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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四中)


  沒等王薄把話說完,群雄中已經響起一連串歡呼。與負有不敗之名的李將軍正面對陣,大伙心裡多少都有些畏懼。而知世郎王薄的計策無疑給大伙指明了一條代價最小,並且能將博陵軍逼回老巢的捷徑。那姓李的一直打著保境安民的旗號收攏人心,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豪傑們將其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屯田點挨個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馬回救博陵,豪傑們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給楊義臣一個下馬威,讓官軍和地方百姓知道他們絕不是任人揉捏的魚腩之輩!

  「話是好說,關鍵是誰領兵去攻隋昌和魯城,誰坐鎮蕪蔞誘敵?」高士達被群雄興奮的議論聲吵得兩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聲詢問。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把竇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竇建德在,憑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絕不會由著王薄囂張。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盡量保證自己的權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戰。

  「這高大當家倒也精明!」馬賊頭楊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無論去偷襲魯城,還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過坐鎮蕪蔞。況且前兩個地方與官軍現在所處方位距離甚遠,而蕪蔞縣與白馬坡的直線距離不過一百五十餘里,一旦官軍冒死泅渡過滹沱水,誘敵者便成了與敵軍硬撼。當真是賠本買賣,有出無進。

  前來會盟的大小寨主都是這幾年屢經風雨淘汰剩下的,哪個心裡沒有一本帳?楊公卿能看出來的端倪,他們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大伙居然冷了場,沒有肯率先回答高士達的問話。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這誘敵之事,也由王某帶著麾下弟兄們扛吧。只希望各位當家的動作快一點兒,別讓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從眾豪傑臉上掃過,笑了笑,主動請纓,把誘敵的重擔主一力擔了。

  「我是總瓢把子,這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自然是我來做。你領左路兵馬去攻隋昌吧,不過所得米糧不能獨吞,須拿出一半來分予大伙!」高士達見王薄說得豪氣,自己反而覺得有些慚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聲說道。

  「總瓢把子俠肝義膽,我等佩服!」楊公卿唯恐這高士達這蠢貨害得自己也沒機會發財,立刻敲磚釘腳。「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鎮,我等肯定後顧無憂。這楊義臣的老巢魯城,就由我帶著弟兄們來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見者有份,楊某絕不獨吞!」

  「我去助楊兄弟一臂之力!」格謙跟王薄素來不和,見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經定下,也主動提出率領本部兵馬去攻打魯城。

  「我去助知世郎!」孫宣雅唯恐所有好處被眾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達請戰。

  眾豪傑你一言,我一語,幾乎不待高士達做任何決定便分好了任務。十餘家豪傑中,願意與王薄去劫掠隋昌的佔了一半,願意跟格謙和楊公卿同去偷襲魯城的也佔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達地界唇齒相依的平原劉霸道講義氣,主動提出留下本部兵馬與總瓢把子並肩誘敵。

  高士達笑呵呵地按照大伙的要求將任務一一分派過。心中恨不得拔出刀來將王薄碎剮掉。「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王薄來做這個總瓢把子!讓他也嘗嘗這種徒有虛名的滋味」他暗罵,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眾豪傑們做決策時緩慢,行事時卻一個比一個乾脆。當天夜裡,左右兩路大軍便悄然出發。留在中軍的高士達和劉霸道兩部兵馬在分派任務時吃了虧,少不得從周邊百姓頭上找回來。也提著刀箭連夜出去,把蕪蔞周圍方圓五十里內的大小村寨搜刮了個遍。個別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揮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燒成白地。

  河間各地近年屢遭兵災,所有高大建築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數十里外都清晰可見。如此一來,倒也起到了虛張聲勢的效果。河間、束城、平舒等處於滹沱水西側的城市個個大門緊閉,郡守、縣令們躲在高牆之後,戰戰兢兢地祈禱老天開眼,千萬莫讓流寇竄到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上。

  「咱們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楊公什麼時候能渡河?」河間郡守楊韌中擦著頭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義甫商議。他期待著一個肯定的回答,雖然肩負守土之責的崔義甫臉色看起來比所有人都憔悴。

  「還,還是緊閉四門,嚴防死守吧。待,待水勢一小,楊公肯定會殺回來!」崔義甫也沒主心骨,只能用寬心話給眾人打氣。「楊公和李將軍不會坐視盜匪橫行,他們兩個聯手,高,高賊肯定扛不住!」

  「可這秋汛什麼時候能退?」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義甫的臉色愈發難看,結結巴巴地回答。

  頭頂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轉眼便下起了連綿秋雨。雖然雨勢看上去不大,卻淅淅瀝瀝下起來沒完沒了。眼看著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間郡的官員心裡也一日比一日絕望。

  「要不然,咱們也降了吧。聽說高士達沒有屠蕪蔞城!」楊韌中受不了城內的壓抑氣氛,私下跟幕僚們商量。

  「可萬一楊公打回來,他可是對從賊者決不寬恕的!」崔義甫在這一點上見識比較長遠,拿楊義臣以往對待被俘者的手段來勸諫。太僕卿楊義臣素來忌惡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無論是主是從,一律以斬首相待。如果有官員迫於兵勢降賊,被他救出後也是一刀殺之,也不管對方背景多深,投降時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楊韌中苦著臉,把高士達和楊義臣兩人的祖宗三代問候了個遍。好不容易混了個郡守當,招誰惹誰了,居然夾在了官軍和流寇之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萬般無奈之下,各地官員們只能苦盼滹沱河對岸的消息。而對岸的太僕卿楊義臣和冠軍大將軍李旭卻如同突然被水沖走了般,音訊皆無。

  長時間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員們心焦,「坐鎮」蕪蔞的高士達和劉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膽。幾天下來,蕪蔞和饒陽周圍能搶的東西都被他們搶光了,日子越來越變得無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謙等人自從分頭出擊之後,也很快沒了音信。按日程計算,如今兩路兵馬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可高士達這裡既沒聽見行動得手的捷報,也沒見到半點戰利品被送回來。

  「姓李的不會玩什麼花樣吧!我聽說那傢伙一直狡詐得很!」劉霸道有些沉不住氣了,拉著高士達討主意。

  「不好說,李密對此子評價甚高。他昨天剛派來了一個信使,命令咱們務必將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達搖搖頭,憂心忡忡地回答。

  情況十分不對勁兒,多年刀頭打滾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官軍絕對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淺的地方去偷襲博陵,官軍也可能找到水淺的地方渡過來,抄大伙的後路。但無數斥候派了出去,卻看不到任何敵軍的動向。如果現在他便主動撤走,人前露了怯,將來河北道上手中這哨人馬根本就沒立足之地。

  「他媽的,瓦崗軍憑什麼給咱下命令!」劉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到瓦崗軍來信的事件上,怒氣沖沖地問。

  「人家不是剛剛擊殺了張須陀麼!」高士達對瓦崗信使囂張的態度也非常不滿,撇著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當家的功勞?難道他喪家犬般的李密能大過老翟去?」劉霸道至今還記得楊玄感兵敗後,李密四處找山寨求入伙的狼狽模樣,冷笑著點評。

  「瓦崗軍剛剛推了李密為主,老翟把頭把交椅讓出去了!」高士達苦笑了幾聲,回答。

  「他媽的,老翟瘋了還是傻了?」

  「人家瓦崗軍的人說,李密姓李,該做天下!」高士達連連搖頭,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綠林總瓢把子翟讓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如果換了他,乾脆給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創立的基業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麼狗屁天命,扯淡!」劉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對荒誕不經的民謠甚表懷疑,「如果真該姓李的當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們面對的,不也是個姓李的麼?

  話說完,二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雙眼瞪圓,面面相覷!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四 下)


  「流寇們的戰意不強,無論咱們先吃下哪一路,其他兩路肯定會望風而逃!」李旭想都沒想,直接回答。

  通過一個多月來的接觸,雙方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有所瞭解。在沒見面之前,楊義臣本來還懷疑李旭有擁兵自重的野心,現在卻覺得年青人只是想法比較獨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樣的年齡段也是率性而為,很少計較後果。但在官場的時間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規則,不會再輕易去觸那些誰碰上去都要頭破血流的底線。

  況且李旭在博陵等地採取的那些措施,的確也收到了穩定地方的成效。你說他借恢復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買人心也好,排斥異己也罷,其治下六郡,卻是目前河北最安寧的一塊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騷擾地方,並且很多其他郡縣的流民還拖家帶口向那裡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樣的話,楊義臣覺得自己就不用終日為了後路不保而擔憂了。

  在李旭眼裡,楊義臣也是個值得相交的前輩。雖然對方的出身和閱歷與他差異很大,並且看事情的觀點也與自己每每相左。但難得的是老將軍很有心胸,從不依仗年齡和背後的家族來壓人。

  兩個人迄今為止唯一的分歧在對待俘虜的態度上。流寇落到楊義臣手裡,下場通常只有一個。這使得剿滅趙萬海的戰鬥拖延了很長時間,很多流寇見到楊義臣的兵馬投入戰場,寧可戰死,也不願放下武器成為俘虜。

  李旭勸過楊義臣很多次,對方總是以佛馱也一手持經,一手持劍來回應。他不欣賞李旭的同情心氾濫,正如李旭不欣賞他的強硬。除此之外,兩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為彼此之間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來才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完全以武將的方式直來直去,不顧忌對方是否為偶爾的一言半語冒犯而耿耿於懷。

  「李將軍年齡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楊義臣覺得李旭的回答很對自己脾氣,笑著評價。

  「我希望一戰至少打出兩年平安來!當地百姓能過一段安穩日子,自然就不會輕易被流寇們協裹」李旭點點頭,坦然承認自己想來一場大的決戰。齊郡剿匪的經驗告訴他,只有令流寇傷筋動骨,才能徹底斷了他們對地方的窺探。僅僅擊而走之,不會讓流寇們得到教訓。張須陀調任滎陽已經快兩年了,至今齊郡周圍還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將軍當日的威名所賜。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達這次敢找上門來,顯然是被咱倆聯手剿殺趙萬海的事情逼急了。他來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羅子延在薊縣不知道安得什麼居心,早晚會對河北有所動作。咱們的時間不多,沒功夫跟流寇們窮耗!」楊義臣站起身,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歎道。

