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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下)


  眼看著又折了大將周宇,楊義臣更是怒不可遏,將令旗向侯橋手裡一塞,便欲親領死士登城。游擊將軍侯橋怎肯讓主帥親自冒險,慌得一把抱住老將軍的腰,大聲乞求道:「讓末將再去攻一回,如若還是不成,大帥點兵為我報仇便是!」

  「你已經受了傷,怎可再戰。老夫去試試,不信高士達長了三頭六臂!」楊義臣用力掙脫侯橋的手臂,鐵青著臉回應。

  二人正爭執不下時,剛剛裹好了傷口的定遠將軍鄧有見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慘白著臉建議,「大帥,賊人氣焰正盛,我軍如果一味強攻,縱便破了城,傷亡也甚慘重。想這蕪蔞彈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許多糧,高士達等賊又向來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帥不如先餓上他們一餓,反正四下裡都是官軍,他終歸無路可逃!」

  「鄧將軍的話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內糧草必盡。倒時候賊人餓得都提不起刀來,看他們還拿什麼與弟兄們死拼!」沒等楊義臣說話,侯橋搶先附和。

  「你們兩個懂什麼?咱們哪裡有那麼多功夫在此窮耗!」楊義臣瞪了二人一眼,大聲道,「咱們在蕪蔞拖得久了,格謙和楊公卿二賊肯定開溜。這些人都是河北群賊的頭子,只有將這些人一戰全殲了,整個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個去,轉眼就會又帶起一大群!」

  「殺了高士達,還有竇建德。斬了格謙,還有高開道。賊人那麼多,怎可能一戰殺絕了……」侯橋不敢跟主帥硬頂,低下頭,小聲嘀咕。

  見兩名心腹將領戰意不高,楊義臣把語氣放緩了些,歎息解釋:「天下已經亂了兩三年了,咱們這些做武將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繼續亂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們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朝廷卻束手無策。一旦這山河易主,你我難道心裡不愧疚麼?」

  侯、鄧二人聽楊義臣提起武將的職責,頓時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低聲回應:「大帥說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們就能早一點去救東都。您儘管在這裡督戰,我和侯將軍再帶人衝殺一回,即便戰死城頭,也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去了!」跟屬下將領爭執了這麼長時間,楊義臣的心態也慢慢恢復了冷靜。「老夫本想著給咱們這支兵馬買個人情,將來和博陵軍彼此之間也更好相處。哎!誰料賊人這麼難啃!有見,你先下去療傷。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見李將軍,請他準備在巳時對西城進行強攻。老夫再這邊用弓箭跟高士達耗上一耗,先壓壓他的氣焰,然後配合博陵軍給他來個聲東擊西!」

  「諾!」鄧有見和侯橋知道老將軍不會親自去登城了,趕緊答應。與博陵軍並肩作戰了這麼久,他二人都相信對方的戰鬥力。至於送不送得成對方人情,反正兩家兵馬眼下都在河北,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當下,鄧有見被親兵扶走。侯橋取了楊義臣的名帖,逕自去蕪蔞城西側求見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軍營壘森嚴,巡邏的士卒臉上都隱隱透著暴戾之氣,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帥說是姓李的乃博陵軍之魂,看來此言著實沒錯。他一個人起了殺心,居然讓數萬兵馬都變得這般嗜血!也難怪城裡土匪如此強悍,城破後他們落到楊老將軍之手,自是難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軍之手,恐怕只挨一刀還算走運!」

  想到區區數日之內來博陵軍的變化,他心中又覺得張須陀戰死的音信來得著實不是時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窩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不敢過黃河,你當官差的難道膽子也如此小麼?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殺,借流民之口早點兒把消息傳過來又費多大力氣,何必耽誤了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馬和博陵軍這一個多月來轉戰數百里,根本就是居無定所,地方官員即便聽到些市井謠傳,也不敢輕易將其匯報到軍中,以免影響兩位主將的指揮;只是一味怪信使膽小,不該先取道河東,然後才千里迢迢地繞到河北來。「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關鍵時刻把張老將軍戰死的消息送來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緊,偏偏楊老將軍又要照顧他,害得本來該兩家干的活全讓一家兵馬干了,枉死了那麼多弟兄!」

  想到宣威將軍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楊義臣剛才所說過的要早日領兵南下的話,不覺怨氣更重,「該死的瓦崗賊。大伙兩廂交戰,你設計將張須陀殺便殺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都是一種本事。又何苦那老將軍的人頭當炫耀!結了這個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領兵去報復,哪支大隋官軍今後與瓦崗賊遇上了,估計也要殺個不死不休……」

  蕪蔞城方圓不過六、七里,侯橋一邊走,一邊抱怨,轉眼便到了城西。正於中軍帳外當值的周大牛與侯橋曾經有過書面之交,見到他前來,驚詫地問道:「你們不正在城東打得凶麼,侯將軍怎麼有閒暇到我們這裡?」

  「嗨,休提。那高士達就像個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厲害!」侯橋歎了口氣,悻然道。「冠軍大將軍在裡面麼?我家大帥有事情想拜託他!」

  「小聲些!」周大牛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我家將軍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議完事,剛剛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麼,能不能稍等一半個時辰?」

  「恐怕是耽誤不得!」侯橋此刻有求於人,所以盡力把聲音放低,「是兩家合力攻城的事兒!冠軍大將軍還在為張老前輩的事情難過?哎!老前輩如果看到大將軍為他難過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

  「老前輩乃大將軍的恩師!」周大牛也歎了口氣,搖著頭回應。「還有張將軍、吳督尉、韓郎將,都是張老前輩一手帶出來的。大伙這些天日日吵著要南下找瓦崗軍拚命,從早吵到晚,唉,這幾天,將軍大人累得緊呢!」

  「待攻下此城,定將那些賊人全砍了,以祭老將軍在天之靈!」侯橋順口敷衍,「反正他們都是強盜,河南河北一個樣。周兄能否行個方便……」

  他二人自以為說話聲音低,中軍帳內早有人聽見。「誰在外邊,大牛,請他進來吧!」根本沒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臉,強打著精神命令。

  「是楊帥帳下游擊侯橋奉命前來傳話!」聽到李旭聲音,侯橋趕緊回應。周大牛氣得衝他連翻了數個白眼,卻無可奈何,只好掀開帳簾將他請了進去。

  「大將軍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樣,侯橋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比起數日前與他並肩作戰那個李旭,眼前的李大將軍彷彿剛剛生過了一場急病般,臉色青黃,整個人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曾經明澈的目光也變得黯淡,隱隱還帶著數抹擦不掉的哀愁與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煩麼?高士達走投無路,定然會死撐到底!」不待侯橋開口,李旭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本來我這裡已經準備動手的,但城門都被高賊用沙包堵死了。城裡的內應請大伙再等一時半刻,好讓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不過既然侯將軍已經來了,楊帥希望我怎麼配合,儘管說於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實我是向李將軍求援來了!」侯橋聽對方問得直接,臉上不禁有些發燙,「蕪蔞城是彈丸之地,本不該再煩勞貴軍出手。但今天我軍攻城非常不順利……」說著說著,他便將頭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著自己的靴子尖。

