:「但我看來這根本是用不著的,據說李大叔的飛刀不但能坐著發,就連躺著時發出來也同樣準。」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似乎想說話。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一個人衝了進來。
阿飛!
阿飛的臉全無絲毫血色,嘴角卻帶著絲血痕。
在這片刻之間,他似已老了許多。
他飛一般衝進來,但身形在一剎那間就停頓,一停頓就靜如山石。
荊無命道:「你還不死心?」
李尋歡的頭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熱淚盈眶。
阿飛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轉頭面對著荊無命,一字字道:「要殺他,就得先殺我!」
他說得很沉著,很鎮靜,並沒有激動,這更顯示了他的決心。
荊無命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種很奇特的變化,道:「你已不再關心她?」
阿飛道:「我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同樣鎮靜,但目中卻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難。
這並沒有瞞過荊無命。
他心裡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和解脫,淡淡道:「你不怕她傷心?」
阿飛道:「活著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傷心。」
荊無命道:「你認為她是這種人?」
阿飛道:「當然!」
在阿飛心目中,林仙兒不但是仙子,也是聖女。
荊無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笑,連自己都已幾乎忘卻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不習慣笑,已僵硬!
他從不願笑,因為笑可令人較化。
但這種笑卻不同——這種笑正如劍,只不過劍傷的是人命,這種笑傷的卻是人心。
阿飛竟完全不懂他是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雖有八成機會殺我,但也有兩成死在我劍下。」
荊無命的笑容已消失不見,道:「我說過不殺你,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命!」
阿飛道:「不必。」
荊無命道:「我要你活著,看著……
這句話還未說完,劍光已飛出!
劍光交擊,如閃電,但還有一道光芒比劍更快,那是什麼?
驟然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動作也會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 英雄
荊無命的劍,已刺人了阿飛的肩呷,但只刺人了兩分。
阿飛的劍,距離荊無命咽喉還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開始滲出,滲人衣服,染紅了衣服。
荊無命的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荊無命的肩呷處,斜插著一柄刀!
小李飛刀!
是什麼奇異的魔力使李尋歡能發出這柄刀來的?
龍嘯雲父於的臉色蒼白,手在發抖,一步步向後退,遇到牆角,他父子心裡都很奇怪,李尋歡是哪裡來的力量發刀的。
李尋歡已站起!
荊無命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李尋歡,死灰色的眼睛中還是全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尋歡笑了笑,道:「並不很好,只不過是你先對我有了輕視之心,竟全沒有將我放在眼裡,否則我未必能傷你!」
荊無命冷笑:「你能騙過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強。」
李尋歡淡淡道:「我並沒有騙你,也沒有說我不能發刀,只不過是你自己這麼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騙了自己。」
荊無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錯的是我,不是你。」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很好,你雖是兇手,卻不是小人。」
荊無命眼角瞟過龍嘯雲父子,冷冷道:「小人還不配做兇手。」
李尋歡道:「好,你走吧。」
荊無命厲聲道:「你為何不殺我?」
李尋歡道:「因為你也沒有要殺我的朋友。」
荊無命垂下頭,望著自己肩上的刀,緩緩道:「但我這一劍。本想廢去他這條手臂的。」
李尋歡道:「我知道。」
荊無命道:「你這一刀卻很輕。」
李尋歡道:「人予我一分,我報他三分。
荊無命霍然抬頭,凝視著他,雖然沒有說一個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種奇特的變化,就好像他在瞧著上官金虹時一樣。
李尋歡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荊無命道:「你說。」
李尋歡道:「我雖傷了七十六個人,其中卻有二十八人並沒有死,死的都是實在該死的。」
荊無命默然。
李尋歡低低咳嗽了幾聲,接著又道:「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後在殺人之前,多想想,多考慮考慮。」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我也在聽。」
荊無命道:「我從不願受人恩情,更不願聽人教訓!」
說到這裡,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鋒,直沒人肉,直至刀柄。
鮮血湧出!
「噹」的,劍也落在地上。
荊無命的身子搖了搖,但面上還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連一根肌肉部沒有顫抖。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定了出去!
英雄?……什麼叫英雄?難道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殘忍!寂寞!無情!
也有人曾經替英雄下過種定義,那就是:殺人如草,好賭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當然,這都不是絕對的,英雄也有另一種。
但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世上又有幾人?