  對他而言,賊軍無論是四十萬還是二十萬,其中差別不大。有五千人足以與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視眈眈的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賁鐵騎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留下來的精銳,雖然人數僅有五千,卻從來沒打過敗仗。

  但流寇們總是在背後擎肘扯腳的行為卻非常令人頭疼。楊義臣不認為羅藝與河北道群賊有勾結,但幽州軍和河北賊雙方配合得卻一直非常默契。當年薛世雄迎戰竇建德,羅藝立刻趁機奪了半個涿郡。他率領著大隋官軍威逼幽州,趙萬海、高士達等人又在身後鬧個沒完。等官軍返身殺回河北來,高士達等人又聞風遠飆了。

  幾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楊義臣頭疼的是流寇們的逃命能力。高士達、格謙、王薄這些人都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每次他都能輕鬆地將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但流寇們撒腿向高山大澤中一逃,他立刻就沒了辦法。幾個月過後,恢復了元氣的流寇們便會出現在另一個郡縣,讓他帶兵堵截都來不及。

  這次能把趙萬海一舉成擒,全賴於博陵軍及時出擊,迎頭將趙賊堵在了半路上。楊義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軍傾巢而出的行為中,有沒有防備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順利剿滅一夥賊人,穩定自己的後路,這個結果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脅也遠比南方來得大。根據當年在齊郡追隨張須陀的經驗,他不認為來勢洶洶的高士達等人能掀起什麼大風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計策雖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們的執行能力實在令人懷疑。與楊義臣一樣,他也把盤踞在薊縣的虎賁鐵騎當作了平生勁敵。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橫刀立馬的形象幾乎貫穿了他年少時的所有夢想,如今卻要時刻準備著與當年的人生偶像一決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還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即便將手頭的四萬多兵馬全部練成雄武營那樣的精銳,他依然沒有把握自己能擋住南下的虎賁鐵騎。那是他必須面對的一個檻兒,過不了這道檻兒,他永遠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將軍。

  「唉!」想著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聲長歎。

  「隋昌(魯城)足夠結實麼?」目光相對,二人居然問到了完全類似的問題。

  旭子笑了笑,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義臣毫不客氣,向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道:「老夫翻修魯城,目標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農閒時剛剛加固過城牆。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堅能力,一時半會兒破不了城。但我覺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難對付…….」李旭略做沉吟,將博陵南部屯田點情況如實相告。

  秋收已經結束了近一個月,以那些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士子們的熱情,所有糧食肯定早就入了倉。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麼都撈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著任何名義來破壞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內的五個半郡剛剛恢復安寧,任何疏忽造成的損失,都會把百姓們重建家園的信心再次破壞掉。像

  「你想先干了王薄?」楊義臣聽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頭皺了皺,追問。

  「我想老將軍和我聯手將王薄堵在滹沱水東。他既然敢過河,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擋著,高士達很難得到王薄兵敗的消息!」李旭點點頭,非常有條理地建議。

  「然後咱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到饒陽,將高士達這王八蛋堵在蕪蔞!」楊義臣眼神明顯亮了一下,順著李旭想表達的意思推測。

  「然後咱們就甕中捉鱉,生擒了這位總瓢把子!」李旭笑著說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達一潰,楊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們再迎頭截上去,要麼他去幽州招惹羅藝,要麼乖乖地和咱們決戰!」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上)


  王薄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覺察。自從獻了那條分兵之計後,他在聯軍中的威望就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點。非但結伴同行的幾個寨主一切都唯其馬首是瞻,連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頭目們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視。

  「知世郎是個真懂兵略的,比高士達強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溝之間縱橫劫掠的流寇們交口稱讚。雖然至今他們還沒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點百姓們匆忙撤走時丟下的家當,就已經令大小嘍囉們眉開眼笑。黃梨木的胡桌、生鐵打的鍋鼎、邊緣上嵌了鉛的木鎬頭,還有那些陶土燒的壇、罐,竹篾編的筐、籃,只要能搬得動的,眾嘍囉決不捨得放手。偶爾有幸攻入一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落,嘍囉們更是歡聲雷動。為了幾頭豬、一匹驢或一床被褥,他們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伙眼窩子淺,近年來,平原、清河等地被幾家寨主反覆梳理,民間連個蒺藜刺兒都沒剩下。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動盪的平原、清河二地,幾乎每家都已經可以算得上少見的富戶。他們逃命時丟棄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經是流寇們多年未見的精緻。只是如此一來,大軍的行動速度愈發遲緩。大當家王薄曾經親自看到許多騎兵將劫掠來的傢俱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牽著韁繩徒步前進。

  在城外的收穫越多,聯軍將士對城裡的期望越深。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至今沒受過戰火焚燒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個大金礦。發財的慾望是如此之強烈,甚至燒得眾寨主們看不見眼前那高達兩丈七尺的城牆。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氣和攻城者一樣高昂。對顛沛流離生活有過切膚之痛的隋昌百姓決不肯讓自己一年起早貪黑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收穫物輕易地被流寇們搶走。他們幾乎不用縣尉動員,就成群結隊地走上城牆與郡兵們一道作戰。要麼血戰求生,要麼眼睜睜地看著土匪進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搶走一家大小賴以過冬的食物,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是男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連續攻城數日沒有結果後,與王薄手頭實力相差無己的孫宣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建議大伙暫時放棄隋昌,轉而攻擊泒水對岸的新樂和義封,那兩個縣城距離隋昌都沒多遠,城周圍也有很多去年才新開闢出來的屯田點兒。即便大伙依舊無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搶到不少輜重。

  「我隔著河看過新樂城,遠不及隋昌城修得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點兒不少,城裡應該一樣富庶!」對著一干想發財想紅了眼的寨主們,孫宣雅低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幾天已經損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繼續攻城得不償失!」

  「不行!」沒等眾人考慮,王薄便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孫宣雅的建議,「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過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騎兵居多,過了泒水,咱們和他之間就沒了阻隔。一旦他領兵撲上來,大伙逃都來不及!」

  「撲過來咱們就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反正咱們這次北上為的就是跟他拚命的。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長了三頭六臂!」棗林寨大當家劉春生出道時間短,骨子裡還多少帶著些血性。他看不慣王薄這種畏手畏腳的做事風格,跳出來大聲反駁。

  「劉當家以為自己是匹千里駒嘍?」王薄滿臉冷笑,說出的話也咄咄逼人。「張金稱大當家的結果你知道不?二十萬的兵馬,一個照面就全丟光了。到了現在還沒緩過元氣來!你棗林寨的兵馬雖然多,還能比張當家當日強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還提議高大當家分兵?咱們兵多時尚打不過人家,分了豈不更危險?!」劉春生被王薄噎得臉色發紫,梗著脖子質問。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笑,撇著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為了打草谷。將博陵軍調動過來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裡,他清楚地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其之所以不過泒水,是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決不是什麼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為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伙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復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遠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他們隨便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囉們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著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後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後,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裡邊人撐不住了,大伙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故錘,親自擂響戰鼓。

  「咕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眾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著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為伍。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為東征嘎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裡的幫閒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注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地向陷阱裡跳。他造反了,帶著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為科考得中,而是因為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盪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為始作俑者,他王薄卻只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比人高出一頭。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馱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只想藉著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自己的威望,藉著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裡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顛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劃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著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闢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後,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囉為精兵,有了輜重後,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惶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為之變色!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中)
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出來的戰鼓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剎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為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這路兵馬中,他絕不准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自己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們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記了繼續向雲梯上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地瞪圓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著鼓聲而來。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為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湧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咕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著地面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便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是從何而來,自己佈置在泒水岸邊那麼多斥候,為什麼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臨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湧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兒,不是水,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攏,整隊迎戰!」王薄顧不得再考慮敵人的來源,從親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搖動。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牆附近的嘍囉兵們丟下雲梯,「果斷」回撤。雲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護,被守軍連同腳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塊、還有歡呼聲一同從城頭砸下來,砸得流寇們膽戰心驚。他們不顧躺在城牆根呻吟掙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個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兩萬長白軍,其餘各家山寨的嘍囉兵們根本看不懂複雜的旗令。危機關頭,他們只曉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們只認識自己山寨的大當家,他們本能地向自己的大當家尋求幫助。

    而各位大當家在此時和他們麾下的嘍囉兵們一樣六神無主。官軍居然不去打高士達所率領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們這些騷擾者?為什麼?其中道理實在令人想不通。但現在他們已經沒更多的時間去想,官軍推進的速度雖然不算快,節奏卻非常穩定,剛才大伙還只能看見槊鋒反射回來的寒光,轉眼間卻已經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桿。

    長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戰甲的騎兵擎著,踏著鼓點緩緩逼來。兩里、裡半、一里,就在此刻,終於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邊,用最後的一點力量向他報告:「大當家,敵襲,敵襲,從新樂來……」話未說完,含恨而逝。

    唯一對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敵軍渡河方位,新樂在泒水北岸,距離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對方是今天渡河的話,能趕到隋昌城下的人數不會太多,並且全是騎兵。「靠在我的軍陣側面,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扯著嗓子,王薄向已經準備撤離戰場的幾位小寨主大聲勸告。「靠過來,靠過來,他們人不多!擊退他們,只有擊退他們咱才能平安撤離!」王薄麾下的幾個心腹將領順著大當家的意思叫嚷,聲音裡卻沒有半點自信。

    「列--陣!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聲吶喊之後,王薄立刻放棄了對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於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為謀,指望他們幫忙不如指望自己。

