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情感] 暖暖 作者:痞子蔡 (已完成)

11.


公司在蘇州有間廠,我這次和幾個工程師一道來蘇州。
大概是做些技術轉移的工作。
我們在上海下了飛機,蘇州那邊來了輛車,把我們接到蘇州。


廠方提供了宿舍,我們以後便住在這。
我們這些台灣來的工程師,雖被戲稱為台幹,但他們總叫我們「老師」。
我知道在內地的用語上,稱人老師是表示一種尊敬。
但畢竟這輩子還沒被人叫過老師,因此聽起來總覺得不自在。


簡單卸下行李,舒緩一下四肢後,我立刻拿起手機。
我已經在蘇州了,這個理由足夠讓我打電話給暖暖。
『請問您認識北京第一大美女秦暖暖嗎?』電話一接通,我說。
「呀?」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我就是。請問您是哪位?」
我聽出來了,是暖暖的聲音沒錯。


『您聲音這麼好聽,又是北京第一大美女,這還有王法嗎?』我說。
「涼涼?」暖暖的聲音有些遲疑。
『請叫我涼涼老師。』我說。
「涼涼!」暖暖很興奮,「真是你!」
我也很開心。
從沒想過只是簡單撥幾個鍵,便會得到這麼多快樂。


暖暖說她昨晚已收到我的E-mail,原本想打電話給我,沒想到我先打了。
我告訴暖暖來蘇州的目的以及停留的時間,暖暖說蘇州很美,別忘了逛。
『妳來過蘇州?』我問。
「我是聽人說的。」
『又是聽說。』
「我耳朵好。」暖暖笑了。


分離了一年多,我們都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之間卻無法整理出順序。
只好說些飛機坐了多久時間、飛機餐裡有些什麼、空中小姐應該是嫁了人
生了好幾個小孩而且最大的小孩已經念高中之類言不及義的東西。
我們似乎只是純粹享受聽見對方聲音的喜悅,享受那種純粹,
然後覺得彼此都還活著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跟暖暖說話的同時,我腦海裡浮現出天壇回音壁的影像。
大概是因為我們現在都是對著手機說話、從手機聽到回答,
跟那時對著牆壁說話、從牆壁聽到回答的感覺很像。
也想起那時把在心裡流竄的聲音——我喜歡妳,輕聲告訴暖暖的勇氣。
雖然我知道暖暖一定沒聽見。


『暖暖。』我提高語調。
「嗯?」
『暖暖。』我降低語調。
「說唄。」
『這是聲音高亢的暖暖和聲音低沉的暖暖。』
「說啥呀。」
『嘿嘿,暖暖。』
「你到底想說啥?」
『這是加了嘿嘿的暖暖。』
「北七。」暖暖說。
暖暖並不知道,只要能單純地開口叫著暖暖,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這通電話講了半個多小時才結束。
掛上電話,我覺得嘴角有些酸。
大概是聽暖暖說話時,我不知不覺保持著嘴角上揚的表情。
我打開行李箱,整理簡單的日常生活用品,看一些廠方準備的資料。
畢竟我不是來玩的,得把該做的事做好。


在蘇州的工作性質很單純,甚至可說比在台灣工作輕鬆。
除了人在異地、人生地不熟所造成的些微困擾外,我適應得很好。
倒是下班時間不知該如何排遣,才是最大的問題。
同事們偶爾相約去KTV唱歌,KTV裡多數是台灣流行歌曲,我很熟悉。
但我唱歌難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所以下班後,我常一個人窩在宿舍。


遇到假日時,我會到蘇州市區走走。
曾聽人說過,蘇州是最像台北的都市。
台北我並不熟,不知道眼前的蘇州市容到底像不像台北?
我想大概是因為在蘇州的台灣人多,思鄉之情殷切,才會有這種感覺。
但有一點類似,蘇州的摩托車像台北一樣多而且也任性。
雖然嚴格說來,蘇州的摩托車多半其實是電動車。
記得我去年在北京時,街上可是一輛摩托車也沒。


經過繁華商業路段,耳畔響起《聽海》這首歌,但唱的人並不是張惠妹。
「聽兒……海哭的聲音兒……」
哭的應該是張惠妹吧。
整體來說,這真的是座會讓人聯想到台灣的城市。


我並不會因此起了想家的念頭。
不過有次在廠裡遇見一個福州人,他用福建話跟我交談。
除了腔調有些差異外,根本就是台灣話,我嚇了一大跳。
事實上應該是我大驚小怪,台灣話就是閩南話,當然會跟福建話相似。
於是每當跟這位福州同事講起福建話,我才開始想念起台灣的一切。
不過大多數的時間,我還是想起暖暖。


當我第一次想寫E-mail給暖暖時,一看鍵盤上並沒有注音符號,
我的心便涼了半截。
在台灣中文字通常是靠注音符號打出來的,但簡體字是靠漢語拼音。
偏偏台灣一直沿用通用拼音,漢語拼音我完全不懂。
才打了暖暖兩個字(嚴格來說,是一個字),我就已經滿頭大汗。
只好向蘇州同事求救,一字一字請他們教我怎麼拼。
100個中文字的E-mail,他們幫了我88個字。


本想乾脆用英文寫,雖然我的英文程度勉強可以表達事情,
但若要表達心情甚至是感情,味道可能會不對。
比方說「暖暖暖暖的問候溫暖了涼涼涼涼的心」這句,
翻成英文恐怕少了些意境。雖然這句話也幾乎沒什麼意境可言。
所以每當要寫E-mail給暖暖時,我總是請教蘇州同事們字的漢語拼音。
還好問的次數多了,漸漸摸出一些門道,自己嘗試拼音,
通常也拼得出來,只是要多試幾次。


我也常想打電話給暖暖,但還是認為得找到特別的理由才能打電話。
暖暖在工作了,或許很忙,我不希望我的心血來潮打擾了她。
即使我知道再怎麼忙碌的暖暖也一定不會認為我的電話會打擾她。
但今天我又有足夠特別的理由打電話給暖暖。
突然想起我的手機是台灣門號,用來打暖暖的手機電話費會很貴。
如果像上次一樣一聊就半個鐘頭,每天來一通我就會破產。
我到街上買了張電話卡,直接在街邊打公用電話,電話費就省多了。


『生日快樂!』暖暖一接起電話,我立刻說。
「涼涼?」暖暖說,「今天不是我生日呀。」
『不是嗎?』我說。
「當然不是。你咋覺得我今天生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如果妳過生日卻沒人跟妳說生日快樂,
 妳會很可憐的。』
「涼涼。」
『嗯?』
「生日快樂。」暖暖說。
『妳怎麼知道我今天生日?』我很驚訝。
「就你那點心眼,我還會猜不出?」暖暖笑得很開心。


我跟暖暖說,既然是我生日,可不可以把電話卡講完?
暖暖笑著說好。
在電話發出刺耳的一聲嗶提醒你只剩最後幾秒時,暖暖大聲說:
「涼涼!生日快樂!」
我還沒回話,電話便自動斷了。


那時是秋末,深夜的蘇州街頭有些涼意。
暖暖的一句生日快樂,讓我打從心底覺得溫暖。
「暖暖暖暖的問候溫暖了涼涼涼涼的心」這句,如果有意境,就在這了。
我把那張用完的電話卡收好,當成是暖暖送我的生日禮物。


轉眼間來到蘇州快三個月了,再兩個禮拜左右便要離開。
暖暖的E-mail老是提到「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
催我一定得去看看,不看會後悔、後悔了還是得去。
找了個假日,跟另外幾個台灣工程師一道去蘇州古城區逛逛。


蘇州建城已有千年歷史,建城之初即水陸並行、河街相鄰,現在依然。
難得的是古城區至今仍座落於原址。
古城內五步遇小古,十步賞大古,偶爾還會遇見歷史上名人的故居。
這裡與我所待的滿是新建築的蘇州市區大異其趣,也使得蘇州新舊雜陳。
走在蘇州古城區如果還能讓你聯想到台北,那麼你應該去寫科幻小說。


拙政園位於古城區東北,是蘇州四大園林中最著名的。
園內以水為主,池邊楊柳隨風搖曳,迴廊起伏、亭閣臨水而築;
石橋像雨過天晴後橫跨大地的一道絢麗彩虹。
全園景色自然,保持明代園林渾厚質樸的風格,具濃厚的江南水鄉風光。


從一踏入古城區開始,街景和園林景觀都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後來猛然驚覺,不就是頤和園的蘇州街嗎?
蘇州街原本即是仿蘇州街景而造,即使規模和景觀皆不如蘇州園林,
但仍然有些許蘇州園林的神韻。


我想起和暖暖沿蘇州街漫步的情景;
也想起和暖暖坐在茶館二樓,俯視小橋曲水,而蘇州河水正緩緩流動;
最後想起蘇州街算字的老先生。
在台灣時,通常是讓相片或腦中殘留影像,勾起對暖暖的思念;
而眼前是具體景物,不是平面而是立體的,我甚至能感覺暖暖正在身旁。
我發覺思念暖暖的心,遠比我所想像的熾熱。


我起了到北京找暖暖的念頭。
但回台灣的機票已訂,回去後也還有很多工作正等著我。
如果不從蘇州向南回台灣,反而往北到北京,會不會太任性?
而且萬一暖暖這陣子正忙得焦頭爛額,豈不讓她為難?
我反覆思量,拿不定主意。


終於到了離開蘇州的前夕,廠方為了慰勞我們這幾個台灣工程師的辛勞,
特地派了輛車,載我們到杭州西湖遊覽,隔天再上飛機。
第一眼看見西湖時,便覺驚豔,深深被她的美吸引。
然而沒隔多久,我竟聯想起北大未名湖、頤和園昆明湖,甚至是什剎海。
我明明知道這些湖的美跟西湖的美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我還是不自覺想起跟暖暖在未名湖、昆明湖、什剎海旁的情景。


上了人力三輪車,準備環西湖而行。
車伕才踩了幾圈,我又想起跟暖暖坐三輪車逛胡同的往事。
即使西湖十景是如此嬌媚,仍然無法讓我分心。
正確地說,我已分心在暖暖身上,無法靜下心欣賞美景。
真可謂:眼前美景看不得,暖暖始終在心頭。
連坐我身旁的台灣工程師,我都差點把他當成暖暖。


從西湖回到宿舍,整理好所有行李,上床後我竟然失眠了。
在台灣即使我也很想念暖暖,但從不曾因而失眠;
沒想到在離開北京快一年半時,我竟然人在蘇州因暖暖而失眠。


思念有生命,因為它會長大;
記憶無生命,因為它不會變老。
就像我對暖暖的思念與日俱增;而跟暖暖在一起時的記憶,
即使日子再久,依然鮮明如昨日。


我要去北京找暖暖。
12.


蘇州到北京約1379公里,晚上8點有班直達特快的火車,
隔天早上7點20分到北京,要坐11個小時又20分鐘。
太久了。
我決定先跟同事搭廠裡的車從蘇州到上海,再從上海飛北京。
機票貴了點,但時間快多了。
反正錢再賺就有,時間可是一去不回頭。


我退了上海飛香港再飛台灣的機票,改訂上海飛北京的機票。
北京的飯店也訂好了,有個蘇州同事對北京很熟,我請他幫我訂個房間。
同行的台灣工程師很訝異我不跟他們一道回台灣,紛紛問我發生什麼事?
我把自己想像成面對大海的夕陽武士,深沉地說:『為愛走天涯。』
就差眼前沒大海了。


我拜託他們回台灣後先幫我請幾天假,然後他們飛台灣、我飛北京。
我打了通電話給徐馳,他一聽我要到北京,便說要來機場接我。
『這樣多不好意思。』我說。
「少來。」徐馳說,「你打電話給我,不就是希望我去機場接你嗎?」
『嘿嘿。』我笑了笑。


然後我再打電話給暖暖。
『暖暖。』我說,『我離開蘇州了,現在人在上海機場。』
「是嗎?」暖暖說,「那祝你一路順風。」
『暖暖。』我試著讓自己的心跳和語調平穩,『這幾天忙嗎?』
「挺忙的。」暖暖說。
『喔。那妳大概每天都抽不出一點時間吧。』
「是呀。我恨不得多生雙手呢。」
『萬一這時候剛好有個老朋友想見妳一面,妳一定很為難。』
「這沒法子。只好跟他說:不巧,正忙呢。」


我的心瞬間墜落谷底,心摔得好痛,我說不出話來。
「快告訴我坐幾點的飛機唄。」暖暖說。
『那已經沒意義了。』我說。
「說啥呀,你不說我咋去接你?」
『啊?』我楞了楞,『這……』
「瞧你傻的,我當然去機場接你。」
『妳知道我要到北京?』
「就你那點心眼,還想矇我?」暖暖笑了。


「剛剛是逗你玩的。」暖暖的笑聲還沒停止。
『妳這人賊壞。』
「你才壞呢。要來北京也不早說。」
心臟又重新跳動,我下意識拍了拍胸口。
我告訴暖暖坐幾點的飛機、幾點到北京,暖暖邊聽邊笑,很開心的樣子。
我也很開心,一下飛機就可以看見暖暖,比預期的幸福多了。


『暖暖。』我說,『我要去北京找妳了。』
「嗯。我等你。」暖暖說。


拿著登機證,背上背袋,我要直奔暖暖身旁。
排隊等候登機時,突然想起得跟徐馳說不用來接我了,匆忙拿出手機。
我告訴徐馳,暖暖要來接我,不麻煩他了。
「我了解。」徐馳笑得很曖昧,「嘿嘿。」
『我要登機了。』我說。
「甭管多晚,記得給我打電話。」徐馳說。
關掉手機,我登上飛機。


