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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戲言‧四】絕妙邏輯(上)兔吊木垓輔之戲言殺手 西尾維新

[推理] 【戲言‧四】絕妙邏輯(上)兔吊木垓輔之戲言殺手 西尾維新

內容簡介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天才工程師玖渚友的昔日夥伴─兔吊木垓輔,被囚禁於神祕的研究機構──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我」戲言跟班阿伊被小友拖去援救兔吊木,到現場見到的卻是令人戰慄的景象。 然而,這個「終結」不過是「開始」的預兆!



作者簡介

西尾維新 Nisio Isin

  1981年出生,立命館大學肄業。以別稱「京都的二十歲」出道,2002年以《斬首循環》一書榮獲第 23屆梅菲斯特獎。創作風格融合推理與輕小說,輕快地文體帶有呶呶不休的味道。作品中常見引用經典小說和漫畫的詼諧性文趣,西尾的作品角色性格鮮明且獨特,似乎任一個角色皆可發展出獨立故事。甫出道即迅速累積極高的人氣,是目前日本新生代重要的大眾作家之一。
序幕

        

  天才的另一面,顯然是引發丑聞的才能——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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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兔吊木冷不防、毫無預警和前言,極度自然且極度必然,沒有任何迷惑,沒有任何停頓,甚至沒有刹那猶豫和一絲顧慮,卻也並非特別強勢倨傲,既像抬舉又像鄙視,就這麼輕描淡寫、爽朗乾脆、理所當然地直言不諱。

  我沒有回答。

  只是默不作聲地凝視這名曾經被稱為「害惡細菌」(GreenGreenGreen)的男子眼鏡後方。只是一語不發,只是默無一言,宛如跟這名男子對峙般地迎面互視。

  兔吊木彷佛一開始就不期待我會回答,若無其事地續道:

  「總而言之——對你而言,我認為她的存在甚至可說是『憎惡』這種概念,是你厭惡的對象。厭惡,對,就是厭惡,你沒辦法否定吧?當然不可能否定。你可別跟我說,你從來沒有『要是玖渚友不存在就好了』的念頭喔。我不是指『我本人』希望玖渚不存在,你肯定不容許這件事,這也是不可容許的。沒錯——只要少了那『死線之藍』(DeadBlue),你縱使稱不上幸福,至少也能過稍微正常一點的人生。」

  我沒有回答。

  「——你想過嗎?你那被終極研究機構『ER3系統』視為特殊人才的腦漿,只比人類最強的紅色承包人略遜一籌的腦髓,有至少想過一次嗎?玖渚友為何被我們這群人冠上『死線之藍』這種極其騷亂不吉的稱號?箇中理由究竟為何?」

  我沒有回答。

  「沒錯,就連這點程度的疑問,就連基於這點程度的些微興趣與少許好奇心,而進行思考的渺小疑問,都沒能讓你動心思考。這並非對玖渚友的『逃避』,也不是『敬畏』,更不是『恐懼』,你究竟是想強調什麼?你的人生是對玖渚友的逃亡,打從第一次見到她就開始的逃亡大會。舉例來說,你回想看看就知道了,只要回想與她相遇前的自己就能明白。沒遇見她時,你盡管也無法昂首宣言『看吧!這就是我』,至少還能毫不自慚形穢地主張『自己』,擁有未跟他人混雜的真實『個體』吧?」

  我沒有回答。

  「舉例來說,就連本人——兔吊木垓輔也被冠上『害惡細菌』這種違反事實,極度不名譽的蔑稱;話雖如此,比起玖渚友的『死線之藍』終究好了數倍、數十倍、數百倍,好到讓我痛哭流涕。例如你好像也知道的绫南豹,單純以規格來說,比玖渚友更加凶狠的那個探索者得到的名號也不過是『凶獸』(Chita)。哎呀呀,哎呀呀呀,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思考過呢?那個當時不過十四歲,現在也未滿二十的玖渚友,應該稱為少女、幼女或童女的柔弱女性,為何能夠成為我們的領袖?身為工程師,玖渚友確實擁有卓爾不群、出類拔萃的能力……不,是戰力,可是在那群成員里,在我們之中絕非傲視群雄的冠軍。話雖如此,她無疑是我們的領袖。除了她以外,我們的領袖別無他人。對於這件事,你從來沒有感到奇怪嗎?」

  我沒有回答。

  「——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明白。姑且不管玖渚友之外的八名成員是如何看待其他成員,可是我們所有成員都非常清楚,我們自己,自己本身這個存在若想跨越這條『生死之線』,鐵定是百分之一百的不可能。就連那個超級自我中心、絕不承認任何凌駕自己的存在和自己之外的概念、挑戰欲念與超越意識的具現者——日中涼,唯獨這點她也必須承認。因此『死線』……不,或許可能超越吧,應該可以超越。超越本身是輕而易舉之事,我不知道其他七人怎麼想,也不想知道,但至少本人有辦法超越。只要模擬一下,這是很簡單的,但我並不想跨越『死線』。說得更直接、更露骨一點的話,我@絕對不想跨越@,這種事連想都不願意想啊。與其到前方後悔莫及,不如一開始就選擇後退。我們察覺前方是禁止進入的異度空間,所以才有這種自覺。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才叫『死線之藍』,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也見過她哥哥玖渚直吧?」

  我沒有回答。

  「我跟他實際接觸的次數不多,但也很清楚他是非常正經、正常的人。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幾乎基於相同基因所生的玖渚直和玖渚友,造成兩人如此截然不同的原因是什麼?這代表這種情況並非是什麼基因、DNA等先天性因素所致,朝這種方向尋求解答毫無意義。換言之,玖渚友是特殊突變。特殊中的特殊、特異中的特異、異常中的異常,這就是她——玖渚友。而且脫序到讓人誤以為是玩笑,惡質到讓人無法視之為玩笑,就是這種類型的特殊突變,無法比擬的變質。你個性格其實也頗為古怪,不過你也不認為自己比玖渚友怪異吧?跟她比起來,你勉強、勉勉強強還算正常人的范圍,雖然對你而言,這或許是非你所願之事。」

  我沒有回答。

  「舉例來說,倘若人類最強這個媒介者代表『停止』,任誰都會同意吧?鐵定不會有人想出聲反對。歸根究柢來說,紅光所代表的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玖渚友不是紅,反而是居於相對位置的藍,她是容許一切、許可所有事物,爽朗得令人會心一笑,猶如健康天空般的湛藍。話雖如此,她的存在卻為我,為我們,以及為你喚來永遠的停止,我說得沒錯吧?結果你一步都沒跨出。從與她相遇的那一刹那到現在的六年間,你沒學會任何道理、沒獲得任何事物、沒破壞任何東西、甚至無法愛上任何人,最後既無法發現任何東西,亦無法舍棄任何東西,這段毫無變化的六年歲月就這麼無為、無意義、無目的、無意識地停頓。你一直處於停止狀態,我說得沒錯吧?」

  我沒有回答。

  「正因如此,對你來說,『死線之藍』是厭惡的對象,是怨恨的對象,是殺意的對象。理論上來說,就是這么一回事。她是徹底改變你一生的存在,不!不對… 她是徹底沒有改變你一生的存在,是不容許改變的存在。而你當然也不是愚蠢、庸碌、卑鄙的人類。

  正因愚蠢才敏銳,正因庸碌才聰穎,正因卑鄙才機靈。不到一年,你就發現這難以辯駁的事實,發現『死線之藍』對你而言是『危險因子』(Killerapplication)。因此你逃走了,所以你逃走了,是故你逃走了。為維護自身安全,你化為單純的記號,逃向那出乎意料的龐大系統。我對此沒有妄加置喙、大肆批判的資格,這是你的自由。你至少也擁有自由,我對此表示尊重;可是,就連這種逃亡,就連這種『逃亡』的形式,都無法替你帶來變革,你最后又跟原來一樣,待在玖渚友身旁。就跟六年前一樣,守在玖渚友身邊。你也想過吧?你也思索過吧?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只要沒有玖渚友,只要少了玖渚友,只要不去看這條生死之線。」

  只要不去看。

  只要不去看,究竟會變得如何呢?

  我沒有回答。

  「倘若你沒有『識人的眼光』…雖然這種事只是,這不過是過度誇大的妄想…不過是既快活又無趣的妄想。若非妄想,就是戲言嗎?你不但看見了生死之線,也遇上了玖渚友。假使只是如此倒也還好,雖然倒霉,至少還不算太槽;然而,最慘的是你不但愛上了她,更誇張的是,她也愛上了你。這堪稱空前絕后、前所未聞、也未曾有的最大不幸。你對此大概亦有所自覺,不過我可沒聽過比這更倒霉的事了。這世上沒什么比男女相愛更不幸的事了,你們這種罕見存在之間的愛情更是如此。你自己也這么認為吧?因為你愛她的心意,因為她愛你的心意,迄今到底造就多少犧牲者?你們周圍究竟有多少人因此受傷倒下,就此埋沒而逝呢?」

  我想起了她們。以及他們。

  我沒有回答。

  「只要稍微回顧你的人生,隨便想想,就足以證明此事。就算不回顧,就算不去想,大概也能夠證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血債血償,這就是你一路走來的人生。嗯,還真是象征性十足。沒錯,就是『象征』…以象征來說,剛才也略微提及的『凶獸』--绫南豹。在我們之間,他是唯一跟玖渚友同齡的少年,結成『叢集』時十四歲。換言之,就背負『年輕天才』的十字架這點而言,他跟『死線之藍』是同類者,雖然不是『正因如此』的必然,不過他在成員中與玖渚友最為親近,是最親近的存在。我跟绫南豹原是敵對立場,因此由我這個第三者來說或許不太恰當,但『凶獸』鐵定是愛上了『死線之藍』。不但為伊癡狂,而且舍不得移閉目光。天才總是孤獨而高傲,但並非所有天才都愛這種孤寂。同袍意識同類意識同族意識或是同屬意識,你想怎么稱呼都無妨。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這么一回事。你想必也從玖渚友那聽說過绫南豹的搜尋能力,不必我在此多加說明吧?」

  我沒有回答。

  「加上領袖玖渚友共計九人,倘若缺少任何一位,我們這個集團大概都不會成立,可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玖渚友,以及绫南豹。假如玖渚友是CPU,绫南豹就是顯示器。當然九名成員皆是不同范疇、不同種類的人物,因此無法輕易斷言誰最重要,誰是第二優秀的這類序列,對我們而言,這種事亦無須討論;可是,绫南豹之所以迷戀玖渚友,就某種意義來說乃是必然。筒中道理你也曉得吧?正因為是你,才能明白吧?或者該說只有你才能明白?所以,問題來了。你認為玖渚友有沒有響應绫南豹的情意、心靈、話語呢?」

  我沒有回答。

  「答案是否定的。玖渚友完全沒有響應绫南豹。你很意外吧?你肯定很意外,至少這對你來說是出乎意料之事,而且這大概不是你所樂見的。因為玖渚友對你采取的所有行動,其背后所代表的意義,都將被此一事實,被這個單一的事實改變,整個推翻…啊!『顛覆』這種形容方式也很不錯。不過,這方面的瑣事就不在我的知識范圍內了。總之,結論就是玖渚友並未接受绫南豹的心意,而绫南豹那個快活天才大概一開始就預料到這種結果。他並未逾矩地接近玖渚友接近玖渚友…並未逾越必要限度。話說回來,他也並未干出你現在做的這種既愚蠢又可愛的行為,他並未故意跟死線保持超出必要的距離…嗯,現在跟以前都是如此。即使被『死線』親手送進監獄,『凶獸』仍未與玖渚友斷絕來往。不知是心有眷戀、缺乏男子氣慨或是其它原因…不,或許以上皆非吧?那種毛頭小子本能上知道--孤獨並非自己一人的所有物。可惜到了我這種年紀,這種事就很容易忘記…這么說來,你跟玖渚友,還有绫南約都是同年嘛?是十九歲嗎?」

  我沒有回答。

  「既然如此,你本能上也應該知道,應該知道孤獨和高傲的差別,知道異端和末端的差異。對,你在這方面的想法基本上是正確的。本人兔吊木垓輔就贊你一句『答得妙』…送你一束正確解答的鮮花。你對這方面無須抱持疑慮,基本上也沒有這種余地,你大可放心。你現在有其它事必須煩惱,而且還不是一件。我覺得凡事皆是如此,許多事情在許多地點同時爆發絕對是難以處理的狀況;不過,本人可以在此預言--你迄今雖然走過悲慘淒涼、多災多難的人生,但延伸向未來的淨是一片沙漠,布滿比現在更多的阻礙磨難。」

  兔吊木究竟想說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沒有回答。

  「跟玖渚友同舟共濟逾四年的本人---兔吊木垓輔,能夠給予你的忠告也只有這個。一點都不誇張,我除此之外無話可說。干萬別求我帶你逃離玖渚友,我也莫可奈何,畢竟我沒有跨到你們那一邊。你已經越過了生死之線,所以縱使是本人,縱使是绫南豹,都無法給你任何建言。若有任何能夠對你說的話語,也只剩安慰 --『晚了一步』、『真可惜』、『真可憐』這些…」

  兔吊木是不想說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沒有回答。

  「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過去、永遠的昔日既已結束。你已經終結、終結、終結了。這換句話說,就是走到盡頭了。至于你自己有沒有發現,有沒有自覺,有沒有意識,從我的角度都無從判斷,不過這或許是好事一樁,我想這或許是好事一樁。對你來說也許很殘酷,但基本上我是玖渚友的戰友。雖然她並不迷戀我,可是我很迷戀她,我愛上了那個比我小一輪的少女。所以,只要玖渚友幸福,我就可以接受,就算這代表某人將因此不幸。不過,你的想法也是如此吧?你也跟我和绫南豹一樣,只要玖渚友幸福,其它一切--其至包括自己--都覺得無所謂。」

  我沒有回答。

  「在這沒有什么好羞愧的,沒有一絲絲、一點點值得不好意思的。這正是玖渚友她的魅惑力和吸引力,與『敬畏』和『崇敬』這類美麗的詞藻完全契合,完全契合,完美無缺。正是如此,說得誇張一點,她甚至是某種宗教的膜拜對象。而且不論我也好,你也好,如果跟玖渚友相比,我們都是不值一曬的草芥,是生是死都不重要。我這么講既非自卑,亦非謙遜。倘若她是一,我們就是千兆分之一,倘若我們是一,她就是千兆。為了她的幸福,犧牲一、兩人,或者大量人生因此『停止』都算不了什么,真的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種詞匯不在我的字典里,這種詞匯在她面前不算語言。對你來說想必亦是如此,非得這樣才行。」

  我沒有回答。

  「『死線之藍』呼喚我們,以她悅耳的聲音呼喚我等前哨兵。只要凝神傾聽,此刻亦可聽見她高貴的呼喚--『讓地獄這種地獄成為地獄吧,讓虐殺這種虐殺成為虐殺吧,讓罪惡這種罪惡成為罪惡吧,讓絕望這種絕望成為絕望吧,讓混沌這種混沌成為混沌吧,讓屈服這種屈服成為居服吧。無須顧忌,無須畏懼他人。吾人應對這美麗世界自豪。此處是死線的寢室,死線容許一切,大鬧一場吧!』

  這不是很扣人心弦嗎?全身都要起雞皮疙痞了。她是徹頭徹尾的支配者,別說將世界操控于股掌之上,世界對『死線之藍』而言,根本是拋棄式玩具,只存在到被她厭倦之前,我本人當然亦是如此。對她而言,我不過是一文不值的玩具。而你對她而言又是如何,就不在我的所知范圍內了…不過,正因不知道,才想問你吧?嗯,對她來說,你到底是什么玩具?」

  我沒有回答。

  「我們一定要是她的道具喔。我再重申一次,這沒什么好羞愧的,因為能夠成為她的道具,就足以稱譽全球。根本不必為此頹喪,你可以再有自信一點,奴隸也有奴隸的喜悅。向我耀武揚威一下吧?告訴我『對玖渚來說,我比你要有用,如何?很厲害吧?』我至少還有這點程度的雅量,你干嘛在那里磨磨蹭蹭?就算被她丟棄,都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啊。就連被她踐踏,都是一件很威風的事啊。你究竟在羞愧什么?」

  我沒有回答。

  「本人--害惡細菌曾經遵照她的命令,蹂躏這個世界。與『凶獸』、『雙重世界』一起對世界興起革命。並非想成為英雄,並非想被喚為惡魔。我們抱持的希望只有一個…我們抱持的希望只有一個。想成為『死線之藍』的助力…想為她而生。句句實言,不過如此而己。改變世界的偉業也好,竄改歷史的奇跡也罷,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就算毀壞舉世聞名的惡魔館,也不會滿足任何正義感,就算撕裂無辜婦孺肉體,也不會湧現任何罪惡感。就算奪得大量寶物,也不會滿足任何欲望,就算讓賺人熱淚的悲劇以喜劇收場,也不會湧現任何感慨。對我來說,這些事根本無關緊要。我的目的是,我的目的是…不對,我的理由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無須抉擇、不必猶豫地只有一個。無庸置疑、不容分辯地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她快樂,讓她歡喜。我以『害惡細菌』之名--為她破壞一切。破壞一切,對毀壞之物進行二次破壞,對二次破壞后的毀壞之物再次進行破壞。為了她,我什么都干得出來…你想必也是。只要是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只要是為了她,你願意舍棄一切。只要是為了她,你願意毀滅世界。只要是為了她…你甚至願意殺死自己,我說得沒錯吧?」

  我沒有回答。

  「可是重點來了!可是這個假設性的解答,必須在玖渚友能獲得幸福的大前提下才能成立。定義幸福這種暧昧概念者終究是玖渚友本人…不過就算如此,對結果也沒有影響。正如我迷戀玖渚友,而且你不但愛上了玖渚友,玖渚友也愛上了你。就我的觀察,雖然只是一種臆測,不過為了你,她大概什么都肯做。只要是你的要求,她都能答應。不論你做了什么,她都能原諒。假使你叫她去死,應該就會自殺。正如你對她很忠實,她對你亦很忠實,這也才叫兩情相悅。只是這么一來,也可以想成這樣--假設你跟『死線之藍』是一種互補循環的人際關系,那么正如你跟玖渚友在一起而停止了自己的時間,玖渚友的時間不也因你而停止了嗎…」

  我…我,我

  我沒有回答。

  「誠如剛才所言,這當然只是假設。沒有任何線索,不顧解答而思考的假設。話雖如此,這是具有相當真實性,值得思考的假設。就算幸福與否均是由當事人定義,對當事人而言,他人的觀察結果只是無謂妄言,甚至連多管閒事都稱不上…可是自己親手停止自己的自殺未遂行為,也不可能有幸福的意味。正如你做什么都不可能幸福,玖渚友或許亦無法體會幸福的本質吧?正如玖渚友這個存在對你而言就是原因,你這個存在對玖渚友而言或許亦是原因吧?既然如此,『停止』將不斷循環、回旋,通過你再回到玖渚友。如此一來,死線不就跨越自己,陷入僵局了嗎?只要她跟你在一起就無法避免,只要有你這個存在就必然如此…」

  我…我…我…

  我沒有回答。

  「然而,最可怕的是,這並非消除你就能解決之事。舉例來說,我現在殺死你好了,兔吊木垓輔現在殺死你。這可未必是欠缺真實感的假設喔。正如剛才所言,為了『死線之藍』,我甚至不惜殺人。就最低程度而言,至少我就是如此迷戀她。所以,假設我將你這個存在抹消、斬除得一干二淨。可是可是這同時也意昧著我抹消了玖渚友這個存在,將暫時停止的東西變成永遠停止,只不過如此。不但沒有改善情況,反而讓事態惡化。這是很恐怖的事,這是很駭人的事。若想維持最佳狀況,就只能保持現狀,但這個最佳狀況正是最差狀況,而且絕對找不出次佳的方法。你已經終結了,而玖渚友也終結了,你們接下來也只能永遠終結下去。不光是終結而己,而是終結下去。這種情況只能以殘酷一語形容。你,以及你們倆是真正可悲的存在。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問你。正因如此,我才必須問你。我有質詢的權利,而你有回答的義務。算我求你,能不能老老實實,不帶一絲欺瞞,沒有半分疑惑,堂堂正正,就這么單純地回答我呢?」

  兔吊木說:「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我。

  我,我……

  我……
第一天之一  解答的終結

        

第一話


  玖渚友死線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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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那麼各位,

  請暫時陪陪我吧。

  「所以小友,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吐掉木』究竟是怎樣的家伙?」

  車子是借來的。照理說開車時不該交談,不過四周看不見半個人、半條狗或半輛車,是一條讓人懷疑連公共建設的魔手近十年都沒伸到此處的鄉下道路。不,稱之為人行道或許也沒什麼大礙。因為沒有紅綠燈,大概也不會發生事故,但我還是稍微放慢車速,詢問坐在副駕駛座的玖渚友。

  「唔咿?」玖渚一臉不可思議地側頭。

  「阿伊,人家沒說過嗎?」她說:「之前應該已經花很多時間說明小兔的事啦。」

  「不,我沒聽過喔。」

  我如此回答,但既然玖渚這麼講,恐怕是真的說過了。玖渚的記憶力准確到足以與精密機械匹敵,而我的記憶力謬誤到必須進行精密檢查。換言之,一如往常,只是我忘得一干二淨罷了。

  話雖如此,既然忘了,就跟不知道是完全一樣的意思。

  「呃…小兔呀…」

  「先等一下,你為什麼叫他『小兔』?他的名字是『吐掉木該腐』吧?為什麼省略成『小兔』?」

  「綽號呀。嗯,就跟小豹、小惡、小日一樣嘛,小兔的昵稱又叫『害惡細菌』。」

  「喔…是這樣啊。」

  我姑且點點頭,但不免對她愛給人亂取名字的行徑感到錯愕。在昵稱之外另取綽號,這不是白搭嗎?

  「『細菌』的『小兔』…聽起來有點像是被同學欺侮的小學生。」

  「唔…不過小兔並不是這種角色。真要說起來,這是小豹的角色,小兔則是欺侮同學的類型;不過說得也對,小兔在『集團』里確實有種風格特異的感覺,就像是獨樹一幟。總覺得好象在綻放異彩哩。」

  「比你更特別?」

  「人家是統籌大局的角色,獨樹一幟、綻放異彩是不行的咩。」

  「…」

  嗯,無話可說。

  我最近學會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小豹是干什麼來著?我記得是負責搜尋的工作?」

  「對,只要是在銀河系范圍里的事,都有辦法查出來的超級辣腕搜尋專家。這次的事要是沒有小豹幫忙,真不知會變成怎樣哩。可是因為小豹討厭小兔,為了請他幫忙,人家也著實費了一番工夫喔。」

  「不知會變成怎樣嗎?」但就算獲得小豹的協助,現在還是不知今后情況將會如何。

  「所以呢?既然小豹負責搜尋,那小兔…吐掉木是干什麼的?是知道什麼大爆炸理論的秘密嗎?」

  「唔…」玖渚立刻否定。「阿伊,你可能有所誤會。老實說,小豹的『搜尋』是完全脫離常軌的能力。人家雖然不喜歡這樣說,可是就算人家花費二百年、一千年,也比不上小豹一天找到的東西呢。就算是在『集團』里,小豹也是這麼超群出眾。」

  「喔…這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順道一提,這位小豹目前在美國最嚴密的監獄服一百五十年的刑期。我記得小豹跟我和玖渚一樣是十九歲,嗯,不過現在醫療和福利如此充實,搞不好可以活著出獄。

  「所以呀,如果跟小豹相比,小兔的規格當然低了好幾個等級。畢竟兩人專業不同,不能這樣比的,這就好象在比較比叡山和鴨川耶。」

  「這種比喻有點難以判斷什麼是高強的基准…所以呢?他的專業是?」

  「嗯,小兔的專業就是所謂的『破壞』喔。」

  「怪客(Cracker)嗎?」

  「沒錯。」玖渚友猛一點頭。「駭客(hacker)跟怪客的區別眾說紛耘,若只就『兔吊木垓輔』來討論,兩者就沒有加以區分的必要了。小兔是將自己擁有的一切能力花在『破壞』,只要他有意,就會將自己堪稱萬能的無敵能力全數花在『破壞』,是非常專業,非常非常專業,專業以上的超級破壞專家呢。」

  「一切只為破壞?」

  「一切只為破壞。」玖渚罕見地以她這種樂天派而言,略顯無奈的方式領首同意。「人如其名,他是很自我中心的人。小兔不像小豹那樣個性不好,但不知該說他是搗蛋至上主義,或者喜歡擾亂他人,總之就是這種感覺。」

  「簡而言之就是個性不好嘛。」

  「不過他的人格相當高尚,而且在成員里也是第二年長的。啊,可是年齡在這種情況沒什麼關系嗎?雖然人家也不太明白。」

  「吐掉木的漢字怎麼寫?」

  「好象是『吊在樹木上的兔子』,垓是數目字的垓,輔是車子旁的輔。我們很少叫彼此本名,人家也記不太清楚。」

  聽名字就挺顧人怨的家伙。

  呃…不過我也沒資格批評別人。

  「不過,還是搞不太懂如此自我中心的家伙為何會待在『墮落三昧』卿壹郎這個惡名昭彰者的研究所?我實在不明白其中原因。小豹對此沒有任何解釋嗎?」

  「嗯,人家剛才也說了,小豹跟小兔感情不好咩,所以只肯告訴人家地點。可是人家原本連地點地不知道,光是透露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在愛知縣,就已經很感激小豹了。雖然也可以問小直,可是小直畢竟是小直,也有許多小直要忙的事。」

  「很感激嗎…對我來說,非得到那種地方不可倒是有些沉重…」

  「真的嗎?」

  「這又不像去日本環球影城那麼輕松。」

  我將體重靠在方向盤,歎了一口氣。

  車子從京都府開過大阪府和奈良縣,應該業已進入三重縣境內。三重縣是在近畿地方?