    長白軍中的盾牌手迎著敵軍到來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陣前二十步豎起一道盾牆。用百姓家門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疊成木牆也參差不齊。王薄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再度下達作戰指令,「長槍手,向前十步,盾牌後列拒馬陣!」

    大約三千多手持白蠟桿長矛的士兵跑到了盾牆後,兩丈四尺多長的白蠟桿一端戳入地面,綁著利刃的另一端透過盾牌的間隙斜著探向前方,將盾牆變成一道堅實的刺蝟大陣。

    弓箭手跑到了長槍手身後,為數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後。然後是僅有一把單刀的輕甲步兵,手持短劍的督戰隊。還有千餘騎兵,簌擁著王薄站立於方陣最後方。

    敵軍雖然來得都是騎兵,卻並未打算偷襲。無論王薄這邊如何動作,他們依舊保持著原來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彷彿既沒看到嚴陣以待的長白軍,也沒看到亂哄哄像沒頭蒼蠅一般的其他流寇。這種有我無敵的態度令人感覺很難受,也非常之屈辱。幾股規模不大的山賊們停止了觀望,試探著在長白軍的兩翼組成方陣。孫宣雅、劉春生二人也各自帶著本部嘍囉接在了陣地的最邊緣,試圖尋找機會偷襲敵人的側翼。

    官軍人數不多,隨著煙塵的臨近,眾豪傑們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來人!」劉春生開始撇嘴。他曾經與前來剿匪的郡兵交過手,五千騎兵,頂多能擊敗兩萬左右的義軍。今天在隋昌城下的義軍有四萬餘,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對手。

    「應該是李仲堅麾下的博陵軍!」與劉春生這愣頭青不同,敵人距離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驚。以前與他作戰的郡兵,包括張須陀麾下的齊郡精銳身上也沒有如此重的殺氣。那是百戰精銳才能露出的蕭殺,自從大隋三十萬府兵喪身遼東後,這股殺氣已經多年不見,誰也沒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現猙獰。

    與殺氣極不相稱的是眼前這支隊伍行動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沉靜。你可以看到馬蹄濺起的滾滾煙塵,你可以看到槊鋒上越來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戰馬身上黑色的鐵甲。但你聽不到士兵們理應發出來的喧囂。他們都緊閉著嘴巴,胯下的戰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樣沉默。與馬蹄擊打地面的隆隆聲、鐵甲相撞的鏗鏘聲相比,這種沉默更令人壓抑。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人的心頭,讓人無法直腰,無法用力,甚至無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嘍囉並們受不了戰場上越來越壓抑的氛圍,開始向遠在三百步外的官軍挑戰。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兵器,罵著花樣百出的髒話,甚至脫下褲子,向敵軍露出髒兮兮的屁股。讓大伙難堪的是,對方不像他們互相火並時那樣,立刻進行報復。官軍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推進速度,慢慢前行。沒有人搭腔,鼓聲的節奏也沒有因為嘍囉們的叫嚷聲而做出絲毫改變。

    「吹角,吹角!把他們的氣勢壓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繼續由著官軍耀武揚威的話,自己今天必敗無疑,立刻做出了最恰當的決定。「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猛然從軍陣中響起,穿雲裂帛。嘍囉兵們身上的血液立刻變得炙熱,彷彿有一把火在心中燒。敵人很強大,那又能怎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從王薄的兩翼射出,射向兩百五十步以外的官軍。這個距離很難射準,即便射中了目標,也無法穿透對方身上的鐵甲。官軍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推進到兩百步距離,才緩緩收住了腳步。

    自始至終,他們沒還一箭。個別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帶著白羽繼續跨在馬上。嘍囉兵們又羞又怒,跳著腳大罵。官軍卻依舊不理不睬,從容不迫地將陣型拉展,橫向的戰馬與戰馬之間隔開五步左右的距離。

    「弩手,預備---!」王薄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騎兵抒展之後便會發動衝擊,他麾下的弩手們必須在戰馬進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範圍內,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後的遠程打擊便由弓箭手來進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間,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對方的戰馬卻沒有立刻前進,隨著一聲號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騎兵同時做了兩個動作,下拉麵甲,將長槊在戰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連綿的鼓聲突然一滯,然後如冰河開裂,峭壁倒崩,激揚的號角聲猛然響了起來,穿透煙塵,撕裂烏雲,從頭頂扯下萬道陽光。

    萬道陽光之下,那伙官軍動了。重甲騎兵向正前方衝擊,從重甲騎兵身後,又分出兩隊輕騎,每隊兩千人左右,旋風般捲向流寇的兩翼。「弩手,攔射!」王薄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千餘支弩箭飛出本陣,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離目標,跌落塵埃。

    人馬皆披鐵甲,做勢欲撲重騎兵居然只向前撲了丈許,便立刻剎住了腳步。他們的攻擊只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掩護那四千輕騎。那些輕騎兵才是真正的殺招,王薄意識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經把攻擊力最強的弩箭射飛。「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攔住那些輕騎!」王薄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被大風扯破了的窗紗,看到羽箭如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卻無一命中。

    來不及了,只有輕甲護身的騎兵們斜插過百步距離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勞地追著他們的身影攢射,羽箭卻只能追著戰馬留下的煙塵飛。他們快速拉近與嘍囉們之間距離,在對方沒來得及逃走之前刺進倉猝組成,號令都無法統一的兩翼。然後像兩把鐮刀一般割了進去,將大小嘍囉們砍莊稼一樣割倒。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長白軍,變陣,變圓陣!」王薄的喊聲已經帶上的哭腔。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兩翼那些傢伙的戰鬥力,更沒有人比他瞭解那些人崩潰後的危險性。如果那些傢伙先前不留下來,長白軍的側面即便收到突然襲擊,也很容易彌補起缺口。但萬一那些盟友從側面衝進他的本陣,無須官軍再攻,光是亂跑亂撞的盟友,便可以將長白軍衝垮。

    老天總是不公平,王薄越擔心什麼,局勢越朝哪個方向發展。衝入兩翼的官軍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個暗紅色的弧,丟下一地屍體和四散奔逃的嘍囉兵,將身側的其他嘍囉兵像趕羊一樣趕著,快速向中軍擠壓。

    先前還向對方挑釁的大小嘍囉們瞬間便失了方寸,他們羨慕那些被騎兵拋棄在陣外的同夥,卻找不到逃離戰場的機會。他們互相推搡著,期望同伴可以阻擋住惡鬼一樣踩過來的戰馬,卻被其他同伴推出來,送到官軍的橫刀下。

    橫刀只是一閃,便將一顆人頭掃飛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曲面,彷彿有生命般,緩緩跌落,慢慢散開。將恐怖灑入每一雙眼睛,告訴他們對手和自己的戰鬥力不在一個層面上,縱使抵抗也是徒勞。

    騎兵們不做任何停頓,手中的橫刀舞得如閃電般,刀刀收割著生命。他們不刻意去區分對手職位的高低,也沒有收集死屍上人頭的習慣。他們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無論擋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漢還是老弱病殘。沒有憐憫,毫不猶豫!

    如沸湯潑雪,義軍的兩翼在數息之間便宣告潰散。自認為無所畏懼的劉春生不見了蹤影,義薄雲天的孫宣雅大當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救助的嘍囉兵們,按照官軍事先預設好的方向,爭先恐後地闖入長白軍的本陣。

    「拉住他們,攔住他們。放箭,放箭,無差別射殺!」王薄紅了眼睛,大聲命令。

    此令下後,他永遠不可能再收買到河北綠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連今天都活不過去。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下)


  本來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們隨著陣型的變化很快被擠壓成弧形隊列,他們手中的木弓不斷開合,將數以萬計的白羽向陣外射去。無需瞄準,無需分辯敵我,這種漫射的戰術目的便是防止亂軍衝擊本陣,因此所有身處陣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敵人。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三波羽箭過後,依然活著的潰卒們便硬生生剎住了腳步。他們瞪大的雙眼,無法接受數息之前的盟友已經變為仇敵的現實,但顫動的雙腿憑著本能轉變了方向。或是掉頭衝向官軍,或是轉身溜向長白軍本陣的側後。

  哀嚎聲和叫罵聲在瞬間沉寂後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殺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們這些缺德傢伙!」「大哥--」「兄弟---」

  戰術雖然殘忍,但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沒頭沒腦亂竄的嘍囉兵們成功地阻擋了輕騎兵們的推進腳步。他們的戰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葉葉風暴中的尋找海岸的小舟。他們以橫刀為槳,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紅浪,但已經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嘍囉兵們太多了,被砍倒一層又逃過來一層。

  因為沒有人進行組織,失去逃命機會的潰卒並不懂得拚死一博。他們在橫刀下翻滾掙扎,在戰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們或被騎兵們砍翻,或者被來自長白軍的亂箭射倒。

  地獄般的慘景沒贏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戰場上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多年與官軍作戰得出來的經驗告訴他,此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對方速度優勢已失,沒有速度的輕甲騎兵戰鬥力與普通步卒相差無己。「貼上去,長槍手貼上去!」王薄像瘋子一樣用力揮舞著戰旗。他還沒有敗,他還有機會創造奇跡。

  在倉猝中成型的圓陣猛地向外張開,就像一朵已經沉寂了數百年的曇花,一瞬間怒放。白蠟為桿,黑鐵為鋒的長矛向四下擴散,將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飛,將人世間最濃烈的顏色灑在藍色的天和黃色的大地之間。哪怕綻放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但他們綻放了,揮灑了,無所遺憾,無怨無悔…….

