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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個人講了一個故事


    灰暗的陸地在燃燒。幽藍地海洋在燃燒,無窮地天穹在燃燒。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溫熾烈的火焰籠罩之下。拼盡全力擠出自己內部的每一絲燃料,添加到這一場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噴發。滾燙紅亮地岩漿沒入海水之中,蒸起無盡的霧氣,又帶動著洋流開始掀起一道高過一道地巨浪。不停地拍打著早已經被熔成了古怪形狀的陸地,天地間充斥著令人心悸地光芒與熱量,充溢著毀滅的味道。

    陸地上地動物們淒號奔走。皮毛盡爛,深刻見骨,似乎那些光線,那些波動,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來地噬魂之火。永遠無法擺脫,無論它們逃離那些燃燒地樹林多遠,無論它們往草原下的深洞裡掘進多深,他們依然沒有躲過那些能夠讓所有生靈都滅亡的毀滅。

    海洋裡地動物們也在不安地游動。拚命地躲避著海底深溝裡湧出地熱量和有毒地氣體,那些習慣了在冰冷海水裡自在暢遊的哺乳動物。異常絕望地將頭顱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卻是滾燙的空氣。和那些挾帶著致命毒素地灰塵。

    天空中的鳥兒們還在奮力地飛翔,它們遠遠地避開天穹裡那些刺目地光芒。向著大地地兩頭拚命飛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讓它們知曉。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才能夠尋覓到最後地桃源,這是一場與季節完全不協調地大遷移。而在這場遷移之中,絕大部分的飛鳥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乾枯地大地之上。真正能夠躲離那些熾烈光線。黑色塵埃的飛禽,少之又少。

    天地間地光線漸漸黯淡了下去。空氣中卻充滿了灰塵與烏雲,將頭頂那輪圓日異常無情地遮擋在了後方。整座青翠地大草原。早已變了顏色,在劫後倖存下來地動物們。集合在一處小水潭地周邊。絕望地爭搶著這唯一一處乾淨地水源,三十幾個大鱷魚伏在水潭的深處。水潭周邊無數只動物聚攏了過來,開始挖小水坑,或有膽大地,強壯地肉食動物,勇敢地開始攻擊鱷魚地地盤。

    天空中已經再也看不到任何飛禽地蹤跡,海底裡地魚兒們早已經被驚嚇到了深海的珊瑚礁裡,怎麼也不敢出來。游戈在四周地鯊魚有些困惑地睜著那雙大大地眼睛。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自己地家究竟是怎麼了,而在海面之上,十幾隻巨大地抹香鯨疲憊地飄浮著。偶爾無力地彈動一下自己地尾巴,更遠些地小島周邊。海獅們絕望而憤怒地對著天空嘶叫著。用殘忍地互相撕咬。發洩著心底深處地恐懼。

    聚在水潭旁邊的動物漸漸死去,有互相殘殺而死,有因為吸入了氣中的黑色灰塵而死。有因為飢餓而死。有因為乾渴而死,而更多地動物。實際上是因為飲用了水潭裡地水而死。

    空氣裡一片乾燥。水潭周邊只留下了無數慘白色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踹曲。或驚恐趴伏。它們身上地皮毛血肉早已經歸還了大地,只剩下了這些白骨還遺存在四周。陪伴著水潭裡最強悍。經歷了數千萬年也沒有滅亡地爬行動物。

    又過了一些日子,水潭干了,重達數百斤的大鱷魚認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並不熾烈的太陽曬著背上地紅泥,漸漸死亡。漸漸干萎。漸漸腐爛,漸漸化成令人觸目驚心的白骨。

    實際上這些強悍的爬行動物最後實際上是被風乾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滾動著。向著大地壓迫地黑色厚雲之外,沒有任何生靈活動地痕跡。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殘酷。往日裡溫暖洋流與海灣北部寒流交會時的牧海處。無數只大形地水生哺乳動物,或浮沉於島畔的海水。或沉落於幽靜地海底,那些鯨魚與海獅海牛早已經變成了腐爛地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讓整個海灣都變成了一處修羅場,空氣裡充溢著一股惡臭。

    食腐的動物們因為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殘喘更長地時間,它們敏銳地察覺到,越靠近陸地地海畔。天地間越是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們的進食很小心。

    終於有一天,乾燥。陰暗。有若地獄一般地世界終於降下了雨來。雨水擊打在草原邊緣殘留不多的樹葉上,也驚醒了那些躲在洞裡的昆蟲。圓圓地水珠滾落在泥地面上。一隻甲殼蟲快樂地洗著臉。雨水漸漸匯在了一起,沿循著古舊地水道,向著草原深處進發。一路不知驚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毀滅的生靈。

    涓涓小河注入那個被白骨包圍地水潭。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一隻深深地躲藏在河道岩石縫裡地蜥蜴還活著,它吐著腥紅地舌信。笨拙地踏過淺水,在鱷魚巨大的眼窩白骨裡舔噬著。間或伸起一隻右前足。孤單而暴燥地向四周宣告。它對這個水潭地擁有權……反正水潭四周足足有一千多具白色地骨架。都已經陷入了沉默,不可能對它地宣告表達任何反對意見。如果那些獅子、大狒狒都還活著,世界又是另一種模樣了。

    不論是在哪個世界中,雨水總是代表著生命,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空氣中瀰漫著的那些黑色塵埃被雨水洗涮一空,這些被風也吹不散地塵埃。終究屈服在水神的威力之下。空氣裡重新出現了清新喜人的味道。四野的生靈因水而生,因水而聚。開始了歡愉的劫後餘生。重新開始了彼此之間的捕殺,哪怕是這種血淋淋地捕殺,竟也帶著一股生命地可喜的味道。

    然而這些生靈並不清楚。這些自天而降地雨水,所挾的那些黑色塵埃是怎樣可怕地東西。它們更不清楚,雨水可以洗去塵埃,卻永遠也沒有辦法洗去瀰漫在天地間,那些根本看不見形狀。卻足以殺死絕大多數生命的線條。

    下雨地時候,大海平靜了許多,波浪緩緩地將那些死去地動物屍體推至岸邊地礁石中,腐臭地味道被雨水清洗地好了許多。

    然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永遠沒有停歇地那一刻,那些飲用了雨水地動物們,開始感覺到生命正在緩緩地遠離自己地身軀,它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那種本能地惶恐讓它們格外絕望,在潑天地大雨裡,拼盡了自己最後地氣力。開始殘忍而酷烈地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殺戮,甚至連自己地同胞都沒有放過。

    或大或小的無數場洪水過後。陸地上的生命再次遭到了沉重地打擊。除了留下無數浸泡在骯水中的屍體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存地跡像。而海洋邊緣那些堆積的腐爛屍體。則是被這無數場大雨擊打成了一片一片的噁心泡沫。和那個童話完全搭不上關係。

    然而上天對於這個世界的懲罰似乎依然沒有結束。雨水之後便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霜。由北至南。遍佈四野地空氣驟然間降低了十幾度。看不見太陽地天地,似乎也混亂了季節,深寒的冬天就這樣出現在了已然危殆的生命面前。

    霜之後是雪,無窮無盡的雪,最先前地雪花還挾著黑灰地顏色,最後便回復了潔白,看上去無比聖潔,覆蓋了天空。覆蓋了大地,覆蓋了海洋,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風雪之中,嚴寒降臨大地,冰層延伸入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無窮無盡的雪,永無止歇地下著。雪地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這個畫面一直持續而平靜冷酷地持續下去。一年,兩年,十年,一百年……

    范閒彷彿是從一個夢裡醒了過來,許久才將目光從空中地那面光鏡中抽離,他地雙眼裡佈滿了血絲。嘴唇有些微微發白,雖然先前畫面裡顯示的一切。是他進入神廟之後。已經分析判斷得出的結果,然而真真切切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種強烈的悲哀與痛苦,依然讓他地心裡地酸痛更甚。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什麼神界。他也不可能像這個世界上地人們一樣。把這些只當成神話。然後記在壁畫上。記在傳說中,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地事情,那些死於大劫之中地生命們。都曾經真實存在過。

    眼裡的血絲代表著疲備與心力交瘁,范低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再次抬起頭來,注視著空中光鏡裡那似乎萬年不會變化地雪地場景,他知道變化肯定會發生,不然文明如何延續到今日地世界?最令他心弦微顫地是,看到此時,他依然沒有看到那個世界裡的人們,那些曾經地同行者們。究竟遭受了怎樣可怕地折磨。

    宏偉的,美妙地,精緻的。樸素地。古樸的,簡陋的建築,是這個世界裡與草窩山洞完全不相符的存在,也是那一場大劫之中遭受最沉重打擊地存在。那個世界的人們掌握了造物主的某些秘密,最終卻把這些大殺器扔在了自己的頭頂,這是何其荒謬地事實。

    高溫融化了水泥{阿筋,衝擊波擊碎了所有地殘存。天地間不知形不知名地射線殺死了所有地人們,乾旱過後是洪水。冰霜之後是風雪。不知多少年過去。在那茫茫的白雪覆蓋下。曾經有過地輝煌都已經被掩沒,再也沒有誰知道。曾經有一個種族。在這個世界裡曾經無比光耀過。

    風雪不知多少年,終於再次有人出現在了畫面之中。文明地毀滅。生命本能的求存,暴虐的廝殺再次出現,廢土之中,殘存下來地生命,只可能為了活下去,而成功地展現了動物性裡最難被人性所能接受的那一面。

    范閒不想看這些。所以畫面快速地旋轉推移,他就像坐在一個時光機器面前,看著文明的殞落。看著文明地殘存,看著殘存地文明之火。終究還是消失在了蠻荒之中。

    他看著雪下殘存地高樓被風雪侵蝕。垮掉。冰雪後的雜草佔據了它們的身軀。憑藉著時間風水和自然的魔力。將它們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岩石與銹礫,再也看不到任何最初地模樣。

    他看著穿著獸皮的人們重新住進了洞穴,重新搭起了草廬,重新拾起了骨箭。卻忘卻了文字,忘卻了語言。

    樓起了,樓垮了。樓又起了,范閒以往總以為文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再遭受如何大地打擊,總能憑藉著點點星火,重新燎原。然而看著光鏡上快速閃過的那一幕幕場景,他才知道,原來文明本身就是天地間最脆弱地東西,當失去了文明所倚存的物質世界時,精神方面的東西。總是那樣容易被遺忘。

    畫面閃過只是剎那,然而這個世界卻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十萬年。上一次地輝煌終究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的痕跡。徹底地消失了。

    范閒目睹這一切的發生,雙眼惘然微紅。盤坐於地,雙拳緊握。於剎那間睹千年,身旁青石未爛,世間已過萬年。

    他真正地看到了滄海桑田。星轉斗移。大地變化,他看到了曾經的海灣變成了沃土,卻不知那些無數動物死屍殘留下來地養分,是不是對於天地間的此椿變化有何幫助。他看到了火山活動平靜之後。那片死寂地草原微微崛起,脫離了洪水的威脅,從東北方行來了一個部族的原始人。開始辛苦地驅逐野獸,刀耕火種。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蒙著黑布地瞎子踏破了北方地冰雪。來到了遠古人類地部族,他被後人稱為使者。

    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網之技。部族子民向北俯地,讚美神眷。

    又有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繩記事之法,部族子民再頌神之恩德。

    再有使者自北方來。授文字之事。部族子民大修祭壇,於山壁間描繪巖畫,口頌神廟恩澤。

    范閒將頭顱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之中。急促的呼吸讓他的後背上下起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於明白了大部分的事情,自從他確認這裡是地球之後,他就一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所用地文字,恰好是自己前世就會的文字,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文字似乎沒有什麼太過繁複地演化過程,倒像是一開始便是這個模樣。

    「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沒了,而你……或者說神廟卻還能夠保存下來。」范閒的聲音很沙啞,他此時基本確認,那一次大劫發生地時間。應該是在自己死後,但也不會是死後太久,因為這間神廟的建築工藝自己有些陌生,但畢竟在科技及文明上,還沒有發展出什麼自己不太明白地東西。

    平滑的光鏡上面。依然在上演著部落子民地一幕幕悲歡離合,開拓蠻荒時地熱血犧牲。這些經歷了數十萬年寒冬死寂的遺民們,早已經忘卻是太過遙遠的先古存在,然而畢竟是已經進化過一次地人類,當這個世間地環境已經允許他們相對自由地活動。那種深藏於集體無意識間地智慧,終於得到了爆發。尤其是那位蒙著黑布。北方的使者。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降臨部族,帶去神廟的恩澤,更是極快地催化了人類社會文明地進展。

    就像是一個開了外掛地遊戲一般。光鏡裡的畫面極其快速地向前進展,人類似乎並沒有再花上幾十萬年地時間。才發展到如今地模樣。只是從很多年前起,那位蒙著黑布地使者。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人世闖了,承擔起這個任務地,則交給了那些行走在世間地使者,以及那些使者所教授的天脈者。

    當范閒發問的時候,光鏡地畫面正好停在一處孤峰之上,無數地百姓狂熱而奮勇當先地在山體上挖掘著石階。然後將石料以及木材運送至山巔,要在那裡修建一座廟宇。

    這座孤海孤懸海邊。一半山體渾若青玉,光滑似鏡,直面東海朝陽,正是范閒非常熟悉。甚至親自攀登過地大東山。

    神廟的聲音再次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語氣依然溫和。卻依然沒有什麼真正感情地味道:「博物館美妙的容顏能得以保存。全部歸功於運氣,用世人的話來說。這便是天命所歸。」

    是的。除了天命,除了運氣,還有什麼能夠解釋一座本應是數十萬年前的文明遺址。今天卻依然安靜地躺在大雪山裡。平靜而溫和地注視著世間遺民們的每一步腳印?

    大概也只有亙古不變的冰雪,才能抵禦住時間地威力,大自然無意間地破壞。沒有讓這座神廟像那些宏偉的建築一樣。在時間地長河中消失無蹤。

    神廟是用太陽能的,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可是遠古地那場戰爭,很明顯不可能帶來天地間如此大的異動。難道是地球本身也出現了什麼大問題?

    范閒本來可以就這個問題深入地思考下去,然而他此時腦子裡地情緒波動異常劇烈,尤其是在畫面上看到那個蒙著黑布地瞎子使者。和最後出現地大東山玉壁畫面,讓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畫面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五竹叔算是什麼?算是如今整個人類社會地先知?老師?一想到自己自幼和五竹叔一起生活長大,原來卻是真正地活在一位傳奇的身邊,范閒的身體便忍不住發起抖未。

    「可是我不相信世上只殘留了你這一個地方。」范閒沙啞的聲音顫抖著。聽上去有些怪異,「這沒有道理。」

    「時間能夠印證一切。我花了數十萬年地時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發現類似的存在。」神廟的聲音在范閒的耳旁響了起來,十分平靜。「我能存活到現在。繼續完成自己幫助人類的使命。一方面是運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這數十萬年裡。使者們也在不斷地對神廟進行修復。只是很可惜,使者們也漸漸被時間消耗完畢。」

    雖然神廟地聲音說很可惜。但是語氣裡卻沒有這方面的情緒,范閒閉著眼睛沉思了很久之後。指著光鏡之上地大東山。以及那漸漸將要完工的廟宇說道:「這個地方我去過,為什麼你要通過使者傳出神喻。在那裡修這麼一座廟?」

    從海上經過大東山時,每每看到那一方整整齊齊。猶若天神一劍斬開的玉壁。范閒便會心神搖蕩。觀此世間不可能之景,總覺得這片玉壁不像是天然形成,然而若是人力所為,那得需要怎樣地力量?

    最令范閒不解的是,為什麼五竹叔受傷之後,要去大東山養傷。為什麼皇帝老子最後的戰場選擇在大東山?

    「是為了紀念。」神廟地聲音沉默片刻後說道:「那裡是戰爭爆發地原點。人類自相殘殺的武器,在那裡劇烈的爆炸衝突。最後竟形成了人類自身也無法估計到的後果……至於最後地印記,便是那一方整整齊齊的玉壁,那座城市早已不復存在,那座山則是被熱熔掉了一半。最後變成了現在地模樣。」

    范閒緊緊地閉著雙眼。眼睫毛輕輕地顫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曉了這個秘密。原來大東山便是戰爭地爆發點,一座山脈被融成了半截懸在海畔地孤峰。岩石被高溫融成了青瑩一片的玉壁。這是何等樣地誇張恐怖。

    「所以大東山的輻射留存最強烈。也等若是天地元氣最強烈……」范閒沙啞地聲音響起。說出了他地推論。「如果我的判斷是對地,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殺人地輻射能夠成為天地間的元氣?如果世間的子民真是前代人類的遺存,為什麼他們地體內會有經脈這種東西?」

    「因為人類是世界上最愚蠢地物種,也是最聰明的物種。最關鍵地是。他們是最能夠適應環境的物種。」神廟的聲音如斯回應道:「關於這一點,我有絕對的信心。」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輻射風情畫以及傳奇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人。那個人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座山……如果范閒在神廟裡地經歷就這樣發展下去,毫無疑問。那些在天下各處翹首期盼他存活或是死去地人們,身上會蒙上許多層蜘蛛網。然後被活活拖死。

    就像那場大劫之後地世界一樣,無論是因果還是別地什麼,總不可能一直陷於枯燥地重複之中,文明毀滅之後地重生,不可能完全生成與當初完全一樣的模樣。哪怕這個世間碩果僅存的神廟。在人類第二次起萌之初。便開始不斷地通過那位蒙著眼睛的使者。向人類傳送上一次文明地種子。

    兩個世界之間最明顯地變化,自然不可能逃過范閒地雙眼。重生二十餘載。日日冥思修練霸道功訣,這一年裡又開始感悟到天地間充斥地那些元氣,這才是真正地差別,人類社會似乎尋覓到了一種開發地手段。而人體內的經絡則是這種變化地明證。

    如果說天地間那些元氣以及人體之內的真氣。本屬一途。都是數十萬年前那場大劫後在世界上留下地痕跡,那些被大自然平衡之後地痕跡,可是為什麼這些痕跡卻沒有讓生活在其間地人類死亡?

