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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已完成)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四章 有口難言
林仙兒嫣然道:田七爺難道還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絲甲?

  田七眼睛一亮,撫掌道:不錯,這就難怪摩雲兄方纔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兒道:今天我本來不准備到冷香小築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拿件東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築,梅花盜就發現了。

  她美麗的面龐上露出了恐懼之色,道:嚴格說來,那時我並沒有看到他,只覺有個人忽然到了我身後,我想轉身,他已點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說來,這人的輕功也不錯!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他身法簡直和鬼魅一樣,我糊裡糊涂地就被他挾在肘下,騰雲駕霧般被他挾了出去,那時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盜,就問他:你想將我怎樣?為何不殺我!

  田七道:他怎麼說?

  林仙兒咬著嘴脣,道: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陰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閃動,道:原來他並沒有告訴你他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道:他用不著告訴我,那時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在那時候,我突然見到人影一閃,出現在我們面前。

  田七道:來的人想必就是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兒道:不錯,就是他。

  她瞟了阿飛一眼,目中充滿了溫柔感激之色,道:他來得實在太快了,梅花盜似也吃一驚,立刻將我拋在地上,我就聽到他說:你是不是梅花盜?又聽到梅花盜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話未說完,就忽然有一蓬烏星自他嘴裡射了出來,我又是吃驚,又是害怕,眼見著烏光全都射在這──這位公子身上,我只當他也要和別人一樣,死在梅花盜的手裡了,誰知他竟連一點事都沒有──

  接著,我就見到劍光一閃,梅花盜就倒了下去,那一劍出手之快,我實在沒法子形容得出。

  她說到這裡,每個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飛腰帶上的那柄劍,誰也不相信這麼樣的一柄劍能殺得死人,能殺得死梅花盜!

  田七背負著雙手,也在凝注著這柄劍。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說來,閣下莫非早已等在那裡了?

  阿飛道:不錯。

  田七微笑道:閣下一見到他們,就飛身過去擋住了他,就問他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不錯。

  田七微笑道:難道閣下總是守侯在暗中,一見到夜行人,就過去問他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我還沒那麼多功夫。

  田七微笑道:閣下若是偶爾有功夫時,偶爾遇見了個夜行人,會如何問他?

  阿飛道:我為何要問他?他是誰與我何關?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這就對了,閣下縱然要問,也只會問他是誰?譬如說,閣下方纔問公孫摩雲時,也只問:你是誰?並沒有問:你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盜,為何要如此問他?

  田七忽然沈下臉,指著地上的死人道:那麼,閣下為何要如此問這人呢?難道閣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盜?閣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盜,為何還要問?

  阿飛道:只因已有人告訴我,梅花盜這兩天必定會在那附近出現。

  田七眼睛瞅著李尋歡,緩緩道:是誰告訴你的?是梅花盜自己?還是梅花盜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飛絕不會回答這句話,事實上,他只要問出這句話,目的便已達到,也根本不需別人回答。

  大家聽了這話,眼睛不約而同在阿飛和李尋歡身上一轉,心裡已都認定只不過是李尋歡和他串通好的圈套,無論阿飛再說什麼,也不會有人再相信地上這死人真是梅花盜了。

  只見田七忽然轉身走到一個錦衣少年面前,厲聲道:你是不是梅花盜?

  那少年吃了一驚,吶吶道:我──我怎會是他──-

  話未說完,田七忽然出手點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個梅花盜被我捉住了。

  他轉過頭來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盜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紛紛著道:你是不是梅花盜?

  我看你纔是梅花盜!

  梅花盜怎地越來越多了?

  阿飛鐵青著臉,手已緩緩觸及劍柄。

  李尋歡忽然嘆了口氣,道:兄弟,你還是走吧!

  阿飛目光閃動道:走?

  李尋歡微笑道:有田七爺和趙大爺這樣的大俠在這裡,怎肯將梅花盜給你這初出茅廬的少年人殺死?你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阿飛的手緊握著劍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這種人說話了,可是我的劍──

  李尋歡道:你就算將他們全都殺了也沒有用,還是沒有人會承認你殺了梅花盜,這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麼?

  阿飛發亮的眼睛漸漸變成灰色,緩緩道:不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這道理,否則你就會像我一樣,遲早還是要變成梅花盜。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學會聽話,是麼?

  李尋歡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肯將出風頭的事都讓給這些大俠們,這些大俠們就會認為你少年老成,是個可造之纔,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了棺材,就會輪到你成名了。

  阿飛沈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看來是那麼瀟灑,卻又是那麼寂寞。

  他微笑著道:如此看來,我只握是永遠也不會成名的了。

  李尋歡道:那倒也未嘗不是好事。

  看到阿飛的微笑,李尋歡的笑容就更開朗了,他們笑得就像是正在說著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這兩有什麼毛病,誰知忽然間阿飛已到了李尋歡身旁,挽起李尋歡的手,道:成名也罷,不成名也罷,你我今日相見,好歹總得喝杯酒去。

  李尋歡道:喝酒,我從來也沒有推辭過的,只不過今日──

  田七微笑著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飛臉色一沈,冷冷道:誰說的?

  田七微笑著揮了揮手,大廳外就立刻有兩個大漢撲了進來,一人厲聲道:是田七爺說的,田七爺說的話,就是命令!

  另一人較高較瘦,喝道:誰若敢違抗田七爺的命令,誰就得死!

  這兩人雖然一直垂手站在廳外,宛如奴僕,但此刻身形展動開來,竟是矯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聲中,兩柄鋼刀已化為兩道飛虹,帶著凌厲的刀風,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閃電般向阿飛劈了過去。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們出手,仿佛連動都沒有動,但忽然間,寒光閃,再一閃,接著就是兩聲驚呼,兩道刀光忽然衝天飛起,奪的,同時釘入大廳的橫梁上,兩個大漢左手緊握著右腕,面上已疼得變了顏色,過了半晌,一絲鮮血自掌縫間沁出,滴了下來。

  再看阿飛的劍,仍在腰帶上,誰也沒有看清他是否拔出過這柄劍,但卻都已看清劍尖上凝結著的一點鮮血。

  好快的劍!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結住了。

  阿飛淡淡道:田七爺的話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劍卻聽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會殺人。

  兩大漢面上不禁露出驚懼之色,又倒退了幾步,忽然轉身奪門而出,利劍雖不會說話,但卻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飛又挽起李尋歡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還有人敢來攔我們。

  李尋歡還未說話,龍嘯雲還忽然嗄聲道:你要他走,為何不解他的穴道?

  阿飛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這剎那間,李尋歡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飛為他擒住了洪漢民,留在孫達的廚房裡,還將將洪漢民反綁在椅子上。

  那天,李尋歡就已在奇怪,阿飛為何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現在他心念一閃,頓時恍然!

  這快劍無雙的少年,竟不會點穴!

  李尋歡的心沈了下去,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著道:今天我請不起你喝酒!

  阿飛沈默了半晌,纔一字一字道:我請你。

  李尋歡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的。

  阿飛凝注著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尋歡這是不願他冒險。

  因為他既不能解開李尋歡的穴道,就只有將李尋歡背出去,他若將李尋歡背在身上,就未必能衝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閃動,在他們臉上搜索著,忽然微笑道:李尋歡是好漢子,絕不肯牽累別人的,小兄弟,你還是自己走吧。

  李尋歡知道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飛的弱點,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著激他,他絕不會上你當的,保況,就算他將我背在身上,你們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他接著又道:保況,你們也知道我根本不會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們這些大俠豈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盜?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阿飛聽的。

  阿飛又沈默了半晌,緩緩道:他們說你是梅花盜,你就是梅花盜麼?

  李尋歡笑道:有些人說的話,和放屁也相差無幾。

  阿飛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們說什麼?

  他突然一俯身,將李尋歡背在背上,也就在這時,田七負著的雙手忽然伸出,只見棍影點點,一出手就點向阿飛前胸十一大穴,只要被他的藤棍碰著一點,阿飛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飛並沒有拔劍!

  他也和李尋歡一樣,一劍刺出,絕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劍卻已沒有傷人的把握。

  大家望著阿飛在田七的棍影中閃動,還在猶疑著,田七的藤棍點穴雖是江湖一絕,但卻並未能制住這少年。

  趙正義道:殺死梅花盜,可是天大的光彩,這機會各位何必錯過?

  這句話剛說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齊向阿飛背後的李尋歡劈了下去,林仙兒衝過去拉住龍嘯雲的手,道:四哥,你為何不攔住他們?

  龍嘯雲黯然道:你難道未看出我也被人點了穴道。

  就在這時,只聽一連串慘呼聲響起,三個人踉蹌倒退。

  阿飛的劍終於已出手!

  他的劍此刻雖無把握能傷田七,但別人要來送死,他就不客氣了,只見鮮血隨著劍光激出去,李尋歡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見了,只有田七的一條藤棒,仍毒蛇般纏住他們,每一招都不離阿飛的要穴。

  林仙兒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畢竟是趙大爺俠義無雙,絕不肯以多為勝!

  趙正義目光一閃,冷冷道:只不過老夫已說過,對梅花盜這種人講江湖道義也無用!

  他一步竄到廳側,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長槍,隨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槍花,直刺李尋歡背脊。

  鐵面無私趙義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並非全是沽名釣譽,這柄長槍一施展開來,確有攝人之處。

  槍乃百兵之粗,棍乃百兵之王,何況一寸長,一寸強,阿飛以一柄短劍,周旋在這兩樣至強至霸的兵刃間,已是吃虧不少,更何況他身後還背著一個人。

  田七以已之長,擊人之短,本已佔盡先機,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後一擊,總是差了一些,總是無法將對方擊倒。

  數十招過後,他忽然發覺這少年雖未還手,但步法之神妙,卻是自己前所未見,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處,明明已可點住對方的穴道,但這少年腳步也不知怎麼樣一滑,自己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雖然見多識廣,卻也看不透這步法的來歷,當下暗忖道:這少年的來頭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結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還是放下他吧,否則他未連累你,你反倒連累他了。

  阿飛咬了咬牙道:你們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點出,人已退後七尺,趙正義槍已刺出,收勢不必,突然掉轉槍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聽錚的一聲,火星四濺,槍尖折斷,飛了出去。

  阿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將李尋歡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尋歡胸膛起伏,蒼白的臉上又泛起一種淒艷的紅色,顯然一直在強自忍耐著,沒有咳出來,只因為他生怕咳嗽會影響阿飛的出手。

  阿飛只覺胸中熱血上湧,咬了咬牙,緩緩道:我錯了,我只顧自己逞強,卻忘了你。

  李尋歡笑了笑,道:無論你是對是錯,我都同樣感激你。

  他一開口說話,就不停的咳嗽起來。

  阿飛凝注著他,過了半晌,緩緩轉過身,面對著趙正義道:我只後悔一件事,上次我為何不殺了你!

  他嘴裡說話,劍已刺了出去。

  這一劍之快,簡直不可思議,趙正義那裡還有閃避得工,眼見就要血濺當地,就在這時,突聽大廳外有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這四個字只說了一個字時,已有一股勁風帶著串黑影打了進來。

  說到第二個字時,勁風和黑影已將擊上阿飛的後背,阿飛劍勢明明已用老,但就在這刻不容緩的剎那間,突然回劍轉身。

  只聽嗆的一響,劍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這時『阿彌陀佛』這短短四個字纔說完,佛珠已被劍尖挑飛,但劍尖猶在嗡嗡作響,震動不絕!

  劍仍在震動,阿飛的人卻如花崗石般動也不動。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見五個芒鞋白補襪的灰袍僧人自大廳外緩緩走了進來,當先一人×眉俱已蒼白,在晨光中看來宛如銀絲,便臉仍是白中透紅,紅中透白,一雙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顧盼生威。

  他雙手合什,那串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兩雙手合在一起,厚如門板,顯然已將佛家掌力練至爐火純青。

  趙正義驚魂初定,見到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師法駕光臨,有失遠迎,多請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飛臉上,沈聲道:這位檀越好快的劍。

  阿飛道:我的劍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師來超渡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願檀越多造殺孽,是以纔出手,須知檀越的劍雖快,卻仍快不過我佛如來的法眼。

  阿飛道:大師的佛珠難道就能快得過如來的法眼嗎?我若死在大師的佛珠下,豈非也要多一重殺孽!

  趙正義厲聲道:好大膽,在少林護法大師面前,你也敢如此無禮?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無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於刀劍。

  林仙兒忽然笑道:心眉大師既然並不怪罪,你還不快走?

  趙正義冷冷道:他方纔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遲了!

  阿飛道:哦,你難道還攔得住我?

  他嘴脣說著話,已大步走了出去。

  趙正義面色又變了,道:大師──

  田七搶著笑道:心眉大師素來慈悲為懷,怎會難為這種無知少年,讓他走吧。

  心眉大師目光閃動,沈聲道:本派掌門師兄接到自法陀寺轉去的飛鴿傳書,知道本門俗家弟子秦重負了重傷,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趕來。

  趙正義嘆了一聲,瞪著李尋歡道:只可惜大師還是來遲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飛走在昨夜的積雪中,他的腳履雖輕快,心情卻無比沈重。

  突聽一人喚道:等一等──等一等

  這聲音又清脆,又嬌美,阿飛不用回頭,已知道是誰來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張大了眼睛,癡癡的望著他身後,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腳,正說話的也忘了自己在說什麼。

  阿飛沒有回頭,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一陣輕微的喘息聲到他身後,一陣醉人的香氣,也已飄入他心頭,他也不能不回頭了。

  林仙兒猶在喘息著,美麗的面龐上帶著淡淡的一抹暈紅。

  阿飛的眼睛卻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積雪。

  林仙兒垂下頭,紅著臉道:我是來向你道謙的,我──-

  阿飛道:你根本沒有什麼好道歉的。

  林仙兒咬著嘴角,輕輕跺腳道:但那些人實在太無聊,也太無禮。

  阿飛道:那也與你無關。

  林仙兒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能──

  阿飛道:我救了你,但卻沒有救他們,我救你,也並不是為了要你替他們來道歉的。

  阿飛道:你還要說什麼?

  林仙兒實在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她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總認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會融化。

  阿飛道:再見。

  他扭頭就走,但剛走了兩步,林仙兒突又喚道:等一等,我還有話說。

  阿飛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兒眼皮轉動,道:那麼,李尋歡有什麼不測,我該去告訴誰呢?

  阿飛驟然回過頭,道:你知不知道西門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兒道:你莫忘了,我在這城裡已五六年。

  阿飛道:我就住在那祠堂裡,日落之前,我絕不離開。

  林仙兒:日落之後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緩緩道:你莫忘了,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並不多,像他這樣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個,他若死,這世界就無趣極了。

  林仙兒嘆了口氣,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還會回來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無論多好的朋友,也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飛霍然低下了頭,瞪著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莫要說這種話,這只當沒有聽到!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五章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總算有了陽光。

  但陽光並沒有照進這間屋子,李尋歡也並不失望,因為他已知道,世上就有許多地方是永遠見不到陽光的。

  何況,對於失望,他也久已習慣了。

  他全不知道田、趙正義這些人要對他怎麼樣,他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現在,田七他們已將少林寺的僧人帶去見秦孝儀父子了,卻將他囚禁在這陰濕的柴房裡,龍嘯雲居然也並沒有替他說什麼。

  但李尋歡也沒有怪他。

  龍嘯雲也有他的苦衷,何況他已根本無能為力。

  現在,李尋歡只希望阿飛莫要再來救他,因為他已發現阿飛劍雖快,但武功卻有許多奇怪的弱點,和人交手的經驗更差,遇著田七,心眉在師這樣的強敵,他若不能一劍得手,也許就永遠無法得手!

  只要再過三年,阿飛就能也武功的弱點全彌補過來,到那時他也許就能無敵於天下。

  所以他必須再多活兩三年。

  地上很潮濕,李尋歡又不停的咳嗽起來,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連喝杯酒竟都已變成了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換了另人,只怕難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場。

  但李尋歡卻笑了,他覺得世事的變化的確很有趣。

  這地方本是屬於他的,所有一切本屬於他的,而現在他卻被人當做賊,被人像條狗似的關在柴房裡,這種事有誰能想得到?

  門忽然開了。

  難道趙正義連一刻都等不得,現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尋歡立刻就知道來的人不是趙正義──他聞到一股酒香,接著,就看到一只手拿著杯酒自門縫裡伸了進來。

  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紅色的衣袖。

  李尋歡道:小雲,是你?

  酒杯縮了回去,紅孩兒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用兩只手捧著酒杯,放在鼻子下嗅著,笑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嗎?

  李尋歡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纔替我送酒來的?

  紅孩兒點了點頭,將酒杯送到李尋歡面前,李尋歡剛想張開嘴,他卻忽又將酒杯縮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這是什麼酒,我纔給你喝。

  李尋歡閉上眼睛,長長吸了口氣,道:這是陳年的竹葉青,是我最喜歡喝的酒,我若連這種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該死了。

  紅孩兒笑道:難怪別人都說小李探花對女人和酒都是專家,這話真是一點都不錯,但你若真想喝這杯酒,還得回答我一句話。

  李尋歡道:什麼話?

  紅孩兒臉上孩子氣的笑容忽然變得很陰沈。

  他瞪著李尋歡道:我問你,你和我母親究竟是什麼關系?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李尋歡的臉色立刻也變了,皺眉道:這也是你應該問的話麼?

  紅孩兒道:我為什麼不該問,母親的事,兒子當然有權知道。

  李尋歡怒道:你難道不明白你母親全心全意的愛著你,你怎敢懷疑他?

  紅孩兒冷笑道:你休想瞞我?什麼事都瞞不住我的。

  他咬著牙,道:她一聽到你的事,就關上房門,一個人躲著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得這麼傷心,我問你,這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的心已絞住了,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一堆泥,正在被人用力踐踏著,過了很久,他纔沈重地嘆了口氣,道:我告訴你,你可以懷疑任何人,但絕不能懷疑你的母親,她絕對沒有絲毫能被人懷疑之處,現在你快帶著你的酒走吧。

  紅孩兒瞪著他,道:這杯酒我是帶給你的,怎麼能帶走?

  他忽然將這杯酒全都潑在李尋歡臉上。

  李尋歡動都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柔聲道: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怪你──

  紅孩兒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對我怎麼樣?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增歡臉前揚了揚大聲道:你看清了麼?這是你的刀,她說我有了你的刀,就等於有了護身符,但現在你還能保護我麼?你根本連自己都無法保護自己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不錯,刀,本來是傷害人的並不是保護人的。

  紅孩兒臉色發白,嘶聲:你害得我終身殘廢,現在我也要讓你和我受同樣的罪,你──

  突聽門外一人道:小雲?是你在裡面嗎?

  這聲音溫柔而動聽,但李尋歡和紅孩兒一聽到這聲音,臉立刻又變了,紅孩兒趕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種孩子氣的笑容,道:娘,是我在這裡,我帶了杯酒來給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嚇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潑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說話時,林詩音已出現在門口,她一雙美麗的眼睛果然已有些發紅,充滿了悲痛,也帶著些憤怒。

  但等到紅孩兒依偎過去時,她目光立刻變得柔和起來,道:李大叔現在不想喝酒,你現在卻該躺在床上的,去吧。

  紅孩兒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別人冤枉,我們為何不救他?

  林詩音輕×道:小孩子不許亂說話,快去睡。

  紅孩兒回頭了尋歡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來。

  李尋歡望著他臉上孩子氣的笑容,手心已不覺沁出了冷汗。

  只聽林詩音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道:我本來只擔心孩子會對你懷恨在心,現在──現在我纔放心了,他有時雖然會做錯事,但卻並不是個壞孩子。

  李尋歡只有苦笑。

  林詩音也沒有看他,又過了很久纔緩緩道:你本一至少還是個很守信的人,現在為何變了?

  李尋歡只覺喉頭似已被塞住,什麼話都說不出。

  林詩音道:你已答應過我絕不去找仙兒,但他們卻是在仙兒的屋子裡找到你的。

  李尋歡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但他的確笑了,他望著自己的腳尖笑道:我記得這間屋子是十多年前纔蓋起來的,是不是?

  林詩音皺了眉,道:嗯。

  李尋歡道:但現在這屋子卻已很舊了,屋角已有裂縫,窗戶也破爛了──可見十年的時光的確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會變破舊,何況人呢?

  林詩音緊握著雙手,顫道:你──你現在難道已變成了個騙子?

  李尋歡道:我本來就是個騙子,只不過現在騙人的經驗更豐富了些而已。

  李尋歡還在笑著,他的目的總算已達到。

  他就是要傷害她,要她快走,為了不讓別人被自己連累,他只有狠下心,來傷害這些關心他的人。

  因為這些人也正是他最關心的。

  當他傷害他們的時候,也等於在傷害自己,他雖然還在笑著,但他的心卻已破裂──-

  他緊閉著眼不讓眼淚流出來,等他再張開眼睛時,他就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回到屋子裡,正在凝注著他。

  李尋歡道:你──-你為何還不走?