想閉上眼休息,但情緒亢奮很難平靜。
時間緩緩流逝,飛機持續向北,離台灣越來越遠,但離暖暖越來越近。
我的心跳與飛機距北京的距離成反比。
傳來低沉的轟隆一聲,飛機降落了,緩緩在跑道滑行,心跳達到極限。
夕陽武士拿起劍,不,拿起背袋,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緩和心跳速率。


拖著行李箱緩緩前進,右手不自覺顫抖,行李箱有些左右搖晃。
暖暖不知道變成什麼樣?還是擁有跟以前一樣的笑容嗎?
很想激動的四處張望尋找暖暖,但那不是夕陽武士的風格。
我只能假裝鎮定,利用眼角餘光掃射所有等候接機的人群的面孔。
然後我看到了暖暖。


感覺血液已沸騰,心臟也快從嘴裡跳出來了。
只剩幾步路而已,我得沉著、我得冷靜、我得堅強。
我不能拋下行李箱,一面呼喊暖暖的名字一面張開雙臂向她飛奔,
因為我是夕陽武士。


暖暖臉上掛著淺淺的笑,雙手拿了張白紙板舉在胸前晃啊晃的,
上頭寫了兩個斗大的黑字:涼涼。
暖暖的頭髮也許長了些,但她的笑容跟相片或我記憶中的影像,
幾乎一模一樣。
我甚至懷疑即使她的眉毛多長一根,我也能分辨出來。


我維持既定的步伐,沉穩地走到暖暖面前,停下腳步。
暖暖停止晃動手上的紙板。
「嘿,涼涼。」暖暖說。
『嗨,暖暖。』我說。
「走唄。」暖暖說。


我和暖暖並肩走著,雙腿因興奮而有些僵硬。
『幹嘛拿這牌子?』我問。
「怕你認不得我。」
『妳化成灰我都認得。』
「這句不是這樣用的。」暖暖笑了。
『在台灣就這麼用。』我說。


「你也沒變。你剛出來,我就認得了。」暖暖說。
『我還是一樣瀟灑嗎?』我說。
「涼涼。」暖暖撲哧一笑,「記下來,這是你到北京講的第一個笑話。」
『這牌子好酷。』我指了指暖暖手中的紙板。
「是呀。」暖暖笑了笑,「好多人瞧著我呢。」
『那是因為妳漂亮。』
「這是你到北京講的第一句實話。」暖暖又笑了,「記下來。」


一跨出機場大門,冷風一吹,我冷不防打了個噴嚏。
中文字真有意思,因為冷才會冷不防,所以不會叫熱不防。
「你穿這樣有些單薄。」暖暖說。
『我想蘇州不會太冷,而且秋末冬初就回台灣,便沒帶厚一點的外套。』
「北京冷多了。現在才二度。」
『是梅開二度的二度嗎?』
「是。」
『真巧。』我說,『我這次到北京,也算梅開二度。』
「涼涼。」
『我知道。這是我到北京講的第一句渾話,我會記下來。』


走進停車場,暖暖先往左走了十幾步,停下來,再回頭往右走。
但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來,然後四處張望。
『怎麼了?』我問。
「我忘了車停哪了。」暖暖說。
『啊?』我很驚訝,『忘了?』。
「也不能說全忘,」暖暖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圈,「大約在這區。」
暖暖的心胸很大,她所謂的「這區」,起碼兩百輛車。


『是什麼車型?車號多少?』我說,『我幫妳找。』
「就四個輪子那種。」暖暖說。
『喂。』
「是單位的車,不是我的。」暖暖說,「車型不知道、車號我沒記。」
『那妳知道什麼?』
「是白色的車。」
我看了看四周,白色車的比例雖然不高,但也有不少輛啊。
『這……』


「唉呀,我才不是犯迷糊,只是出門晚了,路上又堵車,我急呀,我怕你
 下了飛機見不著我,你會慌呀。我停好了車,立馬衝進機場,只想早點
 看到你,哪還有心思記著車放哪。」
暖暖劈里啪啦說完,語氣有些急,音調有些高。


從下飛機見到暖暖開始,總覺得這一切像是夢境,不太真實。
直到此刻,我才感受到暖暖的真實存在。
暖暖還是一樣沒方向感,還是一樣總讓人覺得心頭暖暖的。
從台灣到蘇州、蘇州到北京,穿越了三千公里,我終於又看到暖暖了。
這不是作夢。


『嘿嘿。』我笑了笑。
「你笑啥?」暖暖似乎有些臉紅。
『沒事。』我說,『我們一起找吧。如果找不到,就一輩子待在這。』
「別瞎說。」
我和暖暖一輛一輛找,20分鐘後,暖暖才從車窗上的識別證認出車來。
但這輛白色車的位置,並不在暖暖剛剛用手畫的「這區」。


「我上個月才剛拿到駕照,拿你來試試,行不?」一上車,暖暖便說。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離開首都機場,車子開上機場高速,兩旁樺樹的樹葉幾乎都已掉光。
但樹幹潔白挺立,枝條柔軟,迎風搖曳時姿態柔媚,像是含羞的美人。


「你住哪個飯店?」暖暖問。
『我忘了。』我說。
「忘了?」暖暖很驚訝。
『唉呀,我才不是犯迷糊,只是突然決定不回台灣,急著要來北京找妳,
 但下了飛機妳找不到車,我又擔心妳會慌啊,哪還有心思記著住哪。』


暖暖笑個不停,好不容易止住笑,說:「涼涼。」
『是。』
「你住哪個飯店?」
『王府井的台灣飯店。』我說。
「那地方我知道。」
『真的知道?』
「別小看我。」暖暖說。
『找不到也沒關係,頂多我就睡車上。』
「不會走丟的。」暖暖笑了笑。


天漸漸黑了,天空開始下起雨,不算大也不算小。
外頭應該很冷,但車內有暖氣而且還有暖暖,暖活得很。
我和暖暖在車上閒聊,扯東扯西、天南地北,東西南北都說了。
天完全黑了,在燈光照射下,我清楚看見雨的線條。
可能是錯覺,我發覺雨在高空較細,接近地面時變粗,速度也變慢。


「二環路又堵車了。」暖暖說。
『反正我們已經見面了。』我說,『堵到天荒地老也沒關係。』
車子完全停下來了,暖暖轉頭朝著我苦笑。
「如果你想到車輪碾著的,是元大都的古城牆,會有啥感覺?」暖暖說。
我一時說不上來,有句成語叫滄海桑田,好像勉強可以形容。


車子終於下了二環路,很快便抵達台灣飯店。
雨停了,我看見車窗上被雨刷掃過的邊緣有些閃亮,好奇便靠近細看。
那似乎是凝結的小冰珠,我用手指輕輕刮起一塊,確實是碎冰沒錯。
難道剛剛天空中下的,不完全是雨?


「待會興許會下雪。」暖暖說。
『妳是說寒冷的冬天時,下的那種東西?』
「是呀。」
『從天空飄落的,白白的那種東西?』
「是呀。」
『可以堆雪人、丟雪球的那種東西?』
「是呀。」
『那是雪耶!』我幾乎失聲大叫。
暖暖不想理我,手指比了比飯店門口。


我拖著行李箱、背著背袋,在飯店櫃台辦完check in手續。
暖暖想看看房間長啥樣,便陪著我坐上電梯。
「這房間還可以。」暖暖進房後,四處看了看後,說。
『哇。』我說,『這裡雖然是三星級飯店,卻提供五星級水果。』
「啥五星級水果?」暖暖很疑惑。
『楊桃。』我說。
「呀?」


我拿起水果刀,切出一片楊桃,指著桌上的「☆」,說:
『這不就是星星嗎?』
暖暖又好氣又好笑,說:「那也才一顆星。」
我咻咻咻咻又四刀,說:「這樣就五顆星了,所以是五星級水果。」
「你是要繼續瞎說?」暖暖說,「還是下樓吃飯?」


台灣飯店在王府井街口附近,直走王府井大街再右轉就到夫安門。
我和暖暖走在王府井大街,天更冷了,我不禁縮著脖子。
「我明天帶條圍巾給你。」暖暖說。
然後暖暖帶我走進東來順涮羊肉,說:「這種天吃涮羊肉最好了。」
店內滿滿的人,我們在一小角落坐下,隔壁桌坐了一對外國老夫婦。


炭火鍋的湯頭很清淡,淺淺一層水裡藏了些許白菜。
我們點了牛肉和羊肉,還有兩個燒餅、兩瓶酸棗汁,沒點菜。
暖暖說咱們就專心涮著肉吃。
羊肉切得又薄又軟,涮了幾下就熟,入口即化。
特製的佐料讓羊肉滋味更香甜,不自覺吃了又涮、涮了又吃。
若覺得嘴裡有些膩,喝口酸棗汁後,又會重新充滿戰鬥力。


暖暖問我,她有沒有什麼地方變了?
我說除了變得更漂亮外,其餘的都沒變。
暖暖說我瞎說的毛病沒改,倒是走路的樣子似乎更沉穩了。
『那是因為冷。』我笑了笑,『腳凍僵了。』


瞥見隔壁桌外國老夫婦笨拙地拿著筷子涮羊肉,我和暖暖偷偷地笑。
老先生突然拿起燒餅,似乎也想放進鍋裡涮。
「No!」我和暖暖異口同聲叫著。
老先生嚇了一跳,拿著燒餅的右手僵在半空。
『妳英文行嗎?』我問暖暖。
「嘿嘿。」暖暖笑了笑。
『那就是不行的意思。』
我說完迅速起身,走到隔壁桌。


『Don′t think too much,just eat it。』我說。
老先生楞了楞,收回右手,再試探性的把燒餅拿到嘴邊。
『Very good。』我說。
老先生咬了燒餅一口,臉上露出微笑,用蹩腳的中文說:「謝謝。」
『Nothing。』我微微一笑,點點頭。


我回座後,暖暖問:「你剛說啥?」
『別想太多,吃就對了。』我回答。
「那最後的Nothing是?」
『他既然說謝謝,我當然說沒事。』
「你碰到老外竟也瞎說?」暖暖睜大眼睛。
『他聽得懂,不是嗎?』我說。
暖暖看著我一會,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沒想到瞎說一番,老外也聽得懂。


這頓飯吃得又暖又飽,我和暖暖的臉上盡是滿足的笑。
付帳時,暖暖作勢掏錢,我急忙制止。
「涼涼。」暖暖說,「別跟我爭。」
『妳知道嗎?』我說,『台灣有個傳統,如果第一次和女生單獨吃飯卻讓
 女生付錢,男生會倒楣三個月。』
「又瞎說。」
『妳可以不相信啊,反正倒楣的人是我。』
「你說真格的嗎?」暖暖停止掏錢。
『我先付完再說。』


我付完帳,才走了兩步,暖暖又問:「台灣那傳統,是真格的嗎?」
我笑了笑,剛推開店門,然後想回答這個問題時,卻說不出話來。
因為外面原本黑色的世界突然變白了。
樹上、地上都積了一些白,而天空中正飄落白白的東西。
『莫非……』我口齒不清,『難道……』
「下雪了。」暖暖說。


難怪人家都說雪花雪花,雪真的像一朵朵小花一樣,慢慢飄落下來。
我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見到人生第一場雪。
『暖暖。』我還是不敢置信,問:『真的是雪嗎?』
「嗯。」暖暖點點頭。
『這就叫下雪嗎?』我的聲音顫抖著。
「涼涼。」暖暖笑了笑,「下雪了。」


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拔腿衝進雪地,雙手大開手心朝上,仰頭向天。
臉上和手心細細冰涼的觸感告訴我,這真的是雪。
『哇!』
我大叫一聲,然後稀里嘩啦一陣亂笑,快瘋了。
『暖暖。』我說,『下雪了耶!』
「別凍著了!」暖暖說。


『今天我見到了暖暖,又第一次看到雪,好比突然被告知得了諾貝爾獎,
 然後下樓買彩券,結果又中了第一特獎。暖暖,我這個人比較愛虛名、
 比較不愛金錢,所以暖暖,妳是諾貝爾獎。』
我有些語無倫次,但還是拼命說著話。
「涼涼。」暖暖只是微笑,「別凍著了。」


這一年半來,我抱持著總有一天會再見到暖暖的希望,努力生活著。
我努力保持自己的純粹,也努力思念著暖暖,我真的很努力。
天可憐見,今天終於又讓我見到暖暖。
在漫天飛雪裡,我再也無法維持夕陽武士的矜持。


我突然眼角濕潤,分不出是雪還是淚。
13.


我在雪地裡站了許久,暖暖才推了推我,說:「快回飯店,會凍著的。」
回程的路上,雪持續下著,街景染上白,樹也白了頭。
我想嚐嚐雪的味道,便仰起頭張開嘴巴,伸出舌頭。
「唉呀,別丟人了。」暖暖笑著說:「像條狗似的。」


『我記得去年一起逛小吃一條街時,妳也這麼說過我。』我說。
「是呀。」暖暖說,「你一點也沒變。」
『不,我變了。』我說,『從小狗長成大狗了。』
暖暖簡單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暖暖還得把車開回單位去,然後再回家。
「明天中午,我來找你吃飯。」暖暖一上車便說。
『所以是明天見?』我說,『而不是再見?』
「當然是明天見。」暖暖笑了笑,便開車走了。
簡單一句明天見,讓我從車子起動笑到車子消失於視線。


我進了飯店房間,打開落地窗,搬了張椅子到小陽台。
泡了杯熱茶,靠躺在椅子上,欣賞雪景。
之前從沒見過雪,也不知道這樣的雪是大還是小?
突然有股吟詩的衝動,不禁開口吟出:『雪落……』
只吟了兩字便停,因為接不下去。四下一看,還好沒人。
我果然不是詩人的材料,遇見難得的美景也無法成詩。


想起該給徐馳打個電話,便撥了通電話給徐馳。
徐馳說20分鐘到,在飯店大堂等我,見了面再說。
20分鐘後我下了樓,一出電梯便看見徐馳坐在大堂的沙發椅上。
「老蔡!」徐馳站起身,張開雙臂,「來,抱一個。」
唉,如果這句話由暖暖口中說出,那該有多好。


跟徐馳來個熱情的擁抱後,他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可以。』我笑了笑,『兩杯就醉了。』
徐馳在飯店門口叫輛計程車,我們直奔什剎海的荷花市場。
我和暖暖去年夏日午後曾在湖畔漫步,但現在是冬夜,而且還是雪夜。
片片雪花緩緩灑在什剎海上,沒有半點聲響,也不留下絲毫痕跡。
想起昨天在杭州西湖遊覽時,總聽人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
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雪西湖。那麼雪夜的西湖一定最美吧?
而什剎海是否也是如此?