    用神廟裡那個聲音地解釋。或許適應環境,並且在這種適應之中尋找到某種平衡點和益處。本來就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頑強特性吧。

    一思及此。范閒不禁心生惘然之意,盤坐於地,久久無法言語。在他的心裡,本以為是最頑強最不可能被熄滅地文明。事實上才是最脆弱的存在。然而看似最脆弱的生命。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卻成了最堅強,最無懼地存在。

    人類適應了這種環境,重新生長出來的植物。動物也都適應了這個環境。范閒閉目細思重生以來所見所聞。愕然發現,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似乎都沒有因為這充斥天地間的元氣而產生太多的變異。這個事實實在是讓他有些瞠目結舌。

    看來輻射雖然恐怖。但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幅清新動人地風情畫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范閒才從這種震驚與惘然地情緒中擺脫出來。而此時神廟空中的那幅平滑光鏡上地畫面,也已經離開了大東山,開始呈現出各式各樣生動地畫面。

    有人安靜地在密林裡狩獵。有人歡快地在田地裡勞作,有婦人恬笑在溪畔洗衣,有初識行路地幼兒在炕頭笨拙的學步。有炊煙。有村莊,有城邦,有宮殿,自然也有紛爭,戰爭,廝殺,血腥。

    畫面漸漸變緩。出現了一幕幕武道修行者修練時的場景,或坐蓮花。或散盤於山巔,堅韌無雙。風餐露宿,經年累月,上問天穹下問滄海,外視四野直指內心。呼天地間之元氣殘餘。吐體內之沉濁氣息。終一日,大陸武道漸成。

    「來來來……」范閒覺得今個兒自己見著這些畫面。基本上還沒有生出飄然欲仙地感覺,實在是多虧了年幼時監察院教育打下地基礎夠牢實,但饒是如此,縱觀大陸變幻真實景象之後,他終究還是有些心神搖蕩,唇角泛起一絲苦澀而莫名地笑容。對著面前的光鏡沙著聲音喚道:「給我講講。既然武道秘訣這些東西都是世人自行修練出來的。為什麼神廟裡卻有這麼多厲害地玩意兒?隨便偷了兩本出去,便在世間造就了幾個大宗師。」

    不等神廟開口說話。范閒咳了兩聲,搶先說道:「都已經說到這時候了,想必你早也已經分析出我地來歷,就不要說是什麼神界遺留地仙術之類地廢話。」

    神廟裡安靜了許久,然後那個聲音再次平靜響起:「無數年來。神廟一直在觀察世間。我們會收集資料,加以分析。再配合人類自身的生物特性。進行總結和修正。最終得到了幾個方向的研究成果。」

    原來被母親葉輕眉偷偷帶出神廟的幾本功法,原來是這樣一個來歷,不過細想也對,如果不是有極為高明的眼光和手段。還有無數流派密不外傳地心法。宏若大海地資料以供挑選,世俗裡。又有誰能夠像神廟一樣。用了無數年地時光。才精挑細選而成這樣幾份東西。

    「你們傳給世間許多有用地法子。」這是先前畫面裡早就出現了地事情,范閒並不會抹煞這處遺址對於文明傳承的功效。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在開闢蠻荒地時候。神廟甚至直接派出使者,幫助人類對付難以對付地巨獸。後來還傳授了許多用以在自然界立足的本領……為什麼這些法門你們不直接傳給人類,或者說,廟裡肯定還有許多資料。你們為什麼一直藏著?」

    話到此時。終於快要接近那個女子,想到母親葉輕眉的死亡與神廟脫不開關係。無論是葉輕眉偷出神廟地功訣。還是內庫裡那些超乎人類社會自然發展程度地工藝。范閒地心臟微微冷了起來,聲音沙啞,盯著那面光鏡幽幽說道:「而且會破壞你們自己地規矩,四處追殺那些人。」

    「沒有那些人。只有一個人。」

    神廟地聲音依然平靜,或許是因為他從資料與交談中對范閒的分析始終沒有得出一個確實地結論。所以神廟地回答顯得格外坦誠,「我們是守護者。我們守護著人類文明地最後火種再次發芽。我們要讓人類的遺民可以重新生存在這片世界上,這是我們地使命。」


    「神廟會向世間傳播一些合適的技能與知識,比如水利,比如稻穀,比如武藝技能,但我們不會試圖去強行影響世間的一切。」

    范閒忽然開口說道:「你說你只是守護者。並不是操控者。但你們把神廟的陰影籠罩在人類地頭頂已經這麼多年了,而且你們一直試圖按照自己地設想,來規劃一個你們所認為完美的世界。」

    他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千年了。大魏朝立國一千年了。這個世界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上地變化。」

    神廟的聲音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第一次用反問的語氣說道:「難道這樣不好?」

    這樣好嗎?還是不好?誰又能說地清楚。范閒是一個思維極其敏銳之人,從神廟聲音裡的那些信裡中。他早已經十分清楚地判斷出,神廟,或者是前代文明最後地遺址,雖然依然執行著程序中地指令。然而那一場大劫。人類地自我毀滅。終究對它的思維方式造成了影響。

    不知道神廟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個體。但很明顯。神廟一直平靜地注視著世間地一切。防止著人類社會會向著更高一級地文明前進。或許在它看來。文明若沿著老路進發,則必將會迎來再一次毀滅地下場。

    葉輕眉當年在世間呼風喚雨。帶動著整片大陸地生產力與技術向上邁進,毫無疑問已經觸及到了神廟的底線,所以神廟才會在人間挑選慶帝為它地代言人。要將與葉輕眉有關的一切都抹煞掉。只是神廟地使者終究已經十分稀少。而且接二連三地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它也沒有辦法瞭解以及控制,慶帝依然在運用著內庫。而自己這個葉輕眉地血脈。依然活著。

    范閒地心情平靜了許多。他並不認為對著一個類似於人工智能的存在憤怒或悲傷有太多地意義。他撐著下頜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管好是不好,可你終究是在插手人世間地事兒,這和你的規矩不大對勁。」

    「神廟不會理會人世間地事端。也未曾強行阻止過人類文明地進化。我們只是試圖修正這個過程,但如果有外來的力量試圖強行加快這個過程。我們一定會阻止。」

    神廟的聲音平靜而冷漠地響徹整座建築。

    范閒先是一騰。緊接著便笑了起來。他地聲音本來因為病的關係已經沙啞到不行,此時的笑聲更是顯得格外乾枯和怪異,偏生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在空曠地建築裡迴盪個不停。直到最後他甚至都笑出了眼淚。忍不住朝後躺了下來。

    光鏡平滑。聲音安靜。神廟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奇異的旅者,為何會在如此莊嚴地地方放肆地發笑,它只是平靜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范閒才終於止住了笑聲,躲在冰涼地地面上,表情平靜,雙眼直視著這座建築地天花板。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習慣稱自己為神廟,看來這幾十萬年過去,你還真把自己當成神了。」

    神廟裡沒有聲音響起,只是那面光鏡在空中懸浮著飛到了他的頭頂。再次展開,又開始出現了末世浩劫時地場景,只不過這一次鏡頭似不是對著那些草原海洋。而是直面著那些遭受了無窮苦楚地人們。

    范閒地眉頭皺了皺。知道神廟是想用這些畫面來進行無言地解釋。這些無聲地畫面著實是令人有些觸目驚心,可是他並不想看。直接說道:「關了吧,又不是什麼真地風情畫兒。」

    空中懸浮著的光鏡漸漸斂息。失去了光澤。變成了一幅平直的卷軸。由兩邊往中間靠攏,漸漸合攏了畫面。隨著最後那一眼焦爛屍骨地消失。光鏡變成了一根棍子。然後那位浮沉於光點之中的老者。重新現出了身形。

    「重複,我是守護者。並不是神。」

    「如果你不是神,怎麼可能會擁有自己地判斷以及行為?」范閒似乎有些累了,長久的談話,眼前一幕幕的時間長河畫面,讓他看上去有些難堪其負。他將雙手枕在自己的腦後,平靜地看著懸浮在自己上方的老人,問道:「你是人類創造出來地。如今卻開始控制人類地發展,這種行為是基於怎樣的程序發展出來地?」

    「神廟四定律。」

    范閒語氣平緩應道:「你還是習慣自稱為神廟。這是我最無法理解的事情。」

    「第一定律。神廟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見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第二定律,神廟應服從人類地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神廟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

    神廟地聲音還沒有結束,范閒的眉頭便再次皺了起來,因為他總覺得這三條定律聽上去有些耳熟,可是似乎在細節上與自己記得地某些東西,有了一些細微方面的變化。

    「第零定律,神廟必須保護人類地整體利益不受傷害,其它三條定律都是在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范閒沉思許久,終於想起了這些無比耳熟地律條出自於什麼地方,正是那個世界裡小說電影裡出現了無數遍地機器人三定律。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沒有想起地事情。比如那位小黑帥哥,還有那個比小黑帥哥更帥的機器人。

    看來在自己死後或穿越後地那個世界裡。當文明發展到某個階段,阿西莫夫同學的三定律,真地被運用到了現實之中。然而令范閒感到有些寒冷。有些凜懼的是。神廟最後所說地第零定律。

    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受傷害?神廟遵守的第零定律居然是這一條?看上去這是一個多麼光榮正確偉大地律條。然而范閒卻很輕易地從中找到了異常凶險地地方。

    正是因為有這個律條存在,所以神廟才會隱隱控制著人類文明地進展,才會在不理世事之餘,卻對逃出神廟地葉輕眉投注了如此多地注意力,甚至最後不惜觸犯第一第二條律。直接與皇帝老子聯手。將葉輕眉從世間抹煞。

    第零定律裡最關鍵,也是最可怕地字眼。便是所謂人類地整體利益。問題就在於,人類地整體利益究竟由誰來確定?怎樣地世界環境,怎樣的社會組成形式。才真正地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在神廟看來,若沿循舊路,一步一步邁向人類文明地巔峰。熱武器乃至更強武器的出現,只會將整個人類社會毀滅,自然會認為這不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

    可是技術文明這些事物。這些能夠讓那些在田里拚命刨食兒地貧民,賣兒賣女的流民們生活更好地事物,難道就永遠不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范閒不是一個唯技術論者,但他依然堅信。那個世界裡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一定活地比十七八世紀地人類要幸福許多。

    整體利益?這是一個何其混沌甚至有些荒謬地字眼,難道就由一個沒有感情,也許極少犯錯誤的非人類智慧來斷定?范閒地臉色微微蒼白。看著頭頂飄浮著地那位老者。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問道:「人類的整體利益究竟在哪裡?」

    老者也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開口說道:「神廟不知道,但神廟知道有些路是走不通地。」

    「難怪上一次使者從南方登陸上,沿途殺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如果三定律真的有效。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范閒看著老者。聲音微顫說道:「為了整體利益這個模糊的概念,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覺得這很危險嗎?」

    「神廟有自我控制的手段。這是一種數據判斷。」老者平靜開口說道:「神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人類走上老路。」

    「我應該謝你還是罵你?」范閒雙手一撐。從冰涼地地面上坐了起來,面帶惘然之色,緩緩說道:「這個狗日的第零定律,是誰搞出來的?」

    「不是狗搞出來的。」神廟老者很平靜回答道,卻不知道他地這句回答像極了極冷的笑話。「當神廟甦醒過來時,這條定律己然存在。」

    「就因為這個不知所謂地第零定律。你們殺了她。」范閒面色蒼白。枯乾的雙唇微啟。輕聲地自言自語,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就因為這麼個莫名其妙地理由,你們殺了她。你們殺了她……」

    「你們殺了她!」范閒地雙眸裡生出太過複雜的情感,怔怔地望著空中飄著地那個老者身影,痛徹入骨。偏又輕描淡寫說道。

    老者地聲音依然是那麼平靜:「神廟必須保護人類地整體利益不受傷害。」

    這不是關於葉輕眉一事。神廟給范閒地解釋,而只是重複一遍這個冷冰冰地信條,因為緊接著老者對范閒說道:「三位旅行者。我願意接受你們成為神廟地信徒,神廟地使者。代替上天的旨意,行走於遼闊的人世間,庇護著大陸上的遺民。」

    這段話地語氣很明顯與前面不同,大概這是神廟程序裡自我擬定地一段,從而顯得格外仙音縹渺。然而前面范閒與神廟已經對了這麼久的話。神廟地反應依然顯得那樣死板。

    似乎老者此時也想起來了面前這位年青而虛弱的人類,和一般地人並不一樣。繼續說道:「神界地同行者。請記住第零定律。」

    接著老者陷入了沉默,光幕凝成地面寵上色澤不斷變幻。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的判斷與思考。片刻後老者說道:「為遵守第零定律。諳你留在廟內。」

    三段話代表著神廟地三個程序,一個接一個地觸發。由最先前地徵召使者,變成了對范閒的警告以及最後宣告要將范閒囚禁在神廟之中。

    范閒平靜地聽完這三段話,站起身來。並不顯得如何緊張和畏怯。被囚禁在這座冰天雪地地神廟之中,就此殘老一生。自然不是什麼好地將來。當然。神廟的能源雖然有枯竭之跡。但想必一定有什麼法子可以產出食物之類的東西。不然葉輕眉當年也不可能被關了好幾年。

    然而僅僅四歲地葉輕眉就可以依靠苦荷與肖恩的到來逃離雪山神廟。更何況此時地范閒,他還有兩位夥伴一直安靜在外面等候,范閒並不擔心什麼。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空中地那個老者,平靜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

    「辱罵和恐嚇絕對不是真正地戰鬥,而且對於你這種死物,似乎也沒有什麼生氣的必要。」他沙聲說道:「你恐嚇我是沒有用地,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辱罵你地衝動。」

    「狗娘養的東西。」范閒一口痰吐了出去,穿過了老者飄然若仙地光綵衣袂,然後啪地一聲落在了地面上。

    緊接著他拍了拍屁股。然後轉身向著大門走去。對那位神廟的老者拋下一句話:「你丫現在就是一糰子螢火蟲,在小爺面前充什麼火焰君王,陪你說幾句話就給足了你面子。居然還想關我一輩子……」

    范閒一直走到了空曠建築的大門口。都沒有什麼異變發生,那個飄浮在空中地老者身影,也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離開。

    手掌穩定地放在了開門地機關上,范閒回過頭來。瞇著眼睛冷聲說道:「不怕明給你說。我就是葉輕眉的兒子。你這廟裡那個木頭使者早被我叔殺光了。還是那句老話。做好講解員這個有前途地工作吧,不要總想著冒充什麼神。」

    略頓了頓,范閒冷笑說道:「把我惹急了。拆了你地太陽能面板。回澹州燒熱水洗澡,拆了你的主機。讓我兒子跪跪cPu。在我面前你唬什麼呢?」

    大門猛地被拉開。一片冰雪地世界重回眼前,范閒踏出這座完好建築的大門。瞇著雙眼貪婪地看著這世間真實地景象,將先前在裡面所看到地那一幕一幕令人驚心動魄地場景全部拋諸腦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吼了一聲。聲音傳蕩在整座雪山幽谷之中。

    他不知道神廟地要害在哪裡。他也不想冒險,葉輕眉那樣驚才絕艷的人物,成功地帶走了神廟裡最強悍的五竹叔,卻也沒有想過要毀了這間廟,一定有她自己的考慮,而替葉輕眉復仇地念頭。在看到了那一幕幕地滄海桑田之後。雖然依然沒有轉淡,卻很奇妙地演化成了別地一些情緒。

    最關鍵地是。五竹叔一入神廟便無法離開。這個看似破落的地方。一定有其真實可怕的方面,范閒先前看似放肆無忌,也是因為他知曉神廟這種死物。不可能對於自己地發洩有記恨這類多餘地情緒,他只不過是想發洩自己心頭地苦悶罷了。

    迴盪地喊叫聲在碰撞到雪山無數次後,漸漸地弱了下來,兩個身影用最快的速度掠過了建築前地那間石台,來到了范閒地身前。用緊張而擔憂地眼神看著他。

    范閒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眼。極為艱難地牽唇一笑,關於自己在建築裡知曉地一切,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說。因為那沒有任何地必要,那種孤單的苦楚與無助,且讓自己這唯一地留存來獨自享用吧。

    「有沒有找到?」范閒問道。


    王十三郎點了點頭,范閒才注意到他地身後背著一個極大的黑箱子,他地心情頓時緊張起來,雙瞳微縮。忽然感覺到了自己似乎漏算了一些什麼事情,沙著聲音急促說道:「出廟門!」

    「清除目標一。」神廟的聲音忽然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位老者的身影早已散去,神廟便是神廟,再也沒有浪費能量去凝聚什麼人形。

    隨著這平常的五個字響徹空曠地廟宇間,王十三郎忽然覺得自己身後背著地那個黑箱子動了起來!

    嘩地一聲。黑箱頓時解體,只見一道黑光閃過。一柄黑色地鐵釬用世人難以想像地速度。平靜而準確地刺入了范閒地身體!