  對付一夥窮途末路的蟊賊,卻付出了兩員偏將受傷,一名大將戰死的代價。自從追隨楊義臣以來,侯橋從沒見過自家兵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還有博陵軍最近的戰績在旁邊對比著,更令人感覺面上無光。

  「賊軍有城牆可持,咱們偶爾受些挫折也不足為怪!」李旭知道侯橋是覺得失了顏面,笑著寬慰,「當年高句麗人的遼東城也不甚大,卻防禦得法,結果本朝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家楊帥想請李將軍從巳時起在西側展開強攻。我軍已經把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東了!」侯橋聽李旭的話裡沒有嘲弄之意,趕緊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回應。他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的請求。博陵軍平素訓練側重於野戰,很少演練攻城戰術。貿然出擊,未必能比楊義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戰果大。但城裡的內應顯然指望不上,這種塞死四門,死守不出的辦法高句麗人在遼東用過,他自己當年在黎陽也用過,對付遠道而來的敵軍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們拿城裡的流寇血祭張老將軍在天之靈!」見李旭不太願意出手,侯橋試探著尋找雙方的共同目標。

  「嗯!」李旭又悶悶地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依舊頹廢。侯橋的提議並不能讓他感到振奮。數日來,死在博陵軍將士盛怒之下的盜匪接近三萬。但殺戮並沒有給大伙帶來任何好心情。相反,每當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虜的血,李旭就覺得更心煩氣燥。他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草原上,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胡人。當年蘇啜附離拿敵對部落長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殺死了被俘的土匪頭目,連那些小嘍囉也沒放過,殘暴程度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牧人遠甚。

  無論殺人時有多少理由,無論殺人時能聽到多少歡呼,都不能掩蓋那濃郁的血腥氣。可不讓遠近的綠林豪傑知道個「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後自己不在博陵時,難免有其他流寇前來趁火打劫。如果不流乾土匪們的血,他又自覺無法告慰高掛於瓦崗寨上原屬於張須陀老將軍的那顆永不瞑目的頭顱。

  「大將軍莫非有難處麼?」見李旭半晌沉吟不語,侯橋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將聲音抬高了幾分,質問。

  「我在想,如果咱們圍而不攻,裡邊的人能支撐幾天!」李旭將心思從遙遠的瓦崗山收回來,疲倦地笑了笑,半瞇著眼睛回應。

  他實在太累了。連續數日來,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必然會看到張須陀的身影。老將軍教導他如何用兵,如何服眾,如何對付地方上好名氣的文官,如何應對氣焰熏天的朝廷權貴。如何在謠言四起時,毫不猶豫地宣佈對他的信任。如何將萁兒認做義女,在全軍將士面前為他二人主婚…….。可以說,沒有老將軍當初的教導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回報之時,老將軍卻被人用計謀斬殺了。

  定計者,毫無疑問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該怎樣做才算對得起張老將軍,到底怎樣做才是老將軍最希望的復仇方式。最近這幾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彷彿有一團濃霧,四處都看不清楚,四處都沒有去向。

  「我家大帥說過,他希望盡快解決此地戰鬥!」侯橋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滿臉有了些惱怒,將說話聲音更高。「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他需要盡快結束河北戰亂,也好南下去掃平瓦崗!」

  「楊老將軍真的這麼說?」彷彿突然抓住了什麼東西般,李旭乾澀眼皮瞬間跳開,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擁有了生命。他感覺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確定答案在哪。望著被嚇傻了的侯橋,竟然是滿臉期待。

  「我家大帥,我家大帥的確說過,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軍南下!」侯橋以為李旭準備約楊義臣一道攻打瓦崗,有些猶豫地回答。楊義臣說過南下,但沒說過一定去瓦崗山。他不想讓李旭覺得自己在撒謊,卻不得不把對方的問話敷衍過去,「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越來越亂。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他心裡很著急!」(ngzw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我明白了!」剎那間,彷彿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臉上。他笑著咧咧嘴,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哀慟,看上去卻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請轉告楊老將軍,今日巳時,博陵軍會傾全力攻城!」

  「多謝大將軍!」侯橋隨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拱手肅立,朗聲道。

  「應該多謝你家楊帥才是!」李旭笑著還禮,站起身,將侯橋送出了帳外。目送著對方背影去遠,他回過頭來,果斷地對周大牛吩咐:「大牛,傳我的將令給張將軍,讓他把弟兄們從南城撤開,給土匪留一條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時沒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圍三闕一,這的確是個瓦解敵軍抵抗意志的好方式。憑藉以往的經驗,周大牛認為看到活路的土匪們不會再堅持死守。而一旦他們棄城逃走,博陵軍的騎兵便會從後方掩殺過去。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傳完命令給張將軍後,你再去傳令給呂欽和王君廓,命令他們二人整頓輕騎,隨時準備追殺逃敵!」

  「是,末將遵命!」發覺主將終於恢復了心智,周大牛高興地一挺胸脯,「末將一定轉告呂欽將軍,讓他除惡務盡!」

  「算了,一群鋌而走險的蟊賊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惡。」李旭苦笑著搖頭,「你告訴呂欽和王君廓,讓他們不要濫殺,把投降者帶到苦力營,跟孫宣雅麾下那些人關到一處。待擊敗了格謙、楊公卿那一路後,咱們將所有俘虜押到涿郡去墾荒贖罪!」

  「將軍,難道你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周大牛搔搔頭皮,狐疑著問。他很高興又看到了李旭臉上的笑容,但同時也很不理解自家將軍性子為什麼又變得仁慈。

  與先前的李將軍不同,與這幾天的李將軍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裡,周大牛卻說不清楚。他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寶劍初礪,流光溢彩,銳利輕靈。

  「不是放過,而是他們罪不至死!」李旭長出了一口氣,彷彿拜託了一個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張老將軍說得對,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不是殺戮與破壞!」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上)


  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里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囉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歎了口氣,回答的聲音裡透著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里糊塗。大伙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伙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吊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伙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後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彷彿跟大伙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歎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囉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伙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伙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囉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後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伙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裡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彷彿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匯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歎氣,天威將軍格謙歎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裡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份量。