  手持單刀的輕甲步卒沿著長槍手開出的血路衝殺向前,推倒擋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撲官軍輕騎。他們的訓練程度與對方相差甚大,幾乎一招之間便分出生死。但第一個倒下,第二個衝上去,第二個倒下,第三個和第四個毫不猶豫,直到把馬背上的騎手累垮,直到把敵人從戰馬上扯下來,一同變為屍體一同混為塵埃。

  博陵輕騎第一次遇到這樣強悍的對手,一時間居然被逼得不斷後退。「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張江和呂欽大聲命令,約束著本部兵馬放棄與敵方糾纏,到遠方重新整隊。但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太混亂了,官軍包裹著嘍囉,嘍囉們包裹著官軍,你擋了我的路,我絆了你的腳,根本不可能輕易分開。

  「擂鼓,擂鼓催戰!」王薄大聲命令。戰場上,嘍囉們幾乎是以三到四個換對方一條命,但按照這個比例互換下去,他的長白軍完全可以拼垮對方。只要逃在戰場外圍的劉春生和孫宣雅等人反應過來,稍稍幫一點忙,今天的勝利將屬於義軍。

  「咕嚕嚕………」瘋狂的戰鼓聲從王薄的中軍響起。伴著鼓點,圓陣擴張得更快,更急,如投石擊開的水波,連綿,柔軟,卻很難阻擋。

  「隆隆、隆隆、隆隆…….」官軍中也有鼓聲響了起來,短促、激越,先如猛獸撲擊前的咆哮,進而像山洪突然決堤。聞此鼓聲,正在指揮著長白軍擴大戰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般楞了楞,然後仰面朝天,厲聲大叫,「騎兵,出擊,正前方,出擊---」

  「出擊,攔住他們。出擊--」傳令兵沒有餘暇再四處跑動,直接在軍陣中以最大的力氣狂喊。禍事來了,他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在兩次倉猝的變陣過程中,長白軍的防禦陣型已經鬆懈,而敵軍的具裝甲騎正在一旁虎視眈眈。

  他們先前沉靜如山嶽,此刻卻如淺龍出淵。迅捷,靈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殺向王薄的中軍,試圖一劍封喉。

  無須王薄命令,反應過來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轉身,盡最大可能,將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這才是敵軍的真正殺招,先前的側翼突破,趨潰卒衝陣,不過是敵軍主將玩的一個花樣。此人太狡猾了,簡直比狐狸還奸詐,比毒蛇還陰狠。長白軍大當家王薄已經識破了他的計謀,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經可以決定生死。

  倉猝射來的羽箭根本無法給予人馬皆披重鎧的鐵騎以重創。大部分羽箭錯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標,極少幾支命中,但力道卻明顯不足,被生皮和薄鐵編就的甲葉輕輕鬆鬆地擋在了身體之外。即便受傷,具裝甲騎也不敢主動放慢速度腳步。連人帶馬的重量已經超過千斤,一旦被身後的同伴撞上,結果肯定是彼此都屍骨無存。

  「端槊--」李旭吼聲穿透面甲,傳進幾個親兵的耳朵。緊跟在他身邊,唯一手中沒有長兵器的周大牛舉起號角,奮力猛吹,「嘟--嘟--嗚嗚嗚嗚嗚嗚」死亡之聲噴湧而出。他興奮得渾身戰慄,沒有被面甲掩蓋的面孔被熱血漲得通紅。很多年了,他終於又找到了這種酣暢的感覺,令人如飲醇酒,只求一醉。

  醉臥沙場是多少馬背上謀求功名者的夢想。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卻如盛開的春花一樣絢麗壯烈。生也罷,死也罷,夢也罷,醒也罷,這一瞬便是一生,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夠精彩!

  踏著角聲,騎兵們將千餘支長槊端成了三道橫線。他們穿過利箭之幕,以堅定而沉穩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帶起滾滾煙塵,向怒龍般撲進了王薄的中軍。

  倉猝轉換目標的弓箭手們只來得及射出兩矢,倉猝轉身的長矛手們還來不及為矛尾找到支撐,倉猝迎戰的長白軍輕騎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護身的流寇輕騎被三尺槊鋒毫不費力的刺穿,整個人從馬鞍上被挑飛起來,於半空中灑下一股股熱血。

  沒有慘叫聲,沒有呻吟聲,甚至也聽不見失去主人的戰馬所發出的哀鳴。所有聲音在一瞬間被沉重的馬蹄聲和鎧甲鏗鏘聲吞沒,天地間彷彿失去了顏色,只剩簡單冰冷的黑與白。黑色的鐵甲、白色的槊鋒、黑色的身體、黑色的戰馬,還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匯流成河……

  王薄從沒見過如此犀利的攻擊,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實。數息之間,他沒有發佈任何應對命令,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看著麾下的嘍囉們前仆後繼地倒於對方馬蹄下。他像一個剛剛上戰場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時發抖。他像一個已經脫離了軀殼的靈魂,望著層層疊疊的屍體,無喜無悲,無哀無樂。突然,他的靈魂又回到了身體裡,嗓子眼發甜,一股滾燙鹹腥的東西只沖腦門。「全撲上去,跟他們拼了!」他噴出一口血,喊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淚眼朦朧中,他看見自己積攢了近兩年的班底衝向了戰場正面那千餘鐵騎。沒有隊型,也沒有次序,他們重重疊疊,就像撲向岩石的海浪。他們毫不猶豫,就像撲向野火的飛蛾。在抹乾淚眼的同時,王薄幾乎看見了袍澤們的魂魄,星星點點,就像夏末的螢火蟲般盤旋著從戰場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純淨的那片藍,永遠不再有飢餓,不再有恐懼。

  王薄猛地加緊坐騎,直衝向前。他的弟兄們在被人肆意屠殺,他不能放棄這些同伴而獨活。

  擋於坐騎前的阻力卻驟然加大,經歷了短暫的奮勇之後,長白軍的大小嘍囉們馬上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認清了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那些被鋼鐵包裹著的「猛獸」不是他們所能阻擋,雖然對方只有千餘騎,但每一騎都足以當千。

  千個一千即為百萬,那是百萬武裝到牙齒的雄師,而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想發點小財,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平頭百姓。輸給對方沒什麼丟臉的,承認戰敗以也算不上可恥,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們轉身、棄械,當著自家主帥的面狼狽而逃。

  「站住,站住,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王薄大聲叫嚷,揮刀砍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潰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戰敗,但無法忍受這樣的慘敗。對方總計只有五千餘人,對方的人數不到己方參戰人數的八分之一。就在數息之前,他分明還佔據著戰場的主動。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地敗了,從顛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彈開的功夫。

  有幾個嘍囉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們追過來了!」嘍囉們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必須逃,被那些鐵甲「猛獸」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當家事後怪罪,也好過被「猛獸」踏上,落得死無全屍。

  「督戰!督戰!」王薄接連砍翻了幾個無視其威嚴的潰兵後,祭起了最後的殺招。督戰隊完全由他的心腹組成,裝備為整個軍中最精。慘叫聲立刻在人流中再次響起,身披紅羅綿背襠的督戰隊在自己人中間大開殺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腳步的嘍囉們都受到的同樣的對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級。

  「啊!」潰卒們發出大聲慘叫,轉過頭,互相推搡著遠離向自己揮刀的屠夫。他們不小心擋住了疾馳而來的鐵騎,被長槊刺穿,身體在槊桿上哭喊掙扎。他們瞪大驚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著死亡洪流一點點向自己推進,既不敢迎戰,也不敢再逃,胡亂揮舞著胳膊放聲大哭。

  為了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鐵騎衝入敵陣之後,開始按預定的序列分散。他們以十幾個人為一小隊,在長白軍的隊伍中往來盤旋。每一支隊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見血。王薄通過血腥手段組織起來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長白軍已經混亂的軍陣很快被鐵騎們分割成一塊塊放在砧板上的肉,隨之都有被剁碎成餡的危險。

  失去了來自中軍的指點和監督,先前與輕騎們纏鬥的嘍囉們也紛紛放棄了自己的對手,轉身加入逃兵行列。整個圓陣支離破碎,任孫吳重生也不可能將其粘合。擺脫了對手死纏濫打的輕騎兵在張江和呂欽等人的組織下快速整理隊形。他們沒有去為在敵人中軍往來衝突的同伴錦上添花,而是繞了兩個半弧型,圍殺那些戰場邊緣的旁觀者,不給他們恢復勇氣和信心的機會。

  長白軍抵擋不住騎兵們如水瀉地般的攻擊,節節敗退。已經殺紅了眼的王薄帶著親兵和督戰隊不斷組織起新的防線,每一次都無可奈何地看著防線像河灘上的沙堡一樣崩潰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鎧甲和胯下的坐騎也被血染成了赤紅色。那些血沒有一滴是敵人的,全部來源於他自己和自家嘍囉。曾經有一瞬間,他試圖帶著親衛和督戰隊進行一次反衝鋒,不為扭轉戰果,只為吐一口惡氣。但這個過於「美好」的願望很快被現實砸了個粉碎,官軍只出動了兩百騎兵,就衝散了他組織的反攻。如果不是親兵奮力營救,王薄甚至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大當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頭目跑到王薄身邊,大聲勸告。他不是第一個向王薄諫言撤退的人,其他幾個都被王薄當場砍殺了。但這次,王薄卻猶豫了一下,將刀鋒指向了不遠處的鐵騎。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來給大伙斷後!」曾經豪情萬丈的王大當家笑了笑,低聲命令。

  「大當家先走。大當家將來給大伙報仇!」彷彿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幾個親衛齊聲苦勸。

  「報仇?」王薄彷彿聽見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裂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道死。咱們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嗚咽,進而泣不成聲。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別人的差距只是命運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姓李的能力、才華都是他的百倍,遇到這種對手,他的後半生已經注定黯淡無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經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寧願死,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馬前,勝過混混噩噩地渡過後半生。

  「好,咱們一起死!」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慘笑,拎著刀,站在了王薄身邊。臨近的數百嘍囉看見王薄停下了坐騎,也狂笑著,快速向他靠攏。

  他們都是當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鄉,經歷了數年的掙扎,如今終於可以走向結局。他們的路也許走歪了,但當年起兵的動機,卻決沒有錯。

  他們不是野草,不該被人割去添溝渠。他們曾經試圖建立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國度,但最終除了製造災難外,卻一事無成。

