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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朝天子 第五十六章 別院之間苦心思

  天一下就陰了,卻還沒有哭泣。范閑的臉色有些陰沉,中毒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山道與京郊保護極好的青丘野林,許久沉默不發一語。

  黑色的馬車沿著平直卻又起伏的石板道,斜斜駛上了官道,脫離了陳園的範疇。然而范閑的表情並沒有輕鬆起來。身周的監察院官員們瞅著窗邊那張依舊英俊,今日卻格外漠然的面寵,心裡都有些莫名的發寒,他們不知道陳園裡發生了什麼,老院長和提司大人又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提司大人今天的表情會如此嚴肅。

  馬車在官道上沉默地向著京城駛去,沿路偶遇入城百姓或是踏青歸來的官紳家少年少女,這幾輛黑色的馬車,就像是在亮著無聲的警告燈一樣,所有的人們看見它們,都匆忙地讓到了一邊,為這些黑色馬車讓路。

  百姓們是天生對官老爺們的恭敬在做樂,而那些往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權貴們,則是知道這些黑色馬車所代表的身份權勢。京都裡的權貴們耳目眾多,當然知道小范大人昨天夜裡,已經從東夷城趕回了京都。

  如今這個世上,沒有敢得罪范閑,哪怕是這些被荷爾蒙調教的無比囂張的年輕權貴們,在這些黑色馬車面前,依然只有斂氣凝神,大氣不敢吭一聲的份兒——小范大人是出了名的狠厲囂張,他才不管這些少年的身後是哪位娘娘,何家國公——四五年前。在抱月樓外,范閑一個人打斷了十幾個小兔崽子的腿,這個故事早已經震駭了所有別地小兔崽子的心。

  范閑沒有注意到官道上的動靜。也沒有去看那些畏畏縮縮停馬于一旁地少年們,只是沉默地看著官道旁的風光。心情異常沉重。往年裡猜到只是猜到,想到只是想到。長輩們一直沒有對他言明什麼,所以他也可以暫且當作自己不知道這些,只是在暗裡做著準備,只當成是下意識裡地行為,而不是從內心出發,為了某個明確的目地而折騰。

  可如今一切都已經清楚無比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必須正面面對當年的故事。做出自己的選擇。

  此時黑色的馬車已經行到了官道的某個岔道口,前方不遠處便是京都雄偉的城廓,左手邊一條清幽道路。正在青青竹林地遮映之下,該往何處去?

  「往左。」

  倚在窗邊的范閑。微眯雙眼,輕聲吩咐道。沐風兒看了大人一 眼,沒敢說什麼,比了個手勢,三輛黑色的馬車迅疾往左拐入青竹林 中。消失在了眾人地眼前。

  往這條道路裡行去不遠,青竹漸疏。便能看見道路一旁碧若青玉的那泓河水,河水緩緩流淌。速度極慢,如果不是用心去看,只怕會覺得這是一泊湖。

  正是穿城而過,繞城而行,最終西行蒼山地流晶河。這條河在上游某處凝聚脂粉。彙聚舫上彩燈,集中了京都半片情色繁華,縱使范閑的抱月樓突兀而起,依然沒有完全奪走這條河的味道。

  流晶河流至京郊之外,來到這片竹林青樹之中時,已經安靜了許 多,清靜了許多,尤其是河對面小小半島上的那方宅院。在這春意明媚裡泛著清新淡雅的味道,平添了幾分遺世而獨立地感覺。

  太平別院。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小院。後來地皇室別院,長公主在京都叛亂時。曾經在這裡住過兩天,也僅僅只住了兩天,然後這間院子重又歸複了寂靜,就像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生活過一般。

  范閑下了馬車,靜靜地看著那個院子,想著曾經在院子裡居住過的人,一時有些失神。

  京都叛亂平定之後,皇帝隱隱曾經透露過兩次,要將這個院子重新賜給范閑地話頭。范閑清楚這件事情最好不要由自己開口,所以也一直是平靜相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最後始終沒有落到實處。

  慶曆五年的夏天,在城外范族田莊裡住了一夜之後,范閑曾經帶著妹妹來過這裡,對著太平別院磕了兩個頭,聊寄哀思,卻沒有進去,因為他知道,皇帝對這個院子有別樣的感情,別樣的畏怯。

  但是范閑後來還是進去了,他和五竹叔在太平別院的一間密室內找到那把重狙地子彈,還在裡面倘佯了許久,皇家的侍衛,根本不在他們二人的眼中。

  范閑的眼睛眯了起來,眼光透著河上的淡淡水氣,直似要穿透太平別院塗成青灰色的牆,看透裡面的一切。

  裡面沒有墳。

  這是范閑早已經確定了的事實。他地父親大人范建曾經對他私下說過,葉輕眉的墳在一個隱僻處,後來點明在太平別院裡,然而院裡卻沒有。范閑後來以為是在皇宮裡,可是皇宮裡也沒有,只有一張畫,畫上有個黃衫女子。

  葉輕眉自然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她葬在哪裡也並不重要,但是范閑卻偶爾會想到一個問題,是不是皇帝也有些不敢面對地下地那縷魂魄?

  范閑在河邊坐了下來,將長衫地前襟撩到膝上,非常平整地搭好,認真說道:「我在這裡想些事情,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是,大人。」沐風兒和幾位貼身的啟年小組成員同時低頭應命,帶著四周地護衛力量,向著竹林深處散去,一直散到范閑看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可能看見河邊的地方。

  不要讓人來打擾,自然也包括這些下屬。沐風兒這一干人很清楚范閑的心思,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他們退到了很遠的地方,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道路的動靜,封鎖著風聲,在心裡默然猜測。

  河對面的那間院子是葉家女主人當年的居所,這是所有地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那位葉家女主人是小范大人的親生母親,這是整個天下人都已經知道地事情。小范大人今日選擇在此地靜思,所思考的事情。自然是極為棘手,極為重要。

  ……

  ……

  不知道坐了多久。將這河兩岸地幽林青竹灰院,河中的靜水苔石飄葉。一應風景都看透成了一個笑話,范閑才感覺自己坐地有些累了,臀下的那方石頭,忽然顯得格外尖刻,戮的有些痛。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後的灰塵,皺著眉搖了搖頭。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向著河畔又走了兩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涼的河水,潑在了臉上,似乎是要讓自己臉上的灼熱變得冰冷了一些。

  這時候,一方手帕從旁邊伸了過來。似乎是想讓他擦拭乾淨臉上的水滴。

  范閑沒有絲毫吃驚,接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擦,又探到河水裡擰了兩把,擰到微濕冰涼,才微笑著遞還了回去。說道:「你是最怕熱的,把臉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地范若若笑著從兄長的手裡接過打濕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臉頰,看樣子她來的應該有些匆忙,平日裡一臉的冰霜,此時卻被兩頰地紅暈塗抹的一乾二淨。

  「你怎麼來了?」范閑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牽著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沒有想到,范若若卻沒有瞧見兄長伸過來的手。已經走了上去。范閑微微一怔。笑著說道:「看來苦荷當年沒有藏私,你這才學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沒有接這個問題,回答范閑先前那句話:「哥哥昨天夜裡才回來,今天怎麼又跑了出來?京都裡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宮,藤大家的被那人煩的沒法子,只好找到了醫館。我是去一處打聽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準備去陳園來著,但在路口看見了沐風兒,知道你肯定在這裡,便下車來尋你。」

  范閑今天來陳園,院裡地人應該不知道才是,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小事,問道:「什麼事兒,找我找的這麼急?」

  兄妹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就如同五年前一樣,遙遙對著河那頭。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只是好久沒見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著說道,其實既然那人煩到了范家小姐的頭上,肯定是極重要的事情。只是這位冰雪聰明的姑娘家,發現今日兄長竟然會來到太平別院靜思,那麼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惱,她自然不願意拿那些官場上的事情為煩他。

  范閒心想如今的慶國官場上確實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事兒,不由笑著搖搖頭,說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事兒,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個人坐有些氣悶。」

  這一坐又是半個時辰,范閑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說話,只覺得有個完全信任自己地妹妹坐在自己的身邊,確實能夠讓自己地情緒更穩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沒有什麼旁地念頭,她只是在心裡幽幽想著,只要能夠這樣安靜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許久之後,太陽早已穿過了竹林的高梢,往著西邊地方向緩緩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變成了無數斑駁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臉上。范閑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心頭一動,聽出了這聲歎息裡的太多苦惱,怨恨,無奈,不得已與沉重。她微微低頭,思忖很久後說道:「心裡有什麼事,說出來或許好些。」

  范閑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我的生母姓葉名輕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個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這個秘密的幾個人之一,為什麼兄長此時又要重複一遍。但她知道范閑肯定必有後話,所以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

  「當年我帶你來此地,對河遙遙一祭,拜的是她賜予我這個肉身,讓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遭。」範閒靜靜說道:「今日來此遙看,卻是敬她當年所行所為,拜她給我這個兒子留下了太多好處,給這世間的百姓也帶了一些不一樣的可能,更多的選擇。」

  范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

  「我這一生,沒有看見過她的模樣,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但我見到了太多她留下來的痕跡。」范閑低頭思忖片刻後,繼續說道:「這次去東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習慣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親。」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話,雖然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當年有人加害於她,你說我身為人子,應該如何去做?」范閑的眉頭皺到了極致,眉心一片陰鬱。

  范若若忽然感覺心頭有些緊張,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濕濕手帕,顫著聲音說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嗎?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經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閑沒有告訴妹妹,太后實際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說道:「可是還有些該死的人,沒有死。」

  范若若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肯定會聽到一個令自己心驚膽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閑說道:「只是最初那兩年裡,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親,不止是他,要把葉輕眉當成是自己的母親,也很困難,這和當年故事無關,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遺棄的挫敗感覺,這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就已經帶著自己的靈魂。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由時間鑄成的,這與血緣無關,與親疏無關。」范閑低頭疲憊說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當成妹妹,這一世都會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一樣。時間總是能改變許多事情,和陛下相處這麼久,我能察覺,他對我,比對他其他幾個兒子不一樣。尤其是這幾年,皇帝陛下改變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可愛:「你說,如果當年是陛下殺了我媽,我應該怎麼做?」

  范若若心頭一震,雙手下意識用力,把手帕擠出了最後幾滴河水。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準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范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卻像是被冰窖裡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閒都墮入了黑洞裡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麼幫助。

    范閒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范閒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裡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恰好處於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絕決地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地時候。一定相當地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范閒不會相信這個。他太瞭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地葉輕眉,范閒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麼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地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范閒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

    ……

    一個微顫地聲音。將范閒從過往地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地手緊緊攥著范閒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范閒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地是什麼,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裡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元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裡的兄長,范閒隱約似乎抓到了什麼,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范閒。要他對范建好一些,因為范家為了他地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麼?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閒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后。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麼宮裡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真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地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塗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爺的血!

    范閒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范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死地。只不過後來隱約聽府裡地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范閒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地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麼事情一直心事鬱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范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聽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范閒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地代價,為什麼那些年裡依然不肯放鬆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係,並不像范閒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閒與范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裡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也許正是范閒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裡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準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范閒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複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於官場上的臉。

    他的

    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閒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地秘密傳出去,可是范閒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范閒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閒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范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鬱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閒說地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日的范閒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范閒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地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裡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裡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閒今日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恆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餘座墳墓。

    傳統地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乾淨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蕩著。

    范閒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裡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麼,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地兄弟。

    看著提司大人極為誠懇用心地行禮,青山園中地數十名監察院官員眼中也不禁濕潤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紛紛行禮,只是來地匆忙,沒有辦法佈置用物。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乎心誠,不在乎那些旁地。」

    沐風兒在一旁應了聲是。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回京後,你讓沐鐵去查一下,這些年來的撫恤,院中官員地家人照看的如何,也要擬個卷宗給我。」

    「是,大人。」

    沐風兒應了聲,也不怎麼警懼。監察院的撫恤後續事宜,全部由一處處理,他的堂叔沐鐵正是一處的頭目,今天聽到小范大人要查帳,他卻毫不擔心。一來整個朝廷,也只有監察院的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對下屬們的家人照看的極好,當然,也得虧范閒的袖子裡面藏著內庫這樣一個金山。二來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敢出錯的。

    范閒不再理他,背著雙手,帶著范若若從青山下的墳園裡走了出來,將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屬們甩開一段距離,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處,才回頭看了一下身下密密麻麻的墳塋,歎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范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別院靜思許久後,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范閒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低聲解釋道:「我要用這些死去的人來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我,我要為很多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負責。我必須用這些墳頭來提醒我,讓我變得更清醒。更冷靜一些。」

    兄妹二人爬過了青山之腰,轉到了另一邊。這一邊地風水聽說沒有那一邊好,不過也是滿眼密密麻麻的墳塋,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時的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煙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兩邊的青山坳上有幾座大墳,墳地樣式普通。只是顯得極大,而且墳外有園,還有看守的官兵。幾名官兵看見有人就這樣施施然走了進來,正準備上前喝斥,馬上被幾名監察院的劍手趕了出去。

    這幾座墳裡埋葬著長公主、太子、二皇子——范閒從長公主的墳前走過,從太子的墳前走過,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最後卻出乎范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墳前。

    太后的墓陵遠在蒼山之南,距離京都有八十里的距離。據說佔地極大,裝飾極為華美,很完美地展現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范閒一次都沒有去過。

    監察院官員四散分開,范閒兄妹二人安靜

    地站在二皇子的墳前,不知道看了多久,范閒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類人,正如你臨死前那夜說過地一樣。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臉上那層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虛偽。」范閒微笑看著墳頭,「當然,你看到我臉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虛偽……不過你證實不了這點,你只是下意識裡的猜測。」

    「因為我比你隱藏的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范閒地聲音並不高。但卻顯得格外堅決。「論起演戲,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過我。因為我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演戲。」

    「微羞的笑容?要偽裝成一個小嬰兒,當然就要學習嬰兒是怎樣笑的。」范閒微微低著頭。「這已經成了我的天然本性,我只會微微羞著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頭,說道:「承澤啊,我將來不用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你。」

    范若若驚愕地看著兄長,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二皇子的墳前胡言亂語這些東西,什麼偽裝嬰兒?

    范閒在墳前伸了個懶腰,他早就已經站起來了,只是臉上的微羞笑容,什麼時候會變成對這世間不耐煩地怒容?

    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看看兄長是不是被那個消息驚地發燒了,結果觸手處一片冰涼。

    范閒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頭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聽到范閒發出難得的爽朗笑容,范若若放下心來,也跟著笑了,只是心裡卻依然有一層陰霾,看著兄長,不知道這陣笑聲之中,會怎樣地辛苦與掙扎。

    范閒平靜下來,溫和說道:「今天我要辦地事,要發的狂都做完了,你先前說京裡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范若若猶豫片刻後,輕聲說道:「是孫家小姐上府來了,得虧嫂子不在……把籐大家急地沒轍。」

    「孫……孫……?孫敬修他姑娘?」范閒愣了半天,說道:「一位大家閨秀,怎麼鬧了這麼一出?」

    這位孫家小姐,自然是當年在京都叛亂裡,幫了范閒天大一個忙的那位粉絲。只是范閒很清楚這位姑娘家的性情,即便再迷石頭記,也不會做出如此有損門風的事情。

    「她是為她父親來的?」范若若試探著看了他一眼,說道:「孫大人那邊似乎出了什麼事,一時間急的沒法子,我看孫小姐也是被她父親逼過來的。」

    山間一陣風來,吹的范閒的衣衫獵獵作響,吹的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忍不住罵了兩句什麼,只是聲音很低,就連站在他身旁的范若若都沒有聽清楚。

    ……

    ……

    (關於范閒微羞的笑容,從去年剛開始寫慶餘年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十分反感,而且在很多地方表達了對我這樣寫的不解,我也一直沒有解釋過,因為這樣本來就是很沒有美感,沒有票房的寫法,只不過我想堅持……

    最開始堅持這樣寫,是基於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在寫慶餘年之前,就在想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在嬰兒的身體裡,會變成怎樣變態的存在?但我不是寫變態,我只好用些細微末節來提醒大家,微羞的笑容就是很重要的一環。

    二十歲的人,要偽裝一個天真的,什麼事兒都不懂的嬰兒,他應該怎樣笑?怎樣咯吱咯吱的笑?我觀察過很多孩子,發現有一種笑是他們最常見的,那就是微羞的笑。

    范閒扮了很久微羞的笑,所以當他在慶國的世界長大之後,他必然會有這種習慣的動作。這是我自認為很必要的一個表情修飾,一個很強大的細節,只是可惜都被理解到了別的方向。

    我真的很想喊,我這是多麼的認真啊,我是明珠啊,灰塵快走開啊……聳聳肩,不過大家也都知道,後來被說的厲害了,我也沒有把羞羞笑堅持下去,沒辦法,我要吃飯。

    沒能堅持自己的構造設定推論形容,是我對自己不滿的事情,但能夠找到機會向大家解釋一下,是我很高興的事情。

    這兩章便是確定了范閒的心,以後不會再寫這個內容,只是做了。朱雀記裡也有墳,慶餘年裡也有,因為這都是蠻重要的東西。

    最近我寫的少,沒轍兒,這章都是提前寫的,定時發的,因為白天有事兒……

    不請大家體諒,因為你們太壞了,太壞了!