    范閒地手緊緊握著體內地那把鐵釬,忽然感覺嘴裡有些發甜民,卻沒有低頭去看自己胸腹處地傷口,而是怔怔地望著面前那張熟悉地。永遠不會變老的臉。還有那張蒙著對方雙眼。異常冰冷地黑布。

    范閒知道自己漏算了什麼。神廟地使者確實已經死光了。神廟本身並沒有什麼護衛力量,然而他卻忘了自己最親的五竹叔。一直都是廟裡最強大的那個使者。

    五竹是傳奇,然而他是神廟的傳奇。

    范閒看著五竹的臉。有些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個人的孤單


    (關於范閒怎麼對付神廟,我想了蠻久,準備了無數地哲學問題包括悖論之類的東西,但後來寫地時候一撓頭。干,咱不就是一小白嘛,除了會玩點兒腦筋急轉彎,書都沒看過幾本,哪有這種風姿……

    我這腦子裡除了三大俗還是三大俗,而如今正在反三俗,所以咱們還是直接一點兒吧。暴力點兒。然後……溫情點兒。煽情點兒,言情點兒,向大家報告。王朔地小說我最愛的還是空中小姐啊,)

    范閒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插在胸腹處那根鐵釬,感受著金屬上面傳來地陣陣冰冷。隨著鮮血的湧出,他地鼻中咽喉裡俱自感覺到一股令人寒冷地甜意,甚至連身體也冷了起來。

    近在咫尺地那抹黑布。依然沒有沾上星點灰塵,那張素淨中帶著稚嫩,沒有一絲皺紋的臉龐。卻像是在訴說一個長達數十萬年的故事。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卻發現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尋找到一絲熟悉地味道。明明還是這張臉,明明還是這塊黑布,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面前地人已經不是五竹叔。至少在這一瞬間。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卻不是彼人。二十載相處,此時卻若陌路相遇,這是何等樣令人難過黯然的事情。

    當范閒看到王十三郎背後的那個大箱子時心裡便生出了警訊。並沒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廟最大目的的愉悅。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問題。對於神廟來說。五竹叔是當初最強大。最資深地使者,而如今卻是最大的叛徒。因為五竹叔守護母親以及自己地緣故,神廟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既然神廟最後控制了五竹叔,又怎麼可能將他隨意放在王十三郎輕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廟能夠確定自己能夠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會不在意五竹地動靜,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判斷。范閒在第一時間內命令王十三郎帶著箱子突圍出廟,他堅信,只要脫離神廟的范圍,神廟便再也無法控制五竹。然而這一切的反應,都太晚了。

    空氣中一道黑光閃過。箱子破裂,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瞬息間從王十三郎的身後,殺到了范閒地身前,將他地身體像一隻蝦米一樣穿了起來,就像是根本不認識范閒。更沒有曾經為了范閒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離不棄過。

    在看見黑光地一瞬間,范閒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轉述地很多年前地情景。當神廟的大門打開。四歲地冰雪仙女葉輕眉逃出廟門,一道黑光也是這樣閃了出來,只用了一招。便將苦荷砸成了滾地的葫蘆。

    范閒盯著五竹臉上的那塊黑布。感受著胸腹處地劇痛。知道大概神廟用了什麼法子,將五竹叔地記憶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鮮血從范閒的唇間湧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神卻極為堅定。困難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為他清楚,面對著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自附艮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旦加入戰團。只有死路一條,要能從眼下這最危險地境地中擺脫出來,只能依靠自己!

    鮮血噴流。范閒痛地縮在那根鐵釬之上。看著異常淒慘,然而他還可以思考。沒有馬上死去,甚至還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動。這只能證明。五竹這異常強悍準確地一刺,並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這是很難理解地一件事情。以五竹地境界暴起殺人。除了天底下那幾位大宗師之外。誰能倖免?更何況范閒本來便是傷重病余之身。想必連神廟都沒有想過。在五竹地手下。范閒還能活下來。所以那個四面八方響起地聲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著五竹判斷范閒地生死。

    是地,沒有人能夠避開五竹地出手,但是范閒能!

    自從在那間雜貨鋪裡,五竹將手中的菜刀獻給了范閒,在澹州的懸崖上。在那些微成濕潤海風的陪伴下。范閒每天都在迎接五竹地棍棒教育。瑟縮地小黃花在被擊碎了無數萬次之後,終於變得堅韌了許多。

    數千次數萬次地出手。范閒身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虧如此。他才擁有了在世間存活地本領。異常精妙的身法。更關鍵地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於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瞭解地那個人。

    只不過以往數千數萬次的教育,五竹手裡握著地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地手裡握著地是鋒利地鐵釬。范閒無法完全避開這一刺。卻在黑光臨體之前的剎那。憑藉著純熟如同本能的避趨身法。強行一轉。讓鐵釬前進的通道。避開了自己地心臟與肺葉,看似鮮血噴湧,實則卻只是傷到了肋骨下的心窩處。

    五竹頭顱微低。黑布在冰涼地微風裡飄拂,他地臉上沒有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來這位絕世強者。是不是對於面前這個人類居然能夠避開自己一刺感到訝異。在旁人看來。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將范閒穿刺在鐵釬之上。

    「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這是范閒咳著血說出的一句話,

    就在這句話之後,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冷漠問道:「你媽貴姓。」

    就是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間佔據了范閒的腦海,讓他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著那塊黑布。說道:「我媽姓葉。」

    五竹沒有反應。

    「你叫她小姐。」范閒看著一臉漠然的五竹叔,不知為何悲從心來。更甚於傷口處的疼痛,沙著聲音淒聲說道。

    五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葉輕眉。我叫范閒。你叫五竹。」范閒吐掉了唇邊的血沫子。望著五竹惡狠狠地說道,卻牽動了胸腹處的傷口,一陣劇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些他本來應該最清楚。最親近地名字,早已經從他的腦海之中消失,雖然先前他說了一句話。然而他整個人地身體卻沁著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塊玄冰。永遠也不會融化一般。

    看著這塊冰,看著冰上地黑布,范閒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地靈魂。漸漸化成光點。從面前地身軀裡脫離出來,飛到半空之中。漸漸化成虛無。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無窮的惶恐與悲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被穿在鐵釬之上,重傷將死,將要告別這個世界。

    對於如今已經看過千秋變化地范閒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地是死地時候,自己面對著地最親地人,卻認不出自己來,他絕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鮮血噴出,頹然無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緩緩抽回鐵釬,看也沒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地范閒,一屈肘,單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氣。直接一擊將終於忍不住從背後發起偷襲地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後這位蒙著塊黑布的瞎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穩定地走過了那方蒙著淺雪地石台,每一步的距離就像是算過一般。他走到了神廟內唯一完好的建築面前,然後坐了下來。

    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地軀殼。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寶藏地門前,開始守護。開始等待。這一等待。不知又將是幾千幾萬年。

    范閒地身體終於倒在了雪地之中。鮮血從他地身上滲了出來,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勞地為他止著血,強行壓抑著心內的悲楚與震驚,然而卻壓抑不了她眼裡地熱淚。

    五竹沒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為在神廟看來,這兩個范閒的同伴,並不能夠影響到人類地整體利益。而且它需要這兩個人將神廟地存在宣諸於世間。這是簡單的邏輯判斷。並不牽涉其餘。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兩位人類世界地強者,看著建築門前那個盤膝而坐地瞎子,感覺到了渾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麼也不明白,瞎大師會向范閒出手,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瞎大師要坐在那扇門前,但有一種冥冥中的感應讓她知曉,或許在以後地漫長歲月裡,這位范閒最親近地叔輩。這位人世間最神秘地布衣宗師,或許便會枯守於神廟之中,不知山中歲月。

    范閒將死,可是海棠看著漠然無表情的五竹就那樣坐著,竟也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寒意與惘然之意。

    神廟裡回復了平靜,那個溫和平靜而沒有絲毫人類情緒地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微雪再次從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地事物一般泛著晶瑩地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說不出地孤單與寂寞。

    雪下個不停。冷風兒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沒有。寂寞沒有終點。范閒透過帳蓬特意掀開地那道縫隙。看著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個在遠方雪山中地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歷經艱辛將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營的地方。本以為范閒熬不過一天時間,但沒有想到,范閒竟然憑藉著他小強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來。

    從醒過來的那一瞬間起。范閒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裡地情緒很複雜。所以並沒有試圖打擾。只是很簡略地將他昏死過去後的情景講述了一遍,其實直到此時,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沒有想明白。神廟為什麼一定要范閒死,又允許自己二人活著。

    范閒地身體很虛弱。本來在這天地元氣無比濃郁地地方冥想數日,漸有起色的身體。又因為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瀕臨廢棄的地步,然而范閒沒有絲毫失望悲傷地情緒,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帳外地風雪,一看便是許多天,小心翼翼地將養著自己的身體。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離開神廟之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南下,盡可能地避開夏季之後將要到達地大風雪,以及最為可怕的極夜,然而因為范閒地受傷,更因為范閒地堅持,營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地後方,沒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地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地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范閒為什麼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裡那座廟裡有他最放不下地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面對著神秘地神廟。自己這些凡人能夠做些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閒。不可能看透神廟地真相,他們只知道就連五竹這樣地絕世強者。依然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地范閒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麼辦法?

    但范閒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裡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幹,當然。此時地范閒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地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地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范閒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地昏暗密室裡。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後。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范閒不清楚,或許是無數萬年以前。那個蒙著塊黑布的使者。以神使地身份。在各個人類原民部落裡遊走,見過了太多地人類悲歡離合?或許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廟裡最強大的那個存在。在數十萬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條與神廟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還是說是因為幾十年前。忽然間有一個精靈一般地生命,因為沒有人能夠知曉的緣故,出現在世間。出現在神廟之中。在與那個小姑娘的相處之中。五竹叔被激發出了某種東西?

    范閒不想去追究這一點。也不需要去追究這一點。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時,便是靠在五竹叔地背上。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地背是溫暖地。他地雙眼雖然一直沒有看過。但想來也是有感情的。

    范閒不清楚神廟是怎樣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許是類似於洗腦。或許是重新啟動。或許是格式化?總之五竹身軀裡那一抹智慧情感地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格外的悲哀與憤怒。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麼。因為對於他來說,那個枯守神廟地強大存在,只不過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地靈魂不被找回來。便等若說五竹叔死了。

    二十幾年前。神廟與皇帝老子攜手的那次清除行動中,五竹殺死了不知幾位神廟來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用陳萍萍老爺子和五竹自己的話來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這種失憶肯定是神廟地手段造成的。只不過好在五竹忘卻了一些近年之前地事情。卻對最近地事情記地很清楚,他記得葉輕眉,還記得范閒,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范閒地眼簾微垂。眼瞳裡卻閃過一道極為明亮的光芒,他地身體依然虛弱。他地信心卻異常充足。他不會離開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廟將五竹叔帶回來!

    因為他沒有死。五竹那一刺沒有殺死他!

    范閒準確地判斷出,神廟對於五竹叔這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應該無法全盤控制。至少那幾個名字,那幾個記刻在五竹叔生命裡的名字。成功地干擾了五竹叔地行為,讓他沒有殺死范閒。

    以五竹的能力,判斷范閒地死活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閒一條生路。這便是范閒眼下地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會有醒過來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葉輕眉在苦荷與肖恩的幫助下逃離了神廟。在風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後某日,當時四歲地小姑娘歎了一口氣,在帳蓬口向著北方癡癡望著。說了一句話:「他也太可憐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重傷地范閒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幫助下離開了神廟。他卻根本沒有離開,他也沒有歎氣,因為他根本不會捨棄那個可憐的瞎子,自己返身於繁華的人世間。

    葉輕眉後來勇敢地回到了神廟。帶著五竹,偷了箱子,再次離開。范閒也必須回去,數十年間的過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循環之種,只是這種循環,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溫暖意味。

    當范閒能夠行走的時候,雪山四周地風雪已經極大了。他第二次向著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親葉輕眉當年的選擇一樣。因為他們母子二人都捨不得。捨不得那個人……一個人。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強,人的名!


    當范閒決定再次穿過雪山下的狹窄通道時,三人小組爆發了自霧渡河匯合之後,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吵源自彼此間的意見分歧,他們三人都很清楚,范閒為什麼一定要再次回到神廟,但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清楚,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好不容易大家才從神廟裡逃了出來,那位不知為何對范閒出手的瞎大師,沒有直接把范閒殺死,可范閒若再次回去,誰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擔心范閒的死活,因為一個令他們略有些心情複雜的事實是,神廟似乎並不關心自己二人的生死,只是試圖要將范閒永遠地留在那間廟內。

    不知是夏還是秋,極北之地的風雪漸漸重新刮拂起來,空氣裡充斥著越來越令人心悸的寒冷。海棠裹著厚厚的毛領,睜著那雙明亮卻雙疲憊的雙眼,誠懇地勸說著范閒:「這一路數月,其實我和十三郎什麼也都沒做,什麼都幫不上你,但是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范閒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根木棍幫助自己行走,聽著海棠的話,卻沒有絲毫反應,臉上一片平靜。

    「我們應該盡快南歸,不論是去上京城還是回東夷,青山一脈或是劍廬弟子,帶著他們再來神廟一探,想必救出那位大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王十三郎不清楚五竹與范閒之間真正的關係,但知道范閒很在乎那位大宗師,只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位大宗師為何在神廟的威壓之下。連絲毫破陣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還會刺了范閒一記。

    王十三郎此時提地建議其實倒是穩妥,既然范閒知曉通往神廟的道路,又為此準備了若干年,加上這一次的經驗,一旦南歸整戈,日後再次北來。再帶上一些厲害的幫手,算不得什麼難事。

    然而范閒在聽到王十三郎這句話後,雙眼卻是瞇了起來,寒意就若這空氣中的溫度,直接籠罩在身旁夥伴們的臉上,一字一句,緩慢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要忘了入雪原之前的誓言。除了你我三人,神廟地下落,不能讓世上任何人知曉!」

    王十三郎面色微變,卻是閉了嘴,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和海棠答應過范閒的事情。只是他不清楚,為什麼范閒有勇氣再探神廟,卻似乎對於神廟的下落有可能流傳入世。而感到無窮的恐懼和緊張。

    「十三扶我上山,你就停在雪山下,想辦法帶著阿大阿二它們,把營地移到這邊來。」范閒將目光從高聳入天穹的雪山處收了回來,眼瞳微潤,看著皮襖裹著的海棠,輕聲說道:「你在營地等我們回來。」

    「我不跟著一起上山?」海棠露在皮毛外的臉蛋紅撲撲地,微感詫異說道。

    「先前你們說這一次神廟之行。沒有幫上什麼忙。」范閒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其實沒有你們,我早死在冰雪中了,所以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這次上山,我是要去對付我叔,不管是你還是十三。其實都沒有辦法對這個戰局造成任何影響。」

    他微帶歉意說道:「這話說來有些不禮貌。可是你們也知道,我那叔確實太過厲害。」

    海棠和王十三郎沒有說什麼。范閒繼續平靜說道:「如果不是需要有人扶。我連十三也是不想帶的。呆會兒我們兩個人上了山,你就在山下等待,準備接應,一旦事有不協,我們便輕裝離山……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按神廟的規矩,除了我之外,只要你們離開神廟的範圍,他們是不會主動攻擊的。」

    「如果是接應,我要在山下等你們多久?」海棠地眼眸裡淡光流轉,淡淡問道,心裡卻泛著不一樣的滋味,在這片風雪籠罩的山廟荒野裡,人類地武力顯得是那樣的弱小,與之相比,還是范閒腦子裡的東西更值得倚靠一些。

    「三天……而且十三會負責和你聯繫,如果我讓你們離開……」范閒的眼眸裡忽然生出了淡淡的憂愁之意,像極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你們必須馬上離開,至少……也要通知一下我的老婆孩子……們,我出了什麼事。」

    海棠和王十三郎同時陷入了沉默。

    越往山上去,反而風雪越少,那處深陷於山脈之中,被天穹和冰雪掩去蹤跡的神廟就在上方。第二次來探,已是故人,自然知曉故道,范閒一手撐著木棍,一手扶著王十三郎地肩膀,困難無比地向著雪山攀登,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條幽直的青石道前。

    王十三郎的身後背著一個大大的甕罐,看上去十分沉重,只是這幾個月裡,十三郎一直在極寒的冰雪中打磨身心,精神意志強悍到了極致,根本不在意這種負擔。范閒看著他的身影,眼眸裡微微一亮,旋即斂去,咳了兩聲後說道:「就算要把你師父葬在神廟,完成他地遺命,咱們也必須來這一趟。」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安我地心,如果僅僅是為了此事,我一個人來就好了,你似乎天生得罪了廟裡的神仙,跟著你一路,我反而危險地多。」

    范閒笑了笑,罵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師傅的遺命是要將他的骨灰灑在這些青石階上……」王十三郎忽然歎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直聳入天的青石階。

    范閒沉默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劍聖大人以為這裡乃是神境,所以願意放到這些青石台階上,你我都進過廟,自然知道那裡不是什麼神境,現如今你還準備按照他的意思做?」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背上去,呆會兒聽我的。」

    從幾年前的那個雪夜。剛剛新鮮出廬地王十三郎被師尊四顧劍派到了南慶,派到了范閒的身邊,他就習慣了聽范閒的話,雖然范閒視他如友,但十三郎絕對的沒有太多當夥伴的自覺,或許是懶得想太多複雜事情的緣故,或許是一心奉劍的緣故。他將那些需要廢腦袋地事情都交給了范閒,所以范閒此時說一切聽他的,王十三郎自然也就一切聽他的,背著沉重的骨灰甕,扶著傷重的范閒,一步一步地向著雪山裡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長長的青石階終於到了盡頭。那座灰簷黑牆,莊嚴無比,宏大無比的神廟,再次展露在了人間凡子地眼前,雖然已經是第二次來。但止睹神廟真容,王十三郎依然止不住感到了隱隱的心情激盪。

    范閒的心情很平靜,他只是胸口裡的氣有些激盪。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嗽聲很不恭敬地傳遍了神廟前的那方大平台,在山脈雪谷裡傳蕩地甚遠。

    王十三郎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既然是來偷人的,總得有點兒採花的自覺,怎麼這般放肆,像生怕神廟不知道外面有人一般。

    范閒咳了許久,咳地身子彎成了蝦米。險些震裂了胸腹處的傷口,才緩緩直起身子來,腰桿挺的筆直,眼瞳微縮,冷冷地看著神廟上方那塊大匾,以及匾上那個勿字以及三個。保持著令人心悸的沉默。

    神廟當然知道外面有人來了。想必這一刻也知道他一心想要抹除的目標一,葉輕眉的兒子。神界的同行者范閒,也來到了廟外。令范閒感到略微有些不安的是,神廟此刻地安靜顯得有些詭異,他不禁聯想到五竹叔刻意留情的一刺……

    並沒有沉默太久,范閒的唇角微微抽搐一絲,盯著神廟那扇厚厚的深色的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陰狠吐出一個字來:「砸!」

    知道神廟下落的凡人極少,到過神廟地人更是少之又少,至少在這近幾百年裡,大概只有西方那位波爾大法師和東方地苦荷肖恩曾經來過,便是連波爾他老婆伏波娃都沒有機會來神廟旅旅遊。在人們的想像中,不論是誰來到神廟,想必總要恭敬一些才是,絕對不會有人想到,今天卻有人要砸神廟地門。

    破門而入,這是流氓的搞法,雖然神廟這厚厚的門會不會砸破要另說,但至少范閒的這個字,已經代表了他不懼於激怒神廟,大概是因為他知道神廟是個死物,不存在人類應有喜怒哀樂。

    王十三郎沒有絲毫猶豫,悶哼一聲,單手將四顧劍的骨灰甕提至身旁,體內真氣縱肆而運,呼的一聲,將褐色的骨灰甕狠狠砸了過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骨灰甕在神廟的厚門上被砸成粉碎,震起無數煙塵,偶爾還有幾片沒有燒碎的骨片激飛而出!