  「這不是命,是大伙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伙還是盡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為:鹵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麼,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伙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歎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復。從去年起嘍囉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囉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干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裡楊公卿借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霉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衝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ngzw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伙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伙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裡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繫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裡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伙,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伙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囉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幹,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後的四野裡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麼?」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囉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樑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乾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著這樣一群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稱英雄?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彷彿猜到瞭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回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羨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伙根本就是一群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裡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伙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麼?」彷彿聽見了格謙的詆毀,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末及。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里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裡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裡更清楚。

  「沒有!」崔呈秀帶著幾十名親兵,大聲回應。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做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盪。

  沒精打采的其他嘍囉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著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餘里,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著拳頭,用眾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麼?」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囉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好,今天我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面,都殺光他們,決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決不退縮,決不退縮!」四千馬賊,萬餘嘍囉,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伙指明前進的方向。

  「好,大伙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囉們瘋子般回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在前邊,大伙還怕官軍作甚?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歎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復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裡!」張金樹氣急敗壞,頓著腳抱怨。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著回應。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為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歎息,然後跳下馬背,牽著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著,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著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中)


  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的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韁繩上的裂口刮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媽的,這鬼天氣,冷得馬韁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著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面相對。

  「剛才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裡,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伙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著嗓子,衝著溪流邊洗臉的眾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伙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伙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罈罈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囉都以馬代步。接著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洩漏大伙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為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為後衛,夾著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伙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才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著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後,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著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伙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只有三千人?」沒等眾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的確只有三千多人,只紮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麼?」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眾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著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著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為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著捲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群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裡罵著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著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瞭。

  背後有人看著!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囉,讓他們懂得什麼樣子才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湧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沖得支離破碎,緊跟著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著水餃子一般向下游漂。很快,那些活著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游。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著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就這麼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眾寨主們面前一拋,狂笑著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衝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著戰利品的髮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眾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後,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著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囉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囉兵們心折。只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眾人歡呼聲中,悄悄的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後,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著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眾人打著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著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為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裡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著宣佈。

  「楊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伙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著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著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大伙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為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麼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才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伙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著我一起走的,只要楊某活著,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決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里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儘管入山,楊某在這裡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著楊兄弟!」「我也跟著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回應,以粥為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囉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於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著丟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帶著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眾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麼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麼,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復!」格謙苦笑著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才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麼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佔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著回應。揮手喊來自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韁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的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著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眾麼?」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著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準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里沒有官軍麼?」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後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後,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下)
 
  「這群蟊賊,簡直是伙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僕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著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佈置下的陷阱裡。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著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後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採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復蕪蔞縣後,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采菊谷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為信物請求官軍放其餘嘍囉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併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後採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餘普通嘍囉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後,兩位將軍又尾隨著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復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於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僕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著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為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併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圈子,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為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著罵。

  「野狗麼,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伙罵的痛快,笑著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拚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哄堂大笑,個個都贊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才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著跟大伙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後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捨肉飼鷹,今有李將軍捨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著,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復正常後,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伙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為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歷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後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於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再去作賊。

  由於各自經歷不同,大伙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爭範圍,並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為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並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並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為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為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於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才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並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傑,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歷,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為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於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後,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著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於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為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麼打!」楊義臣見眾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著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面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著呵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麼?」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麼。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並肩作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裡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齒亢)!」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伙與趙萬海開戰後,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複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為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後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後,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群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為了沽名釣譽從背後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願意人一擁而上群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並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於我,至於天時……」

  「老夫不認為殺人者會有天祐!」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伙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面受敵,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後,先前還吶喊著和官軍拚命的嘍囉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後追殺。

  「但我不認為流寇們的心思有那麼齊。想要並肩作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於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於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鬍鬚,「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著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回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為了防止羅藝藉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為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干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佔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裡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伕、獸醫隨軍。所以憑借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只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為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為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著其餘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於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並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裡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後你準備去哪裡?有接到朝廷的將令麼?」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麼?你繞那麼遠去幹什麼?」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

  註:1、豆子崗(原字為:齒亢),橫跨隋代渤海和平原兩郡,因為地形複雜,所以成為河北義軍避免所。竇建德、高士達、高開道都曾在此地發展。受到楊義臣痛擊後,竇建德、高開道也是與此重整旗鼓。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一 上)


  尋找楊公卿團伙的蹤跡耗費了博陵精騎三天時間,而擊潰它只用了小半個時辰。李旭親自帶領一千人正面頂住了楊公卿麾下七千馬賊的輪番進攻,張江、王須拔兩個率領四千輕騎迂迴到戰場側面,衝著剛剛加入楊公卿麾下的那些嘍囉們放了兩輪箭,然後,博陵軍便鎖定了勝局。

  本來就士氣低迷的新入伙者迅速崩潰,將絕望和恐慌傳給了楊公卿麾下所有同伴。流寇們抱著腦袋四散奔逃,害得眾馬賊也手腳無措。他們能看見官軍的數量遠遠少於自己一方,卻被官軍和自己一方的潰兵們壓得無法保持陣型。就在此時,李旭命令王君廓帶領留做後備的三百騎兵從正面給馬賊們來了個列隊穿插,陣型不整的馬賊們措手不及,被官軍從逆勢突破,砍翻了帥旗。接下來的戰鬥乏善可陳,不過是照例的追亡逐北。這其中唯一的亮點便是楊公卿的騎術,此子腿上挨了一槊,背後插著兩根羽箭,居然憑借一條腿的力量連續換馬,直到撲進一個滿是綠樹的山谷內,讓身後的追兵徹底失去目標。

  「不愧是曾經襲掠過陛下御輦的人,騎術好得沒法說!」鳴金收兵後,眾騎手們嘖嘖稱讚。李旭沒要求大伙非提楊公卿來見,所以眾人也不在乎此人最後的結局是死是活。格謙是被王薄和楊公卿二人聯手所害的真相已經放了出去,即便楊公卿能逃回豆子崗,恐怕高開道也會帶著首先兵馬打上門來問罪。

  「那些馬賊的騎術都不錯,可惜遇上了咱們!」驕傲向來是屬於勝利者的,特別是這支隊伍自出道來便擁有著不敗的記錄。

  「單個而論,他們身手也說得過去,就是組織得太糟!」也有人很謙虛,時刻能發覺對方的優勢。

  「壞就壞在姓楊的根本不知道怎麼用騎兵!」剛投入李旭麾下沒多久的王君廓扁著嘴,臉上的表情就像吃了沒放鹽的菜一樣難受。「可惜了那麾下那麼多的馬!如果給了別人…….」

  「給了別人,頂多逃得比楊公卿更快些!」從齊郡起便一直追隨在李旭身邊的張江笑著搖頭,「你別看騎戰這幾招說起來簡單,不過是『以強擊弱』四個字。可為了做到這四個字,咱們平素下了多少功夫?他楊公卿連手底下的嘍囉都要從別人處巧取豪奪,會有耐性自己煉兵麼?」

