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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已完成)

第五十五章 蕩婦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喘息……

然後一切聲息都沉寂。

過了很久很久,有女人的聲音輕輕道:「有時我總忍不住想要問你一句話。」

這女人聲音甜笑而嬌弱,男人若想抵抗這種聲音的誘惑力,只有變成聾子。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為什麼不問?」

這男人的聲音很奇特,你在很近的地方聽他說話,聲音卻像是來自很遙遠之處,你在很遠的地方聽,聲音卻彷彿近在耳畔。

女人道:「你究竟真的是個人?還是鐵打的?」

男人道:「你感覺不出?」

女人的聲音更甜膩,道:「你若真是個人,為什麼永遠不會累?」

男人道:「你受不了?」

女人吃吃的笑著,道:「你以為我會求饒?你為何不再試試?」

男人道:「現在不行!」

女人道,「為什麼?」

男人道;「因為現在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女人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男人道:「好,你現在就去殺了阿飛。」

女人似乎怔住,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早就對你說過,現在還沒有到殺他的時候。」

男人道:「現在已到了。」

女人似又怔了怔,道:「為什麼?難道李尋歡已死了?」

男人道:「雖還未死,已離死不遠。」

女人道:「他……他現在哪裡?」

男人道:「已在我掌握之中。」

女人笑了,道:「這幾天,我幾乎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你用什麼法子將他抓來的?

難道你會分身術?」

男人道:「我要的東西,用不著我自己動手,自然會有人送來。」

女人道:「誰送來的?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抓住李尋歡?」

男人道:「龍嘯雲。」

女人似乎又吃了一驚,然後又笑了,道:「不錯,當然是龍嘯雲,只有李尋歡的好朋友,才能害得了李尋歡,若想打倒他,無論用什麼樣的兵器都很困難,只能用情感。」

男人冷冷道:「你倒很瞭解他。」

女人笑道:「我對敵人一向比朋友瞭解得清楚,比如說……我就不瞭解你。」

她立刻改變了話題,接著道:「我也很明白龍嘯雲的為人,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將李尋歡送來給你。」

男人道:「哦?」

女人道:「他不願自己殺死李尋歡,所以才借刀殺人。」

男人道:「你認為他只有這目的?」

女人道:「他還想怎樣?」

男人道:「他還要我做他的結拜兄弟。」

女人歎了口氣,道:「這人倒真會佔便宜,可是你……你難道答應了他?」

男人道:「嗯。」

女人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是想利用你。」

男人道:「哼。」

他突然又冷笑一聲,道:「只不過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女人道:「天真?」

男人道:「他認為做了我的結義兄弟,我就不會動他了,其實,莫說結義兄弟,就算親兄弟又如何?」

女人嬌笑道:「不錯,他可以出賣李尋歡,你自然也可以出賣他。」

男人道:「龍嘯雲在我眼中雖一文不值,但他的兒子卻真是個厲害角色。」

女人道:「你見過那小鬼?」

男人道:「這次龍嘯雲並沒有來,是他兒子來的。」

女人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那孩子的確是人小鬼大。」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你走吧。」

女人道:「你不想我多留一會兒」男人道:「不想。」

女人幽幽的道:「別的男人跟我在一起,總捨不得離開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每次只要一做完事,你就趕我走。」

男人冷冷道:「因為我既不是別的男人,也不是你的朋友,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既然我們心裡都很明自,又何必還虛情假意,肉麻當有趣。」

屋子裡很暗,屋子外面卻有光。

淡淡的星光。

星光下木立著一個人,守候在屋子外,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遠方,整個人看來就像是用一塊灰石刻出來的。

但現在,這雙死灰色的眼睛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他簡直無法再站在這裡。

他無法忍受屋子裡發出的那些聲音。

但他必須忍受。

他這一生,只忠於一個人——上官金虹。

他的生命,甚至連他的靈魂都是屬於上官金虹的。

門開了。

一條窈窕的人影悄悄來到他身後。

星光映上她的臉,清新、美麗、純真,無論誰看到她,都絕對想不到她方才做過了什麼事。

仙子的外貌,魔鬼的靈魂——除了林仙兒還有誰?

荊無命沒有回頭。

林仙兒繞到他面前,脈脈地凝注著他。

她的眼波溫柔如星光。

荊無命仍然凝注著遠方,似乎眼前根本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林仙兒的纖手,搭上了他的肩,慢慢的滑上去,輕撫著他的耳背——她知道男人身上所有敏感的部位。

荊無命沒有動,似已麻木……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謝謝你,在外面為我們守護,只要知道你在外面,我就會有種安全感,無論做什麼事都愉快得很。」

她忽又附在他耳邊,悄悄道;「我還要告訴你個秘密,他年紀雖然大,卻還是很強壯,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經驗比別人豐富。」

她銀鈴般嬌笑著,走了。

荊無命還是沒有動,但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在顫抖。

如雲客棧是城裡最大的,最昂貴的客棧,也是花錢的客棧。

你若住在這客棧裡,只要你有足夠的錢,根本用不著走出客棧的門,就可以獲得一切最好的享受。

在這裡、只要你開口,就有人會將城裡最好的菜,最出名的歌妓,最美的女人送到你屋裡來。

在這裡,白天每間屋子裡的門都是關著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一到了晚上,每扇門都開了。

最先你聽到的是漱洗聲,賊喝夥計聲,送酒菜來時的謝賞聲,女人們嬌笑著喚「張大爺,王三爺」的請安聲。

然後,就是猜拳行令聲,碰杯聲,少女們吃吃的笑聲和歌聲,男人們的吹牛聲,擲骰子聲……

在這裡,一到了晚上,你幾乎就可以聽到世上所有不規矩的聲音。

只有一間屋子,卻從沒有聲音。

有的只是偶而傳出的一兩聲短促的女人呻吟,哀喚聲。

這屋子的門也始終是關著的。

每天黃昏時,都會有人將一個小姑娘送進去,這些小姑娘當然都很美,而且很年輕,很嬌小。

她們進去的時候,當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於乾淨淨,而且臉上當然都帶著笑,縱然是被訓練出來的職業性笑容,但呈現在少女們的臉上,看來就非但不會令人討厭,而且還相當動人。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們走出這屋子門時,情況就不同了。

本來整整齊齊的頭髮,到這時已蓬亂,甚至還被扯落了些,本來很明亮的一雙眼睛,已變得毫無神采,連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來充滿了青春光采的臉,也已憔悴,而且還帶著淚痕。

七天,七天來都如此。

開始時,還沒有人注意,但後來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了。

出來尋歡作樂的人,對這種事總是特別留意的。

大家都在猜測:「這屋子裡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厲害?」

大家都在想:「這一定是個魁形大漢,強壯如牛。」

於是大家開始打聽。

打聽出來的結果,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原來這屋子裡的人,只不過是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子!」

於是大家更好奇,有的人就將曾經到過那屋子裡的小姑娘召來問。

只要一問到這件事,小姑娘們就會發抖,眼淚就開始往下流,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提起一個字。

被問得急了,她們只有一句話:「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又是黃昏。

這屋子的門仍是關著的。

對著門有扇窗子,一個臉色發白的孩子坐在窗子前,目光茫然望著窗外的一株梧桐,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他的目光雖呆滯,但卻不時會閃動出一絲狡黠而狠毒的光。

龍小雲。

桌子上的酒菜,卻幾乎沒有動過。

他吃得很少,他在等,等更大的享受,對於「吃」他一向不感興趣,他認為一個人吃得若太多,腦袋就會被塞住。

終於有了敲門聲。

龍小雲並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門是開著的,你自己進來。」

門開了,腳步聲很輕,很慢。

來的顯然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而且還帶著七分畏怯。

這正是龍小雲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

因為他很弱,所以他喜歡做,『強者」,也只有在這種女孩子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個強者。

腳步聲在桌子旁停下來。

龍小雲道:「帶你來的人,已跟你說過價錢了麼?」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這價錢比通常高兩倍,是不是?」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所以你就該聽我的話,絕對不能反抗,你懂不懂?」

那女孩子道:「懂。」

龍小雲道:「好,你先把衣服脫下來,全脫下來。」

女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脫衣服的時候,你不看?」

聲音美得出奇,甜得出奇。

龍小雲彷彿怔了怔。

那女孩子柔聲笑著,道。『看女孩子脫衣服,也是種享受,你為什麼放棄?」

龍小雲似已覺得有什麼不對了,驟然回頭。

然後他整個人都怔住。

來的這「女孩子」,竟是林仙兒!

林仙兒臉上仍帶著仙子般的笑容。

龍小雲的臉卻已僵木。:但那只不過是短短一剎那問的事,他瞬即笑了,站起來,笑道:「原來是林阿姨在開小侄的玩笑。」

林仙兒笑得更嫵媚,道:「到現在你還要叫我阿姨?」

龍小雲陪著笑,道:「阿姨總是阿姨。」

林仙兒限波流動,膘著他道:「但現在你已是大人了,是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悠悠的接著道:「才兩三年不見,想不到你長得這麼快。」

龍小雲很巧妙的避開了這句話,道:「這兩三年來,我們始終打聽不出阿姨你的消息,一直都想念得很。」

林仙兒嫣然道:「但我卻聽到過你許多事,聽說……你這個孩子,比大多數年紀比你大的男人都強得多。」

龍小雲垂下頭,卻忍不住笑了,道:「但在阿姨面前,我還是個孩子。」

林仙兒瞪起了眼,嬌嗅道:「你還叫我阿姨,難道我真的那麼老了?」

龍小雲忍不住抬起頭。

林仙兒就站在他面前,隨隨便便的站著,但那種風情,那種神采,那種說不出的誘惑,一千萬個女人中也找不出一個。

龍小雲呆滯的眼睛發了光。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聽說你喜歡的都是小姑娘,而我……我卻是個老太婆了。」

龍小雲只覺自己的心在跳,忍不住道:「你一點也不老。」

林仙兒道:「真的?」

龍小雲道:「若有人說你老了,那人不是呆子,就是瞎子。

林仙兒媚笑道:「你瞎不瞎?呆不呆?」

龍小雲當然不瞎,更不呆。

林仙兒離開他的時候,竟也似覺得很痛苦。

這「孩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呆子,只不過是個瘋子!

可怕的瘋子。

連林仙兒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瘋子。

但她目中,卻閃動著一種得意愉快的光芒。

她畢竟還是得到了她所想得到的消息。

對男人,她從沒有失敗,無論那男人是呆子是君子,還是瘋子!

無雖亮了,對面的屋子裡卻還有人在喝酒。

一個人正在大聲笑著,道:「喝酒要就不喝,要喝就喝到無亮,喝到躺下去為止……」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好像已經躺了下去。

聽到達句活,林仙兒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彷彿又聽到那人的咳嗽聲。

想起了這個人,她就恨。

因為她知道她縱然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卻永遠也得不到他。

因為她得不到他,所以一心只想毀了他!

她得不到的,也不願別人得到。

她咬著牙,在心裡說:「我雖然想你死,但現在卻不能讓你死,尤其不能讓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否則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顧慮的了。」

「但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死在我手上,慢慢的死……慢慢的……」

第五十六章 出鞘劍

劍。

一柄很薄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最輕的軟木夾上去。

沒有劍鍔護手。

因為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無論任何兵器,都可將這柄劍擊斷。

但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擋得住。

這是柄很奇特的劍,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劍,敢用這種劍。

劍,就放在床邊的矮桌上,和一套很乾淨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飛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柄劍。

他的眼睛立刻發了光。

看到了這柄劍,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別重逢的愛侶,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他心裡彷彿驟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

慢慢的伸出手,取劍。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顫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觸到那薄而鋒利的劍鋒時,就立刻穩定下來。

他輕撫著劍鋒,目光似乎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他的心似已到了遠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劍的時候,想起鮮血隨著他的劍鋒滴落的情況,想起那許許多多死在他劍下的人——可惡的人。

他的血已沸騰。

那段時候雖然充滿了不幸和災難,但卻是多采的,輝煌的!

「快意恩仇」這四字是何等豪壯。

但那畢竟都已過去,過去了很久。

他已答應過他最心愛的人,永遠將以前的事忘記!

現在的生活雖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麼不好,能平靜安詳的渡過一生,豈非正是世上大多數人的希望?

沒有腳步聲,林仙兒已出現在門口。

她看來雖有些疲倦,有些礁淬,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鮮美清新。

無論犧牲什麼,只要每天能看到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補償一切。

阿飛立刻放下了劍,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越來越懶了。」

林仙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喜不喜歡這柄劍?」

阿飛也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他不能說實話,又從不說謊。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這柄劍是哪裡來的?」

阿飛道:「不知道。」

林仙幾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道:「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鑄的。」

阿飛顯得很吃驚,道:「你?」

林仙兒取起劍,柔聲道:「你看,這柄劍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樣?」

阿飛沉默。

林仙兒道:「你不喜歡?」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做這柄劍?」

林汕兒道:「因為我要你用它。」

阿飛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殺人?」

林仙兒道:「不是殺人,是救人!」

阿飛道:「救人?救誰?」

林仙兒道:「你平生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還未說完,阿飛已跳了起來,失聲道:「李尋歡?」

林仙兒默默的點了點頭,阿飛蒼白的臉已發紅,道:「他在哪裡?又出了什麼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你先坐下來,慢慢的聽我說,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終於坐下。

林仙兒道:「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四個最厲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誰?」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道:「第一個自然是『天機老人』,第二個上官金虹,當然李尋歡李大哥也不會比他們差。」

阿飛道:「還有一個呢?」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叫荊無命,年紀最輕,也最可怕。」

阿飛道:「最可怕?」

林仙兒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沒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殺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殺人,除了殺人外,他什麼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飛的眼睛裡閃著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麼?」

林仙兒放下那柄劍道:「是劍!」

阿飛的手不由自主握起了劍,握得很緊。

林仙兒道:「據說,他的劍法和你同樣辛辣,也同樣快。」

阿飛道:「我不懂劍法,我只懂如何用劍刺人仇人的咽喉。」

林仙兒道:「這就是劍法,無論什麼樣的劍法,最後的目的都是這樣的。」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李尋歡已落到這人手上?」林仙兒歎息著道:「不但他,還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許不會在那裡,你只要對付他一個人。」

她不讓阿飛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永遠不知道這人有多可怕!你的劍也許比他炔,可是,你是人……」

阿飛咬著牙,道:「我只想知道這人現在在哪裡?」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手,道:「我本不願你再使劍,再殺人,更不願你去冒險,可是為了李大哥……錢……我不能不讓你去,我不能那麼自私。」

阿飛瞧著她,目中充滿了感激。

林仙兒園中已有眼淚流下,垂著頭,道:「我可以答應你,告訴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帶淚的眼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在等著你……」

車廂很大。

龍小雲坐在角落裡,瞧著面前的一個人。

這人是站著的。

乘車時,他竟也不肯坐下。

無論車馬顛簸得多劇烈,這人始終筆直的站著像一桿槍。

龍小雲從未見過這種人,甚至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種人。

他本覺得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迫不知為什麼,在這人面前,他心裡竟帶著幾分畏懼。

只要有這人在,他就會覺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殺氣。

但他卻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應。

英雄帖已發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結義的盛典,訂在下月初。

現在,有荊無命和他同去,李尋歡必死無疑。

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人能救得了李尋歡!

他吐了口氣,閉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張甜而美的笑臉,正躺在他懷裡,對他低低蜜語:「你真的已不是個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這些事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想到這裡,龍小雲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學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確已是個大人了。

這種感覺已足以令大多數還未真的長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拚命想裝成大人的模樣,老人拚命想讓別人覺得他孩子氣——這也是人類許多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換了別人,想到這裡既已陶醉,就不再會想下去。

但龍小雲想得卻更深一層:「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是不是為了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想到這裡,他就清醒了許多:「她為什麼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難道她想救李尋歡?,這當然絕無可能,龍小雲也知道林仙兒對李尋歡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經設計要上官金虹和荊無命殺死李尋歡。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

他無法再想下去,因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現在情況已變了,那時林仙兒雖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殺死李尋歡,但現在情況卻變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勢,就不能讓李尋歡和阿飛兩個人死!

否則上官金虹就會踩在她頭上,因為上宮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風,他的意思她已經非常瞭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荊無命,也不是阿飛,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這利用的價值消失,就可以再見!」

江湖風雲的變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樣,絕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車馬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熱鬧的地區中停下,停在一家氣派很大韻綢緞莊門口。

李尋歡就被藏在這裡麼?

龍嘯雲父子果然不愧為厲害人物,很瞭解「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這句話,知道最熱鬧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龍小雲站起來,陪笑道:「請。」

荊無命道:「你先走。」

到現在為止,他只跟龍小雲說了這一句話。

他不願走在別人前面,不願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在掌櫃的和店伙們的奉迎禮笑中穿過店舖。

後面就是堆存綢緞的倉庫。

李尋歡被藏在綢緞倉庫裡麼?這到真是個好地方。

但龍小雲還是沒有停留,又走了過去。

再後面就是後門。

後門外也停著同樣一輛馬車。

龍小雲這次並沒有再說什麼,向荊無命躬身一禮,就上了車。

原來李尋歡並沒有藏在這裡。

龍小雲這樣做,只不過是躲避追蹤的煙幕。

這父子兩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層。

車馬自後街轉出,顛向郊外。

然後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倉前,但這米倉也不是囚禁李尋歡的地方。

他們在這米倉後門,又換了次車。

這次換的是輛運米進城的牛車。米包堆中,只有兩人容身之地。龍小雲陪笑道:「委曲了。」

荊無命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牛車又馳回市區。

他們不但計劃周密,行動迅速,路線的轉變,更出入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賊蹤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稱「九鼻獅子狗」的萬無一失,追到這裡,也萬萬追不下去了。

龍小雲也知道荊無命絕不會誇讚他的,只不過希望他面上雄多少露出一絲讚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別人誇讚,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會見情人時,她的情人連瞧都沒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龍小雲畢竟還沒有完全長大。

在男人們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荊無命臉上偏偏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牛車轉入一條幽靜的長街,這條街只有七戶人家。

這七戶人家不是王侯貴胄就是當朝大員。

一上這條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門突然開了。

牛車竟直馳而入。

這一家誰都知道是當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處。

江湖豪傑絕不可能和這種當朝清要搭上關係。

李尋歡難道會被藏在這裡?

這簡直絕無可能。

但站在大廳石階上含笑相迎的,卻偏偏是龍嘯雲。

荊無命一下牛車,龍嘯雲就迎了上去,長揖含笑道:「久聞荊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只因此處必須避人耳目,是以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視著自己的手,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

龍嘯雲還是笑容滿面,道:「堂上已擺了迎風之酒,但請荊先生喝兩杯,稍滌征塵。」

荊無命站著,動也不動,只是冷冷道:「李尋歡就在這裡?」

龍嘯雲笑道:「這裡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動了遊興,皇上也特別恩准給假三月。」

說到這裡,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著道:「樊休公獨居終生,他老人家既已出遊,這裡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往下才有機會借這地方一用。」

說穿了,他能借得到這地方並不稀奇,因為「有錢能令鬼推磨」,但別人卻的確是永遠想不到的。

這也實在難怪龍嘯雲得意。

荊無命還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為沒有人能追蹤到這裡?」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追蹤到這裡,在下情願向他們叩頭為禮,以示敬意。」

荊無命冷冷道:「好,你準備叩頭吧。」

龍嘯雲笑道:「若是……」

只說了這兩個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凍結。

龍小雲隨著他父親的目光轉首瞧了過去,蒼白的臉色也發了青。

牆角站著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哪裡來的。

第五十七章 火花

他身上穿著套青布衣服,本來很新,但現在已滿是泥污、汗垢,時間、膝頭也已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髒,頭髮更亂。

但他還遠遠站在那裡,龍嘯雲都能感覺到一般逼人的殺氣!

他整個人看來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帶上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

是阿飛!

阿飛畢竟來了。

世上也許只有阿飛一個人能追蹤到這裡!

最狡猾,最會逃避,最會躲藏的動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也未必能追得著狐狸。

但阿飛十一歲時就曾經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條老狐狸。

這段追蹤的路程顯然很艱苦,所以他才會這麼髒。

但這才是真正的阿飛。

只有這樣,才能易出他那種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種沉靜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龍嘯雲居然很快恢復了鎮定,笑道:「原來是阿飛兄,久違久違。」

阿飛冷冷的瞧著他。

龍嘯雲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蹤到這裡,佩服佩服。」

阿飛還是冷冷的瞧著,他的眼睛明亮、銳利,經過兩天的追蹤,似乎又恢復了幾分昔日那種劍鋒般的光芒。

那和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種極強烈的對比。

龍嘯雲笑了笑,道:「兄台追蹤的手段雖高,只可惜卻也被這位荊先生發覺了。」

阿飛的眼睛向荊無命。

荊無命也瞧著他。

兩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劍刺上了冰冷的灰暗的千年岩石。

誰也猜不出是劍鋒銳利?還是岩石堅硬!

兩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間卻似已衝擊出一串火花!

龍嘯雲瞧了瞧荊無命,又瞧了瞧阿飛道:「荊先生雖已發覺了你,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阿飛的目光似已被荊無命吸引,始終未曾移開過片刻。

龍嘯雲又笑了笑,慢慢悠然:「因為荊先生本就希望你來。」

他轉向荊無命接著笑道:「荊先生,在下猜的不錯吧。」

荊無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飛所吸引,也始終沒有移動過。

過了很久,龍嘯雲又大笑道:「荊先生希望你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殺你!」

龍小雲立刻接著道:「荊先生要殺的人,到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的!」

阿飛的目光這才移向荊無命的劍。

荊無命的目光也幾乎在同一剎那間移向阿飛腰帶上插著的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同的兩柄劍!

這兩柄劍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鑄。

這兩柄劍雖然鋒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斷。

劍雖相同,兩人插劍的方法卻不同。

阿飛的劍插在腰中央,劍柄是向右的。

荊無命的劍卻插在腰帶邊的,劍柄向左。

這兩柄劍之間,似乎也有種別人無法瞭解的奇特吸引力!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到對方的劍,就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但目光還是始終未離開對方的劍!

等到兩人之間相距僅有五尺時,兩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腳步!

然後,兩人就像釘子般被釘在地上。

荊無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黃衫,衫角只能掩及膝蓋,袖口是緊束著的,手指細而長,但骨裡凸出,顯得很有力!

阿飛的衣杉更短,袖口幾乎已被完全撕了下來,手背也很細,很長,但卻很粗糙,宛如砂石。

兩人都不修邊幅,指甲卻都很短。

而入都不願存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出手拔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現在兩人終於相遇了。

只有在兩人站在一起時,你仔細觀查,才能發覺這兩人外貌雖相似,但在基本上,氣質卻是完全不同的。

荊無命的臉上,就像是帶著個面具,永遠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阿飛的臉雖也是沉靜的,冷酷的,但目光隨時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燒起來,就算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燒燬也在所不惜。

而荊無命的整個人卻已是一堆死灰。

也許他生命還未開始時,已被燒成了死灰。

阿飛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卻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曲。

荊無命可以為一句話殺人,甚至為了某一種眼色殺人,但到了必要時,卻可以忍受任何委曲。

這兩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誰也猜不透上天為什麼要造出這麼兩個人,又偏偏要他們相遇。

秋已殘。

木葉凋零。

風不大,但黃葉蕭蕭而落,難道是被他們的殺氣所摧落的?