    三千的更新票投了三百,六千的更新票投了七百多,一萬二的更新票居然投了一千五!

    我扳著指頭數,一天多掙一百五?近四百?七百多塊錢!然後大怒,同學們這明顯是在欺負我今天只寫了五千字啊!

    當然,這時候要我再寫幾十個字還是能寫出來嘀,但是……我是不會屈服在你們的糖衣炮彈下面嘀!其實……只是如果拿六千字的錢會拿的不安心,我今天光篇尾語就寫了九百字……碎碎念中。

    話說回來,看大家玩的開心,我自己也樂慘了,把最近的情緒化了太多,謝謝大家和我一起娛樂,謝謝大家用這麼多的更新票支持我。

    呃,要不貪玩的大傢伙投我月票試試?說不定我就腳軟了……)
第五十八章 分手擂台

    范閒今天該抒發的情緒都抒發了,該感慨的該傷懷的該堅定的都已經在他的腦子裡變成了新鮮的水泥漿,加上妹妹又談到了今天來尋自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會再在這些大墳包子處呆著。一行人很快地上了馬車,向著京都內裡行去,在馬車上,他認真地聽著妹妹敘說著今天府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本來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因為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簡單許多,算不得什麼大事兒。

    其實事涉京都府尹,本來應該算是大事兒,只不過官場上的這些鬥爭衝突,在如今的范閒眼中,著實算不得什麼,也只是麻煩一些的問題。

    「她是今兒晨間來的,口裡只是說著來拜望郡主娘娘,但據籐大家的說,看孫小姐目光,只怕還是要來尋你。」范若若壓低聲音說道:「嫂子進了宮,府裡沒個主事兒的人,加上也知道她的身份敏感,所以尋到了我的頭上。」

    「有什麼好敏感的?」范閒敏感地挑了挑眉頭,極不自然說道:「如果沒記錯,孫顰兒年歲比柔嘉也大不了多少,來府上和你們說說閒話,也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我可沒那個意思。」范若若一眼就瞧穿了兄長臉上的不自在,笑著說道:「只是後日孫敬修擺壽宴,若是要請你去,當是他自己親自來下帖子,怎麼也輪不到讓自己未出閣的女兒出面。」

    「他怎麼會給我下帖子。」范閒笑了起來,「他怕我還來不及,我算是禍害了他一世的名聲。再說了,不過是個三品官員。就算要大做,也不至於煩到我的頭上。」

    「肯定是有事求你。」范若若低頭想了想,說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麻煩事兒。」

    范閒微微一怔。這幾個月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東夷城的方向,對於京都這面地關注少了些,不知道有什麼異動,只是如今四海昇平,慶國朝政平穩異常,怎麼會有人主動跳出來惹事兒?

    想了想後,他掀開窗簾,對沐風兒使了個眼色,沐風兒會意,騎馬靠近了馬車。低頭聽著范閒輕聲的吩咐,不住地點頭。

    ……

    ……

    車隊入了京都,繞著南城大街的邊巷進去,靜悄悄地停在了角門處。范閒帶著妹妹下車,往四周看了兩眼,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親身而入。入園之後。也沒有急著去邊廳見那位孫家小姐,反而是比了個噓地手勢,躲進了第三號安靜的書房。

    范若若詫異地看著他,心想一路上在馬車裡,哥哥明顯對京都府的事情極為上心,明明那位孫顰兒就在邊廳。去直接問明白便好,為什麼卻要躲在這裡?

    范閒看著妹妹的神情,自嘲地一笑,說道:「畢竟是位沒出閣的姑娘家,我這麼堂而皇之地去見,實在是有些不方便。」

    范若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還害怕這個?若真知道男女有別,三年前也不會在孫小姐的閨房裡躲了好幾日。」此言一出。她的臉都忍不住有些羞羞紅了起來,眨著眼睛看了兄長兩眼。笑嘻嘻問道:「不止我。就連嫂子思思,後來都很好奇。那幾夜,你在孫家小姐的閨房裡,究竟……是怎樣睡的?」

    范閒沒有笑也沒有怒,只是無奈地歎息道:「人家冰清玉潔的一位姑娘家,被這些傳言困擾,已經是我地不是,每每想起,都有些欠疚之意,你還拿這個來打趣,實在是不厚道。」

    范若若最敬兄長,一聽此言,便趕緊斂聲無語,但心裡的好奇卻是怎樣也揮之不去。三年前京都叛亂,范閒躲在京都府的閨房之中,暗中憑京都府的手續,安排了黑騎入京,為日後的翻盤做好了準備,同時也收服了京都府,這是這幾年來,京都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

    很多人都在猜測小范大人和京都府尹孫敬修家小姐之間地關係,那位小姐為什麼肯冒如此大的風險,背棄自己的父親,幫助范閒?小范大人為何在事後又大力擔保孫敬修,只記其功,不記其仇,扶助其坐穩了京都府尹的位置,而沒有被牽連進謀叛事中?

    范閒自己都不知道,那幾夜的故事,是怎樣被傳的眾人皆知,很是擔心會影響到孫顰兒地名聲,為這位女兒家帶去太多的麻煩。流言傳的最凶的時候,他有些生氣,便讓監察院去查了一下,誰知道最後竟是查到了京都府裡的丫環下人。

    既然是對方園子裡不慎走露的風聲,范閒也沒有辦法去處理,只是格外注意與京都府的關係,這三年間根本沒有任何聯絡,便是那位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大概也知道范閒心裡在想什麼,深感其情,除了公務上的來往外,便是連名帖也沒有往范府裡遞過一次。

    在書房裡略呆了一會兒,沐風兒便領著他地那位堂叔沐鐵走了進來,范若若聽著敲門聲的時候,已經避到了後室。

    范閒看著滿臉汗水地一處主辦沐鐵,看著那張黯黑地臉,忍不住說道:「我人雖然在東夷城,但如果京裡有什麼大動靜,你也得趕緊通知我一聲。」

    沐鐵已經從侄兒的嘴裡知曉,今天大人要問地是京都府尹的事情,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聽出了大人言語中的隱隱不悅,嗓子便不禁發乾起來,也不敢辯解什麼,直接將已經整理出來的卷宗,放到了范閒的桌子上。

    范閒拾起卷宗一封一封看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半晌後歎了一口氣。

    他一心撲在東夷城的這幾個月裡,京裡確實有些動靜,不止是孫敬修,還包括另外幾名官員的日子都過的十分淒楚。戶部、吏部開始在暗中查這些官員,至於具體查核事項卻是五花八門。

    在監察院裡呆的久了,范閒清楚,任何衙門都不可能完全是清玉一塊。只要用力去查,不論是什麼由頭,總能查出些問題來。京都府衙被幾部聯合暗中查著。已經開始承受起難以承擔地壓力,正所謂風雨欲來,只怕是快要

    支撐不住了,而官場最為敏感,文武官員們嗅到了風聲,即便不去落井下石,也開始冷眼相看。

    難怪孫敬修會忽然想到辦一個壽宴,大概他也還沒有摸清楚宮裡的意思,到底是例行的查看,還是準備借這些事情。讓自己辭官。辦壽宴,就可以明顯看一看宮裡地態度。

    范閒搖了搖頭,心想這位府尹大人行事嚴肅中正,即便在京都叛亂裡站錯了隊伍,也只是技術上的錯誤,也正是這種性子。才讓陛下又容了他三年。卻也正是這種性子,讓此人到此時還沒有看出來,宮裡究竟想做什麼,居然還妄想能夠繼續在京都府尹這個要害位置上坐下去。

    范閒一眼就看出了最後官場上這道風波的深層原因,包括孫敬修在內的那幾位官員,其實屁股都不怎麼乾淨。孫敬修雖然最後立了大功,但畢竟在開始的時候,是站在陛下遺旨的對立面,而那幾名官員則是在京都叛亂裡站的不是太穩,有些牆頭草的嫌疑——陛下這是在秋後算帳,三年不晚!

    如今朝政早已大定,以皇帝陛下陰厲的性情,怎麼可能還放過這些當年搖擺過的可惡臣子?

    沐鐵看他在出神。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小意提醒道:「風頭是從戶部吏部查核開始。但肯定是門下中書點了頭才做地事情。」

    這是在提醒提司大人,要讓京都府尹換人。可能是宮裡傳出來的意思,提醒范閒,可不要僅僅為了一位孫家小姐,就和陛下的意思衝突。

    范閒笑了起來,他當然沒有興趣在這個時候和皇帝翻臉,而且僅僅為了京都府尹這個位置翻臉,也太不值得。陛下就算要趕孫敬修下台,也不至於要殺他,既然如此,就由著陛下發洩一直沒有完全發洩干清的怨念吧。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皇帝曾經答應過自己保孫敬修無礙,應該不至於這麼快便反悔,就算他想反悔,也總得看看自己的面子,不可能讓門下中書出面才是。

    他皺眉問道:「胡大學士有沒有就此事說過話?」

    如今的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領,如果皇帝真地是想通過門下中書做這項安排,那麼門下中書的傾向應該從胡大學士的嘴唇裡表露出來。

    「沒有。」沐鐵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那個賀宗緯有次酒後說了一句,京都府所受的壓力就大了起來。」

    整個監察院包括范宅裡的人們,都知道范閒十分厭憎門下中書的賀宗緯大人,所以沒有人敢在范閒地面前,表現的對賀宗緯佩服,尊敬,等等任何正面的情緒評價。

    范閒冷笑一聲,說道:「酒後說了一句,便讓堂堂京都府尹食不知味,這位賀大人倒是好大的威風。」

    話雖如此,他也明白,以皇帝最近對賀宗緯的寵信,賀宗緯只是借自己的口,宣揚一下陛下的心意。如果孫敬修識趣,只怕早就已經自請辭官了,只是這位京都府尹明顯不是個七巧玲瓏之人,竟是沒有體會到這一層。

    范閒沉思許久後說道:「這件事情我知道了。」

    沐鐵看了他一眼,沒有去收拾桌上的卷宗,只是說道:「大人即便要去孫府,也只需要提醒他一聲,沒必要做什麼。」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話多。」范閒惱火地揮揮手,讓他們叔侄二人退了出去。

    還沒有等范若若前來,又有下人來報,楊萬里到了。范閒精神一振,想到這廝如今在工部衙門做地極為順手,一心撲在政事之上,倒是有許久沒來請安,今兒怎麼得了閒,心裡也是高興,趕緊讓人把他請到了後宅。

    沒料著楊萬里入了書房,黑黑的臉上倒是滿臉委屈!

    楊萬里如今已經是工部河都司員外郎,地地道道地主辦官員,以這個速度,十年之內當個尚書那是穩穩當當,卻也不全是因為范閒在後替他撐腰地緣故。這位官員經歷了江南大堤上暴日的磨練。早已不是當年只識清談救國地酸腐秀才,而是地地道道的實幹之吏,所以才會在工部升的如此之快。所以范閒今日看著他地神情。便有些詫異。

    他二人低聲說了些什麼,范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也只是低聲安慰了幾句,便讓他離開。楊萬里極少來府裡拜訪,范閒暗中知道此子確實是每日都耗在衙門裡,倒也不怎麼見怪,反而刻意替他省下時間。

    楊萬里出去後,范若若才從後室裡行了出來,微微皺著眉頭說道:「又有什麼事?」

    范閒的表情有些沉重,思忖片刻後應道:「居然和孫敬修的事兒差不多同時……賀宗緯那廝倒是越來越囂張。我要保什麼人,他就把手伸到了哪裡。」

    范若若安靜聽著,才知道楊萬里最近在工部衙門裡過的也並不如何順意,戶部如今也在工部衙門裡查帳,重點便是放在他主管的都水司上,後面甚至還有大理寺和吏部的影子。

    楊萬里每年有范閒的銀子供著。生活倒也優渥,本身又不是一個貪腐官員,內因外因相加,從他手過的帳目自然清楚無比,戶部再如何查也查不出問題來。即便是吏部私下約他問話,對他的宅子以及僕婦數量提出質疑。也被楊萬里一句門師所贈便擋了回去。

    吏部那些官員,總沒有膽子上范府向范閒當面求證。

    但是楊萬里那邊終究是被人抓住了些小尾巴,原因其實也和范閒有關。這事兒還要從幾年前說起,大江決堤之後地兩年內,范閒主管內庫,憑借自己的手段,父親的幫助,以及夏明記還有范思轍在北方的線路。從內庫裡撈了不少銀子,再轉了幾道彎兒。又送到了當時的河運總督衙門。

    那時候。楊萬里還在河運總督衙門做事,這一大筆讓無數人心驚膽顫的銀子。主理權就在他地手上,在銀錢的運作上總有些疏差,被人抓住了一些把柄,尤其是吏部的官員更隱隱地提出質疑,這些銀子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這個問題真的深究下去,只怕真要死不少人才是。但問題是從哪裡來的?范閒唇角微翹,冷笑一聲,罵道:「銀子是從老子這裡省吃減用摳出來地,陛下心知肚明,還要來查,還真是高恩厚德。」

    他看了妹妹一眼,歎息道:「連戶部也在插手,看來我們范家也再難控制戶部了。」

    在一個皇權的社會裡,身為臣子的范閒居然大言不慚控制戶部,實在是大逆不道的埋怨。不過他說的也不錯,當年父親范建不論是任戶部侍郎還是尚書時,整個戶部都被打理成鐵板一塊,不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根本都沒有辦法伸手進去,就連那年春和景明之日,陛下想借戶部之事鬧些風波,都被范建不陰不陽地擋了回去。

    當年的戶部便是傳說中的獨立王國吧?如果是那時,戶部誰敢去查京都府,去查楊萬里這個范門學生?即便擋不過上意去查,只怕暗中也早給范閒通了氣。

    只是隨著范建的黯然歸老,皇帝不緊不慢地往戶部安插官員,調任官員,如今地戶部早已不是當年的戶部了。

    范閒每每想到此點,便有些替父親大人生氣,雖然這氣實在是生地很沒有道理。

    自范閒提到賀宗緯這三個字後,范若若便安靜了起來,臉上微微有些尷尬與自責。范閒看了妹妹一眼,沉默半晌後說道:「別想岔了,光憑賀宗緯還不敢對我地人動手,這定是宮裡的意思。」

    「當然。」范閒低著頭繼續說道:「看來這位當紅地賀大人也是絕了與咱家聯姻,討好我的念頭,決定緊跟陛下心意,做一條忠狗了。」

    他冷哼一聲說道:「賀宗緯明知道陛下把他扶起來和我打擂台,將來只有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卻也是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他當然希望能夠真正找到我與陛下間的大問題,不停地刺激我,希望我能真的翻船,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才是范若若心頭最大的不安與不解。

    范閒微微笑了笑,自嘲說道:「陛下已經定了,讓我幾日後接任監察院院長一職。」

    這是水到渠成之事,范若若也沒有恭喜什麼,心中的疑惑反而越來越濃,既然聖眷一如往日,陛下為什麼選擇此時對兄長的勢力進行打壓?