  林詩音道:我只想問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盜?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道:我是梅花盜?──-你問我是不是梅花盜──

  林詩音顫聲道:我雖然絕不信你是梅花盜,但還是要親耳聽到你自己說──

  李尋歡大笑道:你既然絕不信,為何還要問?我既然是騙子,你問了又有何用?我能騙你一次,就能騙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詩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子也在發抖。

  過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腳,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盜,我都放你走,只求你這次走了後,莫要再回來了,永遠莫要再回來了!

  李尋歡嗄聲道:住手!你怎麼能做這種事?你以為我會像條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將我看成什麼人了?

  詩音根本不理他,扳過他的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厲聲道:詩音,你想做什麼?

  這是龍嘯雲的聲音。

  林詩音霍然轉身,瞪著站在門口的龍嘯雲,一字字道:我想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

  龍嘯雲臉色變了,道:可是──-

  林詩音道:可是什麼?這件事本來應該你來做的!你難道忘了他對我們的恩情?你難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難道親眼看他被人殺死?

  她身子抖得更厲害,嘶聲道:你既然不敢做這件事,有我來做,你難道還想來攔住我?

  龍嘯雲緊握著雙拳,忽然用拳頭重重的捶打著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沒膽子,我是懦夫!但你為何不想想,我們怎能做這件事!我們救了他之後,別人會放過我們麼?

  林詩音望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似的,她緩緩往後面退,緩緩道:你變了,你也變了──你以前不是這種人的!──

  龍嘯雲黯然道;不錯,我也許變了,因為我現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無論做什麼,都要先替她們著想,我不忍讓她們為了我而──

  他話未說完,林詩音已失聲痛哭起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話能比孩子這兩字更能令慈母動心的了。

  龍嘯雲忽然跪倒在李尋歡面前,流淚道:兄弟,我對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諒我──-

  李尋歡道:原諒你?我根本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我早已告訴過你,這根本不關你們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著你們來救我。

  他還是在望著自己的腳尖,因為他已實在不能再看他們一眼,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龍嘯雲道:兄弟,你受的委曲,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證,他們絕不會害死你的,你只要見到心湖大師,就會沒事了。

  李尋歡皺眉道:心湖大師?他們難道要將我送到少林寺去?

  龍嘯雲道:不錯,秦重雖是心湖大師的愛徒,心湖大師也絕不會胡亂冤枉好人的,何況,百曉生前輩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李尋歡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著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現的那一瞬間,林詩音已恢復了鎮靜,向田七微微點首,緩緩走了出去。

  晚風刺骨,她走了兩步,忽然道:雲兒你出來。

  紅孩兒閃縮著自屋角後溜出來,陪著笑道:娘,我睡不著,所以──所以──

  林詩音道:所以你就將他們全都找到這裡來了?是不是?

  紅孩兒笑著奔過來,忽然發現他母親的臉色幾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樣陰沈,他停下腳步,頭也垂了下來。

  林詩音靜靜望著他,這是她親生的兒子,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剛擦乾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兩滴眼淚。

  過了很久,她纔黯然嘆息了一聲,仰面向天,喃喃道:為什麼仇恨總是比恩情難以忘卻──-

  鐵傳甲緊握著雙拳,在祠堂中來回的走著,也不知走過多少遍了,火堆已將熄,但誰也沒有去添柴木。

  阿飛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鐵傳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殺死了梅花盜,那些大俠們也絕不會承認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讓給別人。

  阿飛道:你勸過我,我還是要去,因因我非去不可!

  鐵傳甲嘆道:幸好你去了,否則你只怕永遠也不會了解這些大俠們的真面目。

  他忽然轉過身,凝注著阿飛道:你真的沒有見到我們的少爺麼?

  阿飛道:沒有。

  鐵傳甲望著將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會神,喃喃道: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阿飛道:他永遠用不別人為他擔心的。

  鐵傳甲展顏笑道:不錯,那些大俠們雖然將他看到肉中刺,眼中釘,蛤卻絕沒有一個人敢動他一根手指的。

  阿飛道:嗯。

  鐵傳甲望著門外,道:天已亮了,我要劫身了。

  阿飛道:好

  鐵傳甲道:你假如見到我家少爺,就說,鐵傳甲若是能將恩仇算清,一定還會回來找他的。

  阿飛道:好。

  鐵傳甲望著他瘦削的臉,抱拳著:那麼──就此別過。

  他目中雖有依戀之意,但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飛還是沒有動,但是他那雙冷酷明亮的眸子裡,卻仿佛泛起了一陣潮濕的霧。

  阿飛閉起眼睛,仿佛睡著了,眼角卻已沁出了一滴淚珠,看來就像凝結在花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沒有對鐵傳甲說出李尋歡的遭遇,只因他不願眼見鐵傳甲去為李尋歡拼命,他要自己去為李尋歡拼命!

  為了朋友的義氣,一條命又能值幾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陽將一個人的影子輕輕地送了進來,長長的黑影蓋上了阿飛的臉。

  阿飛並沒有張開眼睛,只是問道:是你?有消息了麼?

  這少年竟有著比野獸更靈敏的觸覺,門外來的果然是林仙兒,微微喘息著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飛幾乎已不能相信,這世上還有好消息。

  林仙兒道:他雖然暫時還不能脫身,但至少已沒有危險了。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因為田七他們已只有依從心眉大師的主意,決定將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門大師心湖和尚素來很正直,而且聽說平江百曉生也在那裡,這兩人若還不能洗刷他的冤名,就沒有別人能了。

  阿飛道:百曉生是誰?

  林仙兒笑了笑,道;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而且據說只有他能分得梅花盜的真假。

  阿飛沈默了半晌,忽然張開眼來,瞪著林仙兒道:你可知道世上討厭的是哪種人麼?

  林仙兒笑道:莫非是趙正義那樣的偽君子。

  阿飛道:偽君子可恨,萬事通纔討厭。

  林仙兒道:萬事通?你說的莫非是百曉生。

  阿飛道:不錯,這種人自作聰明,自命不凡,自以為什麼事都知道,憑他們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別人的命運,他們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兒道:但別人都說──

  阿飛冷冷笑道:就因為別人都說他無知不知,到後來他也只有自己騙自己,硬裝成無所不知了。

  阿飛又道:我寧可信任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一個人若想別人對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別人知道他很喜歡自己──這法子林仙兒也不知用過多少次了。

  但這次她並沒有用成功,阿飛望著門外的積雪沈思了很久,纔沈聲問道:他們准備什麼時候動身?

  林仙兒道:明天早上。

  阿飛道:為什麼要等到明天。

  林仙兒道:因為今天晚上他們要設宴為心眉大師洗塵。

  阿飛霍然回首,閃閃發光的眼睛瞪著她,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原因了?

  林仙兒道:為什麼一定還要有別的原因?

  阿飛道:心眉絕不地只為了吃頓飯就耽誤一天的。

  林仙兒眼珠一轉,道:他雖然並不是為了這頓飯而留下,但卻非留來吃這飯不可,因為今天晚上還有一位特別的客人。

  阿飛道:誰?

  林仙兒道:鐵笛先生。

  阿飛道:鐵笛先生?這是什麼人?

  林仙兒張大眼睛,仿佛很吃驚,道:你連鐵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飛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因為這位鐵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負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據說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門之下。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留意阿飛面上的神色。

  但阿飛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臉上根本沒有露出絲毫驚懼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來他們找這鐵先生就是對付我的。

  林仙兒垂下眼簾,道:心眉大師做事一向謹慎,他怕──

  阿飛道:他怕我去救李尋歡所以就找鐵笛先生來做保鏢。

  林仙兒道:縱然他們不找,鐵笛先生也非來不可。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鐵笛先生的愛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盜手上。

  阿飛道:那麼,他們也許吃過晚飯就動身了。

  林仙兒想了想道:也許──

  阿飛道:也許他們根本永遠不會動身。

  林仙兒道:為什麼?

  阿飛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個人身上,我絕不會讓他活著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兒動容道:你是怕鐵笛先生一來了就對李尋歡下毒手?

  阿飛道:嗯。

  林仙兒怔了半晌,長長吐出口氣,道:不錯,這也有可能,鐵笛先生從嚴不買別人帳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師也未必能攔得住他。

  阿飛道:你的話已說完,可以走了。

  林仙兒道:可是你難道想在鐵笛先生趕來之前,先去將李尋歡救出來?

  阿飛道:我怎麼想都與你無關,請。

  林仙兒道:可是就憑你一人之力,是絕對救不了他的!

  她搶著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趙正義也都不弱,心眉大師更是當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內功俱已爐火純青──-

  阿飛冷冷地望著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林仙兒喘了口氣,道:興雲莊此刻可說是高手雲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實在是──-實在是──-

  阿飛突然道:實在是發瘋,是不是?

  林仙兒垂下了頭,不敢接觸他的眼睛。

  阿飛卻笑了又笑,道:每個人偶爾都會發一次瘋的,有時這並不是壞事。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就因為別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嚴密,何況,他們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說不定都會睡個午覺──

  阿飛淡淡道:你的話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嫣然道:好,我閉上嘴就是,但你──你還是是應該小心些,萬一出了什麼事,莫忘記興雲莊還有個欠你一條命的人。

  阿飛在舉雲莊對面的屋脊後已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他伏在那裡,就像一只專候在鼠穴外,由頭到腳,絕沒有絲毫動彈,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閃閃地發著光的貓。

  風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他十歲的時候,為了要捕殺一只狐狸,就曾動也不動地在雪上等了兩個時辰。

  那次,他忍耐是為了飢餓,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餓!一個人為了自己要活著而忍受痛苦,並不太困難。

  一個人若為了要讓別人活著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得出。

  這時已有一個人大搖大擺在自興雲莊裡走了出來,雖然隔了很遠,阿飛卻也看清這人是個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這麻子就是林仙兒父親,他只看出這麻子一定是興雲莊裡一個有頭有臉的傭人。

  因為普通的小傭人,絕不會像這樣趾高氣揚的──若不是傭人,也不會如此趾高氣揚了。

  這位林大總管肚子裡醋裝的雖不多,酒裝的卻不少。

  他大搖大擺地走著,正想到小茶館裡去吹牛,誰知剛剛走到街角,就忽然發現一柄劍已指著他的咽喉。

  阿飛並不願對這種人用劍,但用劍說話,卻比用舌頭有效得多,冷冷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殺你,答錯了,我也殺你,明白了麼?

  林麻子想點頭,卻怕劍刺傷下巴,想說話,卻說不出,肚子裡的酒已變成冷汗,流得滿頭。

  阿飛道:我問你,李尋歡是不是還在莊子裡?

  林麻子道:是──

  他嘴脣動好幾次,纔說出這個字來。

  阿飛道:在哪裡?

  麻子道:柴──柴房。

  阿飛道:帶我去!

  林麻子大駭道:我怎麼帶你去──我沒──我沒法子──

  阿飛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來的。

  他忽然反手一劍,只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刺入牆裡。

  阿飛的眼睛已透入林麻子血管裡,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齒打戰,道:是──是──

  阿飛道:好,轉過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後。

  而林總管顯然並不是第一次帶朋友回來,所以這次阿飛跟在他身後,門口的家丁也並沒有特別留意。

  柴房離廚房不遠,廚房卻離主房很遠,因為君遠?廚,這興雲莊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從小路走到柴房,並沒有遇見什麼人,就算遇見人,別人也以為他是到廚房去拿下酒菜的。

  只見孤零零的一個小院子裡,有間孤零零的小屋子,破的小門外卻加了柄很堅固的大鎖。

  林麻子道:李──李大爺就被鎖在這屋裡,大爺你──

  阿飛瞪著他,道:我想你也不敢騙我。

  林麻子陪笑道:小人怎敢說謊,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阿飛道:很好。

  這兩個字說完,他已反手一點,將這麻子點暈在地上,一步竄過去,一腳踢開了門。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六章 假仁假義



  門外並沒有人看守,這也許是因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飛敢在白天來救人的,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想趁機睡個午覺。

  這間柴房只有個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樣陰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著一個人,也不知是已暈迷,還是已睡著。

  一見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飛胸中的熱血就沸騰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會對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竄過去,嘎聲道:你──-

  就在這時,貂裘下忽然飛起了道劍光!

  劍光如電,急削阿飛雙足!

  這變化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這一劍也實在很快!

  幸好阿飛手上還握著劍,他的劍更快,快得簡直不可思義,那人的劍雖先已刺出,阿飛的劍後發卻先至。

  只聽嗆的一聲,阿飛的劍尖竟點在對方的劍脊上!

  那人驟然覺得手腕一裂,掌中劍已被敲落。

  但這人也是少見的高手,臨危不亂!身子一翻,已滾出丈外,這時纔露出臉來,居然是游龍生去而復返。

  阿飛不認得他,也沒有看他一眼,一劍出手,身子已往後退,他退得雖快,怎奈卻已遲了。

  門外已有一條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飛剛頓住身形,只聽嘩啦啦一聲大震,小山般堆起來的柴木全崩落,現出了十幾個人來。

  這十幾個人俱都急裝勁服,手持帑匣,對准了阿飛,這種諸葛弩在近距離內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間柴房裡被十幾口諸葛弩圍住,再想脫身,只怕就比登天還難了!

  田七微笑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阿飛嘆了口氣道:請動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閣下倒不愧是個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揮了揮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突然就地一滾,左手趁勢抄起了方纔游龍生掌中跌落的奪情劍。

  劍光飛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飛,光幢已滾珠一般滾到門口,趙正義怒吼一聲,紫金刀立劈華山急砍而下。

  誰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飛出一道劍光。

  這一劍之快,快如閃電。

  趙正義大驚變招,已來不及了,哧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鮮血標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這時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飛虹,向門外竄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駐足,只見趙正義手掩住咽喉,喉嚨裡格格作響,居然還沒有斷氣。

  再看阿飛已掠到小院門外,反手一擲,奪情劍標槍般刺向田七,田七剛想追出,又縮了回去。

  長劍奪的釘的了對面牆壁。

  游龍生到這時纔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運氣也不錯。

  游龍生道:運氣?

  田七道:少莊主方纔纔難道未瞧見他身上已挨了兩箭麼?

  游龍生道:不錯,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劍,劍光中仍有破綻,必定擋不住七爺屬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受傷。

  田七道: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絲甲,我千算萬算,竟忘了這一著,否則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著走出這間柴屋。

  游龍生出神的望著插在牆上的劍,沈重的嘆息了一聲,道:他今天不該來的。

  田七笑道:勝負兵家常事,少莊主又保必懊惱,何況,那廝縱然馮過了我們這一關,第二關他還能馮得過去麼?

  阿飛剛掠出門,突聽一聲阿彌陀佛,清郎的佛號聲竟似四面八方同時響了起來。

  接著,他就被五個灰袍白襪的少林僧人團團圍住。

  當先一人白眉長×,不怒自威,左手上纏著一串古銅色的佛珠,正是少林寺的護法大師心眉。

  阿飛目光四掃,居然神色不變,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來也會打埋伏。

  心眉大師沈聲道:老僧並無傷人之心,檀越何必逞人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損在心頭,不能傷人,徒傷自己。

  他緩緩道來,說得似乎很平和,但傳入阿飛耳中後,每一個字變得有如洪鍾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阿飛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跳起,下盤便難免空門大露,心眉的佛珠掃來,他兩條腿就算廢了。

  是以他只有乘機自旁邊兩人之間的空隙中衝出。

  誰知他身子剛動,少林僧人們也忽然如行雲流水般轉動起來,五個人圍著阿飛轉動不休。

  阿飛腳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腳步也立刻停下來。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願殺生,檀越你掌中有劍,腳下有足,只要能衝得出老僧這小小的羅漢門,老僧便心悅誠服,×送如儀。

  阿飛長長呼吸了一次,身子卻動也不動。

  他已看出這些少林僧人們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無縫,簡直滴水不漏。阿飛八九歲的時候,就看到一只仙鶴被一條大蟒蛇困住,那仙鶴之喙雖利,但卻始終不敢出手。

  他本來覺得很奇怪,後來纔知道仙鶴最知蛇性,因為這蟒蛇盤成陣後,首尾相應,如雷擊電閃,它若是向蛇首直喂×,雙腿就難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向蛇尾,便難免被蛇首所傷。

  所以這仙鶴一直站著不動,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擊時,仙鶴的鋼×有如閃電般×住了蟒蛇的七寸。

  若能做到以靜制動,以逸待勞這八字,更能穩操勝券。

  這道理他始終未曾忘記。

  是以少林僧人不動,阿飛也絕不動。

  心眉大師自己似有些沈不住氣了,道:檀越難道想束手就縛?

  阿飛道:不想。

  心眉大師道:既不願就縛,為何不走?

  阿飛道:你不殺我,我也不能殺你,就衝不出去。

  心眉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殺得了老僧,老僧死而無怨。

  阿飛道:好。

  他居然動了!一動就快如閃電。

  但見劍光一閃,直刺心眉大師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動了,八鐵掌一齊向阿飛抬下!

  誰知阿飛劍方刺出,腳下忽然一變,誰也看不出他腳步是怎樣變的,只覺他身子竟忽然變了個方向。

  那一劍本來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變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將自己的手掌送去讓他的劍割下。

  心眉沈聲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勁,少林鐵袖,利於刀刃,這一著正是攻躲避阿飛必救之處。

  四個少林僧人雖遇險著,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這也就是少林羅漢陣威力之所在。

  誰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的劍方向竟又變了。

  別人的劍變招,只不過是出手部位改變而已,但他的劍一變,卻連整個方向都改變了。

  本是刺向東的一劍,忽然就變成刺向西。

  其實他的劍根本未變,變的只是他的腳步、變化之快,簡直令人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樣一雙腿。

  只聽哧的一聲,心眉衣袖已被擊中。

  接著,劍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與劍似已接為一體,青虹劃過,人已隨著劍衝了出去。

  只聽心眉大師沈聲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飛只覺背後一股大力撣來,就好像只鐵棰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雖有金絲甲,但也被打得胸口一熱。

  他的人就像斷線紙鳶般飛了出去。

  一個胡渣子發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道:不必。

  少林僧人道:他已逃不遠了,師叔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道:他既已不遠了,為何還要追?

  那少林僧人想了想,垂首道:師叔說得是。

  心眉望著阿飛逃走的方向,緩緩道:出家人慈悲為懷,能不傷人,還是不傷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遠遠瞧著,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個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有別人替他殺人,他自己就不肯動手了。

  少林護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渾沈厚,不同凡響,阿飛直掠過兩重屋脊,纔勉強站住了腳。

  等他再次掠起時,纔發現自己的內力已受了傷,但這點傷他相信自己總還能經得起。

  刻苦的鍛煉,艱難的歲月,已使變成了個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幾乎就像是鐵打的。

  阿飛若能逃出去,已是萬幸──在少林護法和四大高手的圍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衝出來的。

  只是阿飛並不想逃走。

  田七他們將李尋歡藏到什麼地方呢?

  阿飛的目光鷹一般四下搜索著,狸貓般掠下屋脊,竄入後園,一個人在屋脊上的目標太大,後園中卻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笑。

  數丈外有座小亭,這人就坐在亭子裡,倚著欄杆看書,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別的事。

  他穿著件很破舊的棉袍子,一張臉很瘦,很黃,胡子很稀疏,看來就象是個營養不良的老學究。

  但老學究在數丈外發笑,只有內功絕頂的高手,纔能將笑聲送得這麼遠。

  阿飛停下腳,靜靜地望著他。

  這老學究似乎沒有看到阿飛,用手指蘸了點口水,將書翻了一頁,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飛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十步,霍然轉身。

  一轉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頭,急掠而出,三兩個起落,已竄入了梅林。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將喉頭一點血腥味壓了下去。

  他已發現自己傷勢比想象中重得多,方纔一動真氣,胸中便似有鮮血要湧出,只怕已難和人交手了。

  在這時,突聽一陣笛起響起。

  笛聲悠揚而清洌,梅花上的積雪被笛聲所摧,一片片飄落下來,一片片落在阿飛身上。

  雪花飄飛間,可以看到一個人正倚在數丈外一株梅樹下吹笛,赫然就是方纔看書的老學究。

  笛聲漸漸自高冗轉為低迷曲折婉轉,蕩人幽思。

  阿飛這次不再走了,凝注著他,一字道:鐵笛先生?

  笛聲驟頓。

  他盯著阿飛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傷?

  阿飛也有些意外:這人好厲害的眼力。

  鐵笛先生道:傷在背後?

  阿飛道:你已看出,何必再問?

  鐵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飛:哼。

  鐵笛先生,搖著頭道:少林護法原來也不過如此。

  阿飛道:不過怎樣?

  鐵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該在背後出手傷人,既已傷了你,便不該還讓你能活著走到我面前。

  他忽然又一笑,道:老和尚這難道是想借刀殺人麼?

  阿飛道:我告訴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後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縱然出手也殺不死我;第三你更殺不死我!

  鐵笛先生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氣。

  他的笑聲一發即收,厲聲道:你既已受傷,我本不願出手,但你的口氣太大,我不能不教訓你。

  阿飛似已覺得話說太多,連一個字都不願再說。

  鐵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傷,我讓你三招。

  阿飛望著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著將劍插回腰帶上,扭頭就走。

  鐵笛先生縱聲長笑,道:既已見到了我,你還想走?

