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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已完成)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七章 老人

  李尋歡注意那使左手劍的漢子,孫小紅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兩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來和平常人走路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總覺得這兩人走起路來有些特別。

  她注意很久,纔發現是什麼原因了。

  平常兩個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後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

  這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後面一人踏入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後面一人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

  孫小紅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兩個人像這樣子走路的,她倍覺得新奇極了,也有趣極了。

  但李尋歡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有些可怕。

  這兩人走路時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顯見得兩人心神間已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默契。

  他們平常走路時,已在訓練著這種奇異的配合,兩人若是聯手地敵,招式與招式間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單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睛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李尋歡的心在收縮著。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地子能將這兩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長亭中這老人能將這兩人送走。

  長亭中的老人仍在吸著旱煙,火光忽明忽暗。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也有種奇異的節奏,忽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李尋歡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長亭的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纔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上長亭,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面。

  無論他走到哪裡,荊無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看來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盞高挑的燈籠也移了過去,圍在長亭四方。

  上官金虹沒有說話,低著頭,將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陰影中,仿佛不願讓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老人的手,觀察著老人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仔細。

  老人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入煙斗裡,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布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纔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將燃著的紙媒湊的老人的煙斗──

  李尋歡和孫小紅站的地方雖然離亭子很遠,但他們站在暗處,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動作他們都看和很清楚。

  李尋歡問道:要不要過去?

  孫小紅卻搖頭道:用不著,我爺爺一定有法子將他們打發走的。

  她說得很肯定,但現在李尋歡卻發覺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冷,而且還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為什麼擔心。

  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煙。

  也不知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著,紙卻已將燃盡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著紙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於被燃著。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直到這時,李尋歡纔松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只不過在點煙而已,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實在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著機會,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

  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了,彎長著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微的變化

  怎奈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尋歡這種人纔能欣賞,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份。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

  現在,這危機總算已過去了。

  上官金虹後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煙,纔微微笑道:你來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來遲了!

  上官金虹道:閣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盡了這是我必經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就算來了,還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緊緊握了起來。

  長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滿了殺機。

  老人卻只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會,今日別過,再見不知何時?

  老人道:相見真不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

  上官金虹沈默著,似想說什麼,卻未說出口來。

  老人又開始抽煙。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李尋歡目光卻還停留在燈光消失處,看來仿佛有什麼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抬起頭向他這邊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如此陰森,如此銳利的目光。

  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裡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在凝視著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面上的輪廓持來卻仍是那麼聰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著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雖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著在瞧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的瞧了他們很久,纔微笑著道:你們可有人願意陪老頭子聊天麼?

  不知何時月已昇起。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面,孫小紅默默的跟在他們身後。

  她雖然垂著頭沒有說話,但心裡卻愉快得站想吶喊,因為他只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一口煙,道:我老早就聽說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纔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笑了笑,孫小紅卻赤的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沒有說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沒法探聽我們的來歷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早已猜著了前輩的來歷。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並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離跟著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說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裡,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後有人,又怎麼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的站在那裡不動,但要他心裡對某人生出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纔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你老人家說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道:我只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的活著,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只是微笑,只有沈默。

  老人道:你我雖然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了解,所以我也並不想勸你離開這裡。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著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只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卻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著,因為龍嘯雲已經回來了,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神著遠方的黑暗,沈默了很久,纔嘆了口氣,道:我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她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只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雲忽然回來,只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對手。

  李尋歡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麼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麼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知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說他們不懂武?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道:他們只會殺人,只懂得殺人。

  李尋歡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並無不同,但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只有在萬不得已時纔殺人,荊無命卻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只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面,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著,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板著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著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沈吟道:就此別過。

  他心裡本有許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四個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對,說走就走,這纔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顧。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拍了她肩頭,柔聲道:你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著無限慈祥,道:傻×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麼?

  孫小紅嘟著嘴,終於忍不住:爺爺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閃著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著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說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顧,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牽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何時纔能再見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牽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裡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滿意足。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八章 祖孫


秋風撲面,已有冬意。

殘秋已殘。

李尋歡的心境也正如這殘秋般蕭索。

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老人的話,似乎還在他耳邊響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該再見她,連想都不該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風塵異人,絕頂高手。世上無論什麼事,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實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麼人?究竟隱藏了什麼?

孫駝子,李尋歡很佩服。

一個若能在抹布和掃把間隱忍十五年,無論他是為了什麼,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為了誰才這樣做?

他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至於孫小紅──小紅的心意,他怎會不知道?

但他卻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總之,這一家人都充滿了神秘,神秘得幾乎已有些有可怕──山村。

山腳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鋪的名字很雅,有七個字:停車醉愛楓林晚。

只看這名字,李尋歡就已將醉了。

酒不醇,卻很清,很冽,是山泉釀成的。

山泉由後山流入這裡,清可見底,李尋歡知道沿著這道泉水走到後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處找到三五間精緻的木屋。

阿飛和林仙兒就在那木屋裡。

想到阿飛那英俊瘦削的臉,那明亮銳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強的表情,李增歡的血都似沸騰了起來。

但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他那難得見到的笑容,還有他那顆隱藏在冰雪後的火熱的心。

近鄉情怯。

他不知道阿飛這兩年來已變成什麼模樣?

他不知道林仙兒這兩年來是怎麼樣對待他的?

她雖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卻專門帶男子入地獄?

阿飛是不是已落入地獄中了。

李尋歡不敢去想,他很瞭解阿飛,他知道像阿飛這種人,若為了愛情,是不惜活在地獄中的。

黃昏,又是黃昏。

李尋歡坐的位置,是這小店最陰暗的角落裡。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坐在這種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進來的人,而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但他卻絕未想到第一個走進來的人竟是上官飛。

他一走進來就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著門外,彷彿是在等人,神情竟顯得有些焦急,有些緊張。

這和他往昔那種陰沉鎮靜的態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顯然是個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單身前來,未帶隨從,顯見這約會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這種偏僻的山村,怎會有令他覺得重要的人物?

那麼他等的是誰呢?

他到這裡來,是不是和阿飛與林仙兒有關係。

李尋歡以手支頭,將面目隱藏起來。

上官飛的眼睛一直瞪著門口,根本就沒有向別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終於掛起了燈。

上官飛的神情顯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這時,已有兩頂綠泥小橋停在門口,抬轎的都是十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

第一頂小轎中已走下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姑娘,雖然還沒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纖腰一握,倒也楚楚動人。

上官飛剛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這小姑娘剪水般的雙瞳四下一轉,已盈盈來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是──紅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轉,悄聲道:停車醉愛楓林晚,嬌面紅於二月花。

上官飛霍然長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來?

紅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請隨我來──李尋歡看著上官飛走出門,坐上了第二頂小轎,看著轎夫們將轎子抬起,他就發覺一件很奇怪的事。

這些轎夫們一個個都是年輕力壯,行動矯健,第一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但第二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卻顯得吃力多了。

李尋歡立刻隨著付清了酒帳,走出了門。

他本不喜歡多管別人的閒事,更不願窺探別人的隱私,但現在他卻決定要尾隨上官飛,看看他約會的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李尋歡總覺得他到這裡來,必定和阿飛有關係。

轎子已走入楓林。

突然,轎子裡傳出一聲笑。

笑聲又嬌,又媚,而且,還帶著輕輕的喘息,無論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聽了這種知聲都無法不動心。

但轎子裡坐的明明是上官飛。難道上官飛已變成了女人?

過了半晌,轎子裡發出一聲嬌啼:小飛,不要這樣──在這裡不可以──「原來你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想我,就是為了要欺負我。」

語聲越來越低,漸漸模糊,終於聽不見。

轎子已上山坡。

李尋歡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楓樹後,在低低地咳嗽。

原來轎子裡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飛。

但一直在轎裡等著他的女人是誰?

他一向對女人秀有經驗,他知道世上會撒嬌的女人雖然不少,但撒起嬌來真能令男人動心的卻不多。

他簡直已可說出轎子裡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說,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無論對什麼,他都不肯輕易判斷,因為他不願再有錯誤,對他說來,一次錯誤就已太多了。

他判斷錯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別人一生。

轎子已在這小樓前停下來,後面的轎夫正在擦汗,前面轎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來,走上小樓旁的梯子,正在敲門。

篤,篤,篤,她只敲了三聲,門就開了。

第二頂轎子裡直到這時才走出個人來。

是個女人。

李尋歡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出她的衣服和頭髮都已很凌亂,身段很誘人,走路的姿勢更誘人。

這種姿態李尋歡看來也很熟悉。

只見她盈盈上了小樓,突然回過頭來,向剛走出轎子的上官飛招了招手,才閃身入了門。

李尋歡只能看到她半邊臉。

她的臉白中舵工,彷彿還帶著一抹春色。

這一次李尋歡終於確定了。

這女人果然是林仙兒!

林仙兒在這裡,阿飛呢?

李尋歡真想衝進去問她,卻又忍住了。

李尋歡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雖然並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卻是大多數「君子」不會做,不願做,也永遠無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簡直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為世上只有這樣的一個李尋歡,以前固然沒有,以後恐怕了不會再有了。

是以世上雖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尋歡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願不惜犧牲一切,讓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尋歡還在等著。

一個人在等待的時候,總會想起許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飛的時候──那天李尋歡並不寂寞,還有鐵傳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鐵傳甲,想起了他那張和善忠誠的臉,想起了他那鐵釘般的胴體──只可惜他的胴體雖如鋼鐵般堅強,但一顆心卻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被感動,所以他活在世上,總是痛苦多於歡樂。

想著想著,李尋歡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將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後他又咳嗽起來。

他從來不肯為自己考慮。

就在這時,小樓的門開了。上官飛已走了出來,他看來比平時愉快多了,只不過顯得有些疲倦。

門裡面伸出一雙手,拉著他的手。

晚風中傳來低低的細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囑。

過了很久,那雙手才緩緩鬆開。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顧,顯然還捨不得走。

但這時小樓上的門已關了。

上官飛仰首望天,腳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來還有些癡迷,時而微笑,時而歎息。

他是不是也被帶入了地獄?

小樓上的燈光很柔和,將窗紙都映成粉紅色。

上官飛終於走了,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少年也很可憐。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大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篤,李尋歡先敲了一聲門,又篤篤接連敲了兩聲,他早已發覺那小姑娘敲門用的正是這種法子。

篤,篤篤,敲了三聲後,門果然開了一線。

一人道: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看清李尋歡了,立刻就想掩門。

但李尋歡已推開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竟不是林仙兒,也不是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而是個白髮蒼蒼,滿面皺紋的老太婆。

她吃驚地瞧著李尋歡,顫聲道:你──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我來找個老朋友。

老太婆說: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時,一定會認得的。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了進去。

老太婆攔住他,又不敢,大聲道:這裡沒有你的老朋友,這裡只有我和我孫女兩人。

小樓上一共隔出三間屋子,一間客屋,一間飯廳,一間臥室,佈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間屋子裡都看不到林仙兒的影子。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奶奶,這人是強盜麼?

老太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強盜?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你若不是強盜,為什麼三更半夜闖到人家裡來?

李尋歡道:我是來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覺得他很和氣,已不太害怕了,眨著眼道:這裡沒有林,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兒莫非用了化名?

李尋歡立刻追順:周姑娘在哪裡?

小姑娘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尋歡笑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睦像是個呆子。

小姑娘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卻不認得你,你為何來找我?

李尋歡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這裡沒有大姑娘。

李尋歡道:這裡剛剛沒有人來過?

小姑娘道:有人來過──李尋歡問道:誰?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們剛從鎮上回來。

她眼珠子轉劫,又道:這裡只有兩個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總不會是找她吧!

李尋歡又笑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的時候,總是會發笑。

李尋歡的確沒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卻明明看到林仙兒走進來。

難道他真的見著鬼了麼?

難道從轎子裡走出來的那女人,就是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來,道:我們祖孫都是可憐人,這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爺你無論看上了什麼,只管拿走就是。

李尋歡道:好。

飯廳的桌上有瓶酒。

李尋歡拿起了這瓶酒,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聽那小姑娘在後面偷偷地笑著道:原來這人並不是強盜,只不過是個酒鬼而已。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九章 阿飛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條閃著光的銀帶。

李尋歡沿著山泉,慢慢的走著,走得並不急。他不願在天還未亮時就走到阿飛住的地方,免得驚擾他的好夢。

他從不願打擾別人。

但無論什麼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來打擾他,都沒有關係。

那老太婆,絕不是林仙兒改扮的。

林仙兒到哪裡去了呢?

李尋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終於亮了,秋已殘,梅花已漸漸開放。

李尋歡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抬起頭,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處,已隱約可以望見木屋一角。

面對著這一片梅林,李尋歡似乎又變得癡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盡頭。

一線飛泉,自半山中倒掛而下,襯著這片梅花,更宛如圖畫。

圖畫中竟有個人。

李尋歡也看不到這人的臉,只看出他穿著套很乾淨,很新的青布衫褲,頭髮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裡提著水桶,穿過梅林,走入木屋。

這人的身材雖然和阿飛差不多,但李尋歡卻知道他絕不會是阿飛。

那麼這人是誰?

李尋歡想不出有誰會和阿飛住在一起。

他立刻趕了過去。

木屋的門,是開著的,屋子裡雖沒有什麼華麗的陳設,但卻收拾得窗明乾淨,一塵不染。

桌子的角落裡,有張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從水桶裡擰出一塊抹布,開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孫駝子還慢,還仔細,看來好像這桌子上只要有一點灰塵留下來,他就見不得人似的。

李尋歡從背後走過去,覺得他背影實在很像阿飛。

但他絕不會是阿飛。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阿飛抹桌子的模樣,但這人既也住在這裡,自然一定是認得阿飛的。

他至少應該知道阿飛在哪裡。

李尋歡輕咳了一聲,希望這人回過頭來,他才好向他打聽。

這人的反應並不快,但總算還是慢慢的回過頭來。

李尋歡呆住了。

他認為絕不會是阿飛的人,赫然就是阿飛。

阿飛的容貌當然並沒有變,他的眼睛還是很大,鼻子還是很挺,看來還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卻已變了,變得很多。

他眼睛裡已失去了昔日那種攝人的魔力,面上那種堅強,孤傲的神情也沒有了,竟變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來也許比以前好看多了,乾淨多了,但以前他那種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種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卻已不復再見。

這真的就是阿飛?

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獨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別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劍如風,足以令天下群雄膽寒的少年?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現在這身上穿著新衣服,手裡拿著塊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認識的阿飛!

阿飛自然也看到了李尋歡。

他先覺得很意外,表情有些發怔,然後臉上才終於漸漸露出一絲微笑──謝天謝地,他笑得總算還和以前同樣動人。

李尋歡也笑了。

他面上雖然在笑,心頭卻有些發苦。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的瞧著,面對面的笑著。誰也沒有移動,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兩人的眼睛卻已漸漸濕潤,漸漸發紅──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緩緩道:是你。

李尋歡道:是我。

阿飛道:你畢竟還是來了。

李尋歡道:我畢竟來了。

阿飛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他們說話都很慢,因為他們的語聲已有些哽咽,說到這裡,兩人突又閉上嘴,像是無話可說。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李尋歡也突然從外面衝了進去,兩人在門口幾乎撞倒一起,互相緊緊握住了手。

兩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過了很久,李尋歡才長長吐出口氣來,道:這兩年來,你過得不好麼?

阿飛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尋歡道:我?我還是老樣子。

他舉起了另一雙手上的酒瓶,帶著笑道:你看,我還是有酒喝,連我那咳嗽的毛病,這兩年都好像已經被酒沖走了,你──一句話未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阿飛靜靜的望著他,似已有淚將落。

突聽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來了,你也不請人家到屋裡坐,像個呆子般站在門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話麼?

林仙兒終於露面了。

林仙兒卻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笑起來也還是那麼是朗,那麼可愛,她的眼睛還是發著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她就站在那裡,溫柔地瞧著李尋歡,柔聲道:快兩年了,李大哥也不來看看我們,難道已經將我們忘了嗎?

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一定會認為李尋歡早已知道他們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來探望他們。

李尋歡笑了,道:你又沒有用轎子來接我,我怎麼來呢?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笑道:說起轎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麼滋味。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沒有坐過轎子?

林仙兒垂下了頭,幽幽道:像我這樣的人,哪有坐轎子的福氣。

李尋歡道:但昨夜鎮上,我看到有個人坐轎經過,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林仙兒。

林仙兒面上卻連一點驚慌的表情都沒有,反而笑:那一定是我在夢中走出去的──你說是嗎?

後面一句話,她是對阿飛說的。

阿飛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著很早,從來沒有出去過。

李尋歡心裡又打了個結。

他知道阿飛絕不會在他面前說謊的,但林仙兒若一直沒有出去,昨天晚上從轎子出來的那女人是誰呢?

林仙兒已靠近阿飛身旁,將阿飛本來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帶著無限溫柔,輕輕道:昨天晚上你睡還好麼?

阿飛點了點頭。

林仙兒柔聲道:那麼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走走,我到廚房去做幾樣菜,替大哥接風。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開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歡梅花──是嗎?

阿飛走路的姿勢也變了。

他以前走路時身子雖然永遠挺得筆直,每一步邁出去,雖然都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鬆的。

別人走路是勞動,而他,卻是休息。

現在他走路時身子已沒有以前那麼挺了,彷彿有些神不思屬,心不在焉,卻又顯得有些緊張。

他顯然已不能完全放鬆自己。

兩人走了很長的一段,李尋歡還沒有說什麼。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本想問阿飛,為什麼要躲到這裡來?林仙兒是否已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她劫來的財富是否已還給了失主?

但他都沒有問。

他不願意觸及阿飛的隱痛。

阿飛也沉默,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忽然長歎了口氣,道: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也歎了口氣,道:你為了救我,不惜自認為梅花盜,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這樣若也算對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對不起我了。

阿飛似乎全沒有聽他說話,接說道:我走的時候,至少應該告訴你一聲的。

李尋歡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該這麼做,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她下手,我──我實在已離不開她。

李尋歡笑道: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也沒有錯,你為什麼偏要責怪自己。

阿飛道:可是──可是──他神情突然激動起來,大聲道:可是我卻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盜之害的人。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試探問道:但她改過了,是嗎?

阿飛道:我們臨走的時候,她已將所有劫來的財物都還給了別人。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還難受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你不懂?

他不願阿飛再想這件事,忽然抬頭笑道: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你可知道已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

他瞭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麼寂寞。

阿飛也抬起頭,道:看來又有一朵要開了,為何它們要開得這麼早呢?開得早的花朵,落得豈非也早些──木屋一共有五間,一間客廳,一間貯物,後面的是廚廁,剩下的兩間屋子裡,都擺著床。

較大的一間陳設精緻,還有妝台。阿飛道:仙兒就睡在這裡。

較小的一間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阿飛道:這是我的屋子。

李尋歡黯然。

他這才知道阿飛和林仙兒原來一直還是分開來睡的。兩人在這裡共同生活了兩年,而阿飛又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李尋歡覺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飛臉上露出一絲笑,道:你若知道這兩年來我睡得多早,一定會奇怪。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頭就睡著,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微笑道:生活有了規律,睡得自然好。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四十章 姦情

阿飛道:這兩年來,我日子的確過得很平靜──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定平靜的日子,她──她也的確對我很好。

李尋歡笑道:聽到你說這些話,我也很高興,太高興了──他自然不願被阿飛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裡說著話,頭已轉了過去,四面觀望著,突然又道:你的劍呢?

阿飛道:我已不用劍了。

李尋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不用劍了?為什麼?

阿飛道:劍是凶器,而且總會讓我想起那過去的事。

李尋歡道:這是不是她勸你的?

阿飛道:她自己也放棄了一切,我們都想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李尋歡點頭,道:很好,很好,很好──他本來像是還有話要說的,但這時林仙兒的呼聲已響起,菜已擺上桌了,老爺們還不想回來麼?

菜不多,卻很精緻。

林仙兒的菜居然燒得這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當然還有酒,但酒杯裡裝的卻是茶。

林仙兒道:山居簡陋,倉促間無酒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尋歡笑道:幸好我還帶了半瓶酒來──他目光四轉,終於找到了方才擺在椅子角落裡的那酒瓶,先將自己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向阿飛道:來,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飛沒有說話。

阿飛突然道:我戎酒了。

李尋歡又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戎酒了?為什麼?

阿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林仙兒道:酒喝多了,對身體總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說是嗎?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笑了:不錯,酒喝多了,就會變得像我這樣子,我若能倒退十幾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戎酒的。

阿飛低下頭,開始吃飯。

他看來又有些心不在焉,剛夾起個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飯就像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小心。

阿飛默默的,又將掉在桌上的肉丸夾起。

林仙兒又白了他一眼,柔聲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麼還能吃呢?