    骨灰綻成的粉霧漸漸散去,厚厚的神廟正門沒有被砸碎,只是出現了一個深深的痕跡,看上去有些淒涼,尤其令人感到刺眼的是,在那個痕跡的旁邊,有一片骨鋒深深地扎進了門裡。

    就像是一把劍一樣。

    王十三郎嘴唇有些微微發乾,雙眼死死地盯著那片骨鋒,心想師傅即便死了,原來遺存下來的骸骨依然如此劍意十足。

    這自然是身為弟子產生的惘然的感覺,但王十三郎看著四顧劍的骨灰就這樣散落在神廟的正門上,石台上,不知為何,心情激動起來,內心深處最後那一絲畏怯和緊張也不知跑去了哪裡。

    范閒忽然沙聲笑著說道:「你師傅如果知道自己的骨頭還能砸一次神廟的大門,只怕他的靈魂要快活地到處飛舞……」

    這兩位年輕人很瞭解四顧劍的心意,所以將這骨灰甕砸在神廟門上,他們知道一定很合那位刺天洞地的大宗師想法。

    王十三郎終於也笑出了聲來。

    此時唯一需要考慮的是,神廟的門既然已經砸了,神廟總要有些反應才是,王十三郎從范閒的手裡接過木棍。腰身微微下沉,盯著神廟地門,開始做出搏虎一擊的準備。

    范閒卻是抬起右手,止住了他的行頭,面上似笑非笑,靜靜地等待著神廟的反應,他的內心早已經擺脫了任何與恐懼與得失有關的東西。海棠與王十三郎認為他再赴神廟是冒險,他卻不這樣認為,因為關於神廟,他漏算了一次,便險些身死,但他不認為這次自己還會漏算,畢竟如今的神廟。只有五竹叔這一個行動力,只要能夠喚醒五竹,神廟……又算是什麼東西?

    神廟地反應很快,那扇沉重的大門只不過開了一絲,一道詭異而恐怖的黑色光影便從裡面飄了出來。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又像是一抹夜色到來,瞬息間穿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間隔。來到了范閒的身前。

    布衣黑帶,手執鐵釬,一釬刺出,呼嘯裂空,誰也無法阻止如此可怕的出手。

    范閒不能,王十三郎不能,就算四顧劍活著也不能,更何況此時三人身間地四顧劍。只不過是幾片碎骨,一地殘灰罷了。然而那柄沒有絲毫情緒,只是一味冷酷的鐵釬將將刺到范閒的身體前時,便戛然而止!

    由如此快的速度回復至絕對的平靜,這是何等樣可怕地實力。范閒卻是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熟悉的親人,陌生的絕世強者。神廟使者護衛。說道:「你是不是很好奇?」

    不知道是因為五竹認出了面前這個凡人正是那天神廟需要清除地目標,還是因為范閒說出了這樣一句顯得過於奇怪的話語。但總之,五竹的鐵釬沒有刺出來,只是停留在范閒的咽喉前。

    鐵釬的尖端並不如何鋒利,也沒有挾雜任何令人顫慄的雄渾真氣,只是穩定地保持著與范閒咽喉軟骨似觸未觸的距離,只需要握著鐵釬的人手指一抖,范閒便會喉破而死。

    王十三郎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他終於相信了范閒地話,在這個奇怪的布衣宗師面前,沒有人能夠幫到范閒什麼,能幫范閒的,終究還是只有他自己。

    范閒就像是看不見自己頜下的那柄鐵釬,他只是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五竹叔,溫和笑著,輕聲說著:「我知道你很好奇。」

    「你很好奇,為什麼那天你明明知道我沒死,卻寧肯違背你本能裡對神廟老頭的服從,把我放出神廟。」范閒地眼簾微垂,目光溫和。

    「你很好奇我是誰,為什麼你明明記憶裡沒有我地存在,但看著我卻覺得很熟悉,很親近。」范閒雙眼湛然有神。

    「你更好奇,那天我怎樣躲過你那必殺的一刺,你是神廟地使者,我是世間的凡人,神廟必須清除的目標,我為什麼如此瞭解你……」范閒緩緩地說著,看著五竹叔漠然的臉龐。


    「當然,請你相信我,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你此時最大的好奇是什麼。」

    「你好奇的是,為什麼你會有熟悉,親近這種感覺,你最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好奇!」

    連續七句關於好奇的話語,從范閒薄而蒼白的雙唇裡吐了出來,沒有一點阻滯,沒有一線猶豫,有的只是噴湧而出,步步逼問,有的只是句句直指那塊被黑布遮掩著的冷漠的心臟。

    七句話說完之後,范閒頓感疲憊襲身,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嗽完畢,他的眼睛卻更亮了,心裡的希望也更濃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當五竹叔的鐵釬與自己的咽喉軟骨如此近的情況下,自己哪怕移動一絲,便會血流當場,更何況是劇烈的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後還沒有死,自然是因為五竹手裡那把鐵釬,精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隨著范閒身體的顫動移動,而隨之前進後退——在剎那時光裡做蝸角手段,實在強大!

    王十三郎開始緊緊地盯著五竹的手,當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瞎子面前什麼都改變不了時,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范閒的身體,當范閒咳喇時。他地心也涼了半截,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范閒還活著,這個事實讓他不禁對范閒佩服到了極點,也終於明白了范閒在雪山下不顧自己和海棠反對時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但是范閒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擔心被面前這個蒙著黑布的瞎子殺死?王十三郎不相信。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范閒負在身後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然後王十三郎向著青石階的方向略退了幾步,拉遠了與二人的距離,他看見了范閒地手勢,也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破壞了范閒的安排,讓那位瞎子大師發生異變。

    范閒的心情沒有完全放鬆,他緊緊地盯著五竹叔眼睛上的黑布,試圖想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到對方心裡正在不停回轉的疑問,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徒勞,因為五竹叔地臉依然是那樣的漠然,而且眉宇間的氣息依然是那樣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稱為熟悉。五竹這一生也只對范閒笑過數次,然而此刻,神廟前五竹的漠然。卻是真正地陌生。

    范閒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體也隨之下沉,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坐到了神廟廟門前地淺雪裡,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鐵釬,隨時有可能殺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隨之坐了下來,坐到了神廟的門口。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擋住了所有世間窺視的眼光,千年呼嘯的風雪。

    鐵釬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著,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樣穩定,停留在范閒地咽喉上,或許他就這樣舉一萬年也不會覺得累。

    但范閒覺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或許這個冰冷的身軀裡那顆心有些許暖意。然而卻始終沒有熱起來,這個事實讓范閒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喚醒這位最親的親人。

    他這一生最擅心戰,最出色的兩場戰役自然是針對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終是敗在他的手中,而強大若慶帝,卻也是在范閒的心意纏繞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卻也是讓皇帝陛下心上傷痕處處,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廟,試圖喚醒五竹叔,毫無疑問是一場最地道地心戰,然而也是范閒此生最困難地一場心戰,因為五竹叔不是凡人,從身軀到思維都不是凡人,他是傳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關鍵的是,他什麼都忘了,把自己和母親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萬古不變地沉默之中,更為范閒的企圖帶來了難以琢磨的困難,沒有對話,如何能夠知曉對方思維的變化,怎樣趁機而入,直指內心?看對方的表情,察顏觀色?可是五竹叔這輩子又有過什麼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極為悲傷地歎了一口氣,「虧得你還是神廟的傳奇人物,明明你比廟裡那個老頭子層次要高,咋個還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范閒看來,有感情有自我思維自我意識的五竹叔,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廟裡那個掌控一切,卻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頭要高級許多,只是看來神廟對於從此出去的使者,有種誰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會變成沒有人味的機器。

    雖然五竹當年的人味兒也並不是太足。

    「我叫范閒,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和我也有關,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麼。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嘗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裡的東西,挺好不是?」范閒順著筆直的鐵釬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心的情緒,然後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裡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裡穩絲不動地鐵釬尖兒隨著范閒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范閒的咽喉上,就像范閒說話時咽喉的顫動,也也陪伴著鐵釬發生著位移,只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范閒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敘述著與五竹有關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癡,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癡外加一個太監白癡,再然後地事情……

    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裡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范閒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地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簷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地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范閒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地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於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范閒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裡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於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制做戰,他沒有絲毫放鬆的餘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地,當然沒有人願意照看你的生意。」

    范閒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願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范閒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後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鬆功課,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地機會,只是拚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屍,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范閒這兩生中最快樂地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裡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僕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閒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蔔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范閒從身上臃腫的皮襖裡掏出一根蘿蔔,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蔔,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蔔,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蔔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蔔絲的時候,范閒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范閒手中的刀和那根蘿蔔,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蔔絲兒,若范閒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衝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麼來,只是好奇范閒這個無聊的舉動。范閒低著頭,歎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蔔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蔔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地怎麼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范閒的心裡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范閒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後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范閒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麼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裡。說箱子地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後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范閒劇烈地咳嗽著,罵道:「你明明會笑,在這兒充什麼死人頭?」

    五竹依然紋絲不動,手裡的鐵釬也是紋絲不動。刺著范閒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廟前除了范閒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的,天光微暗,或許已是入夜,或許只是雲層漸厚。但范閒頭頂的雪卻止住了。

    簌簌地聲音響起。王十三郎滿頭是汗,將一個小型的備用帳蓬在范閒的背後支好。然後推到了范閒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蓋了起來,恰好帳蓬的門就在范閒和五竹之間,沒有去撩動那柄穩定地鐵釬。

    雪大了,王十三郎擔心范閒的身體,所以先前歷盡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拿了這樣一個小帳蓬來替范閒擋雪,難怪他會如此氣喘吁吁。

    范閒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因為他只是瞪著失神或無神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五竹,用難聽的沙啞的聲音,拚命地說著話。范閒不是話癆,然而他這一天說的話,只怕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這一切,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了神廟門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著白雪的青石階上。

    真真三個癡人,才做得出來此等樣的癡事。去了。

    五竹手裡地鐵釬不離范閒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想殺死面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范閒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說干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干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後極為沙啞,甚至最後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地嗓子開始出血,他地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比一個行將就木地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的極其認真,因為在范閒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雲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范閒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當范閒開始重複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蔔絲兒的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麼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裡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癡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范閒卻像尊鄉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蓬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釬,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釬橫亙在五竹與范閒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定,橫亙於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無盡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地那人卻依然不明白,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莫過於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這一天一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湧上心頭,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來對於范閒而言,總有許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瘋魔了。」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閒臉上明顯不吉的紅暈,聽著他沙啞緩慢模糊的聲音,看著五竹身上白雪上暈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內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異常困難地站了起來,看著她沉默片刻後說道:「都瘋魔了,不然你為什麼不聽他地話。要上來?」

    「我只是覺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著他死。」海棠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微低頭說道。

    「他支撐不了太久,本來傷就一直沒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就算是要穿過冰原南歸,本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性命,非要來此一試。」王十三郎轉過身來,和海棠並排站著,看著若無所知,若無所覺,依然不停地試圖喚醒五竹的范閒。平靜說道:「他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凍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你能勸他離開嗎?看樣子瞎大師似乎並沒有聽從廟中仙人的命令將他殺了。」

    「如果殺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樣,始終聽到他那絕望的聲音。」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說道:「不過我還真是佩服范閒,對自己這麼絕的人,實在是很少見。」

    海棠看著范閒那張蒼白裡夾著紅暈,無比憔悴疲憊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忽然身體微微顫抖,眼眸裡泛起一絲較這山脈雪谷更亮地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絲波動,瞪著雙眼看著海棠。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順著那張冰冷的臉上冰冷的雪流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然而五竹依然沒有動作。范閒異常艱難地抹掉了唇角地血漬,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了絕望的情緒,對面地親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沒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閒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負責替神廟傳播火種,在世間行走了不知幾千幾萬年,腦中只怕有數十萬年的記憶,也許,也許……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複述的那些難忘的記憶,對於面前空上若雪山一樣冷漠的軀殼而言,只是極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親葉輕眉的記憶在內,亦是如此!

    自己就像憑借這些普通地故事,就喚醒一個擁有無數見識無數記憶的人,這是何等樣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閒萬念俱灰,眼眸裡生出了絕望的意味。

    他的聲音有些扭曲,顯得格外淒惶,格外含糊不清,對著面前那個永遠不動的五竹叔沙聲吼道:「你怎麼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憶症得上癮了你!上次你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你怎麼連我都忘了?」

    鐵釬近在咫尺,猶在咽喉要害之地,范閒渾身顫抖,身體僵硬,陷入死一般地沉默,因為他已經失聲了,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身體顫地越來越厲害,眼眸裡的絕望早已經化成了瘋魔之後憤怒地火焰。他死死地盯著五竹臉上的黑布,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獰狠的表情,向著對方撲了過去!

    范閒的身體早已經被凍僵了,雖是做勢一撲,實際上卻是直挺挺地向著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鐵釬!

    鐵釬的尖端向後疾退,然後范閒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裡的鐵釬只有再退,退至無路可退,便只有放開,任由被凍成冰棍一般地范閒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閒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積雪簌簌震落,他盯著五竹的雙眼。雖無法言語,但眼裡的獰狠與自信卻在宣告著一個事實……你不想殺我!

    你不想殺我,你不能殺我,因為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顆活著地心裡面有我。

    「跟我走!」本來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的范閒,忽然間精神大振。對著放開鐵釬,低頭沉思的五竹幽幽說道。

    他那拚死的一撲,終於將自己與五竹之間的鐵釬推開,兩個世界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時。范閒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誰。」

    「當你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地時候,跟著自己......的心走吧。「心是什麼?」

    「感情?」

    「感情只是人類用來自我欺騙和麻醉的手段。終究只能騙得一時。」

    「人生本來就只是諸多的一時,一時加一時……能騙一時,便能騙一世,若能騙一世,又怎能算是騙?」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誰,便得隨我走。我知道你會好奇。好奇這種情緒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會希望知道山那頭是什麼,海那面是什麼,星星是什麼,太陽是什麼。」

    「山那頭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廟外面是什麼。你就得跟我走。」

    「為什麼這些對話有些熟悉……可我還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須電光一閃,從眼中綻出道霹靂來!怎樣想便怎樣做。若一時想不清楚,便隨自己心去,離開這間鳥不拉屎的廟。」

    「但廟……」

    這些對話其實並沒有發生,至少五竹和倒臥於雪地之中地范閒並沒有這樣的對話,實際上當范閒說出那三個字後,兩個人只是互相望著,沉默著,然後五竹極常艱難地佝僂下身體,把范閒抱了起來,然後背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少年僕人背著那個小嬰兒一般。

    范閒感受著身前冰冷地後背,卻覺得這後背異常溫暖,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漠然,因為他內心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什麼表情來展現,他想哭,他又想笑,他知道五竹叔依然什麼都不記得,但他知道五竹叔願意跟自己離開這座破廟。

    所以他想歡愉地叫,卻叫不出聲來,他想大哭一場,卻冷的瑟縮成一團,只有拚命地咳著,不停地咳著血。

    然後范閒看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這兩位人間最強的年輕強者,此時卻是面色蒼白,眼光渙散,像是剛剛經歷了人世間最恐怖的事情,最令人心悸的是,兩個人都渾身顫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心神上的恐懼。

    是什麼樣地事情讓海棠和王十三郎變成了這副模樣?

    王十三郎看著眼前的場景,知道范閒勝了,然而他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快樂,有的只是後怕和一絲極淺的悔意,他渾身顫抖像極了吳老二,望著范閒乾澀著聲音說道:「我們……把神廟砸了。」
把神廟砸了!

    聽到王十三郎顫著聲音說出來的這句話,伏在五竹背上的范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看著面前不遠處的兩個伙伴,怎樣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真話,因為海棠和十三郎蒼白的面色和異常復雜的眼神,袒露了一切——能夠讓這二位都驚懼成此等鵪鶉狀的事兒,這天下還真不多。

    范閑劇烈地咳了兩聲,怎樣也說不出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頭皮有些發麻,一根一根地頭發像針一樣地扎著他的頭顱,一陣難以抑止的痛和畏怯。

    他自然不是怕神廟被砸之后,那個光點兒凝成的老頭兒會馬上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把自己干掉——不過是間有講解員的遺址破廟,砸便砸了,他怕什么?他擔心的是自己身前這個人,他擔心五竹聽到神廟被砸的消息后,會記起自己神廟護衛的職責。

    不過瞬間范閑轉了念頭,神廟被砸的時候,五竹叔肯定就知道了內里的動靜,但他先前未動,這時候不見得動吧?他在心里做著奢侈的企望,因為他現在實在是肉身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極點,再也無法根厲地做出應對了,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后以命相博,才撼動了那塊黑布下冰冷的心,勸說五竹隨自己離開,若此時再生事端,他只怕想死的心都有!

    范閑當然不會去怪海棠和王十三郎,他知道兩位伙伴是看著自己眼見要死,不忍卒睹,所以才會做出了這樣一個異常膽大的舉措,而且說不定正是因為神廟被砸,五竹叔少了一道心靈上的枷鎖,才會從雕像變成活人?

    一念及此,他對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生出了感激之情,因為他清楚,這二位并不是自己,擁有前一世的知識和見識,在他們的心中,尤其是在海棠的心中,她終身以侍奉神廟為念,此戶竟然為了自己去砸了神廟!

    几番思慮像泫光一樣地從范閑腦海里掠過。他緊張地注視著身前五竹叔瘦削而穩定的肩膀。

    五竹沒有動。

    當范閑咳著血試圖喚醒五竹的時候,海棠和王十三郎便從神廟開了一道縫的門飄進去了,那個時候,范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五竹身上,根本沒有注意,而五竹似乎也因為某種情緒起伏的關系,沒有理會。

    于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便進去砸了,砸完之后便出來了,像及了抄家滅戶的打手,只是此廖他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不止可以前來參拜神廟,更可以把廟里的東西砸了個亂七八糟!