  「那倒也是!」王君廓扭頭看了看正從四下裡被輕騎兵們趕過來的俘虜,不無遺憾地回應。

  被騎兵們臨時用繩子和木樁搭起來的圍欄裡已經圈了近七千俘虜。不遠處,還有成批的嘍囉被押過來。奉了李旭的將令,博陵軍士卒對被俘者盡量保持著客氣,但依舊有人因為試圖想逃走而被射死。還有個別躺在泥地上裝死者因為挨不住地面的冷,猛然從血泊中躍起身,負責警戒的輕甲騎兵立刻縱馬圍過去,要麼迫使對方接受被俘的命運,要麼將頑抗者當場格殺。

  每當有慘叫聲從左近傳來,圍欄內的俘虜群內便會湧起一陣騷動。一張張寫滿沮喪和愁苦的臉快速向慘叫聲起源的方位望過去。然後又如同被只無形的大手扭了般,快速轉回正前,低下去直對自己的靴子。一雙雙早已磨破了的靴子前端,腳指頭不安分地露出小半截,沾著黑色的泥巴,還有暗紅色的血。

  等待俘虜們的命運將是五年以上漫長而堅苦的勞役,很多人有可能永遠不會活到被開釋那一天。但比起落在楊義臣手裡,他們的結局已經算幸運。後者認為只有死了的流寇才會徹底安分,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時,此人絕不會等第二次。

  「早知道現在,又何必當初!」手裡拎著皮鞭的司倉參軍郭方低聲議論。雖然和王君廓一樣出身綠林,但他並不認為俘虜們的處境值得同情。六郡百姓剛剛過上一年太平日子,無論誰破壞了這種安寧生活,都必須付出成倍的代價。況且郭方自己在受招安後也分到了不少荒地,如今家裡正缺免費勞力使喚。

  「我不是同情他們!我只覺得楊公卿千算萬算,最後啥也沒撈到,實在有些冤!」王君廓唯恐引起更多的誤會,趕緊出言表白。「想那姓楊的之所以黑心吞了格謙等人的部眾,為的便是憑借手中人頭多,好去與竇建德等人爭一爭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職位。被咱們兜頭一棒子打下去,總瓢把子的職位估計是沒指望了。即便僥倖能活著,將來也只有任人揉捏的份兒!」

  「那是他自己作出來的孽!我就沒看出來這河北綠林總瓢把子有什麼好當的!聽上去咋咋唬唬,好像有多大權力一般。實際上在百姓眼裡還不就是個賊頭兒,即便人家當面不敢罵你,背後也少不了翻扯你祖宗!」

  「那倒也是!」王君廓嘬了一下牙床,重複。他不願意反駁郭方和張江等人的話,內心深處卻並不贊同對對方的意見。如果楊公卿不是倒霉被博陵軍堵了個正著,憑借他潰敗前手中的兵力,已經足夠與竇建德、高開道等人一較短長。當賊在太平時代的確沒出息,但眼下是亂世,正為英雄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只要能像李密那樣在山中站住腳,別早早碰上李旭這種剋星魔頭,假以時日…….

  幾個月前跟決定接受招安時,王君廓便覺得與其向李旭投降,不如去河東投李淵。但其他幾個當家都更欣賞李旭,因而他不得不隨了眾人。如今隨著對時局的把握和對兵道的切身觀摩體會,王君廓自覺羽翼漸豐,所以剛剛沉靜下去心便又活泛起來,每每站在河北綠林的角度,設想一番如果自己當初不受招安,而是率部潛逃的話,到底能有多大成就。

  只是約略一想,他便被心中的火焰燒得熱血彭湃。視野變開闊了之後的王君廓猛然發現,其實眼下河北綠林中並沒有真正的英雄。倘若有人像河南道的李密一般將眾豪傑整合到一處,再像李旭一般善待普通百姓,未必不能建立一番事業。進可爭霸天下,即便退,亦不失畫地自守……

  「君廓,李大將對咱們可是不薄!」彷彿看穿了王君廓的心思,郭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以只有自己和王君廓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嗨,我只是偶爾一想,你瞎操心個什麼勁兒!」王君廓四下望了望,臉紅脖子粗地反駁。

  「我是怕你一時糊塗,讓咱們大當家,還有咱們家裡的老婆孩子都背上罵名!」郭方臉上的表情有些急,說話的聲音卻壓得更低,「咱們江湖上有句話說得好,寧往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你見我什麼時候辜負過人來!」王君廓給了郭方一個大白眼,一撥馬頭,向遠方遁去。

  跟在河東李家身後可能名標史冊,而跟在李旭身後,卻頂多過一段安穩日子,永遠和出將入相無緣。王君廓在招安之前便這樣說,現在他更確信自己當初的看法沒錯。李旭是個好將軍,好地方官,好上司,甚至可以做好朋友,但同時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懂得審時度勢的蠢貨!

  在王君廓眼裡,李旭目前最應該做的事情是將大伙拚命打下來的河間郡徹底納入掌握,然後偃旗息鼓,憑著七郡之地積累可以爭霸天下的力量。而不是輾轉千里去河南,跟瓦崗寨算什麼殺師之恨。

  持這種觀點不只是王君廓一個人,事實上,博陵軍中很多非齊郡派系的將領都不看好進一步的遠征。瓦崗軍既然能擊敗張須陀,其勢力肯定已經不可小視,五千博陵輕騎過去,未必能如願給張須陀老將軍報得了仇。況且即便大伙擊殺了李密和徐茂功,成功給張老將軍報了仇又能怎樣?大隋的天下還會繼續亂下去,李旭學著張須陀的樣子四處救火,早晚會落到和老將軍一個下場。

  私下裡,王君廓曾經找過軍司馬趙子銘,隱隱向對方透漏出與其到河南與瓦崗軍死磕,不如保存實力,以應天下之變的觀點。軍司馬趙子銘認為王君廓的看法有道理,但他卻不肯帶頭向李旭進言。

  「大將軍能讓我和呂欽兩個帶著步卒守家,已經是最大的妥協。如果真的不讓他去一趟瓦崗的話,恐怕他這輩子心裡都不會安寧。你放心,只要我和老呂兩個人活著,大伙的後路便不會丟。況且夫人也會留在博陵坐鎮,有人敢趁機胡鬧的話,她那關未必過得!」素有軍師美譽的趙子銘拍著王君廓的肩膀,如是回答。