她自己夾起個肉丸,送到阿飛嘴裡。

晚飯的菜比午飯更好,然後,天就黑了。

李尋歡睡在阿飛的床上,阿飛睡在客廳裡。

林仙兒親自為他們換上了乾淨的被單,鋪好床,又將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阿飛的床頭。

我喜歡小飛每天換衣服。

臨睡前,她打了盆水,看著阿飛洗手洗臉,等阿飛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飛擦耳朵。

阿飛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

這裡比較冷,小心晚上著了涼。

她對阿飛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算是一個最細心的母親,對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體貼。

阿飛應該算是幸福極了。

但也不知為什麼,李尋歡卻有點不明白,他實在不知道阿飛這種生活是幸福?還是痛苦?

李尋歡也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飛果然一沾枕頭就已睡著。

李尋歡卻沒有這麼好的神氣,自從三歲以後,他就從來了沒有這麼早睡過,殺了他也睡不著。

林仙兒的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像是睡著了。

李尋歡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飛聊聊。

但阿飛卻睡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條豬也不會睡得這麼沉的,何況是比狼還有警覺的阿飛。

李尋歡站在阿飛床頭,沉思著,面上露出了憤憤的表情「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從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記得今天晚上吃的湯是排骨湯,燉得很好,阿飛喝了很多,林仙兒也一直在勸著李尋歡多喝些。

幸好排骨湯是用筍子燉的,李尋歡雖不俗,卻從來不吃筍。幸好他是個從不忍當面拒絕別人好意的人。

他雖然沒有拒絕,卻趁林仙兒到廚房去添飯的時候,將她盛給他的一大碗湯阿飛喝了。

他記得林仙兒回來看到他的湯已空,笑得更甜。

她在湯裡放了什麼迷藥?

每天晚上一大碗湯,所以阿飛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飛睡沉了,她無論去做什麼,阿飛也不會知道。

但她為何不索性在湯裡放些毒藥?

這自然是因為阿飛還有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轉身,用力去拍林仙兒的門。

門裡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李尋歡一生中從未踢破過別人的房門,闖入別的屋子。

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屋子裡果然沒有人,林仙兒到哪裡去了?

這一次,他算準林仙兒必定在這小樓上。

他正考慮是否現在就闖進去,小樓上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看來也和上官飛一樣,神情雖然很愉快,卻顯得有些疲倦。

從門裡射出的燈光,照在他身上。

李尋歡本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驚。

他再也想不到從這扇門裡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陽!

只見門裡面伸出一雙白生生的手,拉著郭嵩陽的手。

晚風中傳來一陣陣低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嚀。

過了很久,郭嵩陽才慢慢走下樓梯。

他走得很慢,不時回頭,顯然還有些捨不得走。

但小樓上的門卻已關了──這小樓上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李尋歡不但覺得很悲哀,也很憤怒,他悲哀是為了阿飛而悲哀,憤怒也是為了阿飛而憤怒。

他幾乎從未如此憤怒過。

方纔他已忍不住要衝過去,當面揭穿林仙兒的秘密,但郭嵩陽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個男子漢!

他不忍令郭嵩陽難堪。
只見郭嵩陽仰首望天,長長吸了口氣。

但走了兩步,他腳步突又停住,厲聲道:是什麼人躲在那裡,出來!

嵩陽鐵劍果然不愧是當今天下頂尖高手,他的警覺之高,反應之快,都絕非上官飛可比。

無論從什麼地方走出來,他頭腦還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卻也絕對想不到從樹後走出來的人竟是李尋歡!

從小樓到停車愛醉楓林晚並不遠,兩人在這段路上說的話也不多,而且都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

但有些話遲早總是要說出來的。

他們坐在酒店的屋脊上,開始喝酒。

李尋歡在很多地方都喝過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還是生平第一次,他發覺這真是喝酒的好地方。

現在,一罈酒也只剩下半壇了。

郭嵩陽喝得真不少──有李尋歡這樣的酒伴,有清風明月沽酒,無論誰都會多喝幾杯的。

郭嵩陽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樓上去做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陽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樓上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並不常來找她。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來找她。

李尋歡默默的點了點頭。

郭嵩陽道:我也認得很多女人,但她卻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個。

李尋歡沉默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麼?

郭嵩陽喝了口酒,道:我認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尋歡道:她對你怎樣?

郭嵩陽笑了,道:她會對我怎樣?這種女人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陽又笑了道:我當然知道,但我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給我愉快,我付出代價有何妨。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們的交易若是傷害到別人,你也不在意麼?

郭嵩陽道:會傷害到誰?

李尋歡道:自然是愛她的人。

郭嵩陽歎了口氣,道:我有時真不懂,女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愛她的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只能傷害愛她的人,你若不愛她,怎麼被她傷害?你若不愛她,她無論做什麼事,你根本都不會放在心上。

郭嵩陽微笑道:你對女人好像瞭解得很多。

李尋歡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真的瞭解女人,若有誰認為自己很瞭解女人,他吃的苦頭一定比別人更大。

郭嵩陽沉默很久緩緩道:阿飛真的很愛她?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知道她是阿飛的朋友,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沒有說話。

郭嵩陽道:但我卻不認得阿飛,也從未見到過他。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解釋,我並沒有怪你。

郭嵩陽又沉默了很久,問道:阿飛現在還和她在一起麼?

李尋歡道:是。

他長歎一聲,道:他愛她雖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關係卻還不及你親密。

郭嵩陽很詫異道:難道她沒有和他──李尋歡苦笑道:無論誰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尊敬她,從不願勉強她,她是他心目中的聖女──她自然希望他永遠保留這種印象。

他苦笑道:其實女人是生來被人愛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對一個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換來的一定是痛苦和煩惱。

郭嵩陽道:如此說來,她的所做所為,阿飛一點也不知道?

李尋歡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陽道:你為何不告訴他?

李尋歡道:我縱然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男人若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耳朵就會變聾子,眼睛也會變瞎子,明明很聰明的人也會變呆子。

郭嵩陽沉吟道:你難道要我去告訴他?

李尋歡黯然:他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敗在這種女人的手上。

郭嵩陽默默無語。

李尋歡道:我生平從未求人,但這一次──郭嵩陽突然打斷他的話,道:可是──我說的話,他就會相信麼?

李尋歡道:至少你和她的關係,她總不能完全否認的。

郭嵩陽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尋歡緊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確沒有看錯你,我相信你和阿飛也一定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陽道:好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他能交到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虛此生了!

木屋裡竟沒有人!

阿飛睡過的床,還鋪在客廳裡,廚房裡還擺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燉湯的湯鍋卻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乾淨淨。

林仙兒的臥房裡一切東西都還是老樣子,被李尋歡闖破的門在風中微微搖晃著,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響。
第四十一章 狡兔

阿飛屋子裡的東西也沒有移動過,甚至連那套衣服都還擺在床上。

但他們的人卻已走了!顯然走得很匆忙。

阿飛竟然又不辭而別,李尋歡簡直不能相信,望著那扇被他撞破的門,他忽又彎下腰去劇烈的咳嗽起來。

郭嵩陽背著雙手,靜靜的望著他,緩緩道:你說阿飛是你的好朋友。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但你卻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尋歡默然半晌,勉強笑了笑,道:也許,他遇著什麼意外,也許──郭嵩陽道:也許是因為他比較聽女人的話。

他不讓李尋歡反駁,立刻又接著問道:他們已在這裡住了很久?

李尋歡道:快兩年了。

郭嵩陽道:但兩年以前,她已約我在那小樓上見過面了。這地方說不定就是她的老窩。

李尋歡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窩必定不止這一處。

郭嵩陽歎了口氣,道:可惜我卻只知道這一處。

李尋歡沒有說話,慢慢的走入林仙兒的屋子。

屋子裡有一張床、一張櫃、一張桌。

櫃子裡的衣服並不多,而且都很樸素,桌上有個小小的妝匣,裡面也並沒有什麼花粉。

這當然也只不過因為那小樓才是她更衣化妝的地方。

郭嵩陽道:我出來的時候,她留在樓上,現在她卻已回來過,而且已經將阿飛帶走了,我們在路上竟未發現她的蹤跡──李尋歡沉聲道:這只不過因為她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郭嵩陽道:另外一條路,這裡四面環山,難道還有什麼捷徑?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條秘道──山腹中空,秘道穿過山腹。

李尋歡一走下去,就已知道出口在哪裡了。

郭嵩陽道:以你看,這條路的出口是在什麼地方?

李尋歡道:那小樓上的床下。

郭嵩陽道:我也是這麼想──他冷笑了一下,道:下了這張床,就上那張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費時間。

李尋歡淡淡道:她的約會很忙,時間自然寶貴得很。

郭嵩陽面色變了變──他雖然也明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聽到別人當面說出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們常嘲笑女人們的氣量小,其實男人自己的氣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遠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們就算有了一萬個女人,卻還是希望這一萬個女人都只有他一人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歡那女人,卻還是希望那女人永遠只喜歡他。

秘道自然不會太長。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樓上臥室中的床下。

這張床可比那張床漂亮多了,錦帳上的流蘇纓絡繽紛,床上的鵝毛被軟得就像雲堆,叫人一陷進去,就爬不出來。

林仙兒自然不會在,屋子裡只有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妝台旁很專心的繡著花,繡的是一面鴛鴦戲水的枕頭,這正和屋子裡的情高歌非常配合。

李尋歡他們突然走出來,她並沒有吃驚。

她像是早已算準他們會來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們一眼,道:原來你們是認得的。

郭嵩陽沉著臉,厲聲道:這裡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這麼凶幹什麼?每次你來的時候,替你鋪床的是我,替你疊被的也是我,你難道已忘了麼?

郭嵩陽說不出話來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尋歡身上一轉,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小姑娘悠悠道:別人都說李尋歡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幹,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被人騙,上人的當。

她眨著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騙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尋歡道:沒關係,偶爾被小孩子騙一次,也是件很開心的事,我自從被你騙過一次後,就覺得自己好像年輕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著他,彷彿也漸漸覺得這人的確很有趣了──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見得到的。

她笑道:我看你就算沒有被我騙,本來也年輕得很,若是再被我騙幾次,只怕就要變成小孩子了。

李尋歡道:我以後一定會很小心──四十歲的小孩子,豈非要被人當做妖怪了麼?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騙了你,只因為你還是個陌生人,奶奶從小就告訴我,千萬不能對陌生人說老實話,否則也許就會被人拐走。

李尋歡道:現在呢?

小姑娘道:現在我們已認識,我自然不會再騙你。

李尋歡道:那麼,我問你,你剛剛可曾看到有人從這裡出來麼?

小姑娘道:沒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卻看到有人從外面進來。

李尋歡道:是什麼人?

小姑娘道:是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她吃吃的笑道:除了你外,我認得的男人不多。

李尋歡只好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問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小姑娘道:那人長得很凶狠,一嘴大鬍子,臉上還有個刀疤,一走進來就問我,認不認得李尋歡?李尋歡會不會來?

李尋歡道:你說什麼?

小姑娘道:只因為我不認得他,所以就故意騙他,說我認得你,你馬上就會來的。

李尋歡道:那麼他說什麼?

小姑娘眨眼道:他就交給我一封信,要我轉交給你,還說一定要我交給你本人。

李尋歡道;那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當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謊話豈非就要被揭穿了麼?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說謊,不打破我的頭才怪。

她一笑,接著道:女孩子的頭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說是不是?

李尋歡也笑了笑道:男孩子的頭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這小姑娘有種本事,她無論說什麼話都完全像真的一樣。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問她:送信的人到哪裡去了?怎會將交給我的信送到這裡?

但李尋歡並沒有問。

他也有種本事,那就是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為自己已經騙過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寫著李尋歡的名字,信是密封著的,這小姑娘居然沒有偷看。

信上寫的是:尋歡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極盼一晤,十月初一當候教於此山中飛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這封信寫得很簡單,也很客氣,但無論誰接到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準備後事,也要嚇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個人挑戰,那人還能活得長麼?

李尋歡慢慢的疊起信,放回信封,藏入懷中。

他臉上居然還在笑。

小姑娘一直盯著他,此刻忍不住問道:信上寫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沒有什麼。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這麼開心,這封信只怕是女人寫給你的。

李尋歡道:猜對了。

小姑娘眼波流動,道:她是不是想約你見面。

李尋歡道:又猜對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早知道是女人的信,我才不交給你哩。

李尋歡道:你若不交給我,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道:當然漂亮,否則我早就將這封信甩到一邊去了,女人長得醜,簡直比男人生得笨還要可怕。

小姑娘道:她有多大年齡?

李尋歡道:年紀也不大。

小姑娘用力將繡花針往布柵上一插,板著臉道:既然有這麼樣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約你,你為什麼還不趕快去見她,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李尋歡道:做主人的,怎麼可以趕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趕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尋歡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道:你若不走,我這做主人的當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尋歡道:真的?

小姑娘道:當然是真的,我雖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氣鬼,你若要在這裡躺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這裡躺一輩子,我也──也不會趕你走的。

說著說著,她的臉已紅了起來。

小姑娘的臉若紅,那就表示實在已不小了。

李尋歡道;好,那麼我就留在這裡──他話還未說完,小姑娘已跳了起來,道:你說的是真話?

李尋歡笑道:當然是真的,難得遇到你這麼好的主人,我怎麼會走呢?

小姑娘展顏笑道:我知道你喜歡喝酒,我這就去替你準備,這地方別的沒有,酒卻是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尋歡道:除了酒之外,這還要幾塊木頭,越硬越好。

小姑娘怔了怔道:木頭?要木頭幹什麼?難道你要用木頭來下酒?你的牙齒倒真不錯。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笑了,道:但你既然要木頭,我就替你拿木頭來,無論你想要什麼,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陽一直在注意李尋歡臉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頭,我吃蛋,無論是雞蛋、鴨蛋、皮蛋、鹹蛋,只要是蛋就可以,越多越好。

小姑娘的臉板了起來,上下瞪了他兩眼道:你也要留在這裡!

郭嵩陽道:難得遇到你這麼好的主人,我怎麼肯走呢?

小姑娘嘟著嘴走出去,嘴裡還在喃喃道:這世上不識相的人倒真不少,什麼事不好做,為什麼偏偏要煞別人的風景呢?──

第四十二章 惡毒

屋子很大,被單是新換的,洗得很白,漿得很挺,茶壺並沒有缺口,茶杯乾淨得很。

林仙兒正坐在床頭,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縫鈕扣,她用針顯然沒有用劍熟悉,時常會紮著自己的手。

阿飛站在窗口,望著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仙兒縫完了一粒扣子,搖頭道:我實在不喜歡住在客店,無論多麼好的客店,房間也像是個籠子似的,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悶得慌。

阿飛:嗯。

林仙兒道:我常聽別人說,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無論什麼地方總不如自己家裡舒服,你說是不是?

阿飛道:嗯。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我把你從家裡拉出來,你一定很不開心,是不是?

阿飛道:沒有。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李尋歡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願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們既然已決定忘記過去,重頭做起,就不能不離開他,像他那種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有麻煩跟著他的。

她柔聲道:我們已發誓不再惹麻煩了,是不是?

阿飛:是。

林仙兒道:何況,他做人雖然很夠義氣,但酒喝得太多,一個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難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歎了口氣,道:就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撞破我的門,要對我──阿飛忽然轉回頭,瞪著他,道:那件事你永遠莫要再說了,好不好?

林仙兒溫柔一笑,道:其實我早已原諒他了,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飛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沒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兒站起來,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的身旁,柔聲道:我也只有你。

她墊起腳尖,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道:我只有你就已足夠了,什麼都不想再要。

阿飛張開手,緊緊的抱住了她。

林仙兒道:你為什麼不肯光明正大的娶我,讓別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什麼不敢?我以前做錯的事,你難道還不能原諒我?你難道不是真心的愛我?

阿飛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鬆開手。

但林仙兒卻將他抱得更緊。

阿飛躺在床上,似已崩潰。

他心裡充滿了悔恨,也充滿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該這麼做,但他已無法自拔,有時他甚至想去死,卻又捨不得離開她。

林仙兒已站了起來,正在對著鏡子梳頭髮,她臉上紅紅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彷彿還帶著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飛不可以。

林仙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笑得的確美麗,卻很殘酷,她喜歡折磨男人,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用力的敲門。

一人大聲道:開門,快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我早就看見你了。

阿飛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什麼人?

話未說完,門已被撞開,一個人直闖了進來。

他指著林仙兒,格格笑道:你雖然假裝看不見我,我卻看到你了,你還想走麼?

林仙兒臉一絲表情也沒有,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認得你!

這少年大笑道:你不認得我?你真的不認得我?你難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幾十封信,你現在卻不認得我了。

他忽然撲過去,想抱住林仙兒,道:但我卻認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林仙兒當然不會被他抱住,輕輕一閃,就躲開了,驚呼道:這人喝醉了,亂發酒瘋。

他又想撲過去,但阿飛已擋住了他,厲聲道:滾出去!

少年叫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滾出動,你想討好她,告訴你,她隨時隨刻都會將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樣。

他突又大笑起來,笑道:無論誰以為她真的對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一百多個男人上過床了。

這句話未說完,阿飛的拳頭已伸出!

只聽砰的一聲,少年已飛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裡。

林仙兒突然掩面哭起來,哭著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些人要來冤枉我,要來害我──阿飛歎了口氣,輕摟住了她,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良久,林仙兒的哭聲才低了下來,輕泣道:幸好還有你,只要你瞭解我,別人無論對我怎樣都沒關係了。

阿飛目中帶著怒火,咬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來欺負你,我絕不饒他!

林仙兒道:無論什麼人?

阿飛道:無論什麼人都一樣。

林仙兒嚶嚀一聲,摟得他更緊。

但她的眼睛卻在望著另一個人,目中非但全沒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滿了笑意。

院子裡也有個人正在望著她。

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腰帶上斜插著一柄劍!

院子裡雖有燈光,卻不明亮,只有隱約看出他臉上有三條刀疤。

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沒有情感,也沒有生命!

他冷冷的盯著林仙兒,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過去。

又過了半晌,就有兩個人跑來將院子裡那少年抬走。

林仙兒的輕泣聲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裡傳出阿飛均勻的鼻息聲,他顯然又睡著很沉了──林仙兒倒給他的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著。

院子裡靜得很,只有風吹著梧桐,似在歎息。

然後,門開了。

只開了一線,一個悄悄的走了出來,又悄悄的掩起門。悄悄的穿過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過去。

這排屋子裡還有一扇窗子,裡面燈火是亮著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子裡照出來,照在她的臉上。

是林仙兒,她已開始敲門。

只敲了一聲,門裡就傳出一個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冷冷道:門是開著的。

林仙兒輕輕一推,門果然開了。

方才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就彷彿一尊自亙古以來就坐在那裡的石像。

距離近了,林仙兒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當他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並在看你,他並沒有看你的時候,又好像在看你。

這雙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銳利,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邪惡妖異之力,就連林仙兒看了心頭都有些發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裡。

蛤她臉上卻是還是帶著動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愛,這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第一種武器,她已將這種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練,十分有效。

她笑道:是荊先生嗎?

荊無命冷冷的盯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

林仙兒笑得更甜,道:荊先生的大名,我早已聽說過了。

荊無命還是冷冷的盯著她,在他眼中,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簡直就和一塊木頭沒什麼兩樣。

荊無命突然打斷她的話,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時,最好記得一件事。

林仙兒道:只要荊先生說出來,我一定會記著的。

荊無命道:我只發問,不回答,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但我問的話,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簡單,我不喜歡聽人廢話──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就是林仙兒?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是你約我們在這裡見面的?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已替我們約好了李尋歡?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林仙兒道:我知道上官幫主一直在找李尋歡,因為李尋歡總喜歡擋別人的路。

荊無命道:你是想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的瞳孔突然收縮了起來,厲聲道:你為何要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因為我恨李尋歡,我想要他的命!

荊無命道:你為何不自己動手殺他?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殺不了他,在他面前,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為他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別人的命!
荊無命道:他真有那麼厲害!

林仙兒歎道:他實在比我說的還要可怕,想殺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外,世上絕沒有別人能殺得死他!

她抬起頭,柔聲道:荊先生的劍法雖未過,也能想像得到。

荊無命道;你憑什麼能想像得到?

林仙兒道:就憑荊先生這份沉著和冷靜,我雖然不會劍,卻也知道高手相爭時,劍法的變化和出手的快慢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著和冷靜。

荊無命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劍法招式的變化,基本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武功練到一種階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會有太大分別,那時就看誰比較冷靜,誰比較沉著,誰能夠找出對方的弱點,誰就是勝利者。

林仙兒恭維人的本事的確已到家了。

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三種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歡被人恭維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維,要服侍一個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維話往往比千軍萬馬還有效。

荊無命面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道:你約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兒道:是,因為我算準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趕到的。

荊無命道:但你怎知李尋歡也一定會到呢?

林仙兒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會去。

荊無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道:他並不怕死,因為他反正也活不長了。

她笑容又消失了,道:就因為他已自知活不長,所以才可怕,你武功雖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時也要小心些,這種人動起手來常會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滿了關懷和體貼,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四種武器。

一個美麗的女人若能很適當的用這四種武器──一百個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個半要倒在她的腳下。

只可惜林仙兒這次遇見的卻偏偏是例外──她遇著的非但不是個男人,簡直不是個人!