  阿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鐵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還是你死?

  阿飛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

  鐵笛先生道:我若讓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飛道:是。

  鐵笛先生道:你為何不試試?

  阿飛不再說話,轉過目光,盯著他。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感情,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頭塑成的,這雙眼睛瞪著你時,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視著蒼生。

  鐵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阿飛的劍已出手。

  一劍刺出,絕不空回。

  這是阿飛的信條,沒有絕對把握時,他的劍絕不出手!

  鐵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光掠起衝上梅梢,只聽嘩啦啦一片聲響,飛滿半天。

  白雪和紅梅在半空中交織成一幅綺麗的圖案,只見鐵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雪紅梅中輕飄飄飛舞。

  阿飛根本沒有抬頭,劍已收起。

  鐵笛先生已輕飄飄落了下來,他落得那麼慢,看來就像是一個紙紮的人,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鮮血。

  阿飛凝視著地上的血,緩緩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鐵笛先生倚著梅樹,喘息著,他的臉蒼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跡淋漓。

  他那名震天下的鐵笛根本沒有機會出手!

  阿飛道:但你沒有死,也因為你讓我三招,你沒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強得多。

  心眉說絕不傷人,只要他衝出羅漢陣,但後來還是傷了他,這教訓他發誓永遠也不忘記。

  鐵笛先生喘息,忽然道:還有兩招。

  阿飛道:還有兩招?

  鐵笛先生咬牙忍受著痛苦,勉強笑道:我讓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飛,凝注了他很久很久,道:好!

  他輕輕出手,在鐵笛先生面前擊了兩掌,道:現在三招都已──-

  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十餘點寒星暴雨般自鐵笛先生手上的鐵笛中射出!

  鐵笛先生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興奮的紅光,喘息著道:今天我已學會了一件事,絕不讓任何人三招,你也該學會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對方倒下,否則你就絕不要出手!

  阿飛咬著牙,瞧著釘在他腿上的一點寒星,一字字道:這件事我忘不了的!

  鐵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飛還未說話,已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起。

  有人在呼喚著道:前輩,鐵老前輩,你得手了麼?

  鐵笛先生道:快走,我已無力殺你,也不願你死在別人手上!

  阿飛就地一滾,滾出兩丈。

  他的腿雖已不能走,他的手卻同樣有力。

  何況他此刻喉頭又感覺到一陣血腥氣,他雖然在勉強忍耐著,但這口血遲早是難免要吐出來。

  用不著別人來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見李尋歡最後一面,告訴李尋歡他已盡了力。

  就在這時,已有條人影向他撲了過來。

  屋子裡只燃著一燭。

  龍嘯雲默默地看著李尋歡,等他咳完了,纔遞過一杯酒去,送到他嘴邊,慢慢地倒入他的嘴裡。

  喝完了這杯酒,李尋歡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沒有漏出來吧,我就算被人懸空倒著吊起來,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絕不會漏出來的。

  龍嘯雲想笑,卻沒有笑出來,黯然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解開你的穴道?

  李尋歡道:我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你若解開我的穴道,我說不定就想跑了。

  龍嘯雲道:現在──現在他們都不在這裡,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麼?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麼?

  龍嘯雲道:我明白,可是──-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說這句話了,但你實在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將我從柴房搬一駝裡來,又有酒喝,這已不虧我們兄弟一場了。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七章 原形畢露


  龍嘯雲聽了李尋歡的話,垂下了頭,沈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尋歡道:你千萬莫要再來送我,我從來不喜歡送人與不願別人來送我,我看到別人送行那種如喪考妣模樣就覺得惡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況我這次去的地方又不遠,說不定三五天就會回來。

  龍雲也打起了精神,展顏笑道:不錯,你回來我一定接你,那時我們再好好醉一場。

  突然一人幽幽道:你們明知他這一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又何必還要自己騙自己。

  林詩音緩緩走了過來,美麗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許多。

  李尋歡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卻還是笑著道:我為何不會回來?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詩音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冷冷道:誰是你的好朋友,這裡根本沒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著龍嘯雲道: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麼?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該立刻讓你走。

  龍嘯雲道:可是他──-

  林詩音道:他不走,是怕連累了你,但你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卻是你的事。

  她沒有聽龍嘯雲答復,就頭也不回地衝出去。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嗄聲道:無論你走不走,我都該放了你的。

  李尋歡突然大笑起來。

  龍嘯雲怔道:你──你笑什麼?:

  李尋歡道:你幾時學會聽女人的話了?我交的是龍嘯2,是條好漢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憐蟲。

  龍嘯雲緊握著雙拳,眼淚已不禁奪眶而出,顫聲道:兄弟,你──你對我太好了,我並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卻叫我這一生如何報答你?

  李尋歡道:我正有件事求你。

  龍嘯雲一把抓住他肩頭,道:什麼事?你只管說,快說。

  李尋歡道:昨天來的那少年阿飛,大哥你總該記得他吧。

  龍嘯雲道:當然記得。

  李尋歡道:他若有了什麼危險,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龍嘯雲的手緩緩松開,仰面長嘆道:到了這時候,你還只記得他,你難道從來不肯為自己想想?

  李尋歡道:你只問你答不答應?

  龍嘯雲道:我當然答應,只不過也許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李尋歡失聲道:為什麼,他難道已────

  龍嘯雲勉強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你怎麼還會再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來,只不過他一定會再來的。

  龍嘯雲道:他若會來救你,為何直到現在還沒有來?

  他長長嘆了一聲道:兄弟,你對別人雖然義重如山,但別人對你卻未必一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對我怎樣是他的事,但我只求大哥,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龍嘯雲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喚道:龍四爺──-龍四爺。

  龍嘯雲站起來,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尋歡笑道:我的酒已喝夠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過千萬要記著,明天早上千萬莫要再來送我。

  龍嘯雲緩緩走到門口,只見田七站在園子裡的樹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趕了過去,壓低聲音道:得手了麼?

  田七道:沒有。

  龍嘯雲厲聲道:沒有?你們十幾個人,再加上心眉大師和鐵笛先生,難道竟對付不了一個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這小伙子可實在太厲害了,簡直有些可怕,趙老大被他傷了不說,連鐵笛先生都已傷在他劍下。

  龍嘯雲連連跺腳,道:我早知道這小子不好惹,你偏說鐵笛先生一定可以對付他。

  田七道:他雖然逃走,卻還是挨了心眉大師的一掌。

  龍嘯雲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們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趕來通知你一聲。

  龍嘯雲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這裡來守著。

  樹的後面,有座假山。

  他們兩人剛走,假山後就幽靈般出現了條人影,她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懷疑,也充滿了悲×和憤恨。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著,淚流滿面。

  林詩音的心都碎了,她輕輕啜泣著,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大步向李尋歡那屋子走過去。

  但就在這時,已有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林詩音身子一閃,立刻又退入假山後的陰影裡。

  田七帶著七八條勁裝急眼的大漢趕過來了,沈聲道:守住門,莫要讓任何人進去,否則格殺無論。

  他自己顯然也急著去追捕阿飛,話未說完,已縱身掠出,大漢們立刻張弓搭箭,守住了門口。

  林詩音緊緊咬著嘴脣,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為何總是輕視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學武。

  現在她纔知道有很多事的確非用武力解決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間屋子。

  突聽一陣輕微的喘息聲,他腳步雖然有些不穩,但還是走得很快。

  林詩音認得這人就是今天纔趕到的鐵笛先生。

  只聽鐵笛先生厲聲道:姓李的是不是在這間屋子裡。

  大漢們面面相視,道:我們不大清楚。

  鐵笛先生道:好,閃開,我進去瞧瞧。

  大漢道:田七?田七是什麼東西,你們可認得我是誰?

  那大漢眼睛盯著他身上的血跡,道:無論誰也不能進去。

  鐵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尋歡閉著眼睛,似已睡著了。

  忽然間,年到一聲慘叫,呼聲並不響,而且很短促。

  他皺了皺眉:難道又有人來救我了麼?

  接著他就看到一個手提著鐵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進來,臉上雖已全無血色,卻滿含著殺機。

  李尋歡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鐵笛上,道:鐵笛先生。

  鐵笛先生盯著他的臉,道:你被人點了穴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我面前有酒都沒有喝的時候,一定是動也不能動了。

  鐵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無抵抗之力,我就本不該殺你的,可是我卻非殺你不可。

  李尋歡道:哦?

  鐵笛先生瞪著他,道:你不問我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若問了,反而難免要生氣,要向你解釋,你一定還是不信,還是要殺我,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鐵笛先生怔了怔,大聲道:不錯,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要殺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陣激動痛苦之色,嗄聲道:如意,你死得雖慘,但我總算為你復仇了。

  鐵笛又已抬起。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如意,你見到我時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因為你既不認得我,我認得你──

  忽然間,林詩音走了進來,大聲道:等一等,我有話說。

  鐵笛先生一驚回頭,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攔住我,誰也攔不住我的。

  林詩音臉色發青,道:我並不想攔你,但這是我的家,殺人至少總得讓我動手。

  鐵笛先生皺眉道:你也殺他?為什麼?

  林詩音道:我要殺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過是為妻子復仇,我卻是為兒子復仇,我只有一個兒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你卻不止一個妻子。

  鐵笛先生沈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後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鐵笛銀釘快如閃電,縱然後發,也可先至,誰知林詩音走過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擊出。

  林詩音雖然武功不高,但畢竟不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鐵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撣到牆上。

  要知他傷勢本已難,全憑暗器傷人,此刻身子一震,傷口迸裂,鮮血又飛濺而出,人也暈了過去。

  林詩音心頭一陣激動,幾乎也倒了下去。

  李尋歡知道她一生中簡直連螞蟻都未踩死過!此刻見她居然出手傷人,心裡也不知是疼是喜,卻硬下心腸冷冷道:你又跑來乾什麼?

  林詩音深深的呼吸了幾次,身子纔停止發抖,道:我來放你走。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難道還沒有說清楚麼?我不走,絕不走。

  林詩音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龍嘯雲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怎又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比剛纔更厲害,她用力捏緊雙拳,指甲都已刺入肉裡,用盡了全身力氣,掙紮著道:他已出賣了你,他本來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氣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已全身脫力,若非倚著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為李尋歡聽了這話,必定也難免要吃一驚。

  誰知李尋歡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跳動,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誤會了他,他怎會出賣我?

  林詩音用力抓著桌子,桌子上的杯盞叮當直響。

  她嘶聲道: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也聽錯了。

  林詩音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

  李尋歡柔聲道:這兩天你太累,難免會弄錯很多事,還是去好好睡一覺吧,到了明天,你就會知道你的丈夫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林詩音望著他,失神的張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李尋歡閉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聲道:你為什麼──

  話未說完,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

  林詩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幾年來一直控制著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發了出來。

  她踉蹌撲向李尋歡,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尋歡咬緊了牙關,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以我又有何關?

  林詩音霍然抬頭,瞪著他,嗄聲道:你──你──你──

  她每說一個你字,就後退一步。

  忽然間,她發覺她已倒在一個人的身上。

  龍嘯雲的臉色沈重如鐵。

  他緊緊的摟住了林詩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動手,林詩音便要從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復返。

  林詩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鎮定了下來,冷冷道:放開你的手,請你以後永遠也莫要再碰我。

  他的手終於緩緩松開,凝注著林詩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詩音冷冷道:世上絕沒有能永遠瞞得過人的事。

  龍嘯雲道:你──已全都告訴了他。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其實用不著她告訴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龍嘯雲似乎一直不敢面對他,此刻纔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李尋歡道:嗯。

  龍嘯雲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讓田七點中我穴道的時候,不過──我雖然知道,卻並不怪你。

  龍嘯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說出來?

  李尋歡道:我為何要說?

  林詩音凝注著他,身子忽又顫抖起來,道:你不走,是不是為了我?

  李尋歡皺眉道:為了你?

  林詩音道:你怕我知道了會傷心,你不願將我們這家拆散,因為我們這家本就是你──你──

  她話未說完,又淚流滿面。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大笑道:女人為什麼總是這樣自我陶醉,我不說,只不過因為說了也無用,我不走,只因為明白他不會讓我走的。

  林詩音道:現在無論你怎科說都沒關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尋歡道:佻知道,你知道什麼,你可知道龍嘯雲這樣做是為了誰,佻可知道他就是怕我來將你們的家拆散,所以這樣做的!只因為他將這家看得比什麼都重,更將你看得比什麼都重──

  林詩音望著他,忽也笑了起來,道:他害了你,你還要替他說話,很好,你的確很夠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對不對得起我?

  李尋歡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出了血。

  龍嘯雲瘋狂般大吼道:我本來是這家的主人,但你一來,我就覺得好像只不過是在這裡作客,我本來有個好兒子,但你來,就叫他變得半死不活。

  李尋歡黯然嘆道:你說得不錯,我──我的確不該來的。

  林詩音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還有一分為我著想,就不該這樣做。

  龍嘯雲道:我也知道不該這樣做,但我卻實在害怕。

  林詩音道:你怕什麼?

  龍嘯雲道:我怕你離開我,因為你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你並沒有忘記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裡去。

  林詩音忽又跳起來,大聲道:拿開你的手,你不但手狠,心也狠,你將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你將他看成什麼樣的人!

  她撲倒地上,放聲痛哭道:你難道已忘了我──我畢竟是你的妻子!

  龍嘯雲站在那裡,似乎已變成了個木頭人,唯有眼淚還是在不停的流。

  李尋歡看著他們,黯然自語道: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

  阿飛只覺得身子軟綿綿的,仿佛躺在雲堆裡。

  他醒了過來,卻宛如還在夢裡。

  在他夢裡,也永遠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連串無窮無盡的災禍,折磨、苦難──-

  只聽一人說,你醒過來了麼?

  這聲音是如此溫柔,如此關切。

  阿飛張開眼,就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臉上帶著世上最溫柔、最可愛的笑容,眼波裡帶著最深厚的情意。

  這張臉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

  這張臉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

  他記得在小時生病的時候,他的母親也是這麼樣坐在他身邊,也是這樣溫柔的看守著他。

  但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記──

  阿飛掙紮著要跳下床,嗄聲道:這是什麼地方?

  他身子剛坐起,又倒下。

  林仙兒溫柔的替他拉起了被,柔聲道:你莫要管這是什麼地方,就將這裡當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飛道:我的家?

  他從來沒有家。

  林仙兒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溫暖,因為你有那麼樣一個好母親,她一定很溫柔,很美麗,也很愛你。』

  阿飛沈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纔緩緩:『我沒有家,也沒有母親。』。

  林仙兒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暈迷的時候卻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

  阿飛沒有動,面上也沒有表情,道:『我七歲的時候,他就已死了!』

  他臉上雖沒有表情,眼睛卻已濕潤。

  林仙兒垂下頭,道:『對不起,我……我不該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又沈默了半響,阿飛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兒道:『那時你已暈了過去,所以我就暫時將你搬到這裡來,但你只管安心養傷,絕沒有人敢闖到這裡的。』

  阿飛道:『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再三吩咐表,叫我永遠莫要受別人的恩惠,這句話我永遠也沒有忘記,可是現在……』。

  他岩石般的臉忽然激動起來,嗄聲道:『現在我卻欠了你一條命!』

  林仙兒柔聲道:『你什麼也不欠我,莫忘了,我這條命也是你救回來的。』

  飛長長嘆息一聲,喃喃道:『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救我?』

  林仙兒脈脈地望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以後──以後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她的手柔若無骨,溫如美玉。

  阿飛閉上了眼睛。

  他從來也未想到,自己竟也會有這種感情。

  但他卻只是閉上了眼睛,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林仙兒道:還不到三晚。

  阿飛又掙紮著要坐起來。

  林仙兒道:你──佻想到哪裡去!

  阿飛咬緊牙關,道:我絕不能讓他們將李尋歡帶走。

  林仙兒道:但他已經走了。

  阿飛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說現在還沒有到三晚?

  林仙兒道:現在是還沒有到三更,但李尋歡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飛失聲道:昨天凌晨?我難道已暈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兒道:你傷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沒有別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現在一定要乘乘地聽話,好好地養傷。

  阿飛道:但是李──

  林仙兒道:我不許你再提他,因為他的處境遠不如你危險,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養好了傷再說。

  她扶著他躺到枕頭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師既然說要將他帶到少林寺去,那麼他這一路上就絕不會再有什麼危險的。

  李尋歡斜倚在車廂裡,瞧著對面的心眉大師和田七,似乎覺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著他道:你覺得我們很滑稽?

  李尋歡道:我只是覺得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閉上眼,似乎要睡著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點有趣?

  李尋歡淡淡道:抱歉,我說的並不是你,世上雖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卻是例外,你實在無趣極了。

  田七臉色變了,瞪了他半晌,終於緩緩松開了手。

  心眉大師,此刻卻忍不住道:你覺得老僧很有趣?

  他這輩子還沒有遇見過一個說他有趣的人。

  李尋歡又打了個呵欠,笑道:我覺得你有趣,只因為我還未見過一個坐車的和尚,我總認為出家人既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車的。

  心眉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車,還要吃飯。

  李尋歡道;你既然已坐在車上,為可不坐得舒服些,看你這樣坐著,總忍不住以為你長了痔瘡。

  心眉臉色也沈了下去,道:你難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心眉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緩緩伸到李尋歡的大穴上,悠悠笑道:我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會怎麼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這只手若一按,就聽不到很多有趣的話了。

  田七道:那麼就算我──

  剛說到這裡。他的手還未按下去,突然健馬一聲驚嘶,趕車的連聲怒×,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田七道:什麼事?難道佻們──-

  他的頭探出車窗,嘴就閉上,臉色變了!

  積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右手拉住馬車轡頭,健馬長嘶跳躍,他的手卻如鐵鑄般地動也不動!



心眉大師吃著田七由小孩手上換來的那碗餑餑,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過出家人一向講究細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兩口。

田七笑道:照這樣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趕到嵩山了。

心眉大師面上也露出一絲寬慰之色,道:這兩天山下必有一門弟子接應,只要能──-

他語聲突然停頓,身子竟顫抖起來,連手裡端著的一碗餑餑都拿不穩了,麵湯潑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變色道:大師你──-你莫非也──-

突聽波的一聲,麵碗已被心眉大師捏碎。

田七大駭道:這碗麵餑餑裡難道也有毒?

心眉大師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無語。

田七一把揪住李尋歡的衣襟,嗄聲道;你看看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也──-

他也驟然頓住語聲,因為這句話已用不著再問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雖然一向都很討厭你,卻也不願看著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發抖,恨恨的瞪著李尋歡,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過了半晌,忽然獰笑道:你不願看著我死,我卻要看著你死!我早就該殺了你的!

李尋歡道;你現在殺我不嫌太遲了麼?

田七咬牙道:不錯,我現在要殺你的確已遲了,但還不太遲了。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尋歡的脖子。

阿飛已站了起來。

他臉色還是很難看,但身子卻已能站得筆直。
阿飛在屋子裡緩緩走了兩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林仙兒嘟著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只知道他,他,你為什麼不說說我,不說說你,你自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無論林仙兒說什麼,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林仙兒哄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這人真是沒法子。她拉著阿飛坐下,柔聲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現在說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師的方太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飛神色終於緩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據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絕不肯喝茶的。

李尋歡已喘不過氣來。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來越可怕,幾乎也已喘不過氣來。但他一雙青筋暴露的手卻死也不肯放鬆。

李尋歡只覺眼前漸漸發黑,田七的一張臉似已漸漸變得很遙遠,他知道死已距離他漸漸近了。

在這生死頃俄之間,他本來以為會想起很多事,因為他聽說一個人臨死前總會忽然想起很多事來。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有想起,既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很好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因為他從來也未想到居然會和田七同時嚥下最後一口氣,縱然在黃泉路上,田七也不是個好旅伴。

只聽田七嘶聲道:李尋歡,你好長的氣,你為何還不死?

李尋歡本來想說:我還在等著你先死哩!

可是現在他非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覺田七的語聲似也變得很遙遠,就彷彿是自地獄邊緣傳來的。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驚呼,呼聲似也很遙遠,但聽來又彷彿是田七發出來的。

接著,他就覺得胸口頓時開朗,眼前漸漸明亮。

於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對面的車座上,頭歪到一邊,軟軟的垂了下來,只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的瞪著李尋歡。

再看心眉大師正在喘息著,顯然剛用過力。

李尋歡望著他,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拍開了他的穴道,嗄聲道:趁五毒童子還沒有來,你快逃命去吧。

李尋歡非但沒有走,甚至連動都沒有動,沉沉道:你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盜?

心眉道:出家人臨死前不願多造冤孽,無論你是否梅花盜,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來,你再想逃就遲了。

李尋歡凝視著他已發黑的臉,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逃命。

心眉著急道:現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你體力未恢復,也萬萬不是五毒童子的對手,只要他一來,你就──-

突聽拉車的馬一聲驚嘶,趕車的一聲慘呼,車子斜斜衝了出去,轟的撣上了道旁的枯樹。

心眉撣在車壁上,嘶聲道:你為何還不去?難道想救我?

李尋歡淡淡道:你能救我,我為何不能救你?