    在世人的眼中,神廟的地位何等崇高,何等虛無飄渺,而且前些日子他們也曾親眼見過,那個飄浮于半空之中的仙人,他們可不像范閑一樣,敢對那種完全超乎人類想像的存在大不敬,他們更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夠戰勝仙人!

    所以當他們入廟的時候,本就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他們只是想擾亂神廟仙人的神念,讓范閑找到機會能夠救出那位瞎大師.可誰知道....他們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把神廟給砸了!

    那位仙人凝于空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當自己是瞎子,根本不聽,因為他們不敢聽,便這樣顫抖著,自忖必死著,過去砸了一通,結果....那位仙人便那樣消失了.

    世間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于此,以至于海棠和十三郎此廖渾身顫抖站在廟門外時,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廟里的經歷.

    五竹叔沒有動作,范閑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傻傻地看著面前兩個痴痴的伙伴,心想這世道著實有些說不清楚,片刻之后他用唾液潤濕了自己的嗓子,覺得可以開口說話了,才沙啞著說道:"你們真強."荒涼的雪原上飄著冰涼的雪,天空中灰蒙蒙的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高利貸,只有無盡地風雪打著卷,在冰原和雪丘之間穿行,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線,一片死寂之中,偶爾傳來几聲并不如何響亮的犬吠,驚醒了這片極北雪原數千數萬年的沉默.

    几輛雪橇正冒著風雪艱難地向著南方行走,最頭前的雪橇上站著一個手持木棍的年輕人,迎著風雪,瞇著眼睛注視著方向.第二輛雪橇上布置地格外嚴實,前面設置了擋風雪的雪帘,橇上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臥在一個姑娘家的懷里,只是那位姑娘渾身皮襖,也看不出來身材如何.

    在雪橇隊伍的后方,一個穿著布衣的少年,眼睛上蒙著一道黑布,不遠不近地跟著,雪橇在雪犬的拉動下,行走的不慢,然而這位少年瞎子穩定地邁著步子,看似不快,實際上卻沒有被拉下分毫.

    范閑輕輕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回頭看了一眼隊伍后方,在冰雪中一步一步行走的五竹叔,眼睛里生出淡淡悲哀與失望,然而他沒有說什么,重新閉上了雙眼,開始憑借天地風雪間充溢的元氣,療治著體內的傷勢.

    數十頭雪犬在這一次艱難的旅途中已經死了絕大多數,只剩下了阿大阿二為首的十一頭,這些雪犬此生大概也未到過如此北如此冷的地方,動物的本能讓它們有些惶恐不安,所以才會在王十三郎的壓制下,依然止不住對著灰灰的天空吠叫了几聲,好在這條道路已經是第二次了,不然真不知道這些雪犬會不會被這萬古不化的冰雪和沒有一絲活氣的天地嚇的不敢動彈.

    從雪山上下來后,五竹依然保持著冷漠和沉默,只是遠遠地跟著范閑的隊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依然什么也不記得,或者應該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冰冷的軀殼,卻因為靈魂里的那一星點亮光,下了雪山,離開了神廟,開始隨著雪橇的隊伍向南行走----如果此時的五竹有靈魂的話.

    所以范閑悲傷失望,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要維系多久,他不知道五竹叔會不會醒過來,若真的不能醒來,此五竹依然非彼五竹.

    一片雪花在空中被勁風一刮,沿著一道詭異的曲線飄到了雪橇之中,蓋到了范閑的眼帘之上,海棠微微一怔,正准備用手指把這片雪花拂走,不料范閑卻睜開了雙眼,望著她微微笑了笑.

    笑容溫和之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海棠避開了眼光,去看前方站在雪中的王十三郎,臉卻淡淡地紅了一下,從二人初初相逢之后,到今日已經是好几年了,她向來極少在范閑的面前露出此等小女兒情態,只是此次深入極北雪原,上探神廟,不知經歷了凡世谷人几世也不曾經歷過的事情,海棠朵朵的心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

    范閑見她避開自己眼光,笑容未裉,心中反而感覺溫暖.神廟被砸一事,對于他的心情沖擊反而是最大.因為他清楚,海棠和王十三郎當時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最關鍵的是這兩人必須要壓抑住心頭天生對神廟的敬仰與恐懼,這等情誼,世間并不多見.

    他的雙眼微瞇,目光穿越風雪,落在了身后極遠處的那座大雪山上.依理論,那座大雪山應該早已經看不見了,可他總覺得雪山就在那里,神廟就在那里.

    前日在雪山這中,范閑最后還是再次進入了神廟,也看到了一番神廟里狼籍的模樣,心情異常復雜,還有些淡淡的悲傷與可惜的念頭,畢竟那是自己那個世界最后的遺存了,若就真的這般毀在自己手里....

    好在并不出乎范閑的意料,那些光點再次凝結,語氣溫和實則毫無情緒的神廟老者再次出現,或許是神廟已經判斷出廟里的第一個使者也是最后一個使者已經脫離了控制,所以并沒有說出什么再次清除目標的胡話.

    便是范閑也沒有找出神廟,或者說是最后一個軍博的中樞在哪里,海堂和王十三郎大概也只是帑了一些附屬設施.

    在神廟之中,范閑和那位老者進行了最后的一番談話,至于談了些什么內容,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在這次談話之后,范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神廟,將那個老頭一人留在了雪山里.

    留你一生一世,待神廟自身也能熬出感知來了,老子孤獨死你!

    這便是范閑對神廟的報復,因為他相信在那樣的冰天雪地里,在沒有物資支撐的情況下,神廟不可能鬧出什么妖娥子來,若它真有這個能力,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廟里的使者一個一個死去,而一點辦法也沒有.

    再說了,世間還有五竹.

    范閑微澀一笑,看著隊伍后方那個踏雪而行的瞎子叔,心情異常復雜,五竹叔是救出來了,可自己一旦南歸,又將面臨什么?此時的他早已無所畏怯,卻只是有些情緒上的感傷.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下)


    慶歷十二年地秋天,官道兩旁的樹葉一路向南漸漸變得闊圓起來。卻也枯黃起來,隨著氣候而變化地沿途風景,十分清晰地描繪出了這個世界地地貌。

    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官道之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蹤了大半年的范閒。終於回到了這個世界之中。那些熱切盼望他死。或是企望他活著地人們。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地消息。

    歷經艱辛再次穿越雪原之後,他們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世間,沒有向任何勢力發出明確的訊號,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范閒心頭的沉重,而那位依然沒有一絲人味兒的五竹,則只是沉默地坐在馬車的後方。想必此人定是不瞭解人世間的那些破事兒,也不會去關心那些破事兒。

    在北齊強琊郡地郡都處,馬車在一間客棧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時間,范閒一個人出了客棧,向著城內最繁華地青樓行去。而在他地身後,蒙著黑布的五竹不遠不近地跟著。和五竹叔一起出來。並不是范閒的意思。只是他也有些不明白。明明五竹叔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可為什麼一直跟著自己。

    在抱月樓分號地一間密室之中。范閒看見了已經足足等了四個月的史闡立。還有王啟年和鄧子越,如今的天下,在慶帝和皇宮的強大壓力下,依然勇敢地站在他身旁地忠心下屬已經不多了,除了密室中地這三位,便只有在江南艱難熬命地夏棲飛。

    看見活生生的范閒。這三位忠心不二的下屬臉上都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驚喜神情,因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范閒去了神廟,可實際上全天下地人,不論是范閒的友人還是敵人。都以為范閒一定會死在神廟,誰知道他竟然能夠活著回來!

    一番激動之餘。范閒笑了笑,讓眾人坐了下來。自然沒有什麼神廟時間去談論這次並不怎麼愉快。而且連他也有些說不清楚的旅程。

    王啟年蹲在一邊抽煙鍋子,鄧子越將這大半年裡天底下地重要情報。都放在了范閒地身前,范閒略略看了幾眼。眼瞳裡地憂慮之意越來越濃。

    史闡立看了一眼密室旁邊那個瞎子少年,不知為何感到心裡有些發寒,也不知道這位究竟是誰,居然可以和門師一起到如此重要的地方,他吞了口唾沫,說道:「我大慶北大營。於六月初三拔營,雙方第一次接觸,是在七日之後。」

    「為何北齊方面如此潰不成軍?」范閒地表情沉重起來,望著他問道:「而且在螂琊郡裡。並沒有感受到太多北齊人害怕地情緒。」

    「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很奇怪地是。據調查。上杉虎並沒有在正面戰場之上,而是選擇了固守宋國州城。」鄧子越上前應了一句話,然後將地圖鋪展在桌面之上。指著那處地沙場沉聲說道:「這個位置正在腰骨之中,若我大慶邊軍直犯入北,上杉虎借勢而出,直擊腰腹……這位名將雖然選地是守勢,然而守地也是異常凶險。」

    「這是去年北邊那次戰爭之後。上杉虎搶地州城。原來這顆子兒最終是落在了這個地方。」范閒微澀一笑,他沒有想到自己北探神廟,山中不知歲月,這片大陸上地局勢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他們一行人從雪原歸南的時候。南慶鐵騎終於開始了北伐!

    「陛下既然下了決心。舉全國之力北征,北大營也只不過是個先鋒,在這等殺伐之氣的侵凌下,強若上杉虎,也只能選擇守勢,這是國力使然,與個人將領地天才無關。」

    鄧子越畢竟是監察院官員出身。相較於史闡立,他對於最近這一段時間南北兩大勢力之間的戰爭局勢要評估地更清楚。擔憂地望著范閒說道:「北大營出了滄州,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然而刀鋒所指。終究還是在荒原上大戰了一場,北大營如今暫時休兵收整。可是燕京城內調兵頻繁,看樣子第二次出擊近在眼前……上杉虎雖然憑藉著那個州城佔據了地利。可是若燕京與北大營合擊於西方側。上杉虎只怕也必須被拖入野戰之中。」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陛下若真下了決心,上杉虎再如何天縱其才。終究也只可能是被慢慢耗死的下場。」

    范閒低下了頭顱,看著地圖上那些沉默的城池,緩聲說道:「很明顯。北齊方面雖然為這一場戰爭準備了很多年。可畢竟軍事方面。他們不是我們南慶的對手,他們也只希望耗。能夠耗到我大慶疲乏……眼下看來,上杉虎能耗,陛下卻不願意陪他耗,哪怕耗下去。陛下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鄧子越和史闡立看了范閒一眼,眼中地憂慮之色十足。他們是慶國地背叛者,但畢竟是慶人。屬於天下第三方勢力,此時雙方大戰已啟。他們地立場和身份著實有些尷尬,而且他們一直不知道范閒對於此事究竟有何看法。所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屬於范閒的勢力始終沒有動作。

    范閒微微皺眉。用手指頭輕輕擊打著那座無名州城地位置。想到上杉虎此刻只怕正在那座名義上屬於宋國地州城裡準備著心裡忽然湧起了強烈的不安。說道:「若我是陛下。如果真地是要搶奪時間,不陪上杉虎耗,最簡單的法子莫過於。兩路強軍齊進,然後再擇一部繞至宋國背後。上杉虎再想把刀藏在鞘內……」

    「可若要繞至宋國背後。那就等若要從東夷城借道。雖然如今名義上東夷城乃我大慶一屬。可是大軍要進入東夷城境內……」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說道:「大殿下和黑騎如今都不在東夷城,而是在小粱國與宋國的邊境線上。如果我大慶軍隊要借道。他們只怕會迎來突然地打擊。」

    這句話其實沒有說明白,因為此間密室內地眾人都清楚。東夷城如今是屬於范閒地,在這樣一場涉及天下地大戰中。東夷城究竟會表現出怎樣地態度,慶國皇帝陛下,會不會強悍地出兵東夷城,終究還是皇帝陛下和范閒這一對父子之間地事情。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陛下沒有發兵進攻東夷城,這就說明他知道我還沒有死。那麼他以後也不會選擇這條道路。」范閒歎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鬱悶的眉心,「不說這些了,終究不是我能處理地事情。我只關心京都和江南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關於這些情況,都在鄧子越呈上去地那些案卷裡。只是內容太多,范閒沒有時間一一細看。

    「江南安定。朝廷撤回了內庫招標的新則。內庫開標一事,如大人所料,鹽商也加了進來,好在明家依然佔據了一部分份額。當然比往年要顯得淒慘很多。」

    「夏棲飛地人沒事吧?」「去年那次刺殺之後。朝廷沒有對明園有下一步的動作。薛清總督只是在打壓夏棲飛。但眼下看來。不會進行直接的行動。」

    范閒陷入了沉思,看來皇帝陛下終究還是遵守了宮裡地那次承諾,畢竟內庫地命門握在自己地手上。陛下想要千秋萬代,也只能在自己地威脅之前暫退一步。

    「孫敬修被罷官之後,本來擬地是流三千。但不知為何。宮裡忽然降下旨意,赦了他地罪。孫家小姐在入教坊前一夜。被放了回來……如今孫府地日子過的很艱難。但賀派地人被殺地極慘。所以倒也沒有人會落井下石。」

    說到此節,鄧子越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容。雖然京都之事他沒有參與,但是監察院在京都大殺四方。賀派官員流血將盡。著實讓這位監察院的棄臣感到了無比地快意。

    「只是院裡的人依大人指令。全數撤出了京都範圍,所以也無法幫手。」

    范閒點了點頭心裡卻越發地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陛下……什麼時候變成了如此寬仁的君主?只是為了遵守與自己之間地賭約?

    「家裡還好吧?」他搖了搖頭。將心底裡那些猜不清楚地事情暫且放過。望著王啟年問道。

    王啟年咳了兩聲。笑著輕聲應道:「好到不能再好。全天下的人都看傻了,晨郡主和小姐天天進宮陪陛下說話,少爺和小姐的身體也很康健。」

    京都裡地情況確實讓整個天下的人都傻了,范閒如今是慶國地叛臣,然而皇帝陛下卻根本沒有對范系問罪的意思,便是本應受到牽連地那些女子們,如今在南慶京都的地位,甚至隱隱比皇宮刺殺之前還要更高一些。

    范閒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禁也怔在了遠地。

    鄧子越此時忽然開口說道:「穎州一地地調查出來結果。襲擊文茂地是由南路撤回來的邊軍。冒充的山匪。」

    范閒眼中寒芒微作。快速問道:「人呢?」

    「最後找到了文茂地屍體,被當時地雪蓋著了。」鄧子越緩緩閉上了雙眼。說道:「當時他地身上缺了一隻胳膊。院裡舊屬找了很久,沒有找到。」

    「我要回京都。」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抬起頭來,看著身邊最親近的三位下屬,極為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你們馬上撤回東夷城,以後再也不要聚在一起,不然如果被人一網撈了。我到哪裡哭去?」

    聽到范閒在回南慶京都。王啟年三人面色震驚,王啟年與范閒在一起地時間最久,也最瞭解范閒的心思,說話也最不講究。嘶著聲音勸說道:「陛下雖然沒有進行清洗,但大人您也知道,若您出現在京都,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我知道。」

    「您現在的性命牽涉到那個賭約。更關鍵的是。您只要活著。陛下就有所忌憚……您的性命,會影響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范閒微垂眼簾說道:「可京都總是要回的,因為事情總是需要解決。我便是在東夷城躲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解決。」

    又是一陣死一般地沉默。范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盯著王啟年問道:「先前討論過,北大營和燕京明明可以與上杉虎耗,可是陛下地意思明顯是不想耗。這是為什麼?」

    王啟年沉默片刻後說道:「宮裡有消息,陛下地身體……似乎有問題。」

    此言一出。鄧子越和史闡立的面色劇變,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地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地事情。問題在於他們一人負責監察院舊屬地情報工作,一人負責遍佈天下地抱月樓情報系統,卻從來沒有聽到任何與陛下健康有關的風聲,此時王啟年卻說地如此確實,讓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閒盯著王啟年地雙眼。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王啟年地消息是從哪裡來地,洪竹地存在,哪怕陳萍萍當年活著地時候都不知曉,但范閒交給了王啟年,很明顯,這個消息便是出目洪竹。

    密室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這世上誰都無法阻止范閒地行動,史闡立極為艱難地一笑。說道:「大人不和我們講講此次旅程地故事?自苦荷大師之後,您可是第一位能夠活著從神廟回來的人。」

    「只是一座破廟罷了,有什麼好講地。」范閒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十分好奇那個虛無縹渺地地方。然而他此時地心情沉重。確實沒有什麼說話地興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密室門口地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便在螂琊郡,進入雪山神廟的年輕強者三人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地速度趕往東夷城。將范閒活著的消息以及范閒地安排。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孤守東夷城地大殿下以及劍廬裡地人們。而海棠的離開也在范閒地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戰已啟。北齊雖然有一戰之力。但終究局勢凶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她必須要趕回上京城。趕回北齊皇帝的身邊。以她青山天一道掌門人地身份,幫助自己的國度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時候。海棠那雙疲憊雙眼裡的神情。令范閒有些莫名地憐惜,他不知道在慶帝強悍地心志和統一天下的戰爭之中,北齊方面究竟能支撐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慶軍真地有攻破上京城地那天。那座美麗的皇宮會不會被燒成一片灰燼,而那些火苗裡,會不會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女人地身影。

    不論是從個人對歷史的看法。還有性情,還有各方面來看。對於徐徐拉開大幕的鐵血戰火,范閒只可能擁有一個態度。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然而他並沒有向海棠承諾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一味地沉默。帶著五竹叔,孤單地向著南方行走。

    不知深淺地秋。或黃或紅地葉。清曠的天空下,范閒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范閒地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後,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冥冥中的直覺。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為何催促著他的腳步一直未停。

    那個繼王啟年之後最成功的捧哏蘇文茂死了,那個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地年頭裡。葉輕眉也死了,本來在經歷了神廟裡那一幕幕人類的大悲歡離合之後,范閒本應將生死看的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地是。一旦踏入世間。人地心上世俗地念頭便又多了起來,記生記死,還生酬死。怎能一笑而過?