幸好她還有樣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女人有時能征服男人,就因為她們有這種武器。

但這種武器對荊無命是否也同樣有效呢?

林仙兒遲疑著。

若非絕對有把握,她絕不肯將這種武器輕易使出來。

荊無命緩緩道:你要說的話已說完了麼?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慢慢的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背對著她,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兒只有苦笑,道:荊先生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荊無命還是不理她,自懷中取出粒藥丸,就著茶水吞下。

林仙兒也看不出他在幹什麼,她也沒法子再耽下去,只有走。

但她還未走到門口,荊無命忽然道;聽說你很喜歡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兒怔住了。荊無命道:你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兒眼波流動,垂下了頭,道:我喜歡能沉得住氣的男人。

荊無命霍然轉身道:那麼,你現在為何放棄了?

她的臉已紅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鐵打的,我──我不敢──荊無命道:但我的人卻不是鐵打的。

荊無命又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種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兒紅著臉道:你為什麼不教我?

荊無命慢慢向她走了過來,冷道:這法子你還用得我來教你麼?

他忽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林仙兒整個人都似已打得飛了起來,倒在床上,輕輕的呻吟著她的臉雖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卻射出了狂熱的火花──林仙兒走出這屋子的時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來是那麼狼狽,那麼疲倦,連腿都無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滿足、平靜。

每次她燃起阿飛的火焰後,自己心裡也燃起了一團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個人發洩,將這團火熄滅。

她喜歡被折磨,也喜歡折磨別人。

林仙兒仰面望著東方的曙色,道:今天已是九月十五日了,還有五天──只有五天──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李尋歡你最多也不過只能再活五天了!

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間

李尋歡在雕著木頭。那穿紅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癡癡的瞧著他,忽然問道:你究竟雕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個人的像,但為什麼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讓我看看你雕的這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來。

他因為不願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誰,所以每次都沒有將雕像完成,雖然他也可以雕另一個人的像,但他的手卻已彷彿不聽他的話,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來的輪廓也像是她!

因為他無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黯了。

李尋歡慢慢的抬起手,手裡的刀鋒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閃動著。

「難道我的手真在發抖?」

李尋歡的心漸漸往下沉,他就怕有這麼一天,不喝酒手就會抖,一雙顫抖的手怎能發得出致人死命的飛刀?

他用力握著刀柄,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著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李尋歡緩緩閉起眼睛,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說他要到鎮上去走走。

李尋歡垂首望著自己的刀鋒,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將變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輪郭,挺直的鼻子,看來還是那麼年輕。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憂愁中,總是老得特別快的。

李尋歡癡癡的望著這人像,目光再也捨不得移開,因為他知道從今後,已再也見不著她。

突聽一人道:這人像好美,是誰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來了,手裡托著個盤子,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也許是天上的仙女吧──小姑娘眨著眼,搖著頭道:你騙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來卻是那麼憂傷──李尋歡道:地上既然有許多快活的人,天上為什麼不能有憂傷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卻並不快活,因為你喜歡她,卻得不到她,對不對?

李尋歡的臉色變了,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著再瞞我,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猜的不錯。

李尋歡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為何直到現在還忘不了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你最想忘記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小姑娘點了點頭,慢慢的咀嚼著他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癡了,連手裡托著的盤子都忘記放下。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歎息一聲,道:別人都說你又冷酷,又無情,但你卻不是那樣的人呀。

李尋歡道:你看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種子,你若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神氣。

李尋歡道: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未喝酒,我喝了酒後,就會變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麼我還是趕快喝些酒吧,我也想變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惱。

她突然拿起了盤子上的酒壺,將半壺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輕的人,酒喝和越快,因為喝酒也需要勇氣。

小姑娘的臉已紅如桃花,忽然瞪著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叫李尋歡,你可知我叫什麼?

李尋歡道:你沒有說,我怎會知道。

小姑娘道:你沒有問我,我為何要說?

她咬著嘴唇,接著道:你不但沒有問我的名字?也沒有問我是什麼人?怎會一個人留在這裡?別的人到哪裡去了?你什麼都不問,是不是覺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想知道。

李尋歡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趕快去睡覺。

小姑娘道:你不想聽,是不是,我偏要告訴你,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五年前小姐把我買了下來,所以我就叫姓林,小姐喜歡叫我鈴鈴,所以我就叫做林鈴鈴──她吃吃的笑著,接著道:林鈴鈴,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人鈴,別人搖一搖,我就林鈴鈴的響,別人不搖,我就不能響。

李尋歡歎了口氣,才知道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並不如她表面看來那麼開心。

「為什麼我總是遇不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呢?

鈴鈴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留在這裡,告訴你也沒關係,小姐叫我留在這裡,就是要我看著你,每天想法子讓你喝酒,讓你的手發抖,她說只要你的手一開始發抖,你就活不長了。

她瞪著李尋歡,像是在等著他發脾氣。

但李尋歡卻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說我快死,但我卻還是活到現在,你說奇怪不奇怪?

鈴鈴瞪著眼,道:我已告訴你,我是在害你,你為什麼不罵我?

他長歎道:每個人都活在世上,都難免要做別人的鈴鐺,你是別人的鈴鐺,我又何嘗不是,那搖鈴的人自己身上說不定也有根繩子被別人拎在手裡。

鈴鈴瞪著眼道:我現在才發覺你這人真不錯,小姐為什麼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尋歡淡淡笑道:一心想別人死的人,自己也遲早要死的。

鈴鈴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會覺得很開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難免要流淚──她垂下頭,接著道:你若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流淚的。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至少我們已認識了許多天。

鈴搖頭道:那倒不見得,我認識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絕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自己笑了笑,又補充道:因為我若死了,他也絕不會流淚。

李尋歡道:你認為他的心腸很硬?

鈴鈴道:你若真的這麼想,你就錯了,有些人的表面看來雖然很冷酷,其實是個有血性,夠義氣的朋友,越是不肯輕易將真情流露出來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摯。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觸,竟未發覺郭嵩陽站在門外已很久──他的確是個不容易動情感的人。

此刻他還是靜靜的站在門後,面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陽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尋歡醒得更早,他幾乎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天沒亮的時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將鬚髮也洗乾淨了,換上了三天前他自己從鎮上買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雖然買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卻很合身。

現在,面對著窗外的陽光,他覺得精神好多了。

因為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說不定已不再活在這世上,但他活著時既然是乾乾淨淨的,死,也得乾乾淨淨的死!

今天這一戰,他的勝算並不大,能活著的機會實在很少,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他就絕不放棄!

他不怕死,卻也不願死在一雙骯髒的手下。

他用一條青布帶束起了頭髮,正準備刮臉。

突聽一人道:你的頭腦還這麼亂,怎麼能去會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鈴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眼睛紅紅的,似乎還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經偷偷的哭過。

李尋歡微笑著點了點頭。

然後,他突然間又想起了十餘年的事。

那天,天氣也正和今天同樣晴朗,窗外的菊花開得正艷,他坐在小樓窗前,也有個人在替他梳頭髮。

直到現在,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雙手的細心和溫柔。

那天,他也是正準備動身遠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別慢。

她慢慢的梳著,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後時,她淚珠就不禁滴在他頭髮上。

就在那次遠行回來時,他遇著了強敵,幾乎喪命,多虧龍嘯雲救了他,這也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但他卻忘了龍嘯雲雖救了他一次,卻毀了他一生──有些人為什麼永遠只記得別人的好處?

李尋歡閉著眼睛,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後總算還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後,還能活著回來嗎?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豈非還好得多?──他不願再想下去,慢慢將眼簾張開一線,忽然感覺到現在正替他梳著頭髮的一雙手,她梳得那麼慢,那麼溫柔。

他不禁回過頭,就發覺有一粒晶瑩的淚珠也正從鈴鈴的臉上往下流落,終於也滴落在他頭髮上。

同樣溫柔的手,同樣晶瑩的淚珠。

李尋歡彷彿又回到十餘年前那陽光同樣爛燦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哭了?

鈴鈴紅了臉,扭轉頭,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約會就是今天,所以才會打扮得這麼漂亮,是不是?

李尋歡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發現這雙手畢竟不是十年前的那雙手,十年前的時光也永遠回不來了。

鈴鈴接著道:你就要去會你的佳人了,我心裡當然難受。

李尋歡放下了她的手,勉強笑了笑,道:你還是個孩子,難受究竟是什麼滋味,你現在根本還不懂。

鈴鈴道:我以前也許還不懂,現在卻已懂了,昨天也許還不懂,今天已懂了。

李尋歡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長大了麼?

鈴鈴道:當然,有人在一夜間就老得連頭髮都完全白了,這故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李尋歡道:他是為了自己的生死而憂慮,你是為了什麼?

鈴鈴垂下頭,道:我是為了你──你今天一去,還會回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長長歎息一聲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會的是誰了?

鈴鈴沉重的點了頭,將他的頭髮理發一束,用那條青布帶紮了起來,道: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去的,誰也留不住你。

李尋歡柔聲道:你長大後就會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李尋歡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並沒有為她留下來──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我──他霍然長身而起,道:時候不早,我該走了──這句話未說完,郭嵩陽已走了進來,大聲道:我剛回來,你就要走了麼?

他手裡提著瓶酒,人還未走進屋子,已有一陣酒氣撲鼻。

李尋歡道:原來郭兄夜晚竟在與人作長夜之飲,為何也不來通知我一聲。

郭嵩陽大笑道:有時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一人就太擠了。

他忽然壓低語聲,一雙手搭著李尋歡肩頭,道:小弟心情不好時喜歡做什麼事,你總該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原來──他兩個字剛說出,郭嵩陽的手已閃電般點了他七處穴道。

李尋歡的人已倒了下去。

鈴鈴大驚失聲,趕過去扶住李尋歡,道:你這是幹什麼?

在這一瞬間,郭嵩陽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張臉立刻又變得如岩石般冷酷,沉著臉道:他醒來時你對他說,與上官金虹交手的機會,並不是時常都有的,這機會我絕不能錯過!

鈴鈴道:你──你難道要替他去!

郭嵩陽道:我知道他絕不肯讓我陪他去,我也不願讓他陪我去,這也正如喝酒一樣,有時要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一人就無趣了。

鈴鈴目中忽然流下淚來,黯然道:他說的不錯,原來你也是個好人。

郭嵩陽道:我無論是死是活,都不願見到有人為我流淚,看到女人的眼淚我就噁心,你的眼淚還是留給別人吧!

他霍然轉過身,連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卻還是有知覺的,望著郭嵩陽走出門,他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

李尋歡閉起眼睛,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他忽然發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實在很難瞭解。

他的確為很多人做過許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棄了他,有的已遺忘了,有的甚至出賣過他。

他並沒有為郭嵩陽做過什麼,但郭嵩陽卻不惜為他去死。

這就是真正的友情。

這種友情既不能收買,也不是可以交換得到的,也許就因為世間還有這種友情存在,所以人類的光輝才能永存。

屋子裡驟然暗了起來。

鈴鈴掩起了門,關好了窗子,靜靜的坐在李尋歡身旁,溫柔的望著他,什麼話都不再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郭嵩陽是不是已開始和上官金虹、荊無命他們作生死之鬥?

他的生死也許已只是呼吸間的事,但我卻反而安靜靜的躺在這裡,什麼也不能為他做。

想到這裡,李尋歡的心好似已將裂開。

突然間,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接著,外面傳入了敲門聲:篤,篤篤!

鈴鈴驟然緊張了起來。

來的會是什麼人?

是不是郭嵩陽已遭了他們的毒手,他們現在又來找李尋歡!

篤,篤篤!

這次敲門的聲音更響。

鈴鈴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尋歡,四下張望著,似乎想找個地方將李尋歡藏起來。

敲門聲不停的響了起來,外面的人顯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開門,他們也許就要破門而入。

鈴鈴咬著嘴唇大聲道:來了,急什麼?總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開門呀!

她一面說話,一面用腳尖挑開了衣櫃的門,將李尋歡藏了進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尋歡身上。

李尋歡雖然從不願逃避躲藏,怎奈他現在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只見鈴鈴對著衣櫃上的銅鏡整了整衫,理了理頭髮,又擦乾了額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將衣櫃的門緊緊關上,格的一聲上了鎖。

她嘴裡自語道:好容易偷空睡個午覺,偏又有人來了,我這人怎地如此命苦。

聲音漸遠了,李尋歡就聽到開門的聲音。

門開了,聲音卻反而突然停頓,鈴鈴似乎是在吃驚發怔,門外的顯然是兩個和她從未見過面的人。

來的不是上官金虹與荊無命!

門外的人也沒有先開口,過了半晌,才聽得鈴鈴道:兩位要找誰呀?莫非是找錯地方了麼?

門外的人還是沒有開口。

只聽砰的一聲,鈴鈴似乎被他們推得撞到門上,然後就可以聽出有兩個人的腳步走了進來。

第四十四章 兩世為人

衣櫥裡又暗、又悶,若是換了別人在李尋歡這種情況下被關在衣櫥裡,只怕要緊張得發瘋。來的人顯然不懷好意,否則怎會對鈴鈴如此粗魯。

但李增歡這時反而平靜了下來。

李尋歡心裡幾乎想發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來的時候,鈴鈴也將他當作強盜,這小姑娘別的本事沒學會,裝腔說謊的本事倒已真學得和林仙兒差不多了。

但來的這兩人卻完全不睬她,在外面兩間屋子裡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尋著,然後就走了進來。

鈴鈴衝了進來,大聲道:這是我們家的小姐的閨房,你們怎麼可以隨便往裡面闖?

到了這時,來的這兩人終於開口了。

一人道:我們正是來找你們家小姐的。

這聲音竟然很溫柔,很好聽,而且說話時還似帶著笑意。

來的竟是女人!

李尋歡不禁也覺得意外。

只聽鈴鈴道:你們是來找我家小姐的,你們認得她!

那女子道:當然認得──不但認得,而且還是好朋友。

鈴鈴道:既然如此,兩位為何不早說,害得我還將兩位當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們的樣子看來難道很像土匪?

鈴鈴道:兩位這就不知道了,現在的土匪已經跟以前不一樣,有的簡直比兩位還要斯文,還要漂亮,誰也看不出他的身份來。

那小姑娘當真是個鬼精靈,罵起人來一個髒字也不帶。

那女子還未說話,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家小姐到哪裡去了?請她出來好麼?

這聲音很低,說話的人嗓子似乎有些嘶啞,但也很好聽。李尋歡覺得這聲音彷彿很熟悉,但想不起她是誰了。

鈴鈴道:兩位來得真巧,小姐前幾天就出門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看家,兩位有什麼事,告訴我也是一樣。

那女子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鈴鈴道:不知道──小姐沒有說,我怎麼敢問?

另一女子突然冷笑一聲,道:我們一來,她就出門了,我們不來,她天天都在這裡,難道她知道我們要來,就躲起來不敢見人麼?

這口氣是很不客氣,果然像是來找麻煩的。

鈴鈴還是在笑,道:兩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兩位到了,歡喜還來不及,怎會躲起來呢?

那女子笑:有些人什麼人都敢見,就不敢見朋友,你說奇怪不奇怪?

另一女子冷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對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鈴鈴笑道:兩位真會說笑話,這地方這麼小,一個大人就算要躲起來,也沒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麼?這地方我雖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來,倒說不定可以找到地方。

鈴鈴道:那麼姑娘除非躲到這衣櫥裡。

她吃吃的笑道:但一個人若躲在衣櫥裡,豈非悶也要被悶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錯,你們家小姐金枝玉葉,自然不肯躲到衣櫥裡去的──兩人都笑得很開心,彷彿都覺得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道:只不過,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櫥裡,現在衣櫥裡這人是誰呢?

鈴鈴道:誰?──衣櫥裡有人?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衣櫥裡若沒有人,你為什麼一直擋在前面呢?難道怕我們偷你們小姐的衣服嗎?

鈴鈴道:沒有呀?──我哪裡擋在前面──那女子柔聲道:小妹妹,你雖然很聰明,很會說話,只可惜年紀還是太小些,要想騙過我們這兩個老狐狸,恐怕還要等幾年。

一個大男人,被人發現躲在衣櫥裡,那實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這兩個女子會將他看成怎麼樣一個人。

他也猜不出她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這女子輕言細語,脾氣彷彿溫柔極了,但每句話說出來,話裡都帶著刺,顯見得必定是個深沉,又厲害的角色。

另一個女子話雖說得不多,但一武器就是在找麻煩,似乎對林仙兒很不滿,一心想來找林仙兒算帳的。

聽她們的腳步聲,武功都不弱,並不在林仙兒之下。

只聽鈴鈴一聲輕呼,衣櫥的門已被拉開了。

李尋歡閉上眼睛,只希望這兩個女人千萬莫要認識他。

那女子顯然也未想到衣櫥裡躲著個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聽她吃吃笑道:小妹妹,這人是誰呀,睡著了麼?

鈴鈴道:他──他是我的表哥。

那女人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極了,我小時候也常常將我的情人藏在衣櫥裡,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也說我的表哥。

那女子笑: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輕有為,看樣子連我們都比她差多了,這才真叫做後生可畏。

另一個女子沉默了很久,緩道:林仙兒既然不在這裡,我們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麼?我們既然來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櫥的門一開,李尋歡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現在這香氣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過了半晌,她又笑著道:小妹妹,你年紀雖小,選擇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錯。

鈴鈴道: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將就些。

那女子道:這樣的男人你還不滿意麼?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臉長得也不討人厭,而且看樣子對女人很有經驗。

鈴鈴道:他別的倒也還不錯,就是太喜歡睡覺,一睡著就醒。

那女子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太累了──遇著你這樣的小狐狸,他怎會不累?

鈴鈴道:他年紀也太大了些。

那女子道:嗯,不錯,他配你的確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剛好。

銀鈴般的笑著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讓給我吧,過兩天,我一定找個年輕的來陪你。

這女子本來還好像蠻文靜,蠻溫柔的,但一見男人,就完全變了,嘴裡說著話,居然已將李尋歡抱了起來。

到了這裡,李尋歡想不張開眼睛也不行了。

一張開眼,他又嚇了一跳。

抱著他的女子年紀並不太大,最多也不過只有二十五六,長得也的確不難看,若將她一個人分成三個,當真是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個,李尋歡被她抱在懷裡,簡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說話那麼溫柔,笑聲那麼好聽的一個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簡直肥得不像話了。

更令李尋歡吃驚的,還是另一個女子。

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細腰,穿著一套合身的藍衣服,衣袖卻很寬,就算站著不動,也有種飄飄欲仙之感。

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尋歡折斷一隻手腕的藍蠍子!
奇怪的是,藍蠍子居然似乎已不認得他,臉上一點特別的表情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還在笑著,她一笑起來,李尋歡就覺得好像在地震一樣。

鈴鈴發慌了,道:這人髒得很,常常幾個月不洗澡,姑娘千萬莫要抱他,他身上不但有跳蚤還有臭蟲。

那胖女人道:髒,誰說他髒?何況他身上就算有臭蟲也沒有關係,男人身上的臭蟲,一定也有男人的味道。

鈴鈴道:可是──他非但又髒又懶,而且還是個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漢氣概。

她眼睛瞟著李尋歡嫣然一笑,輕輕的接著道:好處在哪裡,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鈴鈴又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那胖婦人瞪著眼:你笑什麼?

鈴鈴道:我笑你真是色膽包天,連他的腦筋你都敢動。

那胖女人道:我為什麼不能動他的腦筋?

鈴鈴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誰麼?

鈴鈴道:你總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聽說過大歡喜女菩薩這名字,我就是女菩薩座下的至尊寶,只要是男人我就統吃。

鈴鈴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哽著喉嚨,吐不出來。

至尊寶道:我吃人從來不吐骨頭的。

鈴鈴眨了眨眼,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至尊寶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會問他,用不著你操心,何況──我只要他是個男人就夠了。

她轉過頭向藍蠍子一笑,道:幫幫忙,把這小丫頭弄出去,這地方還不錯,我想暫借用一下,你可不准偷看。

李尋歡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藍蠍子來找他報仇,快些給他一刀。

怎奈藍蠍子卻像是完全不認得他了,一直冷冷的站在那裡,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這男人我也要。

至尊寶的面色驟然變了,大聲道:什麼?你說什麼?

藍蠍子面無表情,還是一字字道:這男人我也要!

至尊寶瞪著他,眼睛裡露出了凶光,厲聲道:你敢跟我搶?

藍蠍子道:搶定了。

至尊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們姐妹倆的事好商量。

藍蠍子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寶顏笑道:這就更好辦了,等我要過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遲呀。

藍蠍子道:等我要過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寶目中雖已又有怒意,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很喜歡男人,但對死人卻沒什麼興趣。

藍蠍子道:你現在豈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寶笑道:他現在不能動,只不過是因為被人點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動的。

藍蠍子道:等他能動的時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遲了。

鈴鈴悠然笑道:不錯,等他能動的時候,只要他的手一動,你們就再見了!

至尊寶動容道:你說他是誰?