天地間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兩人的劍雖然還都插在腰帶上,兩人雖然還都連手指都沒有動,但龍嘯雲父子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間,寒光閃動!

十餘道寒光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阿飛!

龍嘯雲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並不奢望這些暗器能擊倒阿飛,但只要阿飛因此而稍有分心,荊無命的劍就可以刺他咽喉!

劍光暴起!

一連串「叮叮」聲音後,滿天寒光如星雨般墮了下來。

荊無命的劍已出於,劍鋒就在阿飛耳畔。

阿飛的手已握著劍柄,但劍尖還未完全離開腰帶。

暗器竟是被荊無命擊落的。

龍嘯雲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荊無命和阿飛目光互相凝注著,面上卻仍然全無絲毫表清。

然後,荊無命饅慢的將劍插回腰帶。

阿飛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劍是擊暗器,而非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道:「你還是很鎮定!」

暗器擊來,荊元命的刺出,阿飛除了伸手拔劍,絕未慌張閃避。

荊無命沒有等阿飛答那旬活,接著又道:「但你反應已慢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絲沉痛淒涼之色,終於道:「是!」

荊無命道:「我能殺你!」

阿飛想也不想道:「是。」

聽到這裡,龍嘯雲父子交換了眼色,暗中都不禁鬆了口氣。

荊無命突又道:「但我不殺你!」

龍嘯雲父子臉色又都變了。

阿飛凝視著荊無命死灰色的眼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殺我?」

荊無命道:「我不殺你,只因你是阿飛!」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這種眼色甚至比阿飛現在的眼色還沉痛。

他遙注著遠方,彷彿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仙子與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接著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殺我。」

這句話也許連阿飛都聽不懂,只有荊無命自己心裡明白。

無論任何人,若是過了兩年阿飛那種生活,反應都會變得遲鈍的。何況,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無論任何一種有麻醉催眠的藥物,都可令人反應遲鈍。

荊無命不殺阿飛,絕不會動了同情惻隱之心,只不過因為他很瞭解阿飛的痛苦,因為他自己也和阿飛有同樣的痛苦。

他要阿飛活著,也許只是要阿飛陪著他受苦。

——失戀的人知道別的人也被遺棄,痛苦就會減輕些,輸錢的人看到有別人比他輸得更多,心裡也會舒服些。

阿飛木立,似乎還在咀嚼他方纔的兩句活。

荊無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飛霍然抬頭,斷然道:「我不走。」

荊無命道:「你不走?要我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為的是李尋歡?」

阿飛道:「是,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他死在你手裡。」

龍小雲突然大聲道:「林仙兒呢?你難道忍心讓她為你痛苦?」

阿飛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針,胸口似已突然痙攣。

荊無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轉身走向龍嘯雲,一字字道:「我喜歡殺人,我喜歡自己殺,你明白麼?」

龍嘯雲勉強笑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則我就殺你。」

他也不再瞧龍嘯雲,又轉過身,道:「李尋歡在哪裡?帶我去。」

龍嘯雲偷偷膘了阿飛一眼,道:「可是他……」

荊無命冷冷道:「我隨時都可殺他!」

阿飛只覺胃也在痙攣,收縮,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為這一兩天來,他根本就沒有吃什麼。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都在等著你……」

這是他最心愛的人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尋歡……

李尋歡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聽見,人格最偉大的人,他能站在這裡,看著別人去殺李尋歡麼?

他繼續嘔吐。

現在,他吐的是血。

李尋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也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因為他所有關節處的穴道都已被點住。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這裡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沒有被困住,飢餓也早已消蝕了他的力量。

荊無命在冷冷的瞧著他。

他軟軟的倒在角落裡,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濫樓骯髒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悲傷絕望的眼睛。

荊無命突然道:「這就是李尋歡?」

龍嘯雲道:「是!」

荊無命彷彿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再追問了一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

龍小雲笑了笑,搶著道:「就算是雄獅猛虎,被餓了十多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龍嘯雲歎息著,道:「我本不願這樣對他,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願再有任何意外。」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龍嘯雲考慮著,沉吟著:「荊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荊無命沒有回答,因為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

龍嘯雲終於自懷中取出一柄刀。

刀很輕,很短,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荊無命輕撫著刀鋒,彷彿不忍釋手。

龍嘯雲笑道:「其實,這不過是柄很普通的刀,並不能算是利器。」

荊無命道:「利器?……憑你這種人也配談論利器?」

他眼睛忽然掃向龍嘯雲,冷冷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利器?」

他的眼睛雖然灰暗無光,但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妖異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嬌魔之眼,令你醒來後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龍嘯雲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勉強笑道:「請指教。」

荊元命眼睛這才回到刀鋒上,緩緩道:「能殺人的,就是利器,否則,縱是干將莫邪,到了你這種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龍嘯雲陪笑道:「是是是,荊先生見解的確精闢,令人……」

荊無命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麼,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這種刀下?」

龍嘯雲道:「這……只怕已數不清了。」

荊無命道:「數得清。」

金錢幫之崛起,雖然只有短短兩年,但在創立之前,卻已不知道經過多久的策劃,上官金虹最服膺的兩旬話就是:「凡事凝則立,不豫則廢。」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金錢幫之所以能在短短兩年中威震天下,並不是運氣。

龍嘯雲也聽說過,金錢幫未創立之前,就已將江湖中每個小有名氣的人的來歷底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龍嘯雲始終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問道:「真的數得清?有多少人?」

荊無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著道:「這七十六人中,沒有一人武功比你差。」

龍嘯雲只能陪笑,目光緩緩轉向李尋歡,像是還要他證明一下,荊無命說的這數字是否可信。

但李尋歡卻似連點頭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龍小雲眨著眼,忽然笑道:「李尋歡自己若也死在這種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話未說完,刀光一閃,飛向李尋歡。

龍小雲幾乎開心得要叫了起來。

但刀光並沒有筆直擊向李尋歡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噹」的,落在李尋歡身旁的石地。

原來荊無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錯。

荊無命突然道:「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愕然,道:「可是……」

荊無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厲聲道:「我說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父子對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龍嘯雲道:「上官幫主要的只是李尋歡,並不在乎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龍小雲道:「上宮老伯已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討厭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會令人看得順眼些。」

龍嘯雲目光閃動著,道:「何況,帶個死人去,總比帶活人方便得多,也絕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龍小雲道:「但荊先生自然不會向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人出於,所以……」

荊無命厲聲道:「你們的話太多了。」

龍嘯雲笑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解開他的穴道。」

出手點穴的人是他,要解開自然很容易。

龍嘯雲拍了拍李尋歡的肩頭,柔聲道:「兄弟,看來荊先生是想和你一較高下,荊先生劍法高絕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萬不能大意。」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將「兄弟」兩字叫得出口來,而且說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關心。

這種人你能不佩服他麼?

李尋歡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已無話可說,只是艱澀的笑了笑,慢慢的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著手裡的刀,目中似已有淚將落。

這的確是名滿天下,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現在,刀已回到他手裡。

可是他還有力將這柄刀發出麼?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種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借。

但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惋借。

龍小雲目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一次不知道還靈不靈?」

李尋歡抬頭瞧了他一陣,又慢慢的垂下頭。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一定先給人一個機會,這就是你最後的機會,你明白麼?」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荊無命道:「好,你站起來吧。」李尋歡喘息著,又咳嗽起來。

龍小雲柔聲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著笑道:「但我看來這根本是用不著的,據說李大叔的飛刀不但能坐著發,就連躺著時發出來也同樣準。」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似乎想說話。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一個人衝了進來。

阿飛!

阿飛的臉全無絲毫血色,嘴角卻帶著絲血痕。

在這片刻之間,他似已老了許多。

他飛一般衝進來,但身形在一剎那間就停頓,一停頓就靜如山石。

荊無命道:「你還不死心?」

李尋歡的頭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熱淚盈眶。

阿飛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轉頭面對著荊無命,一字字道:「要殺他,就得先殺我!」

他說得很沉著,很鎮靜,並沒有激動,這更顯示了他的決心。

荊無命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種很奇特的變化,道:「你已不再關心她?」

阿飛道:「我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同樣鎮靜,但目中卻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難。

這並沒有瞞過荊無命。

他心裡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和解脫,淡淡道:「你不怕她傷心?」

阿飛道:「活著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傷心。」

荊無命道:「你認為她是這種人?」

阿飛道:「當然!」

在阿飛心目中,林仙兒不但是仙子,也是聖女。

荊無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笑,連自己都已幾乎忘卻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不習慣笑,已僵硬!

他從不願笑,因為笑可令人較化。

但這種笑卻不同——這種笑正如劍,只不過劍傷的是人命,這種笑傷的卻是人心。

阿飛竟完全不懂他是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雖有八成機會殺我,但也有兩成死在我劍下。」

荊無命的笑容已消失不見,道:「我說過不殺你,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命!」

阿飛道:「不必。」

荊無命道:「我要你活著,看著……

這句話還未說完,劍光已飛出!

劍光交擊,如閃電,但還有一道光芒比劍更快,那是什麼?

驟然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動作也會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 英雄

荊無命的劍,已刺人了阿飛的肩呷,但只刺人了兩分。

阿飛的劍,距離荊無命咽喉還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開始滲出,滲人衣服,染紅了衣服。

荊無命的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荊無命的肩呷處,斜插著一柄刀!

小李飛刀!

是什麼奇異的魔力使李尋歡能發出這柄刀來的?

龍嘯雲父於的臉色蒼白,手在發抖,一步步向後退,遇到牆角,他父子心裡都很奇怪,李尋歡是哪裡來的力量發刀的。

李尋歡已站起!

荊無命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李尋歡,死灰色的眼睛中還是全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尋歡笑了笑,道:「並不很好,只不過是你先對我有了輕視之心,竟全沒有將我放在眼裡,否則我未必能傷你!」

荊無命冷笑:「你能騙過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強。」

李尋歡淡淡道:「我並沒有騙你,也沒有說我不能發刀,只不過是你自己這麼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騙了自己。」

荊無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錯的是我,不是你。」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很好,你雖是兇手,卻不是小人。」

荊無命眼角瞟過龍嘯雲父子,冷冷道:「小人還不配做兇手。」

李尋歡道:「好,你走吧。」

荊無命厲聲道:「你為何不殺我?」

李尋歡道:「因為你也沒有要殺我的朋友。」

荊無命垂下頭,望著自己肩上的刀,緩緩道:「但我這一劍。本想廢去他這條手臂的。」

李尋歡道:「我知道。」

荊無命道:「你這一刀卻很輕。」

李尋歡道:「人予我一分,我報他三分。

荊無命霍然抬頭,凝視著他,雖然沒有說一個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種奇特的變化,就好像他在瞧著上官金虹時一樣。

李尋歡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荊無命道:「你說。」

李尋歡道:「我雖傷了七十六個人,其中卻有二十八人並沒有死,死的都是實在該死的。」

荊無命默然。

李尋歡低低咳嗽了幾聲,接著又道:「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後在殺人之前,多想想,多考慮考慮。」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我也在聽。」

荊無命道:「我從不願受人恩情,更不願聽人教訓!」

說到這裡,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鋒,直沒人肉,直至刀柄。

鮮血湧出!

「噹」的,劍也落在地上。

荊無命的身子搖了搖,但面上還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連一根肌肉部沒有顫抖。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定了出去!

英雄?……什麼叫英雄?難道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殘忍!寂寞!無情!

也有人曾經替英雄下過種定義,那就是:殺人如草,好賭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當然,這都不是絕對的,英雄也有另一種。

但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世上又有幾人?

英雄也許只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要做哪種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飛的神情也很蕭索,長長歎了口氣,道:「他這一生,只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李尋歡道:「他還有右手。」

阿飛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得多。」

他又歎了口氣,道:「對使劍的人說來『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歎息。

現在,他歎息的非但是荊無命,也是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他,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有決心,就算兩隻手一齊斷了,用嘴咬著劍,也會同樣快的,他的氣若已餒,就算雙手俱全,也沒有什麼用。」

他笑了笑,接著道:「世上雙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幾人?」

阿飛靜靜的聽著,暗淡的眼睛中,終於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衝過去,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臂,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已熱淚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邊瞧見,一定也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只可惜龍嘯雲父子都不是這種人,他們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尋歡是背對著他們的,彷彿根本沒有覺察。

阿飛彷彿瞧了一眼,卻並沒有說什麼。

直到他們父子都已溜出了門,阿飛才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還是要放他們走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救過我。」

阿飛道:「他只救過你一次,卻害過你很多次。」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也許並不是忘了,而是從未記恨,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尋歡道:「不公道?」

阿飛道:「不公道,譬如說,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往往就會令他抱恨終生,非但別人不能原諒他,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李尋歡默然。

他很瞭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意義。

阿飛接著道:「但像龍嘯雲這種人,他一生中也許只做過一件好事,只救過你,所以你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十分壞的人。」

他語聲中顯然有很多感慨。

李尋歡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為林仙兒不平。

他始終認為林仙兒這一生中只做錯過一件,而李尋歡卻始終不能原諒她。

「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

龍嘯雲父子溜出門的時候,心裡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龍嘯雲忍不住笑道:「你記著,別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機會。能把握住機會的人,就永遠不會失敗。」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弱點,孩兒現在已全部知道了。」

龍嘯雲道:「所以他遲早總要死在我們手裡的。」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

李尋歡笑得有些淒涼,道:「有些事很難憶起,有些事卻終生難以忘記。」

阿飛歎了口氣,道:「那只不過因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絕思想而已。」

他也許還是未經世故的少年,但對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遠比大多數人都深刻,尖銳。

李尋歡也不禁歎息了一聲,緩緩道:「但還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阿飛道:「你呢?你真的只記得他救過你,真的已將別的事全都忘了?」

笑聲是從對面的屋簷上傳下來的。

一個人正箕踞在屋簷上,啃著條雞腿,卻赫然正是胡瘋子。

他眼睛盯在雞腿上,並沒有瞧這父子兩人一眼,彷彿連這雞腿都比他們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溜得這麼炔,李尋歡絕對不會追來的,否則他就根本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道門。」

龍嘯雲的臉已有些發育。

「他已明白李尋歡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

但胡瘋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龍嘯雲突然笑了,抱拳道:「這些天你破費來照顧我那兄弟。實在過意不去。」

胡瘋子悠然道:「其實那也沒什麼,李尋歡吃得並不多,每天只要兩條雞腿幾個饅頭就夠了,替你守門的,又是個白癡,我每次點了他的睡穴,他都以為是真的自己睡著了。」

龍嘯雲暗中咬著牙,只恨不得立刻讓那人長睡不醒。

胡瘋子接著道:「你對我有過好處,我也幫過你的忙,我們已互無賒欠,對你這種人,我本來連話都懶得說了。」

龍嘯雲只有陪著笑,聽著。

胡瘋子道:「但有句話我卻非說不可,最後一句話。」

龍嘯雲道:「在下正洗耳恭聽。」

胡瘋子道:「你雖是個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給拜兄弟,還不如自己趕快找根繩子上吊好些。」

這果然是他最後一句話,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一個字都不說了,凌空一個翻身,已落在屋背後,眨眼就不見了。

龍嘯雲目送著他,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結拜的事,江湖中已有這麼多人知道。」

沿著牆角,慢慢的走著。

李尋歡和阿飛都沒有說話。

他們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語更真摯,更可貴。

黃昏。

高牆內有人在吹笛,笛聲中也帶著秋的蕭瑟。

這種樂聲往往最容易令人憶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飛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尋歡道:「她在等你?」

阿飛道:「嗯。」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你認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飛的臉色又蒼白了些,沉了許久,才緩緩道:「這次是她要我來救你的。」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向很瞭解林仙兒,但這次卻很難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飛道:「我這一生,只有兩個最親近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能做朋友。」

這幾句話他分了很多次才說完,說得很艱澀,顯見他心裡很痛苦。

李尋歡瞧著他痛苦的眼色,心裡更是說不出的憐憫悲傷。

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瞭解愛情的力量是多麼可怕。

笛聲已遠了,聽來卻更淒涼。

李尋歡忽然道:「我也想見見她。」

阿飛的嘴閉得很緊。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謝謝她也一樣。」

阿飛終於開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傷害她。」

阿飛本不會說這種說的,因為他知道李尋歡從未傷害任何人——李尋歡傷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為了林仙兒阿飛才會說這種話。

猛抬頭,眼前一片燈火輝煌。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回了那條長街。

這條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各式各樣的攤子前,都懸著很亮的燈籠,每個人都在大聲賊喝著,吹噓著自己的貨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燈光下看來更亮得如同寶石。

李尋歡腳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蘆,彷彿都映著一張臉。

一張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賣包子和水餃的小鋪。

「鈴鈴是不是還在等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居然已將這件事完全忘了。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誰也不能說他已老了。
那正和鈴鈴第一次到這裡來的眼色一樣——阿飛也從未到過這個地方。

李尋歡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還沒有失去赤子之心,總是令人愉快的。

阿飛忽然道:「我們已有根久沒有在一起喝兩杯了。」

李尋歡笑道:「你想喝?」

阿飛微笑著,道:「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我才會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尋歡的心情更開朗,笑道:「餃子下酒,越來越有……我們就到那邊的餃子鋪去如何?」

阿飛笑道:「很好,再貴的地方,我就請不起了。」

這世上有很多種事很奇妙。

譬如說:越醜的女人越喜歡作怪,越窮的人越喜歡請客。

請客的確也比被請愉快得多,只可惜這種愉快並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餃子鋪裡的生意並不太好,因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攤子搶走了,所以現在雖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店裡也只有四五桌客人了。

角落裡的桌子上,坐著個白衣人。

李尋歡第一眼就瞧見了他。

無論任何人走進來,目光首先就會被他所吸引。

雖然坐在這種煙熏油膩的小店裡,但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塵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剛從燙斗下拿出來的。

他穿得雖簡單,卻很華貴。

但這些都本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一吸引人的,是他的氣質。

一種無法形容的傲氣。

他旁邊的兒張桌子都是空著的,因為無論誰和他坐在一起,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有他在這裡,別人的聲音部小了些。

這正是那霓在屋簷下,以一小錠銀子擊斷青衣大漢扁擔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將賣卜瞎子銀棍剪斷的人。

他為什麼還留在這裡?難道也在等人。

他本來正在舉杯,孿尋歡一定進來,他的動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瞬也不瞬的盯在李尋歡臉上。

他對面還坐著個人,是個身芽紅衣裳的小姑娘,辮子很長。

第五十九章 勇氣

她隨著他的目光回過頭,才發現李尋歡,立刻雀躍著衝了過來,緊緊拉住李尋歡的手嬌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忘記我。」

鈴鈴果然還在這裡等著……

李尋歡有些激動,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這裡等?」

鈴鈴點了點頭,眼眶已紅了,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麼來得這麼遲,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飛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鈴鈴這才看到阿飛,神情立刻變得有些異怪——她當然是認得阿飛的,阿飛卻不認得她。

他非但未上過那小樓,甚至連做夢都未想到過。

鈴鈴眨了眨眼,終於道:「若不是等他,我在這裡幹什麼?」

阿飛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總是看著門的,無論誰在等人,都不會背對著門的。」

李尋歡從未想到他會說這句話。

他平時本來一向不願刺傷人,現在卻忽然變得很尖銳,尖銳得可怕。

因為他不能忍受別人欺騙他的朋友。

李尋歡心裡在歎息。

阿飛的看法不但尖銳,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對大多數事他都看得比別人透澈,比別人清楚。

在林仙兒面前他為什麼就會變成瞎子呢?

鈴鈴眼圈又紅了,眼淚已炔流了下來,淒然道:「你若也在同一個地方等了十幾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要背對著門了。」

她悄悄拭了拭淚痕,幽幽的接著道:「開始的時候,每個人走進來,我的心都會跳,總以為是他來了,後來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來,就算將眼睛看著也沒有用的,用眼睛盯著門,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轉過身,我簡直要發瘋。」

阿飛沒有再說什麼。

他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鈴鈴頭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呂……呂大哥好心陪著我,只怕我也會發瘋。」

李尋歡目光一轉過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尋歡微笑著走過去,道:「多謝……」

白衣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你用不著替她謝我,因為我留在這地方,並不是為了陪她,而是為了等你。」

李尋歡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錯,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緩緩接著道:「世上只有少數幾個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還未表示出驚異,鈴鈴已搶著道:「我並沒有告訴你我等的人是什麼人,你怎會認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動,若想活得長些,就有幾個人是你非認識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飛突然道:「還有幾個人是誰?」

白衣人眼睛盯著他,道:「別的人不說,至少還有我和你!」

阿飛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之意,緩緩轉過身,在旁邊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陪著笑,道:「客官要什麼菜下酒?」

阿飛道:「酒,黃酒。……」

會喝酒的人都知道,一個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來下酒,用黃酒來下白干。

只不過這種法子雖然人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用,因為一分人心裡若沒有很深的痛苦,總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的瞧著。

他鋒利的目光漸漸鬆弛,甚至還露出種失望之色,但當他目光轉向李尋歡時,瞳孔立刻又收縮了起來。

李尋歡也正在瞧著他,道:「閣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呂鳳先。」

這的確是個顯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聳然動容。

但李尋歡卻沒有覺得意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果然是銀戟溫侯呂大俠。」

呂鳳先冷冷道:「銀戟溫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這次,李尋歡才覺得有些意外。

但他並沒有追問,因為他知道呂鳳先這句話必定還有下文。

呂鳳先果然己接著道:「銀戟溫侯已死了,呂鳳先卻沒有死!」

李尋歡沉默著,似在探索著這句話的真意。

呂鳳先是個很驕傲的人。

百曉生在兵器譜上,將他的銀戟列名第五,在別人說來已是種光榮,但在他這種人說來,卻一定會認是奇恥大辱。

他絕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看錯。

他一定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功!

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銀戟溫侯已死了。」

呂鳳先盯著他,冷冷道:「呂鳳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復活。」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是什麼事令呂大俠復活的?」

呂鳳先慢慢的舉起了一隻手,右手。

他將這隻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復活的,就是這隻手!」

在別人看來並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很乾淨,皮膚也很光滑,很細。

這正很配合呂鳳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細,才會發現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膚色竟和別的地方不同。

這三根手指的皮膚雖然也很細很自,卻帶著奇特的光采,簡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織成的,而像是某一種奇怪的金屬所鑄。

但這三根手指卻又明明是長在他手上的。

一隻有皿有肉的手上,怎會突然長出三根金屬鑄成的指頭!