  說這話時趙子銘臉上寫滿自信,但王君廓卻敏感地從其眼睛深處,看到了隱隱的擔憂。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一 下
話雖然說得輕鬆,可大軍剛過渤海郡的治所陽信,二丫的臉已經白得如被寒風吹了小半個月的殘雪。旭子看在眼裡,不忍讓她繼續受苦,叫過大牛,要對方安排幾個親兵送夫人去傷號營裡休想,待身體恢復差不多了再慢慢從後邊趕。石二丫卻搖搖頭,倔犟地道:「不過是很久沒騎馬,一時筋骨抒展不開而已。這天底下只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見她眼睛周圍黑了一圈,面容甚為憔悴,偏偏為了不讓自己擔憂,臉上還勉強裝著笑容,心中甚為感動,把兩人的戰馬湊近了些,低聲勸道:「傷兵營只是走得慢些,又不會真的丟下你。你又何必這樣倔?」

    「你麾下的弟兄們都在看著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緊咬貝齒,搖頭道。

    「僅有很少幾個知道你的身份,況且你又是女人家,誰吃飽了撐的亂嚼舌頭!」

    「即便沒有人知道,沒人笑話,我也要一步不落跟著你!」二丫煙眉輕蹙,強忍著後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應。「至少,在你眼裡,不不要落在萁兒身後!」內心深處,她為自己的話加上一個細緻的註解。

    她自知沒有三代國公的家族在背後撐腰,也沒有萬貫妝資作為陪嫁,所以平時在管理家事方面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裡永遠能佔據一個角落。跟在大隊人馬身後慢慢趕雖然不用受強行軍之苦,可那也意味著她在某些方面又遜了萁兒一疇。這種與出身和家世無關的後天能力,二丫是絕對不願意認輸,也自覺輸不得。

    李旭聽石嵐說得堅決,也只好由著她。又走了片刻,終是放心不下,抬起頭向四野裡望了望,低聲道:「等到了下一個村子,我派人去給你買一個軟些的馬鞍。這專為行軍打仗而造的東西,畢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樣寬大!」

    行軍打仗用的馬具都是窄鞍,側重於節約馬力,而不側重於騎手是否感覺舒適。但富貴人家日常遊玩用的雕鞍,則以華麗舒服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這種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內。這樣,騎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於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並不耗任何力氣。但對坐騎來說就很殘忍,通常人玩得眉開眼笑,但把馬累得大汗淋漓。

    尋常村落裡的莊戶人家像士兵一樣心疼牲口,所以寧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絕不會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讓二丫走得不那樣辛苦,必須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來就不是什麼繁華之所,官道兩旁打買雕鞍的主意,一時間如何覓得到?

    「這個其實挺好,是我自己這兩年被你慣得太滋潤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關心自己,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要買富貴人家出門遊山玩水的那種雕鞍,恐怕必須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時才被羅士信派人護送著從這條官道上走過,記得從陽信到厭次,連個像樣一點的村落都沒不到,更甭說是集市了!」

    「怎麼可能。我前幾年也走這條官道時,分明看到過好多千戶以上的村子!」李旭皺了皺眉頭,對二丫的說法表示懷疑。

    「你看看這周圍風景,哪還有半分當年的模樣!」二丫搖著頭,低聲回應。

    經她一提醒,李旭的確發覺官道兩邊的景色與自己當年只身前往齊郡赴任時看到的大相逕庭。當時他只覺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淒涼,遍地都是餓殍,到處都是長滿野草的莊稼地。而現在,餓殍和荒廢的莊稼地都不見了,三合土鋪就的官道兩側,已經完全變成了雜草和灌木的天下。距離官道越遠,各色野葵長得越高,有些已經高過了馬腿,倘若一個少年走進去,可以完全藏身於草葉下面。

    「大牛,拿輿圖來!」李旭第一反應是斥候可能領錯了路,大聲命令。

    親兵統領周大牛答應了一聲,快速從一匹馱馬的後背上找出地圖,雙手捧著送到李旭馬前。精緻羊皮地圖上,代表官道的紋路畫得極為清晰。從臨近的山川與河流標記上分析,腳下的官道的確是直通厭次渡口的那條。只是輿圖上曾經標滿的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經人跡罕至。

    「這簡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裡忽然湧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風吹草低見牛羊,可惜草根下埋得全是枯骨!」彷彿在與他的想法相印證,一陣料峭的秋風從枯黃的野草之間掃過,將草莖齊齊整整地壓彎,幾處焦黑的斷壁和已經腐朽了的門窗便立刻顯露出來,提醒過路者,此處當年曾經繁華。

    不用問是誰造的孽。李旭心裡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遼,然後是強制搬遷到城裡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著,土匪洗劫、協裹,官兵剿滅、真壓。如自己麾下博陵軍這種不殺俘虜的官兵絕對是少數,大多數官軍都習慣像楊義臣老將軍那樣,試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如是,他在心裡默默計算著自己初次路過渤海趕往齊郡赴任到現在所經過的年頭,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創造了一片蒼莽荒野,人在自相殘殺時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剎那間,秋風如刀,穿透皮甲的縫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土匪們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濫殺濫搶的行為絕對不可以寬恕。而眼前和經歷過的事實去清楚地告訴他,他長時間來所堅持的秩序,和土匪們替天行道的口號一樣可笑且可悲。正是因為他和張須陀、楊義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殘喘。而正是這苟延殘喘的朝廷繼續倒行逆施,才將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進而土匪和朝廷聯手,將黃河南北無數曾經繁華的村落徹底變成荒野。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保護了很多人!」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突然在李旭耳邊響起,將他從迷茫中拉回現實。「我在博陵時,曾經扮作尋常農婦出去買菜,聽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們說你不但打敗了土匪,而且也嚇得那些貪官不敢繼續幹壞事……」二丫輕輕地講述,眉眼間充滿了自豪。

    「武將的職責便是守護!」昔日的誓言幾乎衝口而出。但李旭咬緊牙關,將這句話藏在了肚子內。「大牛,把輿圖收起來吧。告訴弟兄們走路是盡量不要喧嘩,以免驚擾到百姓!」

    如果附近還有百姓的話。他在心裡向漫天神佛祈禱,希望無論是道君還是佛祖,能睜開雙眼,看看這世界到底怎麼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會將城市和村落搶掠焚燒成斷壁殘桓。如果他繼續剿匪,則等於維護著朝廷欺壓百姓的權力。最後,所有的繁華一樣終歸荒蕪。

    正午時分,大軍終於看到了一個堡寨。但旭子卻沒機會開口詢問堡寨中有沒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爬在圍牆後看著他們,從白髮蒼蒼老太婆到剛剛學會上房掏鳥蛋的頑童。一個個面帶菜色,衣衫襤褸,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勢卻非常純正。那些兵器簡陋破舊,卻正是眼前堡寨得以在亂世存活下來的原因。他們不相信「替天行道」的義賊,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這動盪歲月,他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頭人不肯出門跟官兵接觸,雖然他能清楚地看見侍衛們所展開的冠軍大將軍旗號。然而,這年頭自封東海公、長樂王的傢伙比比皆是,再冒一個冠軍大將軍出來也沒什麼稀奇。