鈴鈴道:他就是小李飛刀!

至尊寶呆住了,才搖頭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尋歡,怎會看上你這麼樣一個小丫頭。

鈴鈴道:他並沒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他,所以才希望你們快殺了他。

至尊寶道:為什麼?

鈴鈴道:我家小姐告訴我,你若看上一個男人,他卻看不上你,那麼你就寧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讓他落到別的女人手上。

至尊寶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小丫頭的心腸竟比我還要毒辣。

鈴鈴道:難道你還想要他的人麼?你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至尊寶沉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能和李尋歡這樣的名男人作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藍蠍子一笑,接著道:但你也不必著急,我要他的人之後,還是有法子讓你要他的命。

藍蠍子沉著臉不說話。

至尊寶道:你莫忘了,我這次來,是為了要幫你的忙,你好歹也得給我個面子。

藍蠍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了,你還有興趣麼?

至尊寶道:手斷了倒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別的地方不斷就行了。

藍蠍子道:那麼我就要他的一隻手!

至尊寶想了想道:左手還是右手?

藍蠍子恨恨:他折斷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隻右手。

至尊寶歎了口氣,道:好,你來吧──但切莫弄得鮮血淋漓,叫人噁心,用你那根蠍子尾巴隨便在他手上螫一下就算了吧。

藍蠍子道:好,就這麼辦。

她慢慢的走了過來,眼睛閃著亮光。

鈴鈴大聲道:你們真敢這麼樣對他?

至尊寶柔聲道:小妹妹,難道你又心疼了麼?

她話未說完。

藍蠍子衣袖中已飛出一道青藍色的電光,閃電般向李尋歡右臂刺下。

只聽一聲慘呼,歷久不絕。

李尋歡的人,砰的跌在地上!

誰也想不到這聲慘呼竟是至尊寶發出的。

慘呼聲中,她已拋下了李尋歡,瘋狂般向藍蠍子衝了過去。

藍蠍子腰肢一扭,滑開了七八尺。

誰知至尊寶的腰肢雖比水桶還粗,動作反應卻奇快無比。驟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藍蠍子的手。

藍蠍子的臉都嚇白了。

至尊寶一張臉變成青藍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膽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聽卡嚓一聲,藍蠍子的一隻手已被連著衣袖擰了下來。

藍蠍子又滑開數尺,臉上竟連半點痛苦之色都沒有。

至尊寶擰斷的是她的一隻右手。

藍蠍子已忽然大笑起來,格格笑道:你再看看你手裡抓的是什麼?

至尊寶一抬手,只見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過是一段閃著青光的蠍子尾巴,原來藍蠍子右手被李尋歡斬斷後,就將自己用的兵器接在斷腕上,用她那寬大的衣袖遮住誰也看不出。

藍蠍子道:中了我蠍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無疑,就算你身子比別人大些,毒性發作慢些,你能再走三步還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寶狂吼一聲,又衝出。

她果然還未衝出三步,就已倒下。

藍蠍子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走到李尋歡面前,垂著頭,冷冷望著他,才道:伊哭就是為了去找林仙兒才會死的,我到這裡來,本是為了要找林仙兒算帳,和你本無關係。

鈴鈴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說話,為什麼不解開他的穴道?

藍蠍子不理她,又道:你雖然廢了我的一隻手,卻未要我的命,總算對我有恩,我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對我有點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著你被那豬糟蹋。

李尋歡暗中歎息了一聲,他實未看出藍蠍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藍蠍子冷冷道:現在我既已還了你的債,你欠我的自然也非還不可,我也要你一隻右手,這總不算過份吧。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慢慢將右手伸了出來。

藍蠍子呆住了,鈴鈴也呆住了。

李尋歡的手竟已能活動,竟未發出他的小李飛刀!

藍蠍子望著這隻手,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

鈴鈴卻忍不住道:你這隻手怎麼能動了?

李尋歡苦笑道:我本就在運氣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無法衝破最後一關,誰知方纔那一跌,卻幫了我的忙。

鈴鈴道:那麼你為何如此聽話,她要你這隻手,你就伸出來給她,你──為何不給她一刀?

李尋歡沉下了臉,也不理她了,緩緩道:藍姑娘,你要的實不過份,我也毫無怨言,請。

藍蠍子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一聲,道: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人──她將這句話一連說了兩遍,突然跺了跺腳,掉頭就走。

但李尋歡不知何時已躍起,擋住了她的去路,道:請等一等。

第四十五章 千鈞一髮

藍蠍子淒然一笑,道:「還等什麼?從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間,你就已將你的債還清了,我雖然是個女人,卻也還懂得道義兩字」

鈴鈴眨著眼,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講道義,這本是女人的權力,男人天生比女人強,所以本該讓女人幾分。

藍蠍子道;這話是誰說的?

鈴鈴道:當然是我們家小姐說的?

藍蠍子道:你很聽她的話?

鈴鈴道:她是在為我們女人說話,只要是女人,就該聽她的。

藍蠍子忽然走過去,正正反反給了她十幾個耳光。

鈴鈴被打得呆住了。

藍蠍子冷冷道:我也和你們一樣,並不是好人,但我卻要打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鈴鈴咬著牙,道:因為你──你是個──話未說完,忽然掩著臉哭了起來。

藍蠍子道:就因為世上有了你們這種女人,所以女人才會被男人看不起,就因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報復,才會做出那些事。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似已有些哽咽,道:我做那些事的進修,心裡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毀別人,也是要毀我自己,我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這樣毀了的。

李尋歡柔聲道:過去的事已過去了,你還年輕,還可以從頭做起。

藍蠍子長長歎息一聲,道:也許你是這麼想,但別人呢──別人呢李尋歡道: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何必去管別人怎麼想,一個人是為了自己活著,並不是為了別人。

藍蠍子抬起頭,凝注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為自己活著的嗎?

李尋歡道:我──藍蠍子還是在凝注他,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道:能認識你這樣的人,任何人都不會後悔的,只可惜我為何沒有在十年前認識你呢?──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完,已掠了出去。

只聽她語聲遠遠傳來:將至尊寶的屍身留著,我會來安排她的後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著別人替我操心──說到最後一字,人已遠去。

鈴鈴本來還在輕輕哭泣著,此刻忽然抬起頭,道:明明是自己做錯了事,卻偏要怨別人,自己明明不是個好東西,卻偏還要逞英雄,充好漢,這種人我見了最噁心,噁心得要命。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其實她倒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鈴鈴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李尋歡緩道:無論做過什麼事,但她的本性還是善良的,一個人只要本性善良,就還有救藥。

鈴鈴眼圈又紅了,咬著嘴唇道:你一定認為我的本性很壞,已無可救藥了,是不是?

李尋歡笑了,道:妳還是個孩子,妳不懂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只要有個人能好好教教你,還來得及。

鈴鈴眨了眼,道:你肯教我麼?

李尋歡道:只要有機會,以後──鈴鈴道:以後?為什麼要等到以後,現在──李尋歡道:你知道我現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陽,只要我還能回來──鈴鈴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這一去就永遠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的了,我只不過是個小孩子,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怎麼會為了我回來?

她揉了揉眼睛,接著道:何況,我本來不是你的什麼人,我將來是好是壞,你根本就不會關心,我將來就算變得比藍蠍子還壞十倍,也和你沒關係,我就算被殺死在路上,你也不會來替我收屍。

她越說越傷心。好像她以後若不能學好,就完全是李尋歡害的。

李尋歡只有苦笑道: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鈴鈴用手掩著臉道:像你這樣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來的時候,我說不定早死了。

李尋歡道:我很快就會回來──他這句話還未說完,鈴鈴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說什麼時候?我等你。

李尋歡道:只要我還活著,等見到郭嵩陽後,我一定先回來看你一次。

鈴鈴跳了起來,破涕為笑,道:你真是個好人,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個好人,可是你千萬不能騙我,否則我就不會學好的。

李尋歡心上的負擔本來已夠重的了,現在卻又重了許多。

鈴鈴這一生是好是壞,現在竟似已變成了他的責任,連推也推不掉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將這燙山芋接到手裡。

他只有苦笑。

他這一生中,接到的燙山芋的確太多了。

現在他心裡只有一件事!

只希望郭嵩陽沒有遇到荊無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趕去還不太遲。

現在的確還不太遲。

秋日仍未落到山後,泉水在陽光裡閃爍如金。

金黃色的泉水中,忽然飄來一片楓葉,接著是兩片,三片──無數片秋尚未殘,楓葉怎麼會落呢?

難道這些楓葉會是被荊無命和郭嵩陽的劍氣摧落的麼?

李尋歡的心情更沉重,因為他已從這些落葉中看出了兩件事。

郭嵩陽和荊無命、上官金虹的決戰必已開始!

這一場決戰必定是驚心動魄,慘烈無比。

郭嵩陽必已隱入苦鬥之中,是以楓林才會被他們的劍氣摧殘得如此之劇,由此可見,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還能支持下去呢?

李尋歡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飛到那裡。

滿山紅葉竟已被劍氣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蕭殺,落葉在秋風中捲舞,看來就宛如滿天血雲。

惡戰莫非已結束?

戰勝的是誰?

楓林中寂無人影,秋風縱能語,卻也無法說出李尋歡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嗚咽,彷彿在為戰敗的人悲惜。

郭嵩陽若已戰死,他的屍身在哪裡?

泉水中的落葉漸遠、漸疏。

秋日終於已沒入山後,他忽然發現這本來極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帶著一絲淡淡的紅色。

是不是戰敗者的鮮血將流水染紅的?

李尋歡抬起頭,大步泉水盡頭處走了過去,只見一縷飛泉,自山巔倒掛而下,一瀉百丈,矯若神龍。

在這百太飛泉中,竟孤零零的掛著一個人。

這人就掛在離地面兩三丈處,泉水一瀉數十丈,到了這裡,水力最猛,卻也未能將這人衝下來。

這人穿的彷彿是件黑色的衣服,直挺挺的掛在那裡,動也不動。

李尋歡失聲道:郭嵩陽──郭兄──他身形已隨著呼聲飛掠而起,只覺眼前水霧迷濛,寒氣襲人,他的人卻已鑽入了飛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尋歡沒有看錯,掛在飛泉中的這人的確是郭嵩陽。

郭嵩陽全身冰涼,已全無絲毫暖意,但他的一隻手卻還是緊緊的握著劍柄,死也不肯放鬆。

他那柄名動天下的嵩陽鐵劍,已齊柄沒入了山石中,顯見他是在臨死之前拼盡最後一分力氣,將這柄劍插入山石,將自己的人掛上去。

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剛將他的屍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頭上,就聽到身後有人問: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根本用不著回頭看,李尋歡就已聽出這是鈴鈴的聲音,這位姑娘好像已決心要纏著她,竟在後面跟著來了。

鈴鈴接著道: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掛到那裡去?難道他怕你找不著他?難道他臨死前還想將自己沖洗乾淨?

李尋歡長歎一聲道:一個人乾乾淨淨的來,本該乾乾淨淨的走,只不過,除此之外,他當然還有別的意思。

鈴鈴道:什麼意思?

李尋歡道:因為他不願別人將他的屍身埋葬,也不願別人將他帶走。

鈴鈴道: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他還要在這裡等你。

李尋歡黯然道:他正是為了要等我。

鈴鈴道:他人已死了,還等你幹什麼?

李尋歡仰面向天,一字字:因為他有些話要告訴我。

鈴鈴怔住了,只覺身上有些涼颼颼的,過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說他還有話要告訴你?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他想告訴你什麼?你難道已知道了麼?

李尋歡道:我已知道了。

鈴鈴道:他已告訴了你?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可是──可是你來的時候,他已死了。

第四十六章 英雄與梟雄

李尋歡看了看郭嵩陽的屍體,長歎道:不錯,我畢竟還是來遲了一步。

鈴鈴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還能對你說話?──難道死人還能說話?

李尋歡道:有些話,用不著說出,我也可以聽到。

鈴鈴道:可是──可是我怎麼沒聽見。

她越來越不懂了,所以來越害怕。

人們對自己不懂的事,總會覺得有些害怕的。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道:你也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鈴鈴點了點頭。

李尋歡道:其實他也已將那些話告訴了你,只不過你沒有注意去聽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訴你的話,往往是最可貴的,因為這是他以自己生命換來的教訓,你若能學會聽死人說話,就可以多懂得許多事。

鈴鈴嘴唇已有些發白,道:可是死人說話我怎麼能聽到呢?

李尋歡道:要學會聽死人說的話,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幾年,活得好些,就該想法子學會。

他神色很鄭重,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鈴鈴道:我──我不知道該怎樣學,你肯教我麼?

李尋歡道:你再仔細聽聽。

鈴鈴閉起了眼睛。

她的確是在一心一意的聽,可是她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李尋歡道:不但要耳朵聽,還要用眼睛聽。

鈴鈴張開了眼睛。

只見郭嵩陽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劍鋒刺破了很多處,再被朱水沖激,此刻幾乎也是赤裸著的。

他的肌膚已變成灰色,因為他的血已流盡,再經過泉水沖洗,一還是社的皮肉都翻了起來,卻看不到絲毫血跡。

過了很久,李尋歡問:你已聽出了什麼?看出了什麼?

鈴鈴道:我──我看出他身受了很多處傷,一共有十──十九處。

李尋歡道:何以見得?

鈴鈴道:因為他的傷口都很短,也不太深,顯見只是一種兵刃的尖鋒刺破的。

李尋歡道:為什麼一定是劍尖?

鈴鈴道:因為刀尖槍尖都不可能有這麼鋒利。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已學會很多了。

鈴鈴笑道:由此可見,傷他的人一定是荊無命,因為上官金虹用的是龍鳳環,不是劍。上官金虹也許並沒有來。

李尋歡道:也許他雖然來了,卻沒有出手。

鈴鈴點著頭,忽然道:這些劍傷都是斜的,下面較深,上面較淺。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由此可見,對方的劍每一劍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這種劍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聽人說荊無命的劍法詭異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李尋歡道:不錯,他的劍法不但詭秘怪異,而且專走偏鋒,每一劍出手的部位,都是對方絕不會想到的。

他指著郭嵩陽膝蓋上一處傷口道:你看這一劍──這一劍若是自上刺下,那倒也平平無奇,但這傷口也是下深上淺,可見對方這一劍也是從下面反撩上來的。

鈴鈴道:不錯。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蓋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這傷口,就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種部位出手。

鈴鈴只有點頭。

李尋歡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後還有七處傷口,以郭嵩陽的武功,絕不會將後背都賣給對方。

鈴鈴道:不錯,我若和人交手時,也不會將背對著人的。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他這些傷口一定是在兩人身形交錯時被荊無命所傷的,那麼荊無命的劍只有從自己的肋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對方。

他歎息道:自脅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見的劍法,最怪的是,這幾劍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見,荊無命必定已在兩人身形交錯時那一瞬間,改變了握劍的姿勢,可乘勢將劍反刺而出,他變勢與出手,顯見只是一個動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鈴鈴聽得呆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歎了口氣,道:原來他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

李尋歡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該受這多處傷的。

鈴鈴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高手決鬥,勝負往往只在一招之間,無論誰的劍法有了絲毫破隙,對方絕不會放過。

鈴鈴道:這我明白。

李尋歡道:你想,嵩陽鐵劍享譽武林二十年,單以劍法而論,已可算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又怎會在一場比鬥中接連露出二十六處破綻,接連被對方刺傷二十六處呢?

鈴鈴道:這倒的確有些奇怪。

李尋歡道:還有,荊無命的劍法既然那麼毒辣,郭嵩陽這二十六處傷口都是輕傷,荊無命又怎會在他接連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綻後,還不能一劍刺死他呢?

鈴鈴道:是呀──這是為什麼呢?

李尋歡沉重的歎息了一聲,道:這只因郭嵩陽這二十六次破綻,都是故意露出的。

鈴鈴道:故意露出來的──他難道故意要荊無命刺傷他?

李尋歡道:不錯,就因為他破綻是故意露出來的,所以每次都能及時閃避,所以他每次受的傷都不太重。

鈴鈴更不懂了,道:他這麼做又是為什麼?

李尋歡長歎道:他這樣做,只為了將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告訴我!

鈴鈴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半晌,她又流下淚來,道:我本來以為世上連一個好人都沒有,人們交朋友,也是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個人若要好好的活著,就得先學會如何去利用別人,欺騙別人,千萬不能講什麼道義,否則吃虧的一定是自己。

李尋歡道:這些話,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兒教你的。

鈴鈴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卻知道,這世上畢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間也的確有輕生死,重義氣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陽屍身前跪了下來,道:郭先生,你雖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幫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兩個人在行走著,斜陽的餘輝照著他們的衣服,他們的衣服上也閃耀著一種詭異的金光。

他們走得不快也不慢,看來都很安詳,除了腳步移動外,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但他們的身上似乎帶著種無形的殺氣,他們還未走入樹林,林中的歸鴉已被這種殺氣所驚,紛紛飛起。

生命,在他眼中看來根本就已足輕重。

他絕不允許任何有生命之物壓在他頭上!

樹林裡很昏暗。

走到這裡,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腳步,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後面一人的腳步也隨著停下。

前面一個正是上官金虹,此刻道:郭嵩陽的劍法如何?

荊無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荊無命道:很好,在七大劍流掌門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與你交手時,露出的破綻卻達二十六次之多。

荊無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點了點頭道:不錯,有三次你未出手,為什麼?

荊無命道:因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綻是故意露出來的。

荊無命道:不錯,所以我不願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來練劍!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露出那些破綻?

荊無命道:不知道,我沒有去想。

除了殺人的劍法外,他什麼事都不願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綻,為的就是要你刺傷他。

荊無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絕非我們敵手,所以才這麼樣做,好讓李尋歡看了他身上的傷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頭,接著道:由此可見,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尋歡人跟著去的,你我現在若是回頭,必定可以在那裡找到他!

李尋歡正在阿飛的木屋中找著柄鋤頭,正在掘墳-死在哪裡,就葬在哪裡,這正是大多數江湖人的歸宿。

鈴鈴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因為他不願鈴鈴動手,他要一個人掘成這個墳墓,他該做的事,從不願任何人插手。

此刻鈴鈴道:你真的要將郭先生葬在這裡?

李尋歡點了點頭。

鈴鈴道:一個人只要死得光榮,無論葬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是麼?

李尋歡道:是。

鈴鈴道:那麼你就不該將他葬在這裡。

李尋歡道:不葬在這裡,葬在哪裡?

鈴鈴道:你應該將他再掛到那邊的飛泉中。

李尋歡沉默著。

鈴鈴道:象上官金虹和荊無命這樣的角色,遲早必定會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麼?

李尋歡:是。

鈴鈴道:荊無命自然不願讓你看破他劍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們一想到這一點,就必定會立刻回來。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他們回來時,若是發現郭先生的屍體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必定會想到你來過。

李尋歡點了點頭。

鈴鈴道:那麼,等到他們和你交手時,就必定會將劍法改變了,是麼?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那麼郭先生的這一翻心血豈非就白廢了麼?

李尋歡還是在繼續揮動著他的鋤頭,墳墓已將墓掘成了。

鈴鈴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應該讓他死得有價值,所以你就應該將他埋葬在這裡。

李尋歡道:你說的,也都想到過。

鈴鈴道:那為何不將郭先生的屍身掛回原來的地方?

李尋歡一字字:我不能這樣做,他為我而死,我──鈴鈴道;就因為是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這樣做,否則他豈非等於白死了?

他死得能瞑目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道:我敢打賭,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絕不會再回到這裡來的!

荊無命已回過頭。

上官金虹:你要回去找他?

荊無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想與小李飛刀決一死戰,可是你現在絕不能去!

荊無命道:為什麼?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是去了,必敗無疑!

荊無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劍柄,聲音也變得嘶啞,道:你怎麼知我必敗無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殺了郭嵩陽,殺氣已減,李尋歡此刻卻正是悲憤填膺,你若與他交手,在氣勢上你已輸給他三分。

荊無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經一戰,再加以長途跋涉,體力難免更弱些,李尋歡在那裡以逸待勞,又佔了三分便宜。

荊無命道:可是你──上官金虹:你我若是聯手,自然能致他死,只不過──你怎麼知李尋歡是一個人去的?他若是和孫老兒在一起又如何?

荊無命道:憑他們兩人,也未必能──上官金虹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我早已告訴過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許勝,不許敗,一定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荊無命默然。

上官金虹道:何況,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荊無命道:我還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荊無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勝人,就因為你的無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與劍勢必都要日漸軟弱──上官金虹又道:你從不動心,如今怎會有情,是誰打動了你?

荊無命霍然轉過身,道:沒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問你那人是誰,但你若想勝過別人,若想勝過李尋歡,就得恢復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復昔日的你,就得先殺了那令你動心的女人。

說到這裡,他轉過身,走入了樹林。

他的雙手已緊握住了劍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尋歡的心情就和他的腳步一樣沉重。

郭嵩陽終於已葬了,這名震天下的劍客,歸宿也正和許多平凡的人一樣,只不過是一盃黃土。

他死得是否比別人有價值得多?