心眉道:可是我已離死不遠,遲早總是一死。

李尋歡道:你現在還沒有死,是麼?

他不再說話,卻自田七懷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輕,很薄的刀。

一柄小李飛刀!

李尋歡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車廂已傾倒,車輪仍在不停的滾動著,發出一陣陣單調而醜惡的聲音,在這荒涼的黑夜裡聽來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尋歡喃喃道:這車軸是該加油了──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會想起車軸該不該加油的總是,心眉大師越來越覺得這人奇怪得不可思議。

他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

這時李尋歡已扶著他出了車廂,刺骨的寒風猛然吹上了他們的臉,那感覺就好像刀割一樣。

心眉道:你本不必這樣做的,你──你還是快走吧。

李尋歡卻倚著車廂坐了下來,天上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風吹著枯樹,宛如鬼魅在迎風起舞。

心眉大師用盡目力,也瞧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只聽李尋歡朗聲道:極樂峒主,你來了麼?

寒風呼嘯,卻聽不見人聲。

李尋歡道;你既不來,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將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來。

心眉大師道:你想到哪裡?

李尋歡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師失聲道:少林寺?

李尋歡道:我們這一種拚命的趕,豈非就是為了要趕到少林寺麼?

心眉道:但──但現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尋歡道:現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只有少林寺中或許還有救你的解藥。

心眉道:你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敵人。

李尋歡道:我救你,就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心眉大師默然半晌,長歎道:若是真的能趕到少林,我一定會設法證明你的無辜,現在我已可斷定你絕非梅花盜了。

李尋歡只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心眉道:只可惜你若帶著我,就永遠也無法趕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現在雖然還未現身,但他絕不會放過你。

李尋歡輕輕的咳嗽。

心眉道:以你的輕功,一個人走也許還有希望,又保必要我來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無憾的了。

突聽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會和狂嫖亂飲的風流探花交上朋友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

笑聲忽遠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往哪裡傳來的。

心眉驟然僵硬了起來,道:極樂峒主?

那聲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餑餑味道還不錯麼?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既然想要我這風流探花的命,為何又不敢現身呢?

極樂峒主道:我用不著現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尋歡道:哦?

極樂峒主笑道:到今夜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個,非但從嚴沒有一個見到過我,根本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尋歡笑道:我也早已聽說閣下是個侏儒,醜得不敢見人,想不到江湖傳說竟是真的。

過了半晌,才聽到極樂峒主的聲音道:我若讓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會死的,閣下卻難說得很了。

他笑聲還未停頓,突聽一陣奇異的吹竹聲響起。

雪上忽然出現了無數條蠕蠕而動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麼,只能嗅到一陣陣撲鼻的腥氣。

心眉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時不走,更等何時?

李尋歡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朗聲道:據說極樂峒中的毒物成千上萬,我怎地只不過看到這幾條小毛蟲而已,難道其它的已全都死光了麼?

吹竹之聲更急,雪上的黑暗已將李尋歡和心眉圍住,有幾條已漸漸爬到他們的腳旁。

心眉大師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這時才聽得極樂峒主咯咯笑道;我這極樂蟲乃七種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館,等到兩位連皮帶骨都已進了他們的肚子,你就不會嫌他小了。

他話未說完,突見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發出!

心眉大師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高呼出來。

他也知道李尋歡手裡的飛刀乃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現在李尋歡連對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飛刀便已出手。

這一刀不中,他們便要化為枯骨。

這是李尋歡的孤注一擲,卻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這一注贏的機會實在不大。

心眉大師再也想不到李尋歡竟會如此冒失。

但就在這時,刀光一閃而沒,沒入黑暗中,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陣短促但卻刺耳的慘呼!

接著,一個人自黑暗中動了出來。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著條短裙,露出一雙小腿,雖在如此風雲嚴寒中,也一點不覺得冷。

他的頭也很小,眼睛卻亮如明燈。

此刻這雙眼睛彷彿充滿了驚懼和怨毒,狠狠的瞪著李尋歡,像是想說什麼,但喉嚨裡只是格格的發響,一個字也說不出。

心眉大師赫然發現小李飛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ˍˍ小李飛刀,果然是從不虛發!

極樂峒主只覺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實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飛刀,一拔出飛刀,這口氣就吐了出來。

鮮血也隨之飛濺而出。

極樂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這時雪地上的毒蟲,已有爬上了李尋歡的腿。但李尋歡卻連動都不動,心眉大師也不敢動。

他只覺身子發軟,幾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飛刀雖霸絕天下,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餵飽毒蟲。

誰知極樂峒主一聲狂吼,鮮血濺出,數十百條毒蛇突然箭一般竄了回去,一和條條全都釘在極樂峒主的咽喉上。

只聽沙沙之聲不絕於耳,極樂童子已化為一堆枯骨,但毒蟲飽食了他的血肉之後!也軟癱在地,不能動了。

他以毒成名,終於也以身殉毒!

這景像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心眉這才長長歎息了一聲,張開眼來,望著李尋歡歎道:檀越不但飛刀天下無雙,定力也當真是天下無雙。

李尋歡笑了笑,道:不敢當,我只不過早已算準這些吃人的毒蟲一嗅到血腥氣就會走的,其實我心裡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師道:檀越你也會害怕?

李尋歡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會害怕的人?

心眉長歎道: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檀越之定力,老僧當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

他語聲漸漸微弱,終於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尋歡坐在錯迷不醒的心眉大師身旁,似已睡著。

他將極樂童子和那些極樂蟲都埋了起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在小鎮上雇了輛騾車。

也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突然停下。

李尋歡幾乎立刻就張開眼來,掀起車蓬後的大棉布簾子,寒風撲面,他頓覺精神一爽。

只聽車伕道:嵩山已到了,騾車上不了山,大爺你只好自己走吧。

這趕車的被李尋歡從熱被窩里拉起來,又被老婆逼著接趟生意,正是滿肚子不高興。

再加上腳力錢也都被老婆先下手為強了,若不是車上有個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車。

嵩山附近數十里,對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尋歡抱著心眉大師下了車,忽然塞了錠銀子在趕車的手裡,笑道:這是給你留做私房錢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沒有幾個私房錢,那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趕車的喜出望外,還未來得及道謝,李尋歡已走了。

李尋歡展開身法,覓路登山。

山麓下有個小小的廟宇,幾個灰袍白襟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還有兩人躲在門後的避風處瞭望。

瞧見有人以輕功登山,這兩人立刻迎了出來!

一人道:檀越是哪裡來的?是不是──

另一人見到李尋歡身後背著的是個和尚,立刻搶著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尋歡腳步放緩,到了這兩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從他們頭頂上飛掠了過去,腳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這積雪上,他竟還能施展晴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少林僧人縱然眼高於頂,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等廟裡的僧人追出來時,李尋歡早已去得遠了。

即是如此,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達摩梁武帝時東渡中士,二十八傳至神僧迦葉,少林代出才人,久已為中原武林之宗主。

李尋歡自山後入寺,只見雪地上無數林立著大大小小的捨得塔,他知道這正是少林寺的聖地「塔林」,也就是少林歷代祖師的埋骨處,這些大師們生前名傳八表,死後又何曾多佔了一尺地。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禁會油然生出一種摒絕紅塵,置身方外之意,更何況久已厭倦名利的李尋歡。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

突聽一人沉聲道:檀闖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

李尋歡朗聲道:心眉大師負傷,在下專程護送回來療治,但求貴派方丈大師賜見。

幾聲呼中,少林僧人紛紛現身,合什道:多謝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在下李尋歡。

竹林深處,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目光炯炯,隆鼻如鷹,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權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門心湖大師對坐下棋的人,除了這位百曉生之外,只怕已寥寥無幾。

這兩下棋時,天下只怕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們中止,但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兩人竟都不由自主長身而起。

心湖道:此人現在哪裡?

躡著腳進來通報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師叔的禪房外。

心湖道:你二師叔怎樣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師叔傷得彷彿不輕,四師叔和七師叔正在探視他老人家的傷勢。

李尋歡負手站在簷下,遙望著大殿上雄偉的屋脊,寒風中隱隱有梵唱之聲傳來,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的神秘。

他已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但他並沒有轉頭去瞧,在這莊嚴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又不覺神遊物外。

心湖大師和百曉生走到他身外十步處就停下,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名聲,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遊俠。

他仔細的觀察著他,絕不肯錯過任何一處地方,尤其不肯錯過他那雙瘦削,細長的手。

這雙手究竟是什麼魔力?

為何一柄凡鐵鑄成的刀,到了這雙手裡就變得那麼神奇?

百曉生十年前就見過他的,只覺得這十年來他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又似乎已變了許多。

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的。

百曉生終於笑了笑,道:探花郎別來無恙?

李尋歡也笑了,道: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得在下。

心湖大師合十道:卻不知探花郎認得老僧否?

李尋歡長揖道:大師德高望重,天下奉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未學,常恨無緣識荊,今日得見法駕,何幸如之。

心湖大師道:探花郎不必太嫌,師弟承蒙檀越護送上門,老僧先在此刻謝過。

李尋歡道:不敢。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道:等老僧探師弟的傷勢,再來陪檀越敘話。

李尋歡道:請。

等心湖走進屋了,百曉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涵養功夫果然晨我等能及,若換了是我,對閣下人怕就不會如此多禮了。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若有人傷了你的師弟和愛徒,你會對他如此客氣?

李尋歡道:閣下難道認為心眉大師也是被我所傷的?

百曉生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能傷得他?

李尋歡道:若是我傷了他,為何還要護送他回山?

百曉生道:這才是閣下聰明過人之處。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無論誰傷了少林護法,此後只握都要永無寧日,少林南北兩支三千弟子,是絕不會放過他的,這力量誰也不敢忽視。

李尋歡笑了笑,仰面笑道:百曉生果然是無所不知,難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幫大派都要交你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處實在不少。

百曉生居然神色不變,道:我說的只不過是公道話而已。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卻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師還沒有死,他自己總知道自己是被誰所傷的,到那時閣下豈非將自己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了麼?

百曉生歎息了一聲,道:若是我猜的不錯,心眉師兄還能說話的機會只怕不多了。

突聽心湖大師厲聲道:師弟若非傷在你的手下,是傷在誰的手下?

他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面上已籠起一陣寒霜。

李尋歡道:大師難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誰的毒?

心湖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回頭喚道:七師弟。

只見這心鑒大師面色燭黃,終年都彷彿帶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卻是凌凌有威,閃電般在李尋歡面前一掃,沉聲道:二師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極樂峒主精煉成的五毒水晶,此物無色無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藥,全身肌膚也會漸漸變得透明如水晶,五臟六腑歷歷可數,到了那時,便已毒發無救。

李尋歡笑道:大師果然高明──

心鑒大師冷冷道:貧僧只知道二師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在下毒的人是誰,貧僧卻不知道。

百曉生道:說的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卻是活的──

心鑒大師道:極樂峒主雖然行事惡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絕不犯人,本門與他素無糾葛,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而來暗算二師兄。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這只因他的對像並非心眉大師,而是我。

百曉生道:這話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卻好好的站在這裡,他並沒有加害心眉師兄之意,心眉師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若還能說得出這是什麼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說不出,只因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未必會相信的。

百曉生道:閣下說的話確實很難令人相信。

李尋歡道:我雖說不出,但還是有人能說得出的。

心湖大師道:誰?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為何不等他醒來之後再問他。

心湖大師凝視著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鑒大師的臉上也籠著層寒霜,一字字道:二師兄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
那人身上穿著件青布袍,大袖飄飄,這件長袍無論穿在誰在身上都會嫌太長,但穿在他身上,布還蓋不到他的膝蓋。

他本就已長得嚇人,頭上卻偏偏還戴著頂奇形怪狀的高帽子,驟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樹。

一隻手就能力挽奔馬,這份力量實在大量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卻是他的眼睛,那科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的,一閃一閃的發著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頭剛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嘴唇已有些發白。

心眉大量師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伊哭?」

李尋歡笑道:「只可惜這朋友也像我別的朋友一樣,就想要我的腦袋。」

心眉大師面色凝重,緩緩推開門走過去,合十疲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掃,冷冷道:「是心湖?還是心眉?」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打謊語,車上的除了田七爺外還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將李尋歡交出來,我放你走。」

他說去還是句話,別人無論說什麼,他全都充耳不聞,陰森森的一張臉更好像是死人的臉,一點表情都沒有。

心眉大師道:「僧若不答應,又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殺你,再殺李尋歡!」

他左臂一直在垂著的,大袖飄飄,蓋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來,但見青光一閃,迎面向心眉大師抓了過來,正是江湖上聞名喪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師一聲怒叱,身後已有四條灰影年了過來,心眉閃過了這一著,四個灰衣僧人已將伊哭圍住。

淒厲的笑聲中,突有一絲青煙射出,「波」的一聲,一縷青煙化了滿天青霧。

心眉大師變色道:「快閉氣!」

他只顧警告門下弟子,卻忘了自己,這「快」字正是個開口音,「快」字說出,他已覺得一腥氣流入了嘴裡。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慘變,也都大為失色。

只見心眉大師凌空一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盤膝坐地,要以數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氣,將這股毒逼出來。

少林僧人身形閃動,一排擋在他身前,到了這時,他們在有先顧全心眉,只有將李尋歡拋在一邊了。

伊哭卻邊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一步竄到車門前。

李尋歡仍斜坐在那裡,田七卻已不見了。

伊器瞪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丘獨是你殺的。」

李尋歡:「嗯。」

伊哭道:「好,丘獨一命換李尋歡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揚起──阿飛望著屋頂,已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林仙兒柔聲道:「你在想什麼?」

阿飛道:「你說他路上絕不會有危險?」

林仙兒笑道:「絕不會,有心眉大師和田七保護他,誰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輕撫著阿飛的頭髮,道:「你要想念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這裡,絕不會走的。」

阿飛凝注著他,她眼波是那麼溫柔,那麼真摯。

阿飛的眼簾終於緩緩閉起。

伊哭瞪著李尋歡,獰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李尋歡望著他青光閃閃的青魔手,緩緩道:「只有一句話。」

伊哭道:「什麼話?你說!」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你何必來送死?」

他的手忽然揮出!

刀光一閃,伊哭已凌空側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粒鮮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遠在數丈外,嘶聲道:「李尋歡,你記著,我……」

說以這裡,他聲音突然停頓。

寒風如刀,天地肅殺,雪地上變得死一般靜寂。

然後突有一陣掌聲響起,田七自車廂後鑽了出來,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飛刀,果然刀無虛發,名不虛傳。」

李尋歡默然半響,淡淡道:「你若肯將我的穴道全解開,他不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將你的穴道全都解開,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尋歡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隻手能動,一柄刀可殺,卻還是能令伊哭負傷而逃,像你這種人,我對你怎能不特別小心,分外留意。」

這時少林僧人已將心眉大師扶了過來。

心眉大師臉色蠟黃,一上車就喘著氣道:「快,快走」。

等到車馬啟行,心長長吐了口氣,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卻是小李飛刀。」

心眉大師望向李尋歡,道:「閣下居然肯出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用不著意外,也用不著謝我。」

田七道:「我只問他是情願和我們到少林寺去,還是情願落在伊哭手裡,然後又解開了他一隻臂的穴道,給了他一柄飛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這就已足夠了。」

心眉大師黯然了半響,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師的反應雖不夠快,但內力卻的確深沉,天黑時就已將毒氣逼出,臉色又恢復了紅潤。

然後他們就找到了家清靜的客棧歇下,晚飯的時沒有酒,就像是沒有加鹽的菜,淡而無味,無趣極了。」

田七道:「有飯給你吃已錯了,我看你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門規森嚴,這些少林僧人們吃飯時非但不說話,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桌子上雖只有幾樣蔬菜,但他們本就粗菜淡飯慣了,再加上連日奔疲,腹中飢餓,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師內傷初癒,喝了碗用糖攔的稀粥,便不再拿筷,田七早已叫了幾樣精緻的菜,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著肚子。

李尋歡挾了塊紅燒豆腐,剛挾到嘴旁,忽又放下,變色道: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爺若吃不慣這些粗菜,看來就只有挨餓了。

李尋歡沉聲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讓你喝酒,你的花樣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他笑聲驟然頓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因他發現那四年少林僧人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但他們卻似毫無感覺,仍然低著頭在吃飯。

心眉大師也已聳然失色,嗄聲道:快,快以丹田之氣收住心脈。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賠笑道:師叔是在吩咐我們?

心眉大師急著道:自然是吩咐你們,你們中了毒難道連一點都感覺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誰中了毒?──-四人對望一眼,同時叫了起來,你的臉怎的──-一句話未說完,四個人已同時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師再看他們,四張臉都已變了形狀,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們中的毒非但無色無味,而且中毒的人竟會無絲毫感覺,等到他們發覺時,便立刻無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厲害?

心眉大師雖然修行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竄了出去,提小雞般提了個店伙進來,厲聲道:你們在菜裡下了什麼毒?

那店伙瞧見地上的四個死人,早已嚇得連骨頭都酥了,牙齒格格的打戰,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還在這裡瞧什麼熱鬧?

田七竄了出去,剛竄出門又掠回來將李尋歡挾起,冷冷道:就算我們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要你陪著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尋歡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對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個絕色的美人,我對男人又偏偏全無興趣。

吃飯的時候已過了,廚房已空閒下來,大師傅炒了兩樣菜,二師傅弄來一壺酒,兩人正蹺著腿在那裡享受著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活著,也是因為每天還有這樣一個時辰。

心眉大師雖是急怒交集,一見到他們卻呆住了。

這兩人的臉竟也已赫然變成死灰色!

大師傅已有了兩分酒意,笑著招呼道:大師莫非也想來偷著喝兩盅?歡迎──-話未說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爐灶上,灶上的鐵鍋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鐵鍋裡,閃閃的發著油光。

發光的油裡竟有條火紅的蜈蚣!

毒,原來下在油裡。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李尋歡望著油鍋裡的蜈蚣,長歎道:我早就知道他今早總會來的。

田七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蟲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蟲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蟲殺人於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田七失聲道:你──你說的難道是苗疆極樂峒的五毒童子?

李尋歡歎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來找我。

他也知道李尋歡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說到一半,就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並不多,仇人卻不少。

李尋歡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為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師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尋歡道: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樣,我若覺得哪一門要贏,那門就有贏無輸,別人若問我怎麼會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師凝視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心眉大師將他師侄們的×身交託給附近一個寺院後,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誰也不願再提起吃喝兩字。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願陪他們挨餓,正竿時就找了個小店,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著他的臉,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枚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嘗嘗?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裡遞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並沒有什麼症狀。

田七笑道:這饃饃總不會有毒吧,大師請用。

心眉道:李檀越請。

李尋歡笑了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歎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李尋歡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田七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極樂童子想毒死的並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李尋歡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嚥下,果然一點中毒的跡象也沒有,田七冷冷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李尋歡道:還是吃不得。

他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裡雖這麼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極了。

田七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有什麼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采的走開。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田七和心眉大師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說的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於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的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麵店裡買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道:你逼他也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李尋歡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尋歡道:饃饃裡有毒,麵湯裡卻有解藥。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們先前為何不吃麵?

李尋歡道:你若吃麵,毒就在面裡了。

極樂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確防不勝防,遇著這種對手,除了緊緊閉著嘴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心眉大師沉道:好在只有一兩天就到了,我們拼著兩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歎道:縱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道:哦?

田七道:他也許就要等到我們又餓得無力時再出手。

心眉默默無語。

田七目光閃動,忽又道:我有個主意。

心眉道:什麼主意?

田七低聲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師,亦非在下──他瞟了李尋歡一言,住口不語。

心眉大師沉下了臉道:老僧既已答應了將人帶回少林,就萬萬不能讓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沒有再說什麼,但只要一看到李尋歡,目中就充滿殺機。

和尚不但要吃飯睡覺,也要方便的。

誰知心眉大師似也窺破了他的心意,無論幹什麼,無論到哪裡去,都絕不讓李尋歡落在自己視線之外。

田七雖然又急又恨,卻也無法可施。

只見街角有些油煎餅的攤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等著,買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蔥蘸甜面醬就著熱餅站在攤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個人也沒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這餅吃不得麼?

李尋歡道:別人都吃得,唯有我們吃不得,就算一萬個人吃了這油煎餅都沒有事,但我們一吃就要被毒死!

這話若在前兩天說,田七自然絕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極樂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難測,就不禁覺得毛骨聳然,就算吃了這油煎餅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萬萬不敢再嘗試的了。

突聽一個孩子哭嚷著道:我要吃餅──娘,我要吃餅。

只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站在餅攤旁,一面跳,一面叫,餅攤旁的雜貨店裡就有個滿身油膩的肥胖婦人走出來,一人給了他們一耳光。

那孩子哭著道: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李尋歡聽得暗暗歎息。

這世上貧富不均,實在令人可歎,在這兩個小小孩子的心目中,連蛋炒飯都快慢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餅攤前人又多又擠,是以他們的車走了半天還未走過去,這時那兩個孩子已捧著個粗茶碗走了出來,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著別人手裡的油煎餅,還在淌眼淚。

田七望著他們碗裡的麵餅餅,忽然跳下車,拋了錠銀子在餅攤上,將剛出鍋的十幾個油餅拿了就走。

田七將一疊油煎餅都捧到那兩個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請你吃餅,你請我吃餑餑,好嗎?