    「我們只是路過,順便證實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厭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張開雙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過就快些走開,別打這的注意!」寨牆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幾乎貼著戰馬的脖頸鑽入地面半尺。「別靠近,寨子裡沒糧食給你們!無論你們是官是匪,都沒有」

    「他奶奶的!」王君廓氣得從馬鞍上取出弓來,就想給對方以教訓。李旭卻伸手攔住了他,「你去後軍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橫刀,放到距離寨門五十步處,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驚詫地望向自家主將,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對方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但他還是忠實地執行了這個『亂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將兵器擺放到了對方能方便取到,並不會引發誤會的位置。然後跟在周大牛身後怏怏地歸隊。

    當大隊人馬走出一里多地後,寨牆上傳來了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婉轉悠長,彷彿野獸在林間召喚著同類。旭子知道對方給出了答案,笑了笑,沿著正確的方向繼續前行。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 上)
兩日之後,大隊人馬來到厭次。那地方官員聽聞皇帝陛下最親信的冠軍大將軍駕臨,趕緊把縣衙騰空改作大將軍的臨時居所。李旭也不推辭,直接帶親兵進去住了。然後傳下令來,命弟兄們在城中休息三日。一邊徵集民船,一邊等待傷兵營和輜重營從後邊慢慢趕上。

    厭次本為黃河北岸的一個彈丸小縣,因為距離豆子崗鹽澤很近,所以土地貧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亂時,王薄、盧明月等賊都以此地作為跳板,南渡窺探齊郡。幾番來往,導致地方愈發荒涼,幾乎沒了人煙。但隨著王、盧等賊先後敗於張須陀之手,官府趁機又收復了此城。之後流寇們害怕招惹齊郡精銳殺過黃河,都躲不敢再打厭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這裡倒出現了一種與周邊地域極不協調的繁華。非但臨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戶們紛紛躲到厭次城裡來避亂,一些武裝走私的游商、鹽販,也選擇這裡作為渡過黃河後的第一個落腳點。

    安頓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趕緊派人燒熱水給二丫解乏。行路途中無法買奴婢,所以夫妻兩個因陋就簡,關起門來互相服侍。待解到貼身褻衣時,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讓李旭繼續幫手。「都老夫老妻了,你還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為什麼而突然變得矜持,笑著打趣。

    「只是,只是怕,怕人說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蚋。李旭看著有趣,索性張開雙臂將其抱在懷裡,一邊上下其手,一邊笑道:「兩夫妻之間,誰為誰做些事情還不應該的。脫下來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給磨破了!」

    自從與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後,二丫和丈夫之間已經很少有機會這般調笑,不覺羞得嚶嚀一聲,把頭扎進旭子懷裡,再也不敢抬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覺得肩頭一緊,二丫的手指已經死死地摳到他的皮肉內。

    「別胡鬧!」旭子笑著命令,方要用力扯開最後一層遮蔽,藉著桌案上照下來的搖曳燭光,猛然發現二丫的褻衣上血跡斑斑,磨破了皮膚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頭,弄成了這樣也不吱一聲!」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動作越來越緩,加倍小心地將衣服一點點往下揭,每到血肉與衣裳連接處,便先用手到木桶裡沾了熱水,將血塊潤開了,然後方才用力。饒是如此,也將石二丫疼得滿頭是汗。抱緊李旭肩頭的十指愈發用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見妻子傷成了這般模樣,李旭哪裡還敢胡鬧。好不容易將磨碎的褻衣全部褪下,先幫二丫將身體洗乾淨,換上柔軟的貼身的縑布小衣,然後將其強塞入被窩中,自己出門去安排親兵請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幾天,筋骨皮實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擔心,忍著痛笑道。

    「傷成這樣還說不妨事,難道你還真當自己是石頭刻的不成?」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旭回過頭來,低聲訓斥。

    雖然丈夫板著臉,二丫卻覺得心裡甜絲絲的,說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體,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給別的男人看。你別擔心,讓大牛取些金瘡藥來,我自己抹抹,過幾天就好。你也換桶水洗洗吧,終是能解些乏!」

    「金瘡藥怎能胡亂抹!」李旭皺著眉頭反駁,轉念想想二丫說得也有些道理,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在軍中找個屁股被磨破了新兵蛋子,讓郎中先給他看,然後照方抓藥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給郎君添麻煩外什麼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紅,說話聲音中帶上哭腔。

    「什麼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騎戰馬走這麼遠的路,也少不得磨爛屁股。只是大伙都顧著臉面,誰都不肯主動跟人提!」旭子走回床邊,刮了下二丫的鼻子,笑著安慰。

    博陵軍中原來就有隨軍郎中,但都沒把摩破點皮兒的小傷當回事,所以也只拿金瘡藥來敷衍。周大牛知道內情,不敢拿這種虎狼之藥給將軍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尋訪,連問了幾家醫館,還真找到一個對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請回軍營,讓老先生給幾個大腿根子被磨傷的新兵先行驗看。

    「這點小傷無大妨礙,從我的葫蘆裡邊取幾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傷口處,兩天便能長出新皮來,過後連疤都不會留。」姓袁的郎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大藥葫蘆,交給周大牛,吩咐。

    「這葫蘆裡的都是麼?」大牛掂掂手中的份量,瞪圓了著眼睛問。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幅道士打扮,身體瘦得像一把乾柴,目光卻非常明亮。但越是這樣的傢伙越容易是騙子。大牛在未投軍前橫行鄉里,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門道。尋常醫生講究望、聞、問、切,只有江湖騙子才連藥方都不開,隨便拿出幾粒丹來即可百病包治。

    「當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煩了,非跑到軍營裡來耍你們這些兵大爺?」老道士見大牛不相信自己,豎起眉毛,反問。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來溫水,將兩、三粒彈藥化開,當著老道士的面塗在了一名傷號身上。幾乎是立竿見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變得乾燥。原本哭喪著臉的傷號也展開了眉頭,扭過頭來問周將軍大伙什麼時候乘船出發。

    「等落在後邊的弟兄們都跟上來就走,估計不會太久。」周大牛是個隨和的上司,笑著答覆。轉過身,又繼續向老道士探詢,「這藥男女都能用麼?還是光能給爺們用?」

    「莫非軍中還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著追問,「也是,你家將軍是有冠軍之名,愛好想必也和冠軍侯差不多!」

    冠軍侯霍去病的故事幾乎為每個行伍男人的夢想。據說他當年北征匈奴時,白天提刀和敵人廝殺,晚上便在軍帳裡和女人肉搏,把種子從長安城腳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頂峰。所以雖然肚子裡的書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說的不是什麼好話,登時冷了臉,訓斥道:「不該問的別問!你只說能不能給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診金和藥費一文錢不會少你的!」