  大伙已經都倦了,像王薄一樣疲憊。姓李的在博陵幹得不錯,如果他是上天派來那個結束亂世的人,大伙寧願用生命為這一切做個見證。

  「長白山下好兒郎.,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淚,低聲唱道。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親兵和督戰隊低聲而和。他們還記得當年那個知世郎王薄,那個為了大伙提刀,而不是踏著大伙肩膀謀求各人功業的王大當家。

  聽著這首自己親自撰寫,親自譜曲的戰歌,王薄的心頭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畏懼,也無所畏懼。這麼多年,無數袍澤已經死了,自己馬上就要跟他們去團聚。

  忽然,他覺得自己脖頸一痛,整個人軟倒在馬鞍上。

  「大當家,活著才能有機會!」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趴在王薄耳邊說了一句,然後撥轉王薄的馬頭,一刀捅進了戰馬的屁股。

  「大當家給我們報仇!」身穿紅羅綿背襠的親兵和督戰嘍囉們,跟在子房身後,一道撲向了具裝鐵騎。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天地間剎那彷彿響起了隱隱的歌,縈縈,繞繞。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六 上)


  主動留下來斷後的數百名長白軍嘍囉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數雖然遠沒有先前眾,在局部戰場煥發出來的戰鬥力卻強悍異常。有伙列隊穿插的鐵騎剛剛撲到近前,便被嘍囉們以血肉之軀硬生生擋住。

  「以命換命!」被喚做子房的小頭目大叫,率先撲向了最前方一匹戰馬。巨大的衝擊力將其整個人都撞飛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處同時有熱血噴濺。在落地那一瞬間,他長出了一口氣,彷彿已經完成了什麼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換命!」嘍囉們瘋狂叫嚷著,學著子房的模樣前仆後繼。人的身軀在高速馳來的戰馬前顯得那樣單薄,他們或被長槊挑開,或被戰馬踏翻,一瞬間,竟有五十幾人當場陣亡。

  「以命換命……」後繼者悲嚎,繼續撲向速度已經變慢的馬蹄。又付出了十餘條生命為代價後,終於有名嘍囉靠近了馬腹。他毫不猶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戰馬肋下切出一條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霉的畜生發出一聲悲鳴,四蹄軟倒。沉重的馬身壓中了殺死那名如願以償的小嘍囉,將其壓得筋斷骨折。

  馬背上的騎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被慣性摔出了十幾步遠。鎧甲與泥土的撞擊聲令人心裡發虛。沒等同伴前來救援,數名嘍囉兵一擁而上,刀棍齊飛,居然隔著一層重甲將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餅。

  附近的求死者見樣學樣,爭先恐後地衝向戰馬。剁馬腿的剁馬腿,扯馬鐙的扯馬等,一時間,竟以八九倍的代價,將十名重騎兵硬生生換了個乾淨。

  「提刀向前蕩吆!」無向遼東浪死歌唱在河間人口中,竟然有了幾分燕趙古韻的味道。殺紅了眼的死士們拎著帶血的刀,又擋在另一夥具裝甲騎的必經之路上。重甲騎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條長長的血豁口,豁口盡處,失去速度的騎兵們卻被十倍於己的死士圍住,手忙腳亂。

  「跟我上,踩死他們!」距離戰團最近的王須拔氣得兩眼冒火,用力一磕著馬鐙,帶領身邊的百餘名鐵騎向長白軍死士衝去。剛才被硬扯下戰馬那一夥具裝甲騎都隸屬於他的麾下,成為官軍沒多久的王須拔身上依舊帶著大當家的驃悍,決不允許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敵人砍殺。

  「諾!」跟在其身後的幾名親兵答應一聲,便欲拉轉戰馬。就在此時,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地在王須拔等人耳邊響了起來:「王將軍,請保持隊形,不得破壞攻擊序列!」。

  「老子…!」王須拔瞪圓了眼睛,把「願意」兩個字硬生生吞回肚內。「聽方長史的,跟上,保持隊形,繼續踏陣!」他鐵青著臉,將上一道亂命收回。然後掄槊為棍,將戰馬前幾名躲避不及的長白軍潰卒砸得血肉橫飛。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時血勇。完整的陣型和流暢的攻擊次序能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而毫無章法的硬拚和膠著,非但會降低本軍的攻擊效果,而且還容易給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在王須拔進入博陵軍的頭一個月,他幾乎整日學的便是上述東西。為了讓他們這些綠林出身的將領更迅速地融入,李旭還特地給每名校尉以上的將領配備了一名隨軍長史。那些有著長史頭銜的幕僚都是春天時剛剛通過考試的書生,紙上談起兵來頭頭是道。諸如《孫子兵法》、《太公韜略》、《司馬法》之類的兵書個個倒背如流,每次都氣得王須拔想要對他們拔刀。

  但王須拔不敢不聽從隨軍長史的建議。冠軍大將軍對屬下寬厚,軍規卻定得非常嚴格。如果將領在戰場上心智不清而隋軍長史不提醒,事後長史要受到嚴懲。如果長史提醒後將領不肯聽從,倘若影響了戰鬥結局,將領會被從重處罰,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給王須拔提諫言的是本部隨軍長史方延年,一個窩在民間多年,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書獃子」。稱對方為書獃子,是因為王須拔不服氣此人動不動就拿軍規和兵法來壓人。實際上,王須拔對上頭給自己委派下來的這位隨軍長史依賴得狠。正是這位書獃子長史,避免了他因為不識字而在人前丟醜,也正是這位書獃子長史,讓他漸漸明白了正規兵馬和流寇在作戰方式上的巨大差別。

  帶著本部士卒,王須拔與前來拚命的長白軍死士擦肩而過。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戰馬,只能重新尋找拚命的目標。而具裝甲騎們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線,居然再沒有人肯停下來跟他們以命相博。

  死士們迷茫了,眼睜睜地看著一小隊又一小隊騎兵在自己面前跑過,於四散奔逃的袍澤中間趟開條條血路。他們身上不乏勇氣,卻找不到繼續將勇氣轉變成戰果的機會。就在這時,要命的號角又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龍吟虎嘯。緊接著,百餘名完成既定作戰任務的輕騎快速向拚命者眼前兜轉,迅疾如風。

  「衝上去,殺一個夠本兒!」有人舉刀高呼,帶領著大伙去攔截輕騎兵。對戰爭的理解還停留在江湖博殺上的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官軍的攻擊方式又變了,先前是分成數十隊分割義軍的隊列,如今卻再度集結起來,重點照顧戰場上個別不肯放棄的頑抗者。

  轉眼間,輕騎兵排成一條直線,快速從長白死士身邊跑過。跑,毫不停留地跑。不與死士們做任何接觸。一邊跑,他們一邊收起橫刀,從馬鞍後抽出角弓,將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聚集成團的頑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沒有盾牌護身,鎧甲也不夠厚實的他們沒想到對方還有專門用來攻擊密集陣型的戰術,短時間內也找不到合適的應對之方,只能背靠著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射翻。而敵軍的羽箭連綿不絕,一波緊跟著一波。幾隊輕騎過後,最後的頑抗者不甘心地栽倒於血泊之中。

  已經穿透敵陣,再次帶隊從另一個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須拔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裡,心中的震驚無以名狀。他本以為自己這次兜轉回來,能有機會向方長史證明只有無所畏懼者才能擊敗無所畏懼者,卻沒想到在博陵軍精確流暢的攻擊面前,少數幾個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慶幸自己在年初選擇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撐,如果當時拒絕了招安的話,他明白自己的結局將躺在腳下那些長白軍死士一樣,悲壯歸悲壯,除了悲壯之外什麼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萬人啊,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王須拔自問如果當年自己麾下的大燕軍與這些人交手,頂多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騎在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便將這四萬義軍踏了個土崩瓦解。眼下戰場上除了零星的幾小撮人還在垂死掙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還在直立的義軍戰旗!

  他訕訕地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側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動了動,想說句道歉的話,卻實在拉不下臉來。方延年好像與王須拔心有靈犀,伸手推開面甲,給了王將軍一個客氣的微笑。

  「注意身邊!」王須拔長槊連刺,將一名從屍體堆上躍起來試圖偷襲方延年的嘍囉兵挑飛上半空。這個他終於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輕輕哼了幾聲,牛鈴大眼笑成了一雙月牙。

  長白軍最後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嘍囉都開始潰逃,把背送給博陵精騎,任憑對方刀砍槊挑。「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次命令將士們改變戰術,聽到命令的具裝甲騎開始減速,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緩緩向中軍靠攏。已經完成了射殺戰場內抵抗者的輕騎兵們則將隊伍迅速拉成了數條單縱長隊,向牧羊人手中的長鞭一樣,由遠及近,將四散逃跑的嘍囉兵們向鐵騎的正前方驅趕。

  見到大勢不妙,一些聰明的嘍囉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雙手抱頭。輕騎兵們風一般便從他們身邊跳過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嚇破了膽子的傢伙依舊撒腿向遠處逃,騎兵們從背後衝過去,橫刀藉著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後抽開了條尺許長的口子!

  血帶著熱氣噴向半空,逃命者居然絲毫感覺不到痛。他們依舊向前跑動,速度一點點變慢,隨著血液的流盡,身體一歪,軟軟地趴在了泥地中,永遠也爬不起來。

  「降者免死!」輕騎兵們持刀高呼,如蒼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裝甲騎們排成雙列橫陣,緩緩向前推移。如林長槊前,瑟瑟發抖的嘍囉兵們一群接一群跪下,個個如待宰的羔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六 中)


  當最後的勇氣喪失殆盡後,人的尊嚴也蕩然無存。「饒命啊,軍爺!」戰敗者們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頭如倒蒜,鼻涕、眼淚混著血漿泥巴糊了滿臉,看上去異常懦弱。

  但從城中衝出來的郡兵和民壯卻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羔羊們還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們的刀頭上染滿守城將士的血,他們的嚎叫聲令整座城市戰慄。他們這些天來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滅餘燼記錄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數十個屯田點被毀,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拆,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殺,這筆帳豈能輕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們在屯田大使的組織下,一鏟泥土一把汗搭建起來的。經歷了多年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寧的希望,而流寇們卻將這些希望全毀了,這種罪行豈可饒恕?