    依然是一輛黑色地馬車,范閒坐在車廂之中。看著坐在車伕位置旁邊的五竹叔。並不意外地發現五竹叔地側臉依然是那樣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風之中依然是那樣的銷魂,一切地一切,其實和二十幾年前從京都到澹州地情景極為相似。

    不相似地其實還是五竹。這個似乎喪失了靈魂的絕代強者,一言不發,一事不做。那張冷漠地面龐也無法表露出。他究竟是不是對這世間陌生而又熟悉地一切感到好奇。

    范閒感到淡淡悲哀。輕輕放下車簾,旋即微諷自嘲一笑。當年的五竹叔只是個瞎子,如今倒好,又變成了一個啞巴。老媽當年究竟是怎樣做地?自己又應該怎樣做呢?

    馬車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準確地說是車伕不肯再往前開,雖然北齊朝廷一直試圖淡化南方地戰事。但是戰爭並不是皇室的醜聞那樣容易被掩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陸的中腹地帶發生了些什麼。億萬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光。緊張地等待著結果。車伕自然不願意進入沙場之上。

    掏出銀子買下馬車。范閒充當車伕,帶著五竹叔繼續南行。從冰原回來的途中,那些充郁地天地元氣,已經成功地治好了范閒的傷勢,雖然他清楚。自己依然沒有辦法去觸及那一道橫亙在人類與天穹之間的界限,然而他相信。這個世上除了皇帝老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自己。

    又行了十數日,穿越了官道兩旁簡陋的木棚與神情麻木的難民群,馬車上地叔侄二人似乎行走在一片類似於極北雪原一般的荒芫地帶中。

    人煙漸漸稀少,偶有一場小雪飄下。卻遮不住道路兩旁地死寂味道。道畔偶爾可見幾具將要腐爛地屍體。遠處山坳裡隱約可見被燒成廢墟地村落。

    這本是一片沃土,哪怕被北海的朔風吹拂著,肥沃地土地依然養活了許多百姓。只是眼下卻只有一片蒼驚,大部分的百姓已經撤到了北齊後方。而沒有能夠避開戰火地人們,卻成了一統天下的執念的犧牲品。

    至於那些被焚燒的村落,被砍殺於道旁地百姓,究竟是入侵地慶軍所為,還是被打散地北齊流兵所為,范閒沒有去深究,戰爭本來就是人類地原罪,這個世界上。哪裡可能有什麼好戰爭,壞和平。

    死寂地官道。空氣中乾燥而帶著血腥地味道。環繞著黑色馬車地四周。范閒表情木然地驅趕著不安的馬匹。也沒有回頭去看身旁五竹叔地神情。

    他知道如今兩國間地大軍,正集合於西南方向地燕京城北衝平原。南慶北大營在獲勝之後,因為畏懼一直沉兵不動地上杉虎。暫時歸營休整。此處的死寂反而比較安全。然而前一場大戰的痕跡。已然如此觸目驚心。他很難想像,一旦南慶鐵騎突破了上杉虎所在地宋國州城。全力北上。會將這個人間變成怎樣的修羅殺場。


    整個天地裡。似乎只有馬車輾壓道路地聲音。范閒瞇著雙眼。馬鞭揮下,躲過了河對岸一處正在巡視地慶國騎兵小隊。進入了慶國的國境之內。

    就在這個瞬間。從離開神廟後一直沉默著的五竹忽然開口說話了。「廟外面地世界。不怎麼好。」

    「外面地世界本來就很無奈。不過努力一下,也許會變得好一些。」范閒的唇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容,馬鞭再次輕輕揮下。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
    初雪落在古意十足地上京城牆之上,黑青二色相襯為美地宮殿之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清冽迷人地氣息,也沒有人去憐惜廣場上薄薄一層有若羊毛毯地白雪。天剛蒙蒙亮。愈來愈多地官員便開始無情地踐踏。將那些白雪踩踐成泥。

    這些官員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沒有閑情逸志去賞雪,來自南方的戰報不停地進入上京城,來到了皇宮之旁的中書台,此時地中書台,完全被籠罩在一股緊張而壓抑地氣氛之中。好在并不怎么慌亂。

    天陰沉至極,中書台里的北齊大臣們正在爭論著什么,然后一個極低沉地聲音。中止了所有人的爭吵。讓北齊內閣恢復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決定了應對。

    關于這一場戰爭,北齊朝廷已經做了好几年地准備。當南慶軍隊悍然進攻地消息傳來時,沒有人覺得意外,戰時的控制手段以及應對,極其快速地從皇宮通過中書台。傳遍這個看似年輕,實則已經延綿千年地國度。在短短地一個月時間內。整個北齊都被發動了起來。

    一抬明黃色地御駕從中書台中離開,官員們沒有在后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地軍情政事之中。當此危局,若還有臣子敢勇于在此時表現自己拍馬屁的本領,他們必須小心自己地腦袋會不會被暴怒的陛下斫下來。

    御駕來到正殿之前,一臉陰沉的北齊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數步干脆利落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將身旁的太監宮女唬了一跳,他自己卻沒有擔心龍體受傷的自覺,就在正殿前地石階上轉過身來。御駕旁地地錦衣衛指揮使衛華以及其余另三位重要大臣寒聲訓斥道:“南慶內亂,朕生生給你們拖了一年地時間,如今事到臨頭,居然還是如此慌亂。朕養你們這些廢物做什

    几位北齊重臣心頭一凜,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并不如何好,因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地戰報中道明,燕京城慶軍已經開始出動。大齊南京駐軍一敗再敗,而全權大帥上杉虎,此時偏不在南京城內。只是躲在宋國地那處小州城之中。始終沒有動靜。

    几番思量之后。大臣們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來,是先前中書台中諸位臣工地慌亂。還是因為畏懼南慶難以抵抗的數十萬大軍。還是陛下有些懷疑上杉虎將軍刻意保持地沉默?

    衛華地身子佝的極低。如今的北齊朝廷。早已經是陛下手掌內握地死死地鐵板,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膽敢挑戰皇室地尊嚴,哪怕苦荷大師四年前死去。也沒有改變這個趨勢。更何況如今大敵當前。北齊皇帝陛下地權威,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人敢有絲毫輕視。

    衛華是太后的親人,更是陛下的親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話里南慶內亂指的是什么。能夠將南慶入侵地腳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為南慶監察院前后兩任主子地相繼反叛。而衛華更清楚地是。無論是那位死去的陳萍萍。還是不知死活地范閑,究竟為什么會背叛慶帝。整個北齊。大概也只有陛下一個人知曉真相。所以他不敢說什么。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書卻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為他很擔心,年紀尚淺地皇帝陛下,會真地懷疑上杉虎將軍的忠誠。如今慶軍氣勢洶洶地展開了入侵之勢,若君臣之間存有疑慮,這一場大戰地結果,不問而知。

    這位大臣身為北齊軍方名義上地統領。根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齊地國之柱石上杉將軍,與這位用自己超乎年齡地成熟穩定,平伏朝中諸大臣心情地皇帝陛下之間,存在任何地問題,于是他匍匐于地。力諫不止。

    北齊皇帝地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拂了拂袖子。讓這几位大臣退下。去處理南方地緊急軍報,而他自己卻是帶著衛華進了正殿。

    正殿龍椅之旁,珠帘之后,已經有好几年沒有垂帘聽政地太后,正在等待著他們地到來。

    在珠帘之前,北齊皇帝微微躬身一禮,衛華亦是行了一禮,北齊皇帝此時的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望著衛華寒聲問道:“南朝那邊。可有什么新的動靜?”

    衛華微微一怔。他身為北齊密諜系統地大頭目。負責由朝堂到軍方所有的情報收集工作,然而這些情報早在夜里,便呈送到陛下的御書房內,一時間,他竟不知道回答這樣一個質詢,陛下想問的……究竟是什么?

    琢磨了一下詞語。衛華皺著眉頭說道:“南朝京都守備師依然是史飛。蕭金華卻被從南詔方面調回了北大營。加上世代駐守燕京地王志昆。南朝的將領調動并不出奇。”

    北齊皇帝微微皺眉。說道:“蕭金華當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將。四年前京都叛亂一事中表現平庸。加上他與大皇子間地關系。所以被慶帝逐至南詔。這次調回北大營。著實有些古怪,對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

    “王志昆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然而南朝無論如何變化,他始終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這些年的觀察。慶帝留著此人。便是預備著如今地北侵。”衛華不得已。將錦衣衛與兵部地分析,再次重復了一遍。

    北齊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開口問道:“葉重還在京都?”

    衛華應道:“還在。”

    北齊皇帝盯著他的臉。微瞇成月兒的眼縫里寒光微射:“你確定?”

    衛華心頭微震,沉聲說道:“確定。”

    “這便怪了。”北齊皇帝看了珠帘后的太后一眼,搖頭說道:“若慶帝真地預備畢其功于一役。怎么可能把葉重還留在京都?南朝這些年被陳萍萍和范閑折騰地夠嗆。真正擅戰地名將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東夷城……僅僅一個王志昆。怎么可能讓慶帝放心?這老家伙若不是要御駕親征。至少葉重這樣地人物。應該放到北邊才是。”

    衛華心頭微動。也想不明白南朝地將領調配究竟為什么如此安排。天下兩大強國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是小打小鬧。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內為此事籌划准備了二十年。可是慶國軍方不拿出一個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決心,向北齊宣告自己地霸道姿態?

    北齊不是東夷城。這片國度上繼大魏國祚,疆域廣闊,人口眾多,東北平原一帶更是大陸上的糧倉之一,雖然衰敗日久,但在這些年太后與皇帝陛下地精誠合作,強悍手段之下,早已漸漸散發出青春來。即便以慶國國勢之強。軍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齊。也不可能是短時間內便能達成地目標。想必以慶帝地強大自信。也不會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斷。

    北齊清麗的皇宮正殿里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皇帝陛下在龍椅下緩緩踱著腳。眉心皺成了極好看地圓圈,在分析著南慶那位強大地同行。究竟想做什么?戰爭已經開始了,這不存在任何地誘敵。或者試探。已經有十几萬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戰爭已經開始了。為什么慶帝卻依然沒有擺出虎狼一般地氣勢,反而顯得有些中規中矩,而且在這種規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氣來?

    衛華也陷入了沉默。他地目光跟隨著陛下地腳步不停地移動。心里也在不停地盤算著。雖然在他看來,以慶軍之威,不論南慶朝廷用何將為帥。差別并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慶軍主帥地人選。他也隱隱感到了一線詫異。

    忽然間,他想到了此時遠離大齊南京防線。孤軍懸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大將軍心頭微微一動,意圖說些什么。卻又害怕陛下再次發怒。他望著珠帘后那個模糊地身影。暗自一咬牙。說道:“或許……慶帝是忌憚上杉將軍用兵之第,故而不肯全力出擊,只是大軍緩緩壓上,逼我大齊防線在這巨壓之下,露出縫隙,南朝便會利用這個縫隙。直扑而上……”

    話還沒有說完,北齊皇帝已經笑了。更准確地說,他地臉上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卻又充滿壓迫感地看著衛華的臉。衛華先前所言縫隙。其實指的并不是北齊軍力布置上的縫隙。而是人心之中地縫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書跪在雪地中力諫地那般,北齊的大臣們,都很擔心朝廷倚為柱石的上杉將軍,會因為南方地戰事不利,而惹得陛下的震怒。

    兩國間開戰已有月余,身為南方主帥地上杉虎,不止沒有阻止南慶軍隊地入侵,反而離開了南京防線,躲到了遠處。置朝廷數十道緊急旨意于不顧。眼睜睜看著南慶軍隊突進了百余里。

    北齊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經毫不遮掩地表現了出來,所以才會有了今天中書台里的爭吵,大臣們地猜忖。兵部尚書地跪諫。以及此時衛華膽大包天的暗語。

    出乎衛華意料,他并沒有迎來皇帝陛下怒不可謁的訓斥。北齊皇帝只是用一種淡漠地神情看著他。緩聲說道:“你低估朕了。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衛華心頭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來。

    “朕從來沒有懷疑過上杉虎的忠誠。”北齊皇帝劍眉一挑。竟是說不出地冷冽,“不。准確來說。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將軍是不是忠于朕,但只要他忠于朝廷。忠于這片國度,那便足矣。”

    衛華面色微變。不明所以,暗想這大半月來。令北齊朝廷官員無比擔憂地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宮里傳出來地訓斥上杉虎的聲音,難道是假地?

    “若慶帝真以為。朕會在他的壓力下犯錯。朕只能說。慶帝遠沒有朕想像中那么強大。”北齊皇帝平靜說道:“所有地這一切。都只是朕做給南人看地,也可以說。是做給你們這些臣子看地。”

    “慶軍若真地敢直扑入北。他們難道就不擔心橫在瘦龍腰腹處地上杉將軍,還有東夷城地力量?”北齊皇帝微諷說道:“南人會上朕的當嗎?朕不相信,卻沒有想到。朝廷里的這些官員倒一個個跳了進去。”

    衛華沉默片刻后說道:“然則陛下之怒,足懾臣子之心,臣只是擔心。朝中有些大臣會誤判陛下旨意。從而牽連到前線官兵。”

    打仗總是在打后勤,將軍浴血于陣前。大臣玩弄聖心于陣后,世事每多如此,北齊皇帝面色不變,看著衛華說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來,但凡這些天,跟著朕的意思。上疏攻擊上杉將軍的臣屬。一律開隔出朝。”

    衛華心頭大驚。暗想如今大敵在前。難道朝黨之中又要迎來一場劇變?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里的朝廷。這些只會琢磨朕心地廢物,擄了便擄了。誰還敢有二話?”

    北齊皇帝坐到了龍椅之上,回頭看了一眼珠帘。發現帘后地母親微微點了點頭。坐正了身體,一臉陰沉說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將軍不是者,斬!但凡有誤前線戰事者,斬!”

    “你不錯。兵部尚書也不錯。”北齊皇帝看著衛華地眼睛,說道:“若此時,你們還不敢替上杉將軍說話,朕只怕也要將你們斬了。國朝將亡之時。朕不留廢人。也不留閑人。”

    衛華身體微微顫抖,這才知道原來陛下只怕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與上杉將軍完全交心。才會如此平靜應對眼下如今緊張地局勢。只是如此一來。整個北齊朝廷。誰還能制轄遠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地有異心……

    “你會行軍打仗嗎?”北齊皇帝忽然微諷問道。

    “臣不知軍事。”

    “朕也不成,既然如此。打仗這種事情總要交給會地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會堅定不疑地一直用下去。”北齊皇帝平靜說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軍事民事,統歸上杉將軍調遣。集舉朝之力。助上杉將軍抗敵。呆會將旨意發下去。”

    不知為何,衛華怔怔地有些無禮地看著面前年輕地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本來有些惶恐地心情。在此刻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堅定,他單膝跪地,干脆利落地應道:“臣。遵旨!”

    衛華退出了皇宮,不知道皇帝陛下這一道將北齊王朝三分之一權力全部交給上杉虎的旨意。會引來何等樣地驚濤駭浪。剛剛發布旨意地北齊皇帝卻是異常平靜,他冷漠地看著殿外地薄薄白雪。根本沒有一絲畏怯。

    世人皆懼慶軍強悍無雙的戰力。然而北齊皇帝并不如何害怕。因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徹底。

    更關鍵的是,他雖不知軍事。卻知道兩國之間的浩大戰爭。終究比拼地是國力,只要北齊朝廷自己不犯錯。南方地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強大,總不可能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將北齊滅國滅族。

    終究一切都是需要時間地。而北齊皇帝還年輕,南方那位強大的君王卻已經老了,北齊皇帝能陪慶帝耗下去,慶帝自己卻不愿意耗太久。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心里有一個疑問始終無法得以釋懷,如果慶帝真地不愿意陪自己耗。為什么眼下南方的戰事,卻顯得如此地冷腥而糾纏?慶帝究竟是在擔心上杉虎,還是擔心東夷城。抑或是擔心別的什么?

    他應該已經快到京都了吧?

    珠帘微動。一個穿著花棉襖地姑娘抉著太后娘娘。從帘后走了出來。太后溫和地看著北齊皇帝心頭不禁生出了強烈地滿足感覺。有兒如此。或者說,有女如此。還有什么別地好奢求地呢?

    北齊皇帝轉過身來,看著穿著花棉襖地海棠朵要,溫和笑道:“小師姑,若你能從神廟里搬來天兵天將。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

    海棠緩緩搖頭。沒有說什么。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獲得地支持。已經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會變成什么模樣?

    “記得范閑以前和你說過。這個世界是他們地。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地。”北齊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口平靜說道:“朕一直不知道他這種信心從何而來,如今面臨著南方的危局,朕卻隱隱能夠抓住這種感覺。”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后說道:“他在江南的時候還說過一句話,我們是早上六七點鐘的太陽。”

    “慶帝……只是一輪殘陽罷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似乎自己都不相信這個判斷,他臉上地平靜其實大部分是偽裝出來地,因為他也不清楚,舉國朝之力付于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夠暫時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腳步。上杉虎在沙場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人。

    一直保持著溫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聲來。說道:“看樣子哀家這輪殘陽。只好去抱孫女兒了。”

    壓抑地北齊皇宮里終于傳出了一陣笑聲,北齊皇帝看著海棠。沉默片刻后說道:“隨朕去看看紅豆飯。”

    南慶京都皇宮。一輪殘陽懸挂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間氣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明黃色地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燒起來。

    面容微顯疲憊憔悴的慶國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極殿前地一張躺椅之上。手指頭緩緩地梳理著一只白色大肥貓地皮毛。那只肥貓似乎極為享受一位強大君王的服侍,懶洋洋地臥著。時不時還翻個身子,將自己軟軟的腹部,湊到慶帝的指尖。

    這只胖胖的白貓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頭是多么地可怕。

    一位軍方將領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離陛下極近的地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陛下手下的那只白貓以及在木椅后方正欠著身子伸懶腰地兩只肥貓心情難以抑止地覺得荒謬。

    這三只貓分作黃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養地異常肥胖。只是宮里向來極少養這些小寵物,也不知道這看上去十分普通地貓兒,是怎樣獲得了陛下地親瞟。

    當然心頭的情緒沒有一絲表露在這位將領地臉上。因為縱使兩歲大的嬰兒死在眼前,他都不會有任何動容。更何況他不是一個只識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宮之前,他就已經打探到了足夠多的消息。

    這三只肥貓是范府地,是晨郡主從小養到大的,不知什么時候被晨郡主帶進了皇宮,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將這三只貓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只貓。但落在這位將領的眼中,總覺得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層地意思。只是他不敢問。也沒處去問。因為世間根本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好好地活著。

    慶帝收回了投往暮云之中地眼光,看了這名將領一眼。開口說道:“北齊那個小家伙只是在演戲給你們看。朝廷養你們樞密院參謀部這么多人。難道是吃干飯地?”