    「看來你家將軍蠻得軍心地麼!」老道士嬉皮笑臉,根本沒把周大牛的怒火當回事兒,「這藥男人女人都能治,我還有很多治療刀傷、箭傷、卸甲風的秘方,也可以獻於你家將軍。但你家將軍得付我足夠的診金,否則我絕不會告訴你!」

    「我先把這藥送上去,然後再聽你賣藥!」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快速跑進了內堂。他對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來對方手底下著實有些本領。因此也不隱瞞,把問藥的過程、施藥的結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無遺漏地匯報給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專程而來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想發現了其中疑點。中原人很少騎馬,所以尋常郎中很少會專門為磨傷研究藥物。他在塞外時倒聽說很多部落裡都有各自治療馬上傷病的偏方,但那屬於部落的機密,尋常人很難探聽得到。

    「我也覺著奇怪,但老騙子的藥的確見效!」周大牛見主帥對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騙子。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藥效好就行。你去把這個方子和他說的其他幾個方子買下來,價錢隨便他講!」畢竟經歷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對自家最有利的決定。

    周大牛答應一聲,轉身出帳。沒等李旭將手中的藥用水化開,他又哭喪著臉轉了回來。「老騙子說藥方不換錢,只贈給有緣人。至於將軍是不是有緣人,他要給你相一次面才能確定!」

    「果然是衝著我來的!」李旭笑了笑,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亂之時,總會到處尋找班弄是非的機會。就像把李密推為代隋英主李玄英、還有騙得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位置交給他人的賈雄,都屬此類。這些人也許是為了成名,也許是為了求財,目的不一致,但都屬於拿天下人的生命當作賭注的傢伙。

    在李旭沒有什麼名氣之前,神棍們不會注意到他。現在他已經擁有六郡之地,數萬精兵,神棍們自然像聞到魚腥味道的蒼蠅般蜂擁而致。以往遇到這類傢伙,李旭通常敬而遠之,絕不給對方盎惑人心的機會。而今天這個卻處心積慮地借獻秘藥機會找上了門,見與不見,都很令人為難了。

    「我叫人將他打出去!」周大牛從李旭臉上的表情中推斷出他不願意理睬道士,抬起頭,大聲請示。

    「且慢,他叫什麼名字?」沒等李旭回答,藏在內間的二丫搶先追問。

    「好像姓袁,道號天罡!」周大牛遲疑了片刻,給出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 中)
袁天罡的字號,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的確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著一張利口和某些模稜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盪後,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只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無須太久,他卻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後,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其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藥畢竟咱們今後用得著,若能跟他談了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邊的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藥汁走入二丫床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藥先敷了罷,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面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藥,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牴觸。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麼損失,我順著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扎著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麼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為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面,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藥,攙著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呵呵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回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才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著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麼?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麼?怎麼不遠千里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麼?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准不准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誠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笑著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麼?」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准,不信則不准一說麼?」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幾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著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了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才那藥,夫人用過覺得還行麼?」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為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回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便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著拱手。

    「是麼?」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雖然裝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裡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裡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只覺得袁天罡說得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裡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歎。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麼?」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為,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鬍須,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麼?」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裡,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釐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釐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裡拿出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藥之德!」

    「你先別急著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釐不差地照著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桿,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為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裡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麼?」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下)


   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臥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後鴞首示眾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於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給他指明了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著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抬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在試圖以殺戮發洩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只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閉上眼睛,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扎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才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為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後,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只是為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麼?」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只起到了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鬚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歷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洩漏什麼機密,事實上,只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側後佈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群寇們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盡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及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已經遭受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群盜連根剷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經任命我為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為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介紹,「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李旭並非三言兩語便可以被勸阻者,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志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著一股信徒般的執著。

   作為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於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著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側面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著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回轉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著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歷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志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才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裡暗裡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為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瞭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便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著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自己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麼志向!」目送著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缽,便不能忘了他的心願!」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藉著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中的仇怨。作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了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歎的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麼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為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在著收買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為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只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於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才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為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歎。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只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為,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為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其後果?」李旭搖著頭,冷笑著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著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此規則為哪個什麼所定,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那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剎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頌經幾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經亂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乾乾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只是認為,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其違背了天道,則群雄並起…….」

   「群雄所為便是為見證天道麼?」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借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為廢墟。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做得卻只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幾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覺得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也減輕了不少。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著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經能清楚地瞭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未必正確,但震耳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後,說話的語氣又轉為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這樣一直守護下去麼?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歎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只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為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導。

   「什麼蒼生之福!」李旭苦笑著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歷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青的將領又多了幾番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跡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了他自己出身之舉,看在袁天罡眼裡,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借助壟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群!

   『如果李旭借助於壟右李家,然後又脫離於壟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憑借眼前這個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的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麼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群雄,河北豪傑,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伙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為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麼?袁天罡不贊同這個觀點。作為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一種氣質是什麼,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後,卻寧願其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為其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為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歎,「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為鹿,此身為鹿,天地為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亂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麼?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三 上)


  袁天罡始終沒說出他受誰之托前來勸阻李旭過河,也沒有遵照其以往的習慣留在博陵軍中做幾個月客人。他只與李旭聊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匆匆忙忙的起身告辭。臨別前,也許是為了彌補某些遺憾,老道士主動提出幫助博陵軍募集民船。

  「道長高義,晚輩銘刻五內,他日道長若是有需要晚輩效勞之處,儘管言明。晚輩如能做到,必當竭盡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間的影響力甚大,趕緊恭恭敬敬地抱拳,稱謝。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算來貧道還該向你說聲多謝呢!」從震驚與失望中恢復過來的袁天罡又變成了一個不沾半分煙火氣的世外的高人,打了揖手,算作還禮。「將軍之胸懷非常人能及,這一路向前,恐怕風雨頗多。望將軍堅持證道之時,亦別忽視了塵世間的規則。」

  說罷,一甩拂塵,飄然而去。

  有了這位「半仙」幫忙,募集民船之舉的進展果然順利數倍。不到三日,上下游百里內所有漁船、貨船齊集厭次渡口。待到拖後的輜重營和掉隊的傷兵趕至,李旭一聲令下,千帆並舉,半日之內便將大軍送過了黃河。

  南岸之地已經是渤海和齊郡的交界,看上去雖然依舊破敗荒涼,但漸漸有了些人間氣象。大軍越向南行,沿途所見的村落也越齊整。由於亮出了李旭的冠軍大將軍的旗號,所以百姓們並不因官兵的經過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靈通的莊主、堡主甚至還記得李將軍當年在齊郡的作為,深以地方上出了這樣的一個大英雄為榮。居然主動打開堡門,抬出許多糕餅上前勞軍。