  還是中部地方?若是在中部地方,就相當接近目的地愛知縣。目光漂向前陣子小姬送我的類比手表,離開京都超過三個小時。如果走高速公路,差不多該到目的地了,但我上個月、上上個月以雙手為中心,全身遍體鱗傷,前幾天好不容易痊愈,故而想避免走高速公路。

  反正也不是那麼趕的旅行…

  因為這種情況下,重要的並非時間。

  「說得也是,伊字訣。」

  冷不防…

  迄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后座傳來人聲。我微微轉頭說:「你醒了嗎,鈴無小姐?」

  「是伊字訣跟藍藍在那里叽叽喳喳吵個不停,才把我吵醒的。這麼近距離的噪音,就連睡美人都會醒來。開車要默默開才對。」鈴無小姐略顯不悅地道:「更何況飛雅特的后座又窄不太適合睡眠。真搞不懂淺野那家伙的嗜好,明明喜歡日式風格,為什麼要買進口車。…而且還是如此狹窄不便的車子,就連馬力也不夠。這破車真的有引擎嗎?淺野的思維模式真是莫名其妙。伊字訣,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我對此不予評論。」

  「我想也是。」鈴無小姐意有所指地笑了

  「話說回來,鈴無小姐,你那句『說得也是』是什麼意思?」

  「嗯。」鈴無小姐領首…

  「對藍藍而言,卿壹郎博士跟那個兔吊木不但是舊識,而且都是『專家』可以毫無顧忌地交談。至于你,伊字訣…本身也在那個叫什麼ER3還是HMO之類的高級研究中心留學五年,當然見識過不少大場面吧。…本姑娘可是第一次去見那種什麼博士、什麼研究員的人種喔。我不曉得伊字訣的心情有多沉重,但本姑娘的心情鐵定更重。」

  「這種話真不像鈴無小姐說的。」

  「別看我這樣,本姑娘也算是怕生的類型,完全不曉得該跟一心鑽研學問的學者博士聊什麼話題。我連圓椎體的體積都不會算。」

  「喔…說得也是對了,鈴無小姐喜歡《奇愛博士》嗎?」

  「說不上討厭。」

  「那應該就沒問題,一定可以相處融洽。」

  「真的是這樣嗎?不過,話說回來…伊字訣,下不為例喔。我是因為淺野拜托才來的,其實本姑娘也頗為忙碌。唉,終究是敵不過哭鬧的小孩、地頭蛇和淺野美衣子。」

  「我很感謝。」

  「感謝這種事誰都辦得到。誰都辦得到的事就很無聊。你該想想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伊字訣。」

  鈴無小姐語畢,在狹窄的后座橫躺下來。鈴無小姐以女性來說是高個子…不過一百八十九公分的身材以男性而言也是高個子…似乎睡得很不舒適。而且還穿著非常正式,毫無季節感的全黑套裝,有害健康的緊身襯衫上,甚至系著一條領帶,自然更加睡得不暢快。

  鈴無音音。

  我居住的公寓鄰居--這輛飛雅特五百的車主淺野美衣子小姐的死黨,今年二十五歲。平常在比叡山延厝寺打工,偶爾會下山。我透過美衣子小姐跟她認識,但玖渚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鈴無小姐。

  「對了,伊字訣,大概還要多久會到?」

  「我想想三重縣是在中部地方嗎?」

  「是近畿地方。」

  「是嗎?那大概還要一陣子。」

  「伊字訣,中部也好,近畿也好,三重在愛知隔壁的事實都不會改變吧?時間不可能因此有所變化。」

  「啊,那倒也是,我忘了。」

  「正常人不可能忘記這種事吧?阿伊莫非是那種只說得出一半都道府縣的人?」

  「再怎麼說這也太蠢了吧?有誰說不出所有都道府縣的名字?」

  「本姑娘就說不出,前陣子還以為比叡山在京都境內呢。」

  「這種誤會未免也太匪夷所思…」

  「本姑娘也不知道京都境內有海洋呢。」

  「這種事別說得洋洋得意…」

  「暧!我雖然數學不好,不過社會也很差。小學退學時連澳洲跟奧地利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蒙古和中國有什麼不同;可是這根本無所謂,對我來說,一點困擾也沒有。」

  「是嗎?」

  「正是,生為人類必須知道的知識其實只有一點點。話說回來,就連這一點點知識都不知道的家伙,最近似乎有暴增的傾向。」

  鈴無小姐嘲諷地說完,就低低拉下帽子。

  一頭黑發搭配那身打扮,雙腿修長的模特兒體型,再加上那頂帽子,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次元大介;然而次元大介的固定位置是副駕駛座,現在坐在那里的卻是一名朝氣蓬勃的藍發少女。呃,不過身為駕駛的本人,基本上就不可能是魯邦三世吧?

  「不過,勉強你來真的很抱歉。美衣子小姐有空的話就好了…」

  「伊字訣。」帽緣壓得低低的鈴無小姐無精打采地道:「這次情況特殊也莫可奈何,可是本姑娘不太希望你將淺野卷入這種錯綜復雜的事件。那家伙從以前就是愛管閒事的爛好人,而且還是無事生非和大小通包的管家婆。話雖如此,倘若一無是處也就罷了,偏偏淺野還挺派得上用場的。本姑娘不太喜歡誇獎自己人,不過淺野是一流的劍術家,其它方面也頗有心得。更重要的是,腦筋不太靈光,說白一點就是蠢。而且還不是普通蠢,是超級蠢。所以那家伙經常被人利用,吃虧上當。」

  「你這是在誇獎她嗎?」

  「是在誇獎她啊,除了誇獎以外,這還能是什麼?總之,雖然我完全不認為你是那種利用他人的家伙,不過還是希望你別太麻煩淺野。當然我自己也是。」

  「我明白。」

  「我想也是,你是明白還去麻煩對方,這才叫有夠惡劣。怯!真想叫你給本姑娘乖乖坐好。總之,我不是說拜托別人不好,可是明明可以自己獨力完成的事交給別人就是不對。一個人做跟兩個人做當然是一個人做比較有效率,正所謂三個和尚沒水喝。」

  「實際上好象不是這樣,正所謂和尚吃八方。」

  「別給我找碴!況且要是沒達成目的,任何過程都毫無價值可言,你給我記好了。」

  久久才見一次鈴無小姐,她似乎還是一樣愛說教。不過,既然是我有求于她,或許有義務稍微陪她耍耍嘴皮子。

  而且鈴無小姐講的也不是百分之百錯誤。

  只不過有一點點不正確。

  「抱歉,音音。」玖渚道:「可是這次一定要有監護人同行,因為人家跟阿伊都是未成年咩。人家姑且還能通融一下,不過阿伊就沒辦法了。」

  「藍藍不用道歉喔,因為你是美少女。」

  「美少女就無所謂嗎?」

  「你最好別說這種天經地義的事。」鈴無小姐露出所向無敵的讪笑道:「美少女的價值可以驅逐其它所有價值觀。什麼高潔、正義、愉悅、憐憫、道、德、仁、愛,這些價值基准在美少女面前都猶如雳粉。」

  極度偏頗的價值觀,這種「人類可以區分為美少女、本姑娘與其它眾生三類」的扭曲哲學態度似乎依舊健在。

  唉,反正聽說人類喜歡追求自己沒有的事物,況且對他人的價值觀妄自評斷,多加干涉都不是聰明的作為。

  「那本姑娘要再睡個回籠覺了。最近一直熬夜,窮凶惡極地愛困。我也想不出什麼詞匯來跟容這種凶惡程度。所以伊字訣,到了叫我起來。」

  「遵命。」

  我如此回答,因為接下來路況開始有些擁擠,我便開始專心駕駛。鈴無小姐迅速進入睡眠狀態(話說回來,還真虧她能在這種地方睡覺),傳來輕微軒聲。玖渚則陷入呆滯狀態。

  我當然不可能理解這位集怪人、瘋子、狂熱者、宅女于一身的藍發丫頭究竟在進行何種作業,因此就沒開口問她在做什麼。

  接著,我開始思考關于接下來要去的地點,以及接下來要見的男子。

  「兔吊木垓輔啊…」

  

第二話

  若是對電子工學界稍有研究的人,或是對機械工學領域稍有涉獵的人,或者微微讀過社會黑暗面的人,就不可能沒聽聞「集團」的大名。那個時代(沒錯,這業已形成一個時代)想避開其存在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務。

  他們一方面被貶抑為電子恐怖分子,另一方面亦被尊稱為虛空間的開拓者,有些人認定他們是犯罪者,亦有些人尊崇他們是救世主;然而,這些評價都不能說是完全正確,反過來說,不論世人選擇何種稱呼,或許都確實掠過其真實的一面。

  簡言之,就是曾經有過這麼一個「集團」。在業界一旦提及「那些家伙」、「他們」這種不特定多數的代名詞,指的就是他們。話雖如此,他們的存在固然聞名遐迩,但他們是何種集團?是具有何種目的的集團?甚至是否真是集團?這些在台面上都是未知的問題。「集團」未曾留下任何足跡就消聲匿跡,這讓「集團」的存在變得更其傳說性、神話性。

  正因如此。

  就算我說此刻坐在我旁邊的極樂小丫頭就是該集團的領袖,大概也不會有人相信。而且就算我說進行過如此大規模之破壞活動、進行過逾越范疇之建構活動的那個「集團」,那個被稱為「足有一個軍旅單位的狂熱分子」的「集團」是由九個人組成的小團體,我想也不會有人相信。

  而這九個人里的其中一名,正是我們准備去見的男子。

  換言之,就是兔吊木垓輔。

  我並不知道玖渚是如何與兔吊木等其它八人結識,同時是基于何種動機展開那些快樂犯罪(但具有高度破壞性質)的活動。這些目前都在本人的興趣射程范圍之外,我也不認為這是可以隨便開口詢問之事

  不…老實說。

  老實說的話,事情並非如此。這都是借口,只是貪圖一己之便的單方面解釋。其實我對筒中緣由,或許單純只是不願知道。自己與玖渚間的那段空白,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件?我既不想告訴玖浩,而且就算玖渚她發生過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玖渚友。

  我獨一無二的朋友。

  認識她的時候,我還住在神戶,尚未過完光華四射的青澀十三歲。五年前…不,該說是六年前比較接近嗎?我跟這名藍色少女共同擁有半年左右的時光,然后在半年后分離。接下來度過五年完全沒有聯系的歲月,直到數月之前才又重逢。

  五年…

  這段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但結果我沒有任何巨大變化,玖渚也幾乎跟以前一樣。只是在那段過去創造了駭人聽聞的經歷,同時背著我交了八位朋友,同時背著我與八位朋友告別…

  玖渚每次一談起他們的事,就顯得非常開心。上次告訴我能夠掌握銀河系的「小豹」--绫南豹時是如此,這次說明「小兔」--兔吊木垓輔時亦然。彷佛在炫耀自己的寶物,真的非常高興。

  對我來說,這實在不是滋味。

  雖然不知理由為何,就是不是滋味。

  「換句話說,就是嫉妒嗎…」

  盡管覺得沒有這麼簡單,不過大概差距不大。我並非可以容許一切的聖人君子,也不是能將玖渚的喜悅與欣喜直接轉換成自我感情的單純性格。老實說,對于那八位可能曾經比我更接近玖渚的人,實在很難說對他們有什麼好感。盡管稱不上是怨敵之心,至少這份感情亦非好意。

  話雖如此…

  話雖如此,目前這個情況更令我憂郁。

  「真是郁卒啊!」

  「為什麼?」

  我只是喃喃自語,玖渚仍舊對我的獨語發生反應,不過正處于呆滯狀態的她並未轉頭。

  玖渚的大腦讓人懷疑莫非是以二的十次方為單位,非常擅長同時處理大量事務,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過同時操控一百二十八台計算機的神技。這麼一想,這點雕蟲小技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玖渚並非缺乏集中力,而是將精神向四面八方擴散之后,依然擁有多余的注意力。

  是故,當她將所有注意力朝單一方向發射時…甚至輕易就能與世界為敵。

  「阿伊,為什麼郁卒呢?或者阿伊是想說『玉足』?唔,真有趣,人家覺得很有趣喲。」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在自言自語,你不用在意。」

  「那就不在意啰。可是呀,阿伊,你其實不用這麼擔心,因為小兔人很好,他不會搭理自己沒興趣的人喔。」

  「那真是太好了,但我的不安要素是來自其它…」

  「換句話說,是對卿壹郎博士本身感到不安?」

  「硬要說的話,嗯,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點點頭…

  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根據小豹的情報,兔吊木目前以特別研究員的身分在此「工作」,而且該研究所是日本屈指可數,沒有任何背景的單純研究機構。我也曾多次耳聞該研究所的大名,甚至還記了下來。對我這種不禁令人懷疑是否全由緩存器組成,一點也不可靠的腦神經而言,要記住對方名稱足以堪稱奇跡,換言之亦可證明該研究所有多麼厲害。更重要的是,所長斜道卿壹郎本身乃是足以與「集團」匹敵的名人。

  世人稱之--墮落三昧卿壹郎。

  由其名號亦可推知,卿壹郎名號雖響,但絕非廣受世人尊崇的研發者。數理生理學、形式機械學、動物生態學、電子理論學…諸如此類有的沒的,橫跨眾多專業范疇,乃是多門學科的先驅學者。基于這種背景與當事人的資質,似乎是極端怪異的科學家。目前已經六十三歲,但仍在研究所進行研究。

  「你見過卿壹郎博士吧?」

  「嗯,不過那也是遇見阿伊以前的事了。人家當時應該是十二歲左右。」

  「喔!十二歲呀。」

  「研究所當時在北海道…人家是跟小直一起去的。」

  「喔,真的嗎?」

  「嗯,因為小直當時還很閒。」

  「小直」就是玖渚的親哥哥玖渚直,個性建全到無法想象他跟玖渚友擁有同樣的雙親,六年前他對我照顧有加。直先生目前擔任他父親(換言之亦是玖渚的父親,但玖渚已跟家里斷絕關系)的秘書,是徹頭徹尾的社會人士,因此見面的機會不多。

  「卿壹郎博士當時就很古怪,但后來好象越來越扭曲了。就算是蒙受外界壓力,這樣子隱居匿跡,只靠少數精銳進行研究真的很異常哩。」

  「你有資格說別人異常嗎?」

  「異常才懂異常呀。」玖渚得意洋洋地說:「奸雄識奸雄吧?唔…不過這種情況應該說是英雄識奸雄。」

  「原來如此…」我隨便點頭應付。「簡單說,就是瘋狂科學家的感覺嗎?」

  「對,就是瘋狂科學家的感覺。」

  「該怎麼說呢…那麼,這個卿壹郎博士是躲在深山里做什麼研究?」

  「七年前,一言以蔽之就是人工智能,不過這只是一言以蔽之的說法。嗯,人工智能這種研究當時很流行喔。應該說是動作嗎?就是那種一連串的律動過程咩。不過,博士研究的東西跟那種類型又不太一樣。」

  「如果是聊天機器人,我在美國留學時倒也做過。」

  「這種東西的話,人家也常做哩。伙伴里面的話,小日就很喜歡這類東西。小日經常說『跟人類說話就像在跟聊天機器人敲鍵盤,因為兩者都很無能的特征是共通的』。」

  「這家伙聽來個性也挺糟的…」

  「對呀,好寶寶說不定就只有人家耶。總之人家上次見到博士時,他好象是在進行人工智能的全盤研發及開拓;不過世上既然有流行,就有退燒,聽說博士現在對人工智能的研究不是很熱衷。雖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博士基本上是控制論的學者,研究領域應該沒變。」

  「喔…」

  「不過,大概還是在做不合成本的研究,他就是這種人祥。真的,從以前開始就是。」

  玖渚略顯無趣似的嘟起櫻唇。對玖渚友來說,這種說話方式十分反常。我知道原因就是兔吊木,是故不發一語,一點也不想評論。

  我繼續默默開車。

  「可是,阿伊不用在意的,因為博士這個人對沒興趣的人完全沒興趣。雖然博士的個性非常非常差,不過阿伊只要跟人家走在一起就好了,只要待在人家旁邊就好了。」

  「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真的。」

  事情當然就如玖渚所言。「害惡細菌」兔吊木垓輔也好,「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也罷,他們不可能將我這種平凡的私立大學生放在眼里。基于以往的經驗,我對此亦有相當自覺,所以沒有太多(盡管只是沒有太多)不安。我的不安要素是來自其它原因,可是我並未告訴玖渚,也不打算說。而這股不安恐怕將在近期,或許是這一、兩天內實現。

  「啊…真是郁卒啊。」

  這終究是只能稱為偶然的必然,我完全無技可施。我的人生也只有這點程度,也只能隨波逐流,與世浮沉。我並非有什麼大的不滿,只不過是有些小小不安,如此而己。

  「咦?…好象到愛知了,那麼,下一條路左轉呗,阿伊。」

  「真的嗎?這樣越來越往山上走喔。」

  道路既已變成沒有鋪設的古早泥巴路,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整片杉樹林。對有花粉症的人而言,大概是冷汗直流的光景。置身于這種環境里,讓人不禁要懷疑地球真的缺乏森林嗎…

  「研究所在深山里咩。前面的路地圖上也沒記載,只能依賴人家的記憶力了。」

  「喔…那倒無所謂,你的導航系統也不可能出錯。不過還要多久?如果很遠的話,我們差不多得加油了…這輛車子還真是馬力不足。」

  「就快到了,因為是在三重跟愛知的交界上。話說回來,愛知真不錯耶,有很多腦筋好的人。」

  「真的嗎?」

  「真的呀,再怎說都是『名古屋射擊法』的發祥地,換言之就是人才濟濟之地咩。這或許正是博士將研究所搬到愛知的原因。不過,博士應該不可能是想模仿別人,大概也不是基于金錢方面的考量啊!話說回來,真令人期待耶,畢竟人家好久沒跟小兔見面了。」

  「這件事不重要,請你也想想見面之后的事吧。你可不是千里迢迢跑到愛知游山玩水的吧?就這次事件來說,我也不太想幫忙。」

  「咦?為什麼呢?這是嫉妒嗎?」玖渚友略顯開心地嗤嗤輕笑。「阿伊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很愛吃醋呢。該說是在關鍵時刻心胸狹窄嗎?你可以放心喲,人家雖然也喜歡小兔跟小豹可是愛的就只有阿伊一人。」

  「這樣是最好,不過我並不是在嫉妒。這跟嫉妒不太一樣,哎,雖然不太一樣,仔細想想或許有些類似啊!」

  前方似乎有人影出現,我于是將注意力轉回車頭。身穿警衛制服的雙人組男人揮動紅色螢光棒,指示我們停車。仔細一看,他們后方有一道應該以鐵柵欄形容的巨大車門。

  這種深山之中,竟有警衛。

  「…」

  我踩下刹車,停下車子,緩緩搖下車窗。兩名警衛接著走近飛雅特,以低沉駭人的嗓音說「前面是私人土地,禁止進入。請你們盡快沿原路折回。」

  用語客氣,但口吻非常粗魯。嗯,這麼悶熱的天氣,要是站在這種地方,任誰都會變得如此,對這種芝麻小事抱怨未免太過苛責。指責他們怠忽職守並非我的工作,況且他們這種態度是否是怠忽職守,倒也十分微妙。

  「不…那個…呃…我們跟斜道博士有約。」

  「跟博士?那、那麼您是玖渚…先生?」

  警衛的態度登時大變。倘若知道玖渚有何背景,自然想不到她會搭乘這種老式平民車,就這點來說倒也不能怪他們。

  「我不是玖渚…是她的同行者。」

  我邊說邊以大拇指朝鄰座的玖渚一比。玖渚友本人依舊一臉呆滯,看也不看警衛一眼;不過那頭藍發似乎是識別標記,「我明白了。」警衛點頭。

  「那麼您就是玖渚小姐的友人嗎…應該還有一名監護人同行才對…」

  「啊…啊,那位監護人…」我將比自玖渚的大拇指直接轉向后座。「…要叫起來嗎?我並不反對,不過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不,不用了。」

  數秒的沉默后,警衛如此回答。嗯,這真是睿智的判斷。誰都不想踩到具有異常威力的地雷。

  「那麼,請您填寫入所登記簿。不好意思,因為這是規定。」

  「好。」

  既然玖渚是這樣,而鈴無小姐又是那樣,只好由我出面。我打開車門,離開車子。警衛走回大門附近的警衛室(組合屋。光看外觀就讓人大汗海流的建築物),拿著夾著A4紙張的板子回來。「請您簽名。」接著將原子筆遞給我。我原以為一定是以計算機之類的登記,對這種老舊方法大感诘異。

  「這種研究所居然采用這麼傳統的系統哪。」

  「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不過博士認為『這樣才不能造假』。如果以計算機等其它方式登記,博士認為就能從外部進行非法變造之類的。唉,其實我也聽不太懂,總之博士說『寫在紙上』是最安全的資料保存法。」

  「這種想法倒也不是無法理解,不過還真是心思細膩…」

  我邊說邊在登記簿寫下玖渚的名字、鈴無小姐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住址…就鈴無小姐的情況來說,該寫哪里才好呢?比叡山延歷寺嗎?畢竟不能寫「居無定所」,好象也只能這樣寫,可是總覺得「現居比叡山」跟「居無定所」一樣詭異。內心胡亂想著對比叡山居民有些失禮之事,最后決定讓鈴無小姐跟我同居。這是讓人笑不出來,遍體生寒的想象,不過還算是能夠引人發噱的趣味謊言。

  「您有攜帶危險物品嗎?」另一名警衛對獨自恍神的我說:「所內禁止攜帶刀械和毒藥…」

  「刀械…有帶剪刀一類的…」我答道:「剪刀也不行嗎?還真是心思細膩啊…」

  「不,這樣的話就無所謂。抱歉,請勿因此感到不快。研究所的警戒層級從昨天開始提高,所以對玖渚小姐一行都必須詢問這種問題。」

  「提高學一級層級?是什麼原因呢?」

  「啊…啊…」警衛有些不知所措,接著低聲續道…

  「外人入侵事件。」

  「入侵事件嗎?」我隨口應道。這還真不平常。對這種研究機構來說,入侵者這種詞匯大概就是指產業間諜之類的人物吧?還真像電影或小說那種脫離現實的事件,但這里既然是脫離現實的地點(畢竟是『深山研究機構』,真是好笑),說正常也很正常。這種場合,反倒「有一點意外。其實是前天發生…該為提高警戒層級的理由並非「玖渚友到此一游」松一口氣。

  「嗯…啊,你看,就是這本登記簿最前面的這個名字。」接過板子的警衛又將板子遞給我說:「那混帳裝成其它研究所的來訪者,大刺刺地從這扇大門進來。這種很快就會被捉包的入侵方式,真不該說那混帳目中無人、厚顏無恥,還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這名『入侵者』已經被逮捕了嗎?」

  「咦?…呃…這倒還沒…」警衛有些難為情地道:「不過請您安心,對方早就逃出研究所了,絕對不會為玖渚小姐帶來任何麻煩。而且我們也已通知警方,逮捕是遲早的問題。」

  「原來如此,那我就安心了。」我點點頭。什麼入侵者、間諜云云的,還真是瘋狂的事件,不過既然已經離開,就跟我們的故事沒有直接關系。之后被警察逮捕或是如何,都與我們無關。對方不在這里,這就夠了。目前情況有些棘手,還是希望能避免這類新角色的登場。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山上走,就會看見一個相當寬敞的停車場,請您將車子停在那里。所內人員會到停車場迎接各位,請您依他們的帶領行動。停車場到研究所約莫五分钟。」

  「我明白了,謝謝兩位親切的說明。」

  我行禮致謝,接著目光無意間,真的是無意間望向記錄在板子最上方的「入侵者」姓名。入侵者當然不可能在這種登記簿填寫本名,多半是寫假名,不過究竟用什麼假名,稍微勾起了我的興趣。

  結果,我的視線蓦地停住。

  「這名字。」

  「咦?嗯…啊,那混帳寫了一個很扯的名字吧?當時也覺得怪怪的…不過現在再說這些也于事無補…」警衛發牢騷似的說:「…話說回來,這名字該怎麼念呢?『零崎礙事』嗎?」

  「不…是零崎愛識。」

  我說完,將板子還給警衛,「告辭了。」接著返回車內。兩名警衛奔向大門,准備替我們開門。

  我重新發動已經停止運作的飛雅特引擎。

  「咦?阿伊,怎麼了?你的心情好象歪歪的,大約七十五度角呗。」

  「不,很順利地取得了通行許可,一點問題也沒有。」我面無表情地回答:「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發動車子,穿過大門,按照警衛說明的方向行進。「剛才的警衛哪,」后座又傳來人聲…

  「看見我們之后,不知在想什麼呢?」

  「鈴無小姐,是睡是醒你也說清楚嘛。」

  「至少現在是醒著的,這樣就夠了吧?話說回來,這種地方怎麼可能睡得著嘛。這不重要,伊字訣,你覺得如何?從第三者的眼光來看,我們像什麼呢?」

  「天曉得,不過可以確定不像魯邦團隊。」我不知鈴無小姐想說什麼,于是隨口應道:「鈴無小姐認為呢?」

  「我?本姑娘倒是一時想起了《綠野仙蹤》。」

  「《綠野仙蹤》?」這答案有點意外,我訝異地歪頭。「那是怎樣的故事?呃…主角記得就是奧茲嘛…」

  「不對啦,阿伊,什麼叫做『記得就是』?趕快改掉這種煞有介事地講述錯誤信息的習慣喔。」

  依然一臉呆滯的玖渚突然插口。「如果奧茲是主角的話,世界觀就要三百六十度翻轉了,主角是桃樂絲才對。」

  「可是《清秀佳人》的主角就是安嘛?《湯姆歷險記》的主角就是湯姆嘛…」

  「這根本不能算是比較基准呀。」

  「那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嗯。」玖渚蹀首一點。

  「被龍卷風卷走的桃樂絲,到了不可思議的奧茲國,跟稻草人、獅子和機器人一起旅行的故事。」

  「《桃太郎》嗎?」

  「所以就說是《綠野仙蹤》,你注意聽別人說話呀,阿伊。」

  「我有在聽啦,總之那四人…雖然混了三個不是人類的人,總之那四人就是去打倒奧茲的魔法師嘛,原來如此。」

  「沒有打倒喔…桃樂絲是去向對方求助,請魔法師『讓她回故鄉』。」

  「喔…真是祥和的故事。不知該說是祥和還是溫吞…總之很安穩。」我雖然對這個故事感到有些不對勁,還是隨口應道:「可是就算桃樂絲這樣就好,其它三人是去做什麼的?是去要丸子的嗎?」

  「稻草人他們也有不同的目的,想請魔法師替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例如獅子是『想要勇氣』,稻草人是『想要腦袋瓜』等等,故事內容就是在請他們為了追求這些願望,持續艱苦的旅程。」

  「這不知該說是自力救濟還是依賴他人」我這時轉向后座。「所以呢?為什麼我們是那個桃樂絲集團?話說回來,我們又分別扮演什麼角色?」

  「嗯…我只是突然這麼覺得,你這樣問,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嗯…角色分配角色分配哪,哎,總之我先要了稻草人這個角色,因為我想要聰明的腦袋瓜。」鈴無小姐躺在后座道。既然要說話,干脆就坐起來嘛,不過鈴無小姐似乎有其它理由。「那伊字訣,你是機器人。」

  「機器人嗎?」我轉向玖渚。「小友,機器人向魔法師要求什麼?」

  玖渚若無其事地答道:「心靈喔。」我再轉向鈴無小姐,只見她不懷好意地嗤嗤笑著。

  原來如此,她是想說這個嗎?還真是有夠拐彎抹角的說教,我半傻眼半郁悶地歎氣。

  「啊…可是這聽起來很那個耶。」玖渚說:「心靈跟腦袋瓜可以想成不同的東西,聽起來好棒,總覺得很奇幻咩。」

  「很奇幻嗎?」

  「很奇幻呀,除了奇幻外還有什麼?因為心靈是腦袋瓜進行物理活動的結果,所以人工智能這種學門才能成立祥。」

  玖渚宛如在訴說天經地義的道理。不,這對玖渚來說,或許是非常簡單明了的道理。

  「說得也是。」我也懶得多說,姑且表示同意。

  我心想,這Y頭或許可以形容成追尋故鄉的少女。

  「…」

  這麼一來。

  這麼一來,缺乏勇氣的獅子究竟是指誰?