呂鳳先凝注著自己的手,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只恨百曉生已死了。」

李尋歡道:「他不死又如何?」

呂鳳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問問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今天才聽人說過一旬很有趣的話。」

呂鳳先道:「說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他說:只有殺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著又道:「手,本來不是兵器,但一隻能殺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呂鳳先沉默著,仿沸並沒有什麼舉動。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卻突然間就沒人了桌子裡。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杯中盛得很滿的酒都沒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麼容易。

呂鳳先悠然道:「這隻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幾!」

李尋歡淡淡道:「現在還很難說,」

呂鳳先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一件兵器要對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呂鳳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做,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來,世人本就和這張桌子差不多。」

李尋歡道:「哦?」

呂鳳先緩緩道:「其中當然也有幾人是例外的。」

李尋歡道:「哪幾個人?」

呂鳳先冷冷道:「我本來以為有六個,現在才知道只有四個。」

他有意間掃了阿飛一眼,接著道:「因為郭嵩陽的人已死了,還有一個,雖然活著卻也和死了相差無幾。」

阿飛是背對著呂鳳先的,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色。

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臉色突又發了青。

他顯然已聽懂了呂鳳先的意思。

李尋歡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會復活的,而且用不著十年。」

呂鳳先道:「只怕未必。」

李尋歡道:「閣下既能復活,別人為什麼就不能復活?」

呂鳳先道:「那不同。」

李尋歡道:「有什麼不同?」

呂鳳先冷冷道:「因為我的『死』並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沒有死。」

「喳」的,阿飛手裡的酒杯碎了。

但他還是靜靜的坐著,動也沒有動。

呂鳳先連瞧都不瞧了,眼睛盯著李尋歡,道:「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要找這四個人,證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會在這地方等著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一定要證明?」

呂鳳先道:「一定。」

李尋歡道:「你要證明給誰看?」

呂鳳先道:「給我自己。」

李尋歡突又笑了笑,道:「不錯,任何人都可以騙得過,只有自己是永遠騙不過的……」

呂鳳先霍然站起來,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著你!」

餃子店裡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走得乾乾淨淨。

鈴鈴咬著嘴唇,似已嚇呆了。

李尋歡慢慢的站了起來。

鈴鈴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尋歡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著,就永遠再也無法逃避。」

他目光轉向阿飛。

阿飛沒有回頭。

呂鳳先已將走出了門。

阿飛突然道:「慢著。」

呂鳳先腳步停下,也沒有轉身,冷笑道,「你也有話要說?」

阿飛道:「不錯,我也想證明一件事。」

呂鳳先道:「你想證明什麼?」

阿飛的手緊握著酒杯的碎片。

鮮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證明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已死了!」

呂鳳先霍然轉身。

他像是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飛這個人。

然後,他瞳孔又漸漸收縮,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著你!」

墳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決鬥,各式各樣的人,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樣不同的方式決鬥。

但決鬥的地方只有幾種。

荒野,山林,墳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決鬥,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選在這種地方的——彷彿這種地方的本身,就帶著種「死」氣息。

夜已漸深,有霧。

呂鳳先白衣如雪,靜靜的站在灰色的墳碑前,在淒迷的夜霧中看來,正就好像來自地獄的使者,要將「死」的信息帶給世人。

鈴鈴依偎在李尋歡身旁,似在顫抖。

是冷?還是怕?

阿飛突然道:「你走開!」

鈴鈴的身子又往後縮了縮,道:「我……」

阿飛道:「你。」

鈴鈴咬著嘴唇,抬頭去望李尋歡。

李尋歡的目光彷彿很遙遠。

是他的心已遠?還是霧太濃?

鈴鈴垂下頭,喃喃著道:「你們要說的話,我不能聽麼?」

阿飛道:「你不能聽,任何人都不能聽。」

李尋歡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該去陪陪他。」

鈴鈴垂著頭,呆了半晌,突然跺著腳,大聲道:「你根本不想留在這裡,根本不想來的,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殺……你殺我,我殺你,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這樣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齊死光!」

李尋歡,阿飛,呂鳳先,都只是靜靜的聽著。

然後再靜靜的瞧著她飛奔出去。

阿飛甚至連瞧都沒有瞧,等她的腳步聲遠,才抬頭面對李尋歡,道:「我從未求過你什麼事,是嗎?」

李尋歡道:「你從未求過任何人。」

阿飛道:「現在我卻有事要求你。」

李尋歡道:「你說。」

阿飛咬著牙,道:「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阻攔我,一定要讓我去,你若搶著出手,我……我就死!」

李尋歡神色顯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著這麼做。」

阿飛道:「我一定要這麼樣做,因為……」

他神情更痛苦,慘然接著道:「因為呂鳳先說的實在不錯,再這樣下去,我清醒,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絕不能放過這機會。」

李尋歡道:「機會?」

阿飛道:「我若想復活,若想新生,這就是我最後的機會。」

李尋歡道:「以後難道就沒有機會了麼?」

阿飛搖了搖頭,道:「以後縱然還有機會,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勇氣,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勇氣振作!」

一個人受的打擊太大,就會變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無論多堅強的人,也會變得軟弱,勇氣也必定會消失。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為這兩年來,我也已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漸漸遲鈍,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尋歡柔聲道:「只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會恢復的,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飛道:「現在正是時候。」

李尋歡道:「現在?為什麼?」

阿飛慢慢的攤開手掌。

鮮血己染紅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還嵌在肉裡。

阿飛道:「因為現在我忽然發現,肉體上的痛苦不但可以減輕心裡的苦惱,而且還可以使人精進,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銳。」

他說的不錯。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經,令人的反應敏銳,也可以激發人的潛力——就算是一匹馬,當你鞭打它,令它覺得痛苦時,它也會跑得快些,負了傷的野獸也通常都比平時更可怕!

李尋歡沉思著,道:「你有信心?」

阿飛道:「你對我沒有信心?」

李尋歡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 友情

阿飛卻還在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方纔那小姑娘……她是誰?」

李尋歡道:「她叫鈴鈴,也很可憐。」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很會說謊。」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並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對你很關心。」

李尋歡道:「也許……」

阿飛搶著道:「你現在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卻根本沒有問你是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還沒有機會問。」

阿飛道:「女孩子若是真的關心一個人,絕不會等什麼機會。」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難道怕我會上她的當?」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李尋歡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萬不要希望女人對你說真話。」

阿飛道:「你認為每個女人都會說謊。」

李尋歡顯然不願正面回答他這句活,道:「你若是個聰明人,以後也千萬莫要當面揭穿女人的謊話,因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會有很好的解釋,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釋,她還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說謊。」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你若遇見了一個會說謊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裝作完全相信她,否則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飛凝注著李尋歡,良久良久。

李尋歡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阿飛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說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已知道。」

望著阿飛的背影,李尋歡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愉快。這倔強的少年畢竟沒有倒下去。

而且,這一次,他說了很多話:居然全沒有提起林仙兒。

愛情,畢竟不能佔有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生命。

阿飛畢竟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若是覺得自己活著已是件羞辱時,他就寧可永不再見他所愛的女人,寧可去天涯流浪,寧可死。

因為他覺得已無顏見她。

但阿飛真能勝得了呂鳳先?

這次他若又敗了,呂鳳先縱不殺他,他還能再活得下去麼?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咳出了血。

呂鳳先還在那裡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人的確很沉得住氣。

只有能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在身上揉著。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了他肉裡。

血,即使在如此淒迷的夜霧中,看來還是鮮紅的!

只有鮮血才能激發人原始的獸性──情慾和仇恨,別的東西或許也能,但卻絕沒有鮮血如此直接。

阿飛彷彿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呂鳳先望著他漸漸走近,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他忽然覺得走過來的簡直不是個人,而是隻野獸。

負了傷的野獸!

「仇敵與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存的法則。

「寬恕」這兩個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實際的。

血在流,不停的流。阿飛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顫抖,但他的手,卻越來越堅定。

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酷。

呂風先永遠無法瞭解這少年怎會在忽然間變了。

但他卻很瞭解阿飛的劍法。

阿飛劍法的可怕之處並不在「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會出手。

所以他必須「等」!

等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一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現在,呂鳳先似已決心不給他這機會。

呂鳳先看來雖只是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裡,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彷彿都是空門,阿飛的劍法彷彿可以隨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人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

李尋歡遠遠的瞧著,目中充滿了憂慮。

呂鳳先的確值得自傲。

李尋歡實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飛有任何希望能勝得了他——因為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夜更深。

荒墳間忽然有碧光閃動,是鬼火!

吹的是西風,呂風先的臉,正是朝西的。

有風吹過,一點鬼火隨風飄到了呂鳳先面前。

呂鳳先鎮靜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一像是要拂去這點鬼火,卻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決鬥中,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

只不過他手雖沒有動,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這「要動的念頭」而緊張起來,已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這當然不能算是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

只要有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他的劍已出手!

這一劍的關係實在太大。

阿飛今後一生的命運,都將因這一劍的得失而改變。

這一劍若得手,阿飛就會從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敗的恥辱。

這一劍若失手,他勢必從此消沉,甚至墮落,那麼他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變得如呂鳳先說的那樣——生不如死。

這一劍實在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但這一劍真能得手麼?

劍光一閃,停頓!

「嗆」,劍己折!

阿飛後退,手裡已只剩下的半柄斷劍。

另半柄劍被夾在呂鳳先的手指裡,但劍尖卻已刺入了他肩頭。

他雖然夾住了阿飛的劍,但出手顯然還是慢了些。

鮮血正從他肩頭流落。

這一劍畢竟得手了!

阿飛臉上彷彿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輝——勝利的光輝!

呂鳳先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只是冷冷的瞧著阿飛,斷劍猶在他肩頭,他也沒有拔出來。

阿飛也只是靜靜的站著,並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積鬱和苦悶已因這一劍而發洩。

他要的只是「勝利」,並不是別人的「生命」。

呂鳳先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能從他這種人嘴裡聽到達句話,就已是令人覺得振奮,覺得驕傲。

但他在臨走前,卻又突然加了句!。

「李尋歡果然沒有說錯,也沒有看錯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尋歡曾經對他說過什麼?

呂鳳先的身影終於在夜色中消失。

李尋歡的笑臉已出現在眼前。

他用力拍著阿飛的肩頭,笑道:「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那點打擊決不會令你洩氣的,世上本就沒有常勝的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何況人?」

他笑得更開朗,接著又道:「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對你更有信心了……」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認為我從此不會再敗?」

李尋歡笑道:「呂鳳先的武功,已絕不在任何人之下,若連他也躲不過你的劍,只怕世上就沒有別人能躲得過?」

阿飛道:「可是……我卻覺得這次勝得有些勉強。」

李尋歡道:「勉強!」

阿飛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尋歡道:「誰說的?」

阿飛道:「用不著別人說,我自己也能感覺得出……。」

他目光還停留在呂鳳先身影消失處,緩緩接著道:「我覺得他本可勝我的,他出手絕不該比我慢。」

李尋歡道:「他武功的確很高,甚至也許比你還高,但你卻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這才是別人絕對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勝!」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呂鳳先雖敗了,也並沒有不服,連他這種人都對你服了,你自己對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

阿飛終於笑了。

對一個受過打擊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比朋友的鼓勵更珍貴?

李尋歡笑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該慶祝……你喜歡用什麼來慶祝?」

阿飛笑道:「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麼別的?」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當然是酒,慶祝時若沒有酒,豈非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

阿飛笑道:「那簡直比炒菜時不放鹽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的確很奇妙,有時能令人興奮,有時卻又能令人安眠。

這幾天,阿飛幾乎完全沒有睡過,縱然睡著也很快就醒,他總想不通自己在「家」時怎會一躺下去就睡的像死豬。

等阿飛睡著,李尋歡就走出了這家客棧。

轉過街,還有家客棧。李尋歡突然飛身掠入了這家客棧的後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這家客棧中來做什麼?

已將黎明,後院中卻有間房還亮著燈。

李尋歡輕輕拍門,屋裡立刻有了回應,一人道:「是小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呂鳳先。

他怎會在這裡?李尋歡怎會知道他在這裡?為什麼來找他?

難道他們兩人還有什麼秘密的約定?

呂鳳先嘴角帶著種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來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道:「我早就說過,只要他答應,就絕不會失信。」

站在呂鳳先身後的,竟是鈴鈴。

鈴鈴怎會和呂鳳先在一起?

李尋歡究竟答應了什麼?

燈光昏黃,李尋歡的臉卻蒼白得可怕,他默默的走進屋子,突然向呂鳳先深深一揖道:「多謝。」

呂風先淡淡道:「你不必謝我,因為這根本是件交易,誰也不必謝誰。」

李尋歡也淡淡的笑了笑,道:「這種交易,並不是人人都會答應的,我當然要謝你。」

呂鳳先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你要鈴鈴對我說時,我的確吃了一驚。」

李尋歡道:「所以我才會要她解釋得清楚些。」

呂風先道:「其實用不著解釋,我也已瞭解,你要我故意敗給阿飛,只不過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來,莫要再消沉。」

李尋歡道:「我的確是這意思,因為他的確值得我這麼樣做。」

呂鳳先道:「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卻不是,……我簡直想不到世上會有人會向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來。」

李尋歡道:「但你卻終於還是答應了。」

呂鳳先目光刀一般盯著他,道:「你算準了我會答應。」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為我己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這種非凡的人,才會答應這種非凡的事。」

呂鳳先還在盯著他,目光卻漸漸和緩,緩緩道:「你也算準了他絕不會要我的命。」

李尋歡道:「我知道他勝了一分就絕不會再出手的。」:呂鳳先突然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他,也沒有看錯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應你讓他勝一招,那意思就是說,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有這把握?」

呂鳳先厲聲道:「你不信?」。

兩人口光相視,良久良久,李尋歡突又一笑,道:「現在也許,將來卻未必。」

呂風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該答應你的,讓他活著,對我也是種威脅。」

李尋歡道:「但有些人就喜歡有人威脅,因為威脅也是種刺激,有刺激才有進步,一個人若是真的已到『四顧無人』的巔峰處,豈非也很寂寞無趣。」

呂鳳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但我答應你,卻並不是為了這原故。」』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

呂鳳先道:「我答應你,只因為你交換的條件很優厚。」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沒有優厚的條件,怎能和人談交易。」

呂鳳先道:「你說,只要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會答應我一件事。」

李尋歡道:「不錯。」
第六十一章 承諾

呂鳳先冷傲的眸子裡,突然露出一種寂寞之意——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著友情。怎奈真摯的友情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呂鳳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能為他死,他也會為你死,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呂鳳先聲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準了我不會殺你,至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殺你,是不是?」

李尋歡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兩種意思——默認和抗議。

呂鳳先瞪著他,瞳孔漸漸鬆散,突又歎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會殺你……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呂鳳先已接著道:「因為我要你永遠欠著我的,永遠覺得我對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為我若要殺你,以後還有機會,但這種機會以後只怕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心裡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換得李尋歡的友情?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還有機會?」

呂風先道:「哦?」

李尋歡道:「我還要求你做一件事。」

呂鳳先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還未付出代價,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這算是什麼樣的交易?」

李尋歡道:「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呂鳳先臉色雖很黯,眼睛卻在發著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為何要答應?」

李尋歡微笑著,他的眸子乎和、明朗,而真誠。

他凝視著呂鳳先,微笑著道:「因為這是我求你的。」

這句話口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這本不像李尋歡平時說的活。

但呂鳳先卻沒有生氣,心裡反而忽然覺得有種奇特的溫暖之意,因為他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裡看到了一絲友情的光輝。

這也許就是唯一能驅走人間寂寞與黑暗的光輝。

這是永恆的光輝,只要人性不滅,就永遠有友情存在。

呂鳳先喃喃道:「別人都說李尋歡從不求人,今日居然肯來求我,看來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尋歡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呂鳳先又笑了,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說,學做生意最大的學問就是要懂得如何欠帳,看來你本該去做生意的。」

李尋歡道:「你肯答應?」

呂鳳先歎了口氣,道:「至少我現在還未想出拒絕的法子,你趁此機會,趕快說吧。」

李尋歡咳嗽了幾聲,神情又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你若在幾年前遇見阿飛,我縱不求你,你只怕也要敗在他手下。」

呂鳳先沉默著,也不知是默認,還是抗議?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議,也已很不容易。

李尋歡道:「你若在兩年前見到過他,就會發現那時的他和現在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呂鳳先道:「只不過短短兩年,他怎會改變得如此多?」

李尋歡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個人。」

呂鳳先道:「女人?」

李尋歡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許只有女人才能改變男人。」

呂鳳先冷笑道:「他不是改變,而是墮落,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墮落,這種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尋歡歎息著道:「你說得也許不錯,只因你還未遇到過那樣的女人。」

呂鳳先道:「我遇見了又如何?」

李尋歡道:「你若遇見了她,說不定也許變得和阿飛一樣的。」

呂鳳先笑了,道:「你以為我也是個沒見過女人的小伙子?」

李尋歡道:「你也許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是她……她卻絕對和別的女人不同。」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曾經有個人將她形容得很好……她看來如仙子,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呂鳳先目光閃動,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說的是誰了。」

李尋歡歎道:「你本該猜到的,因為世上只有她這麼一個女人,也幸好只有一個,否則只怕大多數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呂鳳先道,「有關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說,我的確已聽過不少。」

李尋歡凝注著自己的指尖,緩緩道:「阿飛現在總算已振作起來,我不能眼看著他再沉淪下去,所以……」

呂鳳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殺了她?」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飛永遠莫要再見到她,因為只要一見到她,阿飛就無法自拔。」

呂鳳先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本可自己動手的。」

李尋歡道:「只是我不能。」

呂鳳先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得很淒涼,道:「因為阿飛若知道了,必將恨我終生。」

呂鳳先道:「他應該明白你這是為他好。」李尋歡苦笑道:「無論多聰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會變成呆子。」

呂鳳先用手指輕敲著下巴,道:「你為何不找別人做這件事?為何要找我?」

李尋歡道:「因為別人縱有力量能殺她,見了她之後只怕也不忍下手,因為……」

他抬起頭,凝視著呂鳳先,緩緩接著道:「我本就很難找到一個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兩人口光相遇,呂鳳先心裡忽又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他似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裡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瞭解這種寂寞是多麼淒滲,這種悲痛是多麼深沉。

呂鳳先突然道:「她在哪裡?」。

李尋歡道:「鈴鈴知道她在哪裡,只不過……」

鈴鈴已暈過去很久,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來。

李尋歡瞧了她一眼,緩緩接著道:「你若想她帶你去,只怕並不容易。」

呂鳳先笑了笑,悠然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飛醒來時,李尋歡已睡著。

在睡夢中,他還是在不停的咳嗽著,每當咳得劇烈時,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痙攣……

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

阿飛這才發現他頭上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年輕的。

每當他閉上眼睛時,就會顯得很憔悴、很蒼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陳舊殘破,已有多日未洗滌。

又有誰能想得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僂的軀殼裡,竟藏著那麼堅強的意志,那麼高尚的人格,那麼偉大的靈魂?

阿飛瞧著他,熱淚已盈眶。

他活著,本就是在忍受著煎熬——各式各樣不同的煎熬,折磨,打擊。

他但卻還是沒有倒下去!也並沒有覺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有溫暖,就有光明。

他帶給別人的永遠都是快樂,卻將痛苦留給了自己。

阿飛的熱淚已奪眶而出,流下面頰……

李尋歡還是睡的很沉。

睡眠,在他說來,幾乎也變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飛雖然急著想回去,急著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臉,但還是不忍驚動他,悄悄掩起門,俏俏走了出去。

還很早,陽光剛照上屋頂,趕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裡很靜,只剩下一株頑強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風中傲然獨立。

李尋歡豈非也正如這梧桐一樣,雖然明知秋已將盡,冬已將至,但不到最後關頭,他們是絕不會屈服的。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慢漫的穿過院子。

梧桐的葉子,已開始凋零,一片片飄過他眼前,飄落在他身上……

爐火猶未熄,豆漿,慢慢的啄著。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的讓這微溫的豆漿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裡——一個人的胃若充實,整個人都彷彿充實了起來。

他一向喜歡這種感覺。

自半夜就起來忙碌的店伙,到現在才算空閒了下來,正坐在爐火的餘燻旁,在慢慢的喝著酒。

下酒的雖只不過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燴」,喝的雖只不過是粗劣的燒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卻像是正在享受著世間最豐美的酒食。

他顯然很快樂,因為他已很滿足。

世上也唯有能滿足的人,才能領略到真正的快樂。

阿飛對這種人一向很羨慕,心裡實在也想能過去喝兩杯。

但他卻控制著自己。

「也許,今天我就能見到她……」

他不願她聞到自己嘴裡有酒氣。

這世上大多數人本就是為了別人而話音的——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恨的人——這兩種人都同樣痛苦。

這世上真正快樂的人本就不多。

風很大,砂土在風中飛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飛抬起頭,目光移向門外時,正有兩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兩人走得並不快,行色卻似很匆忙,只管低著頭往前趕路,連熱豆漿的香氣都未能引動他們轉頭來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個身形佝僂,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手裡提著管旱煙,身上的藍布衫已洗得發白。

後面跟的是個小姑娘,眼睛很大,辮子很長。

阿飛認得這兩人正是兩年前他曾見過一次的「說書先生」和孫女,他還記得這兩人姓孫。

但他們卻全沒有瞧見阿飛,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他們若是見到了阿飛,所有的一切事也許都會完全不同了。

阿飛喝完了豆漿,再抬起頭,又瞧見一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人身材很高,黃袍,斗笠,笠簷壓得很低,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也沒有轉過頭來瞧一眼,行色彷彿也很匆忙。

阿飛的心跳突然快了。

荊無命!

荊無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彷彿正在追蹤方才走過的那「說書先生」,並沒有發覺阿飛就坐在路旁的小店裡。

阿飛卻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帶上插著的劍。卻沒有看到他那條斷臂一一用布帶繫著的斷臂。

只要看到這柄劍,阿飛的眼睛裡就再也容不下別的。

就是這柄劍,令他第一次嘗到失敗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這柄劍,令他幾乎永遠沉淪下去。

阿飛的拳已緊握,掌心的傷口又破裂,鮮血流出,疼痛卻自掌心傳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緊張了起來。

他已忘了荊無命的斷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荊無命再決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別的。

荊無命也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阿飛緩緩站起,手握得更劇烈。

痛苦越劇烈,他的感覺就越敏銳。

坐在門口的夥計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襲來,轉過頭,就瞧見了阿飛的眼睛——一雙火焰般熾熱的眼睛,卻令人自心底發冷。「鏜」的,店伙手裡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這酒杯還未跌在地上,阿飛突然伸手,已抄在手裡。

誰也瞧不清他如何將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個都被嚇呆了。

阿飛慢慢的將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飲而盡。

他心裡忽然充滿了信心。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過去。

這人也是黃衫,斗笠笠簷也壓得很低,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也蒼白的臉,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飛!

阿飛並不認得上宮飛,但一眼就看出這人必定和荊無命有種密切的關係,而且顯然正在追蹤著荊元命。

上官飛身材雖比荊無命矮些,年紀也較輕,但那種冷酷的神情,那種走路的姿態就好像是荊無命的兄弟。

他為什麼也在暗中追蹤荊無命呢?

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轉過這條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蹤。

阿飛走得很快,始終和上官飛保持著一段距離。

前面走的「說書先生」早已瞧不見了,荊無命也只剩下一條淡黃色的人影,但上官飛也還是走得很慢,並不著急。

阿飛發現這少年也很懂得「追蹤」的訣竅。

要追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氣。

前面有座土山,荊無命已轉過山坳。

上官飛的腳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後追上荊無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後,阿飛就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沒有失望。

荊無命從未感覺到恐懼——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目中竟帶著種恐懼之意。

他怕的是什麼?