    「給根胡蘿蔔,便要敲一棒子,陛下時刻注意其間的分寸,這是在提醒我,也是實際上的削弱我。他並不想看到一個手中權柄過重的臣子。」

    范閒看著妹妹,忽然眉頭皺了起來,微嘲說道:「而且最關鍵的是,眼前的局勢是陛下替慶國的將來安排的局面,門下中書為樞,以胡大學士領頭坐鎮朝堂,下面監察院和都察院互相制衡,監察院百官,如此才能保障朝廷的安寧……他這是開始在試驗性地戡探效果,看他百年以後的慶國會是什麼模樣。」

    「可是賀宗緯也在門下中書。」范若若不解問道。

    「這是因為監察院的力量太強大,以前是陳萍萍,滿朝文武,就包括我那位老岳父在內,誰能壓得住他?後來是我,就憑賀宗緯一個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加上陛下的寵信,便想抗衡我,也是做不到的事情。」范閒說道:「所以陛下不得已才讓賀宗緯入了門下中書,強行把他的品級提了提,如今又先幫賀宗緯削削我的肩膀。」

    「當然,如果賀宗緯在朝中的勢力真的大了起來,陛下肯定又會幫我削削他。」范閒笑著說道:「什麼狗屎帝王心術,平衡之道,都是吃多了沒事兒干。」

    ……

    ……

    范若若沉默許久後說道:「可孫家小姐……還在邊廳。」聽到此時,她已經明白,京都府尹那邊的局勢果然緊迫,只不過聽兄長說這是陛下的安排,她也沒有想過,范閒能夠幫到孫家什麼。

    誰知道范閒沉默了許久後說道:「去告訴孫顰兒,後日我必去。」

    范若若吃了一驚,說道:「可是先前不是說,這是陛下的意思?」

    范閒低頭,兩隻手交叉平靜地放在腹前,說道:「我和皇帝陛下這三年前有默契,如果換成以前,陛下想削我的權,我也就讓他削了,且讓賀宗緯囂張一段時間又如何?」

    「可是現在不行。」他抬起頭來,笑著說道:「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我要保證我的現在還能握有足夠多的權力。」

    「你要和陛下打擂台?」范若若的眼睛睜的極大,略帶不安吃驚問道。

    「我還是年輕人,心裡有些火氣總是被允許的。」

    范閒微微笑著,笑容極為清新可喜,根本看不出絲毫火氣,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如今的他必須保住自己想保的每個人,用賭氣的由頭,暫時維繫住自己手中的權力,這樣才能學會如此正面那位強大的皇帝陛下。

    范若若沉默許久,知道兄長的心意已經定了,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忍不住笑著問道:「真的不去陪那位孫家小姐說說話?」

    「我的很怕她以後嫁不出去,還是不見了。」范閒很無奈地說道,「就告訴她,我很期待後日的壽宴。」

    ……

    ……
孫顰兒局促不安地坐在邊廳里。她坐的很規矩,身上穿著水藍色的衣衫,清新素雅地不似個客人,謹慎的有些過了頭。晨間的時候,她就已經來了範府,腦內早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一時羞惱于自己一個女兒家,竟是不顧羞恥,自行來府上求見,一時又是想著家中父親長噓短嘆的模樣,心里焦慮至極。而在她心里,最慌亂的那一角卻是被範閑的模樣所佔據。

    已經三年未見小範大人,雖然丫環們時常從外面听些傳聞,再在房內說著,孫顰兒知道對方這三年過的極好,生了一對兒女,家中和睦,朝堂之上也沒有什麼問題,一顆心安慰到了極點。孫顰兒的心里是想見範閑的,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與小範大人相見,也是極為不合禮數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既盼對方肯拔冗召見,一方面又盼對方真的不在府中,自己安安靜靜地回去便好。

    長幾上的茶微微涼了,又有丫環上來換了一道,這已經換的第四道茶,從晨間枯坐至此時,範府並沒有冷待這位孫家小姐,藤大家的從醫館回來後,便開始略帶恭謹,又十分平靜地與她聊著閑話,攏共說了幾個時辰,這位婦人嘴里的話竟沒有重樣的。

    孫顰兒知道這位婦人是範府里的管事婦人,也不敢輕待,只是听說晨郡主不在府中,她的心里已經松了一口氣。人人皆知小公爺府上這位郡主娘娘最是溫婉可親,從來不對外間的事情發表任何意見。只是一力主持著杭州會。為慶國地窮苦百姓謀些好處。仁善之心,眾人好生敬佩。只是孫顰兒知道京里地傳言。所以總有些害怕。

    等了許久。藤大家地只說郡主去了宮里。公爺又去辦差。不在府中,沒個主人家招待,請孫小姐多體諒。孫顰兒卻是早已眼尖地看著有官員。打從園子邊上進出。已經猜到小範大人估計是躲在後園里不肯見自己,淡淡失望之余。便要起身告辭。誰知藤大家的偏不接她地話茬兒。

    孫顰兒微愕之余。也猜到估計後園里正在對自己地到來商量什麼事情。也便平靜地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範若若走入了邊廳。孫顰兒趕緊起身行禮。二位女子彼此打量了一番,溫言細語地說了幾句什麼,範若若便輕聲把範閑交待地話說了一遍。

    孫顰兒滿心歡喜。心想小範大人如果後日肯來。那自然是極好地。趕緊道謝。彼此又客氣了幾句,便欲告辭而去。

    範若若將這位姑娘家喜悅之余的淡淡惆悵瞧的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心想哥哥惹地情債也真是太多了些,忍不住輕聲說道︰“兄長便在後園,只是男女有別,不好出來相見。請姑娘體諒他地苦心。”

    孫顰兒身子一震。從範家小姐忽然間多出來的這句話里品出了些別地意思,似乎隱約抓住了小範大人地苦衷以及對自己地憐惜之情。雙頰微紅,心中感激不盡。深深一福便去了。

   範若若看著這位姑娘家地背影,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卻瞅見了範閑鬼鬼樂樂地模樣。笑道:“人都走了,還看什麼看?”頓了頓又道:“不過她明白你地意思了。看模樣倒是感激地不成。”

    說到此節,她忍不住難得地瞪了範閑一眼,說道︰“你呀,能不能不要那麼細心?看似替孫小姐考慮。不知道又讓她怎樣地深陷進去。”

    此話一出。若若才發現自己這句話似乎透出了一股子幽氣。心頭一驚,趕緊遮掩笑著說道︰“有件事情還忘了告訴你。我們先前都听錯了。”

    範閑沒有在意這句話。只是苦笑著嘆道︰“什麼時候做個好人,也成了壞事?”

    成功地避開孫家小姐,安撫完妹妹之後,範閑便又閑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面看著史闡立與甦文茂二人寫來的信。一面在那里輕聲哼著什麼。東夷城那邊使團還在磨蹭,四顧劍估摸著還能再挺兩天。他也並不著急,在京都再呆了六七天也無妨,已經有許久沒有細細地處理自己的私人事務,剛好可以用用心。

    甦文茂在閩北內庫三大坊地位置已經越來越穩固,有那位任少安地族人做幫手,再加上監察院與內庫轉運司地緊密配合,當年地第二號捧哏。如今已經成了三大坊里的頭號人物。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代表著範閑地意志。

    史闡立還在天下各地周游著。已經過去了五年。當年的書生已經半是無奈半是隨緣地接受了自己無緣仕途的命運,如果他真的願意。其實範閑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史闡立清楚,在門師的心中,自己與那另外三子不一樣,自己要做地事情更見不得光,也更重要一些,為了抱月樓地情報系統以及銀兩周轉事宜,他願意舍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幫助自己地門師。

    當然,如今的抱月樓東家,在天下行走,沒有任何人敢不敬他,史闡立這商人當地,其實比季常、萬里這種官員要瀟灑的太多,今日就算範閑立意讓史闡立重新入仕,這位青樓東家,也要好生地思忖思忖。

    其實他還是不如桑文了解範閑,範閑在世上各地修建抱月樓,最開始地出發點,其實還真地就是憐惜那些命運不在己手的可憐女子,試圖用抱月樓影響由古至今最底層地那個職業,不求絕對正義,但至少是要偏向正規一些。

    範閑看完了史闡立的信,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信中那些支支唔唔的言語,只怕史闡立和桑文這二人,禁不住長年的共事相處,終究還是生出了些淡淡情愫。

    史闡立想請範閑做主。卻不敢明言。範閑覺得這事兒還真是好玩。他可根本沒有想過要把這二人送作堆。因為從一開始時,他就知道桑文地身邊。有個孤苦地江湖客。一心想做護花使者。也不知道如今桑文身邊地情況兒竟如何了。

    桑文的溫婉。桑文地唇,桑文地細心與低調,都是範閑歡喜地特質,不然當年也不會把她從樓里接了出來。如今她與史闡立地年紀都大了,似乎也該考慮這些事了。

    範閑一邊這般想著。一邊將手中的信件揉成雪花。偏著頭。坐著椅上發呆。他對自己手中地勢力盤算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目的明確地思忖——監察院內庫自然是他手中最厲害的兩樣武器,可是若陛下一道旨意下來。監察院里估計頂多有兩三成的人物會堅定地站在範閑的身後。

    “那塊冰疙瘩估計會站在中間,肯定不會抗旨,但應該也不會對付我。”範閑默然想著,與言冰雲地友情在將來究竟能不能經得住考驗?緊接著在心里想道,整個監察院。一處三處四處。自己地控制最強。而真正能夠跟著自己去過刀山穿火海地,其實還是只有啟年小組那些人。

    內庫那邊,範閑從幾年前就開始做手腳。他相信如果將來事態有變,自己絕對有辦法做出很強力地反應,投鼠忌器。內庫如今就是範閑可以用來對抗天威地神器。

    史闡立和甦文茂地忠誠絕對值得相信。再加上如今在西涼的鄧子越。範閑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地力量確實已經很大了。而且隱隱有了要脫離皇帝陛下控制地趨勢。

    難怪皇帝會開始試驗日後的朝政安排。

    範閑地唇角泛起一絲笑容。心想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查覺到最關鍵地那個點,自己後日去和他打擂台。再把手中地權力確認保護一下。應該可以再多支撐些歲月。

    就像他和海棠曾經說過那樣,這個世界是那些老人地,也是他們的。而且歸根結底將是他們地。

    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

    ……

    四月底的某一日,春花未因暑風殘,卻被一場突如其來地春雨打地零落于地。伸出京都南城長街地各院花樹,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地衣裳被看似溫柔,實則無情地春風撕扯成絲成縷。落到了院牆外地石板地上。被來往匆匆地行人踩踏著,深深地陷入了污泥之中,只露出些粉粉的邊緣。

    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地府邸,正在南城的大街之上,由這座府邸向後穿去不遠,便是京都府衙門,只是衙門的堂口開在另一邊,權力與富貴地清靜各自相依。卻互不相擾。

    今日不是孫敬修做壽。而是給他的老母親做八十大壽,確實是個重要的日子。範若若前日所說的听錯。指的便是此點。孫府老太君也是有誥命在身地人,而孫敬修又極少辦事。所以各路帖子一發,官員們總是要來應酬一番。

    今日孫府門口雖未張掛紅綬彩燈,卻也是刻意加了些喜慶的意味上去,門口來往送禮地人不少,然而卻沒有多少馬車前來,只見長街上,那些管家下人,只是極平常地將禮單禮盒送入府中,又替自家的老爺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離了孫府。

    一些不了解內情的下級官員,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意外,心想堂堂京都府尹做壽,總不至于冷清成這樣,與一般權貴府邸辦事時的熱鬧景象相去甚遠。

    京都府主管整個京都的治安民生,與之打交道的多是各部衙門,各府王公,各位大人,所以京都府的差使難做,但是京都府地地位也高,當年二皇子奪嫡之時,便是在京都府里下了極大地功夫,所以一般而言,沒有哪位官員會如此不給京都府顏面。

    今日這幕景象倒著實有些令人詫異。圍在角門處的那些人們竊竊私語,不知在談論什麼,只是人們偶爾想到京都府尹孫敬修在官場上地傳聞,便又覺得這是很自然地事情。

    孫敬修其人,毫無疑問是整個慶國官場上運氣最好的人,他並不是正牌子地舉人,而是一個書吏出身,自出仕開始。便是在京都府做文案工作,這一做便是半輩子。本來以他的出身以及毫無背景。在這樣地要害之地。只怕再做三輩子。也升不到京都府尹一職。

    然而慶國這六七年間,太子與二皇子奪嫡。小範大人入京之後亂戰,身處要沖之地的京都府,則成了各方勢力爭奪地首要。京都府尹又不像各路總督,各地知府,天高皇帝遠。可以明哲保身。不往任何一位皇子身邊靠——府治便在京都。任何勢力都不會放過他們。京都府尹必須表態。

    于是乎,梅執禮被逼走了。二皇子扶上台地那位京都府尹被範閑搞下台了,短短五六年間,京都府尹竟是生生倒了好幾個,又沒有哪位官員敢壯著膽子來強行求這個官職,所以孫敬修這位京都府地編修。便因緣巧合地坐上了京都府尹地位置。

    往年的京都府尹。必然是兼著朝中地大學士一職。只是從梅執禮之後,這個規矩便亂了,到孫敬修時。他就是一個光棍京都府尹,一應爵位皆無。

    所以在官場上,百官們都帶著一絲嫉妒一絲不屑地評論。孫敬修是史上運氣最好的京都府尹。卻也是權力最小的一任京都府尹。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擼下台來。

    ……

    ……

    然而孫敬修此人也有他的長處。長年的文案工作讓他不善與官員走動交流。也不習慣去拍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地馬屁。一心一意就撲在政務之上,為人中正嚴肅。從不將外面地傳言放在心里。

    也正是這種性格。讓慶歷七年秋時,沒有看見所謂皇帝遺詔地他,接受了太後娘娘地旨意。盡了最大的力量,在京都里對範閑進行通緝。

    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啊,誰知道皇帝陛下沒有死?誰知道小範大人竟是位大大地忠臣!每每思及此事,孫敬修便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後怕,也得虧他養了一位好姑娘。才讓他在朝中第一次找到了靠山。

    而且是朝中第一高的靠山。

    于是官員們更嫉妒了,賣女求榮的風言也不知傳了多久,最後才在範閑的強力壓制下平息,時間過去了三年,眾官員發現範府與京都府地聯系並不緊密。才相信了當年閨房中的傳奇只是傳奇。並沒有什麼後續的故事。

    也正是因為相信了小範大人和京都府沒有什麼男女方面的關聯,今日孫府門前才會顯得這般冷清。比街畔地花樹更加冷清。

    ……

    ……

    各府里送了禮地管事們。離開了孫府,卻沒有離開南城。而是很聰明地選了街尾處的一處茶樓暫歇。天時還未至午,這間裝修極為豪貴的茶樓便熱鬧了起來,那些往日里都認識地管事們,相逢揖手一笑,請入席中供坐,不一時便坐滿了半間茶樓。

    管事們地笑容很詭異,都透著股心照不宣地勁兒,還有淡淡的對京都府的不屑。這些管事們地主子,不是六部里的堂官,便是三寺里的大人,有些則是國公巷那邊地權貴。他們今天都只是送了禮,而人並沒有親自到來。

    這些管事們聚在茶樓里,沒有第一時間回府復命,也說明了這些王公官員們,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孫府辦壽,究竟代表著什麼。

    孫敬修糊涂啊……這是文武百官們共同的念頭,既然門下中書地賀大學士已經透了風聲,自然是宮里那位起了念頭,你還不敢緊自請辭官,卻還要在這當口辦什麼壽宴?

    想看看宮里態度?想看看官場上的風聲?還是想看什麼?

    只是這些權貴官員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所以讓管事們送完禮之後,還是在孫府附近盯著,因為他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準確來說,他們的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已經平靜了近兩年地那個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們不知道今天澹泊公範閑究竟會不會親自到。按理講,以範閑的身份,京都府辦事,應該不會驚動他,但是官員們都是奸狡之輩,還是需要最後確認一下。

    ……

    ……

    “那是誰家地轎子?”一位正在談著風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楮一眯,瞧見孫府的門口行過一頂大轎,看著人數與簾飾,品級應該不低,好奇問道。

    京都府尹換人一事,還處于吹風的階段,但所有的官員都知曉,這是正當紅的賀宗緯大人,第一次在陛下地支持下,獨立地完成一次影響極大地人事調動,所以各部官員們都極為聰明地站在了賀宗緯的後面,誰也不會在這個時節,去擋在賀大人地身前。

    今天地壽宴便是一次站隊的好時候,誰都願意和年輕又溫和地賀大學士多親近親近,所以孫府的門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時,孫府的門口卻停下了一個有些刺眼的轎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罵道︰“估計是哪座不參和政事的府上。”

    吏部侍郎與賀宗緯的關系極好,深知此事內情,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前來,連帶這位管事的語氣都有些淡淡嘲諷。

    誰知道有位管事搖了搖頭,說道︰“不對勁兒,看著像是柳國公府上。”

    此言一出,那幾位國公巷過來送禮的管事,趕緊走到欄桿旁邊,看了半晌,臉色漸漸變了,卻也沒有和身旁諸人說什麼,緊張地對視一眼,趁著其余的管事們沒有反應過來,偷偷摸摸地溜下了樓。

    茶樓里其余的管事們,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是好奇,一向不怎麼參合政事的柳國公,怎麼會屈尊降貴,來給孫家長臉?

    緊接著,又是一頂八抬大轎慢悠悠地從北城的方向行了過來,落在了孫府的門口,遠遠可以瞧見,京都府尹孫敬修剛接了國公入府,此時又屁顛屁顛地爬了出來,都快要驚地軟到了地上。

    茶樓上一位管事尖聲叫道︰“是靖老王爺!”

    此話一出,一股詭異而安靜的氣氛籠罩了先前還十分嘈亂的茶樓,所有的管事們都不說話了,開始在腦中快速地運算著,估摸著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有些聰明的人,已經由柳國公和靖王爺這兩位絕對不會出現在京都府的尊貴人物,聯想到另一位大人物,臉色倏地變得煞白,悄無聲息地下了茶樓。

    而剩下的那些管事們,猶自緊張地盯著孫府的門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楮,不相信孫敬修這老孤頭,能夠請動這二位出來給自己加勢。

    便在此時,兩輛不起眼的黑色馬車沿著南城的街,平穩地駛來,駛過茶樓,停在了孫府的門前。

    黑色的馬車不起眼,很刺眼。茶樓上眾人的臉都白了起來,看著那位年輕的公爺走下了馬車,更難堪地看見那位華服在身的郡主娘娘也在公爺的攙扶下緩緩上階……

    一瞬間,茶樓上變得清靜無比,所有的管事們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沖下了樓,往自家的府上沖了過去。

    他們必須通知自家的主人,小範大人來了,晨郡主來了,靖王爺來了,柳國公來了……您是哪位?還不趕緊去!就算澹泊公只是想掌賀宗緯的臉,可您還是得去笑嘻嘻地看著不是?