  

第三話

  我將飛雅特停在停車場,拔起鑰匙。一看剩余油量,是頗為微妙的量,不知能否安全開到山下。最壞的情況是向研究所的人借油,但不知這里有沒有備用汽油。就這座停車場看來,除了美衣子小姐的飛雅特之外,不見半輛汽車。也許員工專用停車場在別的地方,否則回程搞不好得徒步了,我邊想邊下車。

  仰頭望天,云朵有些詭異。雖不致烏云密布,但至少明天或今晚會下一場雨的樣子。這彷佛在暗示我們的未來,感覺有些不舒服。

  若想預測明天天氣,只要說「大概跟今天差不多」即可…我忘記這是誰說的,原來如此,這果然是戲言。既然如此,我接下來在這座研究機構的體驗,大概就跟昨天以及包含昨天的過去相同嗎?仔細一想,這還真是令人渾身發寒的預言。

  那麼據警衛的說法,應該有人到這里接我們。我邊想邊四下梭巡,只見東方有一道人影。從這個距離看不清楚對方的容貌,但既然他穿著白衣,想必是來迎接我們的研究員。這時,對方似乎也發現了我們,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你好。」

  我舉起右手招呼,但對方毫無反應,只是默默朝我們走來。

  身材跟我差不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平均體格。隨著間距逐漸縮短,我發現對方非常年輕。怎麼看都比我年輕,而且不是小一、兩歲而已,五官宛如十五歲的青少年;可是,眼鏡后方射來那道跟稚嫩臉孔毫不相襯的凶悍目光,背叛他的少年氣質。這世上既然有怎麼看都像中學生以下的二十七歲女僕,當然無法光憑他的容貌判定其年齡。

  他速度不減地縮短距離,最后在我的鼻尖,在即將與我相撞的位置「喇」一聲停步。就這個情況而言,鼻尖這種比喻絕不誇張,他真的逼近到微微傾身就將與我碰觸的位置。非但如此,那張娃娃臉還貼近到與我的臉孔只有數厘米的位置。假使對方不是男人,這種距離任誰都會以為我們正在接吻。

  我姑且保持這種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狀態,「喔…」他彷佛在聞什麼似的吸了兩、三下鼻子。

  「你就是『叢集』的玖渚友喲…」

  與其說是粗魯,根本就是充滿輕蔑態度的語氣。不過,他的聲音跟容貌一樣非常年輕,盡管有些驚訝,倒也不致引人反感。

  「不、不是,我只是跟班,或者該說是解說員。」我向后退了一步,與他保持距離答道:「按照舊式說法,就是跑腿的。」

  「咦?啥?沒人跟我說過這種事,我可沒聽說有什麼跟班。既然如此,玖渚友在哪里啦?」他找碴似的皺眉逼近我。「我哪都沒看見啊。」

  「在車子后面。嗯,那里。」我邊說邊指向正提著迷你計算機和各種行李,從飛雅特另一側下車的藍發少女。「那位可愛女生就是玖渚友。」

  「咦?…啥?玖渚友是娘們?你唬我的吧?」

  他甚為誼異地說完,從車頭繞過飛雅特走近玖渚。「唔咿?」玖渚對新類型男子的登場微感意外,但就算被對方大模大樣地觀察,甚至「啪啪」拍打她的藍發,還是沒有任何抵抗。依然是毫無警戒心的丫頭。世上或許有從未被父母打過的孩子,若要仿效這種說法,玖渚大概就是被父母打都毫無反應的類型。

  「看起來也沒多聰明,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笨小鬼嘛。喂!你真的是『叢集』的玖渚友嗎?」

  「真的咩,人家的名字就是玖渚友,不論誰看都是玖渚友。人家是來見小兔的。」

  「咦?小兔?那是誰…」

  他意興闌珊的說完,將手伸進以他的身高來說,下擺略長的白衣口袋,開始快步前進。

  盡管並未叮咛我們跟上,但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怯!根本就是小鬼嘛…不但是娘們,而且還是小鬼。唉…真是差、差、差到不能再差了。」

  「可是從本人的眼光來看,你也算是小鬼哪,大垣志人君。」

  冷不防…

  他…志人君腳步一停。保持那個姿勢僵立三秒,最后朝我的方向轉頭問:「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嗯?哎呀,別看她那樣,其實已經十九歲了,被十六歲的你叫小鬼總覺得怪怪的。她確實是女的,不過跟你相比,玖渚不算小鬼。」

  「我問的不是這個!『別看她那樣』?她又算哪根蔥!」志人君砰一聲踏地。「我是問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甚至還知道我的年齡!我可不記得自己跟你說過這些?」

  「我知道的並非只有你的名字喔。」我雙手一攤故作姿態地說:「斜道卿壹郎博士也好,他的秘書宇濑美幸小姐也好,神足雛善研究員也好,根尾古新研究員也好,春日井春日研究員也好,我都略知一二。」

  「阿伊,你少說了一個人呗。阿伊還是一樣健忘。」玖渚插口道:「研究員除了博士和小兔以外有四個人,所以還有一個。」

  「啊啊…聽你這麼一說,的確如此。沒錯沒錯,我太胡塗了。」我對玖渚點點頭。

  「對,還有三好心視小姐,研究所的人員這樣就齊了,志人君,有什麼問題嗎?」

  「…你們是什麼東西?你們到底是何許人也?是怎麼查到這些資料的?」志人君惡狠狠地瞪視我,他的語氣十分驚訝,答案稍有差池搞不好會飛撲過來。「這些資料在這里照理說是機密,你們這種家伙不可能知道,究竟是怎麼查來的?」

  「你覺得呢?這是企業機密…當然不能告訴你。不過,光憑外貌或表面評價玖渚友,對我來說很傷腦筋,這位…」

  原本想裝出一副「你也幫幫忙嘛,大垣志人君」的態度,但后腦勺猛然遭受強烈重擊,我的台詞被硬生生截斷。一回頭,只見鈴無小姐握拳聳立在那里。接下來,額頭又被她賞了一記。因為打得很准,比想象中疼痛。鈴無小姐不知何時從飛雅特下來了。

  「你在搞什麼?我呸!這又不是你的功勞,還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鈴無小姐彷佛剛起床,極度不耐地說:「做這種事很開心嗎?居然欺侮比自己年幼的孩子,本姑娘看錯你了。」

  鈴無小姐按著輕拍我的臉頰,再半強迫性地將我的腦袋朝下一壓。「抱歉喔。」她對志人君說:「這家伙一遇上玖渚的事,就有亂發脾氣的壞毛病。雖然是充滿惡意的呆子,你就原諒他吧。當事人已經有反省之意,本姑娘今晚也會好好說教一番,你暫且就饒了他吧。」

  可憐的我不但被酸、被拍、被壓,還得聽她說教嗎?

  「啊啊…呃…不…」面對用力壓住我的鈴無小姐,志人君似乎有些畏懼、難以決定似的答道:「這…其實…呃…那個我無所謂的…」

  「這樣就好,我也可以安心了。」鈴無小姐終于釋放了我。「那麼,可以請你快點帶我們到研究所嗎?我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痛得要死呢。我是他們倆的話護人鈴無音音,請多指教。」

  「我是大垣志人,在這里擔任卿壹郎博士的助手…也請多指教啦。」

  志人君口氣生硬地對鈴無小姐報上姓名,又重新邁步。我們這次就跟在他的后方,他似乎是要從停車場北側一條狹窄的人行道上山。並非特別險峻的道路,話雖如此,也不是什麼平坦大道,我于是接過玖渚的行李。

  剛將行李托在肩頭,后腦勺就升起一股麻痺感。嗯,真不愧是癱瘓音音,攻擊時完全沒有手下留情,后腦勺的骨頭搞不好已經裂了…可是,剛才那件事確實是我的態度有問題,倒也提不起勁抱怨。

  而且正如鈴無小姐所言,玖渚只不過被侮辱一下,根本不必氣成那樣。我知道。況且對當事人玖渚來說,一這點小事根本無關痛癢。就連現在也是,對平時窩在家里的玖渚而言,人行道兩側大放異彩的杉樹大概是十分新奇的景象,她興致盎然地四下張望,完全不像內心受挫的人。

  相較之下,我卻一個人郁郁寡歡、氣憤填膺,實在有違常理。

  「果然是在關鍵時刻心胸狹窄…傷腦筋哪。」

  總之先反省一下。「對不起。」我向玖渚道歉。「唔咿?」玖渚玉頸一偏,似乎不明白我在抱歉什麼,但這也只是瞬間之事,她接著又沉醉在行道樹的景象里。鈴無小姐一臉「想不到你這家伙挺上進的」的神情凝盼我,可是我一對上她的視線,她立刻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雙眸。

  「喂,小子!」

  就在此時。

  前方兩公尺左右,猶如偵察兵般無言前進的志人君冷不防叫我。

  「小子,你來一下。」

  「你可不可以別叫我小子…我畢竟也比你年長…我十九歲。」

  「啰暸!這種事又不重要。長幼有序這種事,在這里是行不通的啦。年紀不重要,腦筋好的就是老大。我的腦筋比你好得多,你對我說話才應該用敬語。」

  「…」我心想志人君還真是頭腦簡單的家伙,同時走近他。「有何貴干?是有什麼疑問嗎?」

  「嗯…啊,是疑問」志人君輕聲問道:「那個又大又黑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朝鈴無小姐微微一瞥,立刻轉回志人君,也跟著小聲答道:「設定上姑且是女性。」

  「喔…果然是娘們嗎?那我就安心了。」志人君松了一口氣似的點頭。「好高啊,她有幾公分?」

  「一百八十九公分。可是十六歲以后就沒量過了,說不定現在更高。反正一旦超過一百八十五,身高多少都不重要了。真希望她能分我十公分。」

  「總覺得很厲害哪。」志人君似乎頗為欽佩。「不知道有沒有打過排球或籃球之類的?或者她是混血兒?就算外國人,我想也很少有那麼高的。」

  「聽說是純種日本人…或許因為是A型吧?」

  「啊…啧,那個樣子啊誰都一定會看錯哪。」

  志人君歎氣似的仰頭望天。

  就我個人來說,鈴無小姐整體很苗條,身形和外貌完全沒有男人的氣息;不過話說回來,那麼高的個子再加上一身黑的服裝,帽子還壓得低低的,乍看下或許很難判斷性別。鈴無小姐的說話語氣十分女性化,不過最近男女用語間的差距越來越小。我並非特別在指誰,但這世上畢竟也有滿口粗言穢語的絕世美女。

  「就是那里。」志人君指著前方。「那面牆后頭就是研究所。」

  「喔…」

  我朝他說的方向看去,只見山林那頭有一面將美景破壞殆盡,充滿粗俗氣氛的水泥牆。圍成一圈的牆壁四周欠缺綠意,從我們目前的位置看去亦是高聳異常,與其說是一流學者的研究所,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其它場所。沒錯,硬要說的話…

  「有點像是監獄哪…」

  「監獄?才不是咧,小子你太沒品味了。」志人君略顯自豪地說:「那是要塞,是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要塞。總之那就等于城牆。」

  「城牆啊。」

  這種交通不便的深山,確實是易守難攻的地形。可是…那座研究機構里真的有非得如此守護不可的東西嗎?而且不論志人君怎麼說,對我而言,它仍舊只像監獄的牆壁。並非拒絕外面的入侵者,而是猶如阻止內部的脫逃者…

  「簡直像是『死局結界』的狀態…這麼說來,志人君,我聽警衛說昨天還是前天有人入侵研究所。」

  「啊啊,這麼一說,好象是這樣。不過我並不太清楚,只有遠遠看見對方的背影。」志人君臉上浮現有點像是冷笑的不屑神情。「話雖如此,那家伙真是有夠蠢。什麼都沒得手,就連滾帶爬地逃了。那家伙太小看咱們這里的警備設施了。」

  「可是對方的確入侵了吧?」

  「只有入侵而己,這點我承認。」志人君不屑地聳肩。「但接下來可就不容那家伙胡作非為了,系統本身設定就是如此。嗯,那家伙大概也學乖了,應該不會再出現。居然只手空拳來行竊,我看那家伙根本就是腦筋有問題。」

  「只手空拳?」

  啊啊,是指對方手無寸鐵嗎還真是古典的用詞,不過既然「入侵者」是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入,自然必須接受警衛的搜身,結果勢必如此。對方要不就如志人君所言,是愚蠢至極的外行,要不就是跟他說的相反,是極其自信的專家。

  倘若不是極具自信,就是笃信自己行為並非犯罪嗎?

  「咦?怎麼了?」志人君對忽而陷入沉默的我皺起臉孔。「小子你是怎樣?很在意那個入侵者嗎?莫非你跟那家伙認識?」

  「怎麼可能?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有如此碰巧的劇情發展吧?你是從哪冒出這種管窺蠢測的想法?」

  「開玩笑的啦,干嘛這麼認真,十九歲?」

  「抱歉啦,十六歲。」

  實在不像十九歲跟十六歲之間的對答。「嗯。」志人君哼了一聲,接著又默然不語,說不定是在思考「管窺蠢測」的意義。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地使用這句成語,萬一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也十分為難。

  然而,盡管志人君很鄙視那名入侵者(身為被害者亦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就算對方最后空手而回,能夠成功入侵這種研究機構,我認為已經相當了不起。假使入侵者並非手無寸鐵,或者…

  我將手按上右胸。…正確來說,是按著罩在T恤外頭的薄夾克的胸前口袋,說得更精准一點,是為了確認藏在內側的一把薄刃小刀的位置,才將手按在該部位。

  剛才在大門時,我並未對警衛說謊。我夾克的左邊口袋里確實有一把剪刀。順道一提,背上的帆布背包里還有開罐器玖渚最愛的北海道土產「熊寶寶罐頭」也在里面。總而言之,我並未說謊,因為我不記得有說過自己沒帶刀子;然而,這種情況下,我終究無法避免被人指控是說謊者。

  這把刀是一周前准備這次旅行時,熟識的承包人送我的東西。「熟識的承包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虛幻,但這是真的,所以也只能這麼說。刀子裝在皮套內,目前是將皮套藏在夾克內,算是非常簡單的掩人耳目法。要是對方進行搜身,馬上就會被捉包,但我猜警衛大概不對玖渚友的同行者做這種事,便斷然采取此種方式。盡管成功機率低于五成,總之安全過關。

  「雖然看不出來,不過這把刀非常銳利,你最好別用它對付人類。」承包人--哀川小姐如是說。

  「差不多跟怪醫黑杰克的手術刀一樣利吧…你要雕刻牆壁時再用。」

  我很感謝哀川小姐的這番心意,不過,這恐怕是杯水車薪。對那位入侵者或許還派得上用場,但我就算多一把刀(再加上剪刀跟開罐器嗎?)大概也沒什麼意義。至少絕對不可能靠這把刀突破那面城牆,正如常人無法用下颚騷背脊的癢。

  「真是悲喜交織的戲言啊…」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戲言這個詞匯並非是指以一把刀對付那面城牆的愚蠢想法。言之鑿鑿地對玖渚說「我這次不太想幫忙」…內心卻斗志高昂地准備助她達成目標,這樣的我才是戲言。

  真是的!我難道就沒有主體性嗎?連自己都對自己傻眼。

  「喂,志人君。」

  「嗯?什麼?」

  「兔吊木垓輔先生是怎樣的人?」

  「兔吊木?」志人君露出一臉厭惡,彷佛蓦然看見死貓屍體的表情。

  「兔吊木嗎?」

  「對,兔吊木垓輔。」

  「…就是變態。」志人君唾道,向前走了兩步左右,背對著我。正確來說,並不是背對我,而是撇開頭。

  「變態一個。那個人是徹頭徹尾、絕無僅有的變態。除此之外,那種家伙還能怎樣形容?」

  接著就冒冒失失、快快不樂地徑自前進。我也不想繼續追問,就默默目送他的背影。我固然想在事前多吸收一點有關兔吊木的客觀知識,嗯…看來還是放棄比較好。至少知道志人君對兔吊木沒什麼好感已是收獲一件。

  「…」

  我最想知道的,其實是兔吊木自己究竟怎麼看待玖渚友。

  道路開始有些難行…或者該說山路的坡度變得有些陡峭,我于是停下腳步,等待玖渚。然后一邊牽著玖渚的手,一邊朝山上前進。

  「原來如此…的確是一座天然要塞。不,該說是城池嗎?而且肯定是非常難攻的那種,這不禁令我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

  「如果不記住路徑,回程可能會迷路喔。阿伊,要小心咩,絕對不可以獨自行動,因為阿伊的大腦海馬體是海綿做的。唔咿,要是在這種荒山遇難,大概只有小潤才能活著下山,一定會被野生動物襲擊喔。所以,不可以離開人家,知道了咩?」

  「我知道了,會牢牢記住的。不過,這里確實有點像會出現黑熊或山豬…」

  「喂,伊字訣,聽說山豬是從家豬進化而成的生物,真的嗎?」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這種謠言是誰告訴你的?」

  「是淺野啦她說從養豬場逃跑的家豬,野生化之后就變成山豬。對了,淺野那家伙說這是你告訴她的。」

  「哎呀!」

  「阿伊大騙子?…音音,其實是山豬變成家豬,是相反的。不過這不是進化,只是人類以人工方式讓山豬家畜化而己,就跟鲫魚變成金魚是一樣的。所以家豬其實很厲害呢,畢竟本來是山豬,嗯,如果一個人對一頭豬的話,恐怕是豬獲勝。最近好象也有專門用來攻擊人類的豬只兵器。」

  「喔…人工方式嗎…那也可以藉人工方式把猴子變成人類嗎?」

  「我想應該沒辦法…」

  「可是把人類變成猴子好象挺容易的。」

  「而且音音,猴子跟人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喔。只不過有共通的祖先,並不是猴子直接變成人類。如果有這種事,生態系統就要顛覆了。」

  「是這樣嗎?嗯…跟藍藍在一起,就能學到許多新知,承蒙教誨。對了,伊字訣,企鵝是一種候鳥,每到九月就會在北極和南極間飛來飛去,只要往北方天空抬頭,在日本也能看見企鵝飛行的樣子,這也是騙人的嗎?」

  「我想,有些謊言是相信的人有問題。」

  「喂,你們閉嘴,到了啦。」

  志人君說完,我朝前方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城牆邊緣。因為角度很偏,剛才沒辦法看清楚,如今這樣近距離觀察,蘊釀出一股更加粗糙,同時更加令人毛骨保然的氣氛。落成迄今應該沒幾年,外觀稱不上髒污,反而有種嶄新的印象,但這樣反倒很不自然,令人不適。志人君旁邊有一扇鋼鐵材質,顯得過分堅固的絕緣門,似乎是通往所內的大門。

  志人君拍拍這扇絕緣門,露出有些裝腔作勢的狂妄笑容。

  「各位先生小姐,歡迎光臨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
第一天之二  罪與罰

        

第一話

  斜道卿壹郎墮落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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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同蟑螂的生命力?

  就是以卷成圓筒狀的報紙一打就死的意思嗎?

  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正式名稱聽說是斜道卿壹郎數理邏輯學術置換ALS研究中心…這個又臭又長的名字…共由八棟建築物構成。

  高牆內的八棟建築物,擠在一個不能算遼闊的空間里,因此若從上方俯視,不免有一種略顯擁塞的印象;然而一旦進入內部,就能感受到研究所特有的秩序感。盡管並非勾起鄉愁,不過這番景象讓我想起某些事。

  進入高牆內側之后,立刻看見一、二、三…四棟猶如骰子般的建築物。猶如骰子的這種形容,並非由于它們近似立方體。那些建築物沒有任何窗戶,因此乍看下真的難以判斷它們是否為樓房。與其說是建築物,或許更趨近于前衛藝術。這麼說來,我聽說開發游戲軟件之類的公司為了防止機密外洩,也是在沒有窗戶的建築內研發,這里也是如此嗎?若然,還真是用心良苦。「入侵者」之所以空手而回,倒也不無道理。

  志人君當先邁步,走近四棟建築物里最龐大,宛如骰子老大的建築玄關,「你們等一下。」他如此吩咐,從白衣口袋取出卡片鑰匙,刷過卡片閱讀機。接著在設于卡片閱讀機旁的數字鍵盤輸入十位數密碼。我原本以為這樣門就會開啟,但實則不然。

  「請報上姓名。」

  卡片閱讀機上方一個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小型麥克風傳來生硬的合成音。這是從大門警備那種傳統登記法所無法想象的高科技系統。

  「大垣志人,ID是ikwe9f2ma444…」

  「聲音、網膜辨識通過,請稍待片刻。」

  一如合成音的指示,厚重的絕緣門在片刻后猶如自動門般(若要直接形容那種感覺,就是『猶如魔法般』)向旁邊滑開。「嗯。」志人君哼了一聲,朝門內舉步,轉向我們。

  「快進來,馬上就會關起來喔。」

  我、玖渚,以及鈴無小姐按吩咐進入室內,門后方宛如剛落成的醫院,有一條白色長廊。志人君在前方帶路說:「這里是『第一棟』,你們就想成是綜合中樞研究大樓兼卿壹郎博士的居所。我懶得再多加解釋。總之先帶你們去跟博士打聲招呼,可別做什麼失禮的行為…態度依舊粗魯,但志人君對自己的工作甚是盡責。盡管草率隨便,還是向我們介紹了一下「博士在四樓等你們。嗯,要搭電梯啰。」志人君邊說邊按下電梯。「別東張西望的,看了就煩。」

  「真是失禮了,對了,志人君。」

  「干嘛?」

  「入口的安檢挺嚴格的嘛,而且連窗戶也沒有。」

  「嗯…啊。」志人君點頭。「對一流的研究所來說,這點程度是理所當然的,誰知道老鼠會從哪里鑽進來嘛。我先提醒你們,可別隨便跑出建築物。一旦擅自離開,就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回來了。」

  …喔…

  「嗯,不過這提醒其實也是多余的。」

  進入電梯,上了四樓。既然沒有窗戶,就不知道這棟建築--研究第一棟到底有幾層樓,根據直覺判斷,四樓大概就是頂樓。「在那等我。」步出長廊,志人君往吸煙室的地方一指。

  「我去跟博士報告,馬上就回來叫你們,可別放得太輕松啦。」

  志人君說完,就一溜煙地從長廊跑走。究竟哪個世界的主人會對客人下達「萬萬不可輕松休息」這種指示?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吸煙室的沙發坐下。玖渚在我旁邊坐下,鈴無小姐坐在我的對面。鈴無小姐從上衣內袋取出香煙,叼在口里,以打火機點燃。

  「啊啊,終于可以抽煙了。」鈴無小姐一臉恍惚地吞云吐霧。

  「嗯,淺野那家伙老愛刁念不許在車內吸煙。」

  「因為會沾上焦油的味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也對…我還想要是這里也禁煙的話該怎麼辦,太好了太好了。話說回來,我以為是更古怪的地方,雖然地點跟外側那圍高牆的確很古怪,不過內部還算正常,就像是大學校園。」

  「基本上來說是很像…不過這里可豪華了,一個人使用這麼大的建築物。」對租用兩坪公寓的我而言,這是打從內心的羨慕。「啊,不…使用這里的有三人嗎?」

  「對呀。」玖渚點頭。「志人、美幸還有博士三人。不過其它研究棟就是一人一棟。」

  「嗯。」我點頭。一如往常不可信賴的記憶力。「哎,就算這樣,還是一樣非常豪華。」

  「不光是建築物而已。」鈴無小姐以右手指尖旋轉香煙,接著又道:「接待者也很正常,就像是普通人吧?害我窮緊張半天。」

  「普通?」我頭一歪。「普通是指志人君嗎?我倒不這麼覺得基本上,十六歲就擔任研究助手這點,從普通的研究所來說,就很不普通了。」

  「因為我本來想的更怪。」鈴無小姐古怪地笑道:「例如以程序語言交談…忽然發瘋潑灑毒藥…白衣下面一絲不掛…我原本是想成這樣。」

  「你還真是想象力豐富」

  鈴無小姐對學者、研究者或科學家似乎成見頗深。若以這種觀點來看,志人君確實算得上是正常人。以刻板印象判斷他人絕非好事,但假使那是極度偏頗的觀點,反而會導向好的結果嗎?

  呃…這根本算不上是有意義的戲言。

  「對了,小友,我們乘機討論一下正經事吧。你接下要怎麼辦?到現在情況還挺順利的,但話說回來,現在這樣只能算是剛啟動軟件。雖然沒有當機,不過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敲鍵盤?」

  「唔咿…唔咿咿…嗯,人家也想了很多咩…」玖渚微微抬頭。「所以呀,要先去見見博士,聊聊天。其它問題暫且不提,請博士先讓人家跟小兔見面。」

  「那家伙是在第七棟嗎?」

  「對,這雖然不是一廂情願之事,不過跟小兔見個面應該不成問題。別看人家這樣,其實也准備了許多王牌哩。」

  王。。牌。。啊。。

  我一邊復述她的話,同時從那個單字想到了某位承包人。人類最強的紅色承包人。自信的具現,而且確實擁有超乎自信的實力。堪稱是卓越者、超凡者,名副其實的萬能王牌。喜歡變裝、喜歡漫畫,同時最愛惡作劇的麻煩大姊頭,但若是站在同一陣線,或許是相當值得信賴的人物。

  「小友,這次事件請哀川小姐幫忙的話,不是更輕松嗎?」

  「嗯…可是自己的事要自己解決,自己朋友的事去麻煩別人不太好喔。」

  「可是這就是那個人的工作…」

  在我們交談之際,志人君一如宣言,很快就回來了。

  「博士可以見你們了。」他催促我們。鈴無小姐不得不將還沒吸完一半的香煙朝煙灰缸拾熄,她似乎有些不舍。由于美衣子小姐囑咐我「盡量別讓鈴無攝取尼古丁」…所以就沒要求志人君讓鈴無小姐抽完這根煙。

  而且就算我說了,志人君大概也會置之不理。

  「往這里走,快!」

  志人君邊說邊在寬敞的走廊行進,接著在最后面的一扇門前停步。

  「可別做什麼失禮的行為啊。」他握住門把時微微側頭道。

  「尤其是你。」志人君指著我。

  「就我個人的觀察,你這小子相當怪異,所以你一句話都不許說。」

  「你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知道啦…我不會惹事生非,會是非分明的。」

  我聳肩答道,朝玖渚一瞥。玖渚沒有特別緊張或在意的模樣,表情跟平常一樣天真活潑。雖然不至于興奮過度,可是好象完全不把與「墮落三昧」卿壹郎見面當成一回事。這說起來也很正常,畢竟玖渚想見的是研究所第七棟的兔吊木垓輔。

  我歎了一口氣。

  「你們站好喔,那麼…」志人君說:「失禮了,博士。」

  房門于是開啟。

  志人君走在前頭,我們跟著進入房間。基于長廊的印象,原本猜想室內猶如一間病房,但完全不是這樣,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是一間極為普通的會客室。而他--斜道卿壹郎搏士就坐在那張圓桌后方。

  聽說他今年六十三歲,原以為是更老一點的人物,沒想到他跟我的猜想完全不同。盡管滿頭白發,但發量相當濃密,毫無毛發稀疏的傾向。肌膚縱使稱不上水當當,看起來仍十分有彈性。從他的外貌來看,就算他自稱五十歲,不,就算自稱四十歲都極其說服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凝視我們的眼神、表情完全不像是個老年人。相較于研究者的神情,更容易令人聯想到手腕高超的政治家。狡狯、老練,不禁讓人想到這些形容詞。

  斜道卿壹郎。

  室內充斥著足以震攝人心、攝服世人的凝重氣息。

  「呵呵。」老人笑了。「好久不見…七年沒見了嗎?玖渚大小姐,相隔七年了嗎?」

  聲音十分沙啞。話雖如此,絕非軟弱無力。猶如長輩靜靜呼喚晚輩的沉著語聲,若以一般的說法形容,就像是居于高位者所發出的聲音。

  「你換發型了嗎?這樣很好,比較像個小孩,玖渚大小姐。比七年前更像小孩了。」

  「多謝誇獎。」玖渚回答卿壹郎博士。「多謝贊美,受到博士如此熱烈的款待,還真是不勝欣喜。」

  「咦?你這好象是話里帶刺哪。」

  「會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吧?」玖渚聳肩。「不,既然聽起來是這樣,或許就是如此。」

  博士背后站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性。一名身穿套裝的女性,學生頭留到衣領左右,眼鏡后方射來事務性的視線…說得更白一點,就是冷酷的視線。看她沒穿白衣,應該不是研究員…既然如此,她就是卿壹郎博士的秘書--宇濑美幸小姐嗎?