荷花市場古色古香的牌坊,孤傲地立在繽紛的霓虹燈之間;
充滿異國情調的酒吧,在滿是古老中國風的湖畔開業,人聲鼎沸。
客人多半是老外,來此體驗中國風味,又可享受時髦的夜生活。
北京這千歲老頭,筋骨是否受得了這折騰?


徐馳一坐下來,便滔滔不絕講起自身的事。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起過去、現在,以及將來。
我發覺徐馳的衣著和口吻都變成熟了,人看起來也變得老成。
「差點忘了。」徐馳突然說,「高亮今天到武漢出差去了,臨走前交代我
 跟你說聲抱歉,只得下回再帶你爬司馬台長城了。」
說完便從包裡拿出三張照片放在桌上,然後說:「高亮給你的。」


這三張照片其實是同一張,只是有大、中、小三種尺寸。
大的幾乎有海報大小;中的約十吋寬;小的只約半個巴掌大。
都是暖暖在八達嶺長城北七樓所留下的影像。
暖暖筆直站著,雙手各比個V,臉上盡是燦爛的笑。


「高亮說了,大的貼牆上,中的擺桌上,小的放皮夾裡。」徐馳笑了笑。
高亮的相機和技術都很好,暖暖的神韻躍然紙上。
我滿是驚喜並充滿感激。
「來。」徐馳說,「咱們哥倆為高亮喝一杯。」
『一杯哪夠?』我說,『起碼得三杯。』
「行!」徐馳拍拍胸口,「就三杯!」


我立刻將小張照片收進皮夾,再小心翼翼捲好大張照片,輕輕綁好。
中的則先放我座位旁,陪我坐著。
又跟徐馳喝了一會後,我發覺他已滿臉通紅、眼神迷濛,大概醉了。
想起他明天還得上班,便問:「馳哥,你家住哪?」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颳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
 我的歌我的歌……」
徐馳高聲唱著歌。


我心想徐馳應該醉翻了,又試一次:『你在北京住哪?』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日頭從坡上走過,照著我窯洞曬著我的胳膊,還有
 我的牛跟著我……」
徐馳還是高聲唱著歌。


我扶起徐馳,叫了輛計程車送我們回台灣飯店。
徐馳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只得將他拖上我的房間,扔在床上。
簡單洗個熱水澡,洗完走出浴室時,徐馳已鼾聲大作。
看了看錶,已快凌晨一點,搖了搖徐馳,一點反應也沒。
反正是張雙人床,今晚就跟徐馳一起睡吧。


打了通電話給飯店櫃台,請他們早上六點半morning call。
以前在台灣時,聽人說大陸上把morning call翻成叫床,很有趣。
記得去年教漢字的老師說過,漢字順著唸也行、倒著唸也可以。
大陸是順著唸,所以叫床的意思是「叫你起床」;
但台灣是倒著唸,叫床的意思就變成「在床上叫」。


昨天在杭州西湖邊,晚上回蘇州,今早應該從蘇州到上海再回台灣;
沒想到因為一念之差,現在卻躺在北京的飯店床上。
回想這段時間內的奔波與心情轉折,疲憊感迅速蔓延全身,便沉沉睡去。


六點半morning call的電話聲同時吵醒我和徐馳。
徐馳見和我一起躺在床上,先是大驚,隨即想起昨夜的事,便哈哈大笑。
他簡單漱洗後,便急著上班。
「還是那句老話。」徐馳說,「以後到北京,一定得通知我。」
說完又跟我來個熱情的擁抱。
徐馳剛打開門,又回頭說:「老蔡,加油。」
我知道徐馳話裡的意思,便點點頭表示收到。


徐馳走後,我又繼續睡。
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裡出現一個山頭,清軍的大砲正往山下猛轟;
砲台左右兩旁各趴著一列民兵,拿著槍瞄準射擊。
而山下有十幾隊法軍正往山上進攻。
我和暖暖在山頭漫步,經過清軍砲台,我告訴暖暖:『這裡就是暖暖。』
「你終究還是帶我來暖暖了。」暖暖笑得很燦爛。


砲聲隆隆中,隱約傳來尖銳的鈴聲。
好像是拍戰爭片的現場突然響起手機鈴聲,於是導演氣得大叫:「卡!」
我被這鈴聲吵醒,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應該是門鈴聲。
我迷迷糊糊走到門邊,打開房門。
「還在睡?」暖暖說,「都快中午了。」


我全身的細胞瞬間清醒,法軍也被打跑了。
『啊?』我嘴巴張得好大,『這……』
「你是讓我站在這兒?」暖暖笑了笑,「還是在樓下大堂等你?」
我趕緊把門拉開,暖暖進來後直接坐在沙發上。
我開始後悔,現在正是兵荒馬亂,暖暖會看笑話的。
「慢慢來。」暖暖說,「別急。」


我臉一紅,趕緊衝進浴室,三分鐘內把該做的事搞定。
昨晚因為怕徐馳獸性大發,所以穿了襯衫和長褲睡覺。
沒被暖暖瞧見胸部肌肉和腿部線條,真是好險。
『走吧。』我說。
「你就穿這樣出門?」暖暖說,「外頭可是零度。」
在室內暖氣房待久了,一時忘了現在是北京的冬天。
趕緊套了件毛衣,拿起外套,暖暖這才起身。


進了電梯,湊巧遇見昨晚在東來順的外國老夫婦。
老先生跟我們打聲招呼後,問:「honeymoon?」
『just lover。』我說。
「friend!」暖暖急著否認,「We are just friends!」
老夫婦笑了,我也笑了,只有暖暖跺著腳。


一出電梯,暖暖遞過來一樣東西,說:「給。」
我接過來,發現是條深灰色的圍巾。
「外頭冷。」暖暖說,「待會出去先圍上。」
圍上圍巾走出飯店,突然想起今天還是上班的日子。
『暖暖。』我說,『如果妳忙,我可以理解的。』
暖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說:「難道你現在放假嗎?」
我楞了楞,沒有答話。
「走唄。」暖暖笑了笑。


跟暖暖並肩走了幾步,心裡還是擔心會誤了暖暖上班的事。
「涼涼。」暖暖又停下腳步,「當我心情不好時,就希望有個巨大濾網,
 將自己身上煩惱呀憂愁呀等等負面情緒徹底給濾掉,只剩純粹的我。」
說完後暖暖便用手在面前先畫了個大方框,再畫許多條交叉的線。
「這麼大的網,夠兩個人用了。」暖暖說,「咱們一起跳。」
我點了點頭,暖暖數一、二、三,我們便一起縱身飛越暖暖畫下的網。
暖暖笑得很開心,我也笑了。


上了暖暖的車,還是那輛單位的白色車。
雪雖然停了,但街景像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白了頭。
仿古建築的屋瓦上積了厚厚的雪,樹枝上、地上也是,到處都是。
北京變得好潔白,充滿清新和寧靜的美。
但路上行人匆匆,沒人停下腳步讚嘆。
『暖暖。』我終於忍不住了,『可以停下車嗎?』


暖暖靠邊剛停下車,我立刻打開車門,跑進一塊空曠的雪地。
我蹲下身雙手各抓了一把雪,感覺肩膀有些顫抖。
「咋了?」暖暖在我身後問。
我轉過身,向她攤開雙手,笑了笑說:『是雪耶!』
暖暖露出無奈的表情。


我開始在雪地裡翻滾,越滾越開心。
「別丟人了,快起來!」暖暖說。
我停止滾動,躺了下來,雪地柔柔軟軟的,好舒服。
「把你扔這兒不管你了!」暖暖又說。
我雙手又各抓了一把雪,站起身走到暖暖面前,攤開手說:『是雪耶!』
暖暖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笑,只說了聲:「喂。」


『讓我在雪地裡游個泳吧。』我說完便趴下身。
「會凍著的!」暖暖很緊張,伸出手想拉我時,腳下一滑,摔坐在雪地。
『妳也想玩了嗎?』我捏了個小雪球,往暖暖身上一丟,雪花四濺。
暖暖試著站起身,但又滑了一跤,臉上一紅,說:「快拉我起來。」
『先等等。』我說,『我要在雪地上寫個“爽”字。』
「涼涼!」


我伸出右手拉起暖暖,暖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順便瞪我一眼後,
突然蹲下身捏個雪球然後往我身上丟。
「還來嗎?」暖暖說。
『妳是女生,我再讓妳五顆雪球。』我說。
「好。」暖暖又蹲下身,一捏好雪球便用力朝我身上砸。
砰砰砰砰連四聲,我維持站立的姿勢,像個微笑的雕像。
暖暖停止捏雪球,拍掉手上的雪,理了理頭髮和衣服。
『怎麼停了?』我問。
「因為你讓我五顆。」暖暖笑著說,「所以我就只丟四顆。」
『啊?』我張大嘴巴。


暖暖笑得很開心,走過來幫我拍掉衣服上和頭髮上的雪。
「如果被別人瞧見,還以為咱們倆瘋了。」暖暖說。
『對我來說,看見雪不瘋一瘋,那才叫真瘋。』我說。
「呀?」
『妳一定不懂像我這種長在熱帶地方的人,看見雪的心情。』
「現在理解了。」暖暖笑了笑。


我又坐了下來,暖暖不再阻止我,我索性躺在柔軟的雪地上。
「去年你說大約在冬季,是因為想來看雪嗎?」暖暖問。
『不。』我說,『那是因為大的約會要在冬季。』
「啥?」
『就是大約在冬季的意思。』
暖暖楞了楞,隨即醒悟,說:「所以小約在夏季、中約在秋季囉?」
『我很欣慰。』我笑了笑,『妳終於跟得上我的幽默感了。』
「瞎說。」暖暖輕輕哼了一聲。
我凝視一會天空,轉頭瞥見站著的暖暖正看著我。


「別躺了,會凍著的。」暖暖催促著,「快起來。」
『不躺在地上,怎能看見北京清澈的天?』我說。
「唷,狗嘴吐出象牙來了。」暖暖笑了。
『嘿嘿。』我笑了笑。
「今年的第一場雪挺大的,很多樹都壓蛇了。」暖暖說。
『樹下有蛇嗎?』我很疑惑,『不然怎麼會壓蛇?』
暖暖撿起一根小樹枝,蹲下身在雪地寫下:「折」。
我看見「折」,便問:『這個字可以念蛇的音?』
「北京都這麼說。」暖暖聳聳肩,「蛇沒事,倒是樹下的車子遭了殃。」


『差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迅速起身,拿了剛剛暖暖寫字的樹枝。
「忘了啥?」暖暖問。
我用樹枝在「折」的旁邊,寫了一個「爽」字。
「喂。」暖暖瞪我一眼。
我意猶未盡,又在雪地寫下:涼涼,寫完後將樹枝遞給暖暖。


暖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便在涼涼旁邊寫下:暖暖。
「你也來拿著。」暖暖說,「咱們一起閉著眼睛,寫下四個字。」
我和暖暖的右手抓著那根樹枝,閉上眼,一筆一劃在雪地寫字。
有時感覺是暖暖帶著我,有時彷彿是我帶著她,但筆劃並沒有因而中斷。
寫完後睜眼一看,雪地出現明顯的四個字:都在北京。


『還好這四個字沒有簡繁之分,都一樣。』我說。
「是呀。」暖暖說。
『原先我以為妳想寫天長地久呢。』我說。
「你想得美。」暖暖瞪了我一眼。
『難道是生生世世?』
「涼涼。」
『是。』我說,『我閉嘴。』


我又躺了下來,暖暖也靜靜坐我身旁。
『暖暖。』我說,『見到妳真好。』
暖暖笑了笑,沒說什麼。
『如果我一直重複這句話,請妳要原諒我。』
「行。」暖暖說,「我會原諒你。」


「餓了嗎?」暖暖說。
『嗯。』我說。
「吃午飯唄。」暖暖說。
我正準備起身,突然臉上一涼,原來暖暖抓了一把雪丟在我臉上。
呸呸吐出口中的雪,擦了擦眼鏡,站起身,暖暖已回到車上。


上了車,暖暖還咯咯笑個不停。
我說我的臉凍僵了,暖暖說這樣挺好,省得我繼續瞎說。
沒多久便下了車,走了幾步,看到「全聚德」的招牌。
我想起去年逛完大柵欄在街口等車時,暖暖說下次我來北京要請我吃。
『暖暖。』我說,『妳竟然還記得。』
「那當然。」暖暖揚了揚眉毛。


在全聚德當然要吃烤鴨,難不成要點炸雞嗎?
除了烤鴨外,我們也點了一些特色鴨菜,另外為避免油膩也點了些青菜。
上烤鴨時,師父還特地到桌旁片鴨肉,挺過癮的。
我把早餐和午餐的份量同時吃,暖暖見我胃口好,說全聚德是掛爐烤鴨,
另外還有便宜坊的燜爐烤鴨,有機會也可以去嚐嚐不同的風味。