第六十二章 絕招

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殺。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並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隻手裡,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彷彿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後,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望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孫老兒,就是在做戲,因為你根本沒有追蹤他們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麼,我追蹤他們,為的是什麼?」

上官飛道:「為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著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只因為你並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並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

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為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只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後,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裡也明白並不是為了這緣故,那只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的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乾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彷彿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這兩字自他嘴裡說出來,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捨,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並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為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著,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己只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的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得過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為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元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作出追蹤孫老頭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孫老頭,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後我才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著,接道:「只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消之意。

上官飛並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只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著荊無命,厲聲道:「因為你現在己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稱根本還無法瞭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像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麼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

上官尾道:「什麼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為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著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這種事的確像是很可笑。

一個殘廢了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麼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回答很簡短,也很妙,只有兩個字。

「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

如此簡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用的就是這隻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著道:「這隻手……你這隻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只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著「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拚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入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著。

這一著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只一「閃」已刺入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人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將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麼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的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格」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激。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俱……

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拼著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後以右手劍自左肋之下刺出,一劍刺入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麼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餘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屍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麼奇特,彷彿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裡。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並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著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拉住他。

這是只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飛回過頭,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熱愛的眼睛。

能拉住阿飛的並不是這隻手,而是這雙眼睛。

阿飛終於垂下頭,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李尋歡道:「你只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李尋歡道:「為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你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錯了,你必能勝過他。」

阿飛沒有問,只是在聽。

李尋歡接著說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漫漫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尋歡道:「但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為什麼不必?」

李尋歡道:「因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著,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便既已不必,為何又不能?」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活,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阿飛道:「你說他是為的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為的就是上宮金虹。」

阿飛道:「他拼著去挨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

李尋歡道:「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飛道:「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阿飛沒有再說什麼,目光卻漸漸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觸及了什麼隱情。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器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為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毒,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說不定會使出來的,因為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就不會再有顧慮,再留著不用,所以荊無命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阿飛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大聲道:「可是,無論如何,上官金虹總是荊無命的父親。」

李尋歡道:「絕不是。」

阿飛道:「剛才上官飛明明……」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只不過是上宮飛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對。」

阿飛道:「那麼,他說的那些話,難道也是假的?」

李尋歡道:「那些事自然不會假,但他的看法卻錯了。」

阿飛道:「看錯了?」

李尋歡道:「他說,自從荊無命一去,他父親就開始對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麼做,為的只是愛他。」

阿飛道:「既然愛他,為何疏遠?」

李尋歡道:「因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阿飛思索著,黯然道:「不錯,一個人若只為了殺人而活著,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我說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麼做,所以才沒有將武功傳給上官飛。」

他也長笑了一聲,接著道:「只可惜上官飛並不能瞭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

阿飛突然道:「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於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李尋歡道:「一個人的慾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第六十三章 斷義

秋林,枯林。

穿過枯林,就是條很僻靜的小路。

阿飛遙指著小路盡頭處的一點孤燈,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這個字聽在李尋歡耳裡,竟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阿飛的目光還在遙視著那點燈火,接著道:「燈亮著,她大概還沒睡。」

小屋中,一燈瑩然,一個布衣粗裙,蛾眉淡掃的絕代佳人,正在燈下綴著衣衫,等候自己最親近的人歸來……

這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圖畫。

只要想到這裡,阿飛心裡就充滿了甜蜜和溫暖,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他本是孤獨而寂寞的人,但現在,他卻知道有人在等著他……他最心愛的人在等著他。

這種感覺的確是幸福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擬,也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飛那充滿了幸福光輝的臉,他忽然有種負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飛失望。

他寧可自己去背負一切痛苦,也不願阿飛失望。

但現在,他卻必須要使阿飛失望。

他無法想像阿飛回去發現林仙兒已不在時,會變成什麼模樣?

雖然他這樣只是為了要阿飛好,好好的活下去,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活得像是個男子漢。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阿飛。

「長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飛能很快的擺脫痛苦,很快的忘記她。

她既不值得愛,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個人往往會偏偏去愛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因為情感本就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無法控制,誰都無可奈何。

這本也是人類最深遂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間永遠不斷有悲劇演出。

燈亮著,門卻是虛掩著的。

燈光自隙間照出,照在門外的小徑上。

昨夜彷彿有雨,路是濕的,燈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亂的腳印。

男人的腳印。

「是誰來過了?」

阿飛皺了皺眉,但立刻又開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兒,他確信她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李尋歡遠遠的跟在後面,彷彿不敢踏入這小屋。

阿飛回頭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燉的湯裡沒有放筍子,你也可以喝一點,才會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還好。」

李尋歡也笑了。

又有誰知道他笑得是多麼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湯裡若沒有放筍子,李尋歡也許還不能完全發現林仙兒的秘密,那麼,今天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完全不同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一個女人,怎能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來欺騙一個如此深愛著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嘗不是在欺騙他?」

「我為什麼不敢告訴他,林仙兒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阿飛點頭道:「你若肯在我這裡多住些時候,咳嗽也許就會好些,因為這裡只有湯,沒有酒。」

他永遠不會知道,「湯」對他的傷害,遠比酒還嚴重得多。

門裡沒有人聲。

阿飛又道:「她一定在廚房裡,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否則她一定早就迎出來了。」

李尋歡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門,終於被推開。

小小的客廳裡,還是那麼乾淨。

桌上的油燈並不亮,但卻有種溫暖寧靜的感覺。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

他終於回到家了,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了。

他畢竟沒有令林仙兒失望。

但她的人呢?在哪裡?

廚房裡根本連燈光都沒有,更沒有菜湯的香氣。

林仙兒住的那間屋子,門也是關著的。

阿飛回頭向站在門口的李尋歡笑了笑,道:「她也許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尋歡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聽到一陣陣的呻吟聲,女人的呻吟聲。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聲正是從林仙兒的那間屋子裡傳出來的。

阿飛的臉色立刻也變了,一步衝過去,用力拍門,大聲道:「你怎麼樣了?請開門。」

沒有回答,甚至連呻吟都停止。

她顯然是想回答,想呼喚,卻已發不出聲音。

阿飛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頭撞開了門。

李尋歡黯然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飛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個人見到自己心上的人正在作垂死掙扎,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李尋歡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但門被撞開後,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阿飛難道受不了這可怕的打擊,難道已暈了過去?

李尋歡張開眼睛,阿飛還怔在門口。

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只有驚異,卻沒有悲戚。

那屋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怕李尋歡永遠想不到的。

血。

李尋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後,他就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遠也想不到這倒臥血泊中,作垂死掙扎的人竟是鈴鈴。

李尋歡的血已凍結,心已下沉。

阿飛靜靜的瞧著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了什麼?

他並沒有問:「這小姑娘是怎會到這裡來的?」

他只冷冷問道:「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這裡等你?」

李尋歡的心似被割裂,撲過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鈴鈴,試探她的脈搏和呼吸——他只希望還能救治她的一條命。

他已絕望。

鈴鈴終於張開了眼睛,看到了李尋歡。

她眼睛立刻湧出了淚,是悲哀的淚,也是歡喜的淚。

她臨死前畢竟還是見到了李尋歡。

李尋歡也已淚水盈眶,柔聲道:「振作些,你還年輕,絕不會死。」

鈴鈴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而是斷續著道:「這件事,你錯了。」

李尋歡慘然道:「是我錯了。」

鈴鈴道:「你該知道,世上本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心殺她。」

李尋歡的聲音已嘶啞,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鈴鈴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對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尋歡道:「他。」

鈴鈴淚落如雨,道:「他騙了我,我……我卻騙了你。」

李尋歡道:「你沒有……」

鈴鈴的指甲,已刺人了李尋歡的肉裡,道:「我騙了你……我早已失身給他,在等你的時候……我只恨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

她話聲忽然清楚了起來,彷彿已有了生機。

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只不過是迴光反照而已——鈴鈴若非還如此年輕,一定無法活到現在。

鈴鈴淒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掙扎著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告訴你這些活,只要你能瞭解,我死也甘心。」

李尋歡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該好好保護你的……」

鈴鈴忽然點了點頭,道:「他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恨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也會得到報應,比我要慘十倍的報應。」

李尋歡道:「是,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阿飛突然用力推開了他。

阿飛瞪著鈴鈴,一字字道:「你帶呂鳳先到這裡來了?」

鈴鈴咬著嘴唇。

阿飛道:「是他要你帶呂鳳先到這裡來的?」

鈴鈴忽然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大叫了起來,道:「不錯,是他,但你可知道他為的什麼?你可知道他曾經為你做過什麼事?為了你,他不惜……」

說到這裡,她聲音突然嘶裂。

她呼吸已停頓。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聲音。

若非還有風在吹動,連大地都似己失去了生機,變成了一座墳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墳墓。

但風也是淒涼的,風聲聽來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卻沒有面對著手尋歡。

他似已不願再瞧李尋歡一眼,只是冷冷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句話李尋歡本來很容易回答,但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出來,不但令自己傷心,也令別人難受。

阿飛還是沒有回頭,慢慢的接著道:「你以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為只要她離開了我,我就會振作?……但你可知道,沒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騙,只希望你能找到個你所值得愛的人,那麼……你會將這些不幸的事全部忘記。」

阿飛的胸膛起伏,聲音已有些激動,道:「你認為她在騙我?你認為她不值得我愛?」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自從一開始,她帶給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飛道:「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幸福?還是不幸?」

他淬然轉過身,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造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這些話,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

世上絕沒有任何別的話能更傷李尋歡的心。

阿飛咬著牙,道:「就算她帶給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帶給人什麼?林詩音一生的幸福己斷送在你手裡,你還不滿足?還想來斷送我的?」

李尋歡的手在顫抖,還未彎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飛冷冷的瞧著他,良久良久,徐徐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的咳嗽還未停,掙扎著撲過去,擋住了門。

阿飛道:「你還想幹什麼?」

李尋歡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著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你絕不能去!」

阿飛道:「誰說的?」

李尋歡道:「我說的,因為就算你能將她再找回來,也只有更痛苦,她遲早總有一天要毀了你……我絕不能眼看著你毀在這種女人手上。」

阿飛的手本已握得很緊,李尋歡每說一句話,他就握得更緊一分。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臉色更蒼白,雙目中卻佈滿了紅絲,正如一條條燃燒的火焰。

李尋歡道:「現在你們分開,你固然難免痛苦一時,但你們若在一起,你卻要痛苦一生,你別的事都看得很清楚,為什麼這件事……」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但以後卻不是了!」

李尋歡的面色慘變,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卻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尋歡慘然道:「你認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飛道:「我一直忍受到現在,因為我們一直是朋友,但以後,你若再侮辱她一個字,這侮辱就得要用血來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接著道:「無論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都得用血來洗清!」

李尋歡彷彿驟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踉蹌後退,退到門邊。

他又在咳嗽,卻沒有聲音,因為他的牙齒咬得很緊,嘴也閉得很緊。

鮮血,又從他緊閉著的嘴角沁出。

阿飛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嘎聲道:「現在我就去找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來,千萬莫要跟來,否則你必將後悔終生!」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出去。

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眼淚本是鹹的。

但有些淚卻只能往肚裡流,那就不但鹹,而且苦。

血,本也是鹹的。

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自心裡滴出的血,就比淚更酸苦。

李尋歡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己被染紅。

他的腰似已無法挺直。

地上的腳印,是血染成的腳印。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門外那些零亂的腳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飛一定能找到她。

因為林仙兒一直會故意留下些線索,讓他找到。他並不需要大多的線索,阿飛血液裡天生就橡是有種跟蹤的本能,甚至比野犬還靈敏,還直接。

但追到了以後呢?

阿飛勢必要和呂鳳先一決生死一一林仙兒本就喜歡看男人為她拚命。

想到這裡,李尋歡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飛現在還不是呂鳳先的對手。

能救阿飛命的人,只有李尋歡,可是……

「你千萬莫要跟來,否則就必將後悔終生!」

阿飛說出的話,一向永無更改!

何況,現在夜色更深,李尋歡又沒有阿飛那種追蹤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機會能追到。

李尋歡掙扎著,站起,將鈴鈴的屍身抱上床,用床單覆蓋。

無論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決心。

就算阿飛已不再將他當做朋友,但他依舊永遠是阿飛的朋友,他的友情絕不會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愛情一樣,縱然海枯石爛,他的心永不會變。

「詩音,詩音,你現在活得還好嗎?」


第六十四章 禍水

李尋歡一想到林詩音,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

但他並不想去找她,因為他知道龍嘯雲一定會好好的照顧著她——龍嘯雲雖善變,對林詩音的心卻未變。

只要他對林詩音的心不變,別的一切事就全部可原諒。

此刻龍嘯雲的心情,真是說不出的愉快。

再過兩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錢幫的第二把交椅,成為當今天下最有勢力的人的結拜兄弟。

就連龍小雲的氣色看來都像是好得多了:唯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為什麼不肯跟我一齊來?為什麼不肯分享我的光采。」

他拒絕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慾望是金錢,有些人最大的慾望是權勢,這兩種慾望若是能滿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龍小雲正凝視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呢。

龍嘯雲拍了拍他肩頭,道:「你想這次上官金虹會不會親自來迎接我?」

龍小雲回過頭,說道:「當然會,而且儀式一定會很隆重。」

龍嘯雲也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麼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給我面子,豈非也正如給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來接我時,你想我是該稱他幫主?還是該喚他大哥?」

龍小雲道:「當然該稱大哥,孩兒今後也要改口,喚他一聲伯父了。」

龍嘯雲仰面大笑,道:「有這樣的伯父,真是你的運氣,只怕……」

他笑聲突又停頓,皺眉道:「李尋歡既然未死,他會不會食言反悔?」

龍小雲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發了出去,他再反悔,豈非自食其言,以後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龍嘯雲又笑了,道:「不錯,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隨,現在他就算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範圍,已越來越廣了。

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越來越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

他絕不信任任何人。

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

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只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身後。

上官金燈道:「李尋歡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淬然回頭,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面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彷彿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係。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

淡黃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紅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為信上只有幾個字:「老地方等候,呂鳳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靜靜的站著,似在沉思,然後立刻下了決定。

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荊無命還是像影於般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的侍衛,走到陽光下。

殘秋的陽光就像是遲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的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的腳步韻律已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並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麼,兩人的距離卻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並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裡,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速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松林。

林間雖黝暗,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松木的清香。

林仙兒斜倚在樹上,緊握著呂鳳先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無比溫柔的眼波,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呂鳳先的臉。

呂鳳先的臉更蒼白,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多了些。

秋風入了林,也變得溫柔起來。

林仙兒柔聲道:「你不後悔麼?」

呂鳳先點了點頭,道:「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會覺得後悔。」

林仙兒「櫻嚀」一聲,倒入他懷裡,輕輕道:「我真的那麼好?」

呂鳳先摟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當然好,比我想像中還好,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動,又向下……

林仙兒的呼吸開始急促,嬌喘著道:「現在不行……」

呂鳳先道:「為什麼?」

林仙兒咬著嘴角,道:「你……你還要留著力氣對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的扭動著,彷彿在閃避,又彷彿在迎湊……

呂鳳先的手停了停,卻又開始移動,帶著笑道:「我對付了你,還可以再對付他。」

林仙兒道:「你千萬莫要看輕了他,他絕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對付。」

呂鳳先冷笑道:「你認為我不如他強?」

林仙幾道:「我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她輕咬著呂鳳先的耳朵,柔聲道:「你只要殺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們的了,以後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你現在何必著急。」

親密的耳語,在清風中似已化作歌曲。

呂鳳先的心已軟了,手卻摟得更緊,柔聲道:「想不到你真的這麼關心我——」

他語聲突的停頓。

林仙兒也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

密林中已傳來一陣奇特的腳步——其實這腳步也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卻令人聽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腳步聲已停頓。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邊一株松樹的陰影下,靜靜的站著,動也不動,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呂鳳先的呼吸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字問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還是戴著頂大竹笠,壓住了眉目,道:「呂鳳先?」

他非但沒有回答,而且還反問。

呂鳳先道:「是。」

他終於回答了。

他回答了後,就立刻後悔,因為他自覺在氣勢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佔取了主動!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呂鳳先總算還值得我出手。」

呂鳳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殺你!」

他說了這句話,又後悔。

這句話雖也充滿了冷做之意,但聽來卻像是跟上官金虹學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簷下射出掃向林仙兒。

林仙兒還簡著那棵樹,溫柔的眼波已漸漸變得熾熱——她知道很炔就要看到血。

她喜歡看男人們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過來。」

林仙兒彷彿怔了怔,瞧了呂鳳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呂鳳先冷笑道:「她絕不會過去。」

林仙兒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現在已必須在兩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這就橡是在押寶,這一注她必須要押在勝的那一面。

但勝的會是誰呢?

上官金虹還是靜靜的站著,彷彿充滿了自信。

呂鳳先的呼吸卻已有些不勻,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兒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剛在暗中吐了口氣,林仙兒卻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終於作了選擇。

她相信自己絕不會選錯!

呂鳳先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嘗到了羞侮的滋味,也忽然嘗到了失敗的滋味——這是雙重的痛苦!

這也是雙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發抖。:上官金虹冷冷的瞧著他,忽然道:「你已敗了!」

呂鳳先的手抖得更劇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轉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汕兒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回眸向呂鳳先一笑,柔聲道:「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這一戰呂鳳先還未出手,就已敗了。

他心裡先已承認自己敗了。

這一戰他雖未流血,但整個生命與靈魂卻已全被摧毀,信心和勇氣也已被摧毀。

望著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沒有勇氣追出去。

上官金虹雖未出手,卻已無異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活著,的確已很無趣了。

呂鳳先突然撲倒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林仙兒趕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聲道:「現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殺人出手雖然快,但你卻比他更快十倍!因為……因為你殺人根本用不著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現在我還未遇著一個人配我出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悠悠道:「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確實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遠都不會倒下去,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適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君子?呆子?還是英雄?」

上宮金虹冷冷道:「你對他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對他有興趣,因為我不願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汕兒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興趣,日子久了,也會漸漸變淡的,但對自己的敵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著上官金虹,道:「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誰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興趣也有很多種,你是恨他?一怕他?還是愛他?」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現在好像也漸漸變得會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飛呢?」

林仙幾嫣然道:「他當然也會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問你,你為何不殺他?」

林仙幾道:「我也想問你,荊無命為何不殺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難道不忍?」

林仙兒眨著眼,道:「要殺人很容易,若要一個人甘心聽你的話,那就困難多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他那麼樣聽話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懷裡,柔聲道,「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殺他,以後的機會還多的是,我一定聽你的話。」

沒有人能對她發脾氣。

她就像是一條最乖的小貓,就算偶而會用爪子抓抓你,但你還沒有感覺到疼的時候,她已經在用舌頭舔著你了。

上官金虹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臉在淡淡的夕陽下看來,彷彿用於指輕輕一觸就會破。連溫柔的春風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頭也漸漸垂下……

他的嘴唇已將觸及她,她突然從他懷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收縮了起來,但他的姿勢還是沒有變,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也沒有去瞧林仙兒一眼,只是冷冷的瞧著面前一片已枯黃的草地。

地上什麼也沒有,過了很久,才慢慢的現出了一條人影。

有人來了!

夕陽將這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沒有腳步聲,這人的腳步聲輕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獵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還是沒有回頭,倒在地上的林仙兒卻已開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宮金虹身後。

一人緩緩道:「我從來不在背後殺人,但這一次,卻也是例外!」

這人的聲音本是冷酷而堅定的,此刻卻己因緊張與憤怒而發抖。

這的確是種準備要殺人的聲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變,連一個字都沒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裡有劍,劍卻遲遲未刺出,突然厲聲道:「你還不回頭?」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後殺人,也一樣能殺得死的,又何必回頭?」

這句話說完,呻吟聲也已停止。

林仙幾的眼睛已張開,突然失聲而呼:「阿飛!」

呼聲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衝了過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疊在一齊。

上官金虹凝注著地上的兩條人影,忽然開始慢慢的向前走……慢慢的踩上了這兩條人影。

阿飛手裡的劍已跌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正反反覆覆的低語:「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就只這兩句話,她已不知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輕、更緩、更柔和、更甜美。

這種聲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飛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緊張、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回去見不到我,一定會很著急,一定會找我。」

看到阿飛蒼白憔悴的臉,她眼圈也紅了,淒然道:「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飛的聲音也已有些硬咽,緩緩道:「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不錯,只要能找到她,無論要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無論什麼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九個字,只有短短的九個字,但這九個字中包含的情意,縱然用九十萬個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間,劍光一閃。

跌落在地上的劍突然被挑起,劍光如靈蛇的一閃,落入了一個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劍鋒——這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是阿飛在半途中從一具鏢客身上「借」來的。

但上官金虹卻像是對這柄劍很有興趣。

只要有林仙兒在身側,就沒有別的事再能吸引阿飛。

直到現在,他再想起這裡還有個人——他本來想殺的人。

此刻他的劍卻已到了這人手上。一隻穩定得出奇的手,這種手只要握住了劍柄,就隨時都可能將劍鋒送入別人的心臟。

這柄平凡的青鋼劍似也突然變得有了劍氣,殺氣!

阿飛厲聲道:「你是誰?」

上官金虹沒有回答,也沒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還停留在劍鋒上,嘴角彷彿帶著一絲微笑,輕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著:「你就想用這柄劍來殺我?」

阿飛道:「這柄劍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這柄劍不能殺人。」

阿飛道:「無論什麼樣的劍,都可以殺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這卻不是你用的劍,你若用這柄劍,只能殺得死你自己。」

劍光又一閃,劍已倒轉。

上官金虹手捏著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微笑著道:「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阿飛的手雖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緊張。

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人面前,始終總是被動的,在別人面前他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他緊張得連胃都似乎在收縮,似已要嘔吐。

但他又怎能不將這柄劍接過來?

他的手終於伸出,剛伸出,劍柄已被另一隻手搶了過去——一隻柔若無骨、春蔥般的手。

林仙兒的眼中似已有淚,道:「你要殺他?你可知道他是誰?」

林仙兒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 利用

阿飛道:「恩人?」

林仙兒道:「呂鳳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著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說到這裡,她的淚已流下。

阿飛怔住。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報答他的,可是現在,現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殺人,也是許多種報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兒轉過頭,道:「你……你要他去為你殺人?」

上宮金虹道:「他欠我一條命為何不該將另一人的命來還我?」

林仙兒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債就是他的債,是麼?」

林仙兒轉回頭,凝注著阿飛。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她的債,我還!」

上宮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債?」

阿飛道:「從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準備用誰的命來還我?」

阿飛道:「除了一個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誰?」

阿飛道:「李尋歡!」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殺他?」

阿飛目中充滿了痛苦,道:「我不敢,因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會欠我。」

阿飛道:「你要我去殺誰?」

上官金虹慢慢的轉過身,道:「你跟我來。」

夜已臨,阿飛並沒有挽著林仙兒的手,因為他心裡突然感覺到一陣奇異的不安,卻說不出是為了什麼?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沒有回頭。

可是阿飛總覺得自己彷彿還是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心裡總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走得越遠,壓力越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囚野空洞,風已住。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音,連秋蟲的低訴都已停止。

天地間唯一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阿飛忽然發覺自己也有了腳步聲,而且彷彿正和上宮金虹的腳步配合,一聲接著一聲,配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一隻蟋蟀自枯草叢中躍出,竟似被這種奇特的腳步聲所驚,突又躍了回去——連這腳步聲都彷彿帶著種殺氣。

這是為了什麼?