  這些百姓家中並不寬裕,包括一些被推舉出來與大將軍見禮的頭面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著補丁。但他們的笑臉卻非常坦誠,絲毫沒有作偽之色。

  「一晃兩年多了,他們居然還記得我!」望著眼前一張張赤誠的面孔,李旭心中感慨萬千。百姓們將為過年而準備的糕餅奉出,只為報答當年自己當年在此領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張老將軍教誨之前,之所以上馬掄刀,為得僅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嘗想到替百姓們出半分力?這一個人所作所為,也許就在轉念之間,最後結果,卻是雲泥之別。

  想到張老將軍已經身故數月,其遺澤卻延續至今。李旭心中對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當日老將軍言傳身教,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名悍將,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禮敬。所以瓦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報不得仇,也要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搶回來,讓老人的屍骸能完整地安葬於故鄉的土地上。

  「李將軍此番前來,是為了給張老將軍報仇的吧!」一名鄉紳向旭子見完了禮,試探著問道。

  「晚輩先去歷城祭奠老將軍的靈柩,然後便揮師西進!」李旭四下裡團團做了揖,大聲宣佈。

  登時,四下裡歡聲雷動。眾父老都道李將軍有情有義,不枉了與張老將軍共事一場。有人立刻提出來,要給博陵軍捐助一部分輜重,以便弟兄們殺賊時更有勁頭。李旭卻不敢收,趕緊以路途遙遠,運送不便為理由推脫。眾父老再三堅持後,見李旭依舊不肯答應,只好作罷。臨散去之前,卻又眼巴巴地問道:「那將軍給張老將軍報完仇後,還回來常駐麼?」

  「你們這些老兒好沒見識,李將軍是冠軍大將軍,又不是咱齊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說回便回!」沒等李旭想好怎麼回答,一名奉命前來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聲斥責道。

  「咱,咱只是希望李將軍能早日回到齊郡來。至於朝廷那,愛誰誰去!」挨了訓斥的鄉紳後退了幾步,小聲嘀咕。

  「你!」小吏被膽大包天的家鄉父老氣得手腳冰涼,半晌說不出話來。對於這種「見識短淺」但輩分極高的地方長者,他向來毫無辦法。況且在內心深處,他自己又何嘗不期望李旭擊敗了瓦崗軍後,便回到齊郡不要離開。一則有這樣的蓋世英雄在,必然能於亂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來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頂,張老將軍已經被他們折騰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將軍覆轍?

  「如果能順利替張老將軍報了仇,我必將再轉回齊郡,把南邊的徐圓郎給剿了,省得他害得大伙擔驚受怕!」李旭隱約能猜到些百姓們的心思,微笑著向大伙承諾。

  徐圓朗是新進從彭城流竄到北海和東萊兩郡之間的流寇。雖然一時還沒敢打齊郡的主意,但已經令百姓和地方官員們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厭次縣停留時,從官員們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作為張須陀老將軍的衣缽傳人,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繼續守護老將軍當年的心願。

  「那敢情好。李將軍真是個大好人吶!」鄉紳們聽聞李旭親口承諾,七嘴八舌地讚道。

  當下,大軍被前呼後應著,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們夾道送出十里,踏上通往歷城的官道。此刻雖然已經臨近年底,歷城附近卻無半點喜慶氛圍。先是星星點點,接著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牆時,官道兩側幾乎每家堡寨門前都掛滿了白麻,一條條隨風舞動,彷彿在向過客傾訴人們心裡的哀傷。

  見到此景,先前還在喧鬧著的四千精騎不覺肅然。非但曾經在張須陀麾下效力的將領們熱淚盈眶。本來對李旭領兵南下之舉非常不理解的王須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驚也無以名狀。

  「張老將軍陣亡有兩個多月了吧!」王須拔歎了口氣,低聲議論。

  「兩個月零二十一天,老將軍是秋末陣亡的,現在都快到年關了!」郭方想了想,歎息著回答。

  「一個人若死後能讓家鄉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虧!」王須拔將手探向腰間,反覆撫摩自己的刀柄。在當年,張須陀幾乎是所有綠林豪傑的共同仇敵。而今天,他只想拔出刀來向已經戰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伙哀傷不已時,隊伍前方猛然響起一陣喧鬧。王須拔抬頭看去,發現一大堆地方官員衝出城來,蜂擁著迎向了李旭的馬頭。

  「李將軍在這裡名氣真大,非但受百姓們擁戴,連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須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辯出來在向李旭躬身的施禮的老者穿得是三品地方大員服色,而前來迎接的隊伍中,身著從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員還有四十餘位。六郡撫慰大使李旭跟對方本無上下級關係,齊郡卻擺了如此鄭重的陣丈來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非但王須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隊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齊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吳麒都是他的舊相識,三人當年本是隨便慣了的,如今拉開架勢唱起了官場的調調,實在令人彆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面前托大,趕緊跳下戰馬,長揖相謝。王守仁和吳麒卻不敢受他的還禮,將身體側開半步,齊聲說道:「李大人折殺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厭次,我等本應該到黃河邊上去接的。只是消息到得的匆忙,倉猝之間不及準備。怠慢之處,還請大人勿怪!」

  「兩位兄台何苦如此見外?莫非才別了不到兩年,你們就不認得李某了麼?」大冷天,李旭頭上卻見了汗,紅著臉抗議。

  「大人乃陛下欽賜了寶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稱兄道弟!」王守仁不是個能放得開的主,楞了楞,結結巴巴地回應。

  「寶刀,上差?」李旭聽得更糊塗了,瞪圓了眼睛,彷彿對方臉上已經長出了花來。

  「李大人想必來得匆忙,錯過了欽差。」吳麒十分聰明,稍做遲疑便相通了其中緣由。「陛下曾經賜了大人先皇所用的金刀,並命令整個河南道的官員都要聽大人調度。況且大人現在是河南道討捕大使,我等此刻都是大人屬下,當然理應以下官之禮相見!」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李旭心中一陣陣犯迷糊。但很快,他就想清楚問題的關鍵之處。在河北時,他曾經聽說過朝廷命自己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的傳言,但聖旨遲遲沒有過黃河,具體內容自己絲毫不清楚。而齊郡位於黃河以南,朝廷在給自己下達任命時,照慣例會行文到相關州郡,以便地方官員們有所準備。因此,在自己眼裡,與王守仁、吳麒等傢伙還是互不統屬的平輩,在對方看來,雙方彼此之間卻是已經為上官與從屬,不得不認認真真地對待了。

  「傳聖旨的欽差大人,恐怕眼下還在虎牢關中徘徊著!」想清楚了所有關節的李旭苦笑著搖頭,「況且我來歷城,是以舊部身份拜祭張老將軍。守仁兄,玉麟兄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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