那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人。

田七道:我再給你們一弔錢買糖吃。

心眉大師目中已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看到田七已捧著兩碗餑餑走上車來,心眉大師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謀,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還要趕路,就非得吃飽了才有精神,否則半路若又有變,體力不,怎闖得過去?

心眉大師道:正是如此。

田七將一碗餑送了過去,道:大師請。

心眉道:多謝。

這碗餑餑雖然煮得少油無鹽,又黃又黑,但在他們說來,卻已無異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

因為誰都可以肯定這餑餑裡必定是沒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著李尋歡,笑道:這碗餑餑你說吃不吃得?

李尋歡還未說話,又咳嗽起來。

田七大笑道:極樂童子若能先算準那孩子要吃油煎餅,又能算準我會用油餅換他的面,能先在裡面下了毒,那麼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願。

他大笑著將一碗餑餑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師也認為極樂童子縱有非凡的手段,但畢竟不是神仙,至少總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九章 百口莫辯

心眉大師吃著田七由小孩手上換來的那碗餑餑,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過出家人一向講究細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兩口。

田七笑道:照這樣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趕到嵩山了。

心眉大師面上也露出一絲寬慰之色,道:這兩天山下必有一門弟子接應,只要能──-

他語聲突然停頓,身子竟顫抖起來,連手裡端著的一碗餑餑都拿不穩了,麵湯潑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變色道:大師你──-你莫非也──-

突聽波的一聲,麵碗已被心眉大師捏碎。

田七大駭道:這碗麵餑餑裡難道也有毒?

心眉大師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無語。

田七一把揪住李尋歡的衣襟,嗄聲道;你看看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也──-

他也驟然頓住語聲,因為這句話已用不著再問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雖然一向都很討厭你,卻也不願看著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發抖,恨恨的瞪著李尋歡,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過了半晌,忽然獰笑道:你不願看著我死,我卻要看著你死!我早就該殺了你的!

李尋歡道;你現在殺我不嫌太遲了麼?

田七咬牙道:不錯,我現在要殺你的確已遲了,但還不太遲了。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尋歡的脖子。

阿飛已站了起來。

他臉色還是很難看,但身子卻已能站得筆直。
阿飛在屋子裡緩緩走了兩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林仙兒嘟著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只知道他,他,你為什麼不說說我,不說說你,你自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無論林仙兒說什麼,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林仙兒哄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這人真是沒法子。她拉著阿飛坐下,柔聲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現在說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師的方太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飛神色終於緩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據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絕不肯喝茶的。

李尋歡已喘不過氣來。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來越可怕,幾乎也已喘不過氣來。但他一雙青筋暴露的手卻死也不肯放鬆。

李尋歡只覺眼前漸漸發黑,田七的一張臉似已漸漸變得很遙遠,他知道死已距離他漸漸近了。

在這生死頃俄之間,他本來以為會想起很多事,因為他聽說一個人臨死前總會忽然想起很多事來。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有想起,既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很好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因為他從來也未想到居然會和田七同時嚥下最後一口氣,縱然在黃泉路上,田七也不是個好旅伴。

只聽田七嘶聲道:李尋歡,你好長的氣,你為何還不死?

李尋歡本來想說:我還在等著你先死哩!

可是現在他非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覺田七的語聲似也變得很遙遠,就彷彿是自地獄邊緣傳來的。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驚呼,呼聲似也很遙遠,但聽來又彷彿是田七發出來的。

接著,他就覺得胸口頓時開朗,眼前漸漸明亮。

於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對面的車座上,頭歪到一邊,軟軟的垂了下來,只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的瞪著李尋歡。

再看心眉大師正在喘息著,顯然剛用過力。

李尋歡望著他,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拍開了他的穴道,嗄聲道:趁五毒童子還沒有來,你快逃命去吧。

李尋歡非但沒有走,甚至連動都沒有動,沉沉道:你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盜?

心眉道:出家人臨死前不願多造冤孽,無論你是否梅花盜,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來,你再想逃就遲了。

李尋歡凝視著他已發黑的臉,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逃命。

心眉著急道:現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你體力未恢復,也萬萬不是五毒童子的對手,只要他一來,你就──-
突聽拉車的馬一聲驚嘶,趕車的一聲慘呼,車子斜斜衝了出去,轟的撣上了道旁的枯樹。

心眉撣在車壁上,嘶聲道:你為何還不去?難道想救我?

李尋歡淡淡道:你能救我,我為何不能救你?

心眉道:可是我已離死不遠,遲早總是一死。

李尋歡道:你現在還沒有死,是麼?

他不再說話,卻自田七懷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輕,很薄的刀。

一柄小李飛刀!

李尋歡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車廂已傾倒,車輪仍在不停的滾動著,發出一陣陣單調而醜惡的聲音,在這荒涼的黑夜裡聽來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尋歡喃喃道:這車軸是該加油了──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會想起車軸該不該加油的總是,心眉大師越來越覺得這人奇怪得不可思議。

他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

這時李尋歡已扶著他出了車廂,刺骨的寒風猛然吹上了他們的臉,那感覺就好像刀割一樣。

心眉道:你本不必這樣做的,你──你還是快走吧。

李尋歡卻倚著車廂坐了下來,天上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風吹著枯樹,宛如鬼魅在迎風起舞。

心眉大師用盡目力,也瞧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只聽李尋歡朗聲道:極樂峒主,你來了麼?

寒風呼嘯,卻聽不見人聲。

李尋歡道;你既不來,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將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來。

心眉大師道:你想到哪裡?

李尋歡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師失聲道:少林寺?

李尋歡道:我們這一種拚命的趕,豈非就是為了要趕到少林寺麼?

心眉道:但──但現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尋歡道:現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只有少林寺中或許還有救你的解藥。

心眉道:你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敵人。

李尋歡道:我救你,就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心眉大師默然半晌,長歎道:若是真的能趕到少林,我一定會設法證明你的無辜,現在我已可斷定你絕非梅花盜了。

李尋歡只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心眉道:只可惜你若帶著我,就永遠也無法趕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現在雖然還未現身,但他絕不會放過你。

李尋歡輕輕的咳嗽。

心眉道:以你的輕功,一個人走也許還有希望,又保必要我來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無憾的了。

突聽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會和狂嫖亂飲的風流探花交上朋友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

笑聲忽遠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往哪裡傳來的。

心眉驟然僵硬了起來,道:極樂峒主?

那聲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餑餑味道還不錯麼?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既然想要我這風流探花的命,為何又不敢現身呢?

極樂峒主道:我用不著現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尋歡道:哦?

極樂峒主笑道:到今夜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個,非但從嚴沒有一個見到過我,根本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尋歡笑道:我也早已聽說閣下是個侏儒,醜得不敢見人,想不到江湖傳說竟是真的。

過了半晌,才聽到極樂峒主的聲音道:我若讓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會死的,閣下卻難說得很了。

他笑聲還未停頓,突聽一陣奇異的吹竹聲響起。

雪上忽然出現了無數條蠕蠕而動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麼,只能嗅到一陣陣撲鼻的腥氣。

心眉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時不走,更等何時?

李尋歡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朗聲道:據說極樂峒中的毒物成千上萬,我怎地只不過看到這幾條小毛蟲而已,難道其它的已全都死光了麼?

吹竹之聲更急,雪上的黑暗已將李尋歡和心眉圍住,有幾條已漸漸爬到他們的腳旁。

心眉大師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這時才聽得極樂峒主咯咯笑道;我這極樂蟲乃七種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館,等到兩位連皮帶骨都已進了他們的肚子,你就不會嫌他小了。

他話未說完,突見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發出!

心眉大師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高呼出來。

他也知道李尋歡手裡的飛刀乃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現在李尋歡連對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飛刀便已出手。

這一刀不中,他們便要化為枯骨。

這是李尋歡的孤注一擲,卻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這一注贏的機會實在不大。

心眉大師再也想不到李尋歡竟會如此冒失。

但就在這時,刀光一閃而沒,沒入黑暗中,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陣短促但卻刺耳的慘呼!

接著,一個人自黑暗中動了出來。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著條短裙,露出一雙小腿,雖在如此風雲嚴寒中,也一點不覺得冷。

他的頭也很小,眼睛卻亮如明燈。

此刻這雙眼睛彷彿充滿了驚懼和怨毒,狠狠的瞪著李尋歡,像是想說什麼,但喉嚨裡只是格格的發響,一個字也說不出。

心眉大師赫然發現小李飛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ˍˍ小李飛刀,果然是從不虛發!

極樂峒主只覺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實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飛刀,一拔出飛刀,這口氣就吐了出來。

鮮血也隨之飛濺而出。

極樂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這時雪地上的毒蟲,已有爬上了李尋歡的腿。但李尋歡卻連動都不動,心眉大師也不敢動。

他只覺身子發軟,幾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飛刀雖霸絕天下,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餵飽毒蟲。

誰知極樂峒主一聲狂吼,鮮血濺出,數十百條毒蛇突然箭一般竄了回去,一和條條全都釘在極樂峒主的咽喉上。

只聽沙沙之聲不絕於耳,極樂童子已化為一堆枯骨,但毒蟲飽食了他的血肉之後!也軟癱在地,不能動了。

他以毒成名,終於也以身殉毒!

這景像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心眉這才長長歎息了一聲,張開眼來,望著李尋歡歎道:檀越不但飛刀天下無雙,定力也當真是天下無雙。

李尋歡笑了笑,道:不敢當,我只不過早已算準這些吃人的毒蟲一嗅到血腥氣就會走的,其實我心裡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師道:檀越你也會害怕?

李尋歡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會害怕的人?

心眉長歎道: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檀越之定力,老僧當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

他語聲漸漸微弱,終於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尋歡坐在錯迷不醒的心眉大師身旁,似已睡著。

他將極樂童子和那些極樂蟲都埋了起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在小鎮上雇了輛騾車。

也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突然停下。

李尋歡幾乎立刻就張開眼來,掀起車蓬後的大棉布簾子,寒風撲面,他頓覺精神一爽。

只聽車伕道:嵩山已到了,騾車上不了山,大爺你只好自己走吧。

這趕車的被李尋歡從熱被窩里拉起來,又被老婆逼著接趟生意,正是滿肚子不高興。

再加上腳力錢也都被老婆先下手為強了,若不是車上有個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車。

嵩山附近數十里,對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尋歡抱著心眉大師下了車,忽然塞了錠銀子在趕車的手裡,笑道:這是給你留做私房錢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沒有幾個私房錢,那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趕車的喜出望外,還未來得及道謝,李尋歡已走了。

李尋歡展開身法,覓路登山。

山麓下有個小小的廟宇,幾個灰袍白襟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還有兩人躲在門後的避風處瞭望。

瞧見有人以輕功登山,這兩人立刻迎了出來!

一人道:檀越是哪裡來的?是不是──

另一人見到李尋歡身後背著的是個和尚,立刻搶著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尋歡腳步放緩,到了這兩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從他們頭頂上飛掠了過去,腳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這積雪上,他竟還能施展晴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少林僧人縱然眼高於頂,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等廟裡的僧人追出來時,李尋歡早已去得遠了。

即是如此,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達摩梁武帝時東渡中士,二十八傳至神僧迦葉,少林代出才人,久已為中原武林之宗主。

李尋歡自山後入寺,只見雪地上無數林立著大大小小的捨得塔,他知道這正是少林寺的聖地「塔林」,也就是少林歷代祖師的埋骨處,這些大師們生前名傳八表,死後又何曾多佔了一尺地。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禁會油然生出一種摒絕紅塵,置身方外之意,更何況久已厭倦名利的李尋歡。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

突聽一人沉聲道:檀闖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

李尋歡朗聲道:心眉大師負傷,在下專程護送回來療治,但求貴派方丈大師賜見。

幾聲呼中,少林僧人紛紛現身,合什道:多謝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在下李尋歡。

竹林深處,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目光炯炯,隆鼻如鷹,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權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門心湖大師對坐下棋的人,除了這位百曉生之外,只怕已寥寥無幾。

這兩下棋時,天下只怕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們中止,但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兩人竟都不由自主長身而起。

心湖道:此人現在哪裡?

躡著腳進來通報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師叔的禪房外。

心湖道:你二師叔怎樣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師叔傷得彷彿不輕,四師叔和七師叔正在探視他老人家的傷勢。

李尋歡負手站在簷下,遙望著大殿上雄偉的屋脊,寒風中隱隱有梵唱之聲傳來,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的神秘。

他已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但他並沒有轉頭去瞧,在這莊嚴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又不覺神遊物外。

心湖大師和百曉生走到他身外十步處就停下,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名聲,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遊俠。

他仔細的觀察著他,絕不肯錯過任何一處地方,尤其不肯錯過他那雙瘦削,細長的手。

這雙手究竟是什麼魔力?

為何一柄凡鐵鑄成的刀,到了這雙手裡就變得那麼神奇?

百曉生十年前就見過他的,只覺得這十年來他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又似乎已變了許多。

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的。

百曉生終於笑了笑,道:探花郎別來無恙?

李尋歡也笑了,道: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得在下。

心湖大師合十道:卻不知探花郎認得老僧否?

李尋歡長揖道:大師德高望重,天下奉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未學,常恨無緣識荊,今日得見法駕,何幸如之。

心湖大師道:探花郎不必太嫌,師弟承蒙檀越護送上門,老僧先在此刻謝過。

李尋歡道:不敢。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道:等老僧探師弟的傷勢,再來陪檀越敘話。

李尋歡道:請。

等心湖走進屋了,百曉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涵養功夫果然晨我等能及,若換了是我,對閣下人怕就不會如此多禮了。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若有人傷了你的師弟和愛徒,你會對他如此客氣?

李尋歡道:閣下難道認為心眉大師也是被我所傷的?

百曉生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能傷得他?

李尋歡道:若是我傷了他,為何還要護送他回山?

百曉生道:這才是閣下聰明過人之處。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無論誰傷了少林護法,此後只握都要永無寧日,少林南北兩支三千弟子,是絕不會放過他的,這力量誰也不敢忽視。

李尋歡笑了笑,仰面笑道:百曉生果然是無所不知,難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幫大派都要交你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處實在不少。

百曉生居然神色不變,道:我說的只不過是公道話而已。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卻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師還沒有死,他自己總知道自己是被誰所傷的,到那時閣下豈非將自己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了麼?

百曉生歎息了一聲,道:若是我猜的不錯,心眉師兄還能說話的機會只怕不多了。

突聽心湖大師厲聲道:師弟若非傷在你的手下,是傷在誰的手下?

他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面上已籠起一陣寒霜。

李尋歡道:大師難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誰的毒?

心湖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回頭喚道:七師弟。

只見這心鑒大師面色燭黃,終年都彷彿帶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卻是凌凌有威,閃電般在李尋歡面前一掃,沉聲道:二師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極樂峒主精煉成的五毒水晶,此物無色無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藥,全身肌膚也會漸漸變得透明如水晶,五臟六腑歷歷可數,到了那時,便已毒發無救。

李尋歡笑道:大師果然高明──

心鑒大師冷冷道:貧僧只知道二師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在下毒的人是誰,貧僧卻不知道。

百曉生道:說的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卻是活的──

心鑒大師道:極樂峒主雖然行事惡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絕不犯人,本門與他素無糾葛,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而來暗算二師兄。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這只因他的對像並非心眉大師,而是我。

百曉生道:這話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卻好好的站在這裡,他並沒有加害心眉師兄之意,心眉師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若還能說得出這是什麼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說不出,只因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未必會相信的。

百曉生道:閣下說的話確實很難令人相信。

李尋歡道:我雖說不出,但還是有人能說得出的。

心湖大師道:誰?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為何不等他醒來之後再問他。

心湖大師凝視著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鑒大師的臉上也籠著層寒霜,一字字道:二師兄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二十章 人心難測


  冷風如刀,積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鴉驚起,接著,屋脊後就響起了一陣清亮卻淒涼的鍾聲。

  連鍾聲都似乎在×掉著他們護法大師的圓寂。

  李尋歡仿佛第一次感覺風中的寒意,終於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心裡也不知是憤怒,是後悔,還是難受?

  等他咳完了,就發現數十個灰衣僧人一個接著一個自小院的門外走了進來,每個人人臉上卻像是凝結著一層冰。

  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嘴都閉得緊緊的,鍾聲也不知何時停頓,所有的聲音都似已在寒氣中凝結,只有腳踏在雪地的,沙沙作響。

  等到這腳步聲也停止了,李尋歡全身都仿佛已被冰結在一層又一層比鉛還沈重的寒冰裡。

  心湖大師道:你還有何話說?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沒有了。

  百曉生道:你本不該來的。

  李尋歡又沈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許我的確不該來,但時光若能倒轉,我只怕還是會這樣做。

  他淡淡接著道:我平生雖然殺人無數,卻從未見死不救。

  心湖大怒道:到此時,你還是想狡辯?

  李尋歡道:出家人講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動瞋念,久聞大師修行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樣沈不住氣。

  百曉生道:久聞探花郎學識淵源,怎地卻忘了連我佛如來也難免要作獅子吼。

  李尋歡道:既是如此,各位請吼吧,只望各位莫在吼破了喉嚨。

  心湖厲聲道:到此時,你還要逞口舌之利,可見全無悔改之心,看來今日貧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殺戎了。

  李尋歡道:你盡管破吧,好在殺人的和尚並不止你一個!

  心鑒大師怒道:我殺人並非為了復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勢撲起,突見刀光一閃,李尋歡掌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刀,小李飛刀!

  只聽李尋歡道:我勸你還是莫要降魔的好,因為你絕不是我的對手!

  心湖厲聲道:你難道還想作困獸之斗?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日子雖不好過,我卻還未到死的時候。

  百曉生道:小李飛刀縱然例不虛發,但又有幾柄飛刀?能殺得以幾人?

  李尋歡笑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心湖目光一直盯著李尋歡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來領教領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曉生卻拉住了他,沈聲道:大師你千萬不可出手!

  心湖皺眉道:為什麼?

  百曉生嘆了口氣,道:天下誰也沒有把握能避開他這出手一刀!

  心湖道:沒有人能避得開?

  百曉生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心湖長長呼出口氣,瞑目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心鑒大師也趕了過來,嗄聲道:師兄你──你一身系佛門安危,怎能輕身涉險。

  李尋歡道:不錯,你們都不必來冒險的,反正少林門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們一聲號令,會替你們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師臉上變了變顏色,厲聲道:未得本座許諾,本門弟子誰也不許妄動,否則以門規處治,絕不輕貸,──知道了麼?

  少林僧人一齊垂下了頭。

  李尋歡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絕不肯眼見門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畢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幫會不同,否則我這激將法怎用得上?

  百曉生冷冷道:少林師兄們縱然犯不上和你這種人拼命,但你難道還想走得了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誰說我想走了?

  百曉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尋歡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就怎麼一走了之?

  百曉生道:你難能令極樂峒主到這裡來自認是害死心眉大師兄的凶手?

  李尋歡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曉生道:是你殺了他?

  李尋歡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沒有躲過我出手的一刀!

  心湖大師忽然道:你若能尋出他的×身,至少也可以證明你並非完全說謊。

  李尋歡只覺得心裡有些發苦,苦笑道:縱然尋得他的×骨,也沒有人能認得出他是誰了。

  百曉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還有誰能證明你是無×的?

  李尋歡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未想出一個人來。

  百曉生道:那麼現在你想怎樣?

  李尋歡道: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飛坐的姿勢很不好看,他從來也不會像李尋歡那樣,舒服的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一生中幾乎很少有機會能坐上一張真的椅子。

  林仙兒蜷伏在火爐旁,面龐被爐火烤得紅紅的。

  這兩天,她似乎連眼睛都沒有闔過,現在阿飛的傷勢似奇跡般痊愈了,她纔放心的睡著。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似已癡了。

  屋子裡只有她均勻的呼吸聲,外面的雪已溶化,天地間充滿了溫暖和恬靜。

  阿飛的目中卻漸漸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來,悄悄穿起了靴子。

  阿飛輕輕嘆息了一聲,在屋角的桌上尋回了他的劍!牆上掛著一幅字,是李尋歡的手筆,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有回憶中的甜蜜,纔能永遠保持。

  阿飛輕輕將劍插入了腰帶。

  突聽林仙兒道:你──你要做什麼?

  阿飛不敢回頭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兒失道:走?

  她站起來,顫聲道: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要悄悄的走了?

  阿飛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說。

  林仙兒身子似乎忽然軟了,倒在椅子上,兩滴淚珠已滾下了面龐。

  阿飛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從來未嘗過這種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這難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飛道:你救了我,我遲早會報答你的──

  林仙兒忽然笑了起來,道:好,你快報答我吧,我救你,就為的是要你報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眼淚卻流得更多。

  阿飛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尋歡──-

  林仙兒道:你怎知我不願去找他,你為何不帶我去?

  阿飛道:我──我不願連累你。

  林仙兒流淚,道:連累我?你以為你走了後,我就會很幸福麼?