李尋歡黯然,他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陽本可不必死,不必死的人死,豈非有些癡?

也許古往今來的英雄們多少都有些癡!

李尋歡自己又何嘗不癡?

鈴鈴緊隨著他,忽然道:你怎麼知道上官金虹他們絕不會再來?

李尋歡道:因為他是當代的梟雄,梟雄們的行事總和別人不同。

鈴鈴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他們一擊出手,無論中與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有利的機會,他們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歎了口氣道:梟雄絕不會癡,所以和英雄不同。

鈴鈴道:英雄都很癡麼?
第四十七章 大歡喜女菩薩

李尋歡道:癡並不可笑,因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學得會這「癡」字。

鈴鈴笑了,道:這癡也要學?

李尋歡道:當然,無論誰想學會這癡字,都不是件易事,因為癡和呆不同,只有癡於劍的人,才能練成精妙的劍法,只有癡於情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真情,這些事,不癡的人是不會懂的。

鈴鈴垂下了頭,似在咀嚼著他這幾句話中的滋味。

過和很久,她才輕歎一聲,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確懂得了許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絕不會帶我走。

李尋歡半晌道:至少我會先陪你回去。

鈴鈴道:那麼,我們為何不走地道?那條路豈非近得多麼?

他笑了笑,柔聲道:只有那些見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歡走地道,一個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雖然沉重,卻總是想令別人覺得開心些。

鈴鈴果然笑了笑道:好,我聽你的話,以後絕不做老鼠。

李尋歡仰面向天,歎了口氣,道:你看,這裡有清風,有明月,還有如此清的流水,這些,那些專走地道的人哪裡能享受到。

鈴鈴笑道:我倒寧願天上掛的是月餅,地上流的是美酒──她嚥了口口水,又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肚子實在餓了,餓得要命,回去後,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廚房,做幾樣好吃的──她語聲忽然頓住,因為她已嗅到一陣酒菜的香氣,隨風傳來,這味道在深山中自然傳播得特別遠。

李尋歡道:炸子雞、紅燒肉、竦椒──還有極好的陳年花彫。

鈴鈴道:你也聞到味道了?

李尋歡道:年紀大了的人,耳朵雖也許會變得有點聾,眼睛也會變得有些花,但鼻子卻還是照樣靈得很的。

鈴鈴道;你可嗅得出這味道是從哪裡來的?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鎮上那小店絕沒有這麼好的酒,也做不出這麼好的菜。

鈴鈴道:何況那小店早就關門了。

李尋歡道:也許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宵夜。

鈴鈴道:絕不會,這鎮上住的幾十戶人家我都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節省,就算偶爾想弄頓宵夜吃,最多也不過煮碗麵,打兩個蛋而已。

李尋歡沉吟道:也許他們家有遠客來了,所以特別招待──鈴鈴道:也不會,絕沒有一家的媳婦,能燒得出這麼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道:這裡能燒得出好菜的只有一個人。

李尋歡含笑道:誰?

鈴鈴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皺了皺眉,道:所以我才奇怪,我還沒有下廚房,這酒菜的香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李尋歡道:這酒菜的香氣,就是從你那小樓上傳來的。

長街靜寂。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熄滅了,但一轉入楓林,就可發現那小樓上依然是燈火通明。

不但那酒菜的香氣是從小樓上傳來的,而且樓上還隱約可以聽見一陣陣男女混雜的笑聲。

鈴鈴怔住了。

李尋歡淡道:莫非是你們家小姐回來了?

鈴鈴道:絕不會,她說過至少要等三五個月後才會回來。

李尋歡道:你們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許又有遠客來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動手弄些酒菜吃。

鈴鈴道:我先上去瞧瞧,你──李尋歡道:還是我先上去的好。

鈴鈴道:為什麼?這些人既然在樓上又燒菜,又喝酒,鬧得這麼厲害,顯然並沒有什麼惡意,你難道還怕我先上去有危險不成?

李尋歡道:我只不過也很餓了。

他搶先走上小樓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感到有人在小樓上佈了個陷阱,正等著他上去。

樓上的門是開著的。

李尋歡一走到門口,就彷彿呆住了。

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這麼多、這麼胖的女人。

他這一生中見到的胖女人,加起來還沒有現在一半多。

屋子晨坐著十來個女人,她們都坐在地上,因為無論多麼大的椅子她們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但誰也不能說她們是豬,因為像她們這麼胖的豬世上還少見得很,而且豬也絕沒有她們吃得這麼多。

李尋歡走到門口時候,恰巧有一大盤炸子雞剛端上來,這十幾個胖女人正好一齊在吃炸子雞。

堆酒菜的桌子旁鋪著七八床絲被,最胖的一個女人就坐在那裡,還有五六個男人在旁邊圍著她。

這些男人一個個都穿著極鮮艷的衣裳,年紀也很輕,長得也都不算難看,有的臉上還擦著粉。

他們身材其實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這女人一比,簡直就活像個小猴子。

那五六個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替她扇扇子,有的手裡捧著金盃,在餵她喝酒。

還有兩個臉上擦著粉的,蜷伏在她腳下,她手裡撕著炸雞,高興了就撕一塊喂到他們嘴裡。

幸好李尋歡很久沒吃東西,否則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來,他平生再沒有瞧見過比這令人噁心的事。

但是他並沒有回頭,反而大步走了進去。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著他。

無論任何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變得很侷促,很不安。

李尋歡並沒有。

就算他心裡有這種感覺,表面也絕對看不出來。

他還是隨便地走著,就算是走上金殿時,他也是這樣子,他就這麼樣一個人,無論誰也沒法子使他改變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瞇了起來。

她眼睛並不小,現在卻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線,她脖子本來也許並不短,現在卻已被一疊疊的肥肉填滿了。

她坐在那裡簡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李尋歡靜靜地站在她面前,淡淡笑了笑,道:大歡喜女菩薩?

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李尋歡道:久仰得很。

大歡喜女菩薩道:但你卻沒有逃走。

李尋歡道:我為何要逃走?

大歡喜女菩薩也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忽然間,她全身的肥肉都開始震動了起來。

滿屋子的人都隨著她震動了起來,本來伏在她背上的一個穿綠衣服的男人,竟被彈了出去。

桌上的杯盤碗盞叮噹直響,就像地震。

幸好她笑聲立刻就停止了,盯著李尋歡道:我雖還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的來意我已知道。

李尋歡道:哦?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是為了藍蠍子來的,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她殺死我那寶貝徒弟,就是為了你?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所以你想來救她?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眼睛瞇了起來,帶著笑意道:想不到你這男人倒還有點良心,她為你殺人倒還不冤枉。

她一挑大拇指道:但藍蠍子也真可算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講義氣,有骨頭,她殺了我的徒弟,非但沒有逃走,反而敢來見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這麼樣的一個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對兒。

李尋歡沒有辯駁,微笑道:女菩薩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盡。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想將她帶走?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若已殺了她呢?

李尋歡道:那麼──-我也許就要替她報仇了!

大歡喜女菩薩又笑了起來,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膽子,我倒還真捨不得殺你。

她的腿一伸,將伏在她腿上的一個男人彈了起來,道:去,替這位客人倒酒。

這男人穿件滾著花邊的紫紅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卻已縮了起來,臉上居然還抹著厚厚的一層粉。

看他的五官輪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個很英俊的男人。

只見他雙手捧著金盃,笑嘻嘻送到李尋歡面前,道:請。

一個人落到這種地步,居然還笑得出口。

李尋歡暗中歎氣,接著金盃道:多謝。

他無論對什麼人都很客氣,他覺得人總是人,他一向不願傷害別人,就算那人自己在傷害自己。

金盃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

李尋歡一飲而盡。

大歡喜女菩薩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這些男人誰也比不上你。

那穿紫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過來,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請,再盡這一杯。

李尋歡怔住了。

這男人居然認得他。

大歡喜女菩薩皺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個李探花?

那男人道:李探花只有一個,就是大名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大歡喜女菩薩怔住了。

屋子裡所有的眼睛都發了直。

小李飛刀!

近十餘年來,江湖中幾首已沒有比他更響亮的名字!

大歡喜女菩薩突又大笑起來,道:好,久聞李探花不但有色膽,也有酒膽,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除了你之外,別人也沒有膽子到這裡來。

那男人道:小李飛刀,例不虛飛,這就叫藝高膽大!

李尋歡一睦在盯著他的臉道:卻不知道閣下是──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貴人多忘事,連老朋友都不認得了麼?

大歡喜女菩薩目光閃動,道:你的人他雖已不認得,你的劍法他想必還是認得的。

那男人笑道:我的劍法──我的劍法連我自己都忘了。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沒有忘,快去拿你的劍來。

那男人倒真聽話,走到後面去了。

那男人的身形雖已有些佝僂,但走起路來倒不慢,還不到半盞茶功夫,就捧著柄鳥鞘長劍走了出來。

大歡喜女菩薩道:來,露一手給他瞧瞧。

笑聲中,已將手中的大半隻雞向這男人拋了出去。

只聽叮的一聲,劍光一閃。

這男擰身,拔劍,劍光匹練般飛出。

大半隻雞已變得四片,一連串穿在劍上。

李尋歡失聲道:好劍法!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劍法,如此迅速的出的,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這一招劍法李尋歡看來熟悉得很,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還彷彿曾經和他交過手。

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過來,道:這雞炸得還不錯,李探花請嘗一塊。

黃澄澄的炸雞串在拓森森的劍上,果然顯得分外誘人。

碧森森的劍光宛如一池秋水。

李尋歡聳然失聲,竟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奪情劍!」

這男人掌中的劍,竟是奪情劍!

望著這男人,李尋歡全身都在發冷,道:游龍生,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的游少莊主。

這男人笑嘻道: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你到底是沒有忘了我。

他似乎笑得太多,臉上粉在簌簌地往下落。

這真的就是游龍生?這真的就是兩年前雄姿英發,不可一世的少年豪傑?

李尋歡只覺全身的汗毛都堅了起來,他不但為他悲痛,也為他惋惜。

但游龍生自己卻似已完全麻木了。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藏劍山莊的廚子做不出這麼好的雞來麼?

游龍生道:他們做出來的炸雞簡直就像木頭。

大歡喜女菩薩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這種炸雞麼?

游龍生道:吃不到。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過得開心不開心?

游龍生笑道:開心死了。

大歡喜女菩薩道:藍蠍子和我,若要你選一個,你選誰?

游龍生似乎爬到她腳下去,笑嘻嘻道:當然是選我們的女菩薩。

大歡喜女菩薩撫著肚子大笑起來,道:好,這小子總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場!

她忽然指著自己的咽喉,道:來,往我這地方刺一刺,給李探花瞧瞧。

游龍生道:那不行,若是傷了女菩薩,那怎麼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大歡喜女菩薩笑罵道:小兔崽子,憑你也能傷得了我,放心刺過來吧!

她居然抬起了頭,伸直了脖子在等。

看游龍生遲疑著,眼珠子不停地在轉,突然道:好!

但見寒光閃動,如驚虹,如掣電。

游龍生劍法之快,雖不及阿飛,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頂尖的高手,李尋歡曾經和他交過手,對他的劍法自然清楚得很。

大歡喜女菩薩端正地坐在那裡,居然連動都不動,她若是個男人,倒真像一尊彌陀佛。

劍光已閃電般刺入了她咽喉!
第四十八章 女巨人

游龍生不但劍法快,手裡用的奪情劍也可算是柄吹毛斷髮的利器,李尋歡對這柄劍的鋒利也清楚得很。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軀能擋得住這一劍!

只聽一聲驚呼,游龍生的人竟突然彈了出來,跌坐在李尋歡身旁的一個胖女人身上。

這女人吃吃笑著,摟住了他。

再看那柄劍,還插在大歡喜女菩薩的咽喉上。

但大歡喜女菩薩卻還是好好坐在那裡,笑瞇瞇地瞧著李尋歡。

李尋歡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這位大歡喜女菩薩,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將這柄劍夾住!

這種功夫別人非但別人沒有看到過,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只聽她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處,這話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女菩薩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

這一點也不得不承認,因為誰也沒有她那麼多肥肉。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也聽說過你的飛刀,百發百中,連我那寶貝乾兒子都躲不開你的一刀,你自己當然也覺得自己滿不錯了,是嗎?

李尋歡沒有說話。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就是仗著你的刀,才敢到這裡來的,是嗎?

她帶著笑道:但你那手飛刀能殺得了我麼?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殺不了。

大歡喜女菩薩笑了,道:你現在還想不想將藍蠍子帶走呢?

李尋歡道:想。

大歡喜女菩薩臉色也不禁變了變,但立刻笑道:有趣有趣,你這人真有趣極了,你想用什麼法子將藍蠍子帶走呢?

李尋歡疲乏:我慢慢地想,總會想出個法子來的。

大歡喜女菩薩眼又瞇了起來,道:好,那麼你就留在我這裡,慢慢地想吧。

李尋歡道:這裡既然有酒,我多留幾日也無妨。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這酒可不是白喝的。

李尋歡道:你想要我怎樣?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本來我還嫌你稍老了一點,但現在卻越看你越中意了,所以,你也用不著再想別的法子,只要你留在這裡陪我幾天,我就讓你將藍蠍子帶走。

李尋歡還是在笑,悠悠道:你不嫌我老,我卻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將身上的肉去掉一兩百斤,就算陪你幾個月也無妨,現在麼──他搖了頭,淡淡道:現在我實在沒有這麼好的胃口。

大歡喜女菩薩面上驟然變了顏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好。

她忽然一揮手。

坐在李尋歡四側的幾個胖女人立刻站了起來。

她們的人雖然胖,但動作卻不慢,腿一伸,四面八方地向李尋歡包圍了過來。

屋頂很低,李尋歡既不能往上躍,也不能往外衝──看到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簡直一看著就噁心。

但這些女人卻擠越近,竟似想將他夾在中間,他的飛刀若出手,縱能擊倒一個,別的人照樣還是要衝上來的。

若真的被她們夾住,那滋味李尋歡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道:李尋歡,我知道連少林寺的羅漢陣都困不住你,但你若能破了我這肉陣,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她笑聲越來越大,小樓下的木架,也被壓得吱吱發響。

李尋歡眼睛亮了,他忽然想到了鈴鈴。

鈴鈴沒有上樓。

她不會眼看著李尋歡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整座樓都垮了下去,只聽哎喲,噗咚之聲不絕於耳,滿屋子的人也隨著跌了下去。

屋頂也裂開了個大洞。

李尋歡身形掠起,燕子般自洞口穿出。

他以為大歡喜女菩薩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四百斤,這一跌下去,縱然能爬起來,至少也得費半天勁。

誰知這大歡喜女菩薩不但反應快得驚人,輕功也絕不比別人差,李尋歡身子剛掠出,就聽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大歡喜女菩薩又將屋頂撞破了個大洞,就像是個大氣球似地飛了出來,連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

小樓還在繼續往下倒塌,灰土瀰漫,瓦礫紛飛。

李尋歡頭也不回,掠下地面。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笑道:李尋歡,你既已被我看中,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笑聲中,她整個人已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李尋歡只覺風聲呼呼,就彷彿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壓下。

他的手突然向後揮出。但見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終於出手!

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鮮血飛泉般自大歡喜女菩薩臉上標出。

這一次李尋歡飛刀取的並非她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飛刀一出手,就知道絕不會落空。

他有這信心。

但大歡喜女菩薩的笑聲卻仍未停頓,笑得李尋歡有點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回頭,只見大歡喜女菩薩正一步向他走過來,面上鮮血流個不停,飛刀還插在她眼眶裡。

但她卻絲毫不覺痛苦,格格笑道:李尋歡,我已看上你,你就跑不了的,你還有幾把飛刀,一齊使出來吧,像這麼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裡大嚼起來。

一柄精鋼鑄成的飛刀,竟被她生生嚼碎。

李尋歡不禁怔住了。

這女人簡直不是人,簡直是個上古洪荒時代的巨獸。

蛤就在這時,突聽大歡喜女菩薩發出一聲驚天劫地般的狂吼,整個樹林都似已被這吼聲震得搖動起來。

李尋歡只見到一點碧森森的劍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著,就有一股鮮血暴雨般飛濺了出來。

然後,才見到游龍生雙手握著奪情劍的劍柄,一把三尺七寸長的奪情劍,已全都刺入了大歡喜女菩薩的後背。

劍尖自後背刺入,前心穿出。

大歡喜女菩薩的人跟著倒下,恰巧壓在游龍生身上。

只聽喀嚓之聲一連串的響,游龍生全身的骨頭都似已被她壓斷,但他卻咬緊牙關,不出一聲。

大歡喜女菩薩牛一般地喘息著,道:是你──原來是你!

游龍生也喘息:你想不到吧──大歡喜女菩薩道:我對你不壞,為何要暗算我?

游龍生臉上的冷汗一粒往外冒,咬牙道:我一直沒有死,就為的是在等著這麼樣的一天──她已被壓得連呼吸都已將停止,眼前漸漸發黑,只覺得大歡喜女菩薩身子一陣抽搐,忽然滾了出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李尋歡那雙永遠都帶著一抹憂鬱的眼睛,他也感到有一雙穩定的手正在替他擦著額上的冷汗。

這雙手雖然隨時都取人的性命,卻又隨時都在準備著幫助別人,這雙手裡有時握著的雖是殺人的刀,但有時卻握著滿把同情。

游隴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失敗了,只能掙扎道:我不是游龍生。

李尋歡黯然半晌,才沉重地點了頭,道:你不是。

游龍生道:游龍生早已-早已死了。

李尋歡道:是,我明白。

游龍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見到游龍生。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別的我都不知道。

游龍生嘴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嗄聲道: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實在是運氣,我只恨──他只覺一口氣似已提不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我只恨為何不死在你手裡!

黎明。

楓林外添了三堆新墳。是游龍生、藍蠍子和大歡喜女菩薩的墳──掘墳的正是她自己的門下。

她們對大歡喜的死,竟絲毫不覺得悲憤,顯見這位女菩薩並非真的有菩薩心腸,活著時也並不討人歡喜。

使這小樓倒塌的,果然是鈴鈴。

她自己覺得得意:我只不過弄鬆了一根柱子,小樓就倒了下來,若不是我見機得快,險些就要被活活壓死。

見到大歡喜的門下一個個全都走了,她又覺得很奇怪!

她們為什麼沒有替師傅報仇的意思呢?

李尋歡道:這也許是因為那位女菩薩只顧著拚命填她們的肚子,卻忘了去照顧她們的心。

鈴鈴道:不錯,一個人的肚子若太飽,就懶得用心了。

鈴鈴的小嘴嘟了起來,恨恨道:我知道你心裡只有藍蠍子,她的腰比我細。

李尋歡道:你以為我心裡只有藍蠍子?

鈴鈴道:當然,為了她,你不惜冒那麼大的險,不惜去拚命,其實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著你為她操心。

李尋歡道:她活著時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

鈴鈴道:那麼──我難道就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道:當然是。

鈴鈴道:你既然肯為死了的朋友去拚命,為什麼不能替活著的朋友想想呢?

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道:我本來就沒有親人,現在連家都沒有了,你難道真能眼看著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飯吃?

李尋歡只有苦笑。

他發覺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會說話了。

鈴鈴從指縫裡偷瞟了他一眼,悠悠道:何況,你若不帶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

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飛?

阿飛正在喝湯。

牛肉湯,燉得很香,很濃。

阿飛捧在手裡慢慢地啜著,眼睛茫然直視著湯的邊緣,一點表情也沒有,彷彿根本辨不出這碗湯的滋味。

林仙兒坐在對面,手托著腮,溫柔地望著他,道:最近你臉色不太好,多喝些湯吧,這湯滋補得很,冷了就不好吃了。

阿飛仰起頭,將一大碗湯全都喝了下去。

林仙兒輕輕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

阿飛道:好。

林仙兒道: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

阿飛道:要。

林仙兒嫣然道:這就對了,最近你吃飯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該多喝幾碗湯。

屋子很簡陋,卻是新粉刷過的,連廚房的牆都沒有被油煙燻黑,因為他們剛搬來不到兩天。

林仙兒又添了碗湯,捧到阿飛面前,笑道:這地方雖不大,菜市場卻不小,只不過賣肉的有點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錢。

阿飛忽然道:明天我們不喝牛肉湯了。

林仙兒道:為什麼?你不喜歡?

阿飛道:我喜歡,可是我們喝不起。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你用不著為錢發愁,這幾年狐皮衣服正風行,上個月你打的狐狸,我一共賣了二十七兩銀子,到現在還沒用完。

阿飛道:總要用完的,這地方又沒有狐狸可打。

林仙兒道:等用完時再說吧,何況,我還有私房錢。

阿飛道:我不能用你的錢。

林仙兒眼圈立刻紅了,低頭道:為什麼不能?這些錢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是我替人家縫補,用十根手指辛苦賺來的。

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林仙兒說著說著,眼淚已流下來,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錢,都已聽你的話分給人家了,你難道不信?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是不信,只不過……我應該養你的,我不能讓你受苦。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們兩人既然已這麼好了,你就該再分什麼你的,我的,連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你難道不知道?