    一時間,整個京都南城的官員府邸里都亂了起來,找衣服的找衣服,通風報信的通風報信,重新備禮的重新備禮。但所有的官員們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孫府。

    大部分事不關己的官員們隱約猜到了小公爺去孫府是為了什麼,心中驚駭之余,不禁也有些小小的興奮,這京都,已經太平太久了,看看小範大人怎麼欺侮大學士和各部大人,也算是出不錯的好戲。
第六十章 席中假孟浪

    慶國以孝治天下,所以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從國庫里搬了那麼多銀子替死去的太後修建陵墓時,當時的舒胡二位學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擔憂,而範閑更是懶得理會這件事情。

    今日孫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親做壽,所以比起他自己來說要緊要的多,也正是借著這椿事情,他才有膽子去請範閑。只是當小範大人真的攜著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門時,孫敬修依然難抑地激動起來。

    他這幾個月過的風雨飄搖,似乎一瞬間內,所有的官員衙門都開始盯著他,讓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想到範閑的頭上,只是孫府與範家其實並沒有太深的關系,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雖然孫敬修的唇里有些發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對女兒的欠疚之意,但是看著範閑的清俊容顏,仍然極恭謹地行了個禮,然後將這一對壁人迎進了府中。

    府里早已經安排的妥當,一應女客都在後園,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員,真正給朝中大員們專門空出來的前後三廳,此時卻是空蕩蕩的,十分刺眼。

    範閑隨著孫敬修往內里行去,看著那些空無一人的長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兒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在嬤嬤們的陪伴下,在孫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後園而去。

    往西廂一轉,範閑跟著孫敬修進了書房,他此時已經知道。靖王爺和柳國公已經到了。兩位尊貴的老人家,此時正在和孫大人的母親說著閑話。年紀輩份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有太多地講究。

    書房里十分安靜,範閑看著孫敬修。笑著說道︰“孫大人。你可著實不是個聰明人。”

    還沒到開席地時候。孫敬修怕怠慢了小範大人,所以親自陪著他入了書房。此時下人們的茶還沒有端來。對方卻已經極平靜極直接地說出這句話。孫敬修不由心頭一震,半晌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我有些好奇。”範閑看著他。和聲說道︰“你往年向來是不搞這些揣摩聖心地手段地。為何今年卻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勢頭。看一下官場里地動靜?大人並不是一個念棧權貴之人。實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孫敬修沉默半晌後,十分誠懇地揖手而拜。說道︰“敬修自問做這京都府尹還算講究。還請大人垂憐。”

    範閑輕輕地敲著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間地分寸。他也沒有料到。孫敬修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歡比較直接地談判。片刻後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宮里我替你去說說。”

    “賀大人那邊?”孫敬修大喜過望。但臉上還能保持著平靜。微顫著聲音問道。

    範閑微垂眼簾,說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著他。”

    孫敬修心頭微震。

    範閑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不過他也只是在門下中書行走。如果胡大學士不點頭。他拿你這個京都府尹能有什麼法子?”

    書房里的對話很簡短便結束了。範閑沒有讓孫敬修當著自己地面。吐露什麼肝腦涂地地肉麻言辭。彼此心知肚明。範閑既然肯幫孫敬修這樣大一個忙。孫敬修這條命也只有賣給範閑——京都府尹不是閑職。而孫敬修一眼往官場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範閑一個人地後腦勺。他是別無選擇。

    就在範閑和孫敬修閑聊的空子,孫府地管事僕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府外絡繹不絕行來地官轎。看著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地大人們,滿臉含笑。十分溫和地前來拜壽……他們不禁在心里想著。先前這些大人跑哪兒去了?

    有下人往書房里通知了一聲。孫敬修不由苦笑了起來。他知道這些大人們地態度之所以轉變地如此迅速。全部是因為小範大人親自到來。而且還請了靖王爺和柳國公二位當開山斧。

    範閑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澀,笑著說道︰“官場之上地事情便是這般無恥。你在京都府里熬了這麼久。也該習慣些才是。不然總生這種悶氣,又能多熬幾年?”

    孫敬修點頭受教。

    ……

    ……

    正廳里只開了三桌。一應女眷都在後園自由周到地安排。範閑只是隨著婉兒去陪那位孫老夫人說了幾句閑話。便退了回來。

    上席中間地主位暫且空著。靖王爺自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最尊貴地位置上,柳國公則是坐在了斜斜相對地二號位置上。二位長輩也是認識了一輩子地人物,雖然坐地有些遠。說起話來倒是聲音極大,閑聊變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爺一如往常般滿口污言穢語。一句話便要帶幾個XXX。弄得廳內三張桌上地官員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國公當年也是從軍里退下來地人物。對這一套慣是熟悉,

    孫敬修此時正在招待其余地官員。範閑坐在靖王爺和柳國公中間,陪著笑。陪著聊。陪著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爺與範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國公則是柳氏的親生父親。從面上算著,倒是範閑地外祖父,範閑自然也是恭謹無二。

    陪著柳國公說了說澹州那邊地事情,柳氏如今過地極好,這位當外祖父地當然也是放心無比。加上有範閑照看著。國公巷里地兒孫們都有自己地一片天地。

    而與靖王爺聊天,則有些頭痛,因為這位老王爺三句話不提。便要隱隱扯到醫館之類地事情上。範閑在心里暗嘆一聲,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間到底有沒有可能。

    說到世子李弘成,年節過後。他身為定州大將軍。總不可能老在京都里與大學士打架,有些無奈地悻悻返西,卻在詹泊醫館地外面留了一隊親隊。日日盯著動靜。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鬧。也是好生生氣,卻也沒什麼法子。

    ……

    ……

    客人們漸漸來齊了,三位尚書。二位正卿,七八個侍朗。整個慶國朝堂上地重要大臣們,竟然是來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地面子,自然是收攏不了這麼多重要地大人物。但是範閑的面子卻有這種殺傷力。

    只是隨時時間地流逝。範閑倒有些頭痛起來。這些尚書侍郎們過來見禮。他自然要起身見禮。接受一下體帖地問侯。三桌人見下來。也有些累了,然而這還沒算完,外院里還有那麼多官員,竟是輪流著進來向他請安。根本不肯放過這個難得地與小範大人見面地機會。

    一輪下來。整個廳里飄蕩著馬屁之聲。範閑硬是被拍地臉色數變。被數十位官員奉承著。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過三巡,又有一位大臣開始提及範閑在東夷城立下地不世之功。所有人望著他地眼光都變得熾熱起來。此時已經沒有幾個人會在意大學士賀宗緯。畢竟這位小公爺乃是陛下地親生兒子。並且這些年替南慶立下了這麼多功勞,真真是紅的發紫地角色。宰執之輩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範閑有些頭痛。心想這些官員到底是來給孫府老太君祝壽。還是專程來給自己拍馬屁?不過說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專程來拍自己馬屁。這些官員何必前來?

    靖王爺明顯對于東夷城地事情也極感興趣。將他拉到身旁細細地問了些機密之事。只是條約談好至少還要大半年時間,範閑也無法明說什麼。只是揀不重要地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訴了這位老花農。

    品秩不高地官員。可以不在乎拍馬屁地模樣,但是那些坐在正廳中的尚書大人,侍郎高官們。卻還是要擺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只是偶爾將目光往範閑地臉上掃視一下。

    範閑卻是視若無睹,他知道這些人在等著自己發飆,然後準備看一下到底如何處理後面地事情。

    ……

    ……

    日頭漸移。外面地鬧酒之聲也停歇了下來,靖王爺與柳國公吃了幾杯酒後覺得頭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懶得看接下來地事情,覓了個由頭便告辭而去。

    孫敬修畢恭畢敬地將兩位貴人送出大門。才折還回正廳。微微思忖片刻後,吩咐下人守在正廳之外,注意著動靜。

    他邁步而入。與廳內三桌上地大人們告著罪。呵呵笑著說著閑話,又推辭了會兒,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地主位之上。

    此時正廳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里停箸放杯。看著面前地各色菜肴,用臉上端寧地笑容,表現著自己地官家氣派胸襟,等待著接下來地事情。

    先是孫敬修很誠懇地表達了謝意,如何雲雲。然後他也住了嘴。坐在範閑地身旁。極為沉穩。

    範閑眼簾微垂,緩緩入下手中地筷子。象牙筷擱在青瓷箸枕上。發著輕輕地叮當響聲。

    所有官員們的心中都被這聲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難受的沉默,整個正廳安靜一片。與院間地熱鬧,後園地絲竹聲比較起來,更是幽靜到了極點。

    “孫大人官聲如何,本官就不贅言了。”範閑抬起頭來,輕啟薄唇,緩緩說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辭嘉勉的。”

    席上諸位官員听著這話,覺得好生諷刺,如果陛下真地很喜歡這個京都府尹,賀大人怎麼可能會放出那個風聲?只是……小公爺說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說了什麼,有誰會知道?難道席上這些人還敢當著陛下地面去問些什麼?

    “諸位大人同朝為官,誰都有個不順之時,還望互相幫襯幫襯。”範閑地這句話說地極沒有水準,首先是把孫敬修地窘境擺了出面,在鋒頭上便落了下風,而且連幫襯這種行商地言語都擺了出來,吃相未免顯得難看了一些。

    只不過水準這種東西,總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寫首白狗身上腫地打油詩。詞臣們也要大肆歌頌。所以當範閑這般說後,席上所有地大員們都在捋須點頭。深以為小範大人此言大是簡約而不簡單,十分有理。

    範閑轉頭。看著右手邊那位官員。說道︰“魏尚書以為如何?”

    如今的戶部尚書魏東行。也是在戶部打磨了許久地奸滑官員,往些年里往範府與範尚書議事。不知道與範閑見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夠接任範建地職位,倒不僅僅是在戶部里地績效。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向皇帝陛下那邊倒地徹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地意願。把戶部從範家獨立王國地泥沼里拉出來。

    魏尚書當然知道這兩年里的舉止行為已經得罪了小範大人。但是他地背後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並不怎麼太過擔心。這兩年里。範閑也沒有對他表示過任何不滿。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為如此,今日孫府請客,他知曉了範閑到來。在思忖許久之後。也還是來了。

    他沒有料到。小範大人竟然真地會選擇因為京都府地事情發難。而且第一個就挑地自己。他的心頭微微一震。知道小範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對方也不至于在這席上挑戶部第一個開刀。

    淡淡地寒意涌上心頭。只是魏尚書也別無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後。和聲笑道︰“小公爺所說有理。戶部行事依旨意慶律,絕不會胡亂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場里沉浮久了地老油條。當然知道範閑揀魏尚書出來單獨相問是個什麼章程。只是事不關己。當然要高高掛起。只是沒有想到魏尚書淡淡話語里,竟是把範閑頂了回去。哪怕一個模糊地示好承諾都沒有。

    官員們一方面佩服魏尚書地膽量。一方面也有些擔心接下來地事情。紛紛沉默不語,另兩位尚書大人則是舉起了筷子。小聲地示意身旁地幾位大人慢慢進食。

    “我是一個很平和地人。”範閑臉

    上的笑容愈發清美起來,盯著魏東行的雙眼,和聲說道︰“若有旨意下來,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沒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後會落個什麼下場。”

    監察院與朝政之事是兩套關系,井水不犯河水,範閑這段話已經有些犯忌諱。而小人二字,無疑將魏尚書的臉面削了個通通透透,他的臉色頓時冰冷起來,望著範閑說道︰“不知道小公爺此言何意?”

    範閑依然未曾動怒,只是笑著說道︰“沒什麼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宮,去問問陛下,究竟最近給了戶部什麼旨意,竟讓戶部衙門正事兒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著。”

    “本官執掌監察院,卻也不敢私下調查三品以上官員。”範閑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溫和,“本來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壽的日子,不該說這些煞風景的冷言冷語,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去東夷。又想著京都府乃是緊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諸位大人某要見笑。”

    席上諸大臣干笑連連,哪里敢真地去笑。小範大人這段話已經點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監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後便要正式成是慶國監察院的第二任院長,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東夷城?這又是在提醒這些大臣們,今日的範閑,有足夠地功勞向陛下討要些什麼東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書心頭一震,嚼出了這兩句話里地意思。

    範閑舉起一杯酒,對著席上諸位大臣說道︰“諸位大人,讓京都府清靜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範閑正式站了出來,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後,慢慢有人舉起了身前地酒杯,有些參差不齊,但基本上所有地大臣們都舉起了酒杯。

    魏尚書還望著身前的酒杯發呆,他確實十分為難,因為他清楚,範閑是個極為記仇之人,而且先前笑地那般溫柔,只怕是心里憤怒到了極點,即便今日自己求饒退了一步,難道以後範閑就會放過自己?而且他畢竟是一朝尚書,地位體面在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賀宗緯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讓步,實在是也有些說不過去。

    範閑也不正眼瞧他,溫和笑著說道︰“雖說咱們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實也都是有些可憐人,還不是想為自己的兒孫親眷謀些好前程。”

    “陛下曾經說過,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著席上的諸人,溫勉說道︰“本官行于天地間,只對兩樣有敬畏之心。”

    禮部尚書微微皺眉,他便是先前第一個舉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書不同,他沒有得罪過範府,所以有彌補的機會。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諷,魏東行竟然還不知道小範大人是怎樣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樣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書在想什麼,監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陛下不發話,小範大人似乎根本威脅不到自己。只是他卻清楚,魏尚書似乎忘記了歷史——範閑還是個白身的時候,就把原任的禮部尚書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後來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書,這是個連太子爺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個區區尚書,何苦與對方當面頂撞?

    一念及此,禮部尚書就著範閑的話頭,笑著問道︰“不知小公爺的敬畏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範閑輕輕轉著手指間的小酒杯,笑著說道︰“陛下說的好,沒有敬畏之心,行事便會趨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還請諸位大人多擔待。”

    席間又是一陣笑聲,卻又是把這句話里的意思听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爺就是明著告訴諸人,你們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這位小公爺行事何止孟浪,簡直是陰狠!

    還是那句老話,很沒有水準的威脅,卻因為威脅的人太有力量,所以顯得擲地有聲。尤其是範閑先前所說的子孫親眷四字,終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監察院動不了尚書侍郎,便把你們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獄,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是很狂妄很囂張很放肆的舉動,奈何陛下寵信範閑,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魏東行的臉色漸漸黑了起來,手指頭也抖了起來,他覺得小範大人太不講理了,難道因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對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範閑敢,小範大人雖然當年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從來都是走的陰森鬼路,慣不講理。

    魏東行最終緩緩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不知酒水滋味。

    範閑點了點頭,再次舉起酒杯,說了最後一句話︰“大家吃好,喝好。”

    ……

    ……

    不知道那些留下來的大臣們,尤其是那位被範閑赤裸裸威脅不屑的戶部尚書,有沒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範閑的心情不錯。他提前離開了孫府,也沒有和林婉兒一道回家,而是坐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北城的方向駛去。

    “去太學。”他對沐風兒吩咐道︰“胡大學士今日不當值,在太學里講課。”

    沐風兒應了一聲,也沒有去思考大人為什麼要急著去見胡大學士。

    範閑在馬車里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其實在孫府里的舉動並不合適,只是他必須要擺出這種態度來。而這種態度肯定會馬上傳遍京都,所以他必須趕在最前頭,去處理後續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宮,而在入宮之前,他必須去見見胡大學士,如果能夠說服這位首領大學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會更有幾分底氣。
黑色的馬車,行過東川路口,范閑剛剛收回投往自家書目光,一扭頭,便瞧見了太學那間古意盎然的大門。

    太學是一片比較疏散的建筑群,臨街并沒有衙門明堂之類建筑,也沒有高高的院牆,便是那座大門,實際上也永遠沒有關過,內里的青樹探了出來,各處的讀書之聲也透了出來,盡是儒風靜思之意。

    正如樞密院曾經喚過軍事院,老軍部,如今還和六部里的兵部夾雜不清。慶國這几十年里曾經玩的數次新政,也讓太學的名字變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館,教育院,反正是怎么難出口,陛下便怎么胡亂改著。

    只是天下的士子還是習慣地稱這一帶為太學,后來朝廷的公文里也順其自然地承認了這一點。各州郡選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權貴之府所推出來的優良子弟,都集中在這片建筑群里學習經史以及治世之道。

    這是慶國最高的學府,所請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頂尖的那一拔人。比如已經成為宮廷御報例用書法大家的潘齡潘先生,比如當朝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的老師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學士也曾經兼過太學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學士,也還時常來太學給這些士子們上課。

    有這么多牛氣烘烘的老師,再加上太學的地位特殊,內里的學生本來就有極好的前途,所以太學地學生們也不免有些牛氣烘烘起來。一般地官府衙門根本不愿和太學打交道。而慶國稍顯開明的學風。更是令一般地大臣,死都不肯隨便進去——他們很怕被這些學生們逼問。最后狼狽而逃。

    不過范閑從來沒有這種擔心,他與太學學生的關系一向良好,尤其是慶歷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學里任職,充當著名義上太學學正的副手,再加上后來范閑才驚天下,又從北齊拖了庄大家地一車書回了太學,他在太學里的地位更是變得崇高無比。深得學子們的敬佩。

    馬車安靜地停在了太學的門口。早有學官上來接應。范閑下了馬車。抬頭看著已經半年未見的大門。笑了笑,這座式樣古朴地大門其實是后來新建地。硬生生揉了些古意進去,花了這么多銀子,其實也只是南慶在學問方面,總有些發自內心深處地自卑感。尤其是在和歷史味道相關地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來。雖然不大,但零散的雨點打著深色地太學木門上。變得格外醒目。由斑駁漸趨暈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積起水來。

    一位啟年小組官員沉默著從車中取出蓮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閑搖了搖頭,雖然他很喜歡身著黑色蓮衣。帶著最親近的下屬。排成一個品字形,在京都安靜的秋夜里像鬼魂一樣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學。他不想顯得太特殊,把那些熱血而又清純地學生們驚著了。

    沐風兒撐起了傘。將他送入了太學地大門。

    此時已是下午,太陽本來已經西移。此時被云朵一遮。被陰雨一掃。光線變得更暗。整座闊大的庭院里滿是清幽之意,沿青樹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沒有瞧著一個人。空曠安靜至極。

    上千名太學學生此時還在上課。身為太學教授地范閑當然算地清楚。只是皺著眉頭想到,讀書聲怎么停的這般整齊?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體行動。又像是山風灌入一個狹窄地天然石壺,太學里安靜的庭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嗡嗡地聲音,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原來是無數人地議論笑談之聲夾雜在了一起。

    下課了,几百名年輕的士子同時間內走出了太學地各處庭院,走到了正中間那寬闊地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一股新鮮的活力,頓時充滿了整個空間。

    有些年輕人忘了帶傘,大聲歡叫著,在濕漉地青石板路面上跳躍著,一頭撞斷層層的雨絲,向著自己地學舍跑去。而更多地學子則是好整以暇,帶著平靜地笑容,撐開了身邊地傘。一時間整個庭院內開出無數朵顏色各異的傘花來,只是沒有什么鮮艷的顏色,多以青灰素淡為主。

    于是乎本來不想顯眼地范閑,卻因為自己頭頂上地黑色大布傘,而變成了素淡傘海里地一朵異株,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范大人!”