  阿飛想說話,但嘴脣卻有些發抖。

  林仙兒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抱著他,像是要用全心全意,全部生命抱住,顫聲道:帶我走,帶我走吧,你若不帶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夜很靜。

  阿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積雪的梅花。

  原來這裡就是冷香小築,奇怪的是,這兩天興雲莊已×得天翻地覆,卻沒一個人到這裡來的。

  他們只要搜捕阿飛,為何未搜到這裡。

  他們為何如此信任林仙兒?

  林仙兒緊拉著阿飛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說一句纔能走。

  阿飛道:你去吧。

  林仙兒咬著脣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這裡,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飛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兒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尋歡的好朋友。

  小樓上還有一點孤燈,卻襯得這小樓更孤零蕭索。

  小樓上黃幔低垂,人卻未睡。

  林詩音正守孤燈,癡癡的也不知在想什麼。

  林仙兒拉著阿飛悄悄走上來,輕輕喚道:大姐──大姐為何還沒有睡?

  林詩音還是癡癡地坐著,連頭都沒有抬起。

  林仙兒道:大姐,我──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要是──可是我絕不會忘了大姐對我摁,列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林詩音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過了很久,纔慢慢點了點頭,道:你走吧,走了最好,這裡本已沒有什麼可留戀之處。

  林仙兒道:姐夫呢?

  林詩音道:姐夫,誰的姐夫?

  林仙兒道: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詩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兒似乎呆了,呆了半晌,纔勉強一笑,道:我們現在要由近路趕到少林寺去!

  林詩音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走吧,快走──-個字都莫要說了,快走!

  她揮著雙手,將林仙兒和阿飛全都趕了下去,又緩緩坐回燈邊,眼淚已流下了面頰。

  低垂著的黃幔外緩緩走出一個人,竟是龍嘯雲。

  他瞪著林詩音,嘴角泛起了一絲獰笑,冷冷道:你們就算到了少林寺也沒用的,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尋歡了──

  阿飛吃得雖多,並不快。

  但他雙駢不是像李尋歡那樣在慢慢品賞著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將食物的養份盡量吸收,讓每一口食物能讓他在他身體發揮最大的能量。

  他吃了一餐飯後,永遠不知道第二餐飯在什麼時候纔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絕不能浪費。

  林仙兒托著腮,脈脈含情地望著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對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為只有知道飢餓可怕的人,纔懂得對食物尊敬。

  林仙兒嫣然笑道:吃飽了?

  阿飛道:太飽了!

  林仙兒笑道:看你吃飯真有趣,你一頓吃的東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飛也笑,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飯,你能不能!

  林仙兒看著他的笑容,似也癡了。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你的金絲甲還在我這裡。

  她解開包袱,取出了金絲甲,在燈光下看來,這從人垂涎的武林重寶,的確是輝煌爛,不可方物。

  林仙兒道:為了看你的傷勢,我只得替你脫下來,一直忘了還給你。

  阿飛看也沒有看一眼,道:你留著吧!

  林仙兒目中露出歡喜之色,但卻搖頭道:這是你所得來的東西,你以後也許還會需要它的,怎麼能隨便就送給別人?

  阿飛凝注著她,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道:我沒有送給別人,也不會送別人,我只是給你。

  林仙兒癡癡的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感激和欣喜,林仙兒忽然撲入他懷裡。

  阿飛的心已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他一生中從未領略過如此溫柔也如此消魂的滋味。

  林仙兒偷偷地笑了。

  因為她知道驕傲而倔強的少年,終於完全被她征服,此後必將永遠倒伏在她腳下。

  阿飛抱起了她,輕輕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在他中,她已是純潔與美的化身。

  林仙兒躺在床上,還在偷偷地笑。

  突忽間,窗子開了,冷風吹人。林仙兒坐了起來道:什麼人?

  她問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一張臉,臉上發著慘綠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來就像鬼魅。

  林仙兒又躺了下來,既沒有驚呼,也沒有被嚇暈,只是靜靜的瞧著這個人,臉上甚至連一絲驚懼之色都沒有。

  這人也在瞧著她,一雙眼睛就像是兩點鬼火。

  林仙兒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話剛說完,這人已到她床前。

  他的身材高得可怕,臉很長,脖子也很長,脖子上卻圍著一層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來,又像個僵×。

  這人瞪著眼,卻閉著嘴。

  林仙兒道:是李尋歡傷了你?

  這人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怎麼知道?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能殺死他的,誰知反而被他傷了。

  這人臉上的青氣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殺他?

  林仙兒道:因為他殺了丘獨,丘獨是你的私生子?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著她,過了半晌,纔一字字道:我也認得你。

  林仙兒嫣然道:哦,那可真是榮幸得很。

  伊哭道:丘獨死的時候,青魔手已經不見了。

  林仙兒疲乏:的確不見了。

  伊哭道:他將青魔手送給了你?

  林仙兒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將青魔手送給你,又怎會死在李尋歡手下?

  林仙兒道:你並未將青魔手送給我,卻也傷在李尋歡手下了,是麼?

  伊哭咬著牙,突然一把秋住了她的頭發。

  林仙兒非但還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聲道:就算他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因為他認為很值得。

  燭火在她的臉上閃動著,伊哭嘴角露出一絲獰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將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來。

  林仙兒媚笑道:你看我值得麼?

  伊器突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接著,就緊緊抓住了她的肩頭用力擰著她的身子──--

  伊器一拳打在她小肚子上,嗄聲道:賤貨,原來你喜歡挨打。

  林仙兒竟也沒有痛苦之意,卻充滿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兒道:我為什麼要怕你?你雖然丑得可怕,但卻還是男人
第二十一章 以友為榮
屋子裡只剩下喘息聲。

伊哭正站在床邊穿衣裳。

過了很久,林仙兒忽然望著他嫣然一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該殺了你的,否則還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兒道:你本是來殺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兒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問道:跟你一起來的那小伙子是誰?

林仙兒笑道:你為什麼要問他,是吃醋?還是害怕?

林仙兒眼波流動,又道:他是個乘孩子,不像這怎麼壞,早就遠遠找了間屋子去睡覺了,他若在附近能聽以聲音的地方,怎會讓你如此欺負我。

伊哭冷笑道:他聽不到,是他的運氣。

林仙兒道:哦?你難道還想殺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兒笑道:你殺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尋歡的朋友,我也很喜歡他。

伊哭面色立刻變了。

林仙兒眼珠一轉,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後一間,你敢去找他麼?

話未說完,伊哭已竄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鑽進了被窩,開心得像是一個剛偷了糖吃,卻沒有被大人發覺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將阿飛頭顱擊破時的情況,她眼睛就發了光,想到阿飛的劍刺入伊哭咽喉時的情況,她全身都興奮得發抖。

想著想著,她居然睡著了,睡著了還是在笑,因為無論誰殺死誰,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滿足了。

床很柔軟,被單也很乾淨,但阿飛卻偏偏睡不著,他從未失眠,從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但突然,他也不知為什麼,竟從床上跳了起來。

他剛將劍插入腰帶,窗子已開了。

他看到一雙比鬼還可怕的眼睛正在瞪著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兒一齊來的?

阿飛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來。

阿飛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說話,從來不肯先開口。

伊哭道:我要殺你。

阿飛卻淡淡道:今天我卻不願殺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人,只想殺你。

阿飛道:哦。

伊哭:樂不該和林仙兒一齊來的。

阿飛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銳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殺你了。

伊哭獰笑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你不配。

伊哭格格的笑了起來,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還要跟她睡覺,你又能怎樣!

飛的臉突然燃燒了起來。

他原是個很冷靜的人,從來也沒有如此憤怒過。

他的手已因憤怒而發抖。

他狂怒之下,劍已刺出。

青魔手也已揮出!

只聽叮的一聲,劍已折斷。

伊哭狂笑道:這樣的武功,也配和我動手,林仙兒還說你武功不錯。

狂笑聲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餘招。

阿飛幾乎連招架都無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長的一截斷劍,只能以變化迅速的步法勉強閃避。

伊哭獰笑道:你若肯老老實實的回答我兩句話,我就饒了你。

阿飛咬著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問你,林仙兒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覺的,她和你睡過覺沒有?

阿飛狂吼一聲,手中利劍又刺出。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電般擊下,阿飛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只有在地上打滾,避開幾招,已累得力拙。

伊哭獰笑道:說呀,說出我問你的話,我就饒你不死。

阿飛道:我,我說!

伊哭的大笑聲剛發出,出手稍慢,突有劍光一閃。

伊哭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劍光,等他看到這劍光時,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嚨裡格格作響,面上充滿了驚懼和懷疑不信之色。

他臨死還不知道這一劍是哪裡來的?

他死也不相信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劍!

伊哭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痙攣。

阿飛的目光如寒冰,瞪著他一字字道:誰侮辱她,誰就得死。

伊哭的喉嚨裡還在格格的響,連眉毛和眼睛也據曲起來,因為他想笑,還想告訴阿飛:你遲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這句話永遠都說不出來了。

林仙兒一醒,就看到窗上有個人的影子,在窗外走來走去,她知道這人一定是阿飛,雖想進來,卻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會在窗外了。

林仙兒看窗上的人影,心裡覺得愉快。

她愉快的向在床上,讓阿飛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輕喚道:外面是小飛嗎?

阿飛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兒道:你為何不進來?

阿飛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皺眉道:你沒有栓門?

阿飛忽然趕到床前,盯著她的臉,她的臉有些發青,也有些發腫,阿飛的臉色也變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兒嫣然道:我若沒有睡好,臉就會腫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阿飛又癡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兒道:你呢,你睡得好麼?

阿飛道:我也沒有睡好,有條瘋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亂叫。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瘋狗?

阿飛道:嗯,我已宰了它,將它拋在河裡了。

突聽外面傳入了一陣叮噹的敲打聲,阿飛將窗子開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裡敲著水壺,大聲道:各位客官們,你們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轟動的消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麼?保證既新鮮,又緊張,各位還可以一邊吃著飯喝著酒。

阿飛放下窗子,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你不想去聽?

阿飛道:不想。

林仙兒道:我倒想去聽聽,何況,我們總是要吃飯的。

阿飛笑了笑,道:看來這夥計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對了。

林仙兒掀開棉被,想坐起來,突又嚶嚀一聲,縮了回去,紅著臉道:你還不快把衣服拿給我。

阿飛的臉也紅了,一顆心砰砰的跳個不停。

飯廳裡已快坐滿了,江湖中的事永遠充滿了刺激,無論誰都想聽聽的,每個人心裡多少總有些積鬱。

聽著這些江湖豪俠,武林奇俠的故事,不知不覺就會將自己和故事的人物溶為一體,心頭的積鬱也就在不知不覺中發洩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著個穿著藍布長衫的老者,正閉著眼睛在那裡抽旱煙。

他身旁邊有個很年輕的大姑娘,梳著兩條大辮子,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轉,就彷彿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飛和林仙兒一走進來,每個人的眼睛都發了直,這位辮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的在他們身上轉。

林個兒也盯著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雙眼睛,我倒真得小心點,莫讓她把你勾了去。

他們剛要了幾樣菜和兩張餅,那老人就咳嗽了幾聲,道:紅兒,時候到了麼?

辮子姑娘道:是時候了。

老人這才張開眼來,他的人雖然又老又干,但一雙眼睛卻很年輕,目光一轉,每個人都覺得他眼睛正在瞪著自己。

那老人吹著碗裡的茶葉,喝了幾口茶,忽然道:梅花盜無惡不作,探花郎仗義疏財。

他目光又一掃,道:各位可知道我說的這兩人是誰麼?

辮子姑娘道:這兩人是誰呀?好像沒有聽說過。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聞了,提起這兩人,當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盜數十年,只出現過兩次,但兩河綠林道中,千千百百條好漢所做的案子,加起來也沒有他一個人多。

辮子姑娘,憨笑道:好厲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誰呢?

孫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歷代纓鼎,可說是顯赫已極,三代中就中過七次進士,只可惜沒中過狀元,到了李探花這一代,膝下兩位少爺更是天資絕頂,才氣縱橫,他老人家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兩位公子身上,只望他們能中個狀元,來彌補自己的缺陷──辮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經不錯了,為何一定要中狀元呢?

孫老先生道:誰知大李一考,又是個探花,人都悶悶不歡,只望小李公子能爭氣,誰知命不由人,一考之下又是個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沒過兩年就去世了,接著,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辭去了官職,在家裡疏財結客,他的慷慨與豪爽,就算孟嘗復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又喝了幾口茶。

阿飛早聽得興奮已極,有人在誇讚李尋歡,他聽了真比誇獎自己還要高興。只聽老者接著道: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還是文武全才,幼年就經異人傳授他一身驚世駭俗的絕頂功夫。

辮子姑娘道:爺爺今天要說的,就是他們兩人的故事麼?

老者道:不錯。

辮子姑娘笑道:那一定好聽極了,只不過──只不過堂堂的探花郎,又怎會和聲名狼籍的梅花盜牽涉到一齊了呢?

老者道:這其中自有道理。

辮子姑娘道:什麼道理?

孫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盜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盜。

阿飛只覺一陣怒氣上湧,忍不住就要發作,辮子姑娘卻已搖頭道:這位探花既不散盡萬金家財,想必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又怎會忽然變成了打家劫舍、貪財好色的梅花盜?我不信。

孫老先生道:莫說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聽了很久。

辮子姑娘道: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聽出來了。

孫老先生道:自然打聽出來了,這其中的詳情,實在是曲折複雜,詭計離奇,而且緊張刺激,精采絕倫──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又閉上眼睛打起瞌睡來。

辮子姑娘似乎很著急,連連道:你老人家怎麼不說了?

孫老先生抽了口旱煙,又將煙慢慢的往鼻孔裡噴出來。

辮子姑娘×著嘴,道:剛說到好聽的地方,就不說了,豈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來是想喝酒。

這下子不但她明白,別人也都明白了,紛紛笑著掏腰包,摸銀子,那店伙早拿著個盤子在旁邊等著收錢了。

孫老先生這才打了哈欠,接著說下去道:事情開始,是發生在興雲莊。

辮子姑娘道:興雲莊?那莫非是龍四爺住的地方麼?那可是個好地方。

孫老先生道:不錯,但這好地方卻本是李尋歡送給他的,順因這兩人乃是生死八×之交,而且龍夫人還是李探花的姑表的之親──-這祖孫兩一搭一檔,居然將前些天在興雲莊發生的事情說得八九不離十,說到李尋歡如何誤傷龍小雲,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歎息,說到林仙兒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飛的劍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時,孫老先生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竟一直望著阿飛和林仙兒,辮子姑娘的一雙大眼睛,也不住往他們這邊瞟。

阿飛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們是誰?這故事莫非就是講給我們聽的?

只聽辮子姑娘道:如此說來,梅花盜莫非已死在那位飛劍客手上麼?

孫老先生道:但趙大爺、田七爺,卻認為他殺的不是梅花盜,李尋歡才是真的梅花盜。

辮子姑娘道:那麼究竟誰才是真的梅花盜呢?

孫老先生歎道:誰也沒有見過真的梅花盜,誰也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趙大爺、田大爺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們老說李尋歡是梅花盜,那別人也只好說李尋歡是梅花盜了,於是心眉大師就要將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煙,徐徐接著道:誰知到少林寺時,卻變成是李探花將收眉大師送回去的了。

這句話說出來,連林仙兒都吃了一驚,阿飛更是大覺意外,兩人都猜不出路上發生什麼事?

幸好辮子姑娘已替他們問了出來。

孫老先生道:原來押送他的心眉大師、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路上遭了苗疆極樂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師中毒後才釋放了李尋歡,李尋歡見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還可能有解藥,是以就將他送回去。

辮子姑娘一挑大姆指,讚道: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俠,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早已不願而去了,怎肯救他。

孫老先生道:話雖不錯,只可惜少林僧人們非但不感激他,還要殺他。

辮子姑娘訝然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道:因為這些話都是李探花自己說出來的,少林僧人們對他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辮子姑娘道:可是──可是心眉大師總該為他證實才是。

孫老先生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師一回到少林寺後,就已圓寂了,除了心眉大師外,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說到這裡,四座都不禁發出了歎息之聲。

阿飛的胸膛更似已爆裂,忍不住問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孫老先生目中似有笑意,緩緩道:少林寺雖然領袖武林,門下弟子更無一不是絕頂高手,但若想殺死李探花,卻已非易事。

辮子姑娘也瞟了飛一眼道:但雙拳難對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無敵,又怎能擋得少林的八百弟子。

孫老先生道:少林寺縱有八百弟子,無敵好手,卻又有誰敢搶先出手?又有誰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辮子姑娘聽得眉飛色舞,拍手道:不錯,小李神刀,例不虛發,少林寺縱有八百弟子,也一定傷不了他的,他現在只怕早已走了。

孫老先生道:他也沒有走。

辮子姑娘怔了怔,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道:少林弟子雖然無法傷他,但他也無法殺出少林弟子的烏黑,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辮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麼辦呢?

孫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圍之中,飛刀若一出手,就必死無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飛刀再強,卻也殺不盡八百弟子。

辮子姑娘道:但這樣耗下去也不行呀!一個人總有支持不住的時候。

這也正是阿飛心裡焦慮之處,他自己是置身在李尋歡同樣的情況中,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孫老先生道:當時他們說話之處就是心眉大師圓寂的房外,雙方說僵了,李探花就乘機進入了那禪房中。

辮子姑娘失聲道:這麼一來,他豈非自己將自己困死了?

孫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沖,反而自入絕路,所以才會被他衝入禪房去,後悔已來不及了。

後悔?李尋歡既已自入絕路,他們為何還要後悔?

孫老先生接道:禪房中不但有心眉的遺蛻,還有一部少林寺珍藏的經典,他們投鼠忌器,更不敢進去動手了。

辮子姑娘道:但他們老在外面將這禪房圍住,用不了幾天,李探花豈非就要被餓死,渴死了!

孫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這個主意,怎奈他們的五師叔心樹還在那禪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們難道能將他們的五師叔也一齊餓死麼?

辮子姑娘道:當然不能。

孫先生道:所以他們只有將食物和水送進去,心樹餓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餓不死了。

辮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號稱武林聖地,數百年來,誰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單槍匹馬一個人,就將少林寺×得人仰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無可奈何,還得每天請他吃喝,還生怕送去的東西不中他的意──-她吃吃笑道: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這故事好聽極了。

聽到這裡,飛是熱血沸騰,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來告訴別人:李尋歡就是我的朋友,好朋友──無論誰有李尋歡這種朋友,都值得驕傲的。

但那孫老先生卻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不錯,李探花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俠,只可惜這位大英雄遲早還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辮子姑娘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有意無意間又瞟了阿飛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證明李尋歡不是梅花盜,能證明心眉大師的確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則少林寺弟子就絕不會放他走!

辮子姑娘道:有誰能為他證明呢?

孫老先生默然半晌,長歎道:普天之下,只怕連一個人都沒有!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現


  午飯的時候已過,故事也說完了,人已漸漸離去,走的時候,大家都在紛紛底座,甚至在為李尋歡惋惜。

  林仙兒脈脈的凝注著阿飛,阿飛卻在沈思,他們桌上的飯菜都幾乎沒有動過,上面已結了一層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爺爺,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孫老先生吐出口氣,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麼用?

  辮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難道也沒有一個人肯去救他?

  孫先生嘆息了一聲,道:他若被困在別的地方,也許還有人會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辮子姑娘道:那麼──那麼這樣一位大英雄,難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孫老先生沈默了很久,緩緩道:法子倒是有一個,只不過希望很渺茫而已。

  聽了這句話,阿飛的眼睛亮了。

  辮子姑娘問道:什麼法子?

  孫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盜若還沒有死,又忽然出現了,自然就可證明李尋歡並不是梅花盜,他若非梅花盜,自然也就沒有害死心眉大師的理由了。

  辮子姑娘嘆了口氣道:這希望實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盜就算沒有死,也一定早就躲了起來,好教李尋歡做他的替死鬼。

  孫老先生忽然將旱煙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麼?

  辮子姑娘道:我本來餓得很,可是聽了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孫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們就算在這裡坐一輩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辮子姑娘走到門口,忽又回瞟了阿飛一眼,嘴裡似乎在說:你若一直坐在這裡,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兒目送他們走出了門,纔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是什麼來路?

  阿飛漫應道:什麼來路?

  林仙兒道:這老頭子目中神光棄足,顯然內功不弱,那小姑娘腳步輕靈,動作靈快,輕功也絕不會在我之下。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依我看,這兩人絕不會是走江湖,說大書的,必定另有圖謀。

  林仙兒又道:他故意將這件事說給你聽,說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飛道:送死?

  林仙兒嘆息了一聲,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尋歡被困在少林,自然就會不顧一切趕去救他,但你一個人去怎會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對手?

  阿飛沈默著,沒有開口。

  林仙兒道:何況,他們說的也許全都是假話,為的就是要你去上當。

  他握住了阿飛的手,柔聲道:就算他們說的不假,李尋歡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你若去了,反而會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來要挾他,他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出來救你的,那麼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飛沈默了很久,道:不錯,你考慮得的確比我周到。

  林仙兒道:你答應我絕不去少林寺冒險!