阿飛閉上眼睛,將她的一雙手緊握在手裡,只要能永遠握住這雙手,他再也不要什麼別的。

阿飛終於睡著了。

林仙兒將自己的手悄悄地從他手裡抽出來。

然後,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關起了門,回到了自己的屋裡,從一雙簡陋的小木箱裡,取出了個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從木瓶中倒出些閃著銀光的粉末,就著茶吞了下去,這些銀粉她每天都不會忘記吃的。

因為這是珍珠磨成的粉,據說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駐。

望著手裡的小木瓶,林仙兒不覺笑了。

阿飛若知道這瓶珍珠粉值多少錢,一定會嚇一跳。

她發覺男人都很容易受騙,尤其容易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欺騙,所以她一向覺得男人不但很可憐,也很可笑。

她從未遇到過一個從不受騙的男人。

也許只有一個──李尋歡。

一想起李尋歡,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尋歡是不是已死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遠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矮健的青衣少年抬著頂小轎健步如飛而來,就在門口停下。

過了半晌,林仙兒悄悄走了出來,掩起門,坐上轎,將四面的簾子都放落,竹簾並不密,別人雖瞧不見她,她卻可以瞧見別人。

轎子已抬起,向來路奔去。

往前走,就是片樹葉還未枯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個小小的土地廟,右面是一堆堆荒墳。

轎子就在這裡停了下來。

前面的轎夫,自轎底取出了個燈籠,燃起了燭火,高高挑起,上面還畫著一朵朵鮮紅的梅花。

燈籠一燃起,就忽然鬼魅般出現幾條人影,分在四個方向,向轎子這邊奔了過來。

這四人腳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很興奮,但發現除了自己外還有別人時,四個人腳步都立刻變了,腳步也緩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帶著些警戒之色,還帶著些敵意。

從樹林裡走出來的是個圓臉的中年人,身上穿得很華麗,看來像是個買賣做得很發財的人。

但他的行動卻很矯健,武功的根基顯然不弱。

從墳堆間走出的有兩個人,右面的一個短小精悍,看來彷彿有些鬼鬼崇崇,輕功卻可算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來絲毫不起眼。

但他的輕功卻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還高一籌。

從祠堂走出的一人年紀最輕,氣派也最大,雖施展輕功,但腳步沉穩,目光炯炯,武功也顯然比別人高。

林仙兒顯然知道來的是這四個人,也沒有掀簾子瞧一眼,更沒有下轎子,只是銀鈴般笑了笑,道:四位遠來辛苦了,這裡也沒有備酒替四位洗塵接風,真是抱歉得很。

四個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來彷彿想搶著說話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閉上了嘴。

林仙兒柔聲:我知道四位都有話要說,但誰先說呢?

那模樣最現凡的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是站在那裡,似乎不敢和別人爭先。

那藍衣少年皺了皺眉,背負著雙手,傲然轉過了頭,他顯然不屑和這些人為伍,是以也不願爭先。

那圓臉的中年人臉上堆滿了微笑,向黑衣人拱手,道:兄台先請。

黑衣人倒也不客氣,縱身一躍,已到轎前。

林仙兒笑道:兩個月不見,你的輕功更高了,真是要喜可貨。

黑衣人陰鷙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過獎了。

林仙兒道:我求你做的兩件事,想必定是馬到成功,我知道你從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寶慶那一帳都已完全收齊了。

這裡共九千八百五十兩,開的是山西同福號的銀票。

林仙兒自轎子裡伸出一雙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將那疊銀票全都接了過去,似乎先點了點數目,才笑道: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還盯在林仙兒的手方才伸出來的地方,似已看得癡了,這時才勉強笑道:謝字不敢當,只要姑娘還記得我這人就行了。

林仙兒道:但那說書的孫老頭和他那孫女呢?你想必已追出了他們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頭,道:我本來一直跟著他們的,但到了中道上,這兩人就忽然失蹤了,這兩人就像──就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

林仙兒不說話了。

黑衣人輕笑:這兩人的行蹤實在神秘,表面上雖裝做不會武功,但我絕不想念,只要姑娘再給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們的來歷。

林仙兒沉默半晌,歎口氣,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們的,這件事你雖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會兒我還有要求你幫忙的事。

黑衣人這才鬆了口氣,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話了。

那圓臉的中年人這才向另兩人抱拳陪笑道:失禮,失禮──他一面向轎子這邊走過來,一面不停地作揖。

林仙兒笑道: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你現在真不愧是個大老闆的樣子。

這人一揖以地,滿臉帶著笑,道:我只不過是姑娘手下的一個小夥計而已,姑娘若不賞飯吃,我就得捲鋪蓋,大老闆這三字,我是萬萬不敢不的。

林仙兒柔聲道:說什麼老闆,講什麼夥計,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這生意總有一天是你的。

這中年人滿臉起了紅光。

他一連謝了林仙兒好幾遍,才從懷中取出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這裡是去年一年賺的純利,也開的是同福號的銀票,請姑娘過目。

林仙兒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實可行,而且人又能幹──她早已將銀票接了過去,一面說話,一面清點,說到這裡,口氣忽然變了,再也沒有絲毫笑容,道:怎麼只有六千兩?

中年人陪笑道:是六千三百兩。

林仙兒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兩。

林仙兒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道:前年好像──有一萬多。

林仙兒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買賣越做越回去了,照這親戚再做兩年,咱們豈非就要貼老本了麼?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這兩年不興緞子衣服,府綢的賺頭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就一定會有轉機了。

林仙兒默然半晌,聲音變得溫柔,道:這兩年來,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該回家去享幾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驟然大變,顫聲道:可是──可是那邊的生意──林仙兒道:我自然會找人去接,你不用操心。

中年人滿面驚恐之色,身子一步步往後退,話未說完,突然凌空一個翻身,飛也似地向暗林那邊逃了出去。

但他剛逃幾步,突見寒光一閃。

慘呼聲中,血光四濺,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藍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鋼長劍,劍尖猶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只是淡道:好劍法。

藍衫少年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將劍上的血漬在鞋下擦了擦,挽手抖出了個劍花,嗆的,劍又入鞘。

灰衣人靜靜地站著,也不說話了。

他等了很久,見到這藍衫少年並沒有和他搶先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轎子前走了過去。

林仙兒也許早已知道這人不是兩句好話可以買動的,也沒有跟他客氣,一武器就問:龍嘯雲已回了興雲莊?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個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歸之外,還有個姓呂的,據說是呂奉先的常弟,用的也是雙戟,看樣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兒道:那賣酒的駝子呢?

灰衣人道:還在那裡賣酒,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誰也猜不透他的來歷。

林仙兒笑道:但我樂──你必定已打聽出一點來了,無論那人是什麼攣,要瞞過你這雙眼睛卻困難得很。灰衣人笑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錯,那駝子必定和說書的孫老頭有些關係,說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壓倒的孫老二。

林仙兒似也覺驚異,又沉默了半晌,道:你再去打聽打聽,明天──她聲音越說越低,灰衣人只有湊過頭去聽,聽了幾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張臉上也露出了歡喜之色,他走的時候,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

林仙兒的確有令男人服貼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著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給他一刀。

但這時林仙兒已又從轎子裡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蔥般的手,在夜色中看來更是瑩白如玉。

黑衣人癡了。

林仙兒柔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後天晚上──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旁說了幾句話。

黑衣人滿面都是喜色,不停地點頭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麼會忘記。

他走的時候,人似已長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藍衫少年才走了過來,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有什麼法子呢?他們可不像你跟我,我總得敷衍他們。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這少年的手,柔聲道:你生氣了麼?

藍衫少年板著臉道:哼。

林仙兒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個孩子似的,快上轎子,我替你消氣。

藍衫少年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淒厲的慘呼──聲音是從樹林裡傳出來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樹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來,他一步往後退,鮮血也隨著往下落。

黑衣人也正想往樹林裡去,瞧他這樣子,臉色也變了,剛停了腳,灰衣人已倒在他腳下。

他莫非在樹林裡遇見了鬼麼?

殺的厲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一伸手,拔出了鞋筒裡的匕首,眼睛瞪著那黑黝黝的密林,嗄聲道:是什麼人?

樹林裡寂無人聲,過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高而頎長,帶著頂寬大的笠帽,緊壓在眉際,遮去了面目,他不但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佩劍的法子也和別人不同,只是隨便地斜插在腰帶上。

劍不長,還未出鞘。

這人看來也並不十分兇惡,但黑衣人一瞧見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發起冷來,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這人身上竟似帶著種無聲的殺氣。

荊無命。

荊無命既然還活著,死的自然是李尋歡。

林仙兒笑了。

但她只是笑心裡,面上卻像是怕得要命。將那藍衣少年的手握著更緊,顫聲道: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藍衣少年勉強笑道:不管他是誰,有我在這裡,你還怕什麼?

林仙兒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絕沒有任何人敢來碰我一根手指。

藍衣少年挺起胸,道:對,無論他是誰,只要他敢過來,我就要他的命!

其實他已也被荊無命的殺氣所懾,手心裡已在冒著冷汗,只不過他還年輕,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荊無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裡雖握著柄匕首,他用這柄匕首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將這柄比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荊無命那雙死灰色的眼睛。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連瞧都沒有他一眼,冷冷道:你手裡這把刀能殺得死人麼?

黑衣人怔住了。

這句順得實在有點令人哭笑不得,但別人既已問了出來,他也沒法子不回答,只有硬著頭皮道:自然能殺得死人的。

荊無命道:好,來殺我吧。黑衣人怔住了,半晌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荊無命道:因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黑衣人不由自主後退兩步,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閃電般刺出。

但他的匕首剛刺出,劍光已飛起。

接著,就是一聲慘呼,再看荊無命的劍已又回到鞘中,彷彿根本沒有拔出來過。

好快的劍!

藍衣少年也是使劍的名家,自己一向覺得劍法已夠快了,從嚴也不信世上還有人的劍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

林仙兒看他的肯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動,忽然放開了他的手,道: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還是快逃走吧,用不著管我。

藍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歲,就一定會聽話得很,一個人活到四五十歲時,就會懂得性命畢竟要比面子可貴得多,若有人說:生命固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定是年輕小伙子說出來的。

說這話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歲。

藍衣少年咬著牙,嗄聲道:你用不著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氣還不十分堅決,也沒有衝過去的意思。

林仙兒道:不──你不能死,你還有父母妻子,還是趕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擋著他,反正我只是孤伶的一個人,死也也沒關係。

藍衣少年突然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林仙兒又笑了。

一個女人若要男人為她拚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他知道她是愛他的,而且也不惜為他死。

這法子林仙兒也不知用過多少次,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這一次不但心裡在笑,臉上也在笑。

因為她知道這藍衣少年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了。

這藍衣少年不但劍法頗高,用的也是把好劍。

剎那間,他已向荊無命刺出了五劍,卻連一句都沒說,他早已看出無論說什麼也沒有用。

荊無命居然沒有出手。

藍衣少年這五劍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處刺過去,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個空。

荊無命忽然道:你是點蒼門下?

藍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劍再也刺不出去,這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彷彿根本就沒有看他。

他實在不懂這人怎會看出他的師承劍法。

荊無命道:謝天靈是你的什麼人?

藍衣少年道:是──是家師。

荊無命道:郭嵩陽已死在我劍下。

他忽然無頭無尾地說出這句話來,好像前言不對後語。

但這藍衣少年卻不明白他的意思。
第五十章 溫柔陷阱

謝天靈乃點蒼掌門,號稱天南第一劍客,平生縱橫無敵,卻曾在郭嵩陽手下敗過三次,而且敗得心服口服。

如今連郭嵩陽都已死在他劍下,謝天靈自然更不是他的敵手,謝天靈的弟子就更不必說了。

藍衣少年的臉色變了。

無論誰都可看出荊無命絕不是個說大話的人。

荊無命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藍衣少年咬著牙,不說話。

只見劍光一閃,荊無命的劍不知何時已出手。

冰涼的劍尖,不知何時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荊無命冷冷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藍衣少年汗如雨下,嘴唇已咬得出血,嗄聲道:你為何不索性殺了我?

荊無命道:你想死?

藍衣少年大聲道:大丈夫死有何懼?你只管下手吧!

他雖然拚命想裝出視死如歸的豪氣,卻裝得並不太高明。

荊無命道:我若不想殺你,你也想死麼?

藍衣少年怔住了。

若是還能好好地活著,有誰會真的想死?

荊無命道:我知道你本想為她而死,要她覺得你是個英雄,但你若真的死了,她還會喜歡你麼?

他冷冷道:她若死了,你還會不會喜歡她?

藍衣少年說不出話來了。

他覺得好冰冷的劍鋒已離開了他的咽喉。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呆子。

荊無命道:在女人眼中,一百個死了的英雄,比不上一個活著的懦夫,這正如在你眼中,一百個死了的美人,也比不上一個活著的女人……這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

藍衣少年擦了擦汗,勉強笑道:我明白了。

荊無命道:現在你還想死麼?

藍衣少年紅著臉道:活著也沒有什麼不好。

荊無命道:很好,你總算想通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素來不喜多話,今日卻說了很多,為的就是要你想通這道理……

等你想通這道理,我才好殺了你。

藍衣少年駭然道:你要殺我?

荊無命道:我從來只發問,不回答,只有對快死的人是例外。

藍衣少年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要殺我,為何又要說那些話。

荊無命道:因為我從不殺自己想死的人……你若本想死,我殺了你也無趣得很。

藍衣少年狂吼一聲,一劍刺出。

他的吼也很短促,因為他的手剛抬起,荊無命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嘴,那冰冷的劍鋒就貼在他舌頭上。

是鹹的。

他畢竟嘗到了死的滋味。

劍已入鞘。

荊無命有個很奇特的習慣,那就是他每次殺了個人後,一定將劍很快地插回劍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再用了似的。

因為他知道別人看到他的劍還在鞘中時,總會比較疏忽大意些。

他喜歡疏忽大意的人,這種人死得通常是比較快的。

林仙兒一直在瞧著他,仔細觀察著他每一個動作,她目中一直帶著溫柔的笑意,就彷彿初戀的少女在瞧著自己的情人。

荊無命始終沒有向她這邊瞧過一眼。

林仙兒已擺出了最動人的姿勢,在迎接著他。

他已走了過來,卻還是沒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兒雖還在笑著,瞳孔卻已收縮。

她已發覺有些不對了。

和她好過的男人若再見著她,那雙眼睛一定會像餓貓般盯著她,但這男人卻連眼角都未瞟過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樣。

林仙兒的腰肢扭動著,那兩個年輕的轎夫眼睛早已發直了,根本未瞧見那比閃電還快的劍光。

他們的慘呼剛出,荊無命的劍已入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兒面前。

但他那雙死灰的眼睛,還是空空洞洞地凝注著遠方。

遠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不敢看我?難道怕看了我一眼後,就不忍殺我了麼?

荊無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過了很久,才厲聲道:你已知道我要來殺你?

林仙兒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一個人無論多冷酷,多無情,但要殺他自己所愛的人時,神色看來總會有些不同的。

她淒然一笑,接著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我既然也快死了,你總該回答我吧?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問吧,對將死的人,我從不說謊。

林仙兒凝注著他的臉,一字字:我只問你,是誰要你來殺死我的?為了什麼?

荊無命的手緊握,厲聲道:沒有別人,也沒有理由。

林仙兒道:一定有別人……要殺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她笑了笑,笑得更淒涼,然後才幽幽地接著道:我知道你愛我,絕不忍殺我。

荊無命的手握得更緊,幾乎已可聽到他的骨節在響。

但他面上還是毫無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道:我有把握,你若不愛我,就不會殺死這些人了。

荊無命居然沒打斷她的話,反而在等著她說下去。

林仙兒道:你殺他們,只因你在嫉妒。

荊無命道:嫉妒?

林仙兒道:只要碰過我的人,甚至看過我的人,你就想要他們的命,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愛我,怎會吃醋?

荊無命的臉色發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殺你,我要殺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兒道:你若真要殺我?為什麼連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荊無命的手緊緊握著劍柄,甚至在這種黯淡的燈光下,也可看出他臉上正在一粒粒地冒著汗。

冷汗。

林仙兒盯著他的臉,緩緩道:你若連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殺了我,也一定會後悔的。

她試探著,慢慢地伸出了手。

荊無命沒有動。

林仙兒的手終於握住了他的手,然後她的人也偎入了他的懷裡,她的手也從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聲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帶我去見他吧。

她的手指動得很靈巧,而且總知道應該在什麼地方停住。

荊無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緊張,嗄聲道:你……你要見誰?

林仙兒道:去見那要你來殺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讓他改變主意……

她咬著他的耳朵輕輕地接著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荊無命還是沒有看她,卻緩緩轉過頭,望著那黝黑的樹林。

林仙兒眼珠子一轉,悄悄道:他就在那樹林裡?

荊無命沒有回答,已用不著回答。

林仙兒柔聲道:好,我去見他,他若一定不肯放過我,你再殺我還來得及。

荊無命等她轉過身,目光才終於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雙死灰色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麼感情呢?是歡愉?是悲傷?是悔恨?

這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樹林裡,看不到一點光。

林仙兒雖然走得並不快,還是幾乎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這人站在那裡,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實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來卻令人覺得高不可攀。

林仙兒本來當然可以避開的,但她並沒有這麼樣做,整個人已倒入了這人的懷裡。

這人居然沒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兒喘息著,自己站穩了,喘息著道:這裡真黑──-真對不起。

她站得和這人距離還不到一尺,她相信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動。

這人卻只是緩緩道:你能令荊無命不殺你,用的就是這種法子?

林仙兒道:要他殺我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上官幫主?

這人道:不錯,我可以告訴你,你這種法子,對我是沒有用的。

他的聲音既不冷酷,也不險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絕不帶絲毫感情,無論說什麼話,都好像是在唸書。

林仙兒道:那麼,我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麼法子,不妨都用出來試試。

林仙兒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動的,但你為什麼要荊無命殺我?

上官金虹道:隨時要殺人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訓練出一個全無感情的人並不容易,我不能看著他毀在你手上。

林仙兒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殺了我,你的損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我自然比荊無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只會殺人,我也會殺人,他殺人還要用劍,還要流血,這已經落了下乘,殺人非但要看不見血,也用不著刀。

上官金虹道:他殺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兒道:快固然不錯,但慢也有慢的好處,你說是麼?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會殺人外,還有什麼好處?

林仙兒道:我很有錢,我的錢已多得連數都數不清,多得可以要人發瘋。

上官金虹道:這好處的確不小。

他聲音裡似已有了笑意,因為他很瞭解錢的用處。

林仙兒道:我當然也很聰明,可以幫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錯,你一定很聰明,笨人是絕不會有錢的。

林仙兒道:除此之外,我當然還有別的好處……

她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很媚,笑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會知道我說的不假。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是男人。

樹林裡,已開始有霧。

荊無命全身已被霧水濕透。

他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霧很濃,什麼都瞧不見。

是什麼聲音?是呻吟?還是喘息。

林仙兒道:天已快亮了,我還是要回去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誰?

林仙兒道:阿飛,你當然聽說過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為何還沒有殺了他,你殺人的確太慢。

林仙兒道:我不能殺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若殺了他,李尋歡就一定會殺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說話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也沒有殺死李尋歡,否則也就不會要荊無命來殺我了,你就是要荊無命去對付李尋歡,所以才怕他變得軟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尋歡?

林仙兒歎道:簡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兒道:他比你還可怕,因為我可以打動你,卻絕對無法打動他。

她又歎了口氣,道:他這人什麼都不要,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道: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點。

林仙兒道:他唯一的弱點就是林詩音,但我卻不敢用林詩音去要挾他。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沒有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無論做什麼都沒有把握。

她長長歎息一聲:所以只要他活著,我就不敢動。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放心,他活不長的。
第五十一章 奇峰迭起

霧淡了。

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那雙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著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邊緣滴落。

他似乎沒有看到上官金虹一個人走出了樹林。

上官金虹也沒有瞧一眼,不快不慢地從他面前走過,淡淡道:今天有霧,一定是好天氣。

荊無命默然半晌,道:今天有霧一定是好天氣。

他終於轉過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終於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霧中。

這條街鬧得很,幾乎就和北平的天橋一樣,什麼樣的玩意買賣都有,現在雖然沒到正午,但街道兩旁已擺起各式各樣的攤子,賣各式各樣的零食,耍各式各樣的把戲,等待著各式各樣的主顧。

到了這裡,鈴鈴的眼睛都花了,簡直從來也沒這麼開心。

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李尋歡會帶她到這裡來逛街,她實在沒想到。

原來他有些孩子氣。

看到李尋歡手裡還拿著串糖葫蘆,鈴鈴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蘆是剛買來的,買了好幾串,鮮紅的山楂上,澆著亮晶晶的冰糖,看來就像是一串串發光的寶石。

沒有一個女孩子不愛寶石,鈴鈴吵著將剛做好的幾串全買了下來,只可惜她只有兩隻手,拿不了這麼多。

女孩子買東西,只會嫌少,不會嫌多的。

李尋歡只有替她拿著。

其實他自己也買過糖葫蘆,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叫憂愁,什麼叫煩惱。

現在呢?