  志人君離開我們,走到那位美幸小姐身旁,接著對她一陣低語,再朝博士低語一番。博士邊聽邊點頭兩、三下,最后又轉向我們。

  「那麼…呵呵呵,畢竟是七年后的重逢。」博士再度轉向玖渚。「七年的歲月在我這個老頭看來,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是對未滿二十歲的玖渚大小姐而言,就是相當長的時光了。你想必有許多話想說可惜我沒什麼時間,諸事纏身哪。」

  「有許多話想說?這恐怕是博士您想太多了,而且諸事纏身是彼此彼此。正如博士有事要忙,別人也有許多非做不可的工作。」

  「是嗎…是嗎?那真是皆大歡喜了,玖渚大小姐。不過,在我的世界,沒有產能的事可不算工作喔。哎,可是對小孩子而言,游戲就是工作。」

  「要說游戲就是工作,那也是彼此彼此吧?沒有產能也是彼此彼此。博士還在研究機械論說嗎?要是這樣,那可真是辛苦您了。實在是無謂的耗費,博士或許虛耗太多光陰在細節上了吧?」

  「這你就不懂了,玖渚大小姐。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啊。」

  「沒錯,正是如此,博士所言甚是,的確一點都不暸解。」

  玖渚猛力點了兩次頭。那模樣一點也不怪異,但也正因如此,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所認識的玖渚,不可能有這種對答。玖渚不可能出現這種一點也不怪異的對答。

  「博士已經放棄人工智能…或者該說是人工生命的可能性了嗎?聽傳聞說是如此。」

  「當然不可能,我怎麼可能放棄?只不過比我想的簡單,才故意舍近求遠,讓研究更臻完美。因為我只想創造高價值的完美作品。」卿壹郎博士隱瞞內心想法似的撇嘴道,十足壞心眼的表情。「我可不是以玩玩的心態在做研究,我不是那種游戲人生的藝術家。玖渚大小姐,你不該對一名科學家賭上人生和靈魂的工作妄下斷言。」

  「這恐怕又是博士您想太多了。對博士做的事多嘴多舌呀,才是絕望性地沒意義。」玖渚說完再度聳肩。

  這種態度跟我所認識的玖渚友不太一樣。倘若有人問我哪里不同,我也答不上來,可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逐漸在內心擴散。我知道現在不是理會這種事的場合,因此輕輕甩頭,揮去這種想法。這種時刻,就來想想光小姐的事吧。光小姐真可愛啊,她此時此刻在做什麼呢?

  「話說回來,玖渚大小姐。」卿壹郎博士話鋒一轉。「你祖父還健在吧?」

  「你說呢?」玖渚顯得有些猶豫。「你很壞耶,博士。這問題很惡劣喔。你應該知道吧?那次之后就被逐出家門這件事,應該有人通知博士才對。」

  「哎喲,這麼說來好象有。抱歉,老頭子年紀大了,記憶力難免不好。」博士不知為何神采飛揚地大笑。「人果然不能不服老哪。」

  「喔…原來如此,那研究方面不會退步嗎?」

  「不勞你費心,我可不想被你這種黃毛丫頭擔心。退化的只有記憶力,如今能夠替我記憶的媒體滿坑滿谷。只要思考力正常,絕對可以達成你祖父的期待,玖渚大小姐。」

  非常諷刺的語氣,非常惡劣的口吻。從他言談間的態度判斷,博士鐵定很不歡迎玖渚的造訪。

  相較之下,玖渚的回答也很類似,聽見兩人的對答,大概沒有人會感到友好的氣氛。

  沒錯,對卿壹郎博士而言,「玖渚友」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就連現在也是,表面上視她為客人,但終究只是一種形式。正如同對玖渚來說,重要的不是斜道卿壹郎,而是兔吊木垓輔,對卿壹郎博士來說,重要的是玖渚的祖父…或者該說是玖渚的家族,而不是玖渚本人。

  關于玖渚的家族--玖渚機關,無須多加說明,就是日本屈指可數的財閥之一…不,即使說是財閥的最高階級都不為過。相關企業、子公司加起來超過兩萬一千兩百家,不…事實上遠遠超過這個數目,乃是龐大的企業集團。只要過著一般人的普通生活,甚至難以發現自己就身在其巨影之下,玖渚機關就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影響力遍及全球,幾近妖怪的血統…而這個家族,亦是這間研究所的贊助者。

  倘若想象成梅第奇家族,大概很符合這種關系,總之玖渚家族對這種以個人為主體的研究中心,以及其它藝術、專門技術方面都不吝投資…甚至可說是對這類活動的金援行為超級積極。就連被世人評為「墮落三昧」的斜道卿壹郎,縱使是在荒山野地,之所以能夠大肆興建這種高級研究所,持續進行研究活動至今,都要歸功于玖渚家族的資助。對玖渚機關而言,這類資助當然不是擺擺樣子或一時瘋狂,更不是單純出于善心,對該研究所的成果與業績,玖渚機關指定的企業擁有優先采購權,或者透過專利使用費以及其它各種方式回本牟利。因此,與其說是贊助者,投資者這種說法或許更為正確。從玖渚家族選擇投資「墮落三昧」…還有其它五花八門的大量投資來看,他們可說是高風險投資者,但也正因如此,「玖渚友及其同行者」才能踏入這間研究機構。即使已經被逐出家門,玖渚友終究是玖渚家族的嫡系孫女,自然不能怠慢。對卿壹郎博士而言,根本不可能拒絕她的要求…是故目前的情況,說得白一點就是玖渚以權力為后盾強逼對方。這麼一想,博士的惡劣態度,以及志人君的不悅態度亦是情有可原。畢竟亂來的是我們。

  不過,這畢竟是以目前的情況來說…

  「對了,這位青年到底是誰?」

  博士突如其來地將矛頭轉向我。向我投來露骨至極的猜疑目光,甚至連手指都朝我比了過來。

  「我還以為玖渚大小姐定是與令兄一向前來,我滿以為玖渚大小姐的經紀人除了令兄以外別無他人。這種風流雅士居然還有第二位,真教人萬分驚訝。喔?是陌生臉孔嘛。是哪位名人之后?或者跟大小姐一樣是工程師?雖然看起來不像,莫非是『叢集』的成員之一?」

  「不是,阿伊是朋友。」玖渚若無其事地答道:「小直是全球第三的大忙人,不可能有時間到這種地方的。可是,他有跟博士打招呼喔,他說『舍妹可能會給博士添麻煩,一切由我負責,還請博士多加容忍』。」

  「這真是、這真是…哈哈哈。」博士這時頭一次發白內心地笑了。「看來他也跟以前一樣。玖渚直,完全沒變,還是那個調調嗎…呵呵呵,好久沒這麼開心了。真的好久了,玖渚大小姐。」

  老人像個孩子般喜悅,「言歸正傳。」接著忽地態度一變道:「差不多該談正事了吧?你我大概都到極限了,既然如此接下來就…」

  博士再度將視線轉向我。面對這道魄力十足的目光,我內心有些退縮,但並未表現在臉上。我的偽裝必然很成功,可是我的這種小成功對博士似乎沒什麼意義,他又續道:「可以請你的朋友離開嗎?畢竟是要談正事。」

  「是在說我嗎?」

  「你還聽不出來嗎?年輕人。」老人嗤嗤竊笑。「你的眼力不錯嘛,年輕人,真是好眼力。該說是跟咱們家志人不分軒轾嗎?果然是好眼力。」

  跟美幸小姐一起站在博士背后的志人君,表情突然一陣扭曲。他瞪了我一眼,但也只是瞬間之事,志人君立刻恢復正常,移開目光。

  「不過我們是要談專業范疇的事,我不認為這個要求有何不妥。好,可以離席了嗎?」

  「可是,這…」

  「正如博士所言,伊字訣。」

  鈴無小姐的手從后方砰一聲落在我的肩膀。我一回頭,只見她並未看我,銳利的視線對著博士。鈴無小姐嘻皮笑臉,一副樂在其中的表情,但我知道這是她的一號做作表情,多半是當成撲克臉使用。真正開心時,鈴無小姐是不會笑的。

  「伊字訣是未成年,而且伊字訣是局外人,再加上伊字訣是門外漢…所以不能聽大人談正事,我說得沒錯吧?博士。」

  「的確沒錯。」博士警惕地看著鈴無小姐。「你是誰?」

  「我叫鈴無音音,鈴铛無聲加上兩個音。我是他們倆的監護人。」

  鈴無小姐說完,推了玖渚一把,半強迫地將她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在她隔壁坐下。不,「坐下」這種形容或許太過優雅。「將屁股猛力朝座墊壓下」,或者「蹂躏征服了座椅」這種表現才勉強形容那股氣魄的五成,乃是極為豪邁的坐法。

  她接著向博士露出大無畏的神情。

  「因為我是監護人,當然有責任旁聽兩位的談話。沒問題吧?博士。」鈴無小姐揚起嘴角,擠出更加不懷好意的表情。「一點問題也沒有。痛哭流涕地沒問題,不不不,該說是感激涕零地沒問題。畢竟玖渚跟伊宇訣一樣是未成年,豈能在沒有監護人陪同的情況下,讓未成年少女跟博士這種大人物交涉,所以本姑娘陪同是天經地義。學識淵博如博士,德高望重如博士,同時身為玖渚友之友的博士,這點小事自然早就考慮過了,絕對會讓我旁聽。」

  「…」

  真不愧是暴力音音。如果讓她扮演顧人怨的反派角色,鐵定無人能出其右。再加上身材優勢,真是天下一品。所向披靡的反派角色。外表欠缺魄力的我實在無法跟她相比。

  博士聞言放聲大笑。

  「哈哈哈…誠如你所言,鈴無小姐。」博士頻頻領首,接著說:「誠如你所言,你所言甚是甚是。嗯,無所謂,就讓你在場。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另一位年輕人就麻煩到外面獨自消磨一個小時左右吧。」

  「好,這是你說的喔?」鈴無小姐回頭向我眨眨眼。

  「這樣可以吧?伊字訣。」

  「那就這樣了,反正也只能如此。」我兩手一攤表示同意,接著對玖渚說:「小友,那我就在剛才那間吸煙室。」

  「嗯。」玖渚回頭向我天真無邪地笑了。

  「知道了,阿伊,人家馬上就去,你待在那里別迷路喔。」

  聽見那句話,看見那張笑臉,我感到一陣心安。

  嗯,這是我所認識的玖渚友…

  「好,那志人君,咱們一塊到外頭等吧。」

  「喔,好呀,那我帶你到附近參觀參觀…聽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嘯「別像朋友樣若無其事地約我!」

  「開玩笑的啦。」我說完,將事情全權委托鈴無小姐,離開了那間會客室…

  

第二話

  現在是哲學時間…

  那麼,人類的心靈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舉例來說,不知是佛洛依德還是誰將心靈分為意識與潛意識,可是真的有如此分類的必要嗎?就算沒有潛意識的心靈,或者意識的心靈根本不存在,一切均是潛意識領域的思考,對我又有何不便之處?

  玖渚說心靈是腦袋瓜進行物理活動的結果,這大概是正確的。我還不至于藐視現代生理學到全盤否定的程度。話雖如此,倘若心靈此一概念是由腦部掌控,僅僅是基于神經細胞和突觸的電氣反應,人類與機械又有何差異的反對意見倒也不是無法理解,而我的感覺較為傾向后者;然而,這其實亦很類似先前提到的潛意識問題,我們不得不去想「認為機械與人類是相同的東西,整體又有何不便之處?」

  能夠以完美的邏輯與井然的程序解釋所有人類活動和人類行為,或者能夠制造出與其如出一轍的復制品,這又有何罪惡。「罪惡」這種詞匯能夠適用此種行為的理由又在哪里?西洋棋玩家沒道理非得要人類才行。就算完成漢諾塔的是機械的計算結果,誰也不會因此困擾。以無機物群集來表現有機物集合的行為,反倒是值得贊許之事,沒道理加以指責。盡管有人認為這是對神明的冒潰,是違反自然法則,但又是誰規定創造生命是神明才有的特權?話說回來,將山豬改造成家豬,跟以人工方式制造生命復制品或模仿品,兩者間又有多少差距?

  從倫理的立場來看,就連發明汽車都是多此一舉的行為,不是嗎?

  總而言之,就理論來說,人類的心靈能夠利用程序或應用軟件重現,這既已成為現今社會的一般常識。不,甚至幾乎已經達成。外觀與人類相去無幾的人工生命體即將進入實用階段,換成傳統一點的說法就是人造人這類東西。只要不計較成本,如今沒有科技辦不到的事。

  我想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就算像現在這樣不斷思考無謂之事,我的腦髓內部其實也只有零跟一在那里轉來轉去。

  只要肯花時間,這些都能透過程序語言或機械語言重現。這是好是壞,是空虛還是無聊,都不是我想表達的重點。

  我想說的是,正如這些事情最終都能用文章表現,為何我得這樣繼續迷惑。文章不是很簡單明暸的東西嗎?假使從某個遙遠的位置,例如從神明居住的天空之城向下眺望,我的思考是再明白不過的戲言。其中絕對沒有任何浪漫想象,絕對沒有任何奇異幻想,只有昭然若揭的事實;然而,我之所以繼續做那些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缺欠成效的事,我的行為之所以反復無常,換言之並非神明對人類下達某種錯誤指令,單純只是程序當機所致吧?從最初的最初就已經失敗,我的腦里莫非刻鑿著錯誤百出的文法結構?

  若然。。。。

  拷貝這種程序又有何意義?這種每天大量生產粗糙心靈(文件)的腦髓(軟件),到底具有何種程度的意義?不停誤會,不斷出錯,制造這種人類(應用程序),花費兩千年、四千年、六千年,最后復制出毫無進化、全無演變的生物體(硬件),究竟有何意義?

  就算真的做出這種東西,也只是注視鏡面彼方的自己,不是嗎?猶如窺視鏡面彼方、水面彼方,不就是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嗎?這種事想都不用想,無異是…這是…

  「呃…這是…什麼呢?」

  我暗思片刻,但想不出接續的話語。我又繼續思索一分钟,仍舊想不出來。看來這已是戲言玩家的本日極限。「哎呀呀。」我放棄思考,將背脊靠向沙發,抬頭盯著天花板。

  「嗯…勉強自己去想正經事果然很辛苦。」

  難得到這種研究機構,才決定思索一下這類題目(人工智能、人工生命之類的),還是不該打腫臉充胖子,這樣下去也不可能歸結出什麼偉大結論。思考這種行為,應該先想好結論再開始…今天倒也學到了這一手。歸納法這玩意沒那麼簡單。

  吸煙室。

  我被趕出會客室迄今已逾三十分钟。鈴無小姐跟玖渚,甚至連卿壹郎博士、志人君和美幸小姐都未曾離開房間,看來還要好一陣子才會結束。

  「被排擠了嗎…」

  我喃喃自語。

  唉,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也沒什麼感觸,尤其本人也不是很想擠進那個小圈子。

  我早就習慣被當成局外人,況且以客觀角度來說,把玖渚交給鈴無小姐比較安全。至少比起跟我這種危險分子相處,跟她在一起才是上上之策。

  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我凝望沙發前面的茶幾,上面擱著一個煙灰缸,里面只有鈴無小姐拉熄的那根煙。是焦油成分頗重的牌子。除了鈴無小姐以外,我沒見過其它女性吸這種牌子。呃…反正鈴無小姐的肺葉好象很強韌。應該不用我替她擔心。至少那個人不可能死于肺癌。

  「這麼說來,鈴無小姐好象不會喝酒哪…」

  不會喝酒的老煙槍倒是挺罕見的,不過仔細一想,這兩件事或許根本沒有關聯。一邊是呼吸器官,一邊是肝髒,完全是不同系統的內髒器官,並非可以合並思考的問題;話說回來,鈴無小姐的死黨美衣子小姐雖是酒國女杰,卻對煙味束手無策,總覺得這種極端里有某種關連性或因果關系。呃…這種邏輯本身也大有問題嗎?

  「好閒啊…一邊模仿宮本武藏,一邊跳跳機械舞嗎…」

  口里咕嚷著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想法,蓦地不知從哪傳來一陣馬達聲。那東西似乎逐漸逼近,聲音越來越大。宛如以前流行過的迷你四驅軌道車或搖控車的運轉聲,雖然馬達車聽起來很假,不過,這聲音到底是…

  我正想尋找聲音來源,剛要從沙發站起時,右腳就撞上了那個聲音源頭。那是約莫等于我身高四分之一的鐵塊,更正確來說是鐵制的圓柱體,底部裝有車輪和抹布似的東西。我就這麼保持半蹲姿勢,眼睜睜地看著圓柱體頑固、頑固、頑固地沖撞我的小腿肚。

  「…?」

  這是什麼東西?

  我腦髓里的壓縮檔並未收藏描述如此奇特物體的專有名詞。看著一邊運轉,同時「嗚咿嗚咿」地發出卡通音效的物體,盡管曉得那是某種機械,但仍舊無法判斷它有何目的…我試圖從上方壓住它,結果這個神秘物體驟然停止。我不自覺地將它朝反方向一轉,松手之后,這個神秘物體就一邊發出聲音,一邊朝前方駛去…

  「…?那是什麼?」

  「是掃除機器人。」

  滿腹狐疑地目送神秘物體X離開時,反方向傳來人聲。我一回,只見兩名跟志人君和博士穿著同款白衣的人物站在走廊前方五公尺處…

  其中一人長發及腰。而且不是一頭秀發,而是宛如古書里描寫的妖怪,出生迄今未曾保養,也從未使用過美發劑的肮髒長發。那頭駭人長發下的表情難以辨識,但發絲間依稀可見…唇邊蓄著濃密的胡須,想必是名男性…

  對照之下,另一人則留著相當清爽的發型。不過清爽的也只有發型,身材十分臃腫。白衣顯得很緊繃,很難說是結實健康的肉體。話雖如此,長相倒不至令人反感,該怎麼形容?

  甚至可說是相當俊俏,就像歐美黑白電影里登場的貴族。

  雖然不是美衣子小姐和鈴無小姐,這兩人也是頗為極端的雙人組,「什麼?」我邊想邊走向對方問:「呃…你剛才說什麼?」

  「不不不,沒什麼。」胖哥誇張地搖手。「因為你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那東西,就忍不住親切地解釋一下。那是掃除機器人,換言之就是業務用女僕機器人,哈哈。不不不,不可以笑嗎?不過那只是大垣君好玩開發的。」

  志人君做的嗎?那還真是了不起,我邊想邊轉向走廊另一側,但物體X業已杏然無蹤,大概是在走廊轉角拐彎了。

  「簡單說就是利用雷達和探測器查出垃圾和污垢的位置,朝目標自動前進…啥,因為某位仁兄用錢不知節制,咱們研究所也很捉襟見肘嘛。」胖哥這時譏諷地瞧了一眼長發男。

  「因為沒錢請幫傭,杞人憂天的大垣君才做了那個,嗯,確實也挺有用的…嗯,就現今社會來看,真是令人敬佩的少年,不是嗎?不過,可惜那個機器人沒辦法區分人類和垃圾。」

  「這不是根本沒用嗎?」

  這就是剛才沖撞我的理由?我跟垃圾同級?

  「人類和垃圾又沒有區別的必要。」長發男以極度低沉、細若蚊納的陰森聲音嘀咕。

  「這種東西根本不必區分,因為兩者是類似之物。」

  假如長發男的口吻跟胖哥一樣尖酸,我還可以應付則個,但他以極度平淡的語調講述這種事,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嗯,你說得很對。」一旦同意對方,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垃圾或汗垢。

  「哈、哈哈哈,你這家伙說話還是這麼毒。」胖哥打圓場大笑,揶揄長發男似的說:「你看你,把小情人嚇成這樣。要是惹他不開心,事情可就糟糕啰。」

  胖哥又將目光轉向我。

  「再怎麼說,這位可是那鼎鼎大名的玖渚家族的孫女的男朋友,是男朋友喔,你侬我侬的咧。咱們這種微不足道的研究員,小情人一根手指就足以彈飛哪。」

  「呃…」

  「哎呀呀,在下失禮了,忘了自我介紹。」胖哥滿臉笑意,半開玩笑似的將雙手擺在胸前,深深一鞠躬。「敝人在下我是這里的小小研究員,有幸受任掌理第五棟的根尾古新。」

  啊…我未置可否地點點頭。一邊點頭,一邊暗想既然這位胖哥是根尾先生,將目光轉向長發男。「我是神足雛善。」長發男似乎發現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他被頭發遮住的眼睛,但他似乎可以看見我),簡單扼要地說:「請多指教,小情人。」

  「啊…」我又未置可否地點點頭。

  神足在京都是很普通的姓氏,但在日本則是「罕見到出名」的程度。這位神足先生搞不好是京都出身。

  「你好,呃…請多多指教。」

  他們倆不但落差極大,而且都是超古怪、超奇異的角色,我不知該采取何種態度。若要配合根尾先生,就必須熱情如火,但這麼一來,就難以配合神足先生。令人左右為難的熱情與冷漠,不過我覺得自己也不必為此煩惱,無須勉強自己配合這種人。「那我先告辭了。」

  我丟下這句話,准備回吸煙室。

  「喂喂喂喂喂,別這麼無情嘛,別這麼冷淡嘛,好寂寞耶。」胖哥…不對(仔細一想,這種稱呼有點失禮),根尾先生說完追上來,大刺刺地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你很閒吧?既然如此,我們聊一下嘛,大人物。」

  「…我並沒有很閒。」

  「在那里嘀咕什麼腦髓啦、人工智能啦、心靈這些怪東西的家伙,不閒才怪。」神足先生靜靜說完,也在根尾先生旁邊坐下。「而且想學宮本武藏跳機械舞的人,絕對不可能很忙。」

  「…」

  嗯,剛才的獨自被聽光光了。看來對方觀察我好一陣子,太專心思考而忽略四周是我的壞毛病。至少在敵陣(…這種形容應該沒錯吧?)中央,粗心不吝是愚蠢。能夠在這種地方粗心的角色,大概也只有紅色承包人。我決定稍稍反省一下。

  話雖如此,居然叫我「大人物」嗎?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正如我們借助小豹的力量調查對方,他們大概也查過我們的背景。卿壹郎博士剛才假裝對我和鈴無小姐一無所知,故意說什麼以為來的一定是直先生,果然是演技。

  這麼說來,志人君之所以不知道我和鈴無小姐,就是為了強化這種演技的伏筆?騙敵須先朦騙伙伴,嗯,原來如此,真不愧是「墮落三昧」,的確相當老練。我朝會客室獻了一眼,開始有些佩服那位老先生。蒙騙伙伴…這種事其實比想象中更難。

  「…所以呢?兩位有何指教?」

  「喲,你這樣說,咱們也很困擾哪。唔,神足先生?」

  「…」

  神足先生對根尾先生的詢問毫無反應。

  「哎呀呀,你這家伙也真冷淡。我真是又寂寞又孤獨喲。」根尾先生毫不介意,臉上揚起綽有余裕的笑意,再度轉向我說:「既然如此,好,就聽我說說話如何?」

  「你想說什麼?…」

  「你想聽什麼?」根尾先生晃動肥嘟嘟的雙頰笑道:「我就說你想聽的,就說你想聽的吧。」

  「…」

  「嗯?…什麼?怎麼?你怕了?莫非你怕了?」

  「我沒什麼好怕的。」我靜靜地回答:「我沒有害怕的理由。我只是不信任多嘴饒舌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人,肯定有所企圖。我不喜歡別人有所企圖。」

  「你說話也挺毒的嘛。」根尾先生咚一聲拍打自己的額頭,這位仁兄的每個動作都很誇張,簡直是演過了頭…

  「先不管信任與否,你應該有些話想聽吧?例如兔吊木先生的事?」

  「…」

  「咦?怎麼了?你想聽吧?想聽兔吊木垓輔的事吧?」

  兔吊木垓輔。

  我並不打算反應,可是一聽見這個名字,肩膀不自覺地微微抖動。在根尾先生眼里,這大概就是肯定的暗號,「好!我知道了。」他誇張地擊掌。

  「說得也是,你們是來見兔吊木先生的嘛。想聽兔吊木先生的事也是理所當然嗎?天經地義、理當如此。哎呀呀,兔吊木先生可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呢,不,何止是人才,根本就是曠世奇才,那個人…」

  「是變態。」

  神足先生非常肯定地打斷根尾先生的台詞。我朝神足先生一看,不畢竟表情被頭發遮住,想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的語氣跟剛才一模一樣,總之完全沒有責備或犀落他人的模樣,一副這是不移至理的態度。

  「那家伙是變態,絕對沒錯。」

  「原來如此。」

  我也只能點頭。

  這麼說來,志人君也對兔吊木做過同樣的評論,可是,批評在相同機構共同生活的同事是「變態」末免有失體統。這里確實是非比尋常的化外之境,所長甚至被稱為「墮落三昧」,但正因如此,就連這種地方都如此看待的兔吊木「害惡細菌」垓輔,究竟又是何等人物?

  我的想象終于到了窮途末路。

  「用變態太過分了啦,神足先生。再怎麼說,變態這字眼都太過分了,說話也該有個分寸。」根尾先生砰砰拍打毫無反應的神足先生肩膀。「的確有點奇怪,畢竟到這里之后,從未走出那個第七棟一步,真是敗給他了。暧,不過我想他應該也不是博士那種研究狂…」

  「是從未走出嗎?」

  難道不是被囚禁嗎?原想如此反問,最后還是忍了下來。此時此刻辯贏根尾先生毫無意義,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辯贏他。老實說,我對這種多嘴饒舌,而且超愛演戲的耍寶男一點辦法也沒有,應付某位黑暗突襲小姐還比較容易。

  「對了對了,說到兔吊木先生,有一個相當有趣的小故事。」根尾先生一副突然想到似的擊掌說:「那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有兩只豬啊…」

  「你想說什麼,根尾先生?」

  根尾先生再度被人打斷。這次的犯人不是神足先生,我朝聲音來源一看,只見志人君一臉不悅地杵在那里俯視我們三人,鈴無小姐則站在志人君后面。既然如此,雖然看不見身材嬌小的玖渚,不過她鐵定就站在鈴無小姐背后。

  「喲,大垣君。」根尾先生滿臉笑意,裝模作樣地舉起單手向他敬禮「工作辛苦啦。」

  「你倒是工作得很輕松嘛,根尾先生。」志人君略顯生氣地加強語氣道:「你在說什麼?你剛才是想跟這小子說什麼?」

  居然叫我「這小子」。

  「沒什麼,不是什麼要緊事,一點都不重要。我根本啥都沒說,因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嘛。只不過打個招呼,說聲嗨而已。對不對,神足先生?我說得沒錯吧?」

  「我不知道。」

  神足先生泠冷地丟下一句,接著從沙發站起。他掠過志人君旁邊,朝長廊后方走去,大概是要去博士的會客室…

  「喂喂喂,真是傷腦筋耶。唉,你怎麼丟下我不管?等等我嘛。」根尾先生也隨神足先生抬起龐大的身軀。

  「去…神足先生真是個急性子。喂,少年郎,這次就到這里。我經常在所內遛達,搞不好很快就能碰面。屆時再聊吧,下次要好好聊聊喔。」

  他不理會志人君,接著朝鈴無小姐和玖渚兩人行禮。

  「哎呀哎呀,兩位美麗的小姐,請在咱們『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好好玩玩哪。」

  腦袋瓜低到令人懷疑他要撲向地板,接著抬起身體,狂放恣肆地咧嘴一笑…

  「那再見了。」根尾先生向我說完,徑自朝神足先生追去…

  「伊字訣,那個人是誰?」鈴無小姐錯愕地問:「本姑娘好久沒被稱做美麗的小姐了。」

  「人家也是。」玖渚也愣頭愣腦地盯著根尾先生的背影。「他到底是誰呢?阿伊。」

  「根尾古新先生…他前面那位頭發像皮膚一樣的是神足先生,神足雛善先生。」

  話說回來,他剛才是說「那再見了」嗎?這是預期將再碰面的道別語。確實是偶遇率相當高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倒是樹立了無謂的敵人。

  「唉…」志人君佒佒不樂地歎氣。「那兩人真是魯莽…身為本所的研究人員,居然跟這種家伙交談、跟這種家伙說話,只能用愚昧一詞形容。」

  咦?我好象被人羞辱了?