    “老師!”

    “先生!”

    學生們驚喜地圍了過來,紛紛向范閑行禮,大部分地學生只是遠遠見過他的模樣,而有些則是有幸跟著他對庄大家的經史做過編校事宜,所以喊的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沒有形成什么擁堵,大約是這些學生也知道,范閑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東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強抑著心頭的喜悅,行過禮問過安后,便讓開了當中的道路。

    范閑一一含笑點頭應過,又和相熟的學生教員說了几句閑話,抬頭看了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擱,告了聲擾便往深處的靜思庭行去。

    在他與監察院官員們的身后,那些太學的學生依然難抑激動,好奇地竊竊私語,都在猜測,小范大人今日來太學是為什么,是不是東夷城的事情罷了,陛下就會把小范大人還給太學?讓他繼續來講課?

    ……

    ……

    收了黑傘,放在門邊,一道清涼的雨水順著傘尖淌下,寫出一個大大的一字,打濕了高高的木門檻。范閑接過教員接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被打濕了些的頭發,便進了內室,對著案后那位大學士鞠躬一禮,笑著說道:“來看您來了。”

    胡大學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鏡,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把他認了出來。笑著說道:“我難得今日不用在角房里呆著,正想躲躲清靜。你就不能給讓我緩緩?”

    如今地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陛下地年紀畢竟也漸漸大了,精力總是

    年全盛之時。而且這位君王似乎也想開了許多,將給了門下中書,不再事必躬親。如此一來,門下中書地權力大了些,事務卻是繁忙地不得了。用某些眼尖的官員私下的話說。如今地門下中書。已經漸漸要變成當年的相府。而首領大學士胡大學士手中的權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當年的林若甫靠攏。

    范閑不相信這個。皇帝既然千辛萬苦把自己的老岳扳下台去,自然不會允許再出現一個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學士整日操勞政事,確實辛苦。笑著上前又行了一禮。說道:“若不是正事兒,也不敢來煩您。”

    胡大學士與他地關系極好。一方面是因為在文字古新之辯中。二人立場相當一致,雙方欣賞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錯地私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京都叛亂一事中。胡大學士幫了范閑一個大忙。而范閑最后也是率先救出他地性命。

    “說吧。”胡大學士把眼鏡放在桌上,發出輕輕地喀聲。微一停頓之后。嘆息說道:“要你親自出馬,估摸著也不是什么好事兒。”

    范閑笑了笑。看著桌上地眼鏡,卻沒有馬上說出來意。而是說道:“這水晶鏡兒可還好用?”

    胡大學士一如往年那般。擁有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年輕容顏。但范閑卻知道。這位文官首領地眼睛卻有些小小的問題。兩年前偶爾聊起一次,范閑便記在了心上。讓內庫那邊琢磨了許久。最后還是從東夷城那邊尋了個洋貨水晶。配了副獨一無二地眼鏡給他。

    胡大學士一直對此事大為感激,因為日夜操勞政務。審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問題。

    只不過手工研磨,又沒個驗光的機器,以致于范閑只知道胡大學士是老花眼。卻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幫助。

    “挺好。挺好。”胡大學士笑著說道:“得。就憑這眼鏡兒地情意,你要辦什么事兒。我都給你辦,反正小公爺也不會讓我去做什么違律抗旨地糊涂事。”

    這話一出,范閑啞然,險些失笑,心想這位大學士看似仗義,沒料著原來還是這般謹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閑的能力還不能自己處理地問題,肯定是朝堂內部地問題,胡大學士這話是狡猾到了極點。

    范閑笑著搖了搖頭,正當胡大學士以為他不好開口,捋須安自寬慰之時,他卻忽然瞇著眼睛說道:“京都府尹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兒哩……”

    胡大學士地手指一緊,險些把胡須拔了下來,連連咳了兩聲,他實在是沒有想到范閑會如此直接地開口。關于京都府尹地位置,他身為文官首領,當然知道眼下地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賀宗緯上位,他這位大學士也只好保持著沉默。

    他試探性地看了范閑一眼,說道:“這位孫大人……當年地流言不是小公爺親自打壓下去的?”

    范閑懶得和他再拐這些彎兒,直接坐到了他地身旁,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我和他家閨女可沒關系,可是這位孫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來。”

    “這可是陛下地意思。”胡大學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諱什么,直接把皇帝搬了出來。

    范閑冷笑道:“只是賀宗緯在那兒跳的青春動人,和陛下有什么關系。”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當著任何人地面兒,都不會承認京都府的問題是陛下地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著和陛下打擂台。

    范閑接著說道:“我只問一句,孫敬修這三年地考績究竟如何?”

    “這個……”胡大學士輕捋短須,沉默片刻后說道:“兩年中上,一年中,不過是平平罷了。”

    京都府確實是個要緊位置,所以對于三年來地考績,胡大學士牢牢地記在心里,脫口而出。范閑冷笑一聲,說道:“休要說這些遮眼地閑話,大學士心里明白。京都府尹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績,年年不中。”

    “梅執禮當年也頂多是個中平。”范閑揉了揉手腕。說道:“孫敬修有兩年中上,已經是了不得地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營私結黨舞弊,能有這個評語,實屬難得。”

    胡大學士沉默片刻,終究是敵不過自己地良心准則。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也知道京都府尹這個位置難辦。孫敬修著實是個很難得地下屬。如果依然由他負責京都府,自己這個大學士辦起差來也會順手許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誰來替他?”范閑正色說道:“我今日來,不為私情。不為斗氣,只是想問一句。莫非大學士又想看著京都府后三年再換五個府尹。最后鬧得再也沒有人敢來當,甚至玩出吞炭生病地招數?”

    胡大學士嘆息了一聲。為難說道:“我也是不愿孫大人去職。只是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宮里會有這個風聲傳出來。”

    他盯著范閑地眼睛。輕聲問道:“是不是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這個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地人。也只有范閑一個人。范閑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和吵架無關。其實您也應該瞧地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賀宗緯立威。莫說孫敬修如今是我的人。便說他是個白痴,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還說不論私情。這時候又成了你地人。”胡大學士苦笑著搖搖頭,說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你所托……賀大人也是頗有良才之人。你何苦與他置這個氣。”

    范閑沉默許久之后。輕聲說道:“這個氣必須是要置的。這世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不會給賀宗緯一絲希望。一絲可能。一絲僥倖,一次成功地歷史。”

    “為什么?”胡大學士見他說地嚴肅。心

    ,狐疑問道。

    范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地壓迫下,盡量拖著時間保住手頭的權力,做一次宣告。他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宮里吵架,逼陛下不發出明旨。如此一來,京都府的問題,便是門下中書的壓力,我需要大學士幫我從中抗一下。”

    胡大學士沒有接話,似乎在等著他接下來地解釋。

    范閑微笑說道:“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員,不應該就這樣消失在無聊的權力斗爭之中,原因其實就是這樣簡單。”

    不等胡大學士開口,他幽幽開口說道:“這太學是個不錯的地方,青春逼人,這些學生們將來都是要入朝為官地,我們身為先生,不止要教他們什么,也要用朝中的真實情況幫他們樹立一些信心。”

    “一個官員,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無事。”范閑盯著胡大學士的眼睛,“如果孫敬修就這樣垮了,你拿什么去教這些學生?大學士書中所言准則,又還有個什么作用。”

    被范閑逼到了角落里,胡大學士沉默許久,知道這位小公爺是個說得出做地到地人,如果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他真會利用自己在太學里地威望,去煽動學生們做出什么事來,不由嘆息說道:“得,只要陛下不發明旨,我就來保一保孫大人。”

    聽到這句話,范閑終于開心地笑了起來,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什么,便欲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鏡,笑著說道:“就算是還你這個眼鏡地情份……不過,你不覺得我還的情大了一些?”

    范閑心情極好,說道:“大不了讓內庫再做几副,給你家大小公子們一人預務一個。”

    胡大學士被他暗中諷的無輒,笑罵道:“我的意思是,學正大人前些天說了,你什么時候能把東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趕緊回太學給學生們上課。”

    范閑笑著應道:“這事兒您不說,我也准備來做。”這是真心話,今日進入太學,看著那么多年輕的學生,范閑的心情不錯,似乎想到了前一世自己上學時的情形,而且他知道這些學生將來必然都是慶國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影響他們一些什么,在某些時刻,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保命法寶。

    ……

    ……

    范閑告辭而去,胡大學士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陪伴下,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一位官員輕輕地走了進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几句什么。

    胡大學士沉默了許久,唇角不由浮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原來今日孫府大宴上,竟然還鬧了這么一出。真不知道這位小公爺是怎么想的,鬧得的如此浮夸,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斂性子。”

    那位官員自然是胡大學士的親信,臉上也有諸多不解神色,疑惑說道:“而且此事透著份詭異,明明知道是宮里的意思,小范大人還要硬生生抗著,甚至不惜來求動老師,為了區區一個孫敬修,值得嗎?”

    “不僅僅是孫敬修啊。”胡大學士又嘆了一聲,揮手讓這名官員下去,叮囑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發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個人,也應是無妨的。”

    那名官員沉聲應下,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著神色,他在思考著范閑先前那段話,在猜測范閑的真實意圖。東風與西風?他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賀大人只怕沒資格當東風,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台!

    只是為什么要打呢?難道是因為對陛下的削權之舉心生怨氣,所以發泄到了此處?胡大學士陷入了沉思之中,總覺得不是這么一回事兒。已經三年了,陛下對監察院的削權一直在前行,而范閑總是在宮里進一步之前,就已經很孝順地提前退了一步,亦趨亦退,沒有絲毫不樂意的模樣。

    為什么范閑不退了?是不是他擔心退的太多,將來手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你需要抗衡誰呢?

    胡大學士的眉心皺的極緊,卻怎樣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忽然間,他的手指撫到了自己的皺紋上,微微一驚,趕緊緩緩用手指把皺紋散開,又悄悄地從桌下取出一個小瓷瓶兒,從瓶中挑了一點乳油狀的東西,細細地涂抹在臉上,緩緩拍打一番之后,他的臉頰皮膚更顯光滑,几絲皺紋顯得毫不起眼。

    胡大學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間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么多,他們又不可能真正翻臉——倒是自己這張臉,胡大學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來愈濃,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所以格外注意面部的保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成為陛下百年以后朝堂上的中樞,所以他必須不顯老。如果陛下認為他已經老了,一定會產生一些別的想法,為自己的兒子去留一個更年輕的鋪佐之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祕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悲哀。
第六十二章 春園亂

    “三年前,整個京都都在追殺我,如果不是有孫家的人幫忙,我很難活到現在,更不可能把黑騎運到京里來。”

    御書房內的氣氛有些緊張,範閑微低著頭,看著身前榻上的皇帝陛下,面色微沉,一字一字地緩緩說著︰“從這個角度出發,孫家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算得上平亂的功臣。”

    “平亂?”皇帝沒有抬起頭來,昏黃的燈光照耀在他束的緊緊的頭發上,隱隱可以看見幾絲白發所反射出來的顏色,只是接著範閑的話冷漠說道︰“如果朕沒有記錯,那是孫家小姐的功勞,與她父親有什麼關系?”

    “孫家小姐總是她爹生的。”範閑抬起頭來,倔 而平靜地看著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沉默許久,似乎是想看出這小子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半晌後才輕聲說道︰“今日進宮,便是要說這個?”

    “是,陛下。”

    皇帝再次沉默起來,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麼?”

    “臣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報之人。”範閑給出的原因很簡單,“孫小姐于臣有大恩。”

    “如果只是想報恩……”皇帝微諷說道︰“朕把孫顰兒指給你,孫敬修臉上自然是有光彩的,何必會要爭這個位置。”

    範閑沒有微窘去笑,面上冷靜無比,內心微微抽緊。咬著牙,從牙縫里滲出聲音︰“因為陛下三年前應承過臣。”

    皇帝陷入了沉默之中。三年前範閑向他討的功勞。其中就包括了孫敬修之事。他緩緩開口說道︰“這世上哪有永遠不變地事情?尤其是官員之位,乃國朝之基。豈可因為一言一語便永世不變?依你之言。若朕應允了你什麼,日後即那人貪贓枉法,朕也要依你不動他?”

    範閑先前的話帶著幾絲賭氣。幾絲不得體地獰勁兒,皇帝更是被這功邀賞地意思氣得不輕,但轉瞬間便平息了。或許皇帝更喜歡範閑這種把什麼事兒都擺在台面上來吵地性情。

    “孫敬修是能吏。”範閑一步不退。看著皇帝老子的臉。清聲說道︰“若他敢貪贓枉法,臣第一個拿他,把他千刀萬剮。”

    皇帝地眼眸里閃過一道異光。似乎沒有想到範閑竟然會對這件事情如此上心,隱約想到。大概是削權地手段來的太急,刺傷了這個年輕人的心。

    東夷城地事情還在處理當中,朝廷沒有真正地酬其之功,卻要急著在朝堂上給他安排對手。難怪安之心里會不舒服,會硬生生地頂了回來。皇帝微微一笑,自以為了解了範閑的心思。搖了搖頭。沒有再就此事繼續說什麼。

    “例行考績總是要做的。”皇帝低下頭。和聲說道︰“既然你要報孫敬修當年地恩義,朕自然也不會逼著你做個不義之人。只是若他不適合在這個位置做下去。朕自然會換人。”

    皇帝抬起頭來,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提醒︰“你即便是監察院院長。朝堂之事也不能多管。門下中書大學生們操勞朝務,你不要插手地太多。”

    範閑也不多話。低身一禮便出了御書房。最後這兩句對話,皇帝已經表達地很清楚,他是不會親自插手此事,但是賀宗緯那邊還是會對孫敬修落手。而且提醒範閑不要對賀宗緯有什麼私底下的動作。不然皇帝是真的會動怒地。

    待範閑離開之後,皇帝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宗,心里生出了淡淡煩厭之心。一手將這些案宗推開,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御書房里,不知道在想什麼。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

    皇帝一面在心里想著,一面喚了姚太監進來,問了一下今天京都里發生地事情,面色也漸漸寧靜下來。听到孫府壽宴的事情,皇帝沉思許久。明白了範閑為什麼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貓一樣跳將起來。一位剛剛立下大功的臣子,馬上要被人削權。被人掃顏面。莫說範閑,不論是誰或許都會感到憤怒才是。

    “也許這件事情是太急了一些。”皇帝在心里這般想著。卻不願意承認自己有所疏漏,對姚太監冷漠說道︰“告訴賀宗緯那邊,放手去做,至于安之那邊,你們暫時不要管了。”

    皇帝沒有想到,範閑地憤怒基本上是偽裝出來的,他只是要用自己的憤怒與難過,逼著陛下動心,動不忍欺之心,再讓自己手中地絕大權力再多保留一段時間。

    姚太監恭謹無比地應了一聲,緊接著壓低聲音說道︰“那件事情,已經查到頭了。”

    皇帝嗯了一聲,眸子里閃過一道寒光,說道︰“說。”

    “丙坊那出地出倉令,守城弩離開閩北地手令,都已經得了。只是最終查到樞密院的調令後,便指向了秦家,看不到那邊地影子。”

    姚太監微顫著聲音說道,內廷最近這一年一直在暗中調查山谷狙殺一事,陛下始終沒有放過當年地疑點,一心想抓出那個人,安慰一下小範大人。

    能夠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多事,而且還把手腳探入了內庫,即便是秦家這種曾經的軍方元勛門弟也無法做到,而且事後還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自己外,就只有監察院的人。

    皇帝地表情十分復雜,他是一個極為記仇,極為敏感地人,如今的天下大勢可期,朝堂內部雖然有些小問題,但並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李氏統治基礎地事情。

    所以當年的山谷狙殺便成為了他心頭的一根刺,不僅僅是因為有人險些殺死了他的兒子。更因為他發現那個人隱隱間已經脫離了自己地控制。

    就像今天地

    範閑一樣。似乎也有脫離自己控制的趨勢。對于範閑,他可以暫時容忍,因為這是他的親生兒子,是他最寵愛的兒子,也是為慶國立下最大功勞的兒子,而那個人呢?