這頓飯和昨晚一樣,我又吃了十分飽。
藉口要去洗手間,我偷偷把帳付了。
「涼涼。」暖暖的語氣有些埋怨,「你咋又搶著付錢了?」
『暖暖。』我說,『台灣有個傳統,如果第二次和女生單獨吃飯卻讓女生
 付錢,男生會倒楣兩個月。』
暖暖楞了楞,隨即笑著說:「原來你昨晚還是瞎說。」


走出全聚德,大柵欄就在斜對面。
「去走走唄。」暖暖開口。
『嗯。』我點點頭。
大柵欄並沒改變多少,倒是多了些販賣廉價服飾的商店。
去年我和暖暖在這裡曾有的純粹還在,這讓我們似乎都鬆了口氣。
來回各走了一趟後,我們又坐在同仁堂前休息。
暖暖的手機響起,我起身走到十步外,暖暖講電話時不時抬頭看著我。
掛上電話後,我發覺暖暖皺了皺眉。


『怎麼了?』我走回暖暖身旁。
「領導叫我去訪幾個人。」暖暖語氣有些抱怨,「我早跟他說了,這些天
 盡量別叫我,有事就叫別人。」
『領導怎麼說?』
「領導說了,妳就是別人、別人就是妳。」
『好深奧喔。』
「是呀。」
暖暖陷入沉思,似乎很為難。


『暖暖。』我說,『如果不妨礙妳工作的話,我可以陪妳去嗎?』
暖暖有些驚訝,轉頭看了看我。
『我想妳應該覺得不陪我說不過去,但誤了工作也麻煩,所以如果我陪妳
 一起去應該是一舉兩得。』我說,『當然這得在不妨礙妳的前提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暖暖眉間舒展,「當然不妨礙。」
『那就讓我當跟屁蟲吧。』我笑了笑。


「太好了。」暖暖笑了,「但我得叫人多買張火車票。」
『火車票?』我很好奇,『不是在北京嗎?我們要去哪?』
「哈爾濱呀。」暖暖說。
『哈……哈……』我有些結巴,『哈爾濱?』
「是哈爾濱,不是哈哈哈爾濱。」暖暖笑得很開心,「就一個哈。」
我楞在當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北京到哈爾濱約1248公里,晚上8點半有一班直達特快的火車,
隔天早上7點5分到哈爾濱,要坐10小時35分鐘。
暖暖先叫人買了兩張軟臥下鋪的票,然後我們回飯店,上樓整理好行李。
退了今明兩晚的房間,改訂後天晚上的房間,把行李箱寄放在飯店一樓。


走出飯店,暖暖看了我一眼,說:「得給你買雙手套。」
『不用了。』我說,『我把雙手插進口袋就好。』
「嗯。」暖暖點點頭,「皮製的比較禦寒。」
『雙手放在口袋,跟放進手套的意義一樣。』我說。
「哪種皮呢?」暖暖歪著頭想了一會,「就小羊皮唄。」
『別浪費錢買手套。』我說。
「就這麼著。」暖暖笑了笑,「在王府井大街上買。」
『…………』
暖暖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暖暖在王府井大街上幫我挑了雙小羊皮手套。
這次她學乖了,付錢的動作乾淨俐落,沒給我任何機會。
「你還需要頂帽子。」暖暖說。
『別再花錢了。』我說。
「放心。」暖暖說,「我有兩頂。」


我和暖暖先回暖暖住處,我在樓下等她。
暖暖收拾好要出遠門的私人用品後便下樓,給了我一頂黑色的毛線帽。
然後我們到暖暖工作的地方,暖暖讓我坐在沙發上等她,並交代:
「別亂說話。」
『什麼叫亂說話?』我問。
「比方說,如果人家問起你和我是啥關係?你可別說我是你愛人。」
『喔,我明白了。』我說,『不能說妳是我愛人,要說我是妳愛人。』
「決定了。」暖暖說,「你一句話也不許說。」


只見暖暖東奔西跑,整理資料、準備器材,又跑去跟領導討論些事情。
「可以走了。」暖暖終於忙完了,「你有亂說話嗎?」
『我聽妳的話,一句話也沒說。』我說。
「那就好。」暖暖笑了笑。
『結果人家都說暖暖的愛人真可憐,是個啞巴。』
「你……」


走出暖暖工作的樓,天色已黑了。
離坐火車還有一些時間,正打算先吃點東西,恰巧發現烤羊肉串的攤子。
我和暖暖各買了五根羊肉串,像一對貧賤夫妻般站在路邊吃。
手機正好在此時響起,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學弟。
「學長,出來吃飯吧。」學弟說。
『我在北京耶。』我說。


「真的嗎?」學弟很驚訝。
『嗯。』我說。
「去參加暖暖的婚禮嗎?」學弟哇哈哈一陣亂笑。
『喂。』
「那沒事了,記得幫我向王克問好,順便看她過得好不好。」
『王克嫁人了。』
「你少來。」
『不信的話,我叫王克跟你講電話。』
我把手機拿給暖暖。


「我是王克。」暖暖捏著鼻子說,「我嫁人了。」
暖暖說完後,努力憋著笑,把手機還我。
學弟在電話那端哇哇亂叫不可能、這太殘忍了。
『我和暖暖跟你開個玩笑而已。』我邊笑邊說。
「這種玩笑會死人的。」
『好啦。就這樣。』


掛上電話,我和暖暖互看一眼,便同時大笑了起來。
『暖暖。』我說,『見到妳真好。』
「我原諒你。」暖暖又笑了。


坐上計程車,我和暖暖直奔北京火車站。
車站好大,人潮非常擁擠,暖暖帶著我繞來繞去才走進月台。
台灣的鐵路軌道是窄軌,這裡的軌道寬一些,應該是標準軌。
上了火車,找到我們的包廂,拉開門一看,左右各上下兩層床鋪。
門的對面是一整塊玻璃窗,窗前有張小桌子。
門的上方有一個可置放大型行李的空間。


我和暖暖在左右兩邊的下鋪坐了下來,兩人膝蓋間的距離不到一人寬。
一對中年夫婦拖著一個笨重的行李箱走進來,先生先爬到上鋪,
我在下面托高行李箱,先生接住,把它放進門上的空間。
「謝謝。」他說。
『沒事。』我說。
服務員也進來了,說了聲晚上好,給我們每人一包東西便離開。
裡頭有紙拖鞋、牙刷牙膏肥皂、沾水後便可揉成毛巾的塊狀物,
還有一小包花生米。


我和暖暖把鞋脫了,換上紙拖鞋,坐在下鋪吃花生米。
床上有個10吋左右的液晶螢幕,可收看幾個頻道,但收視效果不怎麼好。
折騰了一下午,現在終於可以喘口氣,甚至有開始旅行的感覺。
低沉的砰隆一聲,火車起動了,我和暖暖都笑了。
問了暖暖軟臥硬臥的差別,是否在於床鋪的軟與硬?
暖暖說床鋪沒差多少,但硬臥包廂內左右各上中下三層,一間有六個人。


「咱們去吃飯唄。」暖暖站起身。
『嗯。』我也站起身。
我們穿過幾節車廂來到餐車,火車行駛很平穩,一路走來沒什麼搖晃。
餐車內很多人,我和暖暖找了個位子坐下,叫了兩碗麵。
位子很小,我和暖暖面對面吃麵(這時用簡體字就很酷,連續三個面),
中途還不小心撞到對方的頭,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台灣這時還有傳統嗎?」麵吃完後,暖暖說。
『台灣有個傳統,如果第三次和女生單獨吃飯卻讓女生付錢,男生會倒楣
 一個月。』我說。
「那第四次呢?」
『第四次就換女生倒楣了。』
暖暖說就這三次,下次別再搶著付錢了。
我點點頭,付了麵錢。


走回包廂,窗外是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光亮。
常聽說東北的黑土地,但現在看來什麼都是黑的。
暖暖拿出一副撲克牌,笑著說:「來玩橋牌。」
我很驚訝,仔細打量暖暖的神情,看不出異樣。
「咋了?」暖暖很疑惑。
『沒事。』我說,『來玩吧。』


雙人橋又叫蜜月橋,我以為這應該是大家都知道的。
原本這就是新婚夫婦度蜜月時打發時間的遊戲。
而且還有個規矩,輸了得脫一件衣服。
這樣打完了牌,雙方衣服也脫得差不多,上床睡覺就方便多了。
也可避免新婚夫婦要脫衣上床一起睡覺時的尷尬。


暖暖應該是不曉得這規矩,我一面打牌一面猶豫該不該告訴她?
沒想到暖暖牌技精湛,我竟然連輸十幾把,被她電假的。
真要脫的話,我早就脫得精光,連自尊也脫掉了。
還好沒說,還好。


上鋪的中年夫婦睡了,暖暖把包廂的燈熄了。
整個世界變成一片黑暗,窗外也是。
只有火車輪子壓著鐵軌所發出的聲音,規律而細碎。
在黑暗中我看著暖暖的臉龐,有些夢幻,有些朦朧。
我們壓低音量說話,暖暖的聲音又輕又細,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暖暖說明天還得忙一整天,先睡唄。
我調了手機鬧鐘,怕睡過頭醒來時就到西伯利亞了。
暖暖說這班車直達哈爾濱,火車一停就表示哈爾濱到了,不會再往北開。
「萬一真到了西伯利亞,我也在呀。」暖暖說。
『嗯。』我說,『那麼西伯利亞就有春天了。』
暖暖抿著嘴輕輕笑著,眼睛閃閃亮亮,像夜空中的星星。


我躺了下來,閉上眼睛,暖暖應該也躺下了。
「涼涼。」暖暖說。
『嗯?』
「真抱歉,拉著你到遙遠的哈爾濱。」
『哈爾濱不遠,心的距離才遠。』
「那你猜猜我正在想啥?」
『妳一定在想明天得趕緊把事辦完,然後帶我逛逛。』
「還有呢?」
『妳也在想要帶我逛哪裡。』
「還有呢?」
『我衣服穿得少,妳擔心我會凍著。』
「都讓你說中了。」暖暖又笑了。


『那妳猜我正在想什麼?』我說。
「你肯定在想,到了西伯利亞咋跟俄羅斯姑娘聊天。」
『妳好厲害。』我笑了笑,『還有呢?』
「興許你覺得正在作夢。」暖暖說。
我很驚訝,不自覺睜開眼睛,像夜半突然醒過來只看見黑。


「涼涼。」
『嗯?』
「你不是在作夢,我還活著,而且就在你身旁。」暖暖說,
「不信你伸出手摸摸。」
我右手向右伸出,手臂在黑暗中緩緩摸索,終於碰觸暖暖的手心。
暖暖輕輕握住我的手。


「是溫的嗎?」暖暖問。
『嗯。』
然後手背傳來些微刺痛,我猜是暖暖用指甲掐了一下我的手背。
「會痛嗎?」暖暖問。
『嗯。』
「所以你不是在作夢,我還活著,而且就在你身旁。」
暖暖又說了一次。
我有些漂動的心,緩緩安定,像進了港下了錨的船。


『暖暖。』我在黑暗中說,『見到妳真好。』
「我原諒你。」暖暖在黑暗中回答。
14.


尖銳的鈴聲把我拉離夢境,但我還不想離開夢中的雪地。
「涼涼,起床了。」
感覺右手臂被搖晃,睜開眼看見暖暖,我嚇得坐直了身。
「咋了?」暖暖問。
腦袋空白了幾秒,終於想起我在火車上,而且暖暖在身旁。
『嘿嘿。』我笑了笑。


拿著牙刷牙膏毛巾,才剛走出包廂,冷冽的空氣讓我完全清醒。
還好盥洗室有熱水,如果只有冷水,洗完臉後我的臉就變成冰雕了。
漱洗完後回到包廂,把鞋子穿上,檢查一下有沒有忘了帶的東西。
理了理衣服,背上背包,我和暖暖下了火車。


「終於到了你口中的哈哈哈爾濱了。」暖暖說,「有何感想?」
『北京冷、哈爾濱更冷,連暖暖說的笑話都比台灣冷。』我牙齒打顫,
『總之就是一個冷字。』
「還不快把圍巾和毛線帽戴上。」
我把圍巾圍上,但毛線帽因為沒戴過,所以怎麼戴都覺得怪。
暖暖幫我把毛線帽往下拉了拉,再調整一下,然後輕拍一下我的頭。
「行了。」暖暖笑了。


準備坐上計程車,手才剛接觸金屬製門把,啪的一聲我的手迅速抽回。
「天氣冷。」暖暖笑著說,「靜電特強。」
『這樣日子也未免過得太驚險了吧。』我說。
「電久了,就習慣了。」暖暖說。
暖暖說以前頭髮長,有次搭計程車時髮梢掃到門把,嗶嗶剝剝一陣亂響。
「還看到火花呢。」暖暖笑了笑。
我說這樣真好,頭髮電久了就捲了,可省下一筆燙頭髮的錢。


坐上計程車,透過車窗欣賞哈爾濱的早晨,天空是清澈的藍。
哈爾濱不愧「東方莫斯科」的稱號,市容有股濃厚的俄羅斯風味,
街頭也常見屋頂尖斜像「合」字的俄羅斯建築。
我和暖暖在一家狗不理包子吃早飯,這是天津狗不理包子的加盟店。
熱騰騰的包子皮薄味美,再加上綠豆粥的香甜,全身開始覺得暖和。


哈爾濱的商家幾乎都是早上八點營業、晚上七點打烊,
這在台灣實在難以想像。
我和暖暖來到一家像是茶館的店,進門前暖暖交代:
「待會碰面的人姓齊,咱們要稱呼他……」
『齊瓦哥醫生。』我打斷她。
「哈爾濱已經夠冷的了,千萬別說冷笑話。」暖暖笑了笑,
「而且齊瓦哥醫生在內地改姓了,叫日瓦戈醫生。」
『妳自己還不是講冷笑話。』我說。
「總之要稱呼他齊老師,而不是齊醫生。」
我點點頭便想推開店門,但接觸門把那瞬間,又被電得哇哇叫。