現在他也沒有空煩惱,他一直在盯著一個人,已盯了很久。

這人就走在他前面,身上背著個破麻袋,腳下拖著一雙爛草鞋,頭上壓著頂舊氈帽,始終也沒有抬起頭來,就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他走起路來雖然彎腰駝背,連脖子都縮了起來,但肩膀卻很寬,若是挺直了腰,想必是條魁偉的漢子。

無論如何,這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最多也不過是個落拓失意的江湖客,也許只不過是乞丐。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就盯上他了。

他走到哪裡李尋歡就盯到哪裡,所以才會到這條街來。

奇怪的是,盯著他的,居然還不止李尋歡一個人。

李尋歡本來想趕過去瞧瞧他的臉,卻忽然發現他後面有個人一直在暗暗地尾隨他。

這人很瘦,很高,腳步很輕健,穿的雖是套很普通的粗布衣服,但目光閃動間,精氣畢露。

李尋歡一眼就看出他絕不是普通人。

他倒並沒有留意李尋歡,因為他全付精神都已放在前面那乞丐身上,那乞丐走得快些,他也走得快些,那乞丐停下腳,他也立刻停下腳,裝做在拍衣服,提鞋子,一雙眼睛卻始終未曾放鬆。

他看來正是個尾隨盯梢的大行家。

這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盯著個窮乞丐呢?

他又是為了什麼?他和前面那乞丐又有什麼關係?

那乞丐卻似全不知道後面有人在尾隨著他,只是彎著腰,駝著背,在前面慢慢地走著,從來也未曾回頭。

路上有人給他錢,他就收下,沒人給他錢,他也不討。

鈴鈴眼珠子不停地轉,忽然拉住李尋歡衣角,悄悄道:我們是盯那要飯的梢麼?

這小姑娘倒真是個鬼精靈。

李尋歡只好點了點頭,輕聲道:所以你說話一定要小聲些。

鈴鈴道:他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盯他的梢?

李尋歡道:你不懂的。

鈴鈴道:就因為我不懂,所以才要問,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大聲問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因為他看來很像我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鈴鈴更奇怪了,道:你的朋友?難道是丐幫門下?

李尋歡道:不是。

鈴鈴道:那麼他是誰呢?

李尋歡沉下了臉,道:我說出他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

鈴鈴沉默半晌,還是忍不住:們前面也有個人在盯著他,你看出來沒有?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眼光倒不錯?

鈴鈴也笑了道:那人又是誰呢?他也是你的朋友嗎?

李尋歡道:不是。

鈴鈴眼珠子又在轉,道:不是他的朋友?難道是他的仇家?

李尋歡道:也許──鈴鈴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告訴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那朋友很奇怪,從不願別人幫他的忙。

鈴鈴道:可是他==這句話說了一半,她的嘴終於也閉上了。

因為這時她已在忙著用眼睛去瞧,她眼睛已瞧得發直。

這條街很長,他們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那乞正走到一個賣餛鈍的攤子面前。

離餛飩攤不遠處,有個人正挑著擔子在賣酒,幾個人正蹲在擔子前喝酒,其中還有個賣卜算命的瞎子,臉色似乎有些發青。

街對面,屋簷下,站著個青衣大漢。

一個賣油炸臭豆腐的正挑著擔子,往路前面走了過來。

另外還有個很高大的婦人,一直低著頭站在花粉攤子前面買針線,此刻一抬頭,才看出她眼睛已只剩下一隻。

那乞丐剛走到這裡──賣酒的忽然放下擔子。

喝酒的瞎子也立刻放下酒碗。

青衣大漢一步從屋簷下竄出。

獨眼婦人一轉身,幾乎將花粉攤子都撞翻了。

再加上那一直盯在後面的瘦長江湖客,幾個人竟忽然分成四面八方的向那乞丐烏黑了過去。

那賣臭豆腐乾的擔子一橫,正好擋住了那乞丐的去路!

街上雖不止這幾個人,但這幾人卻無疑分外令人觸目。連鈴鈴都已看了不對了,李尋歡面上更不禁已變了顏色,他早就覺得這乞丐看來很像鐵傳甲,現在更毫無疑問。

他更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他知道這幾人和鐵傳甲都有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這次出手,必已計劃得極為周密,絕不容鐵傳甲再逃出他們的掌握,若知道有人出手救他,也許地不顧一切,先置他於死地了。

李尋歡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鐵傳甲受到任何傷害,他生平只欠過幾個人的情,鐵傳甲正是其中之一。

他絕不能損失鐵傳甲這個朋友。

就在這一瞬間,幾個人已將那乞丐擠在中間。

寒光閃,已有三柄利刃抵住了他的前心和後背,四下這才發覺是怎麼回事,立刻紛紛散開。

誰也不願捲入這種江湖仇殺的事件。

只聽那賣卜的瞎子冷冷道:慢慢地跟著我們走,一個字都不要說,明白了嗎?

那青衣大漢咬著牙,厲聲道:你老老實實地聽話,還可多活些時,若是敢亂打主意,咱們立刻就要你的命。

那乞丐反應似乎遲鈍已極,直到現在才點了點頭。

獨眼婦人用力在他肩上一推,咬著牙道:快走,還等什麼?

她不推也就罷了,這一推,幾個人全都怔住了。

那乞丐頭上的破氈帽已被推得跌了下來,露出了臉。

黃滲滲的一張臉,彷彿大病初癒,中間卻有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正咧開大嘴,瞧著這幾人嘻嘻地傻笑。

這哪裡是鐵傳甲,簡直活脫脫像是個白癡。

李尋歡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那獨眼婦人已氣得人身都在發抖,厲聲道:老五,這是怎麼回事?

瘦長的江湖客臉色發綠,就像是見了鬼似的,顫聲道:明明是鐵傳甲,我一直沒有放開過他,怎麼會──怎麼會變──變了。

青衣大漢恨恨跺了跺腳,反手一掌,打在那乞丐的臉上,大吼道:你是誰?究竟是誰?

那乞丐手捂著臉,還是在傻笑,道:我是我,你是你,你為什麼要打我?

賣酒的漢子道:也許這廝就是鐵傳甲改扮的,先剝下他臉上一層皮再說。

賣卜的瞎子忽然冷冷道:不用,這人絕不會是鐵傳甲。

直到現在,只有他臉上還是冷冷冰冰的不動聲色。

青衣大漢道:二哥聽得出他的聲音?瞎子冷冷道:鐵傳甲寧死也不會被你打一巴掌不回手的。

瘦長的江湖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道:這人一定是和鐵傳甲串通好了的,故意掉了包,將我們引到這裡,好讓那姓鐵的乘機逃走。

獨眼婦人怒道:你是幹什麼的?怎會讓他們掉了包。

那江湖客垂下了頭,道:也許──他上廁所的時候,我總不能──青衣大漢怒吼道:原來你和那姓鐵的是同黨,我宰了你。

他搶著根扁擔,就往那乞丐頭上打了下去。

到了這時,李尋歡已不能不出手了。

無論這乞丐是不是真的癡呆,是不是鐵傳甲的朋友,他總算幫了鐵傳甲的忙,李尋歡總不能眼見著他被人打死。

何況,若想知道鐵傳甲的消息,也得從這人身上打聽。

李尋歡的身子已滑了出去。

但他一步剛滑出,突又縮回,這一收一發,一動一靜當真是變化如電,別人根本就未看出。

他已用不著出手。

只聽格的一聲,那青衣大漢打下去的扁擔突然平空斷成了兩截,青衣大漢一下子打寬,自己身子險些栽倒。

誰也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將這根扁擔打斷的,每個人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紛紛喝道:是什麼人敢多事出手?

屋簷下一人淡淡道:是我。

大家齊隨聲望了過去,才發現說話的是個長身玉立的白衣人,正背負著雙手,仰面觀賞著掛在屋簷下的一排鳥籠。

籠中鳥語啁啾。

這白衣人似乎覺得鳥比人有趣得多,連眼角都未向這這些尋仇的江湖客們瞧一眼。

他眼角也有了皺紋,但劍眉星目,面白如玉,遠遠看來仍是位翩翩濁世的佳公子,誰也猜不出他的年紀。

青衣大漢大吼道:就是你這小子打斷了我的扁擔?

白衣人這次連話都不說了。

青衣大漢、獨眼婦人,紛紛怒喝著,似乎已想衝出去。

突聽那賣卜的瞎子輕喝道:停住。

他已自地上拾起了錠銀子,冷冷道:這位公子雖打斷了你的扁擔,但這錠銀子要買百把根扁擔也足足有餘,你不多謝人家,還敢對人家無禮?

青衣大漢瞧瞧手裡半根扁擔,又瞧了瞧瞎子手裡的銀錠,似乎再也不信這位文質彬彬的白衣人能用小小的一錠銀子打斷他的扁擔。

白衣人忽然仰面大笑起來,朗聲道:好,想不到你這瞎子的眼睛竟比別人的都有用,這錠銀子,就歸你吧。

賣卜的瞎子神色不變,冷冷道:老朽眼睛雖瞎,心卻不瞎,從不敢做味心的事。

他將銀子在手裡拈了拈,緩緩道:扁擔只要一錢銀子一條,這錠銀子卻是足足有十兩重,公子就算要賠我們的扁擔,也用不這許多。

他一面說話,一面將手裡的銀子搓成條銀棍,左手一拗,拗下了一小塊,冷冷地道:這一錢銀子老朽拜領,多下的還是物歸原主。

但見銀光一閃,他的手一揮,三尺長的銀棍已夾帶著風聲向白衣人刺出,用的赫然竟是武當兩儀劍法聽一招妙著。

但見銀光閃動,一招間已連刺白衣人前胸五六處大穴。

直等銀棍刺到眼前,白衣人突然伸出中食兩指在棍頭一夾,他兩根手指竟宛如精剛利劈,隨手一剪,就將銀棍剪下了一截。

白衣人淡淡道:你劍法倒不弱,只可惜太慢了些。

他說一個字,手指一剪,說完了這句話,一根三尺長的銀棍已被他剪成十六七節,叮叮噹噹落了滿地。

鈴鈴遠遠地瞧著,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悄悄道:這人的手難道不是肉做的?

別人看著那瞎子手裡剩下的一小段銀棍,一個個都已面如死灰,那裡還諮得出半句話來。

白衣人又背負起雙手,冷冷道:銀子我已送出,就是你的,你還不撿起來?

賣卜的瞎子臉色更青得可怕,忽然彎下腰,將地上的銀子一塊塊地撿了起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青衣大漢、獨眼婦人們也垂著頭,跟在他身後。

鈴鈴笑道:來得威風,去得稀鬆,這些人至少還不愧為識時務的俊傑。

李尋歡沉吟著忽然道:你看到那邊賣包子水餃的小吃麵鋪了麼?

鈴鈴笑道:不但早就看到了,而且早就想去嘗嘗。

李尋歡道:好,你就在那裡等我。

鈴鈴呆了呆道:你要去追那要飯的。

那乞起已爬了起來,正笑嘻嘻地往前走,既沒有過去向那白衣人道謝,也沒有瞧別人一眼。

剛才發生的事,似乎都與他無關。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我有話要問他。

鈴鈴的眼圈有些紅了,低頭問道;我不能陪你去麼?

李尋歡道:不能。

鈴鈴幾乎快哭了了出來,道:我知道,你又想甩開我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也想吃水餃,怎麼會不回來?

鈴鈴道:好,我就相信你,你若騙我,我就在那裡等你一輩子。

那乞丐走得並不快。

李尋歡卻也並不急著想追上他,這條街的人實在太多。

人多了說話有些不便,何況,他發覺那白衣人的眼睛竟一睦在盯著他,彷彿忽然覺得他這人畢竟還是比鳥有趣得多。

李尋歡也很想仔細看看這白衣人,方纔他露的那手指剪銀棍的功夫,實在已引起了李尋歡的興趣。

武林中像他這樣的高手並不多。

事實上,李尋歡不想不出世上誰有他這樣的指上功力──鈴鈴形容的話並不過份!

這人的手指簡直不像是肉做的。

只要是練武的人,遇著這樣身懷絕技的高手,不是想去和他較量較量,就是想去和他結交結交。

若換了平日,李尋歡也不會例外。

現在他卻沒有這種心情,他尋找鐵傳甲已有很久,始終也得不到消息,這一次機會他絕不能錯過。

白衣人已向他走過來了,似乎想攔住他的去路。

幸好方才散開的人群現在又聚了過來,爭著一睹那白衣人的風采,李尋歡就趁著這機會,擠出了人叢。

再抬頭看時,那乞丐竟已走到街的盡頭,向左轉了過去。

左邊的一條街,人就少得多了,也不太長。

李尋歡大步趕了過去,那乞丐竟已不見,一直走完這條街,再轉過另一條街,竟還是瞧不見那乞丐的影子。

他怎會忽然失蹤了。

李尋歡沉住了氣,沿著牆角慢慢地向前走。

這條街上兩旁都是人家後門,前面一個門洞裡,似乎蹲著個人,手裡也不知拿著什麼東西,正在往自己身上擦。

李尋歡還未看到他的人,已看到那頂破帽。

那乞丐原來躲到這裡來了。

他在幹什麼?

李尋歡不想驚動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乞丐還是吃了一驚,趕緊將手裡的東西往背後藏。

只不過李尋歡的眼睛可比他手快得多了,早已看到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小段銀子,顯然就是方纔那白衣人剪下來的,已被他擦得雪亮。

李尋歡笑了笑道:朋友貴姓?

那乞丐瞪著他,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得你,你也不認得我。

李尋歡還是微笑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那人你一定認得的。

第五十二章 陷阱

那乞丐搖著頭道:我什麼人也不認得,什麼人也不認得我,我一個人也不認得,一個人也不認得我。

這人果然有些癡癡呆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覆覆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裡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

李尋歡正想用別的法子再問問他時,他卻已往李尋歡腋下鑽了過去,一溜煙似地跑了。

他跑得很快,卻絕不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李尋歡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著氣,道:你這人想幹什麼?想搶我的銀子?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

幸好這條路很僻靜,不見人蹤,否則李尋歡倒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

那乞丐叫的聲音更大,道:快把銀子還給我,不然我跟你拚命。

李尋歡道:只要你回答我幾句話,我不但將這點銀子這給你,還送你一錠大的。

那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很久,才點頭道:好,你要問我什麼?

李尋歡道:你可是鐵傳甲的朋友?

那乞丐搖頭道:我沒有朋友-窮要飯的都沒有朋友。

李尋歡道:那麼,你為何要幫他的忙?

那乞丐頭搖得更快,道:誰的忙我也不幫,誰也沒幫過我的忙。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今天難道沒有見到過一個身材很高大,皮膚很黑的,臉上長著大鬍子的人麼?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一個。

李尋歡道:你在哪裡看到他的?

那乞丐道:在茅房裡。

李尋歡道:茅房?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闖了進來,問我想不想賺幾斤酒喝。

李尋歡笑道:誰不想賺幾斤酒喝。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還破爛,哪裡像有錢買酒給我喝的樣子。

李尋歡笑道:越有錢的人,越喜歡裝窮,這道理你不明白?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點也不錯,那小子果然有錠銀子,而且還給我看了,我就問他要我怎麼樣才能賺得到這錠銀子。

李尋歡道:他怎麼說?

那乞丐笑道:我以為他一定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樣,誰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換套衣服,然後低著頭走出去,千萬不要抬頭。

李尋歡笑道:這銀子賺得倒真容易。

他這次真是從心裡笑出來的,像鐵傳甲那樣的人,現在居然也會用這金蟬脫殼之計了,實在是令人歡喜。

那乞丐笑得更開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

李尋歡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銀子比他的更好賺。

那乞丐道:真的?

李尋歡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出來──他將家財分散的時候,鐵傳甲堅持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費用。這些年來,他就是以此渡日的,否則他莫說喝酒,連吃飯都要成總是,這也是他要感激鐵傳甲的許多種原因之一。

那乞丐望著他手裡的銀子,眼睛都直了。

李尋歡笑道:只要你能帶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將這些銀子都給你。

那乞丐立刻搶著道:好,我帶你去,但銀子你卻一定要先給我。

李尋歡立刻用兩手將銀子捧了過去。

只要能找得到鐵傳甲,就算要他將心捧出來,他也願意。

那乞丐笑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一面將銀子手忙腳亂地往懷裡揣,一面嘻嘻地笑著道:我看你這銀子一定是偷來的,否則怎會如此輕易就送人。

他搶銀子的時候,自然難免要碰到李尋歡的手。

他的手剛碰到李尋歡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李尋歡只覺手腕上像是突然多了道鐵箍。

接著,他的人竟被拎了起來。

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駭人,這一搭、一勾,兩個動作中,竟包藏了當代武林中四種最可怕的武功。

他手指剛搭上李尋歡手指時,就使出了內家正宗的沾衣十八跌的內力,無論任何人被他沾著,都再也休想甩開。

接著,他就使出了傳自武當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搭住了李尋歡的脈門,無論任何人的脈門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

然後,他再以分筋錯骨手錯開李尋歡的筋骨。

最後他那一招,用的卻是塞外摔跌的手法,無論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來。

這乞丐將每種功夫都練得爐火純青,有十足的火候。

李尋歡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卻絕對看不出他是這樣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懷武功,卻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暗算自己。

李尋歡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吃驚過。

李尋歡竟像條死魚般摔在地上,摔得他兩眼發黃,幾乎暈了過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漸漸消散時,他瞧見那乞丐的臉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隻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地瞧著他。

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暗算我?

難道他早已認出我是誰了?

他和鐵傳甲又有什麼關係?

李尋歡心裡雖然有很多疑問,卻連一句也沒有問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自己還是閉嘴好些。

那乞丐卻開口了,笑嘻嘻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李尋歡笑了笑,道:閣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還有什麼話好說?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將他祖宗八代都罵出來。

李尋歡道:我眼睛並沒有瞎,卻未看出閣下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要罵也只能罵我自己。

那乞丐笑了,搖著頭道:你果然是個怪人,像你這樣的怪人我倒未見過──你再說兩句,就只怕要臉紅了!

他忽然大聲道:這人不但是個君子,而且還是個好人,這種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再不出來,我可不管了。

原來他還有同黨。

李尋歡實在猜不出他的同黨是誰。只聽呀的一聲,旁邊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了六七個人來,看到這幾人,李尋歡才真的吃了一驚。

他永遠想不到這幾人也是那乞丐的同黨。

原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圈套。

第一個從小門裡走出來的,竟是那賣卜的瞎子。

接著,就是那獨眼婦人、青衣大漢、買臭豆乾的小販──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妙計妙計,佩服佩服。

瞎子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冷冷道:不敢。

李尋歡道:原來這件事根本就和鐵傳甲全無關係。

瞎子緩緩道:關係是有的,只不過──那乞丐搶著道:只不過我從來未曾見鐵傳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方才找他們演了那齣戲,完全是為了要你看的。

李尋歡苦笑道:那倒的確是出好戲。

瞎子道:戲倒的確是出好戲,否則又怎能叫李探花上當?

李尋歡道:原來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誰了,而且還早已見到了我。

瞎子道:閣下還未入城,已有人見到閣下。

李尋歡道:各位怎會認得我的?

瞎子道:在下等雖認不得你,卻有人認得你。

李尋歡道:各位既然不認得我,為何對我如此照顧?

瞎子:為的就是鐵傳甲!

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怨毒之意,接著道:一豐等對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會不遠千里而來與我等相見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若不來呢?各位豈非白費了心機?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絕不會不管,你的事他也絕不會置之不理,兩位的關係,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則又怎會定下此計?

李尋歡道:閣下能想得出這樣的妙計,倒也真不容易。

瞎子沉默半晌,緩緩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謀,這隻眼睛怕也就不會瞎的。

李尋歡道:定計的人不是你?

瞎子:不是。

那乞丐笑:也不是我,我腦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會頭疼。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原來各位幕後還另有主謀之人──瞎子道:你也用不著問他是誰,反正你總會見著他的。

他手中竹杖一揚,已點了李尋歡左右只膝的環跳穴冷冷道:你見著他時,也許就會覺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餘的,不如還是早些死了的好。

門雖小而牆高。

門內庭院深沉,悄然無聲。

只聽屏風後一個朗聲笑道:各位已將我那兄弟請來了麼?

一聽到這聲音,李尋歡連指尖都已冰冷。

這赫然竟是龍嘯雲的聲音。

主謀定計的人,竟是龍嘯雲。

瞎子在屏風前就已停住了腳,沉聲道:在下等幸不辱命,總算已將李探花請來了。

話未說完,屋後已搶先走出了一個人來,滿面紅光,卻不是一別幾年的龍嘯雲是誰?

他一行出來,就緊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笑道:一別又是兩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

李尋歡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見我,只要吩咐聲,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勞動這麼多朋友的大駕呢?