    那個人為慶國立下的功勞更大。而且皇帝一直沒有想清楚其間地緣由,他有些疲憊地坐在軟榻之上,似乎不想再繼續思考這件事情了,在沉默許久後說道︰“山谷的事情查到這里為止,反正也都是快死的人了。”

    “兩個太監後面的人查出來沒有?”

    姚太監的太陽穴有些辣痛,很驚懼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陛下說的兩個太監是誰,這又是慶國迷霧後的一椿迷案,其時在太後的主持下,整個慶國皇室都在向太子登基的道路上前行,二皇子也暫時與太子保持了和平。恰在此時,宮里卻跳出了兩個太監,意圖刺殺三皇子李承平。

    究竟是想這樣做?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三皇子地生死,對于太子登基根本沒有本質的影響,反而若三皇子慘死在宮中,對于太子二皇子來說,則是根本難以承擔的惡名。

    事後範閑也仔細查過,但是太子和二皇子都沒有承認。長公主臨死前更是談都沒有談這種小事,範閑查不下去,只好認為是宮里其時變數太多,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矛盾暴發,才讓老三陷入了危境之中。

    然而皇帝陛下不這樣認為,他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最細微的蹊蹺處,所以才能成就最宏大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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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走出黑夜中的皇宮,對于四周謙卑行禮的太監宮女們視而不見。拂袖而走。面色陰沉。

    關于對待下人的態度,範閑絕對是慶國地一大異類。且不提範府里的下人丫環僕婦。便是對宮里的太監宮女。他向來也是言語溫柔,不止是出手大方。便是在態度上也是極為不一樣,似乎他從來不認為這些畸余之人,有何值得厭惡之處。

    也正是因此,整個皇宮里的人們,對這位小公爺都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敬愛情緒,便是三年前死在監察院六處弩箭之下的那位侯公公,他雖然是長公主暗中安植的人,但實際上在平日里,對範閑也是贊不絕口。

    今日範閑異樣的表現,落在了很多人地眼中,這副作派與他以往地作派大不相同,這些太監宮女們都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紛紛猜測,大約是小公爺又在御書房里和陛下吵架了。

    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長的宮門長洞,範閑站到了皇城之前地廣場上,他沒有回頭去看宮門,卻是展開雙臂,大聲地叫了一聲,似乎要把胸中地郁悶都隨著這聲喊發泄出去。

    聲音回蕩在寂清空曠的廣場上,在皇城地朱牆上一撞,又轉了回來,裊裊然許久沒有止歇。

    宮門內的侍衛,宮門外的禁軍,正準備落鑰的太監,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宮門這般亂叫,只怕禁軍早就趕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頓,然後押入天牢之中,以驚擾宮禁的罪名,等著秋天砍頭。但範閑這樣胡叫了一通,卻沒有人敢動彈,甚至連言語上的提醒都沒有。

    就算這個人發瘋了,但如果他是範閑,那大家也只美化為詩人的痴狂,視而不見。

    今日在宮門處當值的是禁軍大統領宮典,範閑入京後見的第一位大員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宮典听著這聲喊,從值房里跑了出來,急忙過去,將他拖了回來,說道︰“發什麼瘋呢?”

    範閑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說道︰“還真是要發瘋了。”

    話雖如此說著,但他的臉色卻已經平靜了許多。先前確實是有些悶氣需要抒發,因為在這個世間打熬到現在,在所有人面前,範閑都不再需要掩飾什麼,逆著自己的性子做什麼,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戲,壓力確實大,而且情緒十分復雜。

    看到皇帝那張清瘦微疲的臉龐,不知怎的,範閑便想到小樓里的那張畫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一片血火就在範閑地眼里充蘊起來。他有些難以承擔這種交雜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宮門前的這聲喊,範閑其實也是在演戲,他知道這聲喊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被人報到御書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個真人,一個有些憤滿,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樣。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著宮典,就像一個災民盯著一塊五花肉,“我把抱月樓封起來,喊六十個姑娘來陪你。”

    “真真是瘋了。”宮典雙眼炯炯有神,反盯著他,一手搭上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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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這間寓院佔地並不大,飛檐照壁也並不如何華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極好,與周遭地民宅相交。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這間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這位老御史歸老返鄉後,寓院便空了下來,交由幾位老同僚代管著,想著將來子孫在京都謀前程時的方便,所以並沒有出賣的意思。

    三年前,這間府邸終究還是賣了出去。從哪以後,安靜的新槐巷便熱鬧了起來,時不時有官員前來拜訪。逢年過節之時,更是門口人流如龍,熱鬧非凡。

    隨著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晉升,相反來拜的官員卻是越來越少,因為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聲漸漸傳開了,沒有人願意來觸他的霉頭。

    都察院左都御史,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便是這間御史府地新主人。

    其實同僚們同有勸諫。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經提過,官

    員們多居住在南城,賀宗緯還是住在新槐巷地老御史府里。多多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員地身份體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塵。深得官場三昧。頗得陛下欣賞。同僚敬佩地賀大學士,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堅持。甚至拒絕了陛下賜宅子地旨意,依然帶著自家的三兩忠僕,一位寡居姨母,幾個遠房兄弟,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賀宗緯推開門。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著滿園的胡亂春景,四處亂搭著地綠色枝葉,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因為他對這里有感情,而且這座府邸對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許多極其重要地意義。賀宗緯第一次真正地踏上慶國的舞台,正是慶歷五年前相爺林若甫辭官一事。

    賀宗緯“偶遇”相府謀士吳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狀,又“偶遇”相府殺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機緣巧合之下,恰好順了慶國王朝當時的大勢所趨。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錯過了春闈的賀宗緯,其時還是一介白丁,在眾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聲在那一刻便響亮了起來。在讀書人地心中,沒有人再僅僅把他當成與侯季常齊名地京都才子,而是將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堅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著林相垮台的事件,賀宗緯第一次得見聖顏,從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地氣度心術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這位年輕的讀書人,一道聖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過後幾年,賀宗緯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著,最終成功上位,成為了慶國歷史上最年輕地門下中書大學士,風頭之盛,一時無二。當然,那是因為所有人都不會拿那個人來與他進行比較,即便他是賀大學士,可在慶國萬千人心中,那個人永遠是獨一個,高高在上地一個。

    而那個人在賀宗緯地心中,則是一片陰影,這片陰影飄蕩在他地頭頂,遮住了他人生里地無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陰寒——那片陰影就是範閑。

    當賀宗緯因為林相一事,而獲得了士子們的交口稱贊時,範閑已經揭破了春闈弊案,讓朝廷十五位官員,包括禮部尚書在內,都成了死人,更何況還有殿前那一夜地詩。

    當賀宗緯還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時候,範閑已經是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宮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賀宗緯的前輩以及上司。

    當賀宗緯終于迎來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時,範閑卻依然只是輕蔑地看著他,一手抓著監察院,一手抓著內庫,然後如今又替慶國抓回來了東夷城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對方是詩仙。自己是大學士,對方是澹泊公。最關鍵地是,自己只是一個貧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對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範閑都死死地壓著他,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賀宗緯看著身前的春園,看著那些胡亂生長,卻沒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這一世,無論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無法超過那個人。

    賀宗緯緩緩閉上了眼楮,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極強的信心,也不認為自己比範閑差到了哪里,只是命運早已決定了這一點,又有什麼法子?

    ……

    ……

    听說監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里養了幾條惡狠狠的狗,逼得沒有任何朝廷官員敢上門,听說範閑家里養了無數護衛,只要有人敢死皮賴臉地上門送禮,統統打出府去。賀宗緯府上養不起狗,也養不起人,但是卻養出了一張黑臉。

    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地形象,賀宗緯付出了許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監察院里那兩個人一樣不講道理,既要推了賄賂,又不能讓對方覺得心里不舒服,所以賀宗緯也很累,至少他認為自己比範閑要累多了。

    朝廷官員地俸祿不多,只有監察院同級官員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賀宗緯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維持府上地支出便有些困難,雖然陛下知道他家貧苦,也曾讓內廷賞賜了不少金銀用物,但是京都來往總是太貴,以至于賀宗緯如今最操心地,並不是京都府孫敬修,而是這園子到底要不要花銀子來修葺一番。

    賀宗緯苦笑了一聲,心想誰知道如此風光的自己,為了這些風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範閑,有那麼大一間內庫養著,有書局和妓院支持著。

    但說來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賀宗緯地表情越是平靜,心里越來愉悅,似乎是有一種痛苦的折磨,才能讓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義。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為真正的一代名臣。

    賀宗緯的眼楮越來越亮,看著夜里的亂春園,一言不發,只是在心里想著,範閑今天果然去了孫府,明天門下中書議事時,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先前宮里太監帶來了陛下的口諭,讓他的心定了些,卻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須要覓個別的法子。”賀宗緯在夜風中低下頭來,什麼大事,什麼一代名臣,在範閑的威壓之下,他首先要保證在陛下死後,自己還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須要讓範閑先死。
第六十三章 口子

    白天裡斷斷續續下了好幾場雨,時落時止,入夜後,京都的街巷上連小小的水窪都沒有積起來,只是濕漉漉地讓人感到一絲粘稠的厭煩。新槐巷這個亂春園內,植物瘋一般的生長著,就如同人的野心和雄心,卻將將好蘊積了不少的雨水在那些草窩裡,花眼裡,如一罐罐美妙而誘惑力十足的蜜漿。

    賀宗緯沉默地背對著書房,看著被雨水沖洗後的春園,心中的蜜漿漸漸化開。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美妙,但又極為危險,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范閒不是那麼好殺的,而更令賀宗緯驚悚的是,在這六年與范閒的接觸中,他總能從那位年輕權臣的眼中看到一絲好殺的冷厲味道。

    他如今是左都御史,又兼著門下中書的大學士,監察院無陛下親旨在手,根本不能動他,在朝中與范閒對抗,一時間不知吸引了多少官員往門下來投,看似風光無限。但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自己這其實是在往一條死路上走,如今的處境實在堪虞。

    如果朝堂上的趨勢就像現在這樣走下去,賀宗緯日後的重心依然會偏重在都察院方面,用來制衡監察院,然而如果皇帝陛下將來一旦去了,這個局面還能維繫嗎?

    不論是三皇子坐上了龍椅,還是有另外什麼驚天的變化,對於賀宗緯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區別,只是看自己下台的早晚,以及所受打壓程度的差異罷了。

    偏生賀宗緯對於這種趨勢沒有絲毫地解決之道,就這樣一步步地熬下去。就算自己熬成了門下中書地首領學士。可要面對著將來龍椅上地人。自己又能有什麼力量?

    他曾經試圖尋找機會去親近深宮裡地三皇子。尋求後半生地最大依靠。但是這三年來地任何嘗試。都在快要接近內宮時。被一股不知名地力量生生斬斷了。也正是這幾次失敗,才讓他有些驚恐地發現,范閒手中的力量何其巨大,對於皇宮裡的影響力。遠比眾人想像的更要恐怖。

    因為驚恐。因為知道自己將來地下場不怎麼美妙,所以賀宗緯便愈發地要站在范閒地對立面,尤其是陛下親自指婚。意圖緩和手下兩大愛將之間關係。卻被范閒異強強硬的拒絕之後,在失望之餘。賀宗緯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別的道路可以走了。

    皇帝陛下或許只是有些生氣,賀宗緯卻是發自內心地害怕。皇帝雖然是范閒地父親,但是他對范閒的瞭解。還不如賀宗緯深刻。有句老話說地好。最瞭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親人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賀宗緯知道范閒不會放過自己。他不會像皇帝陛下那樣。真地認為范閒只是一位純臣一位孤臣,事事物物都以慶國地利益為先,在他看來,范閒是一個永遠以他喜惡為先地怪胎。

    不得不說,賀宗緯對范閒的判斷是正確地。

    ……

    ……

    賀宗緯地眼眸裡沒有怨毒之色。只是淡淡的自嘲與一片冰冷,他離開了亂亂的春園,回到了書房之中。書房裡的布設比較簡單。但兩旁的書架上。卻是堆著極多地書藉與帳冊。

    他走到書架之旁,沉思片刻,從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抽出來了一個小冊子,然後坐到書桌旁,開始極為認真地查核起來。

    這個小冊子是京都叛亂之後,禮部與內廷合力統計的大東山方面殉國名單目錄。賀宗緯統管都察院。又有陛下信任。在很久以前,就把這個目錄弄到手裡來了,而且在這間安靜地書房裡,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第三頁。第四十二頁地皺舊程度最深,看來也是他翻的最多的地方。在這兩頁前後分別是殉國的一百名虎衛籍貫名目以及監察院在東山路殉職的人員,上面有兩個名字十分顯眼。

    一個是高達,一個是王啟年。

    不論是這個小冊子,禮部最後的封單。監察院的請功報告。以及至內廷地最後核准,都已經判定了這兩個人地死亡。

    然而賀宗緯不信。從很久以前。他都不相信這兩個人已經死了,哪怕事後他確認了大東山上收攏的屍首。確實有這兩個人,但他依然不信,因為這種手段,監察院很容易便能做到。

    還是那句話,賀宗緯比皇帝陛下更瞭解范閒。讓他產生這個懷疑,是因為這幾年來的一些小細節。首先高達和王啟年是范閒的絕對心腹親信,不應該這樣默然無聞地死去,在陛下眼中看來。這都是兩個不起眼地小人物,但在賀宗緯看來,這兩個人有他自己的重要性。

    其次,他這幾年一直在暗中盯著范閒,注視著其人的一舉一動,包括前幾天范閒帶著范若若以及監察院的官員前去祭陵,事後不久,他也知道了風聲,還曾經親自去查探過一趟。

    和這幾年中一樣,范閒前去祭園,仍然只是那般清淡,最關鍵的是,那兩座寫著王啟年和高達名字地墳墓前,范閒並沒有刻意停駐,燒些紙錢。

    范閒是個極其護短,對屬下極為照拂地官員,尤其是像這種死去的心腹,按道理來講,不應該只獲得這樣地待遇。

    最後令賀宗緯下定決心,判定這兩個人沒有死地理由,則是另外一個小細節。當他動疑之後,開始動用都察院的力量,暗中旁觀撫恤放發一聲。高達一生未有娶妻生子,他死後自然一了百了,但是堂堂監察院駐北齊總頭目王啟年,則有妻有女有家有室之人,可是監察院每年地撫恤發是發了,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領走了。

    而最關鍵的是,王啟年死後,他的一家老小據說都

    遷回了老家,而在王家地家鄉。卻沒有人發現這一家老小的下落。

    如果王啟年真地死了,范閒肯定會負責王家的生活起居,以他的性情,斷然不可能允許王啟年的遺孀遺女在世間苦楚地流浪。

    ……

    ……

    王啟年沒有死,高達自然也沒有死。而兩個沒有死的人,為什麼屍首會在大東山上?為什麼監察院要幫助他們隱瞞?大東山上。百名虎衛灑熱血。攔凶劍。高達身處其間,為何不死?莫非他臨陣脫逃?王啟年事前在侍在山頂陛下身旁,若他未死。為何事後不見其蹤影?莫非當陛下陷入險境時。他已經跑了?

    賀宗緯緩緩闔下卷冊,唇角泛起一絲微笑。心想小范大人帶出來的厲害下屬,果然在關鍵時刻,大有范閒之風。跑地比誰都快,把自己看地比誰都重要。

    這是欺君地大罪。罪當凌遲處死。賀宗緯太瞭解皇帝陛下的性格了,只要有人敢背叛他,或者說。只要有臣子敢把自己的性命擺在皇帝地安危之前,他一定會雷霆大怒。深心戾刻。

    而且欺君地人有很多。如果王啟年和高達被抓了回來,自然難逃死路。那監察院呢?范閒呢?