去過暖暖的工作地方,知道大概是出版社或雜誌社之類的,但沒細問。
因此暖暖與齊老師對談的語言與內容,不會讓我覺得枯燥。
若我和暖暖角色互調,我談工作她陪我,我猜她聽不到十分鐘就會昏睡。
為了不單純只做個裝飾品,我會在筆記本上塗塗鴉,假裝忙碌;
偶爾也點頭說些您說得對、說得真好、有道理之類的話。


與齊老師訪談結束後,我們來到一棟像是60年代建築的樓房。
這次碰面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嬸,「姓安。」暖暖說。
『莫非是安娜‧卡列尼娜?』我說,『哈爾濱真的很俄羅斯耶。』
「涼涼。」暖暖淡淡地說。
『是。』我說,『要稱呼她為安老師。』
「嗯。」暖暖又笑了,「而且安娜‧卡列尼娜應該是姓卡才對。」


離開安老師住所,剛過中午12點。暖暖有些急,因為下個約似乎會遲到。
叫了輛計程車,我急著打開車門時又被電了一次。
下了車,抬頭一看,招牌上寫著「波特曼西餐廳」。
還好門把是木製的,不然再電下去我就會像周星馳一樣,
學會電角神拳。


「手套戴著唄。」暖暖說,「就不會電著了。」
『為什麼現在才說?』
「因為我想看你被電呀。」暖暖笑著說。
我想想自己也真夠笨,打算以後手套就戴著,進屋內再拿掉。


暖暖很快走到一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桌旁,說了聲抱歉、來晚了。
他笑了笑說沒事,便示意我們坐下再說。
「從學生時代便喜歡您的作品,今天很榮幸能見您一面。」暖暖說。
「錢鍾書說得不錯,喜歡吃雞蛋,但不用去看看下蛋的雞長得如何。」
他哈哈大笑,「有些人還是不見的好。」
嗯,他應該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打量了一下這家俄式餐廳,天花板有幅古歐洲地圖,還懸掛著水晶吊燈。
鵝黃色的燈光並不刺眼,反而令人覺得舒服與溫暖。
雕花的桌架、窗戶的彩色玻璃、紅木吧台和走廊、刻了歲月痕跡的燭台;
大大的啤酒桶窩在角落,牆上擺了許多酒瓶,素雅壁面掛了幾幅老照片。
音響流瀉出的,是小提琴和鋼琴的旋律,輕柔而優雅。
這是寒冷城市裡的一個溫暖角落。


暖暖點了俄式豬肉餅、罐燒羊肉、紅菜湯、大馬哈魚子醬等俄羅斯菜,
還點了三杯紅酒。
『紅酒?』我輕聲在暖暖耳邊說,『這不像是妳的風格。』
「讓你喝的。」暖暖也輕聲在我耳邊說,「喝點酒暖暖身子。」
『妳的名字還可以當動詞用。』我說,『真令人羨慕。』
暖暖瞄了我一眼,我便知道要閉嘴。


這裡的俄羅斯菜道不道地我不知道,但是好吃,價錢也不貴。
紅酒據說是店家自釀的,酒味略淺,香甜而不苦澀,有種獨特的味道。
餐廳內瀰漫溫暖的氣氛,顧客臉上也都有一種淡淡的、看似幸福的笑容。
暖暖和那位中年男子邊吃邊談,我專心吃飯和喝酒,三人都有事做。
當我打算拿出餐巾紙擦擦滿足的嘴角時,發現包著餐巾紙的紙袋外面,
印著一首詩。


         秋天 我回到波特曼
         在那首老情歌的末尾
         想起你特有的固執

         從我信賴地把你當作一件風衣
         直到你縮小成電話簿裡
         一個遙遠的號碼 這期間
         我的堅強 夜夜被思念偷襲

         你的信皺皺巴巴的
         像你總被微笑淹沒的額頭
         我把它對準燭光
         輕輕地撕開

         當一枚戒指掉進紅酒杯
         我的幸福
         已奪眶而出


「當一枚戒指掉進紅酒杯,我的幸福已奪眶而出。」中年男子說。
我抬起頭看了看他,我猜他應該是跟我說話,便點了點頭。
「這首詩給你的感覺如何?」他問。
『嗯……』我沉吟一下,『雖然看似得到幸福,卻有一股哀傷的感覺。』
「是嗎?」他又問,「那你覺得寫詩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字面上像是描述一位終於得到愛情的女性,但我認為寫詩的人是男的,
 搞不好就是這家餐廳老闆,而且他一定失去所愛的人。』我說。
「挺有趣的。」他笑了笑,「說來聽聽。」
『也許老闆失去摯愛後,寫下情詩、自釀紅酒,讓顧客們在喝杯紅酒時,
 心中便期待得到幸福。』我說,『男生才有這種胸襟。』
「那女的呢?」
『女的失去摯愛後,還是會快快樂樂的嫁別人。』我說。
「瞎說!」暖暖開了口。
一時忘了暖暖在身旁,我朝暖暖打了個哈哈。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他說。
我有些不好意思,簡單笑了笑。
暖暖起身上洗手間,他等暖暖走後,說:
「很多姑娘會把心愛的男人拐到這兒來喝杯紅酒。」
『就為了那首詩?』我說。
「嗯。」他點點頭,「你知道嗎?秦小姐原先並非跟我約在這。」
『喔?』我有些好奇。
「我猜她是因為你,才改約在這裡。」
『你的想像力也很豐富。』我說。


暖暖從洗手間回來後,他說:「合同帶了嗎?」
『帶了。』暖暖有些驚訝,從包裡拿出合同。
「我趕緊簽了。」他笑著說,「你們才有時間好好逛逛哈爾濱。」
暖暖將合同遞給他,他只看了幾眼,便俐落地簽上名。


「那首詩給我的感覺,也是哀傷。」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角,說:
「戒指並非藏在信裡,而是拿在手上。將戒指投進紅酒杯時,奪眶而出的
 不是幸福,而是自己的淚。」
他說了聲再見後,便離開波特曼。
「我不在時,你們說了啥?」暖暖問。
『這是男人之間的秘密。』我搖搖頭,『不能告訴女人。』


走出波特曼,冷風撲面,我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卻覺得通體舒暢。
經過一座西式馬車銅雕塑,看見一條又長又寬的大街道,這是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始建於1898年,舊稱中國大街,但其實一點也不中國。
全長1450米,寬度超過20米,兩旁都是歐式及仿歐式建築,
匯集文藝復興、巴洛克、哥德、拜占庭、折衷主義、新藝術運動等建築。
建築顏色多姿多彩,紅色系、綠色系、黃色系、粉色系、灰色系都有。
整條大街像是一條建築藝術長廊,有著驕傲的氣質和浪漫的氣氛。


地上鋪著花崗岩地磚,因為年代已超過一百年,路面呈現些微高低起伏。
這些花崗岩長18公分、寬10公分、高近半米,一塊一塊深深嵌入地面,
鋪出一條長長的石路。每塊花崗岩約等於當時中國百姓一個月生活費。
全黑的街燈柱子為燭台樣式,燭台上沒插著蠟燭,而是用毛玻璃燈盞。
像極了十九世紀歐洲街道上的路燈。
恍惚間聽見達達的馬啼聲,下意識回頭望,以為突然來了輛馬車。
腦裡浮現電影《戰爭與和平》中,從馬車走下來的奧黛麗赫本。


今天是星期六,這裡是步行街,汽車不能進來,不知道馬車可不可以?
街上出現人潮,女孩們的鞋跟踩著石磚,發出清脆聲響。
哈爾濱女孩身材高挑,腰桿總是挺直,眉目之間有股英氣,感覺很酷。
如果跟她們搭訕時說話不得體,應該會被打成重傷吧。
20歲左右的俄羅斯女孩也不少,她們多半穿著合身皮衣,曲線窈窕。
雪白的臉蛋透著紅,金色髮絲從皮帽邊緣探出,一路嘰嘰喳喳跑跑跳跳,
像是雪地裡的精靈。


但眼前這些美麗苗條的俄羅斯女孩,往往30歲剛過,身材便開始臃腫,
而且一腫就不回頭。
難怪俄羅斯出了很多大文豪,因為他們比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
更容易領悟到美麗只是瞬間的道理。
「說啥呀。」暖暖說。
『嘿嘿。』我笑了笑。


「你覺得東北姑娘跟江南姑娘比起來,如何?」暖暖問。
『我沒去過江南啊。』我說。
「你不是待過蘇州?」
『蘇州算江南嗎?』
「廢話。」暖暖說。


江南女子說話時眼波流轉,溫柔嬌媚,身材婀娜,就像水邊低垂的楊柳;
東北女子自信挺拔,膚色白皙眉目如畫,像首都機場高速路旁的白樺樹。
『但她們都是麗字輩的。』我說,『江南女孩秀麗,東北女孩俏麗。』
「所以我是白樺?」暖暖說。
『嗯?』
「你忘了嗎?」暖暖說,「我也是東北姑娘呀。」
『妳是女神等級,無法用凡間的事物來比擬。』
「我偏要你比一比。」暖暖說。
『如果硬要形容,那麼妳是像楊柳的白樺。』我說。


五個俄羅斯女孩走近我們,用簡單的英文請我幫她們拍張照。
我接過她們的相機,轉頭對著暖暖嘆口氣說:『長得帥就有這種困擾。』
背景是四個拉小提琴的女孩雕塑,一立三坐,身材修長窈窕、神韻生動。
我拍完後,也請其中一個女孩幫我和暖暖拍張照,並遞給她暖暖的相機。
我和暖暖雙手都比了個V。
拿著在這條街上拍的照片,你可向人炫耀到過歐洲,他們絕對無法分辨。
唯一的破綻大概是店家招牌上的中文字。


「您真行。」拍完後,暖暖說:「竟挑最靚的俄羅斯姑娘。」
『我是用心良苦。』我說。
「咋個用心良苦法?」
『那俄羅斯女孩恐怕是這條街上最漂亮的,她大概也這麼覺得。』我說,
『但這裡是中國地方,怎能容許金髮碧眼妞在此撒野。所以我讓她拍妳,
 讓她體會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妳沒看到她按快門
 的手因為羞愧而顫抖嗎?』
「瞎說。」暖暖哼了一聲。


暖暖白皙的臉蛋凍得紅紅的,毛線帽下的黑色髮絲,輕輕拂過臉龐。
在我眼裡,暖暖是這條街上最美麗的女孩。
暖暖才是雪地裡的精靈。


到了聖索菲亞教堂,這是遠東地區最大的東正教教堂。
教堂由暗紅色的磚砌成,拱型窗戶嵌著彩色石英玻璃。
平面呈不等臂「十」字形,中間為墨綠色形狀像洋蔥頭的拜占庭式穹頂;
前後左右為墨綠色俄羅斯帳篷式尖頂,穹頂和尖頂上都有金色十字架。
清澈的藍天下,成群白鴿在教堂前廣場飛舞。
暖暖雙手左右平伸,還真有兩隻白鴿停在她手臂上,暖暖咯咯笑著。
我說冬天別玩這遊戲,暖暖問為什麼?
『鴿子大便和雪一樣,都是白色的,分不出來。』我說。
暖暖瞪了我一眼後,便將手放下。


經過一棟顏色是淡粉紅色的三層樓建築,招牌上寫著馬迭爾賓館。
暖暖說別看這建築不太起眼,百年前可是東北數一數二的賓館,
接待過溥儀、十四世韃瀨刺痲、宋慶齡等名人。
「冷嗎?」暖暖突然問。
『有點。』我說,『不過還好。』
「那麼吃根冰棍唄。」
『喂。』我說,『開玩笑嗎?』
「這叫以毒攻毒。」暖暖笑了笑,「吃了興許就不冷了。」
『那叫雪上加霜吧。』我說。


暖暖不理會我,拉著我走到馬迭爾賓館旁,地上擺了好幾個紙箱。
我看了一眼便嚇一大跳,那些都是冰棒啊。
後來才恍然大悟,現在溫度是零下,而且搞不好比冰箱冷凍庫還冷,
冰棒自然直接放戶外就行。
暖暖買了兩根冰棒,遞了一根給我。
咬了一口,身體沒想像中會突然發冷,甚至還有種爽快的感覺。
但吃到一半時,身體還是不自覺發抖了一會。
「我就想看你猛打哆嗦。」暖暖笑得很開心。


吃完冰棒後,暖暖說進屋去暖活暖活,我們便走進俄羅斯商城。
裡頭擺滿各式各樣俄羅斯商品,店員也做俄羅斯裝束。
但音樂卻是刀郎的《喀什噶爾胡楊》,讓人有些錯亂。
我買了個俄羅斯套娃,好幾年前這東西在台灣曾莫明其妙流行著。
走出俄羅斯商城,遠遠看見一座噴水池。
原以為沒什麼,但走近一看,噴出的水珠迅速在池子裡凝結成冰,
形成噴水成冰的奇景。


馬迭爾賓館斜對面便是教育書店,建築兩面臨街,大門開在轉角。
建築有五層,外觀是素白色,屋頂是深紅色文藝復興式穹頂。
大門上兩尊一層樓高的大理石人像、兩層樓高的科林斯壁柱從三到四層、
窗台上精細的浮雕、半圓形與花萼形狀的陽台,這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築。
我和暖暖走進書店,這是雅字輩地方,建築典雅、浮雕古雅、氛圍高雅,
於是我只能附庸風雅,優雅的翻著書。
『我是不是溫文儒雅?』我問暖暖。
暖暖又像聽到五顆星笑話般笑著。