  無須動員,城門剛開,整個城市的壯年男丁都主動跑出來幫忙。他們七手八腳,用髒兮兮的繩索將投降者挨個綁起來,紮成長串。而那些沒有力氣幫忙的老弱則從戰場中撿起棍棒、樹枝,衝著俘虜們劈頭蓋臉的亂打!

  「叫你搶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門板…….」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邊打邊數落,「殺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

  「喪盡天良的,連門板都偷,你們還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處蔓延,百姓們越想越氣,個個兩眼通紅。

  「饒命啊,大爺!我也是被抓來的!」俘虜們又羞又怕,抱著腦袋哭喊求饒。百姓們卻不肯輕易原諒這些破壞者,把一夥人打倒再地,又拎著棍子走向下一夥。專撿其中衣甲乾淨,身材越結實者下狠手。

  衣甲越齊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會冤枉。狼和羊轉換就在一瞬之間,先前是流寇們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軍在背後撐腰,百姓們自然也不會輕易罷手。

  聽著四野裡嘈雜的哭喊聲,王須拔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些嘍囉們在隋昌城外做過的事情,當年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做過。其時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卻霍然發現所謂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讀書人對此嗤之以鼻,尋常百姓也壓根兒不相信。他們需要的是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有人憑著一己好惡去隨便破壞。他們屈於淫威,可能當時對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會被其像對待落水瘋狗一樣痛打……

  「殺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當土匪!」

  「造孽啊,誰祖上缺了大德…….」聽著一句句痛罵聲,王須拔感覺那些棍子統統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銘心,羞得無地自容。「如果我不是當初決斷得早……」他將槊桿緊緊地握住,十指關節漸漸發白,他感覺頭頂的陽光亮得扎眼,周圍的血腥味濃得幾乎令自己喘不過氣…….

  「王將軍,大帥命你帶領本部騎兵留下幫助劉縣令彈壓俘虜,打掃戰場。等咱們的步卒趕到後,再一同前往蕪蔞匯合!」傳令兵的聲音在耳邊猛然炸起,將王須拔的心思由夢魘拉回現實。

  「唉!末將遵命!」王須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張張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令箭。按既定計劃,騎兵們會在擊潰敵人主力後,會尾隨潰軍進行追剿。楊義臣老將軍帶著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王須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顧自己,揣好令箭後,向中軍透過感激的一瞥。他看見大將軍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正微笑著向自己點頭!

  「末將遵命!」王須拔也將手中長槊舉了起來,大聲回應。平素李旭的話不多,但每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人舒坦無比。

  「大將軍相信我,我已經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訴自己。然後在方延年的協助下,率領本部三百鐵騎脫離大隊,在戰場中央結陣備戰。「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周圍叫罵聲依舊,聽在人耳朵裡不再尷尬,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等安定下來,我也回淶水河邊養幾頭豬。」一邊警覺地監視者戰敗者的動靜,王須拔一邊幻想。作為對他這個級別的武將酬勞,博陵軍在淶水邊給王須拔分了一百二十畝水澆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幾個僱傭佃戶清理,明年開春後便可以播種。一百二十畝良田的產量,除了家裡幾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夠的餘糧養些牲口。讓整個日子都好起來,讓家裡的女人每天臉上掛滿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近在咫尺,無論誰想破壞,王須拔都要跟他拔刀。想著這些,他覺得有股暖流融融於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變得分為絢麗。

  直到太陽落山,郭絢和趙子銘二人才分兵率領著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為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復地方秩序!」繃著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夫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夥兒吃飽了肚子後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為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群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群上不得檯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裡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眾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著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麼?」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群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著臉匯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怎麼著都念著感情!」他盡量選擇詞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著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刮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佔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才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著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為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為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著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著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桿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伙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六 下)
以近四萬全副武裝的官軍來對付一萬六千雙手被捆的俘虜簡直是大材小用。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將士們便完成了任務。除了幾個發覺大難臨頭的悍匪試圖跳河逃走,卻被早有準備的弩手射殺在點滿了火把的河岸邊外,整個屠戮過程波瀾不驚。

    做完了這一切,軍司馬趙子銘命令將士們連夜拔營,將被血染紅的泒水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泒水滔滔,倒映著漸漸遠去的火把,黑夜裡,彷彿無數靈魂在波尖上跳動。老天彷彿也無法忍受這種暴行,很快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將河中的血色沖淡,卻無法沖刷乾淨人眼中的那抹殷紅。

    「這讓我怎麼跟大將軍交代!」無力阻止殺俘暴行的王須拔一邊冒雨趕路,一邊非常懊惱的自言自語。他曾經據理力爭,但他卻拗不過大多數博陵軍和地方官吏一致決定。官吏們恨土匪毀了他們一年的勞動成果,而軍官們則像紅了眼的賭徒,很難說心中還有理智。

    「大將軍不會怪你!」熟悉軍律的隨軍長史方延年低聲勸慰,「軍司馬的官職比你高得多,他沒資格違背他的命令。」

    「可大將軍讓當時留下我……」王須拔氣得直搖頭,脫除重甲之後的身影顯得非常孤獨。他明白李旭之所以留下自己善後,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看到孫宣雅等人的殘部被追殺而自傷身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出身草莽,不會因為瞧不起那些俘虜而虐待他們。但自己卻把任務干砸了,砸到無可再砸。

    「你見了大將軍,儘管實話實說!」方延年很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水,「結果不會太糟。軍司馬也是為了大將軍!」

    「我沒看出他替大將軍著想什麼來!」王須拔氣哼哼地嘟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能聽從自家長史的建議,在第三天中午追上大隊人馬時,以最快速度晉見李旭,把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實匯報。

    「趙司馬說張須陀將軍被瓦崗軍殺了,他要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講述完事情經過後,王須拔忐忑不安地補充了一句。他以為主帥會暴怒,或者將軍司馬趙子銘叫來呵斥,或者命人將自己拿下用軍棍重責。但是,他卻驚詫地發現李旭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聽清他說的話,又好像和他前天在戰場上一樣,魂魄瞬間脫離的軀殼。

    他側過頭去,試圖從幾個侍衛的眼神上尋找一些提醒。更令人驚詫的事情發生了,他居然發現平素和大伙混得極熟的侍衛都呆立在帳中,臉上的表情和大將軍極其類似。

    「王將軍,你先下去吧。一會大帥需要時,我再傳你進來!」還是侍衛統領周大牛最仗義,關鍵時刻拉了王須拔一把。帶著滿腹的狐疑,王別將跟在周大牛身後出了中軍帳,剛想開口向對方套一些消息,忽然間,聽見軍帳內傳來一聲令人撕心裂肺的悲鳴。

    「走遠些,非得到傳喚別靠近!」周大牛紅著眼睛,將王須拔推到二十餘步外。然後快走幾步,用身體擋住了帳口。

    幾名侍衛都倒退著出門,用身體將中軍帳圈住。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但任何想靠近軍帳的人,都被他們用手勢阻止。

    「大將軍好像在哭!」王須拔愣愣地站在距離中軍大帳數十步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在他和很多低級軍官眼裡,冠軍大將軍李旭的形象無異於一座黑甲天神,除了令人崇拜外,幾乎已經不食人間煙火。但在這一瞬間,他發現天神落入了塵世。「大將軍哭了,他是在軍中痛哭。他怎麼能哭呢,他畢竟才二十出頭……」

    王須拔猛然注意到了一個自己平素基本沒注意的細節,身為博陵軍主帥的李旭還不到二十一歲,可以說他是少年得志,也可以說他承擔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承擔的東西。一瞬間,王須拔居然也感到心裡有些酸酸的,他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軍帳,而是主動協助周大牛擔任起阻攔其他人靠近中軍的任務。

    「大將軍正在忙,如果沒有要緊的事,盡量晚些再來!」

    「大將軍有急事正在處理,請您多等片刻!」他用笨拙的言辭和生硬的表情承擔起自己並不能勝任的職責,不一會兒便累得滿頭大汗。

    好在這項累活不需要他做得太久,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周大牛走了過來,再次拍了拍他得肩膀,「別跟其他人提起此事,回去準備一下,估計蕪蔞城裡的人要倒霉了!」

    「嗯!」王須拔用力點頭。他當然不願意破壞自家主帥的偉岸形象,但今天的事情又實在太蹊蹺,不由得他不好奇。不僅僅是李旭,他隱約覺得,從昨天傍晚起,大半博陵軍將領的舉止都有些反常。王須拔與大伙交往了有一段時間了,彼此之間的脾氣稟性也多少知道了些。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凶殘的趙子銘,也沒見過博陵軍的其他將領如此嗜血。

    「張須陀老將軍是咱家大將軍夫人的義父。大將軍的為人處事,很多都是老將軍手把手教的!」彷彿看見了王須拔眼中的迷茫,周大牛歎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博陵軍裡,有十幾個將領都是張老將軍一手帶出來的。唉!瓦崗軍這回造孽造大了……」

    不死不休的仇。王須拔終於深切地明白了眾人表現異常的原因。江湖出身的他知道,仇恨這東西就像火,一旦被點起來便不知道要多少血才能將其澆滅。他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為困守在蕪蔞、饒陽兩地的流寇們感到深深悲哀。

    那些人會是仇恨火焰下的第二波犧牲。楊義臣老將軍從不寬恕俘虜,一向善待戰敗者的李將軍又處於盛怒中。流寇們將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雖然這代價遠遠超過了他們所犯的過錯。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上)
對蕪蔞城的強攻在第五天早晨開始。兩路隋軍在一個多月的並肩作戰過程中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作戰風格,因此配合得相當默契。