    賀宗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年輕而疲憊的臉,頓時顯得多了幾分生氣,幾分肅殺之氣。

    關於范閒,他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下手地空門。所以他只有等著將來淒慘的那一天,除非在皇帝陛下死之前。他能夠挑動皇帝陛下與范閒的關係。

    要挑動一對父子間地關係,當然是要用心意這種比較虛無縹渺的手段。而欺君之罪,便是個誅心地玩意兒。

    說到底。這大概便是范閒此生唯一的命門。此人太過多情。若當初直接把高達和王啟年殺了,哪裡還會有如今這些事情。賀宗緯一念此此,不由笑著搖了搖頭,緊接著低下頭去,輕輕敲了敲桌上的茶杯,發出叮地一聲響。

    沒有過多久,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臉上帶著恭謹的表情。看這人地五官,與賀宗緯倒有些相像。而另一個人則是年將逾半百。卻依然做著儒生的服飾打扮。

    「王啟年。高達。」賀宗緯沒有醞釀什麼措辭,很直接地說道:「查這兩個人已經查了一年多了。你們到底有沒有什麼線索。」

    那位與賀宗緯相像地人,其實是他的一位遠房堂兄,嗓音有些微沙,應道:「隱約抓到些線頭,只是監察院做事,即便讓你嗅到些風聲,也根本追不上去,所有的事情在三年前便停止了,就算這兩個人與監察院暗中還有聯繫,只怕也是我們觸不到的地方。」

    賀宗緯皺著眉頭,點了點頭,他心裡清楚,憑借監察院的力量,不論是陳老院長親自出手,還是范閒做安排,僅憑朝堂上地這些官吏,根本掀不動那塊鐵板,除非自己暗中命刑部和大理寺去世間海捕,可問題是,此事必須做的隱秘,而刑部和大理寺裡,根本藏著監察院地釘子。

    如果一旦自己的舉措提醒了范閒,讓對方把這個口子堵了起來,甚至因為陰怒之下,暗中施出什麼狠手,都不是賀宗緯想看到的。

    「大人,這件事情光靠咱們,根本查不出什麼東西。大東山上地屍首清點過,雖然不知道監察院是怎麼做地,但人數與名錄剛好對上。而且那時山徑上有火,面目焚燒成那樣,根本不可能說出什麼問題。」

    那位年紀有些大地儒生依然一言不發,說話的還是賀宗緯的遠房堂兄,此人也是近年來才開始跟著賀宗緯辦事,為人處事極為謹慎,已經是賀宗緯的心腹親信,所以才被安排調查這件大事,說起話來也較為直接。

    「京都叛亂的時候,征北營親兵大隊剛好圍山,那一役至少死了幾千人,監察院暗中動個手腳,移兩具屍首,並不怎麼困難。」賀宗緯低著頭,皺眉盤算道,「就算山徑上有火,那山頂上呢?宗師之戰雖然威力極大,但古廟前死的人並不多,當年的任正卿和禮部大人們不都活的好好地?為什麼王啟年卻死了?他到底是死在山頂還是下山地道路上?他地屍體如果沒有被燒,總能查出些蹊蹺。」

    「可是已經過去了三年。屍骨早已成灰,他們說墳裡埋的是王啟年。也只好認可那就是王啟年。」那名儒生終於開口,一開口便直中要害,「所以再去查幾年前地事情,一則太難,二則也永遠查不出問題,如果大人真想從這方面打開一條道路。我想。應該是去找活著地王啟年和高達更為重要。」

    賀宗緯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當然知道自己這位謀士的意見是正確地,可問題在於,如果高達和王啟年如今躲在東夷城或者是北齊。隱姓埋名。誰能夠把這兩個大活人挖出來?

    「你先下去吧。」賀宗緯抬起頭來,對自己的堂兄和聲說道:「事涉朝廷顏面。一應小心些。」

    他已經在朝堂中樞立腳三年,手下也聚集了一些實力,尤其是陛下。也暗中對他進行了某些幫助,只是和范閒比起來。還差的太遠。而這位堂兄,則是替賀宗緯進行見不得光事情地首要人選。

    賀府清廉,其實不假。但賀宗緯要在朝堂上立住腳,他依然需要銀子。需要養活一大批真心跟隨自己地下屬,那位堂兄。便是處理這方面事宜地人物。

    書房裡只剩下賀宗緯和那位年邁的謀士,顯得有些安靜。沉默半晌之後,賀宗緯開口說道:「如果真能把活著的王啟年和高達抓回京都,你看後面會怎樣發展?」

    「小范大人肯定

    要保住兩個人地。」謀士微低著頭。說道:「以陛下地性情,如果這件事情沒有鬧大,說不定會給小范大人這個面子,把這件事情遮掩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哪怕這兩個人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也會放過他們?」賀宗緯兩眼裡寒芒畢現,冷聲說道,心裡生出一股複雜地滋味。如果陛下真的寬仁到肯放過那兩個人,那自己地這些忙碌又還有什麼意義?

    「關鍵是要看小范大人會為這兩名下屬付出什麼樣地代價。」謀士苦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對下屬極好。如果他真地撕破臉皮,硬要保這兩個人,陛下會怎麼辦?難道就把他給殺了?大人,您不要忘了,小范大人終究是陛下地親生兒子。」

    「親生兒子?」賀宗緯緩緩閉上眼睛,「太子和二皇子,也是陛下地親生兒子。」

    「此言不假,然而……太子和二皇子,可沒有替陛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東夷城。」謀士在說出二皇子三字時,聲音顫了顫,緊接著輕聲細語說道:「以一片疆土,換兩個下屬之命,陛下這點寬仁心還是有地。」

    「當然。」謀士看了面露失望之色的賀宗緯一眼,淡淡說道:「即便不能逼陛下和小范大人翻臉,但至少也可以在陛下地心裡種下一根刺。」

    賀宗緯搖了搖頭,睜開眼靜靜地看著面前地謀士。說道:「范必安。你本是二皇子八家將之一,因二皇子之死一夜白頭。這才來投於我。我們二人地目標極為一致,所以你也清楚。范閒不死,便是我死,你要替二皇子復仇,就要想清楚,一根刺是遠遠不夠地。」

    原來這位看上去年過半百,一臉老相地謀士,竟然是當年二皇子手下最得力地八家將之一,范必安!當年二皇子與范閒在京都一場亂戰,八家將死傷殆盡,然而范必安則是在許久以前,便看出范閒勢不可阻,苦勸二皇子無用之後,黯然遠去。

    沒有想到多年以後,二皇子服毒自盡,這位范必安又回到了京都,而且投往了賀宗緯門下,一心一意替二皇子復仇。

    范必安沉默許久後,輕聲說道:「若要把這件事情鬧大,那就不能暗中進行,必須得鬧得朝野皆知,陛下是最看重臉面地人,到那時,不論小范大人再如何強勢,只怕也攔不住陛下手中那把殺人地刀。」

    「陛下如果這一次真的殺死了王啟年和高達,我很好奇,范閒會怎樣做。」賀宗緯微微笑了起來,說道:「而且除了陛下,除了內廷之外,我也想像不出,還有誰能夠在監察院地遮掩之下,在這茫茫人海裡,把那兩個人找出來。」

    「但有一個最要緊地問題。」范必安平靜地看著賀宗緯的雙眼,「大人若是想暗中稟告陛下,自己只怕也要冒極大地風險。」

    「噢,怎麼說?」賀宗緯並沒有絲毫慌張神色,只是淡漠問道。

    「因為您手頭並沒有實在地證據,有的只是一些猜測和分析,當然,僅憑這種猜測和分析就應該可以說動陛下起疑。」范閒必又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陛下應該會對小范大人起疑……但是,也會對大人您起疑。」

    「我一心忠於朝廷,忠於陛下,陛下疑我何事?」賀宗緯緊緊抿著雙唇,輕聲說道。

    「陛下會疑你在刻意挑拔他與小范大人父子間地關係。」

    賀宗緯沉默許久後,輕聲說道:「如果陛下真地起疑,不再回護於我,你說我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陛下如果不喜歡一個人,有很多處理的方法,我想大人可能會在三年之後,被陛下覓一個由頭,離開京都朝堂,去某個偏遠處任職,然後此生必將庸碌下去。」范必安平靜說道。

    賀宗緯苦澀一笑,歎了口氣,眼眸裡儘是平靜堅毅神色:「如果我出手,將來有可能是被掃落塵埃的下場,可如果我不出手,將來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你選哪一個?」

    他望著范必安微微一笑,說道:「我選前者,因為至少我還可以活下去。而范閒如果真的和陛下翻臉,他就很難活下去。」

    范必安的眼睛眨了眨,花白的頭髮在黑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眼,幽幽說道:「大人似乎心裡對陛下有所怨懟。」

    賀宗緯面色不變,心裡地情緒卻是不停翻滾,他對皇帝有無盡感恩之心,卻也有無盡怨恨之心,如果不是皇帝把自己抬上來與范閒打擂台,自己怎麼可能時時刻刻都陷在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自己怎麼會如此害怕日後死無葬身之地?

    「當年,二殿下其實和大人您現在的處境差不多。」范必安微黯一笑,輕聲勸道:「所以大人您一定要吸取二殿下的教訓,對陛下保持一顆赤忠之心,如果真的揪出王啟年和高達,說不定陛下不會疑你,倒霉的只是范閒。」

    「我對陛下向來忠心不二。」賀宗緯平靜應道,淡淡地掃了范必安一眼,他清楚這個人是在試探什麼。要替死去的二殿下復仇,范閒自然是范必安的目標之一,而那個無情冷血地皇帝陛下,也不可能逃脫范必安地雙眼。

    賀宗緯微諷說道:「一個人要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裡,對付范閒,已經快要超出你我地能力,至於那些雲端之上地人物,最好是想也不要去想,那是會……死人的。」
第六十四章 犯錯

    范無救聽到賀宗緯挾著寒意的那句話後,緩緩低下了頭,沒有什麼太過明顯的反應,沉默半晌,低聲說道:「在向陛下稟報之前,大人應該再想法子查的更清楚一些。」

    「這是自然,好了,夜深了,你先去休息吧。」賀宗緯很隨意地說了聲,揮了揮手,又拿起了桌上的案卷。

    范無救看了賀宗緯一眼,眸子裡閃過一絲黯淡,躬身行禮,告辭而去。當他走出書房時,賀宗緯馬上放下了手中的案卷,沉默地看著門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對於這位二皇子的親信八家將來投自己,賀宗緯起初的時候,很有些忌憚,畢竟京都人知道范無救身份的不在少數,如果將來被人們發現了這一點,再傳入了宮中,不知道皇帝陛下會怎樣想。

    當年二皇子可是陰謀叛亂中的一員,賀宗緯收容他的舊屬,確實有些冒險。

    只不過當初他很快做出了決斷,畢竟范無救有他自己的能力,當年威名暗傳於京都江湖的八家將,雖然在監察院的面前,看似不堪不擊,實際上都是有些很厲害的人物。二皇子當初在朝中經營這麼久,留在身邊的親信,當然是最優秀的。

    除了范無救自己的能力之外,賀宗緯收留他還有兩個很重要的原因,一來此人與他的目標一致,都是要對付范閒,二來此人還掌握了一些二皇子當初留下來的資源。

    二皇子在三年前已經事敗身死,他在朝中的力量也早已經被皇帝和范閒掃蕩一空,可終究還是有些隱在朝堂下層地官員。在暗中等待著時機,不論是替主子報仇的時機,還是另覓新主,重見天日的時機。

    賀宗緯需要這些人。這些人也需要朝中的賀大學士,但賀宗緯卻不能親自出面收攏這些勢力,必須經由范無救。如此才能讓自己在陛下面前顯得清白一些。

    歸根結底而論,賀宗緯如今是走在一條孤獨地鋼繩之上。兩旁皆是無盡深淵。十分危險。

    在范無救離開書房後不久。那位先前離去的賀族堂兄又悄悄地折返了回來。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那絲神情。賀宗緯溫和一笑。說道:「去查王啟年和高達地下落。不要動用二殿下留下來的那些人。」

    那人極恭敬地一禮。應道:「小地明白。先前大人和范先生一說,屬下便清楚了。」

    賀宗緯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有些事情是不方便讓范先生知道地。」

    不方便讓范無救知道地事情有很多。先前范無救與賀宗緯商議,想要扳倒范閒。必須從可能活著地王啟年及高達身上入手。只是憑賀宗緯和當年二皇子留下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穿破監察院地層層黑霧,找到真正地線索,所以范無救建議賀宗緯。應該直接面聖,拼著陛下猜疑。使動內廷出手。

    可問題在於。賀宗緯手底下有一枝力量。是陛下賜予他地一枝力量,沒有任何人知道地力量。

    皇帝陛下無比信任陳萍萍,無比寵愛范閒,然而監察院的力量實在太大,如果僅僅是從外面制衡。一位帝王肯定不會放心,所以當年才會有內務部,而且宮裡一定在監察院內安植了不少的親信。

    關於這種事情。相信陳萍萍和范閒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沒有必要和皇帝把事情挑明,只是在暗裡防著罷了。

    都察院既然要與監察院打擂台,當年內廷,或者說內務部在監察院內安插地釘子,在三年之後,已經慢慢由姚太監那方面。轉到了賀宗緯的手上。這枝比黑夜還要黑暗地力量。如今正是由賀宗緯地這位族兄掌管。

    賀宗緯沉吟片刻後,說道:「由外圍查,監察院如果還和王啟年有關聯,就一定有痕跡,但是不要讓這些人知道究竟是在查什麼。」

    「如果陛下知道大人在查事情,問起來怎麼辦?」

    「陛下不會管這些小事。」賀宗緯微低著頭,說道:「待查出來後,再稟報聖上,請聖上定奪。」

    當然,賀宗緯如果掌握了這件可能挑動陛下與范閒關係地要緊事物。一定不會安安靜靜地暗中稟告陛下。給陛下與范閒一個私底下談判的機會。而是會想盡一切辦法,把這件事情鬧大。

    那人清楚大人話裡隱著的意思。也不多言,直接說道:「一定不負大人所望。」

    書房再次回復沉默,賀宗緯坐在書桌地後面,忍不住搖了搖頭。他沒有書僮,但是總有幾個師爺人物,但那些師爺都是嚴禁進入後園,這間書房,除了他的親信,沒有人敢靠近。他知道自己如果真地能夠相信范無救,那麼這件事情一定會進行地更輕鬆些。

    只是他沒有辦法完全相信范無救,尤其是對方現在是一個謀士地面目,出現在自己眼前。

    對於謀士這種人,賀宗緯的心裡一直保存著最大的疑心。很多年前,他因為扳倒林若甫而成功發跡,可實際上,他清楚,前任宰相的倒台,和自己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這是陛下地意思,而真正執行,並且給了相爺最沉重的一擊的,正是相府當中那個看上去無比清俊灑脫地謀士——袁宏道。

    當年賀宗緯帶著吳伯安的妻子,就住在這間御書老宅裡,而他奉了長公主之命,與相府內部聯繫,正是與那位袁宏道打交道。

    他知道那個叫袁宏道的謀士,在這件事情裡,捅出了怎樣凶險的一刀。前些年被慢慢揭露的真相,更令他震驚無比,這個袁宏道竟然是監察院的人!

    監察院!

    賀宗緯的心裡有一抹寒冷,他很害怕監察院地力量,雖然現在手中也掌有監察院內部地某些人員。可是對監察院瞭解地越多,他越是害怕,他害怕自己府上的花匠是監察院一處的奸細,他害怕那名胖胖的僕婦是六處地殺手。他害怕自己天天吃的食物裡有三處下的慢性毒藥……

    他害怕,就連范無救這個二皇子留下來地謀士,會不會也是監察院的人。會不會在將來,向自己地身體。捅下最狠地那一刀。

    他想對付范閒。所以他更害怕范閒對付自己。已經好幾年了。他在朝堂上受著眾人的尊敬。回到府中,卻沉浸在恐不安地不健康情緒之中。他總覺得自己在府裡見到地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監察院派來地人。

    所以賀

    府沒有太多的僕人丫環,他用人極少,即便迫不得已要用人,他也寧肯千辛萬苦。從自己的家鄉。尋找那些族中的兄弟。沒有想到,這樣反而為他搏來了清謙之名。

    賀宗緯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種緊張地情緒逼瘋了,瘋了!可他不能瘋,他要獲得最後地勝利,他已經在黑暗的天邊,找到了那絲隱晦卻又刺眼的魚肚白。

    他推開門。孤獨地站在走廊下。面色有些發的,心情異常沉重,偶爾想到了那個女子。眼眸裡更是平添了幾分痛苦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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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知道賀大學士的內心受著怎樣的煎熬,也沒有人認為他是個快要發瘋地人。只不過在孫府壽宴過去數日後,朝中地文武官員,甚至是知曉了一些風聲的士子百姓們,都知道賀大學士在這一仗裡輸了,而且輸的十分徹底。

    皇帝陛下沒有發明旨,卻是讓賀宗緯自行處理京都府尹一事。明顯是想借此事樹立賀大學士在朝中地權威地位,但沒有想到,范閒從東夷城回來,喝了頓酒,去宮裡吵了一次架,還去太學逛了一趟,就把賀大學士伸出來的手直接打了回去!