英雄也許只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要做哪種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飛的神情也很蕭索,長長歎了口氣,道:「他這一生,只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李尋歡道:「他還有右手。」
阿飛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得多。」
他又歎了口氣,道:「對使劍的人說來『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歎息。
現在,他歎息的非但是荊無命,也是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他,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有決心,就算兩隻手一齊斷了,用嘴咬著劍,也會同樣快的,他的氣若已餒,就算雙手俱全,也沒有什麼用。」
他笑了笑,接著道:「世上雙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幾人?」
阿飛靜靜的聽著,暗淡的眼睛中,終於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衝過去,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臂,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已熱淚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邊瞧見,一定也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只可惜龍嘯雲父子都不是這種人,他們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尋歡是背對著他們的,彷彿根本沒有覺察。
阿飛彷彿瞧了一眼,卻並沒有說什麼。
直到他們父子都已溜出了門,阿飛才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還是要放他們走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救過我。」
阿飛道:「他只救過你一次,卻害過你很多次。」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也許並不是忘了,而是從未記恨,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尋歡道:「不公道?」
阿飛道:「不公道,譬如說,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往往就會令他抱恨終生,非但別人不能原諒他,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李尋歡默然。
他很瞭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意義。
阿飛接著道:「但像龍嘯雲這種人,他一生中也許只做過一件好事,只救過你,所以你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十分壞的人。」
他語聲中顯然有很多感慨。
李尋歡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為林仙兒不平。
他始終認為林仙兒這一生中只做錯過一件,而李尋歡卻始終不能原諒她。
「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
龍嘯雲父子溜出門的時候,心裡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龍嘯雲忍不住笑道:「你記著,別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機會。能把握住機會的人,就永遠不會失敗。」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弱點,孩兒現在已全部知道了。」
龍嘯雲道:「所以他遲早總要死在我們手裡的。」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
李尋歡笑得有些淒涼,道:「有些事很難憶起,有些事卻終生難以忘記。」
阿飛歎了口氣,道:「那只不過因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絕思想而已。」
他也許還是未經世故的少年,但對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遠比大多數人都深刻,尖銳。
李尋歡也不禁歎息了一聲,緩緩道:「但還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阿飛道:「你呢?你真的只記得他救過你,真的已將別的事全都忘了?」
笑聲是從對面的屋簷上傳下來的。
一個人正箕踞在屋簷上,啃著條雞腿,卻赫然正是胡瘋子。
他眼睛盯在雞腿上,並沒有瞧這父子兩人一眼,彷彿連這雞腿都比他們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溜得這麼炔,李尋歡絕對不會追來的,否則他就根本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道門。」
龍嘯雲的臉已有些發育。
「他已明白李尋歡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
但胡瘋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龍嘯雲突然笑了,抱拳道:「這些天你破費來照顧我那兄弟。實在過意不去。」
胡瘋子悠然道:「其實那也沒什麼,李尋歡吃得並不多,每天只要兩條雞腿幾個饅頭就夠了,替你守門的,又是個白癡,我每次點了他的睡穴,他都以為是真的自己睡著了。」
龍嘯雲暗中咬著牙,只恨不得立刻讓那人長睡不醒。
胡瘋子接著道:「你對我有過好處,我也幫過你的忙,我們已互無賒欠,對你這種人,我本來連話都懶得說了。」
龍嘯雲只有陪著笑,聽著。
胡瘋子道:「但有句話我卻非說不可,最後一句話。」
龍嘯雲道:「在下正洗耳恭聽。」
胡瘋子道:「你雖是個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給拜兄弟,還不如自己趕快找根繩子上吊好些。」
這果然是他最後一句話,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一個字都不說了,凌空一個翻身,已落在屋背後,眨眼就不見了。
龍嘯雲目送著他,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結拜的事,江湖中已有這麼多人知道。」
沿著牆角,慢慢的走著。
李尋歡和阿飛都沒有說話。
他們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語更真摯,更可貴。
黃昏。
高牆內有人在吹笛,笛聲中也帶著秋的蕭瑟。
這種樂聲往往最容易令人憶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飛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尋歡道:「她在等你?」
阿飛道:「嗯。」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你認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飛的臉色又蒼白了些,沉了許久,才緩緩道:「這次是她要我來救你的。」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向很瞭解林仙兒,但這次卻很難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飛道:「我這一生,只有兩個最親近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能做朋友。」
這幾句話他分了很多次才說完,說得很艱澀,顯見他心裡很痛苦。
李尋歡瞧著他痛苦的眼色,心裡更是說不出的憐憫悲傷。
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瞭解愛情的力量是多麼可怕。
笛聲已遠了,聽來卻更淒涼。
李尋歡忽然道:「我也想見見她。」
阿飛的嘴閉得很緊。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謝謝她也一樣。」
阿飛終於開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傷害她。」
阿飛本不會說這種說的,因為他知道李尋歡從未傷害任何人——李尋歡傷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為了林仙兒阿飛才會說這種話。
猛抬頭,眼前一片燈火輝煌。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回了那條長街。
這條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各式各樣的攤子前,都懸著很亮的燈籠,每個人都在大聲賊喝著,吹噓著自己的貨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燈光下看來更亮得如同寶石。
李尋歡腳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蘆,彷彿都映著一張臉。
一張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賣包子和水餃的小鋪。
「鈴鈴是不是還在等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居然已將這件事完全忘了。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誰也不能說他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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