    最先發威的是府兵所攜帶的那些小型攻城弩。這些由木頭和牛筋製成的殺人利器只有兩百餘斤重,僅以一匹馱馬便能搬運。楊義臣麾下沒有多少騎兵,但用來運輸各種攻城器械的馱馬卻養了四千多匹。士卒們將攻城弩的部件從馬背上卸下後,轉眼之間便將其重新組裝完整。隨著楊義臣一聲令下,數百支八尺多長的弩箭立刻在蕪蔞城頭砸起一串黃色的煙霧。

    「啊---」「啊---」隨著一聲聲淒厲的慘叫,守城的嘍囉兵們像放紙鷂子般被弩桿帶著從垛口後飛起來,在黎明的天空下灑出點點血珠。由於最近剛剛下過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藍。而那些紅色的血珠被藍色的天空映襯得更加清晰,幾乎滴滴可見。

    早晨的曠野很安靜,清晨的微風將慘叫聲送下城頭,中間還隱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歎息。緊接著,是淒厲綿長的號角,聲聲如歌。大隊大隊的弓箭手在大隊大隊的盾牌手保護下快步上前,趁著守軍被強弩壓得無頭抬頭的機會進入攻擊位置。下一個瞬間,角聲嘎然而止,瀟瀟風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空驟然一暗,然後又驟然一亮,數以萬計的羽箭滑過數萬條漂亮的弧,呼嘯著飛上城頭。

    守軍奮力反擊,一邊狼狽躲閃著從天而降的雕翎,一邊尋找機會從垛口後射下冷箭。但他們的反抗在攻擊者面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很少有隋軍被流矢射中,偶爾有一兩支羽箭偷襲得手,也被厚厚的鎧甲所阻擋。楊義臣素有愛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擔任主攻的精銳通常都身穿重鎧。而作為他的敵人,待遇就不那麼美妙了。老將軍素來講究戰時不留活路,戰後不留俘虜。

    流寇們的抵抗非常頑強。他們趁著隋軍攻擊的間隙,不斷地順著城中的馬道衝上城頭,推開屍體,填補戰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強弩和羽箭再度砸開,更多得嘍囉兵們奮不顧身地再度撲上,無止無休,循環往復。

    戰死者的血很快積滿了城牆,順著土坯的縫隙緩緩下淌。遠遠地看去,整面城牆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乾燥的土坯吸收,顏色慢慢變暗,變黑。還沒等舊的血液徹底凝干,新的血漿又快速淌下來,在濃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筆的殷紅,猙獰耀眼。

    「嘣、嘣、嘣」弩車的射擊聲簡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節拍。「錚、錚、錚」弓弦的震顫聲清脆細弱,如同春天裡的鳥鳴,或新婚燕爾的竊竊私語。在鳥鳴、私語和鼙鼓聲中,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將萬道的秋光照在每個人黑色的頭髮和黃色的皮膚上,無論這一刻他們是官軍還是強盜,無論這一刻他們是死是生。

    黑色的頭髮和黃色的皮膚,滿是皺紋,刻滿生活的艱辛與愁苦的臉。這種臉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見,城上城下都難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黃色面孔們卻在想方設法奪走對方的性命,彷彿彼此之間真的有血海深仇,彷彿彼此之間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後的太陽已經足夠高,楊義臣大聲下令。昨夜跟李旭協商後,他選擇了蕪蔞城東側作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則負責帶領博陵軍圍住其他三面城牆,並在流寇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東邊城牆上時,把握另一個破城機會。

    對攻城者而言,有選擇的攻擊,可以將全部力量集中在一處。對於守城者來說,他們不但要對付來自城下的威脅,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轟、轟、轟!」鼓聲如雷,震得蕪蔞城單薄的城牆瑟瑟土落。伴著鋪天蓋地戰鼓聲,十餘輛裝有木製輪子的攻城梯緩緩從隋軍本陣推出。在盾牌手的保護下,兩千多名衣衫襤褸的民壯喊著號子,將攻城梯慢慢向城牆靠攏。

    守軍的注意力瞬間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敵我數量懸殊,如果讓這些龐然大物靠近城牆,後果將不堪設想。無須高士達命令,他們立刻將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車者。銳利的箭矢撕破單衣,撕破肌肉,貼著骨頭縫隙刺入內臟,推動攻城梯的民壯們一個接一個跌倒,楊義臣又一揮大手,更多的民壯衝到了攻城梯後,接替戰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動車輪緩緩前行。

    見到弓箭攔截無法奏效,城頭上的嘍囉兵們祭出新的殺招,他們冒著頭頂上的箭雨,,十幾個人一組拖動草繩,將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開。長達丈許的巨弩呼嘯著從城頭上撲下,砸飛護送攻城車的盾牌手,砸進人群,將躲避不及的民壯一個挨一個穿透,牢牢釘在地面上。

    「啊---!」受傷者沒有立即斷氣,在硬木做的箭桿上徒勞地掙扎,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倖存的民壯們楞了一下,轉身欲逃,卻被護送攻城車的兵卒用刀背給抽了回來,

    「擂鼓催戰!」楊義臣根本無視民壯的生死,冷笑著命令。這些推攻城車的民壯都是他在行軍途中捉來的,很難說裡邊藏沒藏著流寇。犧牲一些就犧牲一些,免得日後此輩再和其他強盜勾結。

    「轟、轟、轟!」單調的鼓聲再度響起,如同驚濤拍岸。在鋼刀的逼迫下,僥倖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壯們哭喊著聚集在攻城梯前後,肩扛手拉,繼續向死亡地帶前行,步步帶血。城牆下的小型攻城弩則快速調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牆上床弩飛來的位置一通攢射。

    雙方平時訓練的差距立刻顯現了出來,城頭上的床子弩無論射程和威力都遠遠高於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幾輪發射後卻沒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楊義臣麾下的弩手們只用了兩輪攢射,便將城頭上的幾架床弩變成了啞巴。驚惶失措的嘍囉兵們趁著城下射擊的間隙衝到了已經變成刺蝟的床弩前,七手八腳抬走同伴的屍體。七手八腳將扎入城牆的弩箭拔出,將床弩盡量恢復原狀。但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利器卻再也射不出弩箭來了,完全變成了一個個無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親眼目睹了床弩被對方用亂箭射廢的高士達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冷汗從額頭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從幾個冒死來報信的潰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馬已經潰敗的消息。據送信者說,王薄生死不明,劉春生在滹沱河邊被楊義臣堵住,斬殺於陣前。孫宣雅見勢不妙,率領殘部投降。如果他最後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如果當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楊義臣,其結局已經可想而知。

    得知東路兵馬全軍盡墨的消息後,高士達本應該立刻撤走。但麾下謀士時德方卻建議他和劉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蕪蔞和饒陽。「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敵軍攻蕪蔞,則饒陽出兵擊之;敵軍攻饒陽,則蕪蔞出兵擊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顧。日久,敵軍必疲,我軍趁機奪路而走,其定無力追殺。如果一矢不發便棄兩城,敵軍氣焰必漲,我軍士氣必衰。一旦他尾隨東海公追入平原,公憑何而自保?」

    時德方的話聽起來甚有道理,東海公高士達和平原公劉霸道二人也覺得連敵軍的角鼓聲都沒聽見便撒腿逃走,實在有些太綴自家威風。二人猶豫再三,反覆商量,終於在傍晚分了兵。誰料劉霸道才離開蕪蔞,便被疾馳而來的博陵精騎堵了個正著。

    據僥倖逃回來的弟兄匯報,劉霸道和他麾下的兩萬多弟兄連半個時辰沒能堅持住,便被博陵精騎徹底擊垮。劉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當場射殺。其他麾下大小嘍囉也戰死了一多半,僅有不到三千人逃離了戰場。

    而擊潰了劉霸道的博陵精騎只有區區五千人,並且是一支趕了幾整天路的疲憊之師。擁有如此恐怖戰鬥力的傢伙還是人麼,高士達不敢想。但比劉霸道陣亡更令他恐懼的是另一個經由潰卒之口傳來的消息,博陵軍不再寬恕俘虜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嘍囉兵們全部被殺。原屬於劉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嘍囉也一個沒能保全。

    戰又戰不過,投降也要被殺。走投無路的高士達心中湧起了一股激憤。「退下城牆,放他們過來!」他抹去頭上冷汗,大聲命令,彷彿剎那間看透了生死。

    「大當家,官兵不會放過咱們!」幾個小頭目擦了把臉上的血,悲憤的地喊道。蕪蔞城失守是早晚的事,從昨天晚上官軍開始圍城時他們就清楚。但同樣是死,戰死在城頭上總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腦袋痛快得多,至少活著時有個人樣。

    「放他們上城牆,咱們拚命也拼得聰明些!」高士達慘然一笑,大聲道。「他們人上來,便不能再射箭。咱們面對面掄刀子,生死各憑本事!」

    「諾!」嘍囉們學著官軍的樣子向高士達抱拳,然後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達笑得滿臉是淚,如同一個醉了酒的瘋子。絕望的嘍囉們跟在他身後狂笑著離開城牆,站在馬道上等待最後時刻來臨。

    他們不是草,不甘任人踐踏,任人宰割。他們活得很卑微,卻可以死得與肉食者一樣高貴。

    日影一點一點地推移,城上城下,每個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間,城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攻城梯底座在距離城牆五尺處停了下來,帶著倒鉤的梯頂重重地拍在了泥磚壘就的城牆上。

    「殺!」楊義臣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向前一指,大聲命令。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定遠將軍鄧有見帶領三百餘步卒,快速衝到一架攻城梯下。幾名勇士將短刀向口中一銜,踩著橫木蜂擁而上。腳下這些龐然大物的底座是隨軍攜帶的,但梯子的兩臂和中間腳蹬卻是昨夜砍伐蕪蔞周圍的野樹所造,十分光滑。因此眾人攀爬的速度並不算快,並且間或有人滑落。好在城頭上的嘍囉兵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根本不敢探出頭來反擊。