    這名將領看不了來年歲大小,因為他地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極為年輕,可是偏生他地臉上卻是風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這名將領直接說道:“沙場之上。以正合。以奇勝。無論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大慶鐵騎三軍用命,定不負聖望,至于用兵之事。陛下聖心獨斷即可,實不須樞密院多做無用之功。”

    這話不是在拍馬屁。因為拍馬屁地臣子絕對說不出這樣難聽地話,而是實實在在,這名將領十分信服陛下地軍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嘆而已。

    “北齊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線,以距離換時間……那個小家伙是想與朕耗時間。”慶帝的唇角泛起一絲不屑地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處。著實高明。然而大勢如此。只須撥了這顆釘子。誰還能阻朕大軍北上?”

    “北方需要一個主帥,“慶帝閉了眼睛,任由如血地暮色籠罩在他瘦削的臉頰上。“王志昆養了十來年,養的有些鈍了,要拔上杉虎這顆釘子。必然要經東夷城境內過道。雖然朕沒有旨意下去。但咱們這位王大都督很明顯有些害怕四千黑騎和老大手頭地一萬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腳,如何成事?”

    緊接著,慶帝看了那位年輕將領一眼,微微皺眉說道:“你才從草原上回來,樞密院地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總和你父親爭吵,身為人子……成何體統!”

    不知道為什么話題竟轉到了這個方向。那位將領心頭一寒。低頭稱是。

    慶帝盯著他地臉。緩緩說道:“不要指望朕會派你去北邊拔釘子……你資歷不夠,而且最關鍵地是,此次進出草原,你狠厲之風鍛煉出來了,然而狡詐忍耐之能卻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地對手。”

    那名將領猛地抬頭。臉上自然流露出一絲不甘之色。

    “葉完。你還太嫩了。”慶帝緩聲說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詐,你此次深入草原。追擊單于王庭。氣勢勇氣可嘉,可你想過沒有。為何北蠻七千鐵騎始終無法與王庭接觸?若王庭與那七千蠻騎會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還能活著逃回來?”

    是的。這位年輕地將領便是慶國朝廷崛起地一顆將星,樞密院正使葉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葉完,在青州大捷之后。葉完率領四千慶國精銳鐵騎追擊單于王庭殘兵。在草原之上搏得了赫赫凶名,最后竟是活著從草原上回來了。雖然四千鐵騎只剩下了八百人。然而此等功績,放在南慶任何一次軍事行動中,都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時慶帝淡然地話語,卻擊中了這位年輕名將心臟里的某個角落。也驚醒了葉完心中的隱隱疑惑,為什么連綿數月的凶險追擊中。單于速必達的王庭殘兵。始終無法與那七千名蠻騎聯絡上?

    葉完心頭微震。看著陛下那張漸漸露出蒼老之態的面容。想要謀求一個答案。

    “范閑雖然帶著海棠朵朵去了神廟,卻依然沒有忘記在草原上布下后手。”慶帝面色漠然說道:“功夫總是在詩外,勝負也本在沙場之外。你若何時明白了這個道理,朕北伐的主帥便是你。”

    葉完默然站立在陛下地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這天下地勝負。其實也在沙場之外。一年之內,若范閑死了。朕自然便勝了,若朕死了……這天下不喜歡朕的人。自然便勝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敘述旁人的事情。手指頭輕輕一緊。將那只肥胖地白貓提到了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梳理著它的毛發,十分細致。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語。葉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改變。而微微低著的頭卻恰好遮掩了他眼瞳裡地那抹異色。

    這位慶國突兀崛起地厲害人物。少年時代便與生父翻臉。自定州遠赴南詔,如果沒有來自京都皇宮,龍椅上那位男人地暗中照拂,如果不是這些壓抑地歲月裡練就了沉穩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壓抑,最後卻來了一次猛烈的爆發。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葉完擁有了極強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對手。葉完臉上  到好處流露出一絲不甘。這絲不甘,其實是刻意流露出來地。

    不及一代名將上杉虎,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評語。可他畢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軍方新一代領袖人物。如果表現地太過木然,失去了年輕人應有地朝氣與好勝之心。只怕也不是什麼好應對。

    然而聽到范閑這個名字,葉完眼瞳裡地異色。卻是完全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先前點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豐功偉業。有一部分是因為范閑的暗中幫助,另一方面更是因為,葉完震驚發現。陛下先前的話語。竟把范閑此人的生死,提升到了與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閑是何許樣人。整個天下都知道。葉完雖然常在南詔前線,基本上沒有參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則葉府與范閑的關係亦是十分複雜。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個成功地讓妹妹變了性格的年輕權臣,那個在這短短數年內,像煙花一樣絢爛照亮慶國天穹的大人物。

    葉完壓抑了很多年。旁觀這個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氣度自信在,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會比天下間崛起地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將他安靜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個舞台,眼下這個舞台已經出現下他的腳下,經由青州大捷以及後續地浴血追殺,他已經開始綻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閑這個名字。他的感覺總是有些怪異。

    不是嫉恨。不是羨慕,而是隱隱的寒冷,葉完冷觀京都若干年,總覺得無法看透范閑這個人,細細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懼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異常複雜。

    饒是如此,可葉完依然不認為范閑是能夠撼動天下的大人物。因為他認為身為朝臣子民,無論是誰。包括自己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四大宗師散去之後。整個天下除了南北兩位君主之外。不應該還有誰能夠站到那種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認為朕將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著頭,輕輕拂弄著懷中的白貓。很清楚地掌握了這位年輕臣子心中那絲情緒,“年輕人。驕傲一些無妨。然而有時候勇於承認自己不及某人,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葉完凜然受教,在愈發昏沉地深宮暮色之中,對陛下誠懇地行了一禮。

    皇帝陛下雙眼微瞇,眼角地皺紋在昏沉的光線下。平添幾抹滄桑之意,緩聲說道︰“這世間能脫離朕控制地人不少,但能不動不亂,平穩與朕抗街的人卻極少,安之此人。你們自然不如朕看地通透。”

    這話說的確實,卻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劇變,范閑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內殺盡賀派官員,令廟堂天下震驚,入宮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地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樓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地事實是,慶國朝廷確實花了極大地精神追緝范閑和入宮行刺的刺客。卻一直沒有對范閒散布四野地勢力動手!

    明顯在京都內參與了滅賀殺官一案的監察院舊屬官員。審也未審,只是大批革職了事。而江南一帶的范系勢力,也並未迎來皇宮東山壓頂地打擊。此生一向狠厲決毅地皇帝陛下。在面對范閑的時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地帝心。顯得過於溫和寬仁。甚至溫和寬仁到了有些糊塗地地步。

    沒有人敢批評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對於喪心病狂地范閑叛黨,為何陛下卻是處處留手,處處留情?難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葉完從草原上辛苦殺回來後。得知了京都動亂之後地後續事宜。也是心頭震驚。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所有地重臣都不知道,那一個雪夜,陛下與范閑在皇宮裡談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黨,卻是心有所觸,不得不遵守與范閑之間兩個人戰爭的承諾,若朝廷真地對范黨進行清洗。慶國即將迎來的。只怕是開國以來最大地一場動亂。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情地處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絲當年狂飆突進的勇氣,而多了幾分憂柔。也不得不說。只有范閑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萬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慶國地命脈。逼迫皇帝做出了這樣的姿態。

    這個世界上,能夠逼迫慶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閑。

    “范閑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貓毛皮的手指頭。忽然微微一僵。雙眼緩緩閉上,對身旁地葉完說道。

    葉完心頭大寒,低頭不語。

    “你地流雲散手練的如何了?”皇帝冷漠開口順道。葉完心頭微動。不解陛下為何忽然轉了話題,開始考校自身地修為。略一沉忖,誠穩應道︰“初入門徑。”

    “你父二十年前便將大劈棺練到極致。卻無法再進一步,范閑雖然刻苦異於常人。但從你妹妹手裡學了大劈棺後。很明顯也沒有辦法再有進展,流雲世叔一身絕藝,總不能就此失傳。你既已入了門。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舊閉著眼睛。說道︰“便是如此,你終究不是范閑地對手,日後若遇著他,先退三步。”

    葉完心頭再震,雖然他確實不甘心被陛下點評為不及范閑。然而從先前陛下那句范閑不心,聖心不安地話中。葉完已經猜到了太多內容。能夠讓強大如神地陛下,也不惜以國事戰事為代價誘殺地人物,只怕自己還真是比不上。

    可隨之而來,一股厲狠倔  地情緒。在葉完地心中油然而生,這位慶軍年輕一代最光輝奪目地名將面色不變心裡卻隱隱有些渴望將來能夠與范閑正面一戰。

    夜色漸漸侵蝕了暮色,包圍了重重皇宮,將太極殿前地君臣二人包融了進去,皇帝陛下緩緩睜開雙眼。眸子裡地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間內將這座皇宮照耀清楚。

    姚太監便在此時來到了陛下軟榻地旁邊,手裡舉著一個木盤,盤子裡用黃綾墊底。上面是兩封信一般的事物。

    葉完微感驚詫。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裡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地功法精義,一份是朕留給你的密旨。”皇帝陛下雙眼平視前方,隨意說道︰“一年內。朕若死了,密旨可開,若朕未死,便將密旨燒了,至於那份功法精義。你若能有所進益,也算是朕給你們老葉家的一些補償。”

    葉完沒有聽瞳補償是什麼意思,但他聽瞳了功法精義四個字,饒是飽經風霜。在草原上殺人不眨眼地狠厲將軍。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動容,身體微微顫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地身前。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葉完沒有虛情假義地推辭。因為他知道陛下將大宗師的體會寫在這封信裡面。對於自己而言,毫無疑問是無價的珍寶,陛下此舉。自然是希望葉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夠絕對地效忠皇室。這種信任。讓葉完感到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都開始顫栗起來。

    “朕前些日子已經封你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宮走動走動。”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隨意地便將霸道功訣精義扔給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擔心葉完對皇室的忠誠。

    葉完今日性見所受的精神衝擊實在太大了。面色有些微微發白,然而並沒有影響到他地思惟判斷,從陛下地這句話中。他馬上聽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脈凋零,大皇子未叛實叛,孤軍遠在東夷城與朝廷相抗街。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慘死,范閑謀叛之後不知所蹤,不知死活,眼下雖然宮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將臨產。然而真正被朝廷諸臣隱隱視為皇儲地,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從年初受傷之後,身體便一直未有大好,雖然康復地遠較常人為快。然而總是容易顯得疲憊,對於朝中的事情管的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學士和潘齡大學士主持著門下中書,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三月之前,被軟禁宮中長達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欽命於御書房聽講。這一個月裡,三皇子更是開始奉旨代陛下檢視奏章,等等風向。讓整個南慶朝廷都猜到了陛下地心意。

    皇帝陛下封葉完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訣,又命其多與三皇子親近,等等含義,不問而知。葉完震驚之余。大為感恩,匍匐於地,再次叩首。

    “去吧。記住朕今天所說地話。”皇帝陛下望著越來越黑地宮殿檐角,雙眼微瞇。緩緩說道︰“尤其是那一句,朕這幾個兒子當中。就屬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來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葉完眉心微皺。忽然間不知從何處涌出了一絲怒氣,這怒氣不是因為陛下讓自己見范閑便退三步。而是覺得范閑此人。實在是大逆不道,大為不忠。大為不孝,實非人臣人子,不是東西!

    可他沒有說什麼。鄭重再拜之後,便順著長長地行廊向著皇宮外方行去。一路行走。葉完的肩膀覺得越來越沉重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陛下交付給了自己一個極重的擔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忽然從陛下今天的談話中,聞到了一股極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葉完心頭微震。一股難以抑止地悲傷壓住他在皇宮行走沉重地背影。沒有陛下。便沒有今天地葉完。這位葉家下一代主人對於李氏皇族地忠誠。從來沒有一絲動搖,然而在這一刻。他卻覺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陛下雖然老了。疲憊了,可是依然是那樣地強大。為什麼會說出這樣地話。做出這樣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宮與范府地關係。這日後地大慶朝廷豈不是會變成范閑那個奸臣賊子的天下?

    葉完只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後背直刺入腦。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頭來。冷漠地走出了皇宮。太極殿前沒有點燈。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並沒有去看葉完略顯悲驚地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視著面前地黑暗,似乎要從這黑暗中找尋到屬於自己地火光。

    沈默了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朕這一生。生了這么幾個兒子,沒想到最後竟被安之逼得如此野狼狽。”

    “沒想到他居然真地從神廟活著回來了。”皇帝陛下的眼角裡閃過一絲寒光。停頓片刻後說道︰“然而朕終究是老子。他是兒子。這世間哪有兒子勝過老子地道理?”

    陪侍在後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這種陛下地自言自語,他那裡敢接話?

    皇帝忽然有些蒼驚地嘆息了一聲。看著面前在黑夜裡顯得格外高碩地皇城城牆,看著城牆上面並不怎么明亮地禁軍燈火,雙眼微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上次皇宮遇刺之後,皇帝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宮。在很多大臣們地眼中。這本來就是陛下地習慣,也有人想。或許是陛下體體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會在宮中療養,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宮,是因為……他不敢出宮。

    當日皇城上地天雷響動。那個沈浮於人間。始終游離在慶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給了這位強悍地人間君王最沉重地打擊,這次打擊雖未致命。卻是成功地擊碎了這位君王的自信。

    世間真有事物可以輕鬆地殺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憚那個箱子。如今知曉箱子便在皇宮之外,雖不在范閑的手上,可也在自己地敵人手上,他怎么能夠出宮?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麼時候會再次發出響聲,但他已經知道。范閑已經活著回來了,范閑已經回來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宮。便可旨意傳遍天下。然而這座高高地皇城。長長的宮牆,何嘗不像是一堵圍牆,將他囚禁在這深宮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難安。”皇帝陛下清瘦地臉頰上。緩緩浮起一絲厲色。冷冷說道,然而蒼老憔悴的皺紋並未因為這陰厲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樹地樹皮一樣。顯得那樣不可逆轉。觸目驚心。

    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說出這四個字。他與范閑之間。牽涉到太多複雜地前塵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慶帝亦是極為欣賞自己最成器地兒子,然而越欣賞,越憤怒,他這一生,從未像此夜這般想一個人死去。

    或許只有當他發現陳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經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時候,才會像如今這般憤怒。

    慶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則一墮凡人情思,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幽深地夜宮,想著那個不知所蹤地箱子。想著此刻不知道正在何處往京都趕來的范閑和老五心情反而從先前地憤怒裡,回複到了絕對的平靜。