離開教育書店,我和暖暖繼續沿街走著。
街上偶見的銅雕塑,便是我們稍稍駐足的地方。
我問暖暖為什麼對哈爾濱那麼熟?
「因為常來呀。」暖暖說。
『為什麼會常來?』
「我老家在綏化,就在哈爾濱東北方一百多公里,坐火車才一個多鐘。」
『原來如此。』我說。


「對了。」暖暖說,「我昨晚給父親打了電話,他要我有空便回家。」
『回家很好。』我說。
「我父親準備來個下馬威,兩罈老酒,一人一罈。」
『妳和妳父親很久沒見面,是該一人一罈。』
「是你和我父親一人一罈!」
『啊?』我張大嘴巴。
「嚇唬你的。」暖暖笑了,「你放心,晚上還得趕回北京呢。」


暖暖帶我走進一家麵包店,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
一堆臉盆大小的麵包擺滿架上,形狀像吐司,據說每個有四斤重。
暖暖說俄語麵包的發音近似列巴,因此哈爾濱人把這種麵包叫大列巴。
大列巴由酒花酵母發酵而成,因此香味特濃,而且聞起來還有一點點酸。
我抱了一個大列巴,才七塊人民幣。
暖暖說大列巴在冬天可存放一個月。


『從北京到綏化多遠?』我問暖暖。
「1400公里左右。」
『那麼每天走40幾公里,走一個月就可以到綏化了。』
「幹啥用走的?」
『如果下起超級大雪,飛機不飛、火車不開,我就用走的。』
「說啥呀。」
『去找妳啊。』我說,『我可以扛著幾個大列巴,在嚴冬中走一個月。』
「你已經不怕東北虎跟黑熊了嗎?」
『怕了還是得去啊。』
暖暖笑了,似乎也想起去年夏天在什剎海旁的情景。


「綏化有些金代古蹟,你來的話,我帶你去瞧瞧。」暖暖說。
『金代?』
「嗯。」暖暖說,「有金代城牆遺址、金兀朮屯糧處、金兀朮妹之墓。」
『那我就不去了。』我說。
「呀?」
『我在岳飛靈前發過誓,這輩子跟金兀朮誓不兩立。』
「瞎說。」暖暖瞪我一眼,「岳飛墓在杭州西湖邊,你又沒去過。」
『我去過啊。』我說,『離開蘇州前一天,我就在西湖邊。』
暖暖睜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那時看到岳飛寫的“還我河山”,真是感觸良多。』我說。
「原來你還真去過。」
『綏化既然是金兀朮的地盤,那就……』我嘆口氣,『真是為難啊。』
「你少無聊。」暖暖說。
『暖暖。』我說,『盡忠報國的我,能否請妳還我河山?』
暖暖看了我一眼,噗哧笑了出來,說:「行,還你。」
『這樣我就可以去綏化了。』我笑了笑。
暖暖並不知道,即使我在岳王廟,仍是想著她。


「西湖美嗎?」過了一會,暖暖問。
『很美。』我說。
「有多美?」
『跟妳在伯仲之間。』我說,『不過西湖畢竟太有名,所以妳委屈一點,
 讓西湖為伯、妳為仲。』
「你不瞎說會死嗎?」
『嗯。』我說,『我得了一種不瞎說就會死的病。』


說說笑笑間,我和暖暖已走到中央大街北端,松花江防洪紀念塔廣場。
這個廣場是為紀念哈爾濱人民在1957年成功抵擋特大洪水而建。
防洪紀念塔高13米,塔身是圓柱體,周圍有半圓形古羅馬式回廊。
塔身底部有11個半圓形水池,其水位即為1957年洪水的最高水位。
在紀念塔下遠眺松花江,兩岸雖已冰雪覆蓋,但江中仍有水流。
暖暖說大約再過幾天,松花江江面就會完全結冰。
「對岸就是太陽島,一年一度的雪博會就在那裡舉行。」暖暖說,
「用的就是松花江的冰,而且松花江上也會鑿出一個冰雪大世界。」


我們在回廊邊坐下,這裡是江邊,又是空曠地方,而且還有風。
才坐不到五分鐘,我終於深刻體會哈爾濱的冬天。
一個字,冷。
『這裡……好像……』我的牙齒打得凶。
「再走走唄。」暖暖笑了。


暖暖說旁邊就是斯大林公園,可以走走。
『台灣的翻譯是史達林,不是斯大林。』我說。
暖暖簡單哦了一聲,似乎已經習慣兩岸對同一個人事物用不同的說法。
『不過不管是斯大林還是史達林,都是死去的愛人的意思。』
「死去的愛人?」暖暖很疑惑。
『嗯。』我點點頭,『死去的愛人,死darling。』
暖暖突然停下腳步,眼神空洞。


『這個笑話應該有五顆星。』我很得意。
「我凍僵了。」暖暖說,「早跟你說在哈爾濱不能講冷笑話。」
『嘿嘿。』我笑了笑。
暖暖的雙頰依舊凍得發紅,睫毛上似乎有一串串光影流轉的小冰珠。
『暖暖!』我嚇了一跳,用手輕拍暖暖的臉頰,『妳真的凍僵了嗎?』
「說啥呀。」
暖暖似乎也嚇了一跳,而雙頰的紅,暈滿了整個臉龐。


『妳的睫毛……』我手指著暖暖的眼睛。
「哦。」暖暖恍然大悟,「天冷,睫毛結上了霜,沒事。」
『嚇死我了。』我拍了拍胸口。
「那我把它擦了。」暖暖說完便舉起右手。
『別擦。』我說,『這樣很美。』
暖暖右手停在半空,然後再緩緩放下。


我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單純感受哈爾濱的冬天。
天色漸漸暗了,溫度應該降得更低,不過我分不出來。
我感覺臉部肌肉好像失去知覺,快成冰雕了。
『暖暖。』我說話有些艱難,『幫我看看,我是不是凍僵了?』
「沒事。」暖暖看了我一眼,「春天一到,就好了。」
『喂。』我說。
「吃點東西唄。」暖暖笑了笑。


我們走到附近餐館,各叫了碗熱騰騰的豬肉燉粉條。
肉湯的味道都燉進粉裡頭,吃了一口,奇香無比。
我的臉部又回復彈性,不僅可以自然說話,搞不好還可以繞口令。
吃完後走出餐館,天完全黑了。
但中央大街卻成了一道黃色光廊。


中央大街兩旁仿十九世紀歐洲的街燈都亮了,濃黃色的光照亮了石磚。
踏著石磚緩緩走著,像走進電影裡的十九世紀場景。
具有代表性的建築也打上了投射燈,由下往上,因此雖亮卻不刺眼。
這些投射燈光以黃色為主,局部地方以藍色、紅色與綠色燈光加強。
雖然白天才剛走過這條大街,但此刻卻有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日間的喧譁沒留下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派金碧輝煌。
我相信夜晚的哈爾濱更冷,但卻有一種溫暖的美。
我竟然有些傷感,因為即將離開美麗的哈爾濱。


走回到聖索菲亞教堂,暗紅色的磚已變成亮黃,窗戶的玻璃透著翠綠。
『暖暖,好美喔。』我情不自禁發出讚嘆。
「是呀。」暖暖說。
『我剛講的句子,拿掉逗號也成立。』我說。
暖暖沒說什麼,只是淺淺笑了笑。


我和暖暖坐在階梯上,靜靜感受哈爾濱最後的溫柔。
哈爾濱的冬天確實很冷,但我心裡卻開滿了春天的花朵。
15.


晚上8點32分的火車從哈爾濱出發,隔天早上7點7分到北京,
還是要坐10小時35分鐘。
跟北京到哈爾濱的情況幾乎一樣,就差那兩分鐘。
為什麼不同樣是8點半開而是8點32分開,我實在百思不解。
但幸好多這兩分,因為我和暖暖貪玩,到月台時已是8點半了。


回程的車票早已買好,仍然是軟臥下鋪的位置。
這次同包廂的是兩個來哈爾濱玩的北京女孩,像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
就是那種穿上高跟鞋還不太會走路的年紀,通常這種年紀的女孩最迷人。
她們很熱情,主動跟暖暖閒聊兩句,暖暖還告訴她們我是從台灣來的。


兩個女孩,一高一瘦,竟然同時從上鋪迅速爬下,來到我面前。
「我還沒親眼見過台灣人呢,得仔細瞧瞧。」高的女孩說。
「說句話來聽聽。」瘦的女孩說。
『妳好。』我說。
「講長一點的句子唄。」高的女孩說。
『冷,好冷,哈爾濱實在是冷。』我說。
她們兩人哇哇一陣亂笑,車頂快被掀開了。
『別笑了。』我說,『人家會以為我們這裡發生凶殺案。』
她們兩人笑聲更大了,異口同聲說:「台灣人講話挺有趣的。」


這兩個女孩應該剛度過一個愉快的哈爾濱之旅,情緒依然亢奮。
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還拿出撲克牌邀我和暖暖一起玩。
暖暖將大列巴切片,四個人分著吃,才吃了三分之一就飽了。
大列巴吃起來有些硬,口味微酸,但香味濃郁。


好不容易她們終於安靜下來,我走出包廂外透透氣。
火車持續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咚隆聲,駛向北京。
天一亮就到北京了,而我再待在北京一天後,就得回台灣。
突然襲來的現實讓我心一沉,凋謝了心裡盛開的花。
耽誤了幾天的工作可以救得回來,但回去後得面對無窮無盡的思念。
又該如何救?


「在想啥?」暖暖也走出包廂。
『沒事。』我說。
暖暖看了我一眼,問:「啥時候的飛機?」
『後天早上十點多。』我也看了暖暖一眼。
然後我們便沉默了。


『暖暖。』我打破沉默,『我想問妳一個深奧的問題。』
「問唄。」暖暖說。
『妳日子過得好嗎?』
「這問題確實深奧。」暖暖笑了笑,「日子過得還行。你呢?」
『我的日子過得一成不變,有些老套。』我說。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老套呀,又有多少人的人生是新鮮呢?」暖暖說。
『有道理。』我笑了笑。


暖暖突然從包裡拿出一張紙,說:「你瞧。」
我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去年在蘇州街算字時所寫的字。
『怎麼會在妳這兒?』我問。
「那時老先生給我後,一直想拿給你,卻忘了。」暖暖又拿出白紙和筆,
「你再寫一次。老先生說了,興許字會變。」
我在車廂間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再寫了一次台南城隍廟的對聯。


「你的字有些不一樣了。」暖暖對比兩張紙上的字,說:
「比方這個『我』字,鉤筆劃不再尖銳,反而像條弧線。」
我也看了看,發覺確實是如此。這大概意味著我世故了或是圓滑了。
進入職場一年半,我已經懂得要稱讚主管領帶的樣式和顏色了。


暖暖也再寫一次成都武侯祠的對聯,我發覺暖暖的字幾乎沒變。
至於排列與橫豎,我和暖暖橫豎的排列沒變,字的排列也直。
我依然有內在的束縛,暖暖始終缺乏勇氣。
我和暖暖像是萬福閣,先讓邁達拉巨佛立好,然後遷就巨佛而建成;
從沒絞盡腦汁想過該如何改變環境、把巨佛擺進萬福閣裡。


『面對未來,妳有什麼打算?』我問。
「就過日子唄,要打算啥?」
『說得也是。』我說,『但有時想想,這樣好像太過平凡。』
「就讓別人去追逐不平凡。」暖暖笑說,「當多數人是不平凡時,不平凡
 就成了平凡,而平凡就成了不平凡。」
『妳看得很開。』我說。
「只能如此了。」暖暖說。
關於分隔兩岸的現實,我和暖暖似乎都想做些什麼,但卻不能改變什麼。


『我們好像小欣跟阿麗這兩個女孩的故事。』我說。
「小欣跟阿麗?」暖暖很疑惑。
『嗯。』我說,『小欣買了一條魚,但阿麗不想煮。』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呀?」
『這就是欣有魚而麗不煮。』


暖暖睜大眼睛,臉上表情像是猶豫該生氣還是該笑,最後決定笑了。
「涼涼。」暖暖說,「沒想到我竟然能容忍你這麼久。」
『辛苦妳了。』我說。
「如果將來某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曾在哈爾濱往北京
 的火車上,說了一個五顆星的冷笑話。」
『我會的。』我說,『而且還會再奉上另一個五顆星冷笑話。』
「這是約定哦。」暖暖笑了笑。
『嗯。』我點點頭。
我和暖暖對未來沒有規劃、沒有打算,但卻抱著某種期望。


我和暖暖走回包廂,燈光已暗,那兩個北京女孩應該睡著了。
暖暖輕輕說聲晚安,我們便各自躺回屬於自己的下鋪。
我閉上眼睛,開始倒帶來北京後這幾天的情景。
相聚總是短暫,而離別太長,我得用心記下這些場景,
因為將來要回味的時間多著呢。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耳畔火車前進的聲響始終不斷,這是失眠的前兆。
我嘆口氣,慢慢摸索到門邊,輕輕拉開門,側身閃出去。
遇見一個半夜上洗手間的中年漢子,我嚇了一跳。
因為他雙眼呆滯、表情木然,走路緩慢且隨著火車前進而左右搖晃。
如果你看過電影《禁入墳場》,你大概會跟我一樣,以為他是活死人。


「咋出來了?」
我轉過頭,暖暖揉了揉眼睛。
『因為睡不著。』我說。
「那我陪你。」暖暖說。


當為了女朋友而戒煙的男人又開始抽煙時,通常大家都會驚訝地問:
「咦?你不是戒煙了嗎?」
但我和暖暖則是那種一句話都不說的人。
因為我們知道男人又抽煙的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所以我和暖暖並不會互相詢問睡不著的理由。


「輪到我問你一個深奧的問題。」過了許久,暖暖說。
『問吧。』我說。
「為何不從蘇州回台灣,而要來北京?」
『因為心裡老想著去年夏天在北京的往事,所以我就來北京了。』我說。
「北京魅力真大。」暖暖笑了。
『不是因為想念北京。』我說,『而是因為想念一個人。』