  我不理會仍舊喃咕不停的志人君,對他后面的鈴無小姐問道:「情況如何?」嗯?…我也感染了根尾先生那種誇張的說話方式。「超順利喔。」鈴無小姐似乎也身受毒害,一副想要摟住我似的攤開雙臂,裝模作樣地說:「應該可以拭目以待吧?總之對方答應讓我們見兔吊木垓輔。」

  「對呀,阿伊。」玖渚搖晃藍發說:「現在正要請小志帶我們去見小兔。」

  「不許叫我小志!」志人君停止獨白,冷不防轉向我們。「你們別跟我裝熟!我不管你們跟博士有何關系,別跟我攀親帶故!」

  「可是仔細一想,的確是小志哪。」我煞有介事地點頭。「十九歲的人叫十六歲的人時,有加上一個『小』字的義務。」

  「胡說八道!你們在搞笑嗎?你們倆在搞笑嗎?嗯!?」志人君對我怒吼。「給我放尊重點!莫非你是在拐彎取笑我叫…」

  「我應該沒有拐彎才對,不過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也明白小志的心情,可惜這並非我一人所能決定之事。」

  「如果真的不喜歡『小志』的話,那人家就叫你『靈芝草人』好了。」

  「不准!你們要是再跟我裝熟,我真的要生氣啦!」

  「知道了,小志。」

  「了解,小志。」

  我和玖渚剛說完,就同時慘遭鈴無小姐的暴力攻擊。

  

第三話

  想不到離開研究棟時---換言之為了離開建築而通過玄關時,也必須刷卡、輸入密碼,以及進行聲音和網膜辨識。不光是進入,就連離開也必須經過如此繁復的手續,真是嚴密嚴密再嚴密,固若金湯,無懈可擊。進入第一棟時,志人君吩咐我們:「別隨便跑出建築物。」看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第七棟往這里走。」志人君一邊前進,一邊粗聲粗氣地說:「去…為什麼我要帶這一群家伙…怎麼想這都不是我的工作。」

  玖渚友和我走在他后方數步。

  「我在這里參觀一下,偵查偵查。」鈴無小姐如此表示,仍在第一棟徘徊。鈴無小姐本身的好奇心很強,或許是想乘機看看什麼東西吧。目前正由美幸小姐帶她游覽。美幸小姐美則美矣,好在不是少女,嗯,應該不會出亂子。

  「話說回來,小友。」我向身旁的玖渚說:「你究竟跟卿壹郎博士說了什麼?想不到這麼快就讓你們見面,這麼說可能有點悲觀或消極,我原本以為博士會向你大發牢騷。」

  「對呀,嗯,正是如此。就人家的角度來看,事情是一如預料,可是這種一如預料反而怪怪的。」玖渚摸著剛才被鈴無小姐攻擊的后腦勺說:「博士大概很有自信。」

  「自信?」

  「沒錯,對小兔有自信咩。博士果然是這種人…真的越來越鑽牛角尖了。畢竟發生了很多事,倒也不能怪他。研究者…不對,那就是學者的性格喔。與其說是性格,或許該說孽障比較正確。」

  玖渚顯得有些怅然,猶如即將失去某種珍貴事物的惋惜神色。「話說回來…」我不知該對這樣的玖渚說什麼,困窘地轉開目光,改變話題。

  「這種荒山野嶺怎麼拉電線?這里有電線嗎?自來水跟瓦斯呢?電話線或許有。」

  「天曉得。嗯,是怎樣呢,小志?」

  玖渚問志人君。「哈!」志人君索然無味地嗤笑,他大概已經適應這個稱呼,盡管一臉不悅,終究沒有反駁。

  「那是這個啦。」他朝旁邊的建築物一指。「八成都是自行發電。研究跟實驗的耗電量很大,雖然也有公共電線,但不足的部分還是得自行設法。」

  「喔!!那這棟建築物是…」

  「第六棟。」

  「第六棟內部是發電廠嗎?因為不是研究設施,原本還在想是干什麼的,喔…」我抬頭一看。乍看下跟剛才的第一棟和其它建築物差不多(也沒有窗戶)。「里面該不會塞了核子反應爐吧?」

  「怎麼可能做那麼危險的東西?白癡!」志人君輕松推翻我的疑慮。「是氫發電啦,氫發電。」

  「什麼是氫發電?」

  「就是用氫來發電嘛,這種事聽名字不就知道了。」

  非常簡略的說明,但志人君似乎不願多加解釋,再度轉向前方,默默走在好象是進行「氫發電」的建築物與杉樹林之間的悠閒空間。兔吊木居住的第七棟大概是在第六棟的對面。既然數字是最新的,第七棟就是最后才建的嗎?

  「不過,建築物與建築物靠得其近…」我一邊回想研究所的配置圖,一邊喃喃自語。

  「萬一發生地震或火災,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唔咿。」玖渚看著第一棟和第六棟,贊同似的領首。「對呀,這大概是土地結構上的問題。山坡地有建築法等等的問題時,這是人家聽小直說的。不過,應該比東京好吧?」

  「嗯,這倒也是。可是你不是既沒去過,也沒看過東京嗎?」

  「阿伊也沒有呀。」

  「可是我去過休斯敦喔。」

  「也沒什麼了不起咩。」

  的確如此。

  我不覺抬頭,云層比剛才更厚了。明明還是黃昏,天空既已不見一絲日光,跟夜晚一樣黑壓壓的。足以稱為陰森的漆黑云朵布滿天空。

  …就在此時。

  玖渚「砰咚」一聲撞上我的背脊。

  「啊嗚,對不起,阿伊。」

  「不,沒關系。」我退向一旁,讓玖渚先走。「我也在發呆,看了一下天空。」

  「咦?啊,對呀,天氣不太好耶。好象快下雨了。嗯,小志。」

  「什麼事?」志人君反問,可是語尾並未揚起。「莫非你在叫我?」

  「嗯,這里標高是幾公尺?看起來比云朵矮一點。」

  「誰知道?」志人君苦不堪言地歎氣。我也不便指責他人,可是志人君年紀輕輕,歎氣聲聽來卻像歷盡滄桑。「我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

  「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標高多少嗎?」

  「唔咿。」玖渚雙手抱胸。志人君再度感歎,慢吞吞地前進。嗯,志人君也終于明白玖渚是難以應付的角色。對玖渚生氣,只是讓自己更加疲憊罷了。

  「阿伊,怎麼了?快走呗。」

  「啊啊,說得也是。」

  我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向后一瞥,再追上玖渚。我們后面是杉樹林,看不見任何人影。

  「…」

  我當然不是因為抬頭看天才跟玖渚撞在一起。我沒有風雅到如此熱衷欣賞烏云的地步。

  就算看見灰蒙蒙的天空,我也頂多想到「啊啊,天空灰了,真的灰了。」我突然停步不是為了看云,而是感到身后有某種詭異的氣息。倘若「詭異的氣息」這種表現太過含混不清,那我再說得具體一點吧。

  我感到有一道視線從背后射來。

  我不確定那是真的視線,總之有種「被人注視」、「被人觀察」的感覺。話雖如此,正如適才在第一棟未能及時察覺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的登場,我對這種事沒有特別敏感;雖然沒有,但反過來說,也沒有特別遲鈍。既然有所感覺,我想十之八九不會錯。

  然而,究竟是誰?我最先想到的是卿壹郎博士及其下的研究員(例如剛才的神足先生或根尾先生),不然就是博士的秘書美幸小姐,但應該不可能。志人君這位了不起的監視人員就在眼前,根本沒有雙重跟監的必要。

  「小友,你最近做了什麼壞事嗎?」

  「沒有耶,人家最近很乖。」玖渚滿臉疑窦地回答。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做壞事的話,阿伊要處罰人家嗎?好興奮耶。」

  「不,沒做就好。」

  玖渚這陣子確實都窩在城咲的大樓進行某種詭異的作業,並沒有這類活動。就算那個「某種詭異的作業」本身大有問題,我想也不會有人為此追到這種深山窮谷。

  莫非是某種動物?我將想法朝現實方向修正。這種解釋雖然有些牽強,但終究是唯一的合理解答。研究所周圍有一堵高牆,若是動物的話,大概也只有鳥類,既然如此,我連鳥類的視線都能察覺嗎?這又是一次能力大躍進,不過已是非人類范疇的能力。

  「真是不二價的戲言…」

  擁有此種能力者,一位紅色承包人就夠了。

  在志人君的帶領下,我們穿過第六棟旁邊,拐彎之后,第七棟就躍入眼前。果然跟其它建築物一樣,沒有窗戶,宛如骰子般的建築物。尺寸比第六棟的發電廠略小,高度看起來差不多。

  「嗯…」

  就在這棟建築物內啊…集團中負責破壞活動的「害惡細菌」兔吊木咳輔。

  玖渚不知為何牽起我的手。我朝她望去,只見玖渚跟我一樣若有所思,抬頭注視第七棟。我雖然不知她為何握住我,姑且還是反握回去。

  「你們倆干嘛杵在那里?」志人君莫名其妙地問:「喂!不是想見兔吊木先生嗎?快點跟上啦。」

  志人君既已抵達玄關,在卡片閱讀機前面不耐煩地雙手插腰,用力瞪地。我握著玖渚的小手,朝他走去。

  「我先警告你們…不論發生什麼都與我無關。我絕對不會插手喔。真是的,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幫你們的。」

  「幫我們?什麼意思?」我聞言脖子一歪。「小志,你說話還真是教人摸不著頭緒。」

  「你們煩不煩呀…小心我跟那個黑姊姊告狀。」志人君郁郁寡歡地啾了我一眼。

  「去…老叫我做這種工作真是差別待遇。唉,罷了罷了。總之,不論兔吊木先生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幫你們的。這點你們給我記好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志人君。」我又問了一次。「我們又不是去見漢尼拔博士。難道兔吊木垓輔會吃掉我們的舌頭嗎?」

  「…」

  我只是開開玩笑,但志人君卻嘟嚷:「大人英明咧,神探可倫坡。」接著將卡片插入讀卡機。輸入密碼,說:「大垣志人,ID是 ikwe9f2ma444。」

  厚重的門扉緩緩開啟,志人君當先進入,我和玖渚也跟著進入。「去…居然遇上這種事煩死了啦。」志人君喃喃自語,快步朝長廊后方前進。

  「在四樓。」

  志人君扔下這句話,用鑰匙打開走廊底端的鐵門,登上門后的樓梯。

  「不搭電梯嗎?旁邊不就有了。」

  「兔吊木先生不喜歡電梯啦。」志人君頭也不回地說:「從傳動軸到包廂都被他分解了,幾乎沒使用任何工其就拆毀了。」

  「…」

  我瞥了玖渚一眼,她緬懷似的瞄咕:「小兔一點兒都沒變哩。」看來那並非打趣或隨口說說。原來如此,「變態」的「破壞專家」嗎?我感覺終于窺見兔吊木垓輔的一小部分。

  我們爬完樓梯,抵達四樓,志人君又用另一把鑰匙開門,進入一條白色長廊。卿壹郎博士的第一棟研究所中樞帶有大醫院的氣氛,第七棟則有大學校舍的感覺。這亦是由于這個空間缺乏人類氣息,沒有現實感,宛如置身主題樂園的詭谲感。

  志人君立刻從長廊上並列的房門中選出一扇,站在前面。待我們抵達,志人君有所覺悟似的敲門。

  「…」

  沒有響應。志人君皺眉,再度敲門。可是仍然沒有響應,室內安靜無聲。

  「怪了,博士應該有通知才對。」

  「也許正在睡覺吧?」

  「白癡…都接到通知了,怎麼可能在睡覺。」志人君有氣無力地看著我,接著又敲了一次門。「…真是怪了…」

  志人君繼續敲了一會兒,最后終于放棄,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握住門把。「我是大垣,我要進去啰,兔吊木先生。」他先表明身分,再將門向外一拉。

  室內空無一人。

  待志人君進入,我和玖渚亦魚貫而入。我一時對室內陳設微感吃驚。非但空無一人,而且除了正中央的一把折迭式鋼椅外,室內空無一物,我並沒有誇大,真的看不見任何物品。

  宛如剛剛完工,尚無人涉足的大樓,空空蕩蕩…對,就是非人類的空間。

  「志人君,」我問他:「這里是什麼房間?」

  「咦?是兔吊木先生的私人房間。沒有工作時多半待在這…」

  私人房間?這個房間哪里有所謂的私人生活?這里根本就找不到半點私人生活的影子吧?我無意識地漫步在這間六坪左右,空無一物的寬敞房間。

  「喔…這就是小兔的房間呀…」玖渚也學我在室內漫步。「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嗎…嘻嘻嘻。」

  她兀自點頭不已。這亦是兔吊木的風格嗎?「變態」這個形容詞似乎越來越傳神了。

  不,如果這叫風格,我想或許已經可以稱為「病態」。

  志人君極度焦慮。先是不知所措地環顧室內,接著用力拍打牆壁。牆壁大概裝了吸音板,發出「喀」一聲毫無魄力的聲音。

  「混帳…該不會是逃走…」

  志人君咕哝到一半。

  「本人並沒有逃。」

  聲音從房門方向傳來。聽起來十分尖細,猶如雌鳥般的高昂語聲。

  「志人君,拜托你別說這種失禮,而且錯誤的事,好嗎?只要正確,失禮也無妨。只要有禮,錯誤我亦能原諒。然而兩邊都做不到的話,那可就無法容忍了。完全無法容忍哪,志人君。莫非你認為我有什麼非逃不可的理由嗎?」

  志人君回頭,我回頭,玖渚也回頭。

  那里有一個人,一名白衣男倚著門緣內側站立。

  第一眼的印象是跟年輕外貌不甚搭調的白發。體型中等,手腳細長。身材十分英挺,但白衣因此顯得過短。雙手分別戴著絲質白手套。五官乍看有些陰柔,不過下鄂的少許胡渣消除了娘娘腔的氣息。橘色太陽眼鏡,以及眼鏡后方的雙眸。那雙眼笑容可掬,但瞳孔深處毫無笑意。

  這就是,這家伙就是…

  「吐…吐吐吐。」志人君一陣結巴,好不容易說出他的名字。「吐、兔吊木先生…」

  「對,就是兔吊木先生喔。」兔吊木豪邁地咧嘴一笑。「本人就是兔吊木垓輔。」

  「那、那個…」

  志人君向后退了一步,轉向兔吊木。那副模樣俨然像是「面對肉食獸的怯懦小動物」,就算如此形容亦不誇張的回然大變。實在很難相信他就是剛才那個拍打牆壁,出言咒罵的人,志人君在兔吊木面前徹底萎縮。

  萎縮。

  沒錯,這絕非敬意或敬畏的表現。盡管非我所願,但我非常明白志人君的心情。如同自我心情般地理解,理解到令我生厭的程度。因為我對這位兔吊木的感覺,本人初次面對兔吊木垓輔的感想,恐怕跟志人君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轍。

  話雖如此,志人君也好,我也好,當事人兔吊木垓輔完全不屑一顧,甚至連我們的影子都不放在眼里,目光只俯視一個方向。那方向無庸贅言,就是那個方向。那里別無他人,怯生生地站著一名藍發少女,正揚起下頭仰視兔吊木的雙眸。

  兔吊木重新扶正太陽眼鏡,右唇一撇,「…喲!死線之藍。」說完故意深深一鞠躬。

  猶如成年男子向年幼少女俯首稱臣的異樣光景。

  「兩年沒見了,我沒記錯吧?咦?你換發型了嗎?真是越來越可愛了。那件大衣怎麼了?那個意義非凡,彌足珍貴的回憶。呵呵,不論如何,能夠這樣與你久別重逢,我真是感激涕零,感動萬分。」

  「正確來說是相隔一年八個月十三天十四小時三十二分十五點零七秒喔,不過重逢到現在又過了十七點八二秒。嗯,對呀…我也很高興能夠這樣重逢。」

  他的昔日領袖如是說。

  「真的好久不見了,害惡細菌。」
本帖最後由 kaisiyu 於 2010-2-2 02:03 編輯

第一天之三  藍之籠

          


第一話

  「那個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語似的向我說:「……究竟是何許人也?那娘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嗯?」花了好些時間才察覺他是對我說話,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說她不是小鬼嘛。別看她那個樣子,其實已經十九歲了。」

  「……喔。」

  正常情況下,志人君此時該出言頂撞,他卻只是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地點是第七棟四樓吸煙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們都不吸煙,只是在此消磨時間;話雖如此,時間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會自行消磨,是故這種表現也不太正確。真要說起來,我們或許是為了避免被時間消磨而堅守于此。這是百分之百錯誤的假說,可是十分適合用來解釋目前的情況,是相當不錯的比喻。

  我朝走廊后方瞟了一眼,焦點鎖定在一長排門扉里的其中一扇,試圖凝視房門的另一側。不過畢竟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也不像某昨小島上的占卜師擁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視房內的情況。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線之藍」和「害惡細菌」在那里面談論某事。

  我無從揣度兩人對話的內容,我對那種事一無所知。

  「……兔吊木垓輔嗎……」

  我語聲輕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紀應該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頭白發是后天染的或是少年白,總之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有一種輕佻浮滑的氣質,光憑這種氣質就能斷定他這個人絕不簡單。比如某處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線,那麼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屬于彼岸的人。

  一如紅色承包人,一如藍色學者。

  「喂,你說呀,你倒是說說呀。」志人君這次略微加重語氣道:「那個叫玖渚的娘們,到底是何許人也?我在問你,你告訴我嘛。」

  「……你認為我知道答案嗎?」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湊過來說:「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先生對等交談的人,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垓輔站在同等立場說話的人,我可是頭一回見到哪。咱們這里的所有人……就連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們曾經是『業集』的同事,這也未免……」

  「這種說法有點不對。」我出言糾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並非對等的伙伴。以階級來說,玖渚的地位高于他,因為那丫頭是『集團』的領袖。」

  「……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就連我都還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聳聳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戲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發一靠,接著又重復第三次相同的問題。「所以……她究竟是何許人也?」

  「……你因為我知道嗎?」我也還以相同的答案。「你以為我知道這種事情嗎?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嗎?」

  我默不作聲,沉默于是變成一種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認識那種玖渚。與兔吊木垓輔對峙、交談時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線之藍」這種不穩妥、極端危險的名號的玖渚友。與那種東西相較,初次見面的人還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至少還能斷定對方乃是人類。

  至于「死線之藍」……甚至連這件事都無法斷定。

  「……」

  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在看什麼?

  不,不對,不是這樣。應該說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倘若要說戲言,這無疑就是此類。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截至目前為止,待在那丫頭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東西?不對,我究竟有沒有一次,或者有沒有一瞬間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過?正如那個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沒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終于知道自己對兔吊木,甚至是對集團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為何。那並非嫉妒、羨慕或憧憬一類的高級情感,而是讓自己陷入自我厭惡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煩躁不堪的絕望感,是對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極的無力感。

  「喂,你沒事吧?」

  志人君的呼喚讓我回過神來。猛一抬頭,只見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嗯,我沒事。」

  我搖搖頭說……「完全沒事。」

  「真的嗎?你的表情看起來超悲怆耶。」

  就連這位志人君都替我擔心,那想必是無與倫比的悲怆度。鐵定是可用摻不忍睹來形容的表情。盡管我自己無法想象,絕對就是如此。仿佛遭人背叛的這種心境,肯定有這種水准。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勁了。」

  低語完,我再度搖搖頭。接著以兩手用力拉扯雙頰,轉換心情。疼痛化為清水,喚醒沉潛的意識。好,煩惱與思考暫且拋諸腦后。現在,目前就先隨波逐流吧。自覺也好,不自覺也罷,我能為玖渚做的也只有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咦?什麼跟什麼?」志人君訝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不想回答的話就算了。我只是隨便找個話題聊聊,加上覺得你這麼年輕就待在這種地方很奇怪。」

  「這麼年輕?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響應,並未繼續追問,但志人君又開口道:「我喜歡那個博士。」

  「那個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廢話!雖然被世人稱為什麼『墮落三昧』,可是那個人很厲害喔。我不曉得那個玖渚是何方神聖,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吧?」志人君轉向我。「你也是因為喜歡那娘們,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麼喜歡討厭的……這種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緩緩地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雖然並非絕對,但是沒這麼簡單。要是真的這麼簡單明了,那就幫了我一個大忙啦。」

  「……」

  「不,或許其實更為簡單吧?搞不好其實更簡單。簡單到無法理解。簡單到明了故而復雜難明--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那丫頭偶然在我面前出現,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現--說不定只是時機剛好。喏,就像數位時钟。乍看下數字一個不少,可是呀,本質也僅止于此,或許其中沒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說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糾正一下你的一個觀點。我不是那丫頭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常常被人誤會。我們不是這種關系,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別耶。」

  「朋友這種關系沒有什麼感情太好的問題吧?況且友情與性別無關……總而言之,雖然不曉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歡這種稱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歡被稱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雙手抱胸。

  「……確實不太愉快。」

  「這當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愛的想法不是我的風格。」我雙手一攤。「老實說,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樣的娘們?」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學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應該是十五歲吧?名叫西條玉藻,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長得挺可愛的潑辣少女。我愛她愛得無法自拔,經常結伴去吃霜淇淋,不過老是讓她請客。霜淇淋給她,我只吃酥皮卷筒。唉,誰叫我愛得比較深。」

  「……聽起來有夠假。」

  「因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個大騙子。」

  「而你是個大包子。」

  「對對對,肚子餓的時候就像這樣桿起面皮,再一個個包上餡料……聽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為什麼要在這里陪你唱雙簧啦!」

  「不,其實我也沒期待你會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開什麼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佛然不悅。「反正你這種人……啊,這麼說來,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問過吧?之前就只有你沒報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們的言論聽來,卿壹郎博士理應對我們做過事前的調查,當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沒能查出?也許是認為玖渚友的跟班無須稱謂。

  啊,不,不對。無論對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視為「玖渚友一行的導游」,故而完全被蒙在鼓里嗎?志人君剛才對博士表示了非比尋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還說得出相同的見解嗎?身為騙敵前先遭蒙騙的伙伴。

  「……」

  嗯,大概說得出。況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喂,干嘛?你沒名沒姓嗎?」

  「呃……名字是幽靈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應還十分不識趣。

  「呃……換句話說……正因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確。」

  「……」

  「伊館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對我萬念俱灰,垂首一聲歎息,「反正你這種人啊,」就自顧自地轉回話題。「你這種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處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事讓你理解還得了?」

  「也對,誰都不希望別人輕易解讀自己的心情……這麼說來,我今年四月就遇見一個能夠透視他人內心的占卜師,」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游戲嗎?」

  「要細分的話,這不是吹牛皮,而是戲言。簡單說,不管是志人君還是我,內心思維在那個人面前就無所遁形。」

  「是心理學高手嗎?」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釋。「原來也有這種見解。」我點點頭。「志人君覺得這種人如何?」

  「什麼如不如何,當然很討厭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問題。「至少誰都不喜歡被他人洞悉內心的想法,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問你的心情,而是問你覺得對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覺。」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種方面而言。」

  「……方便嗎……或許吧。」

  聽見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點點頭。要是那位占卜師聽見,大概會對我們出言反駁。

  啊啊,這麼說來。

  那位占卜師雖然有讀心術……卻無法解讀玖渚友的心靈嗎?無法解讀的原因,我想是由于玖渚友的心靈太過深奧。相較于常人,玖渚的腦髓隨時都在處理極其龐大的情報,無法輕易解讀亦很正常。

  就在此時,先前的神秘物體X……不,如今業已不再神秘的那台業務用女僕機器人從吸煙室旁邊穿過。鐵制圓柱這次沒有將人類當成垃圾,朝長廊后方筆直離去。原來如此,每間研究棟內都有那種機器人嗎?

  「志人君,聽說那個業務用女僕機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雙眉一皺。「那……呃……是沒錯,誰告訴你的?」

  「根尾先生。」

  「--那個家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饒舌。」

  「叫前輩那個家伙成何體統?不過真了不起,能夠做出女僕機器人實在很厲害。嗯,雖然我比較喜歡傳統型女僕,可是那種新穎型的也不錯。」

  「不許叫它女僕機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這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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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SpookyE,上遠野浩平的小說[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雙手可以發射電磁波,對他人進行洗腦以及篡改記憶活動

  *2:清涼院流水的小說[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里的一名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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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人君並未特別得意或自滿,反倒是一副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誇耀的摸樣說:「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做得出來。」

  「說的也是,這就是它與傳統型女僕的差異。」

  我頻頻點頭,我還是喜歡傳統型的。

  「……喏,志人君,我還有一個關于女僕的問題。」

  「是什麼?」

  「我聽說兔吊木從未離開過這里,是真的嗎?」

  「姑且不管這是哪門子關于女僕的問題……」志人君愕然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當場片刻。「……媽的,那個家伙。」

  「所以說,叫前輩那個家伙成何體統?」

  「那個家伙就是那個家伙,男人當然就是家伙,我沒有錯。而且要談前輩后輩的話,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輩,因為我的資歷比他久。根尾先生是這里最資淺的……你是說真的,這又怎麼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離開這里,對你來說有何不妥嗎?」

  「不,倒不是這樣……」我隨口岔開話題。「不對,這里還真是怪人集中營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說,就連你也稱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視老師也是。真是人才濟濟,英雄輩出,恆河沙數。『墮落三昧』並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嗎?」

  「我很正常,你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連三好小姐都見過了嗎?」

  「咦?不,不是這樣,只是聽說過三好心視小姐的傳聞罷了。因為她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解體學的權威嘛,這我也知道。」

  「你沒騙我吧?唔,那個人的確很有名……到本所來之前的地方也是,你聽說過或許也不奇怪。總歸一句話,我很正常。不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從你這種凡人的觀點看來或許很怪,不過這是你的理解能力問題。」

  「喔……也許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

  我點點頭,但不確定他所說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關于此點,我姑且不再追問。

  若是追問下去,勢必得提及玖渚。屆時,我就再無冷靜對話的自信。

  「是我的里能力問題嗎……」

  是這樣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一定是這樣,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問題又兜回到我身上。還真是結構復雜,解答單純的邏輯。宛如莫非定律(*3)。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錯的事,就會出錯」(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總難事事順遂」的真理。

  古有云,艱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時蓦然響起門鎖的喀嚓聲。我轉向聲音來源,只見玖渚正從房間出來。她反手阖上門,接著東張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與我對上之后,倏地動作一頓。

  「啊!發現阿伊了!」

  玖渚說完,朝我奔來。全速跑到吸煙室之后,仍不減速,反而繼續加速,朝我撲來。我早已習慣玖渚的這種行為,便熟練地化解沖擊力,讓兩人不至于受傷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輕笑著將玉手饒過我的背脊,環抱住我。「人家回來了,阿伊。」

  「……」瞬間的躊躇后,我立刻應道:「歡迎回來,小友。」

  一如往常,天經地義的氣氛。

  暫時保持如此,這樣就好。

  我如此告誡自己。

  「……感謝兩位的激情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煩地哼道:「既然說完話了,快點回去吧。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親熱。博士交代我,等你們見完面再把你們帶到他那里。」

  「與其說是助手,你根本就是雜役嘛。」

  「啰嗦!小心我殺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氣也很正常嗎?),魯莽地站起,接著貿然地邁步離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松手,我根本站不起來。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讓你抱,你先松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說完,意外聽話地離開我。接著對志人說:「小志,等一下。」

  「咦?為什麼我必須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嗎?」

  「人家才不要。那個啊,小兔說……」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轉回志人君。

  「小兔說想跟阿伊講話。」

  「咦?你說什麼?」「咦?什麼跟什麼?」

  志人君的錯愕聲,以及我的驚呼聲同時唱起雙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雙人短合唱並不悅耳。志人君和我之間蕩漾著一股尴尬的空氣,我亟欲將之揮開似的重新尋問玖渚:「你說什麼?」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講話。」

  「真的嗎?」

  「為什麼?」志人君怒罵似的,不怒吼似的說:「為什麼兔吊木先生想跟這種家伙說話?」

  「這次變成了『這種家伙』嗎……你才應該聽聽鈴無小姐的說教。」我傻眼歎息。「不過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小友,為什麼兔吊木想跟我說話?」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准備離開房間時,小兔就說『可以帶剛才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過來嗎我想跟他單獨聊聊』。」