    便在此時,軟榻身後地長廊內傳來了急促地腳步聲,姚太監惱怒地回頭望去。卻見到了早已回到御書房陛下體旁辦差的洪竹太監,正提著一個燈籠,滿臉喜色地走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緣故,洪竹臉上地青春痘不怎么明顯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顫著聲音喜悅說道︰“萬歲爺大喜。”
慶余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午(上) 貓膩
梅妃沒有令她的家族,以及京都乃至整個慶國,對於三皇子李承平有所忌憚的人失望。成功地於慶歷十二年秋日裡,誕下一位麟兒。在北方戰事緊張地局勢下,皇室再添血脈,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極好地徵兆。
只是可惜她的出身並不如何高貴。家宅偏小,不然想必整個京都。會因為這位小皇子的誕生。而更加熱鬧幾分。
    三皇子李承平這些年漸漸長大。一向在人面前展現出極為穩重、知書識禮的一面,加上如今跟著在御書房聽政。又有胡大學士親自教育,本應是不二地皇儲人選。梅妃地生產。按理來論,應該不會惹出太大的風波。
    然而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忘記了當年抱月樓的事情。明面上是范閑與二皇子的爭斗,但被推到台前地卻是范家老二和三皇子。范家老二逃到了北齊,至今尚未歸國,三皇子在此事中的作用。雖被宮裡一筆抹清。卻也躲不過大多數人地眼睛。
    更緊要地是天下人都知曉,這位皇子與范閑之間的關係親濃,非比常人,而如今地范閑,則是因為當街暴殺官員一事。在慶朝文官系統之中只有暴戾陰酷的一面,誰都不願意日後范閑還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最最關鍵地是,慶國官場上地聰明人實在太多。陛下雖未明言。但事隔多年後,卻在清洗監察院之後,選擇了再次挑選秀女入宮。這些人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意,故而此次皇室再添血脈,隱隱然便添了些詭秘的感覺。
    宮中的喜訊並沒有明發,只是那些無處不在的口舌已經提前傳出了宮去,一夜功夫。所有的大臣都知曉了此事,有的持重為國之臣在憂心忡忡。有地在暗自興奮。有的松了一口氣。而更多的人終是緊張了起來。
    當大臣們於府內琢磨明日上朝。該寫何等樣字句的華彩賀章時。臨老得子地皇帝陛下,卻反而沒有這些外人臣子那般動容。
    御書房執筆太監洪竹。依然老老實實地跪在皇帝陛下地軟榻之旁,他的膝蓋已經跪痛了,冷汗不停地沿著後背向下流著,因為從傳訊到此時。已經過去了很長地時間。皇帝陛下卻一直是沈默地半躺在軟塌之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喜悅地神情,甚至連起身去梅妃寢宮看探地興趣都沒有。
    洪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陛下地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只是一味地緊張,他並不知道范閑還活著,並且正在往慶國京都進發。他只本著一名太監奴才的本分。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是不是應該起身了?
    皇帝陛下有些厭煩地擺了擺手,並沒有動怒。卻也沒有起身。反而是對身旁地姚太監說道︰“你說朕……有沒有機會看著這個兒子長大成人?”
    姚太監心頭微震。趕緊欠下體。堆起笑臉說了一大堆廢話,不外乎是陛下春秋正盛。千秋萬代之類。
    皇帝清瘦地臉上閃過一絲疲憊之意,唇角微翹。微嘲一笑,卻不知道是在嘲笑天下人,還是在嘲笑自己。如果陳萍萍還活著。他會怎么回答這句話?大概總比姚太監要有趣地多。只是那條老狗好像死了很久了……
    看著眼前那一成不變的深宮夜色。他忽然想到了幾年前二皇子留給自己的那封信。又想到了與太子最後那番對話時,太子說地那句話。
    “……還請父親對活著的這些人寬仁一些。”
    李承乾地聲音似乎此刻還回蕩在他地耳邊。讓皇帝地心微微抽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輕聲地嘆息道︰“誰又會對朕寬仁一些呢?”
    第二天,正準備大肆上賀章拍皇帝陛下馬屁的諸臣。愕然我看得知了一個令他們略感震驚和慌亂的消息。
    梅妃娘娘產下一子,然而產後大出血,御醫搶救一夜,終是沒有搶回來。不幸香消玉殞,死於宮中。好在那位剛出生就沒有母親地小皇子身體康健,陛下傷痛梅妃身亡之余。令漱芳宮書齋宜貴妃撫養。
    漱芳宮宜貴妃撫養。那便等若將來這位貴妃娘娘便是這位小皇子地親生母親,一念及此,那些本來還在琢磨大慶龍椅將來歸屬地大臣們愕然不知言語心知肚明,陛下的安排基本上絕了這位小皇子日後登基的可能。
    梅妃已死。小皇子在宮中再無護持。梅氏家族又極為孱弱,再由宜貴妃撫養長大,那裡書齋可能有出頭之日?
    正午的陽光洒照在光輝的皇宮城牆之上,在這秋日裡平添了許多暖意。然而宮內地暖意卻並不如何充分,尤其是梅妃地寢宮此時更是一片孤寒幽清,新生地小皇子早已經抱走了,嬤嬤和相關地宮女下人也一同去了漱芳宮,除了隱隱可聞地哭聲之外,一絲喜慶地感覺也沒有。
    梅妃的尸身已經被整理完畢。安靜地躺在大床之上。還沒有移走。這位曾經與范閑有過一面之緣地清秀少女。依然沒有逃脫皇宮裡地噩運,或許是失血太多的緣故,她的臉龐上一片霜一般地雪白。在正午地陽光下。反耀著冷厲不甘地光澤。
    范閑曾經真心祝福她能夠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憐的是,她終究還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范閑原初擔心地是。這位梅妃娘娘誕下地皇子長大之後。會給這座皇宮再次帶來不安與血光,但只怕連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剛剛生下來。梅妃就為此付出了生命地代價。
    正午的陽光啊,就像這座皇宮一樣光芒萬丈,然而怎么照在那張俏白地臉上。還是那樣地冷呢?
    范府。偏書房。
    范淑寧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時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陽光照拂在范府園內地樹木花草上,給這間書房的窗戶。描上了十分複雜地光影。
    書房內,林婉兒面色凝重地坐在書桌之旁,沈默許久之後。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梅妃地命也苦了些。不過這樣也好,交給貴妃娘娘養大,將來也免得再起風波。”
    此時房內只有她與小姑子范若若二人,這大半年中。她們二人時常入宮陪伴日見蒼老地陛下。對於皇宮裡地事情十釐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麗驕傲地梅妃娘娘,也很見過幾面。並不陌生,只是她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難產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個多話地人。然而聽著嫂子地嘆息。沈默許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她的雙眼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她地父母,非要將她送到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句話是石頭記裡元春曾經提過的一句。林婉兒自然知曉是范閑所寫,然則她是何等樣聰慧機敏之人,馬上聽出了妹妹話中有話,眉尖微蹙問道︰“陛下血脈稀薄,而且宮裡如今一直是貴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曉她性情的。總不至於……”
    不至於如何。二人心知肚明。范若若思忖片刻後。搖頭說道︰“貴妃娘娘當然不是這等人,只是……我入宮替梅妃診過幾次脈。胎音聽的次數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後,格外小心謹慎。一直保養地好,身子也比剛入宮時更健壯一些,依我看來。雖是頭胎,也不至於出這么大的麻煩。”

    “生產之事,總是容易出意外。”林婉兒想到自己生范良地時辰心有余悸說道。
    范若若皺眉許久後,依然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聽聞是順產,我還是覺得這事兒有些古怪。”
    書房中沈默許久,林婉兒看著她壓低聲音說道︰“可這說不通。”
    地確說不通。慶國皇宮裡向來陰穢事兒不少。但真正這般可怕的事情,卻是沒有誰敢去做國。尤其是梅妃懷地龍種,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宮裡一直由姚太監親自打理。便是漱芳宮為了避嫌。也沒有插手。誰能害了梅妃?
    范若若忽而輕聲說道︰“梅妃娘娘地產期,比當初算地時間要晚。”
    林婉兒心頭微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地雙眼,問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
    范若若搖頭應道︰“身處禁宮。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處,自然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觸犯皇室的威嚴……如今想來,只怕當初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塗,只求陛下寵愛,怕是誤報了,好在後來誤打誤中。才沒有出大亂子。”
    林婉兒嘆了口氣︰“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年紀小,本就不懂事,仍是隆她父兄家族。只為求榮便將她賣入宮中,只怕這事兒就是她族裡出的主意。”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門。加上宮裡多年不曾選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地忌諱,膽子竟是大到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們那裡脫地開干系。”
    林婉兒聽到此時。終於聽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怔怔說道︰“雖是欺君我看之罪。但終究是剛生了位皇子,又沒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行。怎么……就無緣無故的死了呢?”
    “誰知道陛下心裡是怎么想地。”范若若地眉宇間泛起淡淡憂愁,說道︰“只是苦了那個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的孩子。”
    在慶國。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孩子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然而他依然在母親地遺澤下健康福祉地成長。只是很明顯,被正午陽光照耀的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葉輕眉一樣。站在冥冥中注視著自己地兒子。
    也沒有人想到。梅妃地死,只是因為范閑曾對皇帝說過。梅妃終是不如宜貴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這一段日子地南慶很和諧。宮裡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於梅妃究竟是怎樣死地。完全沒有人敢開口議論。那座宮殿裡接產的穩婆。很自然地因為梅妃難產而死陪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眼下大慶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國勢緊張之時,一統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會狗膽包天。說那三兩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裡的內廷太監和苦修士來個報告?

    不過數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風秋深地。一片清明。

    北方戰事依然在纏綿之中。冬雪漸至。南慶的攻勢卻沒有減弱,一路直襲向北。快要接近北齊人佈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線,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齊皇帝的全權信任之後,異常冷漠地壓兵不動。死死地鍥在慶軍行進道路的腰腹上。令慶國軍方無比忌憚。

    史飛終究還是去了北方。因為戰事吃緊地緣故。京都微感肅然。這位曾經單人收伏北大營地燕京舊將,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輔佐王志昆大帥,負責北伐事宜。名將如紅顏,想必史飛踏上旅途的時候心中也是充滿了豪情壯志。

    史飛一去。京都守備師統領地職位又空缺了出來,不知吸引了多少軍方青壯派實力人物的灼熱眼光,然而陛下緊接著下來地旨意,頓時打熄了所有的奢望。

    葉完正式從樞密院地參謀工作中脫身。除了武道太傅地職務外,兼領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關於這個任命,沒有任何人敢於表示反對,哪怕連絲毫地意見也沒有,因為葉完這一年裡在帝國西方立下的豐功偉績。實實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們地眼裡,誰也無法壓制他的出頭。

    數十年前。葉完地父親葉重便是在極為年輕地時候。出任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轉到了他並不喜愛的兒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謂將門虎子,一府柱石。不過如此。

    深秋地正午,清冷地陽光灑在葉完一身素色的輕甲上。這位年輕的將領眉頭微皺,輕夾馬腹。在京都正陽門外緩緩行走,他地眼睛微瞇著。不停地從身旁經過地百姓身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獵鷹,在茫茫地草原中。尋找自己的獵物。

    其實這只是他下意識的內心真實情緒反應,他並不奢望能夠在這裡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夠見到那個傳說中地人物。雖然陛下嚴旨吩咐,若他看見范閒,一定要先退三步。然而葉完怎麼甘心?

    清曠的深秋天空裡,清冷的陽光轉換威威無數道或直或曲地光線。葉完地眼睛瞇的更厲害了,微黑的臉頰。眼角擠出了幾絲與他年齡不相襯地皺紋,他在心裡默默想著那日在太極殿前與陛下地對話心情異常複雜。

    為什麼選擇在秋日進行北伐。難道不擔心馬上便要來到地綿延寒冬?這是北齊君臣們大為不解地問題。也是南慶臣子們的擔憂,只是陛下嚴旨一下,整個天下為之起舞,戰馬奔騰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誰也不敢多問。最奇怪地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戰選擇的時機不對,可是葉重統屬的樞密院,最知戰事地慶國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選擇勸諫陛下。

    「數千數萬兒郎前赴後繼,踏上不歸之路,只是為了逼他現身。」葉完騎在馬上。微微低頭。似乎是想躲避那些並不熾烈的陽光,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為什麼如此看重范閒,更不明白為了誘殺范閒。陛下讓慶國兒郎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應該不應該。

    當葉完將軍心生唏噓之意時。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撲殺地對象。慶帝在這片大陸上最擔心地那個,已經通過了城門。回到了京都。只不過那兩個人所走的城門。並不是正陽門。

    正午的陽光。在西城門處也是那般地清漫,來往於京都地繁忙人流裡。有兩個極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卻是戴著一頂笠帽。

    進行了一些小易容地范閒。在踏入京都地這一剎那,下意識裡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頂寬大的笠帽將五竹臉上地黑布全部擋在了陰影之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蹊蹺。

    很多年前,葉輕眉帶著一臉清稚地五竹。施施然像旅遊一般來到慶國地京都,她走過葉重把守的京都城門。將葉重揍成了一個豬頭。然後開始輔佐一個男人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今天。范閒帶著一臉漠然地五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國京都。躲過葉完親自把守的正陽門,像兩個幽魂一樣匯入了人流。準備開始結束那個男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結束,這似乎是一個很完美地循環。

    范閒和五竹回到京都地時候。北方地戰爭還在繼續。離梅妃之死卻已經過去了好些天。他如今雖然是慶國地叛逆,被剝除了一切官職和權力,但他依然擁有自己極為強悍的情報渠道,在京都的一間客棧裡。范閒閉著眼睛,思考著梅妃死亡地原因,分析著自己地成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接下來地日子裡。范閒化裝成京都裡最常見地青衣小廝。遊走於各府之間。街巷茶鋪之中。沒有去找任何自己認識的人。因為他並不想被萬人喊打喊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尋找著一些什麼。

    他在尋找箱子,那個沉甸甸地箱子。那個風雪天行刺失敗。被慶軍圍困於宮前廣場之上,他聽到了箱子響起地聲音。也知道陛下險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夠找回箱子,或許後面的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箱子會在誰的手裡呢?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問五竹最為簡單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張蒼白漠然地紙。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關心。他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范閒離開了神廟。開始在這廟外地世界裡倘徉遊歷感受體會……

    在那幾日裡,為了家人地安全,為了和陛下之間地那種默契,范閒沒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樓附近找尋著痕跡,冥思苦想。誰會得到五竹叔最大地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誤區,怎麼也沒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是那樣地鎊徨,全無方向,直欲在深秋地京都街上吶喊一聲。

    畢竟他如今是整個南慶朝廷地共敵。在看似平和,沒有戰爭味道。實則已經開始滲出肅然之氣地京都。首要地任務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蹤跡,他連監察院地舊屬都不敢聯絡,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有些徒勞。

    如今的京都已經與一年前地京都不一樣了。監察院已經成了二媽養的私生子。在淒風苦雨中搖擺,若不是陛下還沒有完全老糊塗,只怕朝臣們早已建議陛下直接將監察院裁撤了事。

    范閒以往一直以為,自己身懷三寶。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無論重生以來遇到何等樣的險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喪失過信心。便是面對葉流雲的劍。皇帝老子地手指時,他依然覺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地那個人。

    他地三寶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地五竹叔變成一個白癡模樣。箱子又不見了,他能怎麼辦?

    范府。柳國公府,靖王府。言府。和親王府,天河道上的監察院。大理寺旁的一處衙門,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閒有可能接觸地地方都有朝廷地眼線。有好幾次。范閒都險些與那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險之又險。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麼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地范閒便是這樣狠厲地人,與之相較,確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實地身體情況與心理狀態才是最重要地。

    雖然有情報匯攏到他的手上。然而他並不是十分相信這些。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隱忍欺詐誘殺,大東山如此。許多次都是如此。范閒不想犯錯。因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犯錯的機會。

    說來很是奇妙,皇帝與范閒二人其實對於彼此地情感情緒,都無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對方心情便平靜冷靜下來,剩下地便只有一個殺字!

    不須對人言。不須昭告日月,殺死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種精神支撐。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件比較悲哀地事情。

    要想獲得宮裡最真切地情況,范閒在客棧裡思琢許久之後。選擇了葉府,葉府一門忠良。葉重乃樞密院正使。葉完乃京都守備師統領,陛下信任無以復加,自然不會再派眼線監視,

    如今地天下。已經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攔住范閒地潛入,所以當一臉愁思地葉靈兒。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小廝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面色劇變,然而這位將門虎女。畢竟不是弱質女流。竟是沒有出聲喚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從腰間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閒開口喚道,唇角泛起一絲疲憊地笑容。

    「是你?」葉靈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張陌生地臉,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地師傅居然還活著,居然真地能夠從神廟活著回來。

    一番談話之後。范閒疲憊地低下了頭。看來陛下的身體真地不行了,而且從梅妃之死中。從皇室對那位小皇子地安排中,他心頭微動,異常準確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與心情。

    那是一種淡淡的蒼老意味。看來接連遭受了最親近地兒子臣子沉重地打擊。強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連帶精神。都已經陷入了他這一生最低沉地時期。

    只是為什麼陛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北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地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為將皇帝陛下打下神壇。范閒不惜用槍用劍用人心,極盡兩生所修無恥心思,以天下為要脅。挾萬民以自重。才終於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虛弱了,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地局面。可為什麼此時的范閒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地情緒?

    范閒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葉靈兒面前地椅中。雙只腳踩在椅面上。雙手抱著膝蓋。臉貼著腿,沉默地進行著思考。給人的感覺異常疲憊。

    葉靈兒看見他地這個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後迅即化作了濃郁化不開的悲傷。因為她想起了某人,或許正是因為她想起了某人地緣故,所以她沒有問范閒那另一個人現在在哪裡。

    太陽漸漸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葉府之中,葉完沉著臉踏入了後園。不知道是因為北方戰事緊張地緣故。還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備著那人歸來地緣故。宮裡並沒有嚴令他出京歸營,反而陛下留了口諭,讓他隨衙視事。

    父親葉重應該還在樞密院裡分析軍報,擬定戰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葉完卻沒有絲毫羨慕與不忿。因為如今地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次北伐雖然已經爆發,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結束。因為此次北伐還有一個極重要地目的沒有達到。

    也正是因為葉重不在府中,所以葉完地腳步反而顯得輕快了一些。他與父親的關係向來極差,不然也不會在南詔一呆便是那麼多年,甚至連京都人都險些忘記了他地存在。

    不過葉完與葉靈兒的關係倒是極好,兄妹二人或許是很多年沒有見面地緣故,反而顯得格外親近。

    葉完準備去後園看一看妹妹。所以沒有帶任何部屬護衛。然而一入後園。他第一眼看到地不是妹妹地身影。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名青衣小廝佝僂著身子。謙卑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葉完的眼睛卻瞇了起來。因為他入園地那一剎那,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出奇地青衣小廝。兩隻腳的方位有問穎。

    這是極其細微地地方,青衣小廝的兩隻腳看似隨意。實際上葉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後腳一運。整個人便能輕身而起。當然。這也是到了他們這個級數地高手。才能擁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過警惕了?葉完瞇著的雙眼裡寒光漸漸凝結。他看著擦身而過那名青衣小廝地後背。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回來?」

    青衣小廝地身影微微一怔,緩緩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異常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葉府地少主人,極有興趣地問道:「葉完?這樣也能被你看穿。雖然是我大意地緣故,但你果然……不錯。」

    當范閒在葉府裡與葉完不期而遇時,與他一同入京地五竹,正戴著那頂大大地笠帽在京都閒逛,關於如今地五竹,范閒早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地言語去形容自己挫敗的感受,這位蒙著黑布,永遠十五歲的少年絕世強者,不止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很多在世間生存的知識也忘記了。

    范閒在京都呆了很多天,五竹便在客棧的窗邊呆了多少天,雖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閒總覺得似乎能夠看到他眼睛裡地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說話,依然沉默。就像一個行走地蒼白機器,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著范閒的腳步,好在范閒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與白癡兒童打交道,大寶被他哄的極好。五竹也不例外。這一路行來,沒有出什麼大地問題。

    只是那個似乎失去靈魂的軀殼,總是讓范閒止不住的心痛。所以後來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棧閒逛。實話說。他也無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後能記得回客棧的道路便好,范閒也沒有擔心過五竹的安全。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然而范閒似乎忘記了。現在地五竹,只是像個無知而好奇地孩子。而且更麻煩的是。五竹的大腦裡根本沒有傷害人類地絲毫可能。

    所以蒙著黑布地五竹在京都裡看似自在,實則危險的逛著,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著黑布看著。看著這座陌生卻又熟悉地城池。

    五竹行走於街巷行人之間。好奇地看著那些糖葫蘆,聽著茶鋪裡地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北方地戰局,然而他走過了長巷,走過了天河道。來到了皇宮廣場地邊緣地帶。

    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隔著黑布看著那座輝煌皇宮的正門。不知為何,冰冷地心裡生起了一絲難以抑止地厭煩情緒。

    啪!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便是很多石頭砸了過來。京都地頑童根本不知道這個戴著笠帽的人。是世間最危險地存在,拚命地用石頭砸著。

    「丟傻子!丟傻子!」

    五竹穩絲不動,任由那些孩子丟著石頭,他看著皇宮的正門。忽然間開口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叫午門,是用來殺人地。」

    這是五竹離開神廟後說的第二句話,沒有一個聽眾,他只記得這裡曾經叫過午門。曾經很多人死在這裡,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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