阿飛走路一向沒有聲音,現在他的腳:「怎會忽然重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阿飛垂下頭,突然發現了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宮金虹的前一步和後一步之間。

他踏下第一步,上宮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錯過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開始時,當然是上宮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現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腳步也不由自主跟著快了,上官盎虹走慢,他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無法擺脫得開!

阿飛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心裡卻又覺得這種走法很舒服,覺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鬆。

他身心都似已被這種奇異的節奏所催眠。

這節奏竟似能懾人的魂魄讓林仙兒顯然也發覺了,美麗的眼睛裡突然露出一種混合著警惕、恐懼和怨恨的惡毒之意。

阿飛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飛。

她絕不許任何人從她這裡將阿飛搶過去!

荊無命還是站在那裡,站在方纔他腳步停下來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臨、星升起……

他的人沒有移動,目光也沒有移動,還是停留在路的盡頭。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從此處消失的。

現在,上宮金虹身影又自此處出現。

荊無命首先看到他那頂寬大的斗笠,寬大的黃袍,看到他手裡的青鋼劍,劍光在星光下問動。

然後,荊無命就看到了阿飛。

若是別人遠遠見到,一定會以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後的人是荊無命,因為兩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誰也想不到阿飛竟已取代了荊無命的位置。

荊無命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黎明前將曉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沒有生命,甚至連「死」的味道部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的臉卻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滯。

上官金虹漸漸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飛的腳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遙視著遠方,並沒有瞧荊無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荊無命腰帶上插著的劍,淡淡道:「這柄劍你已用不著了。」

荊無命道:「是。」

他的聲音也空洞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

上官金虹手裡還捏著那柄青鋼劍的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道:「這柄劍給你。」

荊無命慢漫的伸出手,接過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現在你反正用什麼劍都沒有分別了。」

他的人已走了過去,自始至終,從未瞧過荊無命一眼。

阿飛也走了過去,也沒有瞧他一眼。

林仙兒卻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死,難道真的很困難麼?」

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

突然間,霹靂一聲,暴雨傾盆。

荊無命還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濕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還是淚?

荊無命又怎會流淚?

不流淚的人,通常只流血!

劍,薄而鋒利,也沒有劍鍔。

燈光很穩定,劍光閃動,青光。

窗子是關著的,窗外雨如注,屋子裡沒有風。

阿飛在穩定的燈光下,凝注著這柄劍,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動。

上宮金虹卻在凝注著他,悠悠道:「你看這柄劍如何?」

阿飛長長吐了氣,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更輕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拋,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冷漠的眼睛已熾熱。

上宮金虹嘴角帶著笑意,道:「這又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我的劍如此一拗必斷了。」

上宮金虹一反手,劍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斷,如削腐竹。

阿飛忍不住脫口讚道:「好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的確是柄好劍,雖輕而不鈍,雖薄而不脆,剛中帶柔,剛中帶韌,只因這柄劍看來雖粗劣簡陋,其實卻是當今鑄劍的第一高手古大師的精品,而且是特地為荊無命淬煉的。」

他忽然向阿飛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劍路,彷彿和荊無命相同,是麼?」

阿飛道:「有幾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劍雖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卻比他更穩更準,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這柄劍你用來可能比他更合適。」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劍本無主,能者得之。」

他漫慢地將劍遞過去,目中閃動著一種奇特的笑意,道:「現在,這柄劍已是你的了。」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只有這柄劍,才是你的劍,因為只有用這柄劍,你才能殺得了別人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說不定也能殺得了我。」

這一次,阿飛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為我殺人,所以我給你殺人的劍,這本就很公道。」

阿飛終於伸出手,接過了劍。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這柄劍,明天你的債就可以還清了!」

阿飛道:「你要我殺誰?」

上官金虹緩緩道:「我要你殺的人,絕不會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未說完,他已走了回去,掩起門。

只聽他語聲在門外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誰也不許打擾。」

現在,屋子裡又只剩下阿飛和林仙兒兩個人了。

林仙兒坐在那裡,頭始終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這屋裡也耽了很久,始終沒有瞧過一眼。

她也沒有開過口,只有在阿飛伸手去接劍,她嘴唇才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卻又忍住。

現在,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林仙兒忽然道:「你真的要替他去殺人?」

阿飛歎了口氣,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己答應。」林林兒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殺誰?」

阿飛道:「他還沒有說。」

林仙幾道:「你猜不出?」

阿飛道:「你已猜出?」

林仙兒緩緩道:「若是我猜的不錯,他要你殺的人,一定是龍嘯雲。」

阿飛皺眉道:「龍嘯雲?為什麼?」

林仙兒笑了笑,道:「因為龍嘯雲想要利用他,他卻一向只會利用別人。」

阿飛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龍嘯雲本就早該死了的!」

林仙兒道:「但你絕不能出手。」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沒有口答,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為什麼叫你替他下手?」

阿飛沉吟著,道:「要別人去殺人,總比自己去殺容易。」

林汕兒道:「但上官金虹要殺龍嘯雲,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況,金錢幫門下高手如雲,莫說一個龍嘯雲,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金錢幫還是一樣可以殺得乾乾淨淨。上官金虹自己不屑出手,為何不令他屬下出手?」阿飛道:「你知道這原因?」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再過兩天,就是初一了。」

阿飛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兒道:「江溯中人人都知道,下個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龍嘯雲結為兄弟。」

阿飛皺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兒道:「他自然不屑和龍嘯雲結為兄弟,卻又不願背上失言背信的惡名,唯一的法子就是將龍嘯雲殺了。」

她微笑著,緩緩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結為兄弟的,是麼?」

阿飛沒有說什麼。

林仙兒道:「但兩人既已有結義之約,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動用金錢幫的力量,所以才會來利用你。」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要殺龍嘯雲,你的確比任何人都合適。」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你不是金錢幫的人,卻是李尋歡的朋友,龍嘯雲對不起李尋歡,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歎了口氣,接著道:「所以,你殺了龍嘯雲,別人一定會認為你是在替李尋歡出氣,誰也不會懷疑到上官金虹頭上。」

阿飛冷冷道:「就算不為任何人,我也不容這種人活在世上。」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殺了龍嘯雲,上官金虹就會殺你。」

阿飛默然。

林仙幾道:「他殺你不但是為了要滅口,還要別人認為他在替龍嘯雲復仇,認為他很夠義氣。」

阿飛目光移向手中的劍。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測,你……你不是……」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投入阿飛懷裡,柔聲道:「趁他不在,我們趕快逃吧。」

阿飛道:「逃?」

林仙幾道:「我知道你從不逃,但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阿飛道:「不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也不能。」

她的聲音已發抖,淚已將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飛卻沒有瞧她,目光彷彿已到了遠方,緩緩道:「就因為你,我才不能這麼樣做。」

林仙兒道:「為什麼?」

阿飛緩緩道:「為了你,我絕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

她終於伏在阿飛胸膛上,痛哭起來,繼續著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愛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著陪著我。」

阿飛冷漠堅定的目光似已又將融化,輕撫著她的柔髮,道:「我現在不是在陪著你麼?」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阿飛道:「我想得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越簡單,變化就越少。」

林仙兒抬起了淚眼,盯著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只要到了這裡,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裡,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歎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係,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幾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為了上官金虹而活著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著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著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只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麼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為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幾道:「李尋歡對你好,只因為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的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麼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根上的手忽然握緊,道:「回過頭去?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著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瞭解它的意思、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卻終於還是回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瞭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麼你都只有聽著,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後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麼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只因為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了。

她可以要他為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麼,我在聽著。」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阿飛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抵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抬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只因為他要走,並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記著。」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著,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良久。

他心裡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的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彷彿生怕沾著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裡,眼睛瞧著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麼?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為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為什麼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麼?

夜深,更靜。

阿飛閉著眼,呼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著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著,因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只要一沾著枕頭,就立刻睡著。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只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和柔軟的軀體。

但他卻勉強控制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著甜香的呼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制。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慾望就橡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捲了過來。

他不斷的在忍受著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裡的魚。

他怎麼能睡得著?

林仙兒的呼吸彷彿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的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的凝注著阿飛。

零亂的頭髮,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彷彿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後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為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回,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卻輕喚道,「小飛你睡著了麼?」

阿飛沒有回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俏消的滑下了床,俏俏的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著鞋,悄消的開門走了出去。

這麼晚了,她還要到哪裡去?

阿飛心上彷彿突然被刺人了一根針,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跟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只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著他,「噗」的,手裡提著的鞋子落下去一隻,又落下去一隻。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為你已發現阿飛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可靠,你若還想活著,就只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麼?」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間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後,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赤裸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著,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著門。

「砰」的,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撞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像。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裡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只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霎一霎,還是勾著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裡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唇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心裡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於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麼……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只因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著,接道:「你只要稍為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麼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做什麼,你都只有看著。」

阿飛的眼睛裡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己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彷彿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為什麼要來呢?

人們為什麼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
第六十六章 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的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的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只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什麼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漫的站起來,將方纔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復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

她決心還要試試。

甬道的盡頭,有道門檻。

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裡,忽然絆到了門檻,噗的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的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的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麼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裡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秋已殘,乾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嚥了下去。

粗澀乾燥的泥土,慢慢的經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的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裡,取出了那柄劍。

「啼」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劍鋒,在他面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上。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

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屍體就會橡野狗般腐爛在陰溝裡。」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著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部不如。」

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的瞧著他。

阿飛的眼睛血紅,嘴裡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麼還不出手。」

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

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

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

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的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

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始終沒有流淚。

不流淚的人,只流血!

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歎息,歎息著生命而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裡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噁心。」

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裡有什麼?

上官金虹為什麼將他帶到這裡來?

阿飛根本不去想。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俱?

屋子裡有七個人。

六個絕頂美麗的女人。

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

阿飛怔往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是麼?」

少女們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注了阿飛的手。

脂粉中還有酒香。

屋角堆著幾隻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隻箱子,燈光立刻暗淡了下去。

箱子裡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這麼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只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活。」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慢的走到阿飛面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麼?」

阿飛將一壺酒全部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好,只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部是你的!」

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

他抱得這麼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

笑聲不停的從門裡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

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乾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氣!

飛砂、塵土、長街。

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快馬,自「如雲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彪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砂。

他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裡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

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裡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龍嘯雲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並沒有喝酒。

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

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采。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部請到這裡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采。

只可惜來的人並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

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雲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濃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後的龍小雲立刻倒了杯茶過來,陪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宮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雲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麼?」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雲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龍小雲已倒了杯水過來,雙手奉上,道:「這是淨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時候才喝水,現在我不渴。」

龍嘯雲臉色已有些發苦。

龍小雲還是面不改色,陪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龍小雲將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部喝了下去,緩緩道:「古人歃血為盟,以示高義,老伯與家父都是通達之上,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燭之禮卻總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燭又有什麼用?」

龍小雲道:「祭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魔神不來祭我,我為何要祭他?」

龍小雲笑道:「不錯,像老怕這樣的蓋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為何要敬我?」

龍小雲咳嗽了兩聲,陪笑道:「那麼,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著臉道:「是令尊要和我結拜,還是你?」

龍小雲道:「當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麼你就站到一邊去。」

龍小雲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龍嘯雲臉上卻已有些發育,勉強道:「犬子無禮,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厲聲道:「這樣的兒子,怎能說是犬子?」

他忽又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兒子。」

龍嘯雲呆在那裡,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只見一個濃眉環目的大漢匆匆奔了進來,匆匆磕了個頭,轉到了上官金虹的身後,躬身低語道:「令已傳去,只不過……」

上官金虹道:「只不過怎樣?」

大漢的聲音更低,道:「看來他已醉了,醉得很厲害。」

上官金虹皺了皺眉,道:「用冷水潑,若潑不醒,就用尿。」

大漢道:「是!」

他心裡實在佩服極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絕沒有連尿也潑不醒的人。

龍嘯雲也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試探著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宮金虹道:「誰配要我等?」

龍嘯雲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為何還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貴庚?」

龍嘯雲道:「虛長五十一,」

上宮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該叫你一聲大哥才對。」

龍嘯雲趕緊離席而起,陪笑道:「年無長幼,能者為師,大哥千萬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該聽我的。」

龍嘯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來喝酒……先敬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這裡喝酒,簡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沒有動過筷子,別人也覺得手裡的這雙筷子彷彿有幾百斤重,哪裡吃得下去。

只聽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來,不吃就是浪費,我最恨浪費,各位請。」

七八雙筷子立刻同時伸了出去。

龍嘯雲陪笑道:「這魚還新鮮,大哥為何不也嘗一嘗?」

上官金虹道:「我餓的時候才吃,現在我不餓。」

他一字字接著道:「不餓的時候吃它是浪費。」

立刻又有幾雙筷子放了下來。

其中一人面白身長,手上戴著好大的一塊翡翠斑指,綠得耀眼,腰畔懸著的烏鞘長劍上,也鑲著幾塊翡翠。

這人雖也一直沒有說話,但眉目間卻已隱隱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氣,只後悔這次為何要來。

他本不該來的。

「碧華軒」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寶生意的一聽到「碧華軒」三個字,就好像練刀的人聽到「小李飛刀」一樣。

「碧華軒」的少主人西門玉,更是從小就被人像鳳凰般捧著,他要往東,絕沒有人敢說西。

他要練劍,立刻就有人將能請得到的名劍客全部請來,又有人設法替他找來一柄「松紋古劍。」

十歲的時候,西門玉就用這柄劍殺過人……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想嘗嘗殺人是什麼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個人來讓他殺。

像這麼樣的一個人,現在卻坐在這裡受這種氣,豈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沒有動過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著西門玉的眼睛。

西門玉本來也想扭過頭,去瞧別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若盯著一個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著。

被這種目光盯著,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門玉只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冷,從指尖開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裡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酒菜中有毒?」

西門玉勉強笑道:「怎會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無毒,你為何不吃?」

西門玉道:「在下也不餓,不敢浪費幫主的酒菜。」

上宮金虹道:「真的不餓?」

西門玉道:「真……真的。」

上宮金虹道:「浪費還可原諒,說謊卻不可恕,你明白麼?」

西門玉的火氣也忍不住要上來了,道:「這種小事,在下又何必說謊。」

上官金虹道:「說謊就是說謊,大事小事全部一樣。」

西門玉道:「不餓就是不餓。」

上官金虹道:「現在已過了午飯時候,你怎會不餓?」

西門玉道:「也許在下吃的早點還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點是在城南『奎元館』吃的,是麼?」

西門玉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一個人要了一碗麻油雞,一碗爆鱔魚麵,外帶一籠肉包,雞吃了兩塊,麵你吃了半碗,肉包吃了七個,是麼?」

西門玉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想不到幫主將在下的一舉一動都調查得如此仔細。」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這些東西既然還未消化,想必還留在肚子裡,是麼?」

西門玉道:「想必還在的。」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臉,道:「好,剖開他的肚子瞧瞧,還在不在?」

大家雖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門玉的麻煩了,卻未想到忽須竟如此大,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門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幫主莫非是在開玩笑?」

上官金虹連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個黃衫人走了過來。

西門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劍,動作乾淨利落,大家雖然還未看到他出手,已知道他劍法必定不弱。

誰知他長劍還未出鞘,突聽「嘯」的一聲,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飛起,已打在西門玉左右雙肩的「肩井」穴上。


第六十七章 武學顛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宮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測,誰也沒有看到過他出手——現在還是沒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沒有動,只不過在桌上輕輕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門玉身子已軟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帶下去,看仔細。」

黃衫大漢一伸手,已將西門玉身子抄起。

西門玉嘴唇在動,卻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東西若真的還在你肚子裡,我陪你一條命,否則,你就白死。」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動。

每個人都好像坐在針氈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濕透。

只聽一聲慘呼,過了半晌,那黃衫大漢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過了。」

上官金虹道:「有沒有?」

黃衫大漢道:「沒有,他肚內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緩緩自每個人面上掃過道:「在我面前說謊話,就是這種下楊,各位明白了麼?」

大家拚命點頭。

上宮金虹道:「各位現在莫非也不餓了?」

大家搶著道:「餓……餓……」

每個人都搶著挾了塊菜,放在嘴裡,怎奈牙齒打戰,哪裡能咬得動,只有苦著臉,整塊的嚥下去。

突然間,一個人濕淋淋的闖了進來,站在門口,滿佈血絲的眼睛呆滯而遲鈍,茫然四下轉動著,喃喃道:「穿紅衣服的人……穿紅衣服的人在哪裡?」

阿飛!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

阿飛的眼睛這才轉到他身上,道:「原來是你。」

他目光雖已呆滯,神情雖然狼狽,可是他的手上還有劍!

只要他手上有劍,已足以令龍嘯雲心寒膽喪。

龍嘯雲不由自主的往後退。

阿飛已撲了過去。

劍光在閃動,他的腳步也和劍光同樣不穩。

但龍嘯雲只看到他的劍,轉身就逃。

阿飛踉蹌著追了過去,人還未到,已傳來一陣撲鼻的酒氣。

龍小雲臉色本已變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腳一勾,將龍嘯雲本來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擋住了阿飛的路。,阿飛竟沒有瞧見,「噗」的,人已被椅子絆倒,平平的跌了下去,掌中劍也脫手飛出。

他竟連劍都拿不穩了!

龍嘯雲一驚一喜轉身拾劍,劍光一閃,逼住了阿飛的後腦。

但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因為他忽然瞥見了上官金虹的臉色。

上官金虹臉色陰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他不動,就沒有人敢動。

龍嘯雲陪笑道:「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當殺!」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屋外有條狗,你瞧見了麼?」

龍嘯雲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條。」

上官金虹道:「若要殺這人,還不如殺那條狗。」

龍嘯雲又怔了怔,陪笑道:「大哥說的是,這人的確連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龍嘯雲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卻連他都不如,狗見了他,也不會逃的。」

龍嘯雲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掃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們肯和狗拜為兄弟麼。」

大家立刻應聲道:「絕不。」

上官金虹道:「連他們都不肯,何況我……」

他眼睛忽又盯著龍嘯雲,緩緩道:「我看你和那條狗真是難兄難弟,不如就和它結為八拜之交吧。」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但這種羞辱誰能忍受?

龍嘯雲滿頭大汗洋洋而落,吃吃道:「你……你……」

龍小雲忽然走過來,拿下了他掌中的劍,緩緩道:「這主意本是晚輩出的,卻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禍及家父,晚輩既無力為家父洗清此辱,本當血濺當地,以謝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猶未盡孝,不敢輕生……」

說到這裡他忽然反手一劍,將自己左手齊腕剁了下來。

大家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龍小雲已疼得全身發抖,卻還是咬著牙,將斷手拾了起來,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著牙道:「幫主可滿意了麼?」

上官金虹神色不變,冷冷道:「你是想以這隻手贖回你父子的兩條命?」

龍小雲嘎聲道:「晚輩……」

一句話未說完,他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龍嘯雲當然也是神色慘然,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是呆晃的站在那裡。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兒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後最好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阿飛終於站了起來。

他彷彿根本已忘了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瞧見別的人,目光茫然轉動著,忽然發現桌上的酒壺,立刻撲了過去,一把抓在手裡。

他抓得那麼緊,好像這酒壺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聲,酒壺卻突然被擊碎。

酒流下。

阿飛的手還是抓著酒壺的碎片,但手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酒是給人喝的,你不配!」

他隨手摸出塊銀子,遠遠拋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買去。」

阿飛抬起頭,茫然望著他,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過去。

銀子就在他腳下。

他呆呆的瞧著這塊銀子,良久良久,終於慢漫的彎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比不笑更殘酷。

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閃電般飛來,將這塊銀子釘在地上。

阿飛的臉一陣扭曲,抬起頭,整個人突然僵硬。

一個人站在門口,瞧著他,柔聲道:「這裡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還有一壺酒。

這人竟真的走過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飛面前。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已停頓。

上官金虹竟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的瞧著這個人。

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舊,兩鬢已有了華髮,看來只不過是個很落拓、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著他倒酒,眼看著他將這杯酒送給阿飛,非但沒有阻止,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上官金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但這次,他的命令在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變為無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飛手裡。

他癡癡的望著這杯酒,兩滴晶瑩滾圓的眼淚,慢慢的從眼睛裡流了出來,滴在酒杯裡。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淚一向比血更珍貴。

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濕了,熱淚已盈眶,但嘴角卻還是帶著一絲微笑。

這微笑竟仿沸使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變得輝煌明亮了起來。無論誰也想像不到一個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偉大。

他也沒有說話。

他的微笑和熱淚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得出來。

阿飛的手在抖,不停的在抖,忽然猛吼一聲,將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轉身衝了出去。

落拓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然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遲疑著,腳步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緩緩道:「既然要走,就不該來,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錯,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他始終沒有瞧過上官金虹,現在才慢慢的轉過身。

他的目光,終於觸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裡卻都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心都突然震動了起來。

上官金虹的眼睛就彷彿藏著雙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這人的眼睛卻如同浩瀚無邊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蒼,足以將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納。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這雙眼睛,沒有一個人再認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隱隱猜出他是誰。

只聽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飛刀!

看到了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是李尋歡!

李尋歡畢竟來了!

手,出奇的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

這隻手看來,拿筆還比拿刀合適,但卻是武林中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隻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這隻手裡,這把平凡的刀,也變得有了種逼人的鋒芒,殺氣!

上官金虹漫漫的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李尋歡對面。

現在,他距離李尋歡已不及兩丈。

可是他的手還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驚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見過他的雙環出手。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雙環的可怕,卻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現在,他的環是否已在手中?

每個人的眼睛都從李尋歡的刀上,轉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終於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尋歡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已在。」

李尋歡道:「在哪裡?」

上官金虹道:「在心裡!」

李尋歡道:「心裡?」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李尋歡的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所不在,無處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靈魂中。

直到你整個人都已被它摧毀,還是看不見它的存在!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這正是武學的巔峰!

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別人不懂,李尋歡卻懂得的。

別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數人,都要看到那樣東西,才肯承認它的價值,卻不知看不見的東西,價值還比能看得見的高出甚多。

在這一瞬間,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輝,似已將李尋歡壓倒。

上宮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李尋歡道:「佩服。」

上宮金虹道:「你懂?」

李尋歡道:「妙滲造化,無環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尋歡道:「懂既是不懂,不懂既是懂。」

這兩人說話竟似禪宗高僧在打機鋒。

除了他們兩人外,誰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懼……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俏俏往後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著李尋歡,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李尋歡果然是李尋歡。」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只何嘗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風流翰林,名第高華,天之驕子,又何苦偏偏要到這骯髒江湖中來做浪子?」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還能走?」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宮金虹道:「好,請出招!」

李尋歡道:「招已在!」

上宮金虹不由自主,脫口問道:「在哪裡?」

李尋歡道:「在心裡,我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縮!

誰也看不見上官金虹的環在哪裡,也看不見李尋歡的招在哪裡。

但環已在,招已出!

每個人都似己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們雖然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但卻似已進入生死一發的情況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間事!

大家雖都已退入角落中,卻還是能感到那種可怕的殺氣。

每個人的心都在收縮!

阿飛全身的血都已沸騰!