「我可以繼續問嗎?」暖暖說。
『不可以。』我說。
「那我就不問。」
『可是我偏要回答。』我說,『因為想念暖暖,所以我到北京。』
暖暖沒回話,靜靜靠躺著車身,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想睡了。」暖暖說。
『妳睡吧。』我說。
「你呢?」
『我無法移動,因為思念的浪潮已經將我吞沒。』
「說啥呀。」
『啊!淹到鼻子了,我快不能呼吸了。』
「你少無聊。」暖暖說。
『滅頂了。』我說,『救……命……啊……』
「別在這丟人了。」暖暖拉著我走回包廂,「快睡。」


在黑暗中躺回床鋪,閉上眼睛還是沒有睡意。
「涼涼。」暖暖輕聲說。
『嗯?』
「伸出你右手。」
雖然好奇,我還是伸出右手,暖暖左手小指勾住我右手小指。
『做什麼?』我問。
「你不是說你滅頂了嗎?」暖暖輕輕笑著,「我只好勾你起來。」


我心裡又覺得暖暖的,全身逐漸放鬆,眼皮開始覺得重了。
「既然咱們勾勾手了,乾脆做個約定。」暖暖說。
『約定?』
「如果以後你在台灣失眠時,要想起今夜。好嗎?」
『嗯。』
「晚安。」暖暖說。


我和暖暖雙手自然下垂,但依然保持著小指勾住的狀態。
我知道醒來後小指一定會分開,但起碼入睡前小指是勾著的。
這就夠了。


天亮了,火車抵達北京。
用不著手機鬧鐘的呼叫,那兩位北京女孩的談笑聲,可以讓我醒十次。
「台灣小伙,得說再見了。」高的女孩說,「別哭哦。」
「千萬別捨不得咱離開。」瘦的女孩說,「咱可是不回頭的花兒呢。」
『不是捨不得。』我說,『是求之不得。』
「說啥呀。」暖暖瞪我一眼。
這兩個北京女孩邊笑邊走,人影都不見了,我卻還能聽見笑聲。


剛走出車站,暖暖得回單位去交差,說了句忙完了再來找我,便走了。
我看著暖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孤單。
但我還是得堅強地站著,維持正常的呼吸、心跳和乾燥的眼角。
因為我得先彩排一下,試著承受這種分離的力道,以免明天正式公演時,
被這種力道擊倒。


「嘿!」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過頭,暖暖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後。
我張大嘴巴,又驚又喜。
「坐過北京的地鐵嗎?」暖暖笑了笑,「咱們一起坐。」
『妳……』
「想給你個驚喜而已。」暖暖很得意。


暖暖帶著我走進地鐵站,坐2號線轉1號線,王府井站下車。
離開地鐵站慢慢走回飯店,飯店斜對面有家永和豆漿,我們在那吃早點。
「永和豆漿在台灣很有名嗎?」暖暖問,「北京好多家分店呢。」
『在台灣,豆漿都叫永和、文旦都叫麻豆、貢丸都叫新竹。』
「說啥呀。」
『意思就是永和豆漿很有名。』我說。


想起去年喝豆汁的往事,同樣是豆字輩的,豆漿的味道就人性化許多,
起碼豆漿不用試煉你的味覺。
『妳比較喜歡豆汁還是豆漿?』我問暖暖。
「豆汁。」暖暖回答。
『美女就是美女。』我說,『連舌頭都跟別人不一樣。』
「你少無聊。」暖暖說。


吃完早點,我們走回台灣飯店,然後我上樓,暖暖坐計程車回單位。
雖然明知這次應該不可能,但我進電梯前還是回頭看看暖暖是否在身後。
果然不在。
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了房間,放下行李,坐在床邊發呆。
意識到該找點事做,便起身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
洗完後又坐在床邊發呆,然後順勢躺下。


醒來後已快下午一點,檢查手機,無任何來電或簡訊。
自從三天前下飛機後,我睡醒睜開眼睛,一定會看見暖暖。
但現在房間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
感覺房間正以一種無形的力道向我擠壓,我透不過氣,便下樓走出飯店。


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今天是星期天,人潮擠滿這條步行街。
我漫無目的走著,以一種與大街上人群格格不入的步伐和心情。
到了東長安街口,右轉繼續直走東長安街,走到夫安門廣場。
這個可容納一百萬人的廣場即使現在已湧進幾萬人,還是覺得空曠。
穿過夫安門,我買了張門票,走進紫禁城。


去年和暖暖在此遊覽時正值盛夏,陽光照在金瓦上,閃閃發亮。
如今因為三天前那場雪,紫禁城染了白,看來有些蕭瑟蒼涼。
我隨處亂走,到處都充滿和暖暖曾駐足的回憶。
最後走到御花園,連理樹因積雪而白了頭,但始終緊緊擁抱在一起。
連理樹依然是純真愛情的象徵,無論夏冬、無論青絲或白頭,
努力提醒人們純真的愛情是多麼可貴,值得人們歌頌。


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純真的心對待彼此,
又何需連理樹來提醒我們愛情的純真?
到那時連理樹就可以含笑而枯了。
所以連理樹現在還活著,因為人們還需要被提醒。


離開御花園,走出神武門,護城河積了些冰雪,也許過陣子就完全結冰。
手機突然響起,看了一眼,是暖暖。
「涼涼。」暖暖的語氣很急,「你在哪?」
『神武門外護城河旁。』我說。
「我立馬過去。」暖暖還是有些急。
『坐車吧。』我說,『不要立馬。』
「呀?」暖暖楞了楞,隨即說:「喂。」
『我知道。』我說,『妳別急,慢慢來。』


我注視護城河緩緩流動的水流,會不會當暖暖來時,護城河已結冰?
「涼涼!」暖暖叫了聲。
我回頭看著暖暖,才幾個小時不見,內心卻還是激動。
暖暖絮絮叨叨說著話,沒什麼順序和邏輯。
我整理了一下,原來是她忙完回家洗澡,洗完澡就要來找我,卻睡著了。
「去飯店找不著你,我還以為你去機場搭飛機回台灣了呢。」暖暖說。
『沒聽妳說再見,我不會走的。』我說。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快,暖暖問想去哪吃晚飯?
『吃渝菜吧。』我說。
「你不是不能吃辣?」暖暖很驚訝。
『但妳喜歡看我被辣暈。』我說,『不是嗎?』
「說啥傻話。」暖暖說,「咱們去吃地道的東北酸菜白肉鍋。」


我相信暖暖帶我來吃的這家酸菜白肉鍋一定很東北,但我有些心不在焉。
即將來臨的離別讓我的心冰凍,無法與暖暖正常談笑。
暖暖似乎也感受到了,話漸漸變少,終於安靜了下來。
『暖暖。』我努力打破寂靜,『妳知道瑪麗姓什麼嗎?』
「呀?」暖暖似乎嚇了一跳,「瑪麗姓啥?」
『庫里斯摩斯。』我說。
「嗯?」
『因為大家都說:Merry Christmas。』
暖暖睜大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才說:「辛苦你了。」


『確實很辛苦。』我說。
暖暖這時才發出一點笑聲,我也因而簡單笑了笑。
『今年妳過耶誕時,要想起這個喔。』我說。
「行。」暖暖笑了笑。


吃完飯,暖暖帶我去老舍茶館喝茶聽戲。
茶館古色古香,極力重現老北京的茶館文化。
暖暖已經訂好位,我們坐下時發現表演廳坐滿了人,而且多半是老外。
演出的節目有京劇、口技、雜技、相聲、曲藝等,甚至還有中國功夫。
以前曾在電視看過變臉的表演,現在親眼看見,眼睛還是沒演員的手快。
「我要去賣春——」台上的京劇演員拖了長長的尾音,「捲。」
我不爭氣地笑了。


離開老舍茶館,夜已深了,我和暖暖在街上走著。
也不知道為什麼,像是一種默契,我們不想坐計程車,只想單純地走。
經過前門,濃黃色的投射燈照亮了這座古城樓,看起來很美。
這大概是現代科技跟古老建築的最佳結合吧。
在前門的襯托下,北京的夜有種迷人的氣質。


我和暖暖幾乎沒交談,偶爾視線相對時也只是簡單笑一笑。
我努力想著還有什麼話沒說,因為這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夜了。
突然想到了,去年暖暖總是嚷著或暗示想去暖暖瞧瞧,
可是這次來北京,暖暖卻不再提起要去暖暖的事。


直走廣場東側路,左手邊是夫安門廣場,走到底再右轉東長安街。
『關於妳想去暖暖的事……』我說。
「我知道。」暖暖沒讓我說完,「小欣買了一條魚,但阿麗不想煮。」
『其實我……』
「別說了,我心裡頭明白。」暖暖淺淺一笑,「你有心就夠了。」
雖然暖暖這麼說,但我還是感到內疚。
『很抱歉。』我說,『這應該只是一個小小的願望而已。』


「所謂願望這種東西,最好有些實現、有些別實現。」暖暖說。
『為什麼?』
「願望都實現了,活著還有啥味?」暖暖笑了笑。
『妳有已經實現的願望嗎?』我問。
「有呀。」暖暖說,「你現在不是在北京了嗎?」
暖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我也笑了,因為來北京找暖暖也是我的願望。


寬廣的東長安街,深夜車潮依然川流不息,行人像在牆角行走的螞蟻。
「給。」暖暖拿出一樣東西,我用手心接住。
是一片深紅色的樹葉,甚至帶一點紫,形狀像橢圓。
「香山的紅葉。」暖暖說,「你生日隔天,我去香山撿的。」
『這應該不是楓葉吧。』我說。
「這是黃櫨樹葉,秋天就紅了,而且霜重色越濃。」暖暖說,「你生日是
 霜降時節,紅葉最紅也最豔,剛好送你當生日禮物。喜歡嗎?」
『嗯。』我點點頭,『謝謝。』


「有人說北京的秋天最美,因為那時香山的紅葉滿山遍野,比花兒還紅,
 像著了火似的,景色特美。」暖暖說,「所以秋天到北京最好。」
『秋天應該是回到波特曼吧。』我說。
「你還記得那首詩?」暖暖說。
『嗯。』我說,『謝謝。』
「謝啥?」
『因為妳讓我看到那首詩,也讓我喝杯紅酒。』
「是單位出的錢。」
『但心意是妳的。』
暖暖沒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左轉進王府井大街,商家幾乎都打烊,日間的喧鬧歸於寂靜。
我想把那片紅葉收進皮夾,才剛打開皮夾,迎面而來的相片讓我出神。
「在看愛人的相片嗎?」暖暖開玩笑說。
『是啊。』我把皮夾遞給暖暖。
暖暖只看一眼便紅了臉,說:「我的相片咋會在你這兒?」
『這是去年在長城北七樓那裡,高亮拍的。』我說。


「再過幾年,興許我就不是長這樣了。」暖暖看了一會後,把皮夾還我。
『妳在我心裡永遠長這樣。』我說。
「說的好像以後見不著面似的。」暖暖瞪了我一眼。
『我說錯了。』我說,『我道歉。』
「我接受。」暖暖說。


台灣飯店就在眼前了,只剩一條馬路的寬度,我和暖暖同時停下腳步。
將紅葉收進皮夾前,我看見紅葉背面的字。
應該是暖暖用毛筆寫的小字: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
『妳有新的願望嗎?』我說。
「希望下次見面時,我還是長現在這樣。」暖暖說,「你呢?」
『嘿嘿。』我笑了笑。
「那我就好好活著,等願望實現。」暖暖也笑了。


暖暖揮揮手,坐上計程車,由西向東走了。
我穿越馬路,由南向北,進了飯店。
回到房間把行李整理好,打開窗戶,坐在小陽台,欣賞北京最後的夜。
漸漸覺得冷了,關了窗,躺上床,等待天亮。


天亮了。
拉好行李箱拉鍊,把機票和台胞證收進隨身的背包裡,便下樓。
辦好check out手續後,我坐在飯店大廳的沙發上,臉朝著大門。
暖暖出現了,緩緩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
我站起身。


「嘿,涼涼。」暖暖說。
『嗨,暖暖。』我說。
「走唄。」暖暖說。
16.