  「他只有說『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雙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的。」

  連輪唱都開始了。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不,總之,」我勉強打斷兩人的輪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長得如何,為什麼兔吊木要叫我過去?」

  「就說不知道了咩,不要問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說完,朝剛才離開的門一指。「機會難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會很開心的,人家在這里等。」

  玖渚「唰」一聲在沙發坐下。

  「搞什麼飛機?呿!」志人君從走廊折回,一邊抱怨,也跟著坐下。

  「你們這群人一來,真是麻煩事不斷。你快去啦,我也在這里等。」

  「你想先走也沒關系。」

  「我先走你們不就出不去了?你以為我干嘛在這里浪費時間?」志人君砰一聲拍打茶幾。「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樣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曉得兔吊木為何叫我,但我亦別無選擇。盡管不願,但也只能赴約。「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聲叫我。」我背著志人君對玖渚耳語,然后沿著長廊走到那扇門前。

  「喂。」我忽然轉向玖渚說:「小友,你跟兔吊木談得如何?」

  「很開心呀。」

  簡潔的答案,確實很有玖渚風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這種「風格」。玖渚友的風格到底是什麼風格?如此單純的東西逐漸渾濁,變得暧昧難明。猶如左右翻轉的劣化拷貝,變得模糊不清。

  我對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對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這正是我的固執之處。至少與志人君並坐在吸煙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邊想邊敲門,然后握住門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假如房間,室內就傳來這種高音。就算告訴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為真,仿佛逼尖喉嚨的嗓音;但絕不柔弱,猶如尖銳刀械的聲音。

  我步入室內,反手關上門,也同樣對他說道:「你好。」

  兔吊木聞言,和藹可親地笑了。

  他坐在室內唯一的家具--折迭式鋼椅。翹著二郎腿,毫無防備地對著我。下颚微揚,由下朝上窺探我的神情。

  我開不了口。當著兔吊木,我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你別這麼僵硬好嗎?」最后兔吊木主動開口。「剛才短暫見面時也是,你為何像是將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呢?我好久沒這樣跟人類說話了。我還沒對你做過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樣,見了我既不肯開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願靠近我,其它人則是完全不來這里。我這個人其實很愛熱鬧,向來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

  「好久?」

  我對這個字微感詫異。同時,緊張的心情亦略微緩和。至少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我挪了挪位置,與兔吊木保持一定距離,將身體靠向右側牆壁。接著,再將身體轉向兔吊木。

  「什麼意思?你不是才剛跟玖渚講過話?」

  「跟『死線之藍』?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舉動,可是正因為自然,反而有一種不協調之感。「饒了我吧。你這樣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難不成你將死線之藍--玖渚友定義成人類?」

  「……」

  「沒有人能夠跟那個東西溝通,不論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說得沒錯吧?」

  兔吊木先生征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減,但雙眸深處毫無一絲輕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對方的弱點。「我想沒這回事。」我隨口應道:「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還有,你別杵在那里,坐下來如何?」

  「地板嗎?」

  「打掃過了,很干淨的。不過打掃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機械代勞。」

  「我站著就好。」

  「是嗎?」兔吊木點點頭。
  
  我增加倚靠牆壁的身體重量,略微減少左腳的負擔。這是為了隨時都能奔跑。盡管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兔吊木先生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不是說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搖晃肩膀。「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叫『先生』。你亦沒有理由如此尊稱我,我甚至想叫志人君別這樣叫了。唉,真是傷腦筋。『業集』的成員都是直呼其名,聽起來順耳多了。」

  「……『業集』是什麼?」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到這兒之后聽過這個名稱好幾次……是『集團』的別稱嗎?」

  「別稱這種說法並不全然正確。」兔吊木豎起一根手指說:「我們根本就沒有名稱,所以每個人都是隨意稱呼。我基本上是叫它『業集』,而該名稱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讓它普及的。『凶獸』那小子是叫它『團體』(Mate),『罪惡夜行』(ReverseCruise)則是稱之為『矛盾集合』(Russell)(*4),『雙重世界』取了『領域內部』(Inside)這種風雅的名稱。不僅是因為排他性,因為那個東西最喜歡語言游戲。還有還有……呵呵,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門,隨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稱都不盡相同,所以我們沒有別稱、學名、本名。我以『業集』稱呼我們,如此而已……至于『死線之藍』,則是稱為『集團』。」

  集團。

  我聞言心頭一陣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松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說了什麼令你不快的話嗎?如果是這樣就抱歉了。畢竟跟人類說話的機會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長圓滑的溝通方式。你別介意。」

  「不,無所謂,我不在意。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別稱我『先生』……唉,也罷,反正我也不認為凡事都能如願以償。繼續說,什麼事?」

  「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你……」兔吊木先是一陣沉默,接著說:「叫她『玖渚』?」

  「……你回答我的問題呀。」

  「你回答完,我就回答,輪流發問吧?由我先提問,你平常是怎麼稱呼『死線』的?例如我稱我們是『業集』,你又是怎麼稱呼她的呢?」

  「……」

  「順道一提,本人兔吊木垓輔當面叫她時是用『死線之藍』,與第三者交談時,有時亦會使用該名稱,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則是『玖渚友』。若是講述概念性的問題,有時亦會略稱為『死線』。代名詞則使用『她』,偶爾也會使用『那個東西』,大概就是這幾種。」

  我不知這個問題意圖為何,不覺有些猶豫。但再怎麼想,都不像是心懷不軌的提問。既然如此,是單純出于興趣嗎?我最后決定老實回答。

  「跟那個丫頭直接交談時叫她『小友』,代名詞則使用『你』。現在這樣跟第三者談論她時,名字是使用『玖渚』,代名詞則是『那丫頭』或『她』。唯一的例外就是跟直先生……跟玖渚的哥哥談論玖渚時,我都是說『令妹』,因為那個人不喜歡別人直呼他妹妹的名字。」

  「簡直就像在談論陌生人的事哪。不,這也不是壞事,反正過去的自己亦與陌生人無異。」

  兔吊木說到此處,「嗯,小友、玖渚、你、她、令妹啊……」忽地開始喃喃重復我的台詞。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這種人。了解了解,我明白了。」

  「這是某種心理測驗嗎?」由于心情比剛才輕松,我自然而然地出口揶揄。「所以呢?我對玖渚抱持何種扭曲的情感?」

  「這種事不說為妙,不,應該說眼不見為淨嗎?」兔吊木不為所動。「不過,你還真是陰郁,眼睛就像死魚一樣。」

  「死魚眼也太那個了,博士還誇我『好眼力』呢。」

  「確實是好眼力,好個墮落的眼力。這樣面對面,不禁讓我想起『凶獸』。」

  兔吊木眉開眼笑,似乎頗為開心。我無法判斷他是單純跟我聊得很開心,還是覺得觀察我很有趣,或者只是強顏歡笑,其實一點都不開心。

  「……我已經回答過了,請你回答我,兔吊木先生。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這種事你也猜得到吧?你覺得我們說了什麼?」

  「……」

  「啊啊,抱歉抱歉。沒關系的,我不是蘇格拉底,雖然常常有人說我的鼻子跟他很像。反問對方問題,讓對方思考的手段並不壞,不過並非我的風格。真要說起來,本人是喋喋不休的饒舌型。」

  「真的嗎?」

  「嗯,『死線之藍』當然是對我說——我讓你離開這里。」

  兔吊木自豪地說。仿佛能夠讓玖渚說出這種話,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結果你怎麼回答?」

  「我拒絕了,這還用說?」兔吊木一副何必多此一舉地說:「另外也說了許多事,不過都是私人話題,希望你別多問。你也不想聽我是如何處理性欲的吧?」

  是嗎?不,的確不想知道。

  「拒絕了?」

  「我就這樣揮揮手說『哎呀,免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沒有幽默感嗎?何必老是這樣瞪人?鯨魚不是魚喔。」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的笑話很有趣,兔吊木竊笑不止。那是跟發色一樣,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幼稚動作。

  「一人問一次,現在該我問吧?順序要分清楚才行。」

  「……那麼,請。」我半敷衍了事地應道:「可是,你還有問題想問我嗎?」

  「有,問題可多了。」

  似乎很多。

  「那麼先來個直拳……你跟玖渚友接吻了嗎?」

  「……」

  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順帶一提,本人沒有。」

  廢話!這種年齡差距,要是對未成年者做這種事,乃是無可酌量的犯罪行為。何止是社會犯罪,根本就是人性犯罪。

  「所以,你又如何?」

  「……有。」我這次是完全敷衍了事地回答。「這又怎麼了?」

  「不,覺得很羨慕而已,繼續說下去。」

  「什麼繼續說下去?接下來是換我發問吧?」我抬頭盯著心神恍惚的兔吊木。「為什麼拒絕?你不想離開這里嗎?」

  「你們說話還真奇怪,『死線之藍』也是,你也是。」兔吊木倏然一臉無趣地道:「你們真會說這種非常、極端奇怪之事。本人是以特別研究員的身份受聘于此,不但有薪水,福利也相當不錯。既未遭到軟禁,亦未被監禁。」

  「……可是我聽說斜道卿壹郎博士近一年的業績——以個人名義向玖渚家族呈報的研究成果、學術績效,其中九成均出自兔吊木垓輔

  ,其實都是出自你之手。」

  「哎,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也沒聽過這種事。應該是捏造的吧?」

  兔吊木嘻嘻哈哈。「畢竟這世上有許多嫉妒他人成功的流言蜚語。」

  「如果不是被幽禁,那兔吊木先生,你有辦法自行離開這里,離開這間研究機構……不,你有辦法自行離開第七棟嗎?」我連珠炮似的說:「舉例來說,你有刷卡片閱讀機的研究員識別證嗎?有進行聲紋登記、網膜登記嗎?」

  兔吊木默然,接著眯起一只眼睛緊盯我。我故意、半強迫地不予理會,繼續侃侃而談。

  「你有離開過這里嗎?我聽說是沒有喔……將自己的技術全數提供給卿壹郎博士,被徹底限制自由,你這樣還堅稱自己沒有離開這里的必要嗎?」

  「真敢說哪,小毛頭。」兔吊木閉上眼睛,接著睜開右眼,說,「年紀輕輕就想跟本人談自由?十九來歲的自由,憑什麼大放阙詞?你倒是無禮得很嘛。」

  「……根據玖渚的說法……不,更正確來說,根據小豹的說法,卿壹郎博士握有你的某項弱點,你才被拘禁于此——」

  「呵呵!『弱點』嗎?」兔吊木雙掌在胸前用力一拍,室內響起干澀的聲響。「『弱點』倒是不錯!那個『凶獸』真會搞這種語言游戲!笑死人了,太有趣了。世上竟有如此有趣事。」

  「……請回答問題,兔吊木先生。」

  「呵呵呵,呵呵呵,要我回答問題?好,我就回答你,小毛頭。」兔吊木停止狂笑,緩緩抬頭。「舉例來說……你知道豬這種生物嗎?牛或雞亦可。」

  「我當然知道豬。」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當然也知道家豬是山豬畜化而成的生物吧?牛和雞盡管並非經過品種改良,嗯,不過亦很類似,被人類視為家畜。你對家畜的看法如何?他們——姑且就稱之為『他們』——你認為他們這種生物敗給了人類嗎?」

  「……不是嗎?」

  「不是,何止不是,根本就是相反。到頭來,被家畜化之后,被改良之后,他們更加興盛。接受人類的保護,由人類進行飼育,由人類進行生產,生命體勢力有了飛躍的進步。透過與人類的共生……不,是透過對人類的寄生,他們獲得不動如山的生命體勢力,不是

  嗎?」

  「——聽起來只像是狡辯。」

  「狡辯也好,辯贏者贏。不管白貓黑貓,會抓老鼠便是好貓。言歸正傳,我目前所處的狀況真的這麼糟糕嗎?坐擁整棟研究建築,亦可這樣與你對話。盡管行動受限,但其它人又何嘗不是?這世上有不受束縛的人生嗎?比起那些每天在家看電視,只跟固定對象來往,只在有限空間移動的人,我覺得自己更加自由。至少我的精神是無限自由的。」

  「我不認為這是你的真心話。」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不打算束縛你。」

  兔吊木這時換了一個語氣,「那換我問你,」他說:「你跟玖渚睡過嗎?」

  「……我接下來要一直接受這種性騷擾的提問嗎?」

  「有什麼關系?機會難得,咱們兩個男人來談談心吧。」兔吊木露出歐吉桑的猥瑣表情。「順道一提,我沒跟『死線之藍』睡過。」

  「廢話!有的話就是犯罪了。」我用左手蓋住雙眼。「我也沒有。」

  「沒有嗎?」他甚為不解。「咦?怎麼可能,你在騙我吧?」

  「是真的,這種事誰會開玩笑?這類行為完全……呃,雖然不是沒有,多半都是未遂。」

  暗咒事情為何演變至斯,我盡量語氣平淡地應道。「這樣滿足了嗎?」

  「唔——!不,不太滿意,不可能是這樣。」兔吊木雙手抱胸沉吟:「你是正常男性吧?沒有特殊性癖好吧?莫非現在對我春心蕩漾?」

  鬼才對你春心蕩漾!

  我不理會兔吊木,開始提問。

  「總之兔吊木先生,你不打算離開這里?」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打算離開,而是沒有非離開不可的理由。舉例來說,『死線之藍』平常不是在京都大樓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你會勉強拖她出門嗎?不可能吧?她沒有必須外出的理由,因為她對這種居家生活感到滿意,誰都不會因此困擾。我也是如此。沒有必要為了知道宇宙很廣大而上太空吧?」

  「換句話說,對兔吊木先生來說,玖渚這次的行動是多此一舉?」

  「喂喂喂,這種挑撥性的言論有點卑鄙喔。」兔吊木打趣似的揚起右眉。「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對玖渚友的好意感到很開心,甚至非常感動。而且,撇開此事不談,能夠與『死線』再會,我都很高興。就這層意義來說,我也很感謝陪同玖渚前來的你,謝謝。」

  「……不客氣。」

  我喟然而歎。他果然是饒舌型的男子。不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電波均被對方擊潰,最后吞噬殆盡。看起來只像是怪叔叔,但這家伙畢竟是玖渚友的伙伴,絕對不可等閒視之。

  「好,換我了。總而言之,你無法將玖渚友,無法將那少女視為一名女性,對你來說她是友愛的對象,而非戀愛的對象嗎?」

  喔!這次的問題比較正經了。

  「簡言之,你對玖渚友的蘿莉身材沒興趣?」

  「……」

  竟對他有所期待,是我太愚蠢了。

  「順道一提,本人倒是興致勃勃……開玩笑的,你別逃啊,別奪門而出。我怎麼可能有興趣?我比她大十五歲喔!哪可能做這種事?

  在本人故鄉,蘿莉控就像是寒暄的玩笑話,真的!這點程度就退縮的話,你在本人故鄉鐵定無法生存。拜托拜托,別用那種疑神疑鬼的目光看我。」

  「……啊啊。」

  我下定決心,不論發生什麼事,此生絕對不去這家伙的故鄉,同時暗忖志人君和神足先生所說的『變態』,難不成就是這個意思?若然,亦不難理解志人君何以那般畏怯。我悄悄換成可以隨時抽出右胸刀子的姿勢。

  「你不但跟玖渚接吻,也跟她擁抱,但其實這些都是對妹妹的親情嗎?你的意思是說,玖渚友對你而言是妹妹嗎?這也不壞,只能將對方視為妹妹,就某種意味來說,是對女性的最高贊美。」

  「……」

  「順道一提,我有兩位妹妹——」

  「我不想聽。」我間不容發地打斷他。

  「而且日本人一般是不會跟妹妹接吻的,也不會擁抱。」

  「什麼?真的嗎?」兔吊木頗為驚訝地瞪大雙眼。「——是這樣嗎?哎呀,真是上了一課,謝謝。認識你真好。」

  「啊……」非常令人不快的感謝。「總之,玖渚不是妹妹,至少我從未如此想過。或許有如家人般親近,但這是距離問題。」

  「喔~你的表情就像家人這東西可有可無。呵呵,我終于知道問題點在哪了。」

  問題點?他究竟是看見什麼事的問題點?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名叫兔吊木的男子才是目前的唯一問題。我突然想趕快結束這場對話,離開房間。

  我之所以沒離開,就是因為兔吊木曾經是玖渚的「伙伴」吧。不,這絕非過去式,就連現在,兩人都視對方為伙伴,而基于這層關系,我才在此繼續與他對話。我如此自我分析。

  「那麼——」我接口道,再環顧這個空無一物的房間。「——你為何將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房間當成私人房間?」

  「呦!轉變話題嗎?原來如此,改采攻其不備的戰術嗎?嗯,不壞不壞,好個明智之舉。還真不能小觑你這個娃娃臉,你似乎比外表更聰明。」兔吊木眉飛色舞。「答案很簡單,我不喜歡雜亂無章。其實就連這個——就連這張椅子都不想要,可是這樣未免有點病態。」

  「現在已經十分病態了。」

  「哎,你放心。其他房間就很零亂。不亂的房間也有,但也絕非井然有序。我不太會整理,畢竟我是破壞專家。四樓整層都是我的私人空間,有機會的話,你不妨到二、三樓看看。工作場所就跟夢幻島一樣雜亂。」

  「不用了。」我拒絕兔吊木的邀約。「那里也有很多機密吧?志人君一定會罵我的。況且我們之所以在此會面,我想正是因為這個理由。」

  「卿壹郎先生確實是如此說的……呵呵,他還真是麻煩先生哪。」

  兔吊木以「他」來稱呼卿壹郎博士的表情,至少我看不出有怒氣、怨恨等等,被囚禁于這種空間者應該有的情緒;話雖如此,亦看不出有對自己的所長應有的敬畏或好意。

  唉……完全猜不透這家伙在想什麼。

  「那換我了。」

  「請手下留情。」

  「包在本人身上。」兔吊木老氣橫秋地答應。「問題來了!你對異性有多少興趣?」

  「……跟正常人差不多。」一邊忍受依然如故的性騷擾,我一邊答道:「這還用說?」

  「呵呵,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知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兔吊木更為老氣橫秋地說:「此刻有機會引用昔日『業集』成員『雙重世界』的言論,本人不勝欣喜。沒什麼比講述引以為傲的友人事跡更令人高興了。」

  「……」

  雙重世界。

  就是玖渚所說的「小日」嗎?

  「引用什麼言論?」

  「那家伙談論女人時的言論。『假設這里有一只狗。我既不會踹那只狗,亦不會拿磚頭打它的頭。如果它肚子餓了,而我手里有面包,應該就會給它吃。如果它搖尾走到我的腳畔,我就會摸摸它的頭,如果它翻過身子,我也會搔搔它的肚皮。必要的話,讓它在室內亂走亦無妨。就算它咬我的手臂,我大概也會原諒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透過頸圈跟那只狗串在一起。』」

  「……這位引以為傲的友人還真是無趣哪,兔吊木先生。」我老實陳述感想。「將女生與狗一視同仁是不行的喔。」

  「呵呵,『凶獸』也說過這種話。結果『雙重世界』如此回答:『喔!這麼說的話,你只將狗當成低于人類的垃圾生命體。嗯,你是徹頭徹尾的歧視主義者。哈哈哈,原來你是偽君子?哎呀呀,真是卑鄙無恥的男人,干脆死了算了。不過呢,你這種人活著本來就沒啥意義。活著只會造成他人困擾,死了才初次令旁人感到安心嗎?唯有一死才能有所貢獻,簡直是比狗還不如。原來如此,以為你是印度豹,結果竟是小狗狗?你這小子真搞笑,喂,小狗狗,可不可以幫我搜尋搜尋?例如骨頭之類的。』順道一提,兩人接下來就扭打成一團了。」

  「……挺快樂的嘛。」

  實在難以評論,我于是隨口應道。

  「我們之間沒有快樂這種感情。言歸正傳,既然玖渚友對你來說不是妹妹,那麼寵物呢?」

  「……」

  「實際上,她就跟狗一樣忠實吧?對于你啊。」

  話中有話的語氣。自信滿滿的態度宛若在宣告「本人還有王牌沒秀出來呢」,實在不像是裝模作樣或故弄玄虛。

  「對你來說,『死線之藍』確實是很方便的存在。畢竟她是玖渚家的直系血親,是爽快資助那種『墮落三昧』在深山大舉興建研究所的一族之孫。即便已被趕出家門,其影響力亦不容小觑。再加上親哥哥玖渚直,家族里亦不乏支持她的人。只要待在她身邊,你的人生不啻是有了保障。」

  「……」

  「加上她又是那樣,不但一頭藍發,而且那種年紀,身體卻與少女無異,盡管古怪之處甚多,但客觀來說是很可愛的女孩。非常非常可愛,確實是引人遐思的女孩。能夠讓這種女孩對自己百依百順,對自己惟命是從,對男人來說是難以抗拒之事。」

  「這聽起來不太舒服。」我打斷兔吊木的台詞。「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

  「……呵呵,你這種男人也會生氣啊。」兔吊木臉上浮起「你上鉤啦」的神情。「是因為自己被侮辱?還是因為對玖渚友的感情被侮辱?或是因為想法被識破?」

  「我沒有生氣,只是說這聽起來不太舒服。」

  「會嗎?我很舒服喔,舒服極了。因為是對朋友的朋友講述朋友的事。這種喜悅並不常見……你對計算機有多熟悉?」

  「稱不上厲害。」一邊提防對方突然改變話題,我答道:「不過修過電子工學方面的課程。」

  「啊啊,這麼說來,『死線』也說過哪。你曾經跟ER3系統那個巨大的知識銀行有瓜葛嗎?」兔吊木兀自點頭不已。

  「玖渚說過我的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難怪你比外表更聰明。」

  「嗯啊,你想知道她說了什麼?你想知道玖渚友使用什麼名詞來代表你?」

  「不,免了。」

  我立刻謝絕,兔吊木仿佛看出了什麼,微微一笑。令人討厭的微笑。

  「……計算機是人類開發的裝置里最、最、最優秀的裝置。這不僅是硬件,軟件方面亦然。遵循嚴密的程序,按照一般人無法領悟的原理,進行超高速運轉。將一切化為可能,基于與人類大相徑庭的語言運作,不消五分钟就抵達人類花費百年才終于靠近的境地;但另一方面,即便是這般難解、復雜的裝置,普通凡人亦能操控。只要關掉開關,計算機立刻停止。有人認為正因如此,計算機才能在人類之間興盛,因為操控計算機的行為滿足人類內心渴望『將優于自己的存在踩在腳下』的欲望。」

  「我——」

  「不論對象為何,人類都想掌握主導權。好,稍微偷窺過人類的龌龊欲望,再回到玖渚友的話題吧。她絕對是天才,而最值得一提的乃是猶如裝了超大容量硬盤的腦內記憶,人類極限RAM。只要看過一次她寫的程序,任何人都將沉迷其中。所謂的美麗,就是毫無虛度糜擲,在任何意義上均無多余或不必要。『死線之藍』創造的程序,,沒有絲毫多余。不僅是程序,以技術者身份制作的硬件,諸如主機板或CPU亦無任何浪費。就『毫無浪費』這點來說,『死線之藍』遙遙領先『業集』的其他成員。」

  「……」

  「你知道『死線之藍』幼時被人如何稱呼嗎?你自然知道,不可能不曉得。就是『savant』這個名詞而已,不用說這是源自法語,英語叫做『genius』,日語則稱為『天才』,至于德語也好,中文也好、斯瓦希里語(*5)也好,意義都一樣,因為才能沒有國境。

*5:Swahililanguage,非洲的代表性語言,屬班圖語族(Bantu),通用與非洲東部至中部的廣大地區。

  當我仍是孤身之影的黑客,當我仍在幻想自己是孑然一身的那個時代,聽聞玖渚家族的直系孫女擁有如此天賦,老實說真令我戰栗不已。」

  「戰栗……嗎?」

  「戰栗、戰栗,正是戰栗。我們這群人雖然話不投機,唯獨這點大家感受都一樣吧?其中也有人基于嫉妒、或者處于仰慕而找過她吧?本人亦用盡各種手段只為與玖渚友接觸……盡管當時的心情比較像是『與敵方接觸』,但不愧是玖渚機關,確實不好對付,我只能放棄。所以當她為了籌組『業集』而主動找上我……我忍不住喜極而泣。這可不是誇大其辭,我真的哭了。你想笑就笑吧,因為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居然被十四歲的小丫頭拯救。」

  「……」

  我當然不可能笑。

  根本就笑不出來。

  「唉,我也覺得是鬧劇一場,真是超級滑稽的鬧劇。你想想看,集結世界最頂尖的頭腦——呵呵,自己說也不是很好意思,集結九個世界最頂尖的頭腦,搞出來的竟是小孩子的游戲。這真是糟蹋才能、揮霍天才的極致之舉。事實上——我們若將自己的力量運用在更為正經的地方——假使我們站在正義的陣營,地球也許就能變成更加美好的行星。喏,你覺得我在吹牛嗎?」

  「——我不覺得。如果你們保持善良,拯救世界確實易如反掌;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假設。到頭來,天才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你們『業集』的九個人——包括玖渚友在內的九個人並非例外。這間研究所的成員是如此,我迄今見過的天才們也都不正經。所謂的不正經,並非單指『從社會角度來看』的意思。所有天才……都在某方面脫軌了,品格高尚的天才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呀,才不會像做夢的少女般期待天賦禀異的人格。」

  「這是在歧視做夢的少女嗎?」

  「為什麼這樣說?至少我喜歡做夢的少女勝于做夢的歐吉桑。」

  「你在說我嗎?可是,嗯,正如你所言。許多天才都有不適應社會的問題。或者該說,社會本身就對天賦禀異者不友善,畢竟誰都不會對可能掠奪其利益的天才有好感。」

  「……請適可而止,兔吊木先生。」我終于忍不住說:「有話想說的話,不如就清楚將明白吧?拐彎抹角也該有個限度。不,這不是拐彎抹角,根本就是冗詞贅句。套歌德的話,假如你是小說,我此刻就將停止閱讀。」

  「那真是太可惜了,精彩劇情才要開始哪。」

  「我倒是看不出來。」

  「不要將自己沒興趣的書本投向牆壁,全部讀完才叫勇氣……聽說是這樣喔,太宰治說的。怕寂寞的天才真是句句良言,你不覺得嗎?」

  「……那我就鼓起勇氣,好好期待接下來的劇情。」

  「嗯啊,好好期待。一切交給我,本人以『害惡細菌』之名發誓……話說回來,天才——這個詞匯固然不錯,卻無法否定過于泛濫。

  你仔細想想,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不難。這座研究的成員,有誰未曾被尊稱為天才?志人君、美幸小姐亦是如此。不過,陪同『死線』前來的你和監護人鈴無小姐就很難說了。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並不難,困難的是——自己確信自己是天才。我當然不是指認定。」

  「確信和認定有何不同?」

  「你說呢?說不定一樣。至少若由我或你判斷,或許沒啥不同;可是,預測和確信的差異,連你亦能區分吧?預測將出現六,然后擲骰子,結果是六。喂,這就表示預測者很厲害嗎?不是吧?但如果是確信將出現六,情況就不同了。這種特征百分之百……鐵定百分之百可以稱為才能。本人昔日亦曾預測自己是天才,但這是誤解,如今每一思及便羞愧萬分。至于玖渚友,她……你不覺得她對這方面擁有高度自覺嗎?你不覺得她是深刻知道自己是天才,深刻理解自己是天才嗎?」

  「這種開門見山的解說真不像你,兔吊木先生。就連比喻都很陳腔濫調。那丫頭是天才這件事我也認同——」

  「你也認同,而我也認同,但最認同的乃是玖渚友本人。不論自覺和自認這種行為意義為何,應該不用我解釋它們與自信有關吧?假使尋求相對性的評價,必須擁有他人水准的能力;然而,若要獲得絕對性的評價,勢必得了解自己。並非透過與他人的比較來了解自