那乞丐忽然大笑起來,拍手道:說得好,說得好,連我的臉都被你說紅了,聽了這話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

龍嘯雲卻像是忽然變成了聾子,他們說的話,他竟似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還是握著李尋歡的手,道:我早已算準了兄弟你一定會來,早已準備好接風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見,這次可得痛快地喝幾杯。

他一面搶著扶起了李尋歡,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請入座,請,請。

瞎子的腳卻像是已釘在地上了。

他不動,他的兄弟自然也不會動。

龍嘯雲笑道:各位難道不肯賞光麼?瞎子緩緩道:在下等答應龍大爺做這件事,為的完全是鐵傳甲,如今在下任務已了,等那鐵傳甲來時,只望龍大爺莫要忘記通知一聲。

他沉下了臉,冷冷道:至於龍大爺的酒,在下等萬萬不敢叨擾,龍大爺這樣的朋友,在下等也是萬萬高攀不上的。

他竹杖點地,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廳中已擺起了一桌酒。

菜是珍餚,酒是佳釀,龍四爺請客的豪爽,是江湖聞名的。

那乞丐也不客氣,搶先在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實說,我本來也想走的,但放著這麼好的酒菜,不吃豈非可惜。

他忽然向李尋歡舉了舉杯,道:你也喝一杯吧,這種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

龍嘯雲搖頭笑道:這位胡大俠,兄弟你只怕還不認得──李尋歡道:胡大俠?台甫莫非是不歸二字?

那乞丐笑道:一點也不錯,胡不歸就是我!你嘴裡雖稱我胡大俠,心裡一定在想:哦,原來這人就是胡瘋子,難怪做事說話都有些瘋瘋癲癲的──是不是?

李尋歡笑了笑道:是。

胡不歸大笑道:好,你這人有意思,看來只怕也是個瘋子──你若不瘋,也不會跟龍嘯雲這樣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李尋歡微笑不語。

胡不歸道:但你千萬莫要以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幫他這次忙,只因為我欠過他的情,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過這件事做得實在有欠光明,實在丟人,實在差勁,實在不是東西,實在混帳已極──說著說著,他竟給了自己十七八個耳括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來,龍嘯雲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居然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李尋歡反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笑道:無論如何,胡兄最後那出手一擊,我縱有防備,也是萬萬閃避不開的。

胡不歸突又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簡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計,哪能沾得著你,我害了你,你反來安慰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尋歡只有不說話了。

胡不歸喃喃道:我這人神魂不定,意怒無常,黑白不分,顛三倒四,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實在他媽的不是東西。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著龍嘯雲道:但你卻比我更不是東西,你兒子比你還不是東西,他明明有兩條腿,卻要學狗在地上爬,難道想在桌子下面撿骨頭吃麼?

龍嘯雲臉上也不禁紅了紅,低下頭一看,龍小雲果然已偷偷鑽到桌子,手裡還拿著把刀子,已爬到李尋歡面前。

龍嘯雲一把將他揪了出來,沉著臉道:你想幹什麼?

龍小雲居然神色自若,從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這句話你老人家說對不對?

龍嘯雲道:自然是對的。

龍小雲道:江湖英雄講究的也是有仇必報,有恩必償,他廢去了孩兒一身武功,令孩兒終生殘廢,孩兒想要他兩條腿,也是天經地義的。

龍嘯雲臉色有些發青,道:你想復仇,是麼?

龍小雲道:不錯。

龍嘯雲厲聲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誰?

龍小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這句話還未說完,龍嘯雲的手已摑在他臉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親的八拜之交?他無論怎麼教訓你,都是應該的,你怎可對他有復仇之心?怎也對他無禮?

龍小雲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轉,忽然向李尋歡跪了下去,道:侄兒已知道錯了,侄兒年紀還小,李大叔千萬莫要和侄兒一般見識,就饒了侄兒這一次吧。

李尋歡滿腹辛酸,不知該說什麼,胡不歸已跳了起來,大叫道:這父子兩人我實在受不了,我想吐,他嘴裡大呼大叫,人已衝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騙局

龍嘯雲勉強一笑,道:一個人的名字也許會起錯,但外號卻是絕不會起錯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個名字叫聰明,但一人的外號若是瘋子,他就一定是個瘋子。

李尋歡本來不想說話的,卻忍不住道:但一個人若是太聰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許慢慢地變成個瘋子。

龍嘯雲道:哦?

李尋歡苦笑道:因為到了那種時候,他就會覺得做了瘋子就會變得快樂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瘋子,卻做不到。

龍嘯雲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個聰明人,也永遠不會有這種煩惱。

他當然不會有這種煩惱,他根本不會有任何一種煩惱。

因為他已將各種煩惱全都給別人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低著頭,慢慢地喝了杯酒。

龍嘯雲只是靜靜地瞧著,等著。

因為他知道李尋歡酒喝得很慢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又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抬起頭,道:大哥──龍嘯雲道:嗯。

李尋歡果然道:我心裡一直有句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龍嘯雲道:你說。

李尋歡道:無論如何,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

龍嘯雲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尋歡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大哥你也該早已明白。

龍嘯雲道:是──雖然只說了一個字,卻說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還似乎帶著些慚愧。

他畢竟也是個人。

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總有些人性。

李尋歡道:那麼,大哥償無論要我做什麼,都該當面對我說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去想法子做到。

龍嘯雲慢慢地舉起酒杯,彷彿要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

李尋歡為他做的,實在已太多了。

過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時間有時會改變許多事。

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對我有些誤會──龍嘯雲道:誤會?

李尋歡道:是誤會,完全是誤會,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該誤會我的。

龍嘯雲目中突也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但也有件事我絕沒有誤會。

李尋歡道:哪件事?

這句話問出來,他已後悔了。

他本就該知道的,可怕的是,龍小雲這十來歲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親要說的是什麼了,彎著腰,悄悄的退了出去。

龍嘯雲沉默了很久,笑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很痛苦。

李尋歡勉強道:大多數人都有痛苦。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比別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尋歡道:哦?

龍嘯雲道:因為你將你最心愛的人,讓給了別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潑出,因為李尋歡的手在抖。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還不夠深,因為一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偉大,這種感覺就會將他的痛苦減輕。

這話不但很尖銳,而且也不能說沒道理。

只不過這種道理並不是絕對的。

龍嘯雲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麼,也許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道:也許──龍嘯雲道:當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來是別人讓給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還是在愛著那個人,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這的確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還是種羞辱。

這種話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說出來的,因為這種事對他自己的傷害實在太大、太重!

沒有人能忍心對自己如此羞辱,如此傷害。

但龍嘯雲現在卻將這種事說了出來,在李尋歡面前說了出來。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

他從龍嘯雲的這句話中,發現兩件事:第一:龍嘯雲的確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會變,變得這麼厲害,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或許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李尋歡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可憐的人。

第二:龍嘯雲既已在他面前說出了這種話,只怕就絕不會再放過他!

生死之間,李尋歡本看得很淡。

但現在他能死麼?

話說得並不多。

但每句話都說得很慢,而且每句話說出來之前,都考慮得很久,停頓得很久。

是陰天,天很低。

所以雖然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天色已不知不覺很暗了。

龍嘯雲的面色卻比天色還暗。

他舉起酒杯,又放下,舉起,再放下──他並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願喝,因為他覺得喝酒會使人變得衝動,最冷酷的人,若是衝動起來,也會變得有些感情了。

又過了很久,龍嘯雲終於緩緩道:今天我說的話,本是不該說的。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道:每個人偶爾都會說出一些他不該說的話,否則他就不是人了。

龍嘯雲道:今天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要說這些話。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你可知道我請你來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第一次露出了驚訝之色,動容道:你知道?

李尋歡又重複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沒有等龍嘯雲再問,接著道:你認為興雲莊園中真有寶藏?

龍嘯雲這次考慮得更久,才回答了一個字。

是。

李尋歡道:你認為我知道寶藏在哪裡?

龍嘯雲道:你應該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有個毛病──龍嘯雲道:毛病?什麼毛病?

李尋歡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該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該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龍嘯雲的嘴閉上了。

李尋歡道:其實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龍嘯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相信你,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說謊。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道: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那個人就是你,若說這世上我還有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說的任何話也許都是假的,但這句話卻絕不是騙你。

李尋歡也在凝注著他,長長歎息著道:我也相信你,因為──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龍嘯雲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為你知道你已沒有被我利用的價值,我已不必再騙你,是不是?

李尋歡以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龍嘯雲站了起來,慢慢地踱了兩個圈子。

屋子裡很靜,他的腳步聲卻越來越重,顯見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許只不過是故意讓李尋歡覺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停在李尋歡面前,道:你一定認為我會殺你。

李尋歡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令人無法想像,淡淡道:無論你怎麼樣做,我都不怪你。

龍嘯雲道:但我絕不會殺你。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不錯,你當然知道,你一向很瞭解我。

他突又變得有些激動,接著道:因為我縱然殺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

這四字看來雖平淡,其實卻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著了這件事,你根本無法掙扎,無法奮鬥,無法反抗,就算你將自己的肉體割裂,將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還是無可奈何。

就算你寧可身化成灰,永墮鬼獄,還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許你根本就永遠未曾得到。

龍嘯雲的拳緊握,聲音也嘶啞,道:我雖不殺你,也不能放你。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還有被你利用的價值。

但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無論龍嘯雲如何傷害他,出賣他,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過一句傷害到龍嘯雲的話。

龍嘯雲的拳反而握得更緊,因為只有在李尋歡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賤。

所以李尋歡那種偉大的友情非但沒有感動他,反而他更憤怒。

他緊握著拳,瞪著李尋歡,緩緩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這人早就想見你了,你──你或許也很想見他。

屋子很大。

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很小的窗戶,離地很高。

窗戶是開著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門也很小,肩稍寬的人,就只能側著身子出入。

門也是開著的。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彷彿不願人看出這牆是石壁,是土,還是銅鐵所做。

角落裡有兩張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乾淨,卻很簡樸。

除此之外,屋裡就只有一張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帳冊、卷宗。

一個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閱著,不時用硃筆在卷宗上勾畫、批發,嘴裡偶爾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著的!

因為屋裡沒有椅子,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他認為一個人只要坐下來,就會令自己的精神鬆弛,一個人的精神若鬆弛,就容易造成錯誤。

一點微小的錯誤,就可能令數件事失敗──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個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潰。

他的精神永鬆弛。

他永無錯誤。

他從未失敗。

還有個人站在他身後。

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槍桿。

他就這樣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個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打著轉。

他眼睛連眨都未眨。

蚊子儀在他鼻尖上,開始吸血。

他還是不動。

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癢,也不知哀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活著的。

第五十四章 交換

這兩人自然就是荊無命和上官金虹。像他們這樣的人,世上也許還找不出第三個。

江湖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此簡樸。這簡直是誰也無法想像的事。

因為金錢在他眼中只不過是種工具,女人也是工具。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種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顧。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權力。權力,除了權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他為權力而生,甚至也可以為權利而死:靜。除了翻動書冊時發出的「沙沙」聲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燈已燃起。他們在這裡,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巨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他們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也覺不出飢餓。這時門外突然有了敲門聲。只有一聲,很輕。

上官金虹手沒有停,也沒有抬頭。

荊無命道:「誰?」

門外應聲道:「一七九。」

荊無命道:「什麼事?」

門外人道:「有人求見幫主。」

荊無命道:「是什麼人?」

門外人造:「他不肯說出姓名。」

荊無命道:「為什麼事求見?」

問外人道:「他也要等見到幫主之面時才肯說出來。

荊無命不說話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裡?」

門外人造:「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頭未抬,道:「殺了他!」

門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問道:「人是誰帶來的?」

門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連向松一齊殺1」

門外人道:「是。」

荊無命道:「我去!」

這兩字說出,他的人已在門口,拉開門,一閃而沒。要殺人,荊無命從不落後,何況,向松號稱「風雨流星、一雙流星睡在「兵器譜」中排名十九,要殺他並不容易。來找上官金虹的是誰?找他有什麼事?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這人竟連一絲好奇心都沒有。

這人實在已沒有人性。

他的頭還是未抬,手還是未停。

門開,荊無命一閃而入。

上官金虹並沒有問「死了麼?」

因為他知道荊無命殺人從不失字。:他只是說:「去!向松若未還手,送他家屬黃金萬兩,向松若還手,滅他滿門。」

荊無命道:「我沒有殺他。」

上官金虹這才霍然抬頭,目光刀一般瞪著他。

荊無命面上毫無表情,道:「困為他帶來的人,我不能殺,」

上官金虹厲聲道:「世人皆可殺,他為何不能殺?」

荊無命道:「我不殺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的放下筆,道:「你說,要見我的只是個孩子?」

荊無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個怎麼樣的孩子?」

荊無命道:「是個殘廢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著,終於道:「帶他進來!」

居然會有孩子來求見上官金虹,這種事簡直違上官金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孩子若非太大膽,就是太瘋狂。

但來的確是個孩子。

他臉色蒼白,幾乎完全沒有血色。

他目中也沒有孩子們的明亮光采,目光呆滯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僂著的。

這孩子看來就像是個老人。

這孩子竟是龍小雲。

無論誰見到龍小雲這樣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鋒般射在龍小雲臉上。

無論誰見到上官金虹這種鋒利逼人的目光,縱不發抖,也會嚇得兩腿發軟,說不出話來。

龍小雲卻是例外。

他慢慢的走進來,躬身一禮,道:「晚輩龍小雲,參見幫主。」

上官金虹目光閃動,道:「龍小雲?龍嘯雲是你的什麼人?」

龍小雲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親叫你來的?」

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為何不來?」

龍小雲道:「家父若來求見,非但未能見幫主之面,而且還可能有殺身之禍。」上官金虹厲聲道:「你認為我不會殺你?」

龍小雲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懸於幫主指掌之間,幫主非不能殺,乃不屑殺!」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緩和了下來,道:「你年紀雖小,身體贏弱,膽子倒不小。」

龍小雲道:「一個人若有所求,無論誰的膽子都會大的。」

上官金虹道:「說得好。」

他忽然回頭向荊無命笑了笑,道:「你只聽他說話,能聽得出他是個孩子麼?」

龍小雲雖然垂著頭,卻一直在留意著他們的表情,對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很感興趣。

上官金虹終於開了口,緩緩道:「不說話,是你最大的長處,不聽人說話,卻可能是你的致命傷。」

荊無命這次索性連話都不說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才口過頭,道:「你們求的是什麼事?」

龍小雲道:「每件事都有很多種說法,晚輩本也可將此事說得委婉些,但幫主日理萬機,晚輩不敢多擾,只能選擇最直接的說法。」

上官金虹道:「很好,對付說話嗜嗓的人,我只有一種法子,那就是將他的舌頭割下來。」

龍小雲道:「晚輩此來,只是要和幫主談一筆交易,」

上官金虹道:「交易?」

他臉色更冷,緩緩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談過交易,你可願知道我對付他們的法子?」

龍小雲道:「晚輩在聽著。」

上官金虹道:「我對付他們,也只有一種法子,亂刀分屍!」

龍小雲神色不變,淡淡道:「但這交易卻和別人不同,否則晚輩也不敢來了。」

上官金虹道:「交易就是交易,有何不同?」

龍小雲道:「這交易對幫主有百利而無一害。」

上官金虹道:「哦?」

龍小雲道:「幫主威鎮天下,富可敵國,世上所有的東西,幫主具可予取予求。」

上官金虹道。「確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別人談交易。」

龍小雲道:「但世上還是有樣東西,幫主未必能得到。」

上官金虹道:「哦?」、龍小雲道:「這樣東西本身價值也許並不高,但在幫主說來,就不同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龍小雲道:「因為世上只有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珍貴。」

上官金虹道:「你說那是什麼?」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命!」

上官金虹冷漠的目光突然變得熾熱,厲聲道:「你說什麼?」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命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只要幫主願意,晚輩隨時可將他奉上。」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熾熱的目光又冷漠,他才淡淡道:「李尋歡何足道哉,我根本就從未將他放在眼裡。」

龍小雲道:「既是如此,晚輩告退。」

他再也不說第二句話,長長一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卻絕未回頭。

上官金虹也沒有再瞧他一眼。

龍小雲慢慢的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上官金虹突然道:「慢著。」

龍小雲目中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但等他回過頭時,目光已又變得恭謹而呆滯,躬身道:「幫主還有何吩咐?」

上官金虹並沒有看他,只有凝注著案前的燭火,緩緩道:「你想以李尋歡的命來換什麼?」

龍小雲道:「家父久慕幫主聲名,只恨無緣識荊。」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是廢話,我只想聽你要求的是什麼?」

龍小雲道:「家父但求能在天下英雄面前,與幫主結為八拜之交。」

上官金虹目中突又射出怒火,但瞬即平息,淡淡道:「看來龍嘯雲倒也不愧是個聰明人,只可惜這件事卻做得太笨了。」

龍小雲道:「這種做法的確很笨,但最笨的法子,往往最有效。」

上官金虹道:「你有把握這交易能談成?」

龍小雲道:「若無把握,晚輩何必冒死而來?」

上官金虹道:「龍嘯雲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是麼?」

龍小雲道:「是。」

上宮金虹道:「既是如此,他就不該要你來的。」

龍小雲道:「這只因若是換了別人前來,根本無法見到幫主之面。」

上官金虹道:「你們本是交易的買主,但你一來,情況就變了。」

龍小雲道:「幫主認為可以用我來要脅家父,逼他交出李尋歡來?」

上官金虹道:「正是如此。」

龍小雲突然笑了笑,道:「幫主素有知人之明,但對家父,卻看錯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他寧可讓我殺了你,也不肯交出李尋歡?」

龍小雲道:「正是。」

上官金虹道:「難道他不是人?」

龍小雲道:「是人,但人卻有很多種。」

上宮金虹道:「他是哪一種?」

龍小雲道:「家父和幫主是同樣的一種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一切手段,也不惜犧牲一切。」:上官金虹的嘴閉上了,閉成一條線。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

龍小雲道:「就因為幫主是這種人,是以晚輩才敢說這種話,才能打動幫主這種人。」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我若不答應,你們難道就要放了李尋歡?」

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怕他殺了你們復仇?」

龍小雲道:「他是另一種人,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他若會做這種事,遭遇也不會有今日悲慘。」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們縱然放了他,又怎知我不能親手殺他?」

龍小雲淡淡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連我也躲不過他的那一刀?」

龍小雲道:「至少幫主並沒有十分的把握,是麼?」

上官金虹道:「哼。」

龍小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幫主現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冒這個險?」

上官金虹的嘴又閉上」

龍小雲道:「何況,家父武功雖不甚高,但聲望地位,心計機智,都不在別人之下,幫主與他結為兄弟,也是有利而無害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李尋歡也是他的兄弟,是麼?」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他既能出賣了李尋歡,又怎知不會出賣我?」

龍小雲道:「因為幫主不是李尋歡。」

這種話說得很簡單,也很尖銳。

上官金虹突然縱聲而笑,道:「不錯,龍嘯雲就算有膽子出賣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龍小雲道:「幫主答應了?」

上官金虹驟然頓住笑聲,道:「我怎知道李尋歡已在你們掌握之中?」

龍小雲道:「只要幫主發出請貼,邀請天下英雄來參與家父與幫主結拜之盛典……」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他們敢來?」

龍小雲微笑道:「來不來都不重要,只要大家知道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笑冷道:「你考慮得倒很周到。」

龍小雲道:「這件事幫主也許還要考慮,晚輩就落腳在城中『如雲客棧』,等候幫主的消息。」

他慢慢的又接著道:「只要幫主請貼發出,有人收到,晚輩隨時都可將李尋歡帶到幫主這裡來。」

上官金虹道:「帶到這裡來……哼,你父子只怕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龍小雲道:「這點晚輩自然也知道,連少林寺心眉大師和田七爺都做不到的事,晚輩自然更做不到了,只不過……」

上官金虹道:「不過怎樣?」

龍小雲道:「一路上若有荊先生護送,就可萬無一失了。」

上官金虹沉吟著,還未說話。

荊無命突然道:「我去。」

龍小雲面上初次露出喜色,一揖到地,道:「多謝。」

上官金虹又默然良久,忽然問道:「你武功已被廢,永難復愈,下手的人是李尋歡?」

龍小雲蒼白的面色一下子又變為鐵青,垂下頭,道:「是。」

上官金虹盯著他的臉,一字字問道:「你恨他?」

龍小雲的拳已握,沉默了很久,終於又回答了一個字:「是。」

上官金虹道:「其實你非但不該恨他,還該感激他才是。」

龍小雲愕然抬頭,道:「感激?」

上官金虹冷冷道:「若非他已廢去你的武功,今日你已死在這裡。」

龍小雲的頭又垂下。

上官金虹道:「你小小年紀,已如此陰沉狠毒,不出二十年,就可與我爭一同之雄長,若非你已殘廢,我怎麼能放過你?」

龍小雲緊咬著牙,牙根已出血。

但他的頭始終未曾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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