他狂奔著,既不知在想什麼,也不知要做什麼。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裡去呢?逃到幾時?

他永遠也逃不了的!因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對峙著,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每個人都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膚上流過。

因為他們只要一有動作,就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動作。

決戰隨時都可能爆發,每一剎那都可能爆發。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剎那間終止。

在這剎那間,這兩人中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誰呢?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二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避過小李探花的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雙環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兩個人都很鎮定。

兩個人彷彿都充滿了自信。

世上又有誰能預料這一戰的結果?

阿飛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著,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茫然四顧,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裡?

這裡是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自楊正在秋風中顫抖。

圓廊上朱簾半卷,小門虛掩,碧紗窗內悄無人聲。

這正是他昨夜發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又到了這裡。

虛掩的門開了,一個人探出了半邊嬌美的臉,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轉,臉又縮了回去。

這正是昨夜曾經陪他發狂沉醉過的人。
第六十八章 神魔之間

阿飛突然跳起來,站過去。

「砰」的門竟關了,而且上了栓。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聲音:「誰?」

阿飛木然的道:「我。」

門裡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裡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橡是這裡的主人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麼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衝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部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麼要去拿?這裡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部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的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裡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只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只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樑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麼?」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裡?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麼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茸出谷。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只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麼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

說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念佛揭:『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袒惠能說的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麼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做到『無人無物,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只不過剛入門面已,要登堂人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麼?」

沒有人答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答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艘艘的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志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面面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只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四人竟然將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條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嘬懦著道:「這裡有位上官老爺麼?」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麼?」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宮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陪笑道:「這是上好的楠木壽材,我們哪有這麼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裡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面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面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麼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裡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份量不輕,裡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剎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整張臉卻彷彿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面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麼一張面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面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麼呢?

棺材裡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瞧著。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裡出現了?

是誰掘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裡來的?有什麼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面具卻似越來越厚,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已被洗得很乾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只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炔?」

李尋歡歎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了。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面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麼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池?」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裡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裡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志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將是一柄鐵錘,他臉上刀刻核桃殼般的面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六十九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獨子被殺,異常氣怒,要和李尋歡決一死戰,並把決戰日期定在今天……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掃過棺材裡的屍體,歎息著接道:「有些時候非但不適合決鬥,也不適合做別的事,除了喝酒外,幾乎什麼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這種時候。」

他說得很婉轉,別人也許根本不能瞭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卻很瞭解。

因為他也很瞭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這種心情下和別人決鬥,就等於自己已先將自己的一隻手銬住。

他已給了敵人一個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明明可以利用這機會,卻不肯佔這便宜——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並不多,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那麼,你說什麼時候?」

李尋歡道:「我早已說過,無論什麼時候。」

上宮金虹道,「我到哪裡找你。」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找我,只要你說,我就會去。」

上宮金虹道:「我說了,你能聽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上官幫主說出來的話,天下皆聞,我想聽不到都很難。」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裡有酒。」

李尋歡又笑了,道:「這裡的酒我配喝麼?」

上官金虹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

他忽然轉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面長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乾了,凝注著空了的酒杯,緩緩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砰」的一聲,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兒子的屍體,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目送著他,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上宮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漫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砰」的一聲,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變成了木頭人,直等李尋歡也走了出去,才長長吐出口氣。

有的人已在竊竊私語!

「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尋歡才能要上官幫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我總覺得這兩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會有相同之處?……你瘋了麼?」

「他們的作風和行事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他們……他們全都不是人,他們做的事,全部『是人』絕對做不到的。」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確都不是人,只不過——一個是仙佛,一個卻是惡魔。」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仙佛和惡魔的距離也正是如此。

「不錯,李尋歡若不是李尋歡,也許就是另一個上官金虹。」

阿飛沒有回頭。

林仙兒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身後,將門擋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飛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他的姿勢看來很可笑。

林仙兒笑了,道:「像這麼樣站著,你不覺得難受麼?為什麼不舒舒服服的坐下來,我旁邊就有張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這裡坐著實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為什麼不走呢?」

「我雖然擋著門,但你隨時都可以將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邊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樣跳窗子逃出去,這兩種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裡雖然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還是不敢動手,甚至連碰都不敢碰我,因為你心裡還是在愛著我的,是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動聽。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嬌媚,更愉快。

因為她喜歡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個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愛她的人。

她雖然看不到阿飛面上痛苦的表情,卻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飛脖子後的血管在膨漲,似已將暴裂。

她認為這是種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突然間,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幾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來了,帶著他獨生兒子的屍體一齊來了!

一個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裡總難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愚蠢極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飛脖子上,一字字道:「回過頭來。看看這人是誰!」

阿飛的身子沒有動,血管卻在跳動,然後頭才慢慢的轉動,眼角終於瞥見了上官金虹手裡抱著的屍體。

於是他的眼角也開始跳動。

上官金虹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阿飛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他幾天前還活著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飛又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驚,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錯,我的確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阿飛道:「因為殺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屋子裡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剎那間,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彷彿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但她卻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絕不會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隨時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著阿飛,那眼色就好像在瞧著個死人。

一個蠢到極點的死人。

「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發昏,否則為何要自己承認?這種人簡直已完全無可救藥,他的死活,我又何必關心?」

她扭轉頭,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點殺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煩惱。

但她卻又不禁要暗問自己:「我既然對他的死活全不關心,又何必為這種事煩惱呢?」

上官金虹竟遲遲沒有出手。

他還在盯著阿飛的眼睛,彷彿要從阿飛眼睛裡看出一些他還不能瞭解的事情來。

但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阿飛的眼睛裡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這的確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彷彿以前就見過。

他的確見過多次。

當他將荊無命的劍拔出來交給阿飛時,荊無命的眼睛就幾乎和阿飛現在的眼睛完全一樣。

當他殺死了一個人,這人的眼睛還沒有閉起來時,也就是這樣子——既沒有感情,也沒有生命,對一切事都已完全絕望。

阿飛在等著,靜靜的等著。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認,為的就是希望我殺死你,是麼?」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緩緩道:「呂總管。」

他只喚了一聲,立刻就有個人出現了。

誰都不知道這人本來藏在哪裡的,也不知道這附近是否還藏著別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彷彿永遠都有很多人在躲藏著。

別人看不見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裡,這些鬼魂就跟到哪裡。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將這些鬼魂喚出來!

呂總管若真的是個鬼魂,至少總不是餓死鬼。

餓死鬼沒有這麼胖的。

他胖得就橡是個球,行動卻很敏捷,一滾就滾了出來,躬身道:「屬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還是盯著阿飛,緩緩道:「他要死,我們不給他死。」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們給他別的。」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給他酒,給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無論要誰,都給他!」

呂總管道:「是!」

他嘴裡答著活,瞇著的眼睛卻有意無意間膘了林仙兒一眼,又道:「無論誰?」

上官金虹冷冷道:「無論誰都一樣,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給他!」

呂總管的眼睛已瞇成了一條線,躬身笑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將老婆帶來給他看。」

林仙兒咬著嘴唇咬得很重,終於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說過,無論誰都一樣。」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我卻不一樣,我是你的,除了你,誰都不能……」

她帶著笑走過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輕撫著他的肩。

她笑得那麼甜,動作那麼溫柔。

上官金虹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騰出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道:「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

林仙兒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跌到院子裡。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麼都給他,就是不能讓他走,我要看他三個月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這才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阿飛緊緊咬著牙,但牙齒還是主「格格」的打戰,嘶聲道:「我殺了你兒子,你為什麼不殺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門,頭也不回,緩緩道:「因為我要讓你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一「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阿飛身子往後縮,縮成一團,就像是在躲著條無形的鞭子。

這條鞭子正不停在抽打著他。

呂總管已走了過來,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盃空對月,做人本就是這麼回事,又何必太認真呢?」

他轉向少女,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還不快為少爺置酒?」

這人對上官金虹說話時是一張臉,對阿飛說話是一張臉。

現在,他對這些少女們說話,又是另一張不同的臉。

大多數人都有好幾張不同的臉,他們若要變臉時,就好像戲子在換面具,甚至比換面具還要簡單。

面具換得多了,漸漸就會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麼樣的一張臉。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願拿下來。

因為他們已發覺,面具越多,吃的虧就越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面具,只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著什麼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齣戲了。

那麼,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拿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更不必認真。」

阿飛咬著牙,盯著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瞇著眼,笑道:「那麼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裡佈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別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他很遠,太遠了,彷彿已變得很飄渺,很虛幻,他幾乎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林詩音呢?

沒有蹤跡,沒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恆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含蘊的情感卻深速如海。

但若非知情的人,又怎麼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著悲歌。

淒涼的夜笛,如思如慕:「何必多情?

何必癡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在天涯,何妨憔悴,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淒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的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隨著那淒涼的夜笛漫聲低吟:「花木縱無情,遲早也凋零,無情的人,也總有一口憔悴。

人若無情,活著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回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什麼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哪裡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麼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河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昏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過是個很小的麵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別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著些蕭索,帶著些寂寞,卻又帶著幾分灑脫。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麼,只要有一杯在乎,就已足夠。

在這裡,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呼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只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只見一個人抱著個酒罈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鬆拚命的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著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裡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的歎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著酒罈子就往嘴裡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寧願將自己淹死在酒裡。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子?」

「著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著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兒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罈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裡,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砰」的將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麼?」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無論是誰,都忍不住會以為他們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來是個瘋子,明知要挨揍也敢來偷酒喝,但等到別人請他喝酒時,他反而逃了。」

「那買酒的人更瘋,既花了錢,又挨了罵,還要稱那人為兄台,像這種人我倒真沒有瞧見過。」

他當然沒有瞧見過,因為這種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一見了李尋歡就逃?

這原因別人自然不知道,就連李尋歡自己,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遇到他。

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屋簷下。

那條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雞群中的鶴。

他自己顯然也不屑與別人為伍,就算將世上所有的黃金部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說一句話。

但現在,只為了一罈酒,濁酒,他竟不借忍受別人的汕笑,辱罵,鞭打,甚至不惜像豬一樣被打得滾在泥漿中。

李尋歡簡直無法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卻不能不信。

現在這滾在泥漿中的人,的確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呂鳳先!

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改變的這麼炔,這麼大,這麼可怕!

燈火已在遠處,星光卻彷彿近了一些。

呂鳳先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逃了。

因為他也和阿飛一樣,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許有很多人都很想逃避自己,但卻絕沒有一個人能逃得了!

李尋歡也已遠遠停下,彎下腰,不停的咳嗽。他已發覺近來咳嗽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

這豈非正如「相思」一樣?

你將一個人思念的次數少了些時,並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過因為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呂鳳先才一字字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走?」

他雖然盡力想使自己顯得鎮定些,卻並沒有成功。

他說話的聲音抖得像是一條剛從冰河中撈起來的兔子。

李尋歡沒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傷害到他。

無論什麼樣的回答都可能傷害到他。

呂鳳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為你做什麼事,你何必還要來逼我?」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欠你的。」

呂鳳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還。」

李尋歡道:「我欠你的,本就無法還,但你至少也該讓我請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了,你也請過我。」

呂鳳先的手一直不停的發抖,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他用兩隻手捧著碗喝酒,但酒還是不停的從碗裡濺出來,從他嘴角裡流出來,濺得他自己一身一臉。

就在幾天前,這隻手還是件「殺人的兵器」!

無論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都太可怕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

呂鳳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砰」的,酒壺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盯著自己的這隻手,瞬也不瞬,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狂吼一聲,將這隻手塞入自己嘴裡。

拚命的塞,拚命的咬。

血,流過他嘴角的酒痕。

無論他做任何事,李尋歡本都不願攔阻他的,但現在卻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呂鳳先狂吼:「放開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這隻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將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將毀掉自己整個人的東西部毀掉!

因為世上唯一能解除這種痛苦的法子,只有毀滅!

徹底的毀滅!

李尋歡黯然道:「若是別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死的是他,你又河苦折磨自己?」

呂鳳先嘶聲道:「該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拚命想掙脫李尋歡的手,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沒有再爬起,就這樣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於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尋歡耳朵裡聽著的是他的故事,眼睛裡看著的是他的人,但心裡想到的卻是阿飛!

李尋歡的心在發冷。

阿飛是不是也受了這種同樣的打擊?

阿飛是不是也已變成這樣子?

李尋歡本不忍再對呂鳳先說什麼,但現在卻不得不說了:「你又何必還留在這裡?」

極度的悲痛後,往往是麻木。

呂鳳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這裡,到哪裡去?」

李尋歡道:「回去,回家去。」

呂鳳先道:「家……」

李尋歡道:「你現在就好像生了場大病,這病只有兩種藥能治好。」

呂鳳先道:「兩種藥。」

李尋歡道:「第一種是家,第二種是時間,你只要回家……」

呂鳳先忽然大聲道:「我不回家。」

李尋歡道:「為什麼?」

呂風先道:「因為……因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尋歡道:「家就是家,永遠都不會變的,這就是家的可貴。」

呂鳳先又在發抖,道:「就算永遠沒有變,我卻已變了,我已經不是我。」

李尋歡道:「你若肯在家裡安安靜靜的過一段時候,就一定會變回原來的你。」

他還想接著說下去,身後己有一人緩緩道:「若是沒有家的人,這種病是不是就永遠也不會治好?」


第七十章 毒婦的心

輕柔的聲音,帶著種誘人犯罪的韻律。

李尋歡還沒有回頭,呂鳳先已跳起來,瘋狂般衝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見到鬼似的。

李尋歡用不著回頭,已知道說活的人是誰了。

他當然也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阿飛就是沒有家的。」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到這種地方來。」

來的當然就是林仙兒。

她在笑著,銀鈴般笑著道:「我的確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但我卻知道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麼地方我都去。」

李尋歡冷冷道:「你本不該來找我,因為你也許要後悔!」

林仙兒笑道:「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們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這城裡,怎麼能不等著看你?」

她的聲音更溫柔,慢慢的接著道:「你總該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尋歡道:「但我知道你也像對呂鳳先那樣對阿飛。」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一向很少說威脅別人的話,因為他根本用不著說。

林仙兒道:「我若像甩呂鳳先那樣,甩了阿飛,難道你就會殺我?」

李尋歡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懂得。」

林仙兒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勸他離開我,我若先離開他,豈非正如你所願?」

李尋歡道:「那不同。」

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我只要你離開他,並沒有要你毀了他。」

林仙兒道:「我若已毀了他呢?」

李尋歡霍然轉身,盯著她,一字字道:「那麼你就會後悔今天為何要來的!」

他神色看來還是很平靜,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林仙兒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她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種武器,她只有在面對著上官金虹的時候,才覺得這種武器並不十分有效。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在李尋歡面前也一樣——一個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動人了。

過了很久,她才謾謾的搖了搖頭,道:「你絕不會對我怎麼樣的,我知道。」

李尋歡道:「你有把握?」

林仙幾道:「嗯。」

李尋歡道:「但我自己卻沒有把握,有時我也會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來。」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令我後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後悔得更厲害。」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若還想再見到阿飛……」

李尋歡鴛然道:「你知道他在哪裡?」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復了自信,嫣然笑道:「這世上也許就只有我一個人能帶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毀他,就能救他!」

直到這時,李尋歡的臉色大變了。

因為他知道這次她說的並不是假話。

她說謊的時候固然很可怕,說真話的時候卻更可怕,因為像她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求更高的代價,就絕不會說真話。

李尋歡輕輕的磨擦著自己的手指,他覺得指尖已有些發冷,過了很久,才長長吁了口氣,道:「好,你要的是什麼,說出來吧。」

林仙兒脈脈的瞧著他,不說話。

李尋歡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林仙兒忽又笑了,柔聲道:「我想要的東西一直很多,可是現在……我卻只想多瞧你幾眼。」

她咬著嘴唇,吃吃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你發怒,我一直在想,李尋歡發怒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現在我算真看到了,這機會很難得,我怎麼能輕易錯過。」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慢慢的坐下,將桌上一盞油燈移到自己面前,然後慢慢的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讓她看,而且還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夠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會覺得這件事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有趣的。」

「因為女人無論對什麼事的興趣都不會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讓她去做,她的興趣反而會更濃厚。」

這也許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這種毛病,千百年後的女人也必將有這種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對女人已研究了這麼多年,但能瞭解女人這種毛病的男人,卻偏偏還是不太多麼李尋歡坐在那裡,慢慢的喝著酒。

林仙兒盯著他,甜笑著道:「你真是個妙人,不但說的話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樣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時候,都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你手裡的酒杯,我總忽不住要想,你對女人是不是也像對酒杯這麼溫柔呢。」

李尋歡聽著。

林仙兒道:「其實你對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總有法子知道女人們心裡在想著什麼,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們最喜歡的——有時你甚至什麼都不做,也自然會有人來上你的鉤。」

她歎了口氣,又道:「所以無論多厲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尋歡還是在聽著。

林仙兒道:「每次我遇著你,都覺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後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上了你的當,你根本什麼話都沒有說。」

最會說話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說話的人。

只可惜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兒笑道:「但這次我卻不再上你的當了,這次我要你說話。」

李尋歡道:「等你看夠了,我再說。」

林仙兒道:「我已經看夠了。」

李尋歡道:「那麼,你還想要什麼?」

林仙兒盯著他,假如眼睛裡也有牙齒,李尋歡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個這麼樣的女人這樣盯著,雖然很愉快,卻又實在有點受不了,她簡直是想要人發瘋。

只有李尋歡受得了。

林仙兒咬著嘴唇,一字字道:「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

李尋歡道:「要我?」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用你自己來換阿飛,這交易豈非很公道?」

李尋歡道:「不公道。」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公道,你認為他現在已不屬於我了?」

李尋歡道:「不錯,你既然已毀了他……」

林仙兒道:「就因為我已毀了他,所以他才永遠屬於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李尋歡當然懂。就因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兒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來換,你若不答應,就永遠再也休想見得到他。」

李尋歡饅饅的喝完了杯中酒,慢慢的走到她面前,緩緩道:「看來我只有答應你了,是麼?」

林仙兒笑得更媚,輕輕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她聲音突然停頓。

李尋歡的手已摑在她臉上,正正反反摑了她十幾個耳光。

林仙兒非但沒有躲避,反而「嚶嚀」一聲,撲入他懷裡,喘息著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應我,我情願日日夜夜陪你打。」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這麼說,你為何不再打?」
第七十一章 互鬥心機

攤子上挑著盞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燻黑。

燈光下俏生生的站著一個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李尋歡失聲道:「孫姑娘!」

孫小組嫣然道:「我本來最恨男人打女人,但這次,你卻打得讓我開心極了。」

林仙兒道:「我也開心極了,我喜歡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尋歡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過來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孫小紅居然真的走了過來,用李尋歡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乾了,吐了吐舌頭,皺眉笑道:「劣酒喝多了雖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這第一口可真難喝。」

林仙兒笑道:「等孫姑娘下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們一定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

她仰著面,笑問李尋歡,道:「你說好不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孫小紅已搶著道:「你笑得真好看,我雖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幾眼。」

林仙兒吃吃笑道:「小妹妹,你還不是女人,你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孫小紅道:「你現在儘管多笑笑吧,因為你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他絕不會答應你的。」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因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麼?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明明什麼事都不懂,卻偏偏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她吃吃的笑著道:「有些事雖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別就很大了……

這道理你也懂麼?」

孫小紅的臉也已有些發紅,咬著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帶他去找阿飛。」

林仙兒道:「你找得到?」

孫小紅道:「當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救阿飛。」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要救他,只有一種法子。」

林仙兒道:「什麼法子?」

孫小紅道:「殺了你!要救他,只有殺了你!這世上若已沒有你這個人,他就絕不會再有苦惱!」

李尋歡突又於了杯酒,大笑道:「說得好!」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飛一樣,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人說的話都靠不住麼?你難道真相信她能帶你去找阿飛?」

李尋歡笑了笑,道:「世上有說謊的男人,也有誠實的女人。」

孫小紅笑道:「對了,你莫將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樣。」

林仙兒道:「好,那麼我問你,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道:「已跟我爺爺在一起,我爺爺已將他從上官金虹那裡帶出來了。」

林仙兒又笑了,膘著李尋歡,道:「這種話你也相信麼?天下又有誰能從上官金虹手上將人救出來?」

李尋歡微笑道:「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她的爺爺孫老先生。」

林仙兒的笑容看來已又變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孫小紅道:「用不著!他不想見你。」

她冷冷接著道:「現在你活著好像已是多餘的。」

林仙兒道:「你想我死?」

孫小紅道:「你早就該死了。」

林仙兒笑道:「可是你想過沒有,要誰來殺我呢?」

孫小紅道:「你以為沒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這世上的男人,也許只有一個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會出手的。」

她用眼角膘著李尋歡,接著道:「因為他知道他若殺了我,阿飛還是一樣會恨他。」

孫小紅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飛恨我。」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小妹妹,難道這就算是挑戰麼?難道你想跟我決鬥?」

孫小紅板著臉,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讓林仙兒說話,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選,時間卻得由我。」

林仙幾道:「你說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就是現在。」

看來決鬥並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有時也會決鬥的。

但女人決鬥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樣呢?

孫小紅道:「我已挑了時間,現在你就挑個地方吧。

林仙兒眼珠子轉動著,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來這裡就不措,只不過……」

孫小紅道:「只不過怎樣?」」

林仙兒道:「我們用哪種法子呢?」

孫小紅道:「決鬥就是決鬥,難道還有多種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當然有,有的叫文鬥,有的叫武鬥,有的鬥兵器,有的鬥輕功,也有的鬥毒藥,何況,我們到底是女人,無論做什麼事至少都應該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孫小紅道:「你說用哪種法子?」

林仙兒眨著眼,道:「法子也由我來選麼?」

李尋歡忽然道:「可能用毒藥。」

孫小紅甜甜對他一笑,道:「用毒藥也沒關係,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絕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過他使毒是為了要救人,並不是為了要殺人。」

林仙兒道:「若能用毒藥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為用毒藥救人,的確比用毒藥殺人困難得多。」

她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真不能用毒藥來跟你決鬥了。」

孫小紅淡淡道:「隨便你用什麼法子。」

她看來這麼有把握,李尋歡也不再說什麼。「孫老先生」嫡傳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見試見試了。

林仙兒又瞟了李尋歡一眼,道:「在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面前,我們若是拳打腳踢的打了起來,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要人家瞧著笑話。」

孫小組道:「那麼,你說用什麼法子?」

林仙兒道:「我們既然是女人,就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孫小紅道:「女人難道還有什麼特別的法子?」

林仙兒道:「當然有。」

孫小紅道:「你說。」

林仙兒道:「男人自以為處處都比女人強,但有件事卻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無能為力。」

孫小紅道:「哦?」

林仙兒道:「譬如說,生孩子……」

孫小紅笑聲道:「生孩子?」

林仙兒笑道:「不錯,生孩子才是女人們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榮,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誰都瞧不起的,你說是麼?」

孫小紅的臉又紅了,吃吃道:「你難道……難道……」

林仙兒道:「我們本來可以比一比誰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瘋了,這種事怎麼能比?」

林仙兒悠然道:「誰說不能,難道你生不出孩子?」

孫小紅漲紅了臉,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林仙兒道:「你若嫌這種法子太慢,太費事,我們也可以換一種。」

孫小紅鬆了口氣,道:「當然要換一種。」

林仙兒道:「還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無論多厲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這些事,她也沒這個膽子。」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既然不願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們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孫小紅遲疑著,道:「你先說來聽聽。」

林仙兒道:「譬如說,脫衣服……我們就在這裡把衣服全脫下來,看誰脫得快,我若輸了情願把腦袋送給你。」

這裡本是個夜市,到這裡來喝酒的人,雖然都不願多管別人的閒事,但若有女人當場脫衣服,打破頭也要搶著來瞧瞧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紅著臉道:「難怪聰明的男人都不願找女人賭錢、原來就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無論賭什麼都要想出法子來賴皮。」

林仙兒笑道:「跟男人賴皮,本來就是女人的特權,不懂得利用這種特權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個呆子。」

孫小紅大聲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兒道:「我也沒有賴皮,『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孫小紅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會想得出這種不要臉的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殺我,為何不乾乾脆脆的動手,誰叫你還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著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也難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過哩。」

看來「決鬥」的確是男人的專利。

因為決鬥時只能用手,絕不能用嘴——無論誰若話說得大多了,勇氣和鬥志都會漸漸消失的。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看到兩個人打架時若先嚕哩嚕說吵了起來,那場架就一定打不起來了。

而女人卻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動口不動手」這道理。

——秋風肅殺,夕陽西下,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的站在秋風落時中,等著那立判生死的一剎那一……

這種場面又有誰瞧見過?