  阿飛道:好。

  他居然答應得如此痛快,林仙兒反而有些懷疑了。

  兩人默默走回房子,突聽阿飛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還是回去吧。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道:我──我想到別處去走走。

  林仙兒的手忽然一顫,失聲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盜?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纔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是。

  這『是』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挽回的餘地。

  林仙兒幽幽道: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叫我回去?

  阿飛道: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兒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飛道:但李尋歡並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兒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飛面露感激之色,卻說不出話來。

  林仙兒道:你對朋友既然如此夠義氣,我為什麼就不能呢?我雖然沒有什麼用,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總可以商量商量,總比一個人好。

  阿飛忽然握住她的手,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說出來了。

  這無聲的言語,比有聲的更動人得多。

  林仙兒嫣然一笑,急又皺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盜,就得找幾個對像下手纔是。

  阿飛道:嗯。

  林仙兒道:我們總不能去找無×的人,是嗎?

  阿飛:我們找的對象,自然是那些為富不仁的惡霸,坐地分贓的強盜。

  林仙兒眼珠子一轉,道:我聽說附近就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阿飛道:誰?

  林仙兒道:此人早年是個綠林巨盜,五十幾歲以後纔金盆洗手,但暗中還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飛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兒想了想道:聽說他本來就叫張勝奇,現在卻叫張員外,張大善了。

  阿飛皺眉道:大善人?

  林仙兒道:他搶了十萬兩銀子,就用一百兩去修橋鋪路,晚上殺了一百個人,白天卻來施粥贈菜──-一個強盜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張勝奇躺在貴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著面前一盆熊熊的爐火,慢慢的著一碗用文火燉成的燕窩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裡卻溫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開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貓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張勝奇伸了個懶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錯。

  她閉起眼睛,剛想小睡片刻,養養精神,突然那小×頭一聲驚呼,當的燕窩碗摔得粉碎。

  他大驚之下,張開眼睛,一個黑衣人已幽靈般忽然出現在他眼前,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

  張勝奇雖然洗手多年,武功卻沒有擱下,厲聲道:好個不開肯的小賊,竟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喝聲中,他已抄起花架,向這黑衣人當頭摔下。

  但就在這時,突見寒光一閃。

  張勝奇根本沒有看出對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沒有看清對方手裡拿著的兵刃是何模樣。

  他只覺心口突然一驚,已多了五點血花!

  梅花盜又出現了!

  菜館裡,酒樓上,很多人都在竊竊私語。

  難道殺死張勝奇的纔是真的梅花盜?

  他下一個對象會是誰?

  有財有勢的人,晚上又睡不著覺了。

  黃昏,古剎中傳出了一聲清悅悠揚的鍾聲,嚴肅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個個垂首走入莊嚴的佛殿。

  他們的腳步似乎比平時還要輕,只因為這些天以來,少林寺中每個人的心情都分外沈重。

  嵩山之險,寒意更重,滿山水雪中,正有一個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南陽大俠蕭靜』。

  蕭靜的腳步也很輕,落地無聲,但他剛踏入後院,方丈室內就響起了心湖大師沈重的語聲,道:什麼人?

  蕭靜在門外遠遠停下,躬身道:弟子蕭靜,特來有要事稟報。

  方丈室中只有三個人,心湖,心鑒和百曉生。

  蕭靜不敢多說廢話,一走進去,立刻躬身道:江湖傳說梅花盜又出現了!

  蕭靜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歸隱的獨行盜張勝奇忽然被殺,家裡的珍寶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傷痕是五點血跡,狀如梅花。

  心鑒,百曉生對望一眼,臉上全無血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心湖大師長嘆了一聲,道:梅花盜既然又再度出現,李尋歡說的那番話也許不是假的,也許是我們冤枉了他。

  百曉生望著心鑒,沒有開口。

  心鑒緩緩踱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雪,緩緩道:也許這反而更證明了李尋歡就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道:此話怎講?

  心鑒道:我若是梅花盜,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會暫時的避避風頭,否則豈非反而等於救了李尋歡?

  百曉生這纔點頭道:不錯,梅花盜此番出現,無異是在為李尋歡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盜,也萬萬不會做這事的。

  心湖大師沈吟著,緩緩道:那麼,你的意見是──-

  心鑒道:李尋歡若真的不是梅花盜,他的同黨也就不必這麼做了。

  心湖大師也站了起來,在方丈室中踱了幾個圈子,忽然駐足道:今日在菩提院當值的是誰?

  心鑒道:是二師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塵。

  心湖大師道:傳他們進來。

  他負手站在牆角,聽到一茵和一塵走進來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五師叔的晚膳你們已送去了麼?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師道:可是怎樣?

  一茵垂首道:弟子們按照前兩天的規矩,還是將膳食放在門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樣,比平時膳食加了一倍,還有一盂清水。

  一塵接著道:食盤是弟子親自放到門口的,因為弟子想趁機看看屋子裡的動靜,剛走出幾步後,就瞧見李尋歡的手自門縫裡伸出來,將食盤取去,誰知──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將一盤膳食全都拋了出來。

  心湖大師道:為什麼?

  一塵吶吶道:他嫌菜不好,又沒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師滿面俱是怒容,道:他當這是什麼地方?飯館子麼?

  一茵和一塵剃度已有十餘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的掌門人動過真怒,兩人低下了臺,不敢抬起。

  過了很久,心湖大師纔漸漸平息,又轉過頭去,望著爐香沈默了很久,緩緩道:他說要吃什麼?

  一茵道:他居然寫了張菜單,自時面拋出來,叫弟子們照著菜單子做,還說只要做錯一樣,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師道:將他的菜單拿來瞧瞧。

  只見一張素×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寫的是:

  紅燜冬筍,

  漢羅寶,

  發菜花菇,

  翡翠菜心,筍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

  無論誰看了這張菜單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誰知心湖大師卻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就照這張單子做給他吧。

  心鑒搶先一步,嘎聲道:師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斷了他的話道:李尋歡若不肯吃,五師弟豈非也要陪著他挨餓,他身子一向單薄,近年來更是一直纏綿病榻,我們敢能讓他再受苦難折磨?

  心鑒垂下了頭,道:可是我們這樣做,那李尋歡豈非更得意了麼?

  心湖大師目光閃動,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讓他多得意兩天又有何妨?

  阿飛仰臥在床上,以手為枕呆呆的望著屋頂。

  幾乎已有兩個時辰,他就這樣躺著,動也沒有動,他整個人似乎都已變成了一塊花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動。

  因為不動可以節省體力,有了體力纔有食物,他纔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無休止的。

  有幾次甚至連最機警狡猾的野兔都認為他只不過是塊石頭,那時他已餓得連跳躍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餓死,連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時候野兔居然會自投羅網,這在荒野中簡直是神話,若有人能說給野兔聽,連它們自己都不會相信。

  還有一次接連半個月的暴風雪,那時他還只有十歲,又餓了兩天,卻在這時候遇到一頭熊。

  他已全無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來裝死,誰知他遇見的卻是頭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餓瘋了,竟一直不走,還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腳爪去抓,甚至用牙齒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來了,居然一直沒有動。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凍僵了的野狗,飽餐一頓後恢復了體力,於是他就去找這頭熊報復。

  當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頓熊掌,雖然因為他不會烹調,所以熊掌的滋味並不如傳說中那麼好。

  這種忍耐力並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長久而艱苦的鍛煉。

  開始時還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覺得全身都癢了起來,忍不住不去搔癢,以後就漸變成麻木。

  現在他卻連麻木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要他認為沒有動的必然,他就可以接連幾個時辰不動。

  林仙兒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他睡著了。

  今天林仙兒的裝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寬大的粗布衣服,將她徽標柔和的曲線全都掩沒。

  她頭上截著頂破舊的氈笠,遮蓋了面目。

  因為她是為了打聽消息去的,已去了兩個時辰。

  阿飛忽然坐起來的時候,她真嚇了一跳,接著笑道:原來你是在裝睡,難道故意想嚇我?

  林仙兒理了理頭發,咬著嘴脣道:你討厭我?

  阿飛搖了搖頭。

  林仙兒溫柔的望著他,突然過去親了親他的臉,柔聲道;你真好。

  阿飛站起來,將她脫下來的氈笠掛到牆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纔回過頭問道:有消息了嗎?

  林仙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阿飛道:那些和尚還不肯放他?

  林仙兒沈吟著,道:少林寺的作風一向最穩健,無論做什麼都要先觀察很久,絕不肯輕舉妄動,寧可不做,也不肯做錯。

  阿飛道:但他們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兒道:也許他們還不肯想念殺張勝奇的人是梅花盜,因為梅花盜做案一向是連著來的,絕不會一次就罷手。

  阿飛沈默了很久,緩緩道;他們總有相信的時候,我一定要他們相信。

  林仙兒又摘下那頂氈笠戴上,道:你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阿飛道:去哪裡?

  林仙兒道:去找你的第二個對象。

  黃昏過後,雪已溶化,他們的裝束既已改變,所以走在人群中並不引人注意。

  林仙兒忽然指關睛家當鋪道:你看這招牌。

  這家當鋪的規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寫著:『申記當鋪。』

  阿飛道:這招牌又有什麼特別之處?

  林仙兒並沒有回頭他的話。又指著一家酒樓外懸著的招牌道:你再看這招牌。

  這家酒樓的生意很好,兩層樓的地方似已座無虛席,底金字招牌上寫的是:申記狀元樓。

  城裡較熱鬧的地區只有三條街,在這三條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鋪,就有一家掛的是申記金字招牌。

  凡是掛著申記招牌的店鋪,生意就做得特別大。

  阿飛疲乏:這些店全都是一個人開的。

  林仙兒道:嗯,全都是申老三開的。

  阿飛道:現在我們還要到哪裡?

  林仙兒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阿飛本就不是喜歡多問的人,也不再問她。

  望著眼前的一片空曠,阿飛長長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開朗了起來,天地似已完全屬於他。

  林仙兒靜靜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沒有打擾這份幽趣。

  忽然間,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兒開心的笑了,歡呼道:你看,流星。

  阿飛沈默了半晌,纔緩緩道:你許了願麼?

  林仙兒嘟起嘴道:流星總是一霎眼就過了,沒有人能來得及許願的,除非他早已知道會有流星出現,蛤又有誰能知道流星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我看這全是騙人的。

  阿飛道:就算是騙人,但它卻能使生出許多美麗幻想,永遠帶著它,一個人若能永遠帶著份美麗的希望,總是件好事。

  林仙兒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這傳說。

  阿飛目光遙望著遠方,遠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卻流露出一抹淒涼悲傷之意,悠悠道:這傳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林仙兒瞧著他的眼睛,柔聲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親?是不是她告訴你的?

  阿飛沒有說話,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風中隱隱傳來一陣更鼓,已是初更。

  阿飛忽然發覺前面有一片很大的莊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見了。

  林仙兒也在仰望著牆頭,喃喃道:好高的牆,不知道有沒有四丈。

  阿飛道:差不多了。

  林仙兒道:你能不能掠過去?

  阿飛道:世上沒有人能掠過四丈高牆,但若一定要進去,還是有法子的。

  林仙兒沈吟著,沿著牆腳走了幾步,纔回頭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飛目光閃動,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個下手的對象?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種。

  阿飛道:他是哪一種?

  林仙兒道:最不規矩的那一種。

  她笑了笑,道:你想,規矩的生意人怎會在同一城裡,同一條街上開十幾家鋪子,規矩的生意人家裡怎會起這麼高的牆。

  阿飛道:牆起得高些並沒有錯,鋪子開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兒道:牆起得高是做賊心虛,怕人報復,鋪子開得多是因為他會搶。

  阿飛道:搶?

  林仙兒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個之多,十六個兄弟開了四十多家店鋪。

  阿飛道:算來每人只有三家鋪子,並不多。

  林仙兒道:但現在四十多家鋪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飛道:為什麼?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二十三章 誤入羅網



  林仙兒和阿飛在晚風中來到一片很大的莊院前,指著那座高得出奇的圍牆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們堂兄弟十六個合開了四十多家店鋪,現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為他的十五個兄弟全都進了棺材。

  阿飛道:那十五個人是怎麼死的?

  林仙兒道:據說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別人只奇怪平日身體很好的十五個人,怎會在兩三年之中就死得乾乾淨淨,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連一點小毛病都沒有。

  阿飛什麼話都不說了,只淡淡說了句:我明天晚上就來找他。

  阿飛手足並用,壁虎般爬上了高牆。

  爬上牆頭,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園林和一層層房屋,這時人們多已熄燈就寢,偌大的莊園只剩下寥寥幾點燈火。

  林仙兒是個很能乾的女人,也是個很好的幫手,她已買通了申家一個僕人,為她畫了張很詳細的圖,哪裡是大廳,哪裡是下房,哪裡是申老三的寢室,這張圖上都畫得非常詳細清楚。

  所以阿飛並沒有費什麼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還沒有睡,屋子裡還亮著燈,這精明的生意人頭發已花白,此刻正在燈下撥著算盤,清算一天的帳目。

  他算盤打得並不快,因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無名指,幾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長。

  但他的手指卻很粗,連指甲好像都沒有,這養尊處優的濁世公子,怎會有這麼一雙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來申老三小時候頑劣不堪,曾經被他父親趕出去過,在外面混了五年,誰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麼。

  有人說之五年他做了叫化子,也有人說他入了少林寺,從挑水的做起,雖吃了不少苦,卻練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後來他兄弟死的時候,雖也有不少人暗暗覺得懷疑,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

  這些傳說當然他全都否認,但有件事是否認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這雙手必定練過鐵沙掌一類的外門掌力,而且已練得有相當火候,否則堂房大哥也就不會忽然嘔血而死了。

  阿飛突然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他並沒有用什麼特殊的身法,當他的的在推窗子時,他的人已躍起,窗子一開,他已站在屋子裡。

  申老三並不是反應遲鈍的人,但他剛發覺窗子響動,阿飛已到了他面前,他從未想到一個人的行動能有這種速度,他竟嚇呆了,整個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飛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他,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的點頭,仿佛除了點頭外,什麼事都不會做了。

  阿飛道:你可知道我是來乾什麼的?

  申老三還是只有不停的點頭。

  阿飛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次申老三不再點頭,卻在搖頭了。

  阿飛的劍已拔出,在這剎那之間,阿悄心裡突然覺出一種不詳的警兆,這本是野獸獨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發覺有惡狼在暗中窺視,雖然他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飛不敢再猶疑,一劍刺出!

  劍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這一劍竟如刺在鋼鐵之上。

  原來申老三胸前藏著塊鋼板,也就難怪他刺不動了。

  一劍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滾到桌下,阿飛的身子卻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險,但求速退。

  但他畢竟還是遲了一步。

  在這時,屋頂上已有一張巨網撒下,這是張和整個屋子同樣大小的網,只要是在這屋裡的人,無論誰都無法逃避。

  阿飛身子剛掠起,已被網住。

  噗的,他已被網結糾纏,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這時他的心情既非憤怒,也非驚慌,只是感覺到一種深沈的悲×,因為他忽然了解到一只猛獸被獵人的網捕捉到時的心情。

  而野獸卻永遠無法了解獵人為何要張網。

  阿飛不再掙紮。

  他知道掙紮已無用!

  這時已有兩條人影飛鳥般落在網上,兩人手中各拿著個很長的白蠟竿子,長竿急點,阿飛已被點了八九處穴道。

  這兩條人影正是少林寺的心鑒大師和平湖百曉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下了,桌下顯然另有地道。

  這一切,根本就是個陷阱。

  百曉生滿面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這裡來的,你服氣了麼?

  阿飛沒有說話。

  雖然他穴道被點後還是可以出聲,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你們怎會算准我要到這裡來?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無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還是不願想?不忍想。

  百曉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尋歡的朋友為了要救李尋歡,纔冒充梅花盜……

  阿飛厲聲道:我就是梅花盜,用不著冒充,我也不認得李尋歡!

  百曉生道:哦──心鑒師兄,他說他就是梅花盜,你可相信?

  心鑒道:不信。

  阿飛道:這倒的確很難證明──心鑒師兄,你可記得轟天雷是死在誰手上的麼?

  心鑒道:梅花盜。

  百曉生道:也是怎麼死的?

  心鑒道:他×身上雖也有梅花標志,但致命傷卻在玄機穴上。

  百曉生道:如此說來,梅花盜想必也是點穴的高手了。

  心鑒道:正是。

  百曉生笑了笑,轉向阿飛道:只要你能說出我們方纔點了你哪幾處穴道,我們就承認你是梅花盜,而且立刻放了李尋歡,這樣做你滿意了麼?

  阿飛咬緊了牙齒,已咬出血來。

  百曉生嘆了口氣,道:你真不愧是李尋歡的好朋友,為了他,不惜犧牲自己,卻不知他對你又?人要他肯為你走出那間屋子,也就算不錯了。

  杯中有酒。

  李尋歡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著個很纖秀,很文弱的僧人,雖然已過中年,但並不顯得秀蒼老,看來帶著很濃的書卷氣,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練的心樹大師。

  他雖已做了李尋歡的人質,但神情之間未顯得很憤怒,卻顯得很沈痛,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李尋歡忽然向心樹舉杯,微笑著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這樣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樹搖了搖頭。

  李尋歡道:我在令師兄的遺蛻旁喝酒,你是否覺得我有些不敬?

  心樹道:酒質最純,更純於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時都以酒為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絕無絲毫不敬之處。

  李尋歡附掌道:說得好,難怪一入翰苑,便簡在帝心。

  心樹大師平靜的面色竟變了變,像是被人觸及了隱痛。

  接著沈重的嘆息了一聲,神情顯得更哀痛,卻也不知是為了死者,還是為了他自己。

  李尋歡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徐徐道:老實說,我實未想到這次救我的會是你。

  心樹道:我並未救你。

  李尋歡道:十四年前,我棄官歸隱,雖說是為了厭倦功名,但若非為了你那一道彈章,說我身在官府,結交匪類,我也許還下不了那決心。

  心樹閉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彈劾樂的胡雲冀早已死了,你保必再提他。

  李尋歡道:不錯,一入佛門,便如兩世為人,但我自始至終都未埋怨過你,那時你身為御史,自然要盡為官這責──

  心樹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動,沈聲道:你棄官之後不久,我也隱身佛門,為的就是自覺言多必人,卻不想畢竟還是遇著你──-

  李尋歡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風流的鐵膽御史,今日竟變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會在我生死一發時,救了我一命。

  心樹張開眼睛,厲聲道:我早已說過,我並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夠,纔會被你所劫持,你萬萬不可對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尋歡道:但若非佻在屋中對我示意,我也未必會闖入這裡,右非你全無抵抗之意,我更無法將你留在這裡。

  心樹嘴角牽動,卻未說出話來。

  李尋歡微笑道:出家人戎打誑語,何況,這裡又只有你我兩人。

  心樹忽然道:縱然我對你有相助之意,為的也並非昔日之情。

  李尋歡似乎並未覺得驚奇,正色道:那麼你為的是什麼?

  心樹幾備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難言之隱。

  李尋歡也沒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將杯中酒喝完。

  就在這時,突聽窗外一人喝道:李尋歡,你推開窗子來瞧瞧。

  這是心鑒大師的聲音。

  李尋歡的人突然間已到了窗口,從窗隙間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飛竟會落在對方手裡。

  百曉生負的而立,滿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總該認得他吧,他為了保住你,不惜背負梅花盜之惡名,你對他又如何?

  心鑒厲聲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負手就擒。

  李尋歡的手竟也有些顫抖起來,他看不到阿飛的臉,因為阿飛整個人都仗在地上,似已受了重傷。

  心鑒忽然掀起阿飛的頭來,大聲道:李尋歡,我給你兩個時辰,日落前你若還不將我的六師兄好好送出來,就再也見不著你的好友了。

  百曉生悠悠道:李探花,此人對你不錯,你也莫要虧負了他。

  李尋歡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飛被他們像狗一樣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飛身上的傷前,他知道阿飛必定已受了許多苦。

  但這倔強的少年卻絕未發出半聲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這邊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說不出的平靜,像是在告訴李尋歡,他對死並無畏懼。

  李尋歡長嘆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我去救你。

  心樹一直在凝視著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尋歡又乾了三杯,負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備負手就縛,你隨時都可綁我出去。

  心樹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無疑!

  李尋歡道:我知道。

  心樹道:但你還是要出去。

  李尋歡道:我還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簡短而堅定,竟似全無考慮的餘地。

  心樹道:你如此做豈非太迂?

  李尋歡肅然一笑,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要做幾件電風扇蠢之事的,人人都只做聰明事,人生豈非就會變得更無趣了?

  心樹像是在仔細咀嚼他豈句話中的滋味,道:不錯,大太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縱然明知他非死不可,還是要這麼做,只因為你非做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總算也是我的知已。

  心樹喃喃道:義氣當先,生死不計,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

  李尋歡沒有看他,道:我先出去,就此別過。

  心樹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目光凝注著李尋歡,道:方纔還有句話沒有說完。

  李尋歡道:哦?