    「殺,只殺不俘!」游擊將軍侯橋看到鄧有見所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也不甘屈居人後,順著另一輛攻城梯奮力向上攀登。其他幾輛攻城車上很快也爬滿了士卒,「殺,殺,殺!」大隋將士吶喊助威,目送著幾名身手最矯健的勇士跳進城垛口。

    忽然,眾人的喊聲停滯了一下。他們看見了城牆上突然閃現的寒光。兩柄長桿大刀橫掃而來,直奔鄧有見的腰腹。定遠將軍鄧有見發覺事態不妙,大叫一聲,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將刀刃貼著靴子底避過,另一桿投矛從半空中呼嘯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遠將軍鄧有見發出一聲慘叫,從半空中直接跌下城頭。雲梯下幾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趕緊衝過去救援。鄧有見的身體被麻布擋了擋,落勢盡去。他於布面上打了半個滾,手捂肩頭長矛,軟軟地癱倒了牆根兒底下。

    其他殺上城頭的官軍也發覺自己上當,大驚。先前無聲無息的城牆上突然冒出了數百名嘍囉兵,他們或持長刀,或揮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通亂砸。攻上城頭的士卒寡不敵眾,被殺得手忙腳亂,而底下負責掩護的弓箭手卻因為敵我混在一起無法瞄準,挽著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中)


  城牆上的戰鬥立刻陷入了膠著狀態。府兵身上的鎧甲雖然厚,卻抵擋不了情急拚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們用刀、棍棒、甚至雙手為兵器,寧可挨上致命一擊,也要與對手拚個同歸於盡。不時有雙方士卒互相摟抱著從城頭落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游擊將軍侯橋只比鄧遠見多支持了一盞茶時間便被逼下了城頭,他的運氣稍好,在摔下來時用腿搭住了雲梯邊緣,整個人順著光滑的木桿迅速下溜,雖然大腿上的護甲和皮肉都被磨了個稀爛,卻終是沒有性命之憂。其他跟在兩位將軍身後登城的士卒們可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了,只要扯著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顧不及,被人推下城牆的他們便難免一死。而留在城頭上,對手那股不要命的陰狠又令他們肝膽俱裂。

  有人試圖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卻被新殺上來的同伴擋住。土匪們一擊得手,立刻吶喊著從各個方位向攻城梯圍攏。為了避免被對方弓箭手當作靶子,他們與官軍貼得極近。這更加重了戰鬥的慘烈程度。有時雙方幾乎是同時把兵器插入了對手的身體,然後彼此對視著,直到生命的終結。而雙方的袍澤們立刻將陣亡者的屍體推開,把手中刀劍砍向素不相識的敵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牆,還沒等他站穩身體,有把五尺多長的拍刀便橫掃了過來。倒霉的校尉閃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軟肋。血「噗」地一聲濺起老高,校尉驚訝地看見自己飛起來,然後慘叫一聲,整個上半身從城頭落下。偷襲得手的土匪頭目哈哈大笑,高舉著拍刀呼喝邀戰。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機會,下一個瞬間,小頭目身上插滿了羽箭,晃了晃,卻不肯倒下,憑著臨終最後前最後一口氣將刀柄墩入了泥磚中,用刀桿支撐住自己身體。

  「將他們推下去!」高士達在城牆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經見血,臉上的神態卻愈發瘋狂。跟在他身邊的嘍囉兵們與大當家一樣凶悍,刀舞得如車輪一樣,擋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頃刻間便被砍殺殆盡,幾名嘍囉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頂,用力前推。下面配有木質底座的攻城梯卻很難被推倒。嘍囉兵們被憋得面紅耳赤,不屈不撓,數支冷箭射至,將他們全部變成了刺蝟。

  「放滾木!」不知道哪個人大聲提醒。轉眼間,幾十根巨大的滾木便被嘍囉兵們抬起,順著攻城梯推下。正蜂擁上爬的官兵躲閃不及,一個接一個被滾木從攻城梯上掃落,腦漿崩裂,筋斷骨折。

  殺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們很快便無師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塊大塊的擂石,尾部拴著鐵鏈的釘拍錯落而下,每一波都會帶走數條生命。趁著官兵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製的支撐上立刻冒起滾滾濃煙,遮斷了弓箭手們的視線,也遮斷了城下士兵繼續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楊義臣被對手的強悍氣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親兵擂鼓催戰。昨夜從俘虜口中得知,與高士達一道被困在城裡的土匪人數不足三萬。所以他才決定將這伙賊人全部圍殲。誰料高士達垂死反咬一口,倒給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損失。

  「大帥,請博陵軍提前發起攻擊吧!」僥倖撿回一條命的侯橋一瘸一拐地跑到楊義臣面前,低聲建議。

  「咱們再攻一次!」楊義臣搖搖頭,板著臉回應。「這幾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軍打的,咱們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帥是不是怕李將軍那邊有閃失!」侯橋知道楊義臣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實想法。

  「知道你還問?」楊義臣雙眉一豎,把侯橋接下來想說的話瞪回了肚子內。

  由麾下府兵來擔任主攻也是楊義臣自己的主張,從博陵軍近幾日的表現上,老將軍看出來李旭情緒不穩,所以不想讓年青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受到其他傷害。

  在楊義臣看來,殘忍好殺也好,心懷慈悲也罷,都是為將者的一種手段。只有憑借這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手段,他們才會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進而使得敵人不戰先亂。而突然由仁慈轉為殘暴,則屬於手段之外。這意味著為將者已經亂了方寸,很容易被對手找到可乘之機。(ngzw買斷作品,請勿盜貼。您的訂閱是我創造的動力)

  老將軍理解李旭的反應。如果換了自己處在李旭同樣的位置,他認為自己也會方寸大亂。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張須陀無異於李旭傳道恩師,解惑諍友。無論是誰突然聽到恩師和諍友遇難的噩耗,心中也會掀起驚天波瀾。

  但楊義臣無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長者身份給李旭更多指點。每個人在成長道路上都需要經歷一些難以邁過去的坎兒,別人幫不了他。只有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從混亂和沉淪中抬起頭,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階。

  「隆--隆--隆」激越的鼓聲重新喚起了府兵將士的勇氣,通過新的一輪弓箭攢射,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將攻城車進行了簡單維護後,楊義臣麾下愛將周宇帶領千餘勇士,重新對蕪蔞展開了強攻。

  這回他吸取同僚的經驗,非常謹慎地控制著進攻的節奏,每當士卒們向上攀爬幾級,便用號角聲通知大伙停下來,然後命令弓箭手再次對攻城梯兩側進行「清理」。如是折騰了十幾遍,直到確信牆垛後沒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經爬到大半的士卒們一擁而上。

  百餘名士卒先後跳上城牆,迅速結成小陣,護住身後的攻城梯。這是府兵們的常規戰術,只要將背後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時間,陸續殺上城頭的弟兄便會佔據整段城牆。當殺上城頭的弟兄人數足夠在城牆上組織起進攻陣列時,今天的戰鬥便寫就了結局。

  府兵們的高興只維持了三息時間,很快,他們便驚訝聽到了頭頂上的瑟瑟風聲。退至馬道和敵樓中的土匪們手挽步弓,將成排的羽箭向進攻者射來。平坦的城頭上無遮擋可找,第一輪齊射,便將登上城頭的府兵們射翻了大半。緊跟著,馬道上和敵樓中的流寇們排成兩小隊,一隊在外豎起大塊大塊的門板,一隊在內被門板掩護著衝向攻城梯。

  進攻的節奏再次被打亂,跳上城頭的士兵們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圍。在人數處於劣勢,又事先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他們被逼得節節後退。憑藉著後續袍澤的冒死支援,才勉強能佔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變城了黑白無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斷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來,不斷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將軍周宇看得兩眼冒火,親自帶領幾個侍衛參加了進攻。憑借過人的身手,他將腳下的立足之地擴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個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其餘幾座攻城梯前的戰鬥轉眼結束。衝上城頭的府兵或被當場格殺,或被硬推下城牆,無一倖免。

  搶回了戰場主動的土匪們損著迭出,他們用大鍋盛著開水,迎著攻城梯所處位置當頭潑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開水活活燙死,或者失足跌落。屍體一個挨著一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來人,來人!」周宇大聲命令。號召麾下士卒順著唯一連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邊彙集。士卒們見自家將領形同瘋虎,也捨生忘死地博殺。土匪們則從兩側包抄過來,以長矛拍刀亂捅亂砍。

  這段城牆立刻變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城下的勇士不斷向上填補空缺,試圖保住這僅存的戰果。城上的土匪們則誓死堵住這唯一的缺口,決不肯讓官軍再將戰果擴大。

  一名嘍囉兵吶喊著撲上前,被周宇用刀面直接帶偏重心,然後一腳從城牆內側踢飛出去。嘍囉兵慘叫著跌落,沉悶的肉體碰地聲令所有人臉色煞白。但那些臉色煞白的土匪卻絲毫不肯轉身逃命,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眼神中卻帶著絕決。兩名嘍囉兵先後中刀倒下,周宇臉上也濺上了自家親衛的血。有名親兵用胸口替他擋了一刀,然後抱緊對手,一同從城牆內側滾落。

  「來人!」周宇大叫,一刀掃落對手半個腦袋。然後大步上前,用包裹著鐵皮的戰靴直接踢在一名嘍囉兵的小腹處。那名嘍囉兵的身體立刻弓成了蝦米,血順著鼻孔、嘴巴、耳朵同時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來倒在城牆上的某具屍體突然動了動,張開雙手保住了周宇的另一條腿。「去死!」悍將周宇揮刀下掃,將敵人的手臂齊肘砍斷。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橫揮,試圖將趁機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卻驚詫地看到,幾名嘍囉兵合力抱著一根尺許粗的木樁子,直接向自己撞過來。

  「砰!」宣威將軍周宇匆忙中豎起兵器,