  我,而是經由自己認識自己。毋庸試探自我,無須任何試驗,不用任何試煉。不必世界即可生存,這才是絕對的天才,這就是確信。」

  「……」

  「那麼,關于這種天才,但另一方面,除此之外都顯得很誇張。玖渚友在玩弄機械或建構應用程序方面堪稱完美無缺,但除此之外的范疇都等同無能。才能極端不均衡乃是著名的學者征候群(SavantSyndrome),以及最近很熱門的亞斯伯格征候群(AspergerSyndrome)的特征,不過她的情況比這些普通征候群更特殊。幼稚的舉止,拙劣的思考能力,尤其是人際關系方面,更發揮了完美無缺的愚劣。這也很正常,因為她缺少『感情』。就算稱不上缺少,亦是完全不夠。也許足夠,但完全不知如何操控。是故,她無法讀取對方的感情。人際關系這種東西就等同于鏡子,必須將對方視為相同的存在才能成立,畢竟人類無法與沒有映照于鏡面的對象溝通。唉,這由我來說也很奇怪……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總而言之,正因如此,『天才』玖渚友無法獨自存活。正因過于突出,所以無法獨自生存;然而又因為突出,非得獨自生存不可。呵呵,還真是有趣的矛盾回路。」兔吊木這時朝我一指。「……要是少了你這種存在,玖渚友甚至活不下去。先不管是否非你不可,玖渚友為了繼續生存,為了進行生命活動,都必須仰賴你。若以計算機比喻玖渚友,她就是OS問市以前的原始結構。問題來了!對于天才玖渚友受到自己的庇護,你有何感受?」

  「……你的問題太多了,兔吊木先生。」我垂首道:「問題一次一個,至多兩個才合乎禮儀吧?」

  「也許是這樣哪。你說的或許沒錯,但這點程度的服務也無妨吧?無償奉獻是人際關系的潤滑劑喔。透露一下嘛?擁有玖渚友的心情如何?」

  「你想讓我說『那丫頭是我的,絕不交給任何人』嗎?」我猛然抬頭,瞪視兔吊木。「開什麼玩笑?你想要的話,就隨便拿去吧。」

  「……」

  「我是不可能對你說的,我甚至不能對自己說。」

  「呵呵,不是不可能說,而是不願意說吧?基于堅強的自我意志。」兔吊木毫不讓步。「你對自己到底會透露什麼感到萬分恐懼,深怕鑽牛角尖之后所造成的結果。你非常非常害怕,對自己怕得不知所措,是吧?」

  「或許如此。可是,就算這樣又如何?我沒有理由任你大肆批判。即使有,我也不想聽。對我來說,玖渚是朋友。對玖渚而言,我也是朋友。這樣就好了,不是嗎?」

  「或許現在是,目前這樣就好。」兔吊木。「或許目前這樣就好,可是你……你們總有一天會碰壁的。因為這種含混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不可能永遠持續。碰壁之后若能醒悟到還無妨,但碰壁之后若是身亡,一切就此結束。這種道理你也明白吧?就我來看,你這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提問結束。好,接下來換你發問嗎?」

  兔吊木將身軀靠向椅背,准備接受我的質訊。我一時猶豫該問什麼。不,問題早已決定,只是猶豫該不該問。但我終究還是問了。

  「……兔吊木先生,關于『集團』……『業集』——」

  「你愛怎麼叫都行,反正本來就是匿名集團。」

  「……話說回來,籌組這種東西的理由是什麼?」我說:「你們到底是抱持什麼想法才組織『集團』……『業集』,展開活動的?」

  「……這才是核心嗎?」兔吊木眼神銳變。盡管只是表面,但迄今妙妙貓(*6)般的眯眯笑眼驟然一變,換上兩道仿若要將我剜出的凶狠目光。「非常簡單,對我而言,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比扭斷嬰兒手臂容易數倍、數十倍、數百倍。簡單至極,一句話就能解決……但老實說,還真提不起勁哪。」

*6:CheshireCat,《艾麗斯夢游仙境》里會隱身的貓咪。

  「……什麼意思?」

  「簡言之,假如你認為我很老實,勢必背叛你的期待。很可惜,我沒有准備你想聽的答案。『雙重世界』或許有辦法跟你打哈哈,可是我不行。」

  「……」

  「這樣你還想問嗎?」兔吊木撥了撥白發。接著摘下太陽眼鏡,放進白衣口袋,再以肉眼注視我。「如果你想問,我就回答你。但這並非基于親切心,反倒是回報你從我們身邊奪走玖渚的惡意,這點你最好記清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還想問嗎?」

  「我想問。」我點點頭,沒有一瞬間、一刹那的遲疑。優柔寡斷、舉棋不定的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請你告訴我,兔吊木先生。」

  「因為『死線之藍』希望如此。」

  兔吊木真的只有回答一句話。

  簡單明了地如此回答道。

  「我們不過遵循而已。因為這是她的要求,我們只是遵循罷了。她不僅是我們的統帥者,她更是我們的支配者。而我們既是『死線』的兵隊,更是奴隸。」

  「呃——」

  「飕」的一聲。

  我的膝蓋一軟。雙腳支撐全身體重,身體倒向牆壁;然而,體重仍舊無法支撐,于是雙手按住牆壁。牆壁仿佛即將坍塌,不,只是我快暈倒而已嗎?可是,若不趕緊想想辦法,我這個存在就要終結。

  「——吊木——」

  我、我、我、我、我……

  我正想開口時——

  「喂!你這小子到底要跟兔吊木先生講到何時啦?」

  房門外側傳來志人君的怒吼已經激烈的敲門聲。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到底在干什麼?」

  「呵呵……」兔吊木聞言聳聳肩,換了一個坐姿。從白衣口袋取出太陽眼鏡,戴上。又恢復成原先笑眯眯的眼神。「好好好,志人君!我們已經說完啦……呵呵,看樣子今天該結束了。雖然還有許多問題,就此散會嗎?玖渚的朋友。」

  「……看來是這樣。」我竭力以雙腿支撐體重,離開牆壁。「看來是這樣,害惡細菌先生。」

  「呵呵,明天再來吧。屆時再談論些較有建設性的話題嗎?反正你也打算待上一、兩天吧?」

  「啊啊,嗯,我想是這樣,嗯……」

  「明天記得帶那位叫鈴無的監護人來。從『死線』的話聽來,她似乎是頗為有趣的女性,甚至不輸你哪。」

  「對她性騷擾的話,小心被扁喔。」

  「多謝關心。」兔吊木對我的挖苦不為所動,嘻嘻一笑。「不過你安心,我其實身體很硬朗,被扁也不會有事的。呵呵,那你替我跟大家打聲招呼。」

  「大家……?」我愣了一下。「是誰?」

  「就大家啊。志人君、博士、美幸小姐和其他研究人員。你不也見過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

  「嗯,長發男跟胖哥嘛。」

  「對對對。」兔吊木颔首。「根尾先生的肥胖是沒藥救了……因為天生就是肥胖體質,不過神足先生的長發對眼睛不好,你幫我提醒他一下。」

  「沒問題。」我開門道:「那我就此告辭。」兔吊木這時忽然對我說:「等一下。」我的右手既已握住門把,頭也不回地問:「什麼事?」這扇房門后方有志人君,而他附近有玖渚。有玖渚友。我所認識的玖渚友就在這扇房門后方。

  「最后一個問題,玖渚的朋友。」

  「……這就怪了。」我並未回頭。「開始提問的是兔吊木先生,結束又是兔吊木,這不是很狡猾?」

  「下一次從你開始,這不就得了?而且跟你剛才問我的一樣,一句話就能解決,很簡單的問題。一點都不花時間的。」

  「啊……無所謂,什麼事?」

  兔吊木沒有馬上開口,停頓片刻說道:

  「你——」

  他對我問道:

  「——你——」

  緩緩刨開我的腦部。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本帖最後由 kaisiyu 於 2010-2-2 01:49 編輯

第二話

  數十分钟后——我和玖渚再度返回斜道卿壹郎博士主掌的第一棟,兩人並肩坐在剛才與卿壹郎博士談話的四樓會客室。室內沒有其他人。卿壹郎博士此刻正在三樓實驗室進行研究,志人君則到那里報告「玖渚和兔吊木的會面結束了」。

  是故,我和玖渚目前是兩人獨處。

  兩人獨處。

  兩人。

  ……可是,果真如此嗎?

  這個房間里只有一個人和一個人,而非兩個人,不是嗎?

  「……阿伊?」

  玖渚蓦地從旁邊偷觑,大大的雙眸從下方仰視我。

  「喏,阿伊,你從剛才就一言不發,怎麼了呢?」

  「……嗯?」我抬頭。「咦?我沒說話嗎?那就怪了。我應該正在暢談中世紀歐洲的宗教問題與貴族階級的支配制度才對。」

  「阿伊沒有暢談。」

  「不,我有暢談。」

  「人家就說沒有咩。」

  「我就說有嘛!」我也倔了起來。「本人身為拿破侖的子孫,必須認真思考這些。身為終將收復歐洲全境的領導者,當然得掌握該地過去的歷史。」

  「阿伊,莫非小兔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居然不理我。

  玖渚略顯不安,憂心忡忡地續道:

  「小兔不會對沒興趣的人說這種話才對呀,真不知小兔為何對阿伊如此執著。」

  「……不,他沒對我說什麼,真的沒什麼。只是問問你的近況和健康等等。」我強作鎮靜地回答:「大概是想聽聽其他人如何描述你的現狀吧?總之,他沒對我說什麼。」

  「喔……」

  玖渚似乎並不采信,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靠著椅背,仰望天花板。只見電風扇轉來轉去,循環室內空氣。無意識地盯著那種東西,看著隱形的空氣流動,我緩緩吐了一口,試圖稍微改變空氣流向。

  這個行為當然毫無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

  「……」

  五年前有人問過我。

  「你愛我妹妹嗎?」

  不久前有人問過我。

  「你喜歡玖渚嗎?」

  對于這兩個問題,我都是立刻回答:「沒那回事。」兩次皆如此答復,每次都是。即使有第三次我也是如此答復,第四次亦然。第五次也一樣,第六次仍不會改變。

  我都會立刻回答,搖搖頭。

  就是如此簡單。

  然而——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對于兔吊木的那個問題,別說是立刻回答,我根本無法回答,完全無法回答。

  「……為什麼?」

  為什麼我連這點程度,連這點程度的簡單問題,連一句話就能結束的問題都應付不了?

  沒有老實的必要,沒有誠實的必要。面對那種男人,既不必老實,亦無須誠實。說謊也好,虛與委蛇也罷,只要按照迄今的方式應付即可。

  一如五月,對她那時一樣。

  只消插科打诨,一切即可解決。

  為什麼……

  「廢物……真丟臉。厚顏無恥也該有個限度。不,何止厚顏無恥,這根本是自不量力……你這廢物到底干什麼?」

  不如死了算了。

  為什麼還活著?

  「……真是太丟臉了——」

  「嗯?你又說了什麼?阿伊。」玖渚玉首一偏。「人家沒聽清楚。」

  「……不,自言自語。我有一半是自言自語構成。可是,哎呀呀,話說回來,」我勉強換上輕快的口吻說:「套句鈴無小姐的話,想不到兔吊木如此普通。根據你和小豹的資訊,我還以為他是完全無法溝通的古怪家伙。」

  能夠溝通。

  一般來說,這對我而言是一項優勢才對。哼……不愧是「集團」里專門負責破壞工作的「害惡細菌」,真是徹底敗給他了。

  竟然連戲言都破壞殆盡。

  「小兔……並不普通喔。」玖渚難得吞吞吐吐。「嗯,人家也說不明白。話說回來,還真傷腦筋哩。」

  「傷腦筋?什麼事?」

  「阿伊也聽說了吧?小兔不打算離開這里。」

  「啊啊……這件事啊?嗯,他是這麼說的。」何止不打算離開,根本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反倒對我和玖渚的關系興致勃勃。「你沒說服他嗎?」

  「是有試過。有是有,有是有。說服啊……在小兔面前如此空虛的話語也很少見。小兔不會因為人家的話而停止喔。兔吊木垓輔的字典里紅燈咩——他是不滅、不淨、不死的」「『GreenGreenGreen』。」

  「連你的話都無法阻止……你不是領袖嗎?」

  「是前任領袖。可是呀,雖然說是『集團』,其實大家都是各憑己意行事……沒想到竟能團結成那樣哩。所以我們與其說是解散,不如說是分裂。因為實在沒辦法處理那些過于龐大的才能……這方面的艱辛實在不願想起來呢。」

  「聽你講述小豹的逸事,或許就是如此——」

  「唔;傷腦筋傷腦筋,人家真的很傷腦筋喔。簡直就像困難重重的大逃殺(*7),這麼傷腦筋真的沒關系嗎?」

*7:高見廣春的驚悚小說,書名《BattleRoyal》原是一種摔跤模式,由三名以上的個人或隊伍同登擂台,戰到剩下最后一人或一隊為止。

  當玖渚一本正經地抱胸時,房門朝內側推開,卿壹郎博士和美幸小姐同時走進室內。我是初次近距離目睹博士的站姿,相較于五官,他的身材顯得有些老態龍钟,十分瘦弱,手里撐著一根陳舊的木制手杖。但即使如此,隱約看出他年輕時身體應該不錯。

  卿壹郎博士朝我和玖渚瞥了一眼,接著甚是露骨地咧嘴一笑,「如何?」他語聲沙啞地說:「朋友間的久別重逢,情況順利嗎?玖渚大小姐。」

  「嗯,那當然非常、非常愉快。」玖渚嬌笑應道:「宛如美夢般愉快呢。到這里來真是值回票價。還約好了明天繼續聊聊。」

  「是嗎?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博士從容不迫地笑了。「不過,希望別妨礙我們的工作哪,玖渚大小姐。我們畢竟不是來這種深山里度假,我可不像大小姐『有錢又有閒』。」

  「姑且不論財力,彼此都沒時間這點應該已跟博士提過了。不過呢,這方面大家都很清楚。」玖渚說:「現在是明知故犯,所以再如何掩飾都沒有意義。總而言之,接下來想切入正題,博士是否有協商的時間和寬容?」

  「寬容?無妨,我對年輕人向來寬容以待。」

  卿壹郎博士言畢,緩緩走到玖渚友正前方,停在能夠俯視座位上的玖渚的絕妙位置。

  「可是……那位監護人小姐不在場喔。如此不可靠的少年相伴,沒問題嗎?玖渚大小姐?」

  「有勞您的關心,多管閒事也該適可而止喔,博士。博士其實也知道吧?知道阿伊的身份為何?」

  「……」卿壹郎博士非常不悅地咂嘴,轉向美幸小姐說:「喂,你離席。」

  「咦?可是,博士——」

  「不許還嘴。說得明白一點,就是要你『給我消失』。」

  「……」

  「還要我再說得更明白嗎?」

  「——不,我明白了。」

  美幸小姐按照吩咐沒有還嘴,一鞠躬后,就安安靜靜、一聲不響地離開房間。她果然有女僕的才能,志人君的發明真是罪大惡極——

  我心里暗想,不過這大概只是我的胡言亂語。

  才能嗎?套用玖渚剛才的話,在這種研究機構如此空虛的話語也很少見。身旁就有兩名天才,才能這個詞匯又有何意義?無異是「祗園精舍钟聲響」(*8)。

*8:取自《平家物語》序文「祗園精舍钟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玖渚友咯咯輕笑。

  「博士依然不把人當人看。這樣的博士為何會研究人工智能?這點實在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這真不像玖渚大小姐的言論。」

  「……」

  「哼!你這娃兒有夠惹人厭。」博士口氣忿懑地說完,走近玖渚。「這張臉孔、真雙眼睛、這張嘴巴、這個輪廓、這個肉體、這張笑臉、這種語氣,一切的一切都很礙眼。」

  「博士等一下……」我忍不住插嘴。「這種說話方式不是紳士該有的態度。」

  「紳士該有的態度?對『墮落三昧』期待這些,我看是你太天真才對。」博士大笑。
  
  「況且一點也不失禮,因為這位玖渚大小姐不可能被我的話刺傷。她壓根就沒將我放在眼里。沒錯吧?玖渚大小姐。」

  「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喔,博士。又何必以如此乖僻的角度看待世事呢?」

  「但這是事實。你就是如此吧?眼里只有兔吊木垓輔吧?對,你完全沒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屑一顧。」博士續道:「你還記得那天嗎?這樣問也很無聊哪。就是七年前你跟你哥玖渚直前往我當時位于北海道的研究所那天。」

  「……」

  「至少我忘不了那天,喏,年輕人。」博士這時對我說:「這位大小姐,當時十二歲的這位大小姐,看見我費時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你猜她說了什麼?」

  「……天曉得,我猜不出來。」

  「『這真是了不起的研究。』」玖渚這時插口:「這種東西認真做的話,也得花上三小時呢。當時我是這麼說的。」

  「……」

  當時的景象仿佛躍入眼前。這丫頭想必是帶著六年前對我展露的相同笑容,非常、非常理所當然地講述這番台詞。沒有任何惡意,沒有任何居心,無意傷害他人,無意侮辱對方,甚至沒想過博士對該研究花費整整三十個年頭。

  就這麼輕描淡寫地——

  踐踏了卿壹郎博士。

  「這莫可奈何的嘛。因為小直也沒說博士對那種程度的研究賭上一生。小直真的很壞呢,阿伊也是這麼覺得吧?」

  「嗯,那個年輕人確實非常惹人厭。」博士惡狠狠地批評自己的金主——玖渚機關的成員。

  「呿!!兩兄妹一起蹂躏我,現在睡覺都會夢到那天的事哪。」

  「——直先生說了什麼?」我輕聲問玖渚。「嗯~」玖渚先哼了一聲,接著模仿直先生的口吻說:

  「『請放心,博士。你不必在意舍妹說的,繼續研究即可。』」

  「不是很普通嗎?」

  「很普通呀,不知哪里不對了?」玖渚玉頸一歪。「或許是后面那句『畢竟不能讓我高貴的妹妹,不能讓玖渚家族的直系孫女做這種雜事。』不對吧?」

  「沒錯。」

  我絕無袒護卿壹郎博士之意,可是自己的地盤被這種無法無天的兄妹大鬧,鐵定不是愉快的記憶。

  「但這是陳年往事啦,博士。」玖渚再度轉向博士。「而且又是小女生說的話,豈能斤斤計較呢?」

  「年輕也好,女性也好,才能就是才能。玖渚大小姐亦是如此認為吧?」

  「……所以說,這趟不是來聊往日回憶的。雖然無意小看博士,可是博士,你就不能談些更有內容的對話嗎?博士的態度實在不是能夠好好協商的態度。」

  「你這就叫有意協商的態度?玖渚大小姐,不論如何,大小姐都打算從我身邊奪走兔吊木那小子吧?」

  「奪走這種說法真難聽。」

  「但玖渚大小姐的行為就是如此。你就是想從這間研究所,想從這里帶走我的一名所員。」

  「……」

  「那男人不可能叫給你。」博士斬釘截鐵地說:「不論如何……縱使對象是玖渚大小,我都無意交出兔吊木,絕無商量的余地。我的意見是不會改變……兔吊木垓輔的意見亦不會變卦。」

  「——就是這一點。」玖渚輕聳香肩道:「就是這一點。小兔他啊——是絕對不會改變自我意志的人。集團活動的時代,小兔就是最難控制的。可以操作,卻無法控制,這就是『害惡細菌』的名稱由來。搞不好自己也惹不起他——『集團』里唯有小兔讓人有這種感覺。而博士竟能自由操弄小兔,到底用了何種手段?」

  「嗳!因為我們倆很投緣嘛。研究興趣相同,才決定一起研究。」

  非常明顯的超級大謊。只須回想適才與兔吊木的對話,答案就昭然若揭。可是表面上,目前這個狀況就是這麼一回事。

  「……原本還希望能夠說些更像人類的對話,或許只是一相情願。」

  「更像人類,嘎?」博士嘲諷似的說:「……不過更像人類的對話,對象也得是人類吧,怪物小姐?」

  「阿伊!」

  玖渚嬌叱。

  對象並非卿壹郎博士,而是我。

  對著正從椅子站起的我。

  「不要動,不可以動喔。」

  「……」

  「現在發作怎麼行呢?現在正在協商呀。」

  「……」

  「阿伊。」

  「……了解。」

  「……」

  「就說了解啦。」

  「……」

  「真的了解啦,知道啦。」

  我重新作下,松開緊握的拳頭。我瞪了博士一眼發洩內心郁悶,但博士毫不在意我的視線,鼻子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看來這小子並非窩囊廢。」

  「……客氣了。」

  「小伙子,你對我不將玖渚大小姐當成人類一事好象很生氣,不過她恐怕也沒把我當成人類吧?小伙子,你懂嗎?被黃毛丫頭輕視的老人的心情?」

  「這種事誰懂?」我不悅應道。這是異于與兔吊木對話時的不悅。「你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才不想從長輩口里聽見這種沒度量的台詞。」

  「我想你也不會懂的。嗯啊,不可能懂的。你旁邊這位大小姐擁有何等才能,你根本就毫無頭緒。」

  「……」

  「喏,小伙子,我其實有點羨慕你。」博士的聲音里的敵意少了一點。「不,或許跟羨慕又有些不同。對——從我的立場來看,你簡直是肆無忌憚地執行了非常了不得之事……這種待在玖渚身邊的豐功偉業哪。」

  「……豐功偉業?」

  「正是豐功偉業,你不妨引以為傲。本人身為『墮落三昧』之前,也算是一名人類,自然具有評鑒事物的眼光。這位少女是出類拔萃的天才,相較于亦曾榮獲相同稱號的斜道卿壹郎,我絕對認同她的才能大幅逾越本人……但即便如此,我亦不想待在她的身邊。」

  「我大概無法忍受,真的無法忍受。與其待在這種怪物身邊,不如死了算了。」

  「……你嘴巴放干淨一點。」

  「你可別說你對玖渚大小姐沒有任何自卑感喔,小伙子。」卿壹郎博士說:「從剛才的反應來看,你應該不是對玖渚友一無所感,毫無神經的呆子。」

  「兔吊木也說過類似的言論。」

  盡管言論方向完全相反。

  「害惡細菌」將「死線之藍」視為神明崇拜。

  「墮落三昧」將「藍色學者」視為怪物恐懼。

  然而,這是只向量上的相反,內容如出一轍。至于將我定義成無可救藥的蠢材此點,兩人毫無二致。

  可是。

  「嘴巴放干淨一點,這種抱怨我早已聽膩了。你們這些食古不化的家伙有夠惹人厭。這跟跳針的唱片又有何不同?難看死了。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說話方式——」

  「博士。」

  玖渚打斷我的台詞。玖渚甚少在別人說話時插嘴,更何況說話的人是我。

  「博士,這種事就到此為止吧?才能也好,天才也罷,這種廢話怎樣都無所謂。思想較量也好,思想對決也罷,這種麻煩事就敬謝不敏了。這種邏輯還是交給文科的哲學家吧,理科博士。老實說,博士的腦子里毫無一絲才能的確很可憐,可是也別歸咎他人。對于你的無能,玖渚友沒有任何責任。」

  「——你!」

  面對玖渚過于挑釁的發言,博士老臉通紅,我也嚇了一跳。我是第一次看見玖渚友這般直言挑釁他人。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將小兔關在這里的理由是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吧?雖然不曉得博士是如何對小兔懷柔、籠絡……脅迫,可是能不能別再做這種侵占他人研究成果的行為?不,就連這也無關緊要。你的事從內心到外表,不論哪個部分都無關痛癢。不管博士再如何自豪、自以為是,玖渚友照樣沒有任何責任。所以想對博士說的話就只有一句。」玖渚友說:「把小兔還來。」

  「……」

  「那個是我的喔。」

  「……」

  「我的東西就要放在我身邊,至少被你這種人占有是極不愉快之事。」

  「……還真是一相情願的想法。」博士勉強出言反駁,向「死線之藍」反駁。「那是你舍棄之物,撿別人的丟棄物,有何不對?」

  「丟棄物亦然。縱然是丟棄物,我的就是我的。丟棄物被人撿走也很不愉快……喏,博士,『死線之藍』的占有欲是非常非常強的喔。你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嗎?」

  「……那個可不能交給你。」

  博士又說了一次。

  面對態度略顯強勢的玖渚,博士盡管有些畏怯,仍舊堅持己見。

  「就算逼我下跪也辦不到。那個……是本人對玖渚大小姐的唯一優勢,雖然是唯一優勢,又是借來之物,但優勢就是優勢,當然不可能交給你。」

  「——無聊,到頭來就是嫉妒?」

  「嫉妒……這種看法或許不能怪你,不過別把我看得如此低賤。假使你知道我現在的研究——即使是玖渚大小姐,這次也要大吃一驚。」

  「喔~~若是考量所內成員的來頭,三小時或許辦不到——畢竟這次還有小兔。」

  「……協商看來是決裂了。」博士與玖渚保持距離,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或者該說是沒有協商的余地?這般徹底對立,豈能進行和解交涉?」

  「唔,別妄下結論嘛。對不起,好像說得太激動了。」玖渚嫣然一笑,對卿壹郎博士揚起雙掌。「在此向博士致歉啰。博士今天好像真的很忙,明天冷靜下來之后,再好好談談吧?還有許多禮物沒拿出來呢。」

  「……說得也是,明天再談嗎?」博士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笑個不停。「……不知道你有什麼王牌,但我想都是垂死掙扎。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兔吊木垓輔是絕對不會改變自我意志的人,即便那是迫于無奈的意志。」

  「……也許吧。」

  「宿舍就在森林里。對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許有點髒亂,嗯,就請多多忍耐了。咱們這里畢竟是深山。志人會替你們帶路,他在一樓大廳等候,你們去吧。那麼明天見——玖渚大小姐。」

  卿壹郎博士說完,一副再也無話可說的態度,將整張椅子轉向一旁。

  「……嗯,明天見。」玖渚言畢站起,接著拉住我的手。「走吧,阿伊。小志在一樓等著呢。」

  「……嗯,好。」

  我乖乖起身,任玖渚拉著,留下卿壹郎,離開會客室。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

  兩人的淵源看似淡薄,沒想到意外深厚,絕非「無關緊要」。不,淵源深厚乃是基于我的角度,或者基于卿壹郎博士的立場,對玖渚本人而言,或許真的無關痛癢。這種毫不在意的態度,恐怕又傷了卿壹郎博士的自尊。

  並非無法理解。

  盡管不願理解。

  然而非常可惜——非但是對斜道卿壹郎,對玖渚友亦然——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對立。雙方明明對立,卻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簡直就是鴨川與比壑山的對決。正因如此,再怎麼協商也不可能有和解案。

  年輕與性別皆與才能無關——

  博士的言論確實意味深長。

  「……該怎麼說?總覺得很那個啊。」

  「害惡細菌」兔吊木垓輔。

  「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

  「死線之藍」玖渚友。

  驚世駭俗……若是借用博士的說法,就是驚世駭俗的怪物級天才三王鼎立嗎?