    關於賀大學士的臉面受損以及失敗,沒有人會覺得奇怪。畢竟他此次面對的對手,不是朝中的六部堂官,也不是以前的那些權貴門弟。而是范閒。

    范閒不動手便罷。只要他下定決心做什麼事情。他總能做到,這已經成了整個天下的共識。

    而很明顯。皇帝陛下對這個私生子也沒有什麼太好地法子,畢竟只是區區一個京都府尹,陛下總不能真的和自己最寵愛的私生子翻臉。

    戶部派出的查帳老官有些狼狽地離開了京都府,吏部和刑部暗中的調查,也在來自山峰的強大壓力下悻悻終止,而門下中書省方面,胡大學士雖然沒有發話,但也是當著賀宗緯的面,對著諸位臣工輕聲提醒了一句,這一句雖然輕,但又相當重。

    京都裡一片清明。

    時日早過清明四月節,春光正是明媚之際。一身便服的范閒坐於馬上,執柳梢直指東方,與身旁送行的官員笑談著什麼。

    又打了一次賀宗緯,又在與皇帝陛下的爭吵中,佔了一次上風,至少保證了自己這邊地勢力,在短時間內不會被削地太厲害。范閒地心情確實不錯,即便馬上又要踏上征途,往東夷城那座滿是藥味的劍廬裡去煎熬,他地心情依然不錯。

    與送行的官員寒暄完畢,接受了一大筐的馬屁,還有那些暗中對賀宗緯的冷言酸語,范閒面色不變,出了離亭,下了駿馬,依舊是躲進了自家的黑色馬車中。

    四周已然清靜,馬車裡卻有另外一個人。言冰雲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東夷城那邊已經開始有動亂之跡,真不要我去彈壓?」

    「這次我會帶黑騎入城。」范閒的眉宇間湧起淡淡憂愁,說道:「而老院長大人過些日子便要返鄉,你在這裡替我多看看,如果連你也跟我走了,京都裡誰替院裡拿主意?」

    言冰雲極為敏銳地看出他心中的愁思,有些不解,卻也不直接相問,而是說道:「賀宗緯這次落了一個大大的面子,都察院想必也會安靜許久。」

    「不要小瞧他。」范閒說道:「雖然今天這些官員都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但如果換個場合,當著賀宗緯的面,誰敢大聲說什麼?官員的地位,還是在陛下一句話,只要聖眷猶在,他就不可能倒台。」

    「而且他是個厲害角色。」范閒忽然微微笑了起來,說道:「我以往總覺得賀宗緯的格局太小,但沒有想到,他竟然做了件令我出乎意外的事情。」

    言冰雲沒有笑,平靜說道:「我查出來範無救在賀府,如果你真想對付賀宗緯,和陛下說一聲就好。」

    范閒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范無救的選擇很令我意外,當年他逃離京都,明顯是個怯懦怕死之人,沒有想到二皇子死後,他竟然有勇氣回到京都,進行所謂的復仇大計。」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仰臉讚歎說道:「明知不可行而為之,范無救此舉大有古風,我很欣賞。」

    言冰雲皺眉說道:「我不相信你很欣賞賀宗緯,我也不相信,你會因為古風這種東西,就放賀宗緯一馬。」

    「現在我要處理一件大事……在院長返回家鄉之前,你我什麼事情都不要做,以免生出變數。」范閒極為認真說道。

    言冰雲的心尖微微顫了一下,能令他感到震驚的事情不多,但是從范閒的這句話裡,他卻嗅到了一些很凶險的味道。

    「應該不會出問題。」范閒輕聲說著,「但是最近不能再生事端,朝堂裡不能有大動靜,我們不要急著做什麼。」

    「賀宗緯在急著做什麼。」言冰雲將一張紙遞到他的手上,冷靜說道:「雖然我還沒有查出來,但是院裡底下最近有些暗流,但不知道原因。」

    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是神仙,監察院也不是無所不能,而且這幾年大概是因為一些心情上的原因,他不怎麼願意去想當年身邊最親近的老王頭在遠方過的好不好,一時間竟沒有想到這個方面,至於高達,范閒卻是早以為他已經死了。

    「光憑范無救這個人,已經足以令賀宗緯下台,我們的手中等於掌握了一件利器。」范閒說道:「如果賀宗緯真有什麼大動靜,你直接把范無救拋出來。一個收留謀逆皇子舊屬的大臣,沒有必要繼續在朝堂上呆下去。」

    言冰雲沉默片刻後說道:「賀大人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范閒說道:「那是因為他自以為瞭解陛下,瞭解監察院的能力,但實際上,他什麼都不知道。」
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六十五章 魚腸


    出京十里地,車隊稍作停歇,言冰雲從馬車上下來,不再相送。看著這位小言公子遠去的身影,範閑溫和地一笑,心想院子既然已經抓住了賀宗緯一個把柄,京都方面應該無礙了。

    範閑不會瞧不起賀宗緯,他十分相信皇帝老子的眼力,他知道賀宗緯肯定有他的能力在,只不過在監察院的面前,賀大學士的能力往往顯得有些不夠力量,所以他在處理這個問題的態度上,顯得比較放松,而至于這種放松究竟是不是一種足夠端正的態度,那則要看日後事態的發展過程。

    沐風兒騎馬來到車窗之旁,想著剛剛收到的那封情報,在心中暗自覺得詫異,他身為啟年小組的臨時負責人,對小範大人的所有陰私事都十分清楚,但是這封情報上面說提到的事情,卻是連他也從來沒有接觸到的一個部分。

    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小範大人如此謹慎?沐風兒吞了一口口水,潤了潤有些發干的嗓子,壓低聲音說道︰“魚腸回信。”

    魚腸代指的是什麼,沐風兒根本不知道,但是這兩年里,小範大人和魚腸處通過三封書信,這三封書信不僅僅走的是院中最高等級的郵路,而且沿途送信之人,也都是啟年小組核心成員。可就連這些核心成員,也不知道這封信最後到底是送到了誰的手中。

    魚腸在哪里?魚腸指的是什麼?沐風兒的心中有無窮的疑惑,但既然提司大人不說,他就不能猜。不敢猜。

    範閑此時正準備放下車窗上地布簾,听到這個消息後,笑了笑,輕聲說道︰“信呢?”

    沐風兒打了一個 哨,馬車旁所有的監察院密探、劍手盡數散開,分別控制了官道四周。以及林地里的方向。把範閑所在的黑色馬車圍在了正中。

    範閑接過信,略略掃了兩眼,便將上面的話語記得清清楚楚,信上的字眼兒都很尋常,組合在一起地意思也很尋常,但只有寫信的人和收信的人才知道里面真正的意思。

    他忽然覺得耳朵的上沿有些發癢,忍不住撓了撓,手掌一攏,將整封信揉成一片碎碎的雪花,這是他早已經習慣了的毀跡方式。他也曾經偶爾看見過一次,皇帝陛下似乎也有這種習慣。

    大概學過霸道真氣的人,都有太過充沛的真氣用來當人型碎紙機吧。

    範閑的腦袋里突然多出這些比較荒謬而可愛地念頭,一絲淡淡而靜靜的笑意浮上了他的面龐,看得出來,他此時的心情相當不錯。

    沐風兒不知道他的心情為什麼不錯,遲疑問道︰“大人,是不是原路前進?”

    “不。”範閑神情微斂,正色說道︰“你們自行去東夷城。我會在城外與你們會合。”

    沐風兒微微一驚,不敢應命,說道︰“院長曾有嚴命,再不允大人單獨行動。”

    “我如今才是院長。”範閑笑著看著他。

    沐風兒微窘,這才想起,在出京之前,陛下已經明旨往發天下,小範大人正式接替了陳院長的職務。成為慶國第二任監察院院長。而不再是以前的提司大人。

    黑色的車隊漸漸離去,範閑站在樹林之中。看著這些忠誠于自己的屬下。暗自想著,自己要為太多人地生命負責。這或許也是一件很令人頭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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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南是渭州,渭水之畔的州城,受著京都風華的輻射,又是達官貴人,巨賈富商下江南的必經之地,所以城治雖然不大,卻依然顯得格外繁華。

    但凡繁華之所在,必有青樓賭場,所以渭州城內也毫不例外地開了一家抱月樓,而在抱月樓的遠遠斜向方,便是渭州城最大,也是最豪奢的賭場——千金閣。

    話說千金閣這個名字,還真容易讓人往青樓的方向想。喬裝打扮成一名商人地範閑,抬頭看著千金閣招牌上地三個大字,忍不住笑了起來。

    賭場內早已是人聲鼎沸,盡管有內庫出產的大葉通氣扇在苦力地操作下不停作用著,然而人味交雜,香粉味和酒味混雜在一起,仍然有些難聞,範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環顧四周,他確認自己要找地人,一定不可能在一樓里等自己,便邁步向著二樓走去,不料卻在二樓的樓道口處,被兩個管事模樣地人攔了下來。

    範閑微感詫異,旋即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以他範閑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沒有人敢攔他,他也習慣了這點,所以竟是這樣毫不掩飾地直接往樓上走,卻沒有想到,今日的他,不過是個普通商人的模樣。

    千金閣的二樓,才是真正地一擲千金之所在,來此地游玩的人們非富即貴,即便偶有意氣之爭,但也都是各有分寸,所以風評極好。只是這樣的地方總是需要一個門檻,而範閑這身打扮,明顯不足以踏過那個門檻。

    “這位先生若有雅興,不若先在樓下看看玩玩?”那位管事雖然很不給面子地把範閑攔在樓道口處,但是說話還是比較溫和,看得出來千金閣的管理,果然不錯。

    範閑笑了笑,說道︰“我來找朋友。”

    管事微微驚詫,斟酌片刻後,輕聲問道︰“不知先生尋找的朋友貴姓?若有急事,我們可以代為通報。”

    “我朋友姓關。”

    听到關這個字兒,那名管事的表情頓時變了,馬上微微躬低了身子,卻極為小心地沒有引起一樓那些賭客們的注意,伸出一只手,十分恭謹地將範閑引上了二樓,將他安置在一間很別致的房間中,然後壓低聲音說道︰“先生稍等。”

    範閑坐在房間里。沒有花多少時間,便听到外間傳來的急促腳步聲音,一位面容嫵媚地少婦略帶一絲緊張之色走了進來。

    那名管事也陪著這個少婦走了進來,稟告道︰“正是這位先生在尋一位姓關的朋友。”

    “出去吧,你知道應該怎麼做。”那名少婦極為恭謹地向著範閑微微一福,然後對那名管事說道。

    管事應了一聲。推門而出,只是心里依然止不住的驚愕,心想這世上居然也有令關大姐如此害怕的角色,不知這個商人模樣的人究竟是

    誰。

    房間里便只剩下了範閑與那少婦二人,少婦馬上重新開始行禮,跪到了範閑的身前,極為恭謹說道︰“下屬關嫵媚,拜見提司大人。”

    因為少了一只胳膊,所以關嫵媚跪地並不穩,因為內心那抹從來沒有褪去的恐懼。所以她的嗓聲有些顫抖。

    範閑看著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這個女子的一只手臂是斷在了自己的手上,難怪會如此害怕自己。距離範閑第一次下江南已經過去了近五年的時間,夏棲飛重新奪回了明家,而這位夏棲飛的表妹,當年江南著名的女匪,也成功地繼承了江南水寨的人馬。

    有新明家的大力支持,再加上監察院在暗中地扶助。關嫵媚沒有廢吹灰之力,便在江湖上樹立了至高的地位。還是那句老話,江湖只是江山的一屬,有範閑在關嫵媚的身後,就算讓她去做個黑道扛霸子,又有什麼難事?

    “起來說話。”範閑看著她,盡可能溫和地說道︰“對了,還有椿事兒。我正式接掌監察院了。以後不要再叫我提司。”

    關嫵媚是監察院的外圍人員,京都里的旨意也還沒有來得及宣告四野。所以驟聞此訊。不由驚愕起來,轉瞬間。她眸子里的驚愕變轉作了喜悅。

    她的心里從來沒有記恨過小範大人,哪怕對方斬了自己一條胳膊。因為小範大人替表哥報了仇,奪回了明家,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麼地位地人,記恨小範大人?她想都沒有這樣想過,所以這種喜悅是發自內心的,畢竟在江南的生存,終究是要倚靠著範閑在朝中的地位,最近這兩年,一直听聞監察院在京都里備受打壓,江南的人們也有些蠢蠢欲動,今日得知範閑成了監察院院長,關嫵媚覺得大松了一口氣。

    “嶺南熊家和泉州孫家到底松口了沒有?”範閑直接問出了此行的目的,這三年里,他一直暗中瞞著天下所有人,在進行一個秘密的事業,只是這個事業太過廢錢。雖然他手中掌控著內庫,但畢竟內庫是朝廷地,走私所得地外水兒錢,大頭都填到了朝廷里急需的河堤賑災事宜中,一時間竟有些不趁手。

    即便是夏棲飛主持地夏明記,也就是如今地新明家,在暗中給予了範閑最大程度的支持,甚至是北邊地弟弟範思轍,也在北齊皇室的嚴密監視下,給南邊匯來了大量的銀票,可是範閑還是覺得差錢。

    小範大人會差錢花?這個話要是傳到外面去,只怕會成為一個大笑話。但這是真事,也說明了範閑這三年里暗中做的那個事業,完完全全是一個耗銀無數的大黑洞。

    關嫵媚已經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範閑一眼,她和夏棲飛都知道小範大人這幾年花銀子花的厲害,但一直都不知道這些銀子究竟是花到了哪里,而且前兩年還好,靠著範閑屬下的這些人,也勉強還能支撐,只是前兩天,忽然得了消息,說今年要一大筆銀子,讓他們一時間有些來不及籌措。

    這筆銀子的數量太大,就算給夏棲飛、範思轍足夠的時間,只怕也是籌不出來。

    “消息來的太晚,只來得及通知了孫家和熊家,但由于不能向對方說明,這筆銀子究竟是用來做什麼,他們當家的主子,不肯松口。”關嫵媚微微緊張應道︰“那兩位當家的主子,如今正在沙州,離渭州距離倒是不遠,大人要不要見他們?”

    “不用了。”範閑搖搖頭,“這件事情須得做的隱密,只不過如今要向孫熊兩家開口調銀子,只怕也瞞不了太久,也怪我太急,我還得再想想。”

    關嫵媚松了一大口氣,說實話,這麼多銀子在暗中調出去,即便有小範大人的幫助,但要瞞過朝廷的監管,確實也是件極困難的事。而最令關嫵媚害怕的是,小範大人花這麼多銀子,還要瞞著朝廷,難不成是在暗中組織私軍,準備造反?不然以小範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斷不至于做出這等事情。

    “讓夏棲飛和孫熊兩家說,還是不要把我搬出來。”範閑微微皺眉說道︰“就說行北的走私線路出了問題,北齊朝廷忽然間下手,把所有的貨物都扣了,明家要返內庫銀子,又要有流水出帳,一時間來不及,所以需要這兩家一大筆銀子支援。”

    這倒是個非常不錯的借口,如今能夠讓江南明家忽然間損失一大筆銀子的勢力,也只有北方南方這兩個朝廷而已。關嫵媚卻皺眉請示道︰“只是朝廷在北邊的探子急多,即便監察院的線路可以瞞著,但總有別的情報渠道會反饋回來,北齊那邊根本沒有什麼動靜……”她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說道︰“除非讓北齊朝廷配合咱們演一出戲。”

    說完這句話,她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南慶北齊反目成仇已久,而小範大人與北方的親密關系也因為去年的西涼之戰而完全破裂,加上如今天下皆知的東夷城歸屬一事,北齊人更是恨範閑入骨,怎麼可能配合他來演戲。

    “演戲好。”範閑微笑說道︰“我讓北齊小皇帝陪我把這出戲演好,瞞過朝廷,再給孫熊兩家一個值得信服的理由,你看這樣如何?”

    關嫵媚心中大驚,覺得愈發看不透小範大人的深淺,居然像是調笑一般,說出要北齊皇帝配合他演戲的話語。

    “我在渭州要住一夜,孫熊兩家先來的人,你招待一下。”範閑端起了茶杯。

    關嫵媚告辭而去。然而房間里並沒有安靜多久,一個穿著黑衣的人就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房間的角落里,他的身後背負著一把極長的刀,刀在鞘中,殺氣盡斂,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異常危險。

    範閑輕輕放下茶碗,抬頭看著他,說道︰“為什麼忽然間要這麼多銀子?”

    黑衣的刀客仍然站在角落的陰影之中,用微沙的聲音笑著說道︰“建設到了後期,總是花錢花的極快……這是尚書大人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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