暖暖又開了那輛白色車,我將行李箱放進後車廂,發出低沉的碰撞聲。
關上後車廂,突然覺得冷。
『原來現在是冬天。』我說。
「是呀。」暖暖說,「上車唄。」


車內的暖氣很強,才坐不到半分鐘我便脫掉外套。
再過三分鐘,我連毛線衣都脫了。
暖暖只是簡單笑笑,沒解釋為何暖氣要開這麼強,我也沒問。


二環路出奇的順暢,車子一接近路口也通常碰到綠燈。
北京似乎很歡迎我離開。
暖暖說她買了一些北京的小吃,讓我在飛機上吃。
「待會別忘了拿。」暖暖說。
我立刻收進背包裡,因為待會應該很容易忘了事。


「涼涼。」暖暖說,「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
『嗯。』我點點頭。
「待會……」暖暖有些吞吞吐吐,「待會到了機場,我不下車。」
『妳怕掉眼淚嗎?』我說。
「東北姑娘在冬天是不掉眼淚的。」暖暖說。
『喔?』
「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掉淚,眼淚還沒到下巴就結成冰了。」暖暖說,
「那滋味不好受。」
『難怪東北女孩特別堅強。』我說。
「但夏天眼淚就掉得兇。」暖暖笑了笑,「彌補一下。」


「所以……」暖暖說,「我待會不能下車。」
『因為現在是冬天?』
「是呀。」暖暖說,「但車內暖氣挺強,像夏天。」
暖暖抓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緊,眼睛盯著前方,側面看來有些嚴肅。


『我不想看妳掉淚。』我說,『如果我再到北京,會挑冬天來。』
「又是大約在冬季?」暖暖說。
『嗯。』我說,『大的約會,果然還是得在冬季。』
「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暖暖唱了出來。
『是啊。』我說。
然後我和暖暖都沉默了。


窗外是機場高速公路,兩旁的樺樹已染上淡淡的白。
記得幾天前來的時候,樹木看起來是羞答答的;
現在卻是淚汪汪。
暖暖是東北女孩,像潔白挺立的白樺。
而生長在冰凍土地的白樺,原本就該堅強。
也只有白樺的堅強,才能長在這,因為她們每天得目送那麼多人分離。


首都機場2號航站樓已在眼前,終點到了。
暖暖靠邊停下車,咚的一聲打開後車廂,然後說:
「自從美國發生911後,安檢變嚴了,你動作要快些,免得誤了班機。」
『嗯。』我穿上毛線衣和外套,打開車門,走到後車廂,提起行李。
「下次來北京,記得通知我。」暖暖的聲音從車內傳出。
『妳也一樣。』我拖著行李走到前車門,彎下身說:
『下次到台灣,記得通知我。』
「我連上次都沒有,哪來下次?」暖暖笑了。
我卻笑不出來。


一離開有暖氣的車子,只覺得冷。
暖暖簡單揮揮手,連一聲再見也沒說便開車走了,我覺得更冷。
即使在哈爾濱,也沒像現在一樣,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發抖。
拖著行李走了幾步,腦袋有些空白,全身沒了力氣。
鬆開手,背靠躺著牆壁,閉上眼睛。
開始準備接受暖暖不在了的事實。


這次來到北京待了四個晚上,只有兩晚在飯店,
其餘兩晚在北京往返哈爾濱的火車上。
蘇州、杭州、上海、北京、哈爾濱,我似乎總在奔波。
要見暖暖一面,三千公里只是一瞬間;要離開暖暖,一步也很遙遠。
我即將回到台灣,回到0與1的世界,跟存摺的數字搏鬥。
而深夜下班回家時突然襲來的關於暖暖的記憶,又該如何排遣?


或許我可以做些傻事,或者少些理智、多些衝動與熱情。
熱情也許不曾磨滅,但現實面的問題卻不斷挑戰我的熱情。
就像人民幣跟台幣之間存在一比四的換算公式一樣,
我試著找出熱情與現實、台灣與北京之間的換算公式。
也就是說,雖然熱情依舊,但心裡總不時浮現一個問題:
燃燒熱情產生能量足以推進的距離,夠不夠讓我接近暖暖?


我可以算出北京到香港、香港到台北的距離,這些距離並不遠;
但我跟暖暖之間最遠的距離,是台灣海峽。
那不是用長度、寬度或深度所能量測的距離。
用我將會一點一滴消逝的純粹所做成的船,可以航行並穿越台灣海峽嗎?


台灣把另一半叫牽手;北京則叫愛人。
我將來應該會找到生命中的牽手,暖暖也會找到屬於她的愛人。
如果我們連另一半的稱呼都不同,那麼大概很難成為彼此的另一半吧。


手機突然響了。
一看來電顯示「暖暖」,吃了一驚,趕緊按下接聽鍵。
我精神一振,叫了聲:『暖暖!』


「涼涼!」暖暖的聲音,「快來機場外頭,下雪了!」
抬起頭,天色有些灰暗,颳了點風,少許白點在風中亂飄。
『我看到了。』我說。
「咋這麼快?」
『因為我還沒走進機場。』
「呀?」


我下意識四處張望,以為或許暖暖正躲著準備趁我不注意時突然現身。
但只見從停止的車輛中拿出行李走進機場的人,直線移動、方向單調。
空中的雪呈弧線亂飄,落地後還不安分地走了幾步,似乎不甘心停止。
『妳還在開車嗎?』
「當然的呀。我還得把車開回單位去呢。」
我心一沉,地上的雪終於放棄移動。


『妳打電話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下雪了嗎?』
「你喜歡下雪不是嗎?」暖暖說,「我想聽聽你高興的聲音。」
『我……』頓了頓,提起精神說:『很高興。』
「這是高興的聲音嗎?聽起來不像。」
『因為有些冷。』
「冷嗎?」
『嗯。』


暖暖停頓十秒後,說:「那就進去唄。凍壞了可糟。」
『我再多看會吧。』我試著擠出笑聲,『畢竟台灣看不到的。』
雪變大了,風也更強,地越來越白,身體越來越冷。
「還是進去唄。」暖暖說。


拉高衣領,縮著脖子,拿著手機的左手有些僵,右手來換班。
『我……』聲音有些抖,『可以叫妳的名字嗎?』
「你凍傻了?」暖暖笑了,「當然成。」
『暖暖、暖暖、暖暖。』
「有用嗎?」
『超級有用。』我說。
「不是瞎說的吧?」
『不。是明說。』
「又瞎說。」


『再多叫幾聲好嗎?』
「嗯。」
『暖暖、暖暖、暖暖……』
叫到第七次時,一不小心,眼睛開始濕潤,喉嚨有些哽咽,便停止。
暖暖應該發覺了,也不多說什麼。


「好點沒?」過了許久,暖暖才開口。
『嗯。』我擦擦眼角,用力吸了口冷空氣,『暖和多了。』
「這就是我名字的好處,多叫幾聲就不冷了。」
『我很感激妳父親給妳取這麼個好名字。』
「我也感激您不嫌棄。」
『妳聽過有人嫌鑽石太亮嗎?』
「這倒是沒聽過。」暖暖簡單笑了笑。


我該走了,再不辦登機手續,可能就走不了。
『暖暖,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妳?』我說。
「你說呢?」
『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
我頓了頓,硬生生把「下輩子」吞下肚。
「也許是一分鐘呢。」暖暖說。
『一分鐘?』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隱約聽到暖暖的笑聲。


「嘿,涼涼。」
『嗯?』
「涼涼!」
我覺得聲音有些怪,倒不是暖暖音調變了,而是我好像聽到回音。
手機裡的聲音跟空氣中的回音重疊在一起,就像在天壇的天心石一樣。
「涼涼!」
這次聽得更清楚了,回音壓過手機裡的聲音。


我抬起頭,暖暖白色的車子突然冒了出來,出現在我左前方十公尺。
靠近機場的車道已被佔滿,暖暖的車由左向右,緩緩穿過我眼前。
「嘿!涼涼!」暖暖搖下車窗,右手放開方向盤努力伸向車窗外,高喊:
「涼涼!再見!」
『暖暖!』彈起身,顧不得手機從手中滑落,朝她車後奔跑,『暖暖!』
只跑了八步,便被一輛黑色轎車擋住去路。
『暖暖!』我雙手圈著嘴,大聲呼叫。


暖暖並未停車,以緩慢的車速離開我的生命。
「涼涼……」暖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遠越薄,「再見……」
我繞過黑色轎車,衝進車道拔腿狂奔,拼命追逐遠處的白影。
『暖暖!』我用盡力氣大聲喊:『我一定會帶妳去暖暖!』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
就好像握住臨終老父的手,告訴他將來我會好好聽他的話一樣。
那只是一種根本做不到卻又想用盡生命中所有力量去遵守的承諾。
在漫天飛雪裡,視野盡是白茫茫一片,我呆立雪地,
不知道該如何呼叫暖暖?


我和暖暖都是平凡人,有單純的喜怒哀樂,也知道幸福必須追求與掌握。
或許有少許的勇氣去面對困境,但並沒有過人的勇氣去突破或扭轉困境。
時代的洪流會將我沖到屬於我的角落,暖暖應該也是。
我們會遙望,卻沒有游向彼此的力氣,只能慢慢漂流,直到看不見彼此。
在漂流的過程中,我將不時回頭望向我和暖暖曾短暫交會的所在。
我看清楚了,那是家餐廳,外頭招牌明顯寫著:「正宗湖北菜」。
然後我聽到暖暖的聲音。


「嘿,我叫暖暖。你呢?」




              ~ The End ~
寫在《暖暖》之後


時間是2003年或2004年,季節可能是夏末也可能是秋初。
詳細的時間和季節記不清了,只記得我一個人在午後的北京街頭閒逛,
碰到一群大學生,約二十個,男女都有,
在路旁樹蔭下一米高左右的矮牆上坐成一列。
他們悠閒地晃動雙腿,談笑聲此起彼落。
我從他們面前走過,不禁想起過去也曾擁有類似的青春。


「痞子蔡!」
聽到身後響起我的暱稱,我嚇了一跳,瞬間停下腳步,轉過頭。
「您真的是痞子蔡嗎?」一個男大學生站起身,走向我。
我是個老實人,又受過專業訓練,碰到問題不會拐彎抹角。
所以我點點頭。


我問那位認出我的學生,為何他認得出我?
因為我對自己的長相頗有信心,這種毫無特色的長相是很難被認出的。
自從有了痞子蔡這暱稱,我在成大校園走來走去好幾年,
可從未被陌生人認出來過。
更何況這裡是北京,而且認出我的人明顯操著北方口音。
「我是您的讀者,在電視上看過您本人。」他說。


學生們似乎都聽過我,於是全部彈起身,圍過來七嘴八舌,我在圓心。
話題繞著我現在在幹嘛、還寫不寫東西、作品真實性等等。
這時我才知道,這群學生一半來自台灣三所大學,剩下一半來自北京。
我又嚇了一跳。
原來他們是參加夏令營或是有著神聖名字但其實只是找個理由玩的活動。


「大夥合個影吧。」認出我的北京學生拿起數位相機。
我們在樹蔭下擠成兩列,有人說:「這裡太暗,記得開閃光燈。」
「說啥傻話?」拿相機的開口:「有痞子蔡在這兒,還會不夠亮嗎?」
「哇!」我龍心大悅,「這句話有五顆星耶。」
拿相機的嘿嘿兩聲,按下快門,而且真的沒用閃光燈。


很抱歉,描述這段往事的文字可能有些囂張,根本不像謙虛低調的我。
但身為一個寫作者,必須忠實呈現故事發生的情景與對白。
所以我只能虎目含淚告訴你,確實是這樣的。


又拍了幾張相片後,我說了聲再見、你們好好玩吧,便打算離開。
「要不要考慮把我們這群學生的故事寫成小說?」認出我的學生說。
我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揮揮手便走了。
這種事我通常不幹,而且當時我也沒把握以後還會寫小說。


今年年初,是我在成大任教的最後一個學期,如果沒意外的話。
我的課排在晚上,有天突然發現教室裡多了幾張陌生臉孔。
下課後,有四個學生走向我,說他們是從大陸來的,到成大當交換學生。
我很好奇,請他們一起到我的研究室聊聊。
這四個學生兩男兩女,來自四所不同的大學,似乎頗適應在台灣的生活。
他們離開時,我各送每人一本自己寫的書,當作紀念。


後來他們四人又分別來找我一次,都是在即將回大陸的前一晚。
有一個學生還買了個茶杯送我,因為覺得拿了我的書很不好意思。
「期待您的新作品。」臨走時他說。
他走後,我突然想起那年在北京街頭碰到的那群學生。
兩天後,我開始動筆寫《暖暖》。


《暖暖》雖然是個簡單的故事,但並不好寫。
在寫作過程中,有時還會擔心一旦寫完後自己會不會被染上顏色?
處在這種時代氛圍中,人們往往會喪失內在的純粹,和勇氣。
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純真的心對待彼此,
便沒有太多題材可供寫作。
到那時小說家就可以含恨而終了。
所以我現在還可以寫。


《暖暖》文中提到的景點,我幾乎都去過,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也許我的描述不符合現況,因為那是憑印象寫的,難免有錯。
原本想把長度控制在十萬字,但還是超出了約六千字。
如果寫得太好讓你感動不已,請你見諒,我不是故意的。
如果寫得不好,也請你告訴我,讓我知道我已經江郎才盡。
然後我會應徵地球防衛隊,打擊外星人保護地球,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


《暖暖》寫到一半時,又有一男一女到研究室找我。
男的是大陸研究生,也是來成大的交換學生;女的則是成大的研究生。
他們是在台灣認識的。
「你們一定是男女朋友。」我說。
他們嚇了一跳,然後男的傻笑,女的害羞似的點點頭。


「很辛苦吧?」我說。
「沒事。」男孩看了女孩一眼,笑了笑。
女孩淺淺一笑,也看了男孩一眼,說:「還好。」
我們三人聊了一會,我和女孩以學長學妹相稱,男孩則叫我蔡老師。


「學長。」她對我說:「他能見到你,離開台灣後便不會有遺憾。」
「他能在台灣認識妳,才覺得死而無憾。」我問他,「是吧?」
「沒錯。」他哈哈大笑,「您果然是寫小說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手邊只剩一本書,打算送給他們,簽名時問他們書上要題誰的名字?
兩個人互相推說要簽上對方的名字。
「那就兩個人的名字都寫上。」我說。
然後我又寫上:永結同心、永浴愛河、永不放棄、永……
「學長。」她笑著說,「可以了。」


「要加油喔。」我說。
「我會的。」他回答。
「嗯。」她點點頭。
他們又再次道謝,然後離開。
他們離開後兩個月,我終於寫完《暖暖》。


很多小說作者喜歡將小說獻給某些特定的人。
我很少這麼做,因為擔心若寫得不好,反而會連累被我獻上作品的人。
但如果你覺得《暖暖》寫得還可以,我很想將《暖暖》獻給某些人。


就獻給午後北京街頭坐在矮牆上悠閒晃動雙腿的那群大學生、
臨行前還不忘來跟我告別的四個大陸交換學生、
始終帶著靦腆笑容的一男一女研究生。


還有不管在任何時空背景下,內心仍保有純粹的人們。





                          蔡智恆
                     2007年9月 於台南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