  心樹道:我秀說過,我救你別有原因。

  李尋歡:嗯。

  心樹神情凝重,道:這是我少林本門的秘密,而且關系重大,我不願向你提起。

  李尋歡回轉身,等著他說下去。

  心樹又道:少林藏經之豐,冠絕天下,共中非便有不少佛門重典,也有許多武林中的不傳之秘。

  李尋歡道:這我也知道。

  心樹道:百年以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貪念,要到少林寺來盜取藏經,但卻從來未有一人能如願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肅然接道:出家人雖戎瞋戎殺,但藏經乃少林之根本,是以無論什麼人敢生此念,少林門下都不惜與之周旋到底。

  李尋歡道:近來我倒很少聽到有人敢打這主意了。

  心樹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內情,其實這兩年來,本寺藏經已有七次被竊,除了一部耐平心經外,其餘都是久已絕傳的武林秘笈。

  李尋歡也不禁聳然失聲,道:這盜經的人是誰?

  心樹道:最奇怪的就是這七次失竊事件,事先既無兆,事後也毫無線索可尋,第一、二次發生之後,藏經閣的戎備自然更森嚴,但失竊的事仍是接二連三的發生,本來掌藏經閣的三師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過。

  李尋歡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無風聞。

  心樹道:就因此此事關系重大,所以掌門師兄再三囑咐嚴守秘密,到現在為止,知道此事的連你也只不過九個人而已。

  李尋歡道:除了父們首座七位外,本來還有誰知道此事?

  心樹道:百曉生。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他參與的事倒當真不少!

  心樹道:三師兄是我師兄中最謹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後,藏經閣便由我和二師兄負責,至今只不過纔半個月而已。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既然負有重責,這次為何竟離寺而出?

  心樹道:只因二師兄總懷疑失經之事與梅花盜有關,是以纔搶著要去一查究竟,誰知他一去竟成永決。

  說到這時,他面對心眉遺蛻,似已泫然欲涕。

  李尋歡不禁暗暗嘆息,出家人雖然四大皆空,這情字一關,畢竟還是勘不破的。

  心樹默然良久,道:二師兄自己老成持重,離寺之前,已將最重要的三部藏經取出,分別茂在三個隱秘之處,除了掌門師和我之外,總沒有第三人知道。

  李尋歡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這屋子裡?

  心樹道:不錯。

  李尋歡道:這也就難怪他們出手有如此多顧忌了。

  心樹道:就因為這幾次失竊事件太過離奇,所以二師兄和我在私下猜測,也認為可能是出自內賊。

  李尋歡動容道:內賊?

  心樹道:我們雖有此懷疑,但卻不敢說出來,因為除了我們首座七個人外,別的弟子誰也不能隨意出入藏經閣。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如此說來,偷經的人極可能是你們七位師弟其中之一。

  心樹沈默良久,長嘆道:我們七人同門至少已有十年之久,無論誰都大有不該,是以我們對這件事的處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過──

  李尋歡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

  心樹道:只不過二師離寺之前,曾經悄悄對我說,他已發現我們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極有可能就是那偷經的人。

  李尋歡立刻追問道:他說的是誰?

  心樹搖了搖頭,嘆道:只可惜他並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生怕錯怪了人,他只望盜經的人真是梅花盜,願看到師門蒙羞──

  說到這裡,他聲音已有些哽咽,幾首難以繼續。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的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過──現在他在冥冥中眼見著那人逍遙法外,再想說已不能說了,他豈非要抱憾終生,含恨九泉?

  心樹道:二師並沒有想到這點,臨走的時候,他也曾對我說,他此去萬一有什麼不測,就要我將他的讀經剖記拿出來一看,他已將他所懷疑的那個人之姓名寫在剖記的最後一頁上。

  李尋歡展眉道:那本剖記現在哪裡?

  心樹道:本來是和藏經在一起的,現在已在我這裡──

  他取出本淡黃的絹冊,李尋歡立刻接過來,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的都是佛門要旨,並沒有一句話提到失經的事。

  李尋歡望著心樹,道:這最後一頁莫非已被人撕下來了?

  心樹:非但最後一頁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經也變作了白紙!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盜經的那人想必已發現心眉大師懷疑到他了。

  心樹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知道他藏經之處的,卻只有你和掌門心湖大師。

  心樹的面色如鉛,沈重的點頭道:不錯。

  李增歡道:難道你認為心湖大師就是──-

  心樹默然半晌,道:這倒不一定,因為那人既已發覺二師兄對他有所懷疑,自然也會對二師兄的行動分外留意,也許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窺得二師兄的藏秘之處,只不過──

  李尋歡道:怎樣?

  心樹目光凝注李尋歡,一字字道:只不過二師回來時並沒有死,簡直本來也不致於死的!

  這句話說出來,李尋歡真的為之聳然失聲。

  只見心樹大師雙拳緊握,接著道:我雖然對下毒並沒有什麼很深的研究,但近年來對此中典籍倒也頗有涉獵,二師兄回來的時候,我已看出他中毒雖深,但卻絕非無救,而且在短時間之內也絕不會有生命之危!

  李尋歡道:你是說──-

  心樹道:偷經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師兄發現自然要將之殺了滅口!

  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屋子裡悶得很,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他緩緩踱了個圈子,纔沈聲問道:心眉回來後,倒過這屋子的有幾個人?

  心樹道:大師兄、四師兄、五師兄和七師弟都曾進來過。

  李尋歡道:你的意思說,他們都有可能下手?

  心樹點了點頭,嘆道:這是本門之不幸,我本不願對你說的,但現在我已發覺你絕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尋歡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樹道:是。

  李尋歡目光炯炯,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樹突然怔住了,過了半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李尋歡道:就算少林門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絕無一人肯承認的,是麼?

  心樹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江湖中人素來將少林視為名門正宗,如今少林若是殺人的凶手,少林寺數百年的聲名和威望豈非要毀於一旦。

  李尋歡道:就算我能證明心湖是凶手,只怕連你也不肯為我說話,為了保全你們少林的聲名,你恐怕也只有牲犧別人了。

  心樹長長嘆了口氣道:不錯,為了何全少林威望,我的確不惜犧牲一切。

  李尋歡淡一笑,道:那麼你又何苦要找我。

  心樹道:我雖不願做任何有損本門聲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證明誰是殺死心眉師兄的凶手,我不惜與他同歸於盡,也要他血濺階下!

  李尋歡道:出家人怎可妄動瞋念,看來你這和尚六根還不清淨。

  心樹合十道:我佛如來也難免作獅子吼!何況和尚。

  李尋歡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心樹動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誰?

  李尋歡道:我雖不知道,卻有人知道。

  心樹皺眉道:凶手自己當然知道。

  李尋歡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那人就在這屋子裡。

  心樹聳然道:誰?

  李尋歡指著禪床上心眉的遺蛻道:就是他!

  心樹失望的嘆息了一聲,道:只可惜他已無法說話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屍身上的血被單,目光斜斜自窗外照進來,照著心眉枯槁乾癟的臉。

  暗黃色的臉上,還帶著層詭異的灰黑色。

  李尋歡道:你可曾看過被極樂童子毒死的人?

  心樹道:沒有。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你的運氣不錯,實驗也毒死的人實在不好看!

  其實無論誰被毒死的人都不會好看的。

  李尋歡閉起眼睛,緩緩道:多年前,我曾經看到一個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纔不過片刻,全身已經發黑,我出去打個轉,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見了,已變成了一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樹凝視心眉的屍身,嘁聲道:但現在二師兄中毒已有好幾天了……

  李尋歡張開眼睛,道:不錯,他中毒已有數日,卻還沒有發生那種可怕的變化,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心樹搖了搖頭。

  李尋歡一字字道: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種極厲害的毒!

  心樹道:你──你是說──-

  李尋歡道:他雖中了極樂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並不深,再被他以內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來後毒性還未發作。

  心樹道:正是如此。

  李尋歡道:那凶手為了怕他說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還不夠深,就另給他服了一種極厲害的毒草。

  心樹道:殺人的法子很多,他為什麼還是要用毒?

  李尋歡道:只因無論用什麼法子殺人,都雞免留下痕跡,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師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這法子,纔能避免別人的疑心。

  心樹嘆道:不錯,這樣做人人都認為二師兄必是被極樂童子毒死的,再也不會懷疑到他身上了。

  李尋歡冷冷道:此人行事,雖然老謀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樹道:什麼事?

  李尋歡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為他們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師的遺蛻到現在還未有那種可怕的變化!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心眉大師回來以後,可曾服用過什麼?

  心樹道:只吃過一碗藥。

  李尋歡道:是誰喂他吃藥的?

  心樹道:藥是七師弟心鑒配的,但喂他吃藥的人,卻是四師兄心燭和七師弟心燈。

  他長長嘆了口氣,黯然接著道:所以這三個人都有下毒的機會。

  李尋歡緩緩道:世上的毒藥大致分二類,第一類毒藥雖然無色無味,卻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慘,叫別人看了害怕,只因這類毒不但要取人性命,還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樹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屬於這一類的毒了。

  李尋歡道:正是。

  他接著道:第二類毒,也許並非無色無味,但卻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後全無異狀,甚至叫別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樹疲乏:你說那凶手就是用的這種毒?

  李尋歡點了點頭,嘆道:就因為兩種毒性迥異,是以纔會互相克制,那第三類毒雖可怕,這第二類毒卻更險毒,江湖中能用這類毒的人並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著心樹道:少林門下,善於用毒的人有幾個?

  心樹深深吸了口氣道:這──

  李尋歡道:少林寺領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為榮,絕不會有人肯去學這種下五門的手段,是麼?

  心樹斷然道: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絕沒有這毒字!

  李尋歡道:心燭大師和心燈大師──

  心樹搶著道:四師兄九歲時便已落發,六師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門,他兩人這一生中只怕還未見過毒藥!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如此說來,下毒的人是誰呢?

  心樹聳然道:你難道說的是七師弟心鑒?

  李尋歡不再說話。

  心鑒大師乃是半路出家,帶藝投師的。未入少林前,人稱七巧書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小停中擺著一局棋。

  百曉生正輕輕地敲著棋子,一片片積雪燈花般隨著他的敲棋聲落下,又落在無邊無際的積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閑敲棋子落燈花。

  這境界是多麼悠閑,多麼瀟灑,但現在,天地間都似充滿蕭殺之氣,每個人的臉色更重於天色。

  心湖大師,心燭,心燈,心鑒,也都在這裡。

  阿飛蜷伏在小停的圓柱下,連頭都無力抬起。

  心湖大師望著他,雙眉一直未展,緩緩道:你看──李尋歡會不會出來?

  百曉生笑了笑,道:毫無疑問。

  心湖大師道:他這種人難道還會為了朋友而犧牲自己?

  百曉生微笑道:這就叫盜亦有道。

  心湖長嘆了一聲,道:但願如此──

  他的聲音忽然中斷,就像是忽然被凍結在寒風裡。

  他已瞧見了心樹。

  心樹已走入了這院子,卻只有一個人。

  心湖搶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問別的,先問心樹之安好,畢竟不愧為少林掌教。

  心樹合什道:多謝師兄關切,弟子僥幸逃過了這一劫。

  心樹淡淡道:他取經去了。

  心鑒道:取經?取什麼經?

  心樹道:藝經閣內失竊的經。

  心鑒嘴角一陣牽動,冷笑道:盜經的人果然是他!師兄你怎地放心讓他去?

  心樹道:只因盜經的人並不是他!

  心鑒道:不是李尋歡是誰?

  心樹目中寒光暴射,厲聲道:是你!

  心鑒的嘴角又一陣牽動,臉色卻沈了下來,冷冷道:五師兄怎會說出這種話來,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樹道:你不懂還有誰懂?

  心鑒轉向心湖,道:這件事還是請大師兄裁奪,弟子無話可說。

  心燭、心燈、百曉生早已聽得聳然動容。

  心湖也不禁變色道:二師弟明明是遭了李尋歡之毒手,你為何要為他洗脫?

  百曉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記得不錯,心樹師兄與李尋歡好像還是同榜的進士。

  心鑒冷冷道:五師兄只怕也中了李尋歡的毒了。

  心樹根本不理他們,沈聲道:真正令二師兄致命的毒藥,並非極樂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鑒搶著道:師兄你又怎會知道的?

  心樹冷笑道:你以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覺?你莫非已忘了二師兄臨死前還有這本東西留下來?

  他的手一揚,手裡拿著的正是心眉之《讀經札記》。

  心湖皺眉道:這又是什麼?

  心樹道:二師兄行之前,已發現了那盜經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經證實前,還不願披露這叛徒的姓名,只不過卻已將之寫在他這本《讀經札記》上,以防萬一他若有不測,也好留作證據。

  心湖動容道:真有此事?

  心鑒搶著道: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願──

  心樹道:你甘願怎樣?──你雖已將最後一頁撕下了,又怎知二師兄沒有記在另一頁上?

  心鑒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顫聲道:五師兄竟勾結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師兄明鑒。

  心湖沈吟著,目光向百曉生望了過去。

  百曉生緩緩道:白紙上寫的雖是黑字,但這字卻是人人都可寫的。

  心鑒道:不錯,就算二師兄這本《讀經札記》寫著我的名字,但卻也未必是二師兄自己寫的。

  百曉生道:據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雙全,朝蘇顏柳,蘭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卻曾下過功夫臨摹。

  心鑒道:不錯,他若要學一個人的筆跡,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沈下了臉,瞪著心樹道:你平時素來認真,這次怎地也疏忽起來?

  心樹神色不變,道:師兄若認為這證據不夠,還有個證據。

  心湖道:你且說出來。

  心樹道:本來藏在二師兄房中的那部《達摩易筋經》也已失竅了。

  心湖動容:哦?

  心樹道:李探花算准這部經必定還未來得及送走,必定還藏在心鑒房裡,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塵和一茵監視著他一起取經去了。

  心鑒忽然跳了起來,大呼道:師兄切莫聽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贓!

  他嘴裡狂呼著,人已衝了出去。

  心湖大師皺了皺眉,袍袖一展,人也隨之掠起,但卻並沒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心鑒身形起落間,已掠回他自己的禪房。

  門果然已開了。

  心鑒衝了進去,一掌劈開了木櫃,木櫃竟有夾層。

  易筋經果然就在那裡。

  心鑒厲聲道:這部經本在二師兄房中,他們故意放在這裡為的就是要栽贓,但這種栽贓的法子,幾百年前已有人用過了,大師兄神目如電,怎會被你們這種肖小們所欺!

  直等他說完了,心湖道:就算我們是栽贓,但你又怎知我們會將這部經放在這木櫃裡?你為何不到另處去找?一進來就直奔這木櫃?

  心鑒驟然怔住了,滿頭汗如雨。

  心樹吐出了口氣,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這法子,纔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聽一人微笑道:但我這法子實在也用得很冒險,他自己若不上當,那就誰也無法令他招認了!

  笑聲中,李尋歡已忽然出現。

  心湖長長嘆了口氣,合什為禮。

  李尋歡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這一揖一禮中已包含了許多話,別的已不必再說了。

  心鑒一步步地後退,但心燭和心燈已阻住了他的去路,兩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黯然道:單鶚,少林待你不薄,你為何今日做出這種事來?

  單鶚正是心鑒的俗名。

  單鶚汗出如漿,顫聲道:弟子──弟子知錯了。

  他忽然撲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誘,纔會一時糊涂。

  心湖大師厲聲道:你受了誰的指使?

  百曉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師道:先生指教。

  百曉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齊隨他的目光望了過去,但卻什麼也沒有瞧見,窗外竹草簌簌,風又漸漸大了。

  回過頭來時,心湖的面色已變。

  百曉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後,鐵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處大穴。

  心樹面色也變了,駭然道:指使他的人原來是你!

  百曉生道:在下只不過想借貴寺的藏經一閱而已,誰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氣!

  心湖長嘆道:我與你數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曉生也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如此對你的,怎奈單鶚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會放過我。

  心湖道:只可惜誰也救不了他了!

  單鶚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經,獰笑道:不錯,誰也救不了我,只有你纔救得了我,現在我就要你送我們下山──你們若還要你們的掌門人活著,最好誰也莫要妄動!

  心樹雖然氣得全身發抖,但卻誰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們若以少林為重,就莫要管我!還不動手拿下這叛徒!

  百曉生道:你無論怎麼說,他們也不會拿你的性命來開玩笑的,少林派掌門人的一條命比別人一千條命還要值錢得多。

  多字出口,他臉上的笑容也凍結住了!

  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出手!

  刀已飛入他的咽喉!

  沒有人看到小李飛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曉生一直以心湖大師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僅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隨時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後。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閃,比閃電更快的一閃,小李的飛刀已在他咽喉!

  心樹、心燭、心燈,立刻搶過去護住了心湖。

  百曉生的雙眼怒凸,瞪著李尋歡,臉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動,充滿了驚懼、懷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尋歡的飛刀會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脣還在動,喉嚨裡『格格』作響,雖然說不出話來,可是看他的嘴脣在動,已可看出他想說什麼。

  『我錯了──我錯了──』

  不錯,百曉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有一件事弄錯了。

  小李飛刀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得多!

  百曉生倒了下去。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兵器,可稱武林智者,誰知到頭來還是難免死在自己所品評的兵器之下。

  心湖財次合什為禮,滿臉愧色,道:老僧也錯了。

  他面上忽又變色,失聲道:那叛徒呢?

  單鶚竟趁著方纔那一瞬息的混亂逃了出去。

  像單鶚這種人,是永遠不會錯過機會的,他不但反應快,身法也快,兩個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門下還不知道這件事,縱然看到他,也絕不會攔阻,何況這是首座大師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隨意闖入。

  他掠過那小亭時,阿飛正在掙紮著爬起來──百曉生和單鶚點穴的手法雖重,但也還是有失效的時候。

  單鶚瞧見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將滿心的怨毒全發泄在阿飛身上,身形一折,嗖的掠過去。

  阿飛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氣抵擋。

  要殺這麼樣一個人,自然用不著費什麼功夫。

  單鶚什麼話也沒有說,鐵拳已擊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單鶚投入少林十餘年,功夫並沒有白練。

  這一拳神充氣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單鶚早已算准殺了他之後再逃也來得及。

  誰知就在這時,阿飛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後發,卻先至!

  單鶚只覺自己的咽喉驟然一陣冰涼,冰涼中帶著刺痛,呼吸也驟然停頓,就仿佛被一雙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來,也充滿了恐懼和不信──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卻又是用什麼刺入他咽喉的呢?

  這答案他永遠也無法知道了。

  單鶚也倒了下去。

  阿飛倚著欄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們趕來時,也覺得很驚訝,因為誰也想不到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單鶚於死地!

  一根冰柱,劍一般刺在單鶚的咽喉裡。

  冰已開始融化。

  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號稱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鑒的性命。

  心湖望著他蒼白失血的臉,也不知該說什麼。

  阿飛根本沒有瞧他們一眼,只是凝視著李尋歡,然後他臉上就漸漸露出一絲微笑!

  李尋歡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聲音很枯澀,合什道:兩位請到老僧──

  阿飛霍然扭過頭,打斷了他的話,道:李尋歡是不是梅花盜?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飛道:我是不是梅花盜?

  心湖嘆道:檀越也不是。

  阿飛道:既然不是,我們可以走了麼?

  心湖勉強笑道:自然可以,只不過檀越──檀越行動還有些不便,不如先請到──

  阿飛又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這不用你費心,莫說我還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燭、心燈的頭也垂了下去,數百年來,天下從無一人敢對少林掌門如此無禮,他們現在又何嘗不覺得悲憤填膺!

  但現在他們卻只有忍耐!

  阿飛已拉起李尋歡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風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無論多大的折磨都無法令他彎下腰去!

  李尋歡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別過,他日或當再見,大師請恕我等無禮。

  心樹道:我送你們一程。

  李尋歡微笑道:送卻不送,不送即送,大師何必著相?

  心樹也笑道:既然送鄧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著相?

  直到他們身形去遠,心湖纔長長嘆了口氣,他雖然並沒有說什麼,但這不說,卻比說更要難受。

  心燭忽然道:師兄也許不該讓他們走的。

  心湖沈下了臉,道:為何不該?

  心燭道:李尋歡雖未盜經,也不是殺死二師兄的凶手,但這還是不能證明他並非梅花盜!

  心湖道:你要怎樣證明?

  心燭道:除非他能將那真的梅花盜找出來。

  心湖嘆了口氣,道:我想他一定會找出來的,而且一定會送到這裡,這都用不我們關心,只有那六部經──

  盜經的人雖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經都早已被他們送走了,他們已將這六部經送給了誰?

  這件事幕後是否另有主謀的人?

  李尋歡不喜歡走路,尤其不喜歡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現在卻非走不可,寒風如刀,四下哪有車馬?

  阿飛卻走慣了,走路在別人是勞動,在他卻是種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復了一分。

  他他們已將自己的遭遇全都說了出來,現在李尋歡正在沈思,他眺望著遠方,緩:樂說你不是梅花盜,我也不是,那麼梅花盜是誰呢?

  阿飛的目光也落在遠方,道:梅花盜已死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他真的死了?你殺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盜?

  阿飛沈默著,眸子裡一片空白。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沒有想到過,梅花盜也許不是男人。

  阿飛道:不是男人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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