  老實說,他們三人說的我都聽不懂。這種放棄理解的態度,或許正是斜道卿壹郎博士「羨慕」的因素。我想肯定是這樣。腦筋好乃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不用看的事物都不幸看見,不用聽的聲音都不幸聽見,不用知悉的味道都不幸嘗得,不用感受的味道都不幸嗅出。

  當廚師的話,倒也還派得上用場。

  「……」

  腦筋好的人須得成為廚師。

  嗯,這是與卿壹郎博士不相上下,頗為耐人尋味的言論。我一邊回想那座島上的天才廚師,一邊思考。

  就在此時,正當我在長廊行走——只見宇濑美幸小姐獨自坐在先前那間吸煙室。

  「啊,美幸。」玖渚率先呼喚對方。「人家跟博士的會面結束啰,你快點回去比較好吧?」

  「——多謝告知。」

  美幸小姐將吸到一半的香煙(ECHO)在煙灰缸捻熄,站起身。「啊,那位鈴無小姐,」一語不發地通過我們身旁時,她蓦然想起似的道:「我按吩咐帶她四處參觀……不過半途遇上春日井博士和三好博士,三人似乎一見如故,目前正在二樓的吸煙室聊天。我想應該尚未離開,兩位可以到那里找她。」

  「多謝告知。」

  玖渚還以相同台詞。

  「那我告辭了。」美幸小姐正欲離去,「美幸小姐,」我朝她的背影喚道:「呃……我有點事想請教,方便嗎?」

  「——什麼事?」

  「美幸小姐為何,是基于何種理由在此工作呢?」

  「……」

  這是我問過志人君的問題。雖然志人君最后只對我吐槽「你這種人是不可能理解的」,美幸小姐又會如何回答呢——

  「我沒有個人主張。」

  美幸小姐斬釘截鐵地說。

  「若沒其它問題,我就此告辭。」

  「……嗯,不好意思攔下你。」

  美幸小姐繃著一張撲克臉,筆直走向博士的房間,步伐幾乎毫不遲疑。對她而言,我們這種來訪者或許早已司空見慣。既然擔任「墮落三昧」的秘書,必定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就這點來說,我們搞不好十分氣味相投,但從剛才的談話聽來,似乎一點也不投緣。

  「音音在二樓喔,阿伊。」

  「……嗯,那我們走吧。」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走過吸煙室旁邊,朝電梯的方向前進。按下向下鍵,進入電梯。

  「話說回來……明天見嗎?」沉默不語也很尴尬,我于是脫口道:「那樣子再怎麼談,就算明天、后天繼續談,只要那老頭沒有老年癡呆,都不可能談出結果的。」

  「啊啊……嗯,這方面啊,嗯,人家也准備了很多對策喔,到宿舍再跟阿伊說明。這里不知道有誰在偷聽,而且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阿伊,更重要的是……」玖渚目光轉向我。「可以抱抱嗎?」

  「……什麼跟什麼?」我嬉皮笑臉地響應玖渚突如其來的要求。「你以前不是連問都不問的?每次都為所欲為,恣肆無忌地撲過來。」

  「唔~~人家就突然想問問阿伊咩。」

  「原來如此,就是忽然想演純愛戲劇啊。」

  「對呀。」玖渚天真無邪地微笑。「那可以嗎?電梯里就好,拜托嘛。」

  「無所謂,充電是吧?」

  「嗯。」玖渚伸手圈住我的身體。

  接著將自己的身體輕輕朝我壓來。俏臉埋入胸膛,緊抱不放。話雖如此,玖渚的細腕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痛苦。

  一點都不痛苦。

  一點都不痛苦。

  「……」

  這是我與玖渚隔了許久的獨處時間。為了這個時間,舍棄一切亦無妨,乃是無可取代的時光。

  「——這難道又是戲言嗎……」

  被玖渚抱住的我暗想。

  玖渚到底跟兔吊木說了什麼?兩位久別重逢的昔日『集團』成員,究竟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為我不是天才,而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卻是相互理解的天才伙伴。他們是比斜道卿壹郎博士更加、更加、更為、更為墮落的天才伙伴。

  然而——

  盡管無法想象兔吊木跟玖渚說了什麼,但兔吊木跟我的對話我全部記得。並非僅限最后一個問題,兔吊木那些令人厭惡,任何方面任何方向都令人厭煩,那些極度令人不快的問題攻勢,我毫無遺漏地記得。那些屠殺戲言的問題。

  「……」

  電梯停止,似乎已經到了二樓。但玖渚不肯松手,我一語不發,亦未拉開玖渚。我不可能做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做這種事。

  電梯門再度關上,我們繼續這樣待了一段時間。度過兩人的時間。

  玖渚環繞在我身后的小手,玖渚環抱著我身軀的手臂,玖渚壓在我胸膛的小臉,從這個角度俯視的藍發。

  還有——

  還有,沒有一個位元組的虛耗,沒有一個位元(*9)的多余,在內部形成完美回路的小巧頭顱。

*9:位元是構成數據的最基本單位,把個位元(bit)構成一個字節(byte),可存放一個字母,一個特殊符號,一或兩個數字。

  猶如裝了完美RAM的記憶力——兔吊木如此評價;話雖如此,恐怕兔吊木本人也知道,這種比喻具有微妙的錯誤。

  玖渚友,不,「死線之藍」的腦內神經里安裝的並非RAM,而是ROM(*10)。是故一旦記住,就絕對無法遺忘。其中不但記載了無法置換的大量情報,而且這些情報在那里形成永遠的循環,局部與整體合一化為無限集合(*11)。

*10:隨機存取內存(random—accessmemory)是計算機主存儲器的一部分,可以隨機選擇其上任一儲存位置儲存或撷取數據。只讀存儲器(read—onlymemory)則是存放不可被更改的程序或資料的內存,數據只能被讀出而無法寫入。

*11:infinite Set,在數學上系指由無限個元素組成的集合。

  並非記憶能力。

  而是無法忘卻的能力。

  許多人說玖渚友「就跟機械一樣」,但其中有幾個人是真心如此認為呢?嘴巴上這麼說,或許內心仍然覺得「就算這麼說,畢竟一樣都是人類——」吧?這亦毫無根據或證明……純屬一相情願。因為若非如此,自己未免太過可憐。

  然而,兔吊木對此甚是確信。將玖渚友比喻為「裝置」的兔吊木垓輔——害惡細菌對此深信不疑,而我想事實亦如他所言。雖然我這種戲言分子無法妄下斷言,但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因此……因此……

  因此玖渚友絕對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不可能遺忘。

  絕對無法忘記……六年前是如何被我欺騙,因我遭受何種慘劇,因我陷入何種困境。總是玖渚本人想要遺忘,亦無法忘記。

  忘不了我是何等罪大惡極、最該萬死之人。

  無法忘懷。

  永遠記得。

  即使如此,依然這樣擁抱著我。

  容許一切。

  宛如面對稚子的母親。

  宛如被家犬反咬手臂的飼主。

  宛如寬大的女神。

  容許一切。

  「——真是笑死人了。」

  我戲谑地低語,完全笑不出來。

  兔吊木問我擁有玖渚友的心情。

  卿壹郎博士問我待在玖渚友身邊的心情。

  這種事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我既未擁有玖渚,亦未待在玖渚身旁。

  到頭來,我跟兔吊木垓輔一樣,跟绫南豹一樣,跟日中涼一樣,跟「集團」其它伙伴一樣——不過是被玖渚友管理而已。

  被擁有的是我。

  只不過被擁有的方式與兔吊木他們不同,被擁有的方式比兔吊木他們更加低級,只不過如此而已。

  「……」

  被擁有者,豈能夠與擁有者並肩漫步?

  「嗯,充電結束啰。走呗,阿伊。」

  「說得也是。」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讓志人君等太久也不好。」

  「對啊,哈哈哈。」玖渚按下開門鍵。「可是音音明明說自己跟研究人員談不來,為什麼又在跟心視聊天呢?」

  「嗯,我也不知道。」我生硬地回答,走出電梯。「也許是有什麼有趣的話題吧?」

  

第三話

  「是啊,什麼ER計劃云云,總之就像是一種學校制度,每年有升級考試這些,而且不合格就強制退學之類的啰。」

  聽起來很開朗,非常樂觀的女性聲音。

  「喔——」這是鈴無小姐的回應。「伊字訣自然也得參考這種升級考試了。」

  「對對對,就是這樣。至于考試內容,總之就是非常卑鄙的考試。所有科目混在一塊兒,共有一百道試題,時間卻只有六十分钟咧。

  及格則是六十分,光聽及格基准或許會覺得很簡單,可是一百道試題,從第一題到最后一題都不是一分钟能夠解決的艱深問題喔。」

  「哈哈哈,我差不多猜到了。」這是根尾先生那種裝模作樣的長輩口吻。「換言之就是那個吧?如何在限定時間內找出『自己能夠解答的問題』?就是測試這種『觀察眼』和『判斷力』的考試嗎?呵呵呵,這在日本完全無法想象,真不愧是ER計劃。」

  「對對對,就是這樣。換言之,六十分並非及格基准,不,甚至可以稱為『滿分』。因為一百道試題里摻雜了正常情況下絕對無法解決的艱深問題,是絕對不可能考一百分的測驗。」

  「真是陰險的考試。」鈴無小姐說:「或者該說,那位出題老師還真是卑鄙。」

  「對呀,不及格就強制退學的嚴格規定下,竟制作這種超高難度的試題,咱家是完全無法理解哪,畢竟那里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老師。那麼,你們猜那個戲言小子怎麼做?」

  「照那小子的個性,就是那樣吧?他應該是不小心拿滿分的類型。」根尾先生說:「絕對不可能拿滿分的考試竟拿了滿分,那位少年好像有做出這種事的能力。」

  「不,也許是零分吧?」鈴無小姐說:「為了向那位出題老師抗議,故意交白卷。」

  「呵呵,喂喂喂,神足覺得呢?」

  「不知道。」神足先生簡短回答:「可是,假使要我猜測,他大概是回答了那個最困難,絕對無法解答的問題,其它全部答錯。」

  「呵呵呵,不,各位看官,雖然三個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沒想到通通正確!」單口相聲似的語氣,砰一聲拍打桌面的聲音。「根尾先生剛才說是『測試觀察眼和判斷力』的考試,其實還有一個,這是測試洞察力的考試。而那小子正如神足所言,只回答最難的一題……其它九十九題全部交了白卷。」

  「……」「……」「……」

  「驚訝吧,這正是『出題老師』所期待的『滿分』。只要有學生能夠回答這個最高難度的問題,不論其它問題如何,老師都決定讓他升級。不論其它問題如何 ——換言之其他問題本來就無須解答。因為若能解決那一題,其它問題不可能答不出來。所以,只要解出那一題,一切就解決了。那小子識破這點,決定不浪費精力,將六十分钟都耗在那一題上。」

  最小的勞力獲致最大的成果——

  此乃出題者所期待的答案。

  「原來如此,簡直就像禅問。與其找出能夠解答的六十道題,這的確比較簡單。所以神足先生和我的答案都對啊——就算是洞察力,若沒有十足的確信,也做不出這種行為。『站在出題者的立場解題』乃是考試的基本,哎呀呀,那位少年可真是了不起。」根尾先生說:「……不過這位美麗的小姐並沒答對吧?」

  「嗯,這正是那個戲言小子最要不得之處。」說話者此時停頓片刻。「……自信滿滿地提出的那個答案,結果竟然錯啦。」

  接著她一個人大曝笑。

  沒變,沒變,一點都沒變,徹頭徹尾地沒變。打從ER計劃,打從頻頻欺侮我的那個時代起,三好心視小姐——不,三好心視老師完全沒變。

  「唉,不過最后肯定那小子的洞察力,還是讓他升級了——因為所有學生里就只有他如此胡來——」

  「——心視老師。」

  我估計對方就快說溜嘴,于是從走廊陰影走向吸煙室。吸煙室的右側是身材高挑,一身黑衣的鈴無音音小姐,左側是根尾古新先生胖嘟嘟的肉體,他前面是半個身體都被長發掩蓋的神足雛善先生,至于右前方……右前方則是三好心視老師。

  剪得短短的金發,鏡片尺寸有些過大的眼鏡。完全無法與鈴無小姐相比的嬌小身軀上罩著一件大大的白衣。那模樣讓人聯想到玩醫生游戲的女中學生;不過,中學時代的她大概沒玩過這種扮家家酒,畢竟她在小學高年級就已取得動物解剖學的博士學位。

  三好心視。

  名為心視,但專業(已經嗜好和興趣)則恰恰相反,乃是徹底解剖、分解、研究生物肉體。昔日以權威學者的身份在無比強大的研究機關——ER3系統的教育計劃部門授課,目前則以副所長的身份授命掌管「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第三棟。

  此外……此外,亦是我的昔日恩師。

  當然這是如果法律規定必須尊稱曾經教過自己的所有人為恩師。

  「——嘿嘿。」

  心視老師露出與二十八歲的年紀毫不相襯,不良少女似的笑容。不,距上次見面也過了三年,現在既已超過三十歲了嗎?可是,那張完全沒上妝的臉孔,卻只浮現少女似的神情。

  「呦!戲言小子,真是出人意料的重逢哪。」心視老師朝我比了個勝利手勢。「什麼?什麼?一副像是第一次看見『泡水海帶芽』的怪臉。如何?后來過得好嗎?小徒弟。」

  「至少比以前,比過去更有精神。嗯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大恩師。」我感覺自己的雙眼自然而然地逃離心視老師,答道:「老師才是容光煥發、神采飛揚、一如往昔、毫無變化,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形容,真是徹頭徹尾……倒霉透了。」

  得知兔吊木的囚禁地點是那座「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之后,從小豹的情報里發現「三好心視」的名字之后,我來此途中一直隱約感受的不安終于得證。同名同姓的期待化為泡影。

  「咱家正好在跟鈴無小姐講述你的英勇事跡。或者該說是爆笑人生嗎?總之正聊到你是何等有趣的家伙哪。怎麼了?咱家聽說了喔。」老師從沙發站起,靈活地叼著香煙說:「你退出計劃了?還真是浪費的行為。你那顆腦袋里到底裝了什麼?」

  「……老師不也離開ER3了?所以現在才會在這種地方吧?」

  「呦!你這態度倒像是不希望咱家在這兒似的。」老師親昵地用手環繞我的肩膀。「不過,咱家與你不同,可不是主動退出,純粹是被炒鱿魚。」

  「要活著被那種地方炒鱿魚,我想是絕對不可能的……」

  然而這個人……

  既然是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這個人。

  「嗯,而今回想起來,離開那里確實很可惜哪。咱家聽說,喏,ER3的最高峰——七愚人。那個啊,聽說其中好像有人翹辮子了,眼下多了個空缺。如果繼續留在那兒,搞不好就能魚躍龍門。」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候選人有一脫拉庫。」我故作鎮定地閒扯。「聽說繼任者又是一位日本人,齊藤只類的……名字有點奇怪。」

  「開開玩笑嘛,你怎麼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咱家這種普通的大姐姐哪可能當上七愚人?」

  老師如此說完,「嘿嘿嘿」地大笑,再拍拍我的背脊。「嗯,你也是一樣沒變,咱家實在很開心。」

  「……」

  「不,可是呀,話說回來,還真教人吃驚。」根尾先生盯著慘遭心視老師控制的我,心情愉悅地說:「雖然也覺得你不是普通人,沒想到竟是ER計劃的留學生。喏?神足先生,跟我說的一樣吧?」

  「你什麼都沒說過。」

  神足先生冷冷說完,雙手抱胸,一副「我只是禮貌上作陪,真想趕快回研究棟」的態度。這般粗魯無禮的態度,為何在這群人里最令我感到親切?

  「你真壞耶。這件事還是別告訴大垣君比較好,因為他想參加計劃卻無法成行,好像是被博士阻止?」根尾先生笑眯眯地續道:「不過你也真是的,為什麼退出 ER計劃呢?說到ER3系統,對咱們學者來說,就像是憧憬的象征哪。」

  「……」

  ER3系統——

  本部位于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乃是個人經營的研究機構。就這層意義來說,這座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亦可歸類為同種機構,但兩者規模判若天淵。與ER3相比,盡管對卿壹郎博士很抱歉,但這種鄉下研究機構不啻是可有可無。猶如大英博物館,宛如瘋狂收藏家,搜羅全球各地的各類學術專家,再日以繼夜地進行研究,非但是一種「科學宗教」團體組織,還是極度狂熱的集團組織——這就是ER3系統。

  而ER計劃就是這座終極研究機構所進行的青年培訓制度。倘若不怕遭人誤解,以草率的方式表現,這就是研究所附屬學校般的制度。

  詳細經過在此略去不提,總之我從國二開始參與該計劃,今年一月左右退出返日。情況大概就是如此,而約莫五年間的最初二年,我便是師事于這位變態解剖狂三好心視老師。

  老實說,我並不太想解釋她究竟是何種性格之人,擁有何種過去;話說回來,剛才對鈴無小姐他們講述我的英雄事跡時,那場非常陰險卑鄙的升級考試,出題者正是這位心視老師。有關老師的介紹,我想這一點就已足矣。

  所以,聽說心視老師決定脫離ER3返日時,我不禁大呼快哉,欣喜萬分。跟我一起遭受心視老師指導的學生們,當晚借用機構內的一個房間,舉行大型派對。我不喜歡派對喧鬧,對此類邀約向來敬而遠之,唯獨那次毅然參加。不僅參加,為了慶祝心視老師的離開,

  甚至一口氣喝光一瓶伏特加。

  最后因急性酒精中毒住進機構內的醫院,「反正后會有期,屆時再好好相處吧。」心視老師前來探病時留下這番不詳的預言,以及雖未骨折卻被油性筆全身寫滿塗鴉的我(犯人是誰就無須贅言了),就此離開病房和美洲大陸。

  而預言如今一語成谶。

  「哎~~當時雖然那麼講,不過真沒想到能跟小徒弟再會。老師很開心!非常開心!感激得很!」

  「嗯,我也高興得快哭了。」

  這台詞的后半段並非謊言。全身舊傷一陣一陣地發疼,真的快飙淚了。「好,走吧。」

  我甩開老師的手,對鈴無小姐說:「志人君肯定在下面等得發慌,不快點去的話,待會兒又要被他唠叨半天。」

  「說得也是。」鈴無小姐颔首,高挑的身軀站起。「那麼三好小姐,多謝你這席有趣的談話,極具參考價值。」

  「不不不,不介意這種無聊事的話,隨時都能說給你聽。咱家多半待在第三棟,在此逗留期間,有空就來玩吧。」心視老師大方一笑。「小徒弟若是像以前一樣有事跟老師商量,隨時都可以過來。」

  「不用麻煩了。」我立刻回答。「老師的工作想必很忙碌。」

  「『工作』哪……」老師輕笑。啊啊,就是這種笑。嗯,手術刀要從哪里劃下呢——仿佛在如此尋思的這種笑。

  「可是,唉,如果這種玩意兒叫『工作』,你不覺得生存真是輕而易舉?嗯?」

  「……」

  「嗯,你想必有許多話想說,下次咱們師徒倆獨處時再好好談談吧?」

  「有許多話想說?這恐怕是老師您想太多了。」我借用玖渚的話對老師說。「我沒有話對老師說。」

  「這真是寂寞咧,假使小徒弟沒有說謊的話。」

  老師毫不詫異,繼續咯咯大笑。

  「那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嗎?神足先生,小心又要被博士臭罵。」

  「被臭罵的只有你。」

  根尾先生催促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簡單回答,兩人一起離開吸煙室,從我身邊走過。根尾先生向眾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神足先生則是一派冷漠。呿,真是有夠極端的雙人組。話雖如此,看起來既不像感情好,也不像感情差。

  我這時蓦然地想起兔吊木的話。

  「那個……神足先生?」

  「……什麼事?」一臉非常不耐煩地回頭。「又何貴干?」

  「頭發修一下比較好喔。」

  「……」

  神足先生的神情宛如聽見某種密碼,一陣沉默之后,「不用你多管閒事。」惡狠狠地反咬我一口。接著與根尾先生並肩,朝電梯方向走去。

  「喂,咱家也要走了,要是讓春日井等太久,她又會啰嗦了。」

  春日井小姐……對了!這麼說來,美幸小姐好像說過「鈴無小姐在跟三號博士和春日井博士聊天」,可是這里只有老師而已。那對凹凸雙人組大概是路過參加,那麼春日井小姐又到哪里去了呢?

  「春日井說『聽這種古怪小孩的故事,簡直無聊透頂』,先到三樓去了。」老師從我的表情看出疑問,如此告訴我。嗯,雖然尚未謀面,從這種行動看來,春日井小姐似乎是比較正常的人。盡管不知實際情況如何,姑且這樣期待吧。

  「那下次再一起喝酒吧。就醬啰。拜拜,小徒弟。」

  老師離去之后,吸煙室只剩我和鈴無小姐。鈴無小姐將只剩過濾嘴部分的香煙捻滅,「伊字訣,」然后呼喚我。「跟兔吊木的會面諸凡順遂嗎?」

  「——雖然稱不上諸凡順遂,不過大概跟鈴無小姐猜的差不多,沒什麼嚴重失誤。」

  「是嗎?」鈴無小姐點點頭。「那真是、真是普天同慶。太好了,太好了。嗯,本姑娘也逛得相當盡興,只是不知該如何應付美幸小姐那種愛理不理的態度。」

  「那種程度不能說是愛理不理喔,愛理不理會哭泣的。如何?參觀『墮落三昧』的感想?」

  「處處都……莫名其妙吧?嗳,這種莫名其妙正是趣味所在。該怎麼說呢?心情宛如在異國漫步,喏,伊字訣。」鈴無小姐說:「那個……藍藍根那個兔吊木,腦筋真的比斜道卿壹郎博士好嗎?本姑娘在此隨意溜達之后,實在很難相信有人比他聰明。」

  「不能以外表評判他人喔……不過這種說教就像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吧?」我聳聳肩。

  「嗯,這件事很微妙。因為腦筋好這種事,是無法完全化為數值比較的……這與剛才心視老師講的那個考試無關。」

  「……若要說問題的症結,或許就差在世代。」

  鈴無小姐不知為何信心十足地呢喃。

  斜道卿壹郎——六十三歲。

  兔吊木垓輔——三十五歲。

  以及,玖渚友——十九歲。

  以對方的全盛時期比較毫無意義,畢竟三人本來就是生于不同時代,而且最晚出生的玖渚友,照正常來看,目前仍舊處在成長期。

  盡管不確定玖渚友本身是否適用成長一語。

  「伊字訣,你不覺得世代不同比才能更重要嗎?」鈴無小姐續道:「歸根究底……就生于那個時代這點來說,博士、兔吊木、藍藍三人之中,不是藍藍最占便宜嗎?因為道具和方法都比較齊全。這就跟猜拳時慢出的人會贏是相同的道理。」

  必須開拓道路的人,以及只需鋪路的人。誰比較輕松,誰的成就較高,這根本無須思考。任何事都是后發先至者比較優秀——這種道理確實極具說服力。

  話雖如此。

  「我想事情沒這麼簡單……」至少聽剛才那兩人的對話,我並不如此認為。就算具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可是絕非一切。「……或者該說,他們三人在這方面的評比,並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忖量,別想太多對身體比較好。」

  「或許是這樣。喏,伊字訣,藍藍在哪?怎麼沒看到人?你藏在口袋里了嗎?」

  「啊啊……我先送到樓下去了,因為不好意思讓志人君等太久。」

  「喔~送到樓下去喔。」鈴無小姐意有所指地重復我的話。「……換言之就算這樣,就算將非常、非常重要的藍藍交給志人君,你也不想讓藍藍知道自己的過去。」

  「……你在說什麼?鈴無小姐。」我邊走邊打趣道:「玖渚早就知道了,她也知道我參加ER計劃,與ER3系統有關。我去休斯敦留學原本就是玖渚哥哥介紹的,很正常吧?」

  「可是你在那里搞出什麼名堂?就沒跟藍藍說了。」

  語氣非常肯定。我停下腳步。

  「……老師說了什麼?」

  「說了喔……要是說了,事情就好玩了。」鈴無小姐與我並肩,目不斜視,直直盯著正前方。「很可惜,三好小姐只有閒話家常。那個人在這方面似乎分得很清楚。看似輕佻,但重要之處必定支吾其詞。那種輕浮油滑的性格大概是偽裝的。你的恩師還真是了不起哪,伊字訣。」

  「客氣客氣。」我努力裝傻道:「多謝您的誇獎,小弟不勝感激。」

  「我可不是在誇你。總之本姑娘什麼都沒聽說,可是伊字訣,你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吧?不想讓藍藍知道,最好也別讓本姑娘發現。迄今一直隱瞞那位老師的存在就是證據。」

  「唉唷,只是不小心忘了。這根本就證據不足嘛。」

  「……或許有人認為像你這樣故意掩飾或透露過去很帥氣,但至少本姑娘覺得非常愚蠢。」

  「……我並沒有故意耍帥。」

  「嗯,我想也是,所以就不繼續追問了。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就算對象是藍藍,我也不認為必須傾吐一切。不論是誰,即便是你,使本姑娘,是淺野,都有一堆要是被別人得知,就再也活不下去的秘密。你沒有什麼特別,你一點也不特別,所以……」鈴無小姐超前一步。

  「別做出背叛自我的行為。」

  背叛,背叛。

  「……鈴無小姐。」

  「這次說教就到此為止,下半場又機會再續。」鈴無小姐轉頭,接著朝我的腦袋拍了一記。「那我們快下去吧。志人君和藍藍都是急性子的人。」

  「……也對。」

  我緩緩點頭。

  接著再度舉步前進,同時內心暗忖幸好這次旅行有鈴無小姐陪伴。

  搭電梯到了一樓,我們一出現,志人君的怒吼聲立刻傳來。

  「你們太慢啦!你們是騎海龜來的嗎?我是公主嗎?白癡!小心我給你們玉匣子喔!(*)12」

*12:取自日本傳說《浦島太郎》。救了海龜一命的浦島太郎騎海龜至龍宮游玩,回程時公主以玉匣子相贈,並囑咐絕對不可打開。浦島太郎毀約開啟玉匣子,最后變成白發蒼蒼的老翁。

  「對咩,阿伊。」這次就連玖渚亦表示贊同。「好慢耶,好慢耶,人家等得累壞了。」

  「抱歉。」我簡短致歉。「那志人君,宿舍在哪里?」

  「嗚哇,你這小子讓別人左等右等,一句話就想帶過?啊~不過我也很少去那里,頂多像這樣帶訪客前往而以。宿舍在森林后面,靠近山崖,咱們都稱那里是『鬼屋』。」志人君講完不詳評論,將鑰匙扔向我。「喏,這是房間鑰匙。總之准備了三個房間,你們隨意使用吧。」

  「謝了,那麼,我沖好澡等你喔。」

  「喔,那我工作處理完立刻就去,你先准備准備……聽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你給我出不多一點!別老是開我的玩笑!小心我殺了你!」

  「而且阿伊,剛才那個很低級耶……」

  「……真沒品。」

  三人向我投來冷冷的視線。

  原本打算炒熱氣氛,真無情。

  「——呸!真是無藥可救的白癡……快走啦。」

  志人君依序打開研究棟的玄關,這次橫越鋪設磚頭的中庭,朝研究所的下方走去。與進入研究所時使用的入口相反,與兔吊木所在的第七棟越來越遠。

  咚!

  水滴落在我的鼻尖。抬頭一看,天空泫然欲泣,數小時后恐怕將下起滂沱大雨。我心神恍惚地想——倘若那位人間失格在此,大概會將這種空氣評為「人類將人類,天空將天空,雨滴將雨滴劈開似的波詭云谲」。


  注釋:

  *9:位元是構成數據的最基本單位,把個位元(bit)構成一個字節(byte),可存放一個字母,一個特殊符號,一或兩個數字。

  *10:隨機存取內存(random—accessmemory)是計算機主存儲器的一部分,可以隨機選擇其上任一儲存位置儲存或撷取數據。只

  讀存儲器(read—onlymemory)則是存放不可被更改的程序或資料的內存,數據只能被讀出而無法寫入。

  *11:infinite Set,在數學上系指由無限個元素組成的集合。

  *12:取自日本傳說《浦島太郎》。救了海龜一命的浦島太郎騎海龜至龍宮游玩,回程時公主以玉匣子相贈,並囑咐絕對不可打開。浦島太郎毀約開啟玉匣子,最后變成白發蒼蒼的老翁。

      待續 :
西尾維新 -【戲言系列‧五】絕妙邏輯(下):石丸小唄之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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