不但沒有人瞧見過,簡直連聽都未聽說過。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雖平等,但世上卻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討無趣。」

「女人就是女人。」

這道理是誰也駁不倒的。

林仙兒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著林仙兒的笑臉,李尋歡忽然想起了藍蠍子。

藍蠍子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卻有種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覺得藍蠍子死得很可惜。

孫小紅漲紅的臉已漸漸發青。

林仙兒笑道:「現在決鬥的時間、地點、方法,已全部決定,鬥不鬥就全看你了。」

孫小紅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既然不鬥,我可要走了。」

孫小組道:「你走吧。」

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道:「這也只怪你運氣不好。」

林仙兒抿嘴笑道:「是你運氣不好?還是我運氣不好?」

孫小紅道:「你。」林仙兒忍不住問道:「我運氣哪點不好?」

孫小紅道:「我嘴上說得雖凶,但若真的動起手來,還不至於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過要你受點傷,叫你以後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兒笑道:「如此說來,我的運氣豈非好極了?」

孫小紅道:「我若已傷了你,別人再要來殺你,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動手的,是麼?」

她笑了笑,淡淡接著道:「但現在,若有人要來殺你,我就不管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林仙兒的身子已打了個轉。

對某些事林仙兒的反應絕不比李尋歡和阿飛慢。

她目光隨著身子的轉動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她並沒有瞧見什麼。

孫小紅已拉起李尋歡的手,道:「我們走吧,我不喜歡看殺人。」

林仙兒忍不住道:「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說過麼?」

林仙幾道:「人在哪裡,你瞧見了?」

孫小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會令林仙兒害怕的。

但林仙兒現在卻顯然有點害怕了,懾懦著道:「我怎麼瞧不見。」

孫小紅淡淡笑道:「你當然瞧不見,你若瞧見時,也許就太遲了。」

林仙兒道:「我若看不到,你怎麼能看到?」

孫小紅道:「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著道:「我現在才知道,若要殺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許就殺不成了。」

林仙兒道:「他……他們是誰?」

孫小紅道:「我怎麼知道誰要殺你?你自己本該知道的。」

林仙兒目光還是四下搜索著,目中已有了驚懼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為她總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殺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對方根本不讓她看到,她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也用不出來。

孫小紅道:「難道連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誰要殺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殺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兒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無論做什麼事,姿態就一向很優美、很動人。

但現在她這擦汗的動作看來竟有些笨拙:所以你若想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心裡先覺得恐懼,那麼用不著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將自己擊倒。

李尋歡瞧著孫小紅,心裡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發覺孫小組已不再是孩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瞭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

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只不過她們鬥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為她很瞭解女人心理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麼都要懷疑。

因為懷疑,才有畏懼。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麼,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麼,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麼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複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並不爆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複雜、更快。

只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理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采,更別緻。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卻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著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面跟著。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麼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麼?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只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只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係。」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著來,我們也沒法子,只不過……

你既然跟著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汕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著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著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究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麼?」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著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做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做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聽,也只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部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彷彿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抿著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裡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著她,心裡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昧了。

孫小紅被他瞧著,整個人都像是在春風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因為想得太多,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只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他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於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麼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勁小紅道:「那麼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只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一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裡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氣發洩在我身上!」

他歎息著,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比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著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麼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得那麼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組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瞭。」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並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明瞭我的意思,知道我並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著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麼時候才是最好的機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不像是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麼?」

李尋歡沉吟著,緩緩道:「在某些方面說,是的,只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著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著他,道:「看來你不但很瞭解別人,也很瞭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瞭解自己,並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是要瞭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麼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瞭解自己了,瞭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瞭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哪裡?」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裡,至少也有十萬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確已什麼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只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屍體在那裡的人並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並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只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才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麼事都難瞭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瞭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著道:「但你若不能瞭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說來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麼都不想瞭解,只想瞭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著他,眼睛裡的神色不僅是讚賞,還帶著種信賴,彷彿在告訴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裡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這麼樣做。

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慢慢的扭轉頭,輕輕的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著,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瞭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

李尋歡道:「怕?怕什麼?」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的接著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的瞭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確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裡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裡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己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的走著,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著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橡是已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只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鬆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瞭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瞭解得深。

能和瞭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並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帶著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帶著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裡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著,顯得特別明亮,這麼小的屋子裡,本不該有這麼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著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躡懦著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麼?」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她冷笑接著道:「你本可在這裡快快活活,安安靜靜的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為你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著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著,全部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孫小紅盯著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著眼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麼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並不是不答應,只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定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著,膘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種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種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因為他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謊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只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摻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麼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只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河,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

屋子裡很熱,熱得出奇。因為屋裡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高低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犢鼻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面躺在盆裡,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著氣。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裡坐著個白髮蒼蒼的清翟老人,正自悠閒的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裡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裡。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也許他只不過是個窮極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阿飛閉著眼睛,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作什麼。」孫老先生瞇著眼,噴出口咽,悠然道:「我在蒸他。」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麼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橡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裡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裡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裡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只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間動著笑意,道:「你身手裡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撫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稀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裡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麼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麼東西來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部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裡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孫小紅笑道:「這麼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部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麼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教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部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不贊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麼不贊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櫻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裡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撫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斗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屋子裡忽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面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幽靈。

人都有兩種面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只有她,無論怎麼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麼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裡來,只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麼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麼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種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

可是,為什麼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今天我到這裡來,既不是要求你瞭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份已盡……」

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為了要讓你心裡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至於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大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的並不快,卻沒有回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裡,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

他知道林仙兒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只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只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裡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裡。

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采。

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裡。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

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剎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裡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彷彿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輝煌、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過。

「只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

「只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淒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麼淒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歎息聲淒娜動人。

他只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裡也只能聽得到她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只來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兒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趕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趕你走?」

他眼睛裡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麼要被人趕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兒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

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淒然道:「現在這裡還是我的家麼?」

阿飛道:「當然是的,只要你願意,這裡就是你的家。」

林仙兒的腳步開始移動,彷彿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懷裡,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願意,怎奈別人卻不願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願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觸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麼想了。

孫老先生的確將他血液裡的酒蒸了出來,勇氣蒸了出來,他卻將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來。

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豐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願離開林仙兒,一字字接著道:「在這裡,沒有任何人能趕你走,只有你才能趕別人走。」

林仙兒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確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願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兒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懷裡,緊緊擁抱住他,道:「只要能再聽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麼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麼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與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裡,已是多餘的。

孫小紅也跟了出來,咬著嘴唇,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麼?」

李尋歡什麼也沒有說,什麼都說不出。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麼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種人簡直……簡直是忘恩負義,重色輕友!」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看錯他了。」

孫小紅冷笑著,恨恨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不是。」

孫小紅道:「若不是這種人,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孫老先生卻替他說了下去。

孫老先生歎息道:「他這麼樣做,只因為他已不能自主。」

孫小紅道:「為什麼不能自主,又沒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鎖鎖住他。」

孫老先生道:「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

他歎息著接道:「其實,不只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鎖,也有他自己的蒸籠。」

孫小紅道:「我就沒有。」

孫老先生道:「你沒有,只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還是個孩子,那麼他呢?」

她指著李尋歡,道:「他總不是孩子了吧?難道他也有他的枷鎖?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他當然有。」

孫小紅瞪著李尋歡,道:「你承認你有?」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承認,因為我的確有。」

孫老先生道:「他對自己什麼部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他,對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認為他連勇氣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得更苦。

孫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他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因為『朋友』就是他的蒸籠,只有這樣蒸籠,才能將他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他的勇氣蒸出來。」

孫小紅道:「那麼,龍嘯雲那種人難道也有蒸籠麼?」

孫老先生道:「當然也有。」

孫小紅道:「什麼才是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金錢、權力!」

孫小紅道:「可是,他要殺李尋歡,卻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李尋歡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

孫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殺李尋歡,只因為他心上也有枷鎖。」

孫小紅道:「他的枷鎖是什麼?」

孫老先生瞟了李尋歡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李尋歡的臉色比夜色更黯。

孫小紅忽然也明白了。

龍嘯雲恨李尋歡,因為他懷疑,他嫉妒!

他始終懷疑李尋歡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尋歡那種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

懷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

這種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

那麼,阿飛的枷鎖是什麼呢?

孫老先生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雲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孫小紅道:「愛也是枷鎖?」

孫老先生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孫小組道:「但他真的那麼愛林仙兒麼?他愛她,是不是只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口答她的話。

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孫小紅歎了口氣,凝注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個法子救救他,將他這副枷鎖解脫。」

李尋歡慢慢的回過頭——窗子裡的火光已黯了,小屋孤零零的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麼倔強,又那麼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的咳嗽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

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

燈火已熄。

現在屋子裡燃燒著的是另一種火。

一條修長,渾圓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朧中看來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顫抖。

阿飛緊張的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尋找著箭垛。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極度疲勞後的緊張最難令人忍受。

林仙兒當然是有經驗的人。

她閃避著,推拒著、喘息著:「等一等……等一等……」

阿飛的回答不是言語,是動作。

他當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兒咬著唇,望著他佈滿紅絲的眼睛。

「你……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問我?」

「問什麼?」

「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上官金虹……,阿飛的動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林仙兒盯著他:「你一直沒有問,難道你不在乎?」

阿飛不停的流汗,汗使人軟弱。

林仙兒已感覺到他的軟弱:「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為你愛我。」

她的聲音淒慘,眼睛裡卻帶著種殘酷的笑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著她的時候。

阿飛的聲音嘶啞:「你有沒有。」

林仙兒歎息著:「一隻老鼠若是落入了貓的手裡,你不必問,也該知道她的結果。」

阿飛突然倒了下去,已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臉,彷彿已有淚將流落。

「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本想將這身子清清白白的交給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飛胸膛上,流著淚道、「我現在真後悔為什麼要讓你等這麼久,雖然是為了你,可是我……」

阿飛忽然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還你的清白。」

林仙兒淒然道:「這是永遠沒法子還的,」

阿飛道:「有!我有法子。」

他緊握著雙手,咬著牙道:「只要殺了上官金虹,殺了玷污你的人,你就還是清白的……」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冷笑:一人冷笑道:「這麼樣說來,你要殺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這條母狗身子根本就從來也沒有清白的時候,只要是跟她見過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誰都跟她睡過覺。」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將跟她睡過的男人全都殺死,就算每天殺八十個,殺到你鬍子都白了的時候,也殺不完的。」

這屋子一共有三個窗戶,每個窗戶外部有個人。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同,卻又有種很奇特的相同之處。

尖銳,裝作,無論誰聽了都想吐。

阿飛躍起,掀起被,蓋往了林仙兒赤裸的身子,踢出枕頭,擊滅了桌上的燈,厲聲道:「什麼人?」

他本想衝出去,但身子躍起後,又退回,緊守在林仙兒身旁。

窗外的三個人都在大笑,道:「你難道還怕這母狗的身子被我們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慣了,沒有男人看她,她反而會覺得不舒服。」

「砰」的,窗戶忽然同時被撞開。

三道強烈的光柱從窗外照進來,集中在林仙兒身上。

是孔明燈的燈光。

只能看到燈光,卻看不到燈在哪裡,也看不到人在哪裡。

眩目的燈光亮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林仙兒用手擋住了眼睛,棉被從她身上慢慢的往下滑,漸漸露出了她的腳,她的腿……

她並沒有將這條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確不怕被人看。

阿飛咬著牙,將衣服摔過去,厲聲道:「穿起來。」

林仙兒眼波流轉,忽然笑了,道:「為什麼?你難道認為我見不得人?」

她又已幾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時用出了她的兩種武器。

阿飛抄起張凳子,摔碎,握著了兩隻凳腳,厲聲道:「誰敢進來,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個人又笑了,這次笑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他居然還想要人的命。」

「就憑他現在這樣子,誰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還能要一個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聲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門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紛飛,三個人慢慢的走了進來。

三個黃衣人。

三個人頭上都戴著頂竹笠,緊緊壓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這正是「金錢幫」屬下獨特的標誌。

第一個手上纏著根金鏈,鏈子兩端,繫著瓜大的銅錘。

第二個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劍。

鬼頭刀和喪門劍。

三個人的武器都已在手,彷彿生怕錯過住何一個殺人的機會。

阿飛突然鎮定了下來,正如一條飢餓而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氣時,反而會鎮定下來一樣。

他的反應雖已慢,體力雖衰退,可是他的本能還未喪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氣。

林仙兒卻還在笑著,笑得更媚,道:「原來是『風雨雙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裡的流星錘不停的輕輕搖擺著,他的人卻穩如泰山。

林仙兒道:「向舵主這次來,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來殺我的麼?」

向松道:「你猜對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上官金虹這麼急著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著的人,就得死。」

林仙兒道:「你猜錯了,他並不是為了這原因才想殺我。」

向松道:「哦?」

林仙兒道:「他要殺我,只不過為了怕我再去找別的男人,丟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幫主的命令從來用不著解釋,只執行。」

林仙兒膘了阿飛一眼,道:「你們敢闖到這裡來殺我,想必是認為他已不能保護我。」

向松道:「他不妨試試。」

執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試。」

林仙兒道:「哦?」

執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說這種話,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護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試?」

林仙兒又笑了笑道:「不錯,他的確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也在替他難受,只不過……」

她慢慢的站起來,赤裸裸的站在燈光下,慢慢的接著道:「你認為我自己是不是還能保護自己呢?」

她胸膛驕傲的挺立,腿筆直。

她的皮膚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奶油色的緞子。

這身材的確值得她驕傲。

阿飛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兒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撫,柔聲道:「你們殺了我,不會覺得可惜麼?」

向松也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來付帳,付脂粉的帳,付綢緞的帳,無論對誰都從不小氣,但你卻不同。」

林仙兒笑道:「我當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們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費,甚至連替你開門的店小二,只要你高興,你都會讓他滿意。林仙兒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要小費?」

她慢慢的走過去,道,「你來拿吧,我付的小費,任何人都不會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兒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錘擊胸膛。

林仙兒凌空一個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頭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滿是皺紋,沒有鬍子,一根鬍子都沒有。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難怪上官金虹要你們來殺我,原來你是個陰陽人──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向松冷冷的盯著她,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很久,他目光才轉向阿飛,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飛道:「出去?」

向松道:「難道你還想保護這條母狗?」

阿飛的手漸漸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殺她的時候,你最好莫要在旁邊瞧著。」

阿飛道:「為什麼?」

向松獰笑,道:「因為你若在旁邊瞧著,一定會吐。」

阿飛沉默了,垂下了頭。

林仙兒的笑聲已停止。到了這時,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這時,阿飛已出手!

阿飛的本能還未消失。

他選擇的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只可惜他反應已慢,體力已衰。

金光一閃,流星鎚飛出。

木屑紛飛,阿飛手裡的凳子腳已被擊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來殺她,不是殺你,我從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活著。」

阿飛緊握著兩截已被打斷了的木腳,就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緊握著他的最後一線希望。

但這又是個什麼樣的希望?

他本是殺人的人。

他殺人,別人殺他。

但現在,他已不能殺人,別人也已不屑殺他。

這表示他在別人眼中已全無價值,他是死是活,別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要爬起來很難,要跌下去卻很容易。」

阿飛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和荊無命決鬥的時候……

那時他在別人眼中,還是不可輕視的。

但現在呢?

那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但現在想來,卻已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

向松的聲音似乎也已遙遠:「你要留在這裡也無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殺人是什麼樣子的。」

突然一人緩緩道:「憑你也懂殺人麼?你只怕還不配!」
第七十五章 生死一線間

緩慢的語聲,既無高低,也沒有情感,向松是熟悉這種聲音的,只有荊無命說話才是這種聲音!

荊無命!

向松駭然回首果然瞧見了荊無命!

他的衣衫已破舊,神情看來也很憔悴,但他的那雙眼睛——死灰色的眼睛,還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結。

向松避開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還是用布懸著,手的顏色已變成死灰色,就像是剛從棺村裡伸出來的。

這本是雙殺人的手,但現在卻只能令人作嘔。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雖不懂殺人,卻還能殺,荊先生雖懂得殺人,只可惜殺人並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荊無命的瞳孔又在收縮,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種,我看到的並不是殺人的手。」

荊無命道:「你認為我右手不能殺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容易殺,有些人不容易。」

荊無命道:「你是哪一種?」

向松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殺不死的那一種。」

他目中充滿了仇恨,像是在激荊無命出手,他要找個殺荊無命的理由。

荊無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樣,笑的時候遠比不笑時更殘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荊無命道:「原來你恨我?」

向松咬著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還很少。

荊無命道:「你想殺我?」

向松道:「想殺你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荊無命道:「但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向松道:「要殺人就得等機會,這道理你本該比誰都明白。」

荊無命道:「你認為現在機會已來了?」

向松道:「不錯。」

荊無命忽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問道:「什麼秘密?」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凝注著他的咽喉,緩緩道:「我右手也能殺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劍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劍是從哪裡拔出來的,更沒有瞧見劍怎麼會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見寒光一閃,鮮血已湧出,只聽到「格」的聲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頓,連眼珠子都幾乎完全凸了出來。

「鬼頭刀」和「喪門劍」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來。

兩個人一步步向後退,退到門口。

荊無命根本沒有回頭,冷冷道:「你們既已聽到了我的秘密,還想走?」

寒光又一閃!

鮮血飛濺,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串瑪璃珠練,紅得那麼鮮艷,紅得那麼可愛。

良藥苦口,毒藥卻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怪——最可怕,最醜陋的東西,在某一剎那間看來,往往比什麼都美麗,比什麼都可愛。

所以殺人的劍光總是分外明亮,剛流出的血總是分外鮮艷。

所以有人說:「美,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只有真實才是永恆的。」

「真實」,絕不會有美。

殺人的利劍也和菜刀一樣,同樣是鐵,問題只在你看得夠不夠深遠,夠不夠透徹。

可是,也有人說:「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剎間的美就已足夠,永恆的事且留待予永恆,我根本不必理會。」

就在一瞬間以前,向松還是享名武林的「風雨雙流星」,還是「金錢幫」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和別的死人沒什麼兩樣。

荊無命垂著頭望著他的屍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這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意興蕭索時,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林仙兒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這口氣她已蹩了很久,到現在才總算吐出來。

她膘著荊無命,似笑非笑,如訴如慕,輕輕道:「想不到你會來救我。」

荊無命沒有抬頭,冷冷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

林仙兒慢慢點了點頭,道:「也許我知道你的意思。」

荊無命霍然抬起頭,盯著她,道:「你知道什麼?」

林仙兒道:「你來救我,只因為上官金虹要殺我。」

荊無命盯著她。

林仙兒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壞。」

荊無命還是盯著她。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直到現在,我才總算知道了你這個人,才知道上官飛也是你殺的。」

荊無命的眼睛忽然移開,移向掌中的劍,緩緩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兒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因為你若殺了我,豈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願?」

她甜甜的笑著,接著又道:「你非但不會殺我,你還會帶我走的,是麼?」

荊無命道:「帶你走?」

林仙兒道:「因為你既不能讓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願讓我洩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帶我走。」

她聲音更溫柔,道:「我也心甘情願跟著你走,無論你要到哪裡,我都跟著。」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頭瞧了阿飛一眼。

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發現有阿飛這麼個人存在。

阿飛卻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兒也膘了阿飛一眼,忽然走過去,一口口水重重的唾在他臉上。

她並沒有再說什麼。

她已不必再說。

林仙兒終於跟著荊無命走了。

阿飛沒有動。

口水乾了。

阿飛沒有動。

窗紙發白,天已亮了。

阿飛還是沒有動。

他已躺了下來,就躺在血泊中,屍體旁。

他和死亡之間的距離,已只剩下一條線……

「××日,調時,出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冬天終於來了,連樹上最後一片枯葉也已被西風吹落。

這封信的顏色就和枯葉一樣,是黃的,卻是種帶著種死味的黃——黃得沒有生命,黃得可怕。

這封信上只寫著這十幾個字,簡單,明白,也正如上宮金虹殺人的方法一樣,絕沒有廢話。

信是店伙送來的,他拿著信的手一直在發抖。

現在,孫小紅拿著這封信,似乎感覺到一陣陣殺氣透入背脊,再傳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發冷。

「後天,就是後天。」

孫小紅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這黃歷,後天不是好日子。諸事不宜。」

李尋歡笑了,道:「殺人又何必選好日子?」

孫小紅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大聲道:「你能不能殺他?」

李尋歡的嘴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孫小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李尋歡還猜不出她出去幹什麼,她已捧著筆墨紙硯走了進來。

磨好墨,鋪好紙。

孫小紅始終沒有再瞧李尋歡一眼,忽然道:「你說,我寫。」

李尋歡有些發怔,道:「說什麼?」

孫小紅道:「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還有什麼未做完的事?」

她的聲音彷彿很平靜,但提著筆的手卻有些發抖。

李尋歡又笑了,道:「你現在就要我說?我還沒有死呀。」

孫小紅道:「等你死了,就說不出了。」

她一直垂著頭,瞧著手裡的筆,但卻還是無法避開李尋歡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濕了,咬著嘴唇道:「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說出來,譬如說——阿飛,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的?還有什麼事要為他做的?」

李尋歡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長長吸了口氣,道:「沒有。」

孫小紅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李尋歡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殺別人,卻無法要他不去愛別人?」

孫小紅道:「別人若要殺他呢?」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現在還有誰要殺他?」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絕不會再殺他,否則他現在早就死了。」

孫小紅道:「可是,以後呢?」

李尋歡遙注著窗外,緩緩道:「無論多長的夢,都總有醒的時候,等他清醒的那天,什麼事他自己都會明白的,現在我說了也沒有用。」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麼她呢?」

這句話她似已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來。

李尋歡自然知道她說的「她」是誰。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過去,用力推開了窗戶。

孫小紅垂著頭,道:「你……你若有什麼話,有什麼事……」

李尋歡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孫小紅道:「可是你……」

李尋歡道:「她活著,自然會有人照顧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麼都用不著我來關心,我死了對她只有好處。」

他的聲音彷彿也很平靜,但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為什麼不敢回頭?

孫小紅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淚珠,滴在紙上。

她悄悄的擦乾了眼淚,道:「可是你總有些話要留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

李尋歡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說,」

孫小紅道:「你說了,我就記下來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後……」

李尋歡霍然轉過身,盯著她,道:「然後怎麼樣?」

孫小紅道:「然後我就死!」

她挺著胸,直視著李尋歡,不再逃避,也不再隱瞞。

李尋歡道:「你……你為什麼要死?」

孫小紅道:「我不能不死,因為你若死了,我活著一定比死更難受。」

她始終直視著李尋歡,連眼睛都沒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平靜,很鎮定,無論誰都可看出她已下了決心,這種決心無論誰都沒法子改變。

李尋歡的心又開始絞痛,忍不住又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孫小紅才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若要我活著,你自己就不能死……

上官金虹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決鬥,他對你始終有幾分畏懼。」

她忽然衝過去,拉住李尋歡的手,道:「我們可以走,走得遠遠的,什麼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帶你回家,那地方從沒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還是想來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尋歡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只是靜靜的瞧著她。

有風吹過,一陣煙霧飄過來,迷漫了他的眼睛,孫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已響起,帶著歎息道:「無論你怎麼說,他都不會走的。」

孫小紅咬著唇,跺著腳,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走?」

孫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種人,你也不會這麼樣對他了。」

孫小紅怔了半晌,忽然扭轉身,掩面輕位。

李尋歡長歎道:「前輩你……」

孫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殺人,卻無法要她不去愛人,是麼?」

愛,這件事本就是誰都無法勉強的。

李尋歡又開始咳嗽,咳嗽得更劇烈。

「山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腳下的樹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欄杆上的紅漆也已剝落。

西風肅殺,大地蕭蕭。

李尋歡徘徊在林下,幾乎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踏過。

「後天,就是後天。」

夕陽已西,又是一天將過去。

後天,就在這裡,就在這歹陽西下的時候,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之間所有的恩怨都將了結。

那也許就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一夕陽滿天,艷麗如昔。

可是,在一個垂死的人眼中,這永恆的夕陽是否還會同樣嬌艷?

孫老先生和孫小紅一直靜靜的坐在亭子裡,沒有去打擾他。孫小紅突然問道:「決鬥的時候還未到,他先到這裡來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高手間的決鬥,不但要看武功之強弱,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上宮金虹選擇這裡作戰場,當然有他的用意。」

孫小紅道:「什麼用意?」

孫老先生道:「他想必對這裡的地形很熟,而且說不定還會先到這裡來設下埋伏。」

孫小紅道:「所以李尋歡也一定要先到這裡來瞧瞧,先熟悉這裡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會在什麼地方設埋伏。」

孫老先生道:「不錯,古來的名將,在大戰之前,也必定都會到戰場上去巡視一遍,無論哪一種戰爭,若有一方先佔了地利,就佔了優勢。」

孫小紅道:「可是他為什麼一直要在這裡逛來逛去呢?」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他這麼逛來逛去當然也有目的。」

孫小紅道:「哦?」

孫老先生道:「他要先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這裡的土質是堅硬,還是柔軟?是乾燥,還是潮濕?」

孫小紅道:「那又有什麼用?」

孫老先生道:「因為土質的不同,可以影響輕功,你同樣使出七分力,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只能躍起兩丈,在硬而乾燥的地上就能躍起兩丈五寸。」

孫小紅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高手相爭,是連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尋歡忽然走了過來,站在亭外,面對著夕陽照耀下的枯林,呆呆的出起神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孫小紅忍不住悄悄問道:「他站在這裡發呆,又是為了什麼呢?」


第七十六章 高明的手段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後天他來的時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孫小紅道:「怎見得?」

孫老先生道:「因為先來的人,就有權先佔據最佳地勢,上宮金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

孫小組道:「那麼,李尋歡為什麼不跟他爭先?」

孫老先生歎道:「也許他從不願和別人爭先,也許……他還有別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小李探花並不是個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時連我都猜不透。」

孫小紅眨著眼道:「似我看來,這裡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實在看不出最佳地勢在哪裡。」

孫老先生道:「就在現在他站著的地方。」

孫小紅道:「他站的這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孫老先生道:「上宮金虹站在這裡,李尋歡勢必要在他對面。」

孫小紅道:「嗯。」

孫老先生道:「決鬥的時候,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孫小紅搶著道:「我明白了,夕陽往這邊照過去,站在那邊的人,難免被陽光刺著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剎那看不見,就給了對方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歎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會站在這地方,他站在這裡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他站在這裡,才能發現這地方有什麼弱點,才能決定自己要站在什麼地方。」

他接著又道:「你看,夕陽照在枯林上,也有閃光,因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這裡的人,眼睛也有被閃光刺著的時候。」

這時李尋歡已走到對面的一株樹下。

孫小紅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他瞧了過去,忽然覺得一陣光芒刺眼——那棵樹上的積霜顯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強烈。

孫老先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麼?」

孫小紅還沒有說話,李尋歡突然一掠上樹,只見他身形飛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點了點。

孫老先生歎道:「世上只知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卻不知他輕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孫小紅道:「但他這又是在於什麼呢?」

孫老先生道:「他是在試探那邊的枯枝是否堅牢,容不容易折斷,這又有兩種作用。」

孫小紅道:「哪兩種?」

孫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腳。」

孫小紅皺眉道:「什麼樣的手腳?」、孫老先生道:「當他面對著上官金虹時,樹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斷了,就會怎麼樣?」

孫小紅道:「枯枝斷了,自然就會掉下來。」

孫老先生道:「掉在哪裡?」

孫小紅道:「當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的接著又道:「也許就掉在他面前,也許就掉在他頭上,他就難免會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還有,到了萬不得已時,他只有往樹上退,以輕功來扳回劣勢,那時樹梢就成了他們的戰場。」

孫小紅道:「所以他必須將每一棵樹的情況都先探測一遍,就正如他探測這裡的土質一樣。」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決鬥之前還有這麼多學問。」

孫老先生道:「無論做什麼,做到高深時,就是種學問,就連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樣。」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他們的決鬥之期雖然在後天,其實還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已開始,這段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細心,耐力,智慧的時候。他們的勝負,在這段時候裡就已決定,到了真正出手時,一剎那間就可解決了。」

孫小紅歎道:「但別人卻只能看到那一瞬間的事,所以人們常說『武林高手一招爭』,又誰知他們為了那一招曾經花了多少工夫?」

孫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蕭索之意,敲燃了火石,點著了煙斗,望著煙斗裡閃動的火光,緩緩道:「一個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為別人只能看到他們輝煌的一面,卻看不到他們所犧牲的代價,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能瞭解他。」

孫小紅垂著頭弄著衣角,幽幽道:「但他們是不是需要別人瞭解呢?」

李尋歡撩起了衣襟,腳尖輕輕點地,刷的,掠上了八角亭頂。

孫老先生長長噴出了口煙,歎道:「別人都以為李尋歡是個脫略行跡,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誰能看到他小心仔細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他真是一點地方都不肯放過。」

孫小紅垂著頭,歎息道:「這也許是因為他放過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頭,盯著孫老先生,道:「這一戰既然早已開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現在為止他們是誰佔了優勢?」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誰也沒有佔到優勢?」

孫小紅又開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亂的時候,就會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亂,咬得越重。

現在她幾乎已將嘴唇咬破了。

孫老先生忽然問道:「你看呢?」

孫小紅道:「我看……上官金虹對自己好像比較有信心。」

孫老先生道:「不錯,這只因近年來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無往不利,一帆風順,可是,他兒子的死對他卻是個很大的打擊。」

孫小紅道:「還有荊無命,荊無命一走,他的損失也很大。」

孫老先生道:「所以他急著要找李尋歡決鬥,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又道:「所以這一戰不但關係他兩人的生死勝負,也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孫小紅眨著眼,道:「關係這麼大?」

孫老先生道:一因為這一戰上官金虹若是勝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強,做事必定更沒有顧忌,到了那時,世上只怕也真沒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孫小紅眼珠子轉動著,道:「現在我忽然覺得這一戰他是必定勝不了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的飛刀從未失手過!」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上官金虹也從未敗過!」

孫小紅已不咬嘴唇了,抿著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經敗過一次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悠悠道:「那天,在洛陽城外的長亭裡,他豈非就曾經敗在你老人家手下?」

孫老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孫小紅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老人家什麼,現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孫老先生又噴出口煙,將自己的眼睛藏在煙霧裡,道:「你說。」

孫小紅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萬莫要讓李尋歡死,千萬不能……」

她忽然撲過去,跪在她爺爺膝下,道:「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個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個人能救他,你老人家總該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沒法子活下去了。」

煙已散了。

孫老先生的眼睛裡卻彷彿還留著一層霧。

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

但他嘴角卻帶著笑。

他目光遙視著遠方,輕撫著孫小紅的頭髮,柔聲道:「你是我孫女中最調皮的一個,你若死了,以後還有誰會來拔我的鬍子,揪我的頭髮?」

孫小紅跳了起來,雀躍道:「你答應了?」

孫老先生慢慢的點了點頭,含笑道:「你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我說這句話?」

孫小紅的臉紅了,垂著頭笑道:「你老人家總該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兒的心,總是向外的。」

孫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臉皮若還是這麼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孫小紅的嘴湊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孫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抱著她柔聲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但卻太調皮,膽子也太大,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婆家,現在你總算找到了個你自己喜歡的,我也替你喜歡。」

孫小紅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運氣,他找到我,也是他的運氣,像我這樣的人,這天下也許還沒有幾個。」

孫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都沒有。」

孫小紅伏在她爺爺膝上,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得意。

因為她不但有個最值得驕傲的祖父,也有個最值得驕傲的意中人。

親情,愛情,她已全都有了,一個女人還想要求什麼別的呢?

她覺得自己簡直已是世上最快樂的女人。

她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但這時大地卻已暗了下來,光明己被黑暗吞沒。

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

「愛情令人盲目。」

這句話聽來雖然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孫小紅此刻若能張開眼睛,就會發現她爺爺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麼深遂——別人就算能看到,也永遠猜不出他悲痛是為了什麼原因?

夜臨,風更冷。

萬籟無聲只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位。

李尋歡的人呢?

孫小紅忍不住跑出去,大聲道:「你在上面於什麼?為什麼還不下來?」

沒有回應。

李尋歡他人呢?

八角亭上難道真有什麼險惡的埋伏?李尋歡難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鋪的是紅色的瓦,還有個金色的頂。

金頂上卻擺著個小小的鐵匣子,用一根黃色的布帶捆住。

鐵匣於是很普通的一種,既沒有雕紋裝飾,也沒有機關消息,你若打開這鐵匣子,裡面絕不會飛出一技弩箭來射穿你的咽喉。

「但這鐵匣子怎麼會到了八角亭的頂上呢?」

鐵匣子裡只有一柬頭髮。

頭髮也是很普通的頭髮,黑的,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萬個普通人的頭髮一樣。

但李尋歡卻一直在呆呆的盯著這束頭髮看,孫小紅叫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聽見。

這頭髮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孫小紅看不出來。

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李尋歡的臉色很沉重,眼睛也有點發紅。

孫小紅從未看過他這樣子,就連他喝醉的時候,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頭髮就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李尋歡還是在盯著這束頭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這是誰的頭髮?」

沒有人口答,沒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髮。

孫小紅道:「這樣長的頭髮,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髮也很長。

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

誰剪短頭髮,誰就是不孝。

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髮,別人就立刻發覺她是女人了。

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子——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不變。

孫小紅跺了跺腳,說:「無論如何,這只不過是幾根頭髮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有。」

孫小紅怔了怔,道:「有什麼?」

孫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孫小紅道:「哪點奇怪?」

孫老先生道:「很多奇怪。」

他接著又道:「頭髮怎會在鐵匣子裡?鐵匣子怎會在亭子頂上?是誰將它放上去的?

有什麼用意?」

孫小紅怔住了。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傑作。」

孫小紅失聲道:「上宮金虹?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孫老先生道:「就為了要讓李尋歡看到這束頭髮?」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他……」

孫老先生道:「他算準了李尋歡一定會先來探測戰場,也算準了他一定會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將這匣子留在那裡。」

孫小組道:「可是這頭髮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樣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裡這麼說,心裡也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上官金虹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孫老先生眼睛盯著季尋歡,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頭髮?」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

孫老先生厲聲道:「你能不能確定?」

他說話的聲音如此嚴厲,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

他不讓李尋歡開口,接著說道:「上官金虹這麼樣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髮是林詩音的,要你認為她己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殺你,你為何要上他的當?」

孫小紅也搶著道:「不錯,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裡,他為何不索性當面來要脅你?」

李尋歡歎道:「因為他不能這麼樣做——別人能,他卻不能。」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不能?」

李尋歡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李尋歡的,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小紅道:「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髮而已。」

李尋歡道:「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孫小紅道:「這頭髮也許並不是她的。」

李尋歡道:「也許不是,也許是……誰也不能確定。」

孫小組道:「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李尋歡道:「只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孫小組道:「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人他的圈套。」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這種荒唐的事,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遇到?」


第七十七章 興雲莊的秘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縱然明知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不錯,若有人能令我心動,我也一樣會上當。」

孫小紅跺了跺腳,咬著嘴唇道:「你們上當,我偏不上當……」

孫老先生歎道:「其實你已上當了,因為你也在懷疑這頭髮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尋歡心亂,無論李尋歡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只要他去想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達到。

李尋歡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牽夢素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髮,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因為上官金虹已讓他想起了她。

問題並不在頭髮是誰的,而在李尋歡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一點正是針對李尋歡而發的,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麼多,這麼遠。

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遠知道對什麼人該用什麼樣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不實際,甚至有點荒唐,但卻永遠最有效。

因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奧妙的四個字:「攻心為上。」

李尋歡靠在欄杆坐了下來,就坐在地上,將四肢盡量放鬆。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孫老先生和孫小紅卻都知道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到興雲莊去,看看林詩音還在不在?」

在長途跋涉之前,他必須先將疲勞恢復。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決定之後,都要使自己的身心盡量鬆弛。

這是他的習慣。

這無疑是個好習慣。

孫小紅咬著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來他還是忘不了她,還是將她看成比什麼都重要,她在他心裡的地位,無論誰都不能代替——就連我也不能。」

孫小紅的眼圈已紅了,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尋歡沒有回答。

有時不回答就是回答。

孫老先生歎道:「他當然要去,因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孫小紅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裡了呢?」

李尋歡目光遙視著亭外的夜色,緩緩道:「無論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後我才能下決心,決定應該怎麼樣做。」

孫小紅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這麼樣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興雲莊去一趟,決戰的時候就在後天,這裡離興雲莊並不近,你就算能在兩天之內趕回來,到了決戰時體力也已不支,他在這兩天內卻一定會盡量休息。」

他歎了口氣,緩緩接著道:「他以逸待勞,你在兩天之內奔波數百里之後,再去迎戰,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何況,他在那裡說不定還另有埋伏。」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孫小紅嘎聲道:「但你若去了,就等於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麼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凝注著她。

孫小紅的眼睛已濕了,扭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李尋歡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麼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麼樣對你的。」

孫小紅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眼淚卻已流了下來。

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

但無論如何,李尋歡心裡畢竟已有了她。

她癡癡的站在那裡,心裡也不知是甜?是酸?還是苦?

孫老先生忽然歎息了一聲,道:「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讓他去吧。」

孫小紅慢慢的點了點頭,忽然笑了,笑得雖辛酸,卻總是笑。

她帶著淚笑道:「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他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有許多許多事發生了,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她,不應該是我。」

孫老先生也笑了笑,柔聲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這人已漸漸聰明了。」

孫小紅眨著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孫老先生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過……」

他轉頭去瞧李尋歡,下面的話顯然是要李尋歡接著說下去。

孿尋歡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說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歲時才學會不去跟女人爭辯,你學得比我快。」

李尋歡已站了起來,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動身,你……」

孫小紅搶著道:「你不要以為女人都是婆婆媽媽的,有的女人比男人還乾脆得多,也一樣說走就走。」

孫老先生道:「到了那裡,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問問那邊的動靜。」

孫小紅道:「我知道……」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接著道:「他若不願我跟他一齊進去,我就在二叔那裡等他。」

李尋歡忽然道:「孫二俠已在興雲莊外守候了十二年,他究竟為的是什麼?」

這件事他一直覺得很奇怪。

十二年前,正是他將要離家出走的時候、那時孫駝子就已守候在那裡,他實在猜不透孫駝子的用意。

孫駝子不但和李家素無來往,和龍嘯雲也全無關係,至於林詩音,她本是孤女,很小的時候就已來投靠李尋歡的父親。

她本是個很內向的人,這一生幾乎從未到別的地方去過,自然更不會和江湖中人有任何來往了。

若說孫駝子是受了別人的托付,那人是誰呢?

他要孫駝子守護的是什麼呢?

假如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孫老先生。

孫老先生並不是個深沉的人,李尋歡希望他能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失望了。

孫老先生又開始抽煙,用煙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孫小紅膘了她爺爺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李尋歡瞧著她,等她說下去。

孫小紅道:「龍小雲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斷了自己的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尋歡點了點頭,歎道:「他本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別。」

孫小紅道:「他能做出這種事,我倒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明知當時上官金虹已動了殺機,所以就先發制人,讓上官金虹無話可說,這麼樣一來,非但性命能夠保全,而且還令人覺得他很有膽識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的確很聰明也夠狠了,但他本就是個又聰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那麼,你奇怪他的什麼?」

孫小紅道:「他武功已被你廢了,體力本該比普通人還衰弱,是不是?」

李尋歡歎道:「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孫小紅道:「人的骨頭很硬,縱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難一刀就將自己的手砍斷,除非他用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

李尋歡道:「不是寶劍?」

孫小紅道:「絕不是!」

李尋歡道:「但龍小雲隨手一揮,就將自己的手削了下來。」

孫小紅道:「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用什麼力。」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確比我細心,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了。」

孫小紅道:「還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斷,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暈過去。」

李尋歡道:「不錯,縱然是壯漢,也萬萬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孫小紅道:「但龍小雲卻只不過是個武功已被廢,體力很衰弱的孩子,他為什麼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尋歡不說話了,目光閃動著,彷彿已猜出了什麼。

孫小紅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還能侃侃而談,還能將自己的斷手撿起來,一個沒有武功的人,怎麼能辦得到?」

李尋歡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武功已恢復?他平時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道:「我廢他武功的時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說他武功絕無恢復的可能,除非……」

他盯著孫小紅,緩緩道:「除非那傳說並不假,興雲莊裡的確藏有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笈,無意中被龍小雲得到。」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喃喃道:「孫二俠在那裡守護了十幾年,難道為的也是這本武功秘笈麼?」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孫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訴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說出來呢?」

孫小紅垂著頭,用眼角偷偷瞟著他,道:「我怕挨罵。」

孫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永遠莫要跟她提起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

孫小紅嘟著嘴,道:「我又沒有說出去……」

孫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說,卻要我替你說。」

孫小紅抿嘴道:「就算我說了,我也只跟他說,他……他又不是別人。」

「他又不是別人?」

這句話李尋歡聽在耳裡,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筆債,這輩子只怕也休想還得了。

一個女人若不再將你當做「別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馬一樣長了四條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孫老先生的笑聲突然頓住,一字字道:「興雲莊裡的確藏著本武功秘笈,那並不是謠言。」

李尋歡動容道:「是誰的武功秘笈?我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孫老先生將煙斗重新燃著,望著裊娜四散的煙霧,緩緩道:「你可聽說過王憐花這個人麼?」

李尋歡道:「這名字天下皆知,我當然不會沒聽說過。」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本是沈浪沈大俠的死敵,後來卻變成沈大俠的好朋友,因為他這人本在正邪之間,雖然邪,卻並不太惡毒,做事雖任性,但有時卻也很講義氣,很有骨氣,所以,他雖然害過沈大俠很多次,沈大使還是原諒了他。」

沈浪和王憐花之間,當然也有段很曲折的故事,這故事我曾經在「武林外史」這本書裡很仔細的敘述過。

李尋歡道:「聽說王憐花已與沈大俠伉儷結伴歸隱,遠遊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孫老先生道:「不錯,他後來的確被沈大俠所感化。」

他長歎了一聲,接著道:「要殺一個人很容易,要感化一個人卻困難得多,沈大使的確是人傑,你若早生幾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尋歡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嚮往之色,卻不知千百年後,他俠名留傳之廣,受人崇敬之深,絕不在他所嚮往的沈浪之下。

孫老先生道:「沈大俠雖是人傑,但王憐花卻也不凡,否則又怎會成為沈大俠的死敵?」

兩個聰明才智相差很遠的人,也許可以結成朋友,卻絕不會成為敵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資格做李尋歡的仇敵,別的人簡直不配。

李尋歡道:「聽說這人乃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才子,文武雙全,驚才絕艷,所學之雜,涉獵之廣,武林中還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孫老先生道:「不錯,此人不但易卜星相,琴棋書畫都來得,而且醫道也很精,易容術也很精,十個人都學不全的,他一個人就學全了。」

他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他見獵心喜,什麼都要學一點,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極,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又怎會屢次敗於沈大俠手下。」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阿飛。

阿飛的聰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憐花更高,因為他只學了一樣事,只練一劍,他這一劍本可練到空前絕後,無人能抵擋的地步。

「只可惜聰明人偏偏時常要做傻事。」

李尋歡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改邪歸正後,已知道他以前所學不但太雜,也太邪,本想將那本『憐花寶鑒』付之一炬。」

李尋歡道:「什麼,『憐花寶鑒』?」

孫老先生道:「憐花寶鑒就是將他自己一生所學全記載在上面的一本書。」

李尋歡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鑒」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蟲,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歎息著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裡,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歎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為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瞭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裡的那本武功秘瘦,就是「憐花寶鑒」。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閃場、又將這本秘發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鑒』交託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裡,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改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鑒』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瞭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裡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著。」

她歎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裡監視著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裡,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鑒』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鑒』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確是不借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鑒」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池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問,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僧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擎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蓬,比梅花還鮮艷。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幹什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裡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的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的點了點頭。

孫小紅嘎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裡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裡,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著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裡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的轉回身,面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裡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裡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裡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瞭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磨擦著他的臉,彷彿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彷彿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裡黯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黯。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彷彿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彷彿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六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二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裡用的竟是個鐵打的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裡,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裡!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彷彿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側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帶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隻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隻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扎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嘎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刪」的,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的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定?……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可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活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裡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掌,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的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活。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第七十九章 義氣的朋友

公孫雨突又在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嘎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槍拔起,在淒側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只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球子立刻就如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靜寂中,只聽他喉嚨裡不停的「格格」發響。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長的小刀: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卻全部知道是什麼人來了。

地室的人口就在角落裡。

李尋歡就在那罩站著。但卻沒有人敢抬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抬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無影無蹤的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麼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慢慢的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世界裡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過來,慢慢的走到那些黃衣人面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彷彿是在他的眼睛裡。

他盯著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著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面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發抖,突然嘎聲道:「你要找孫駝子?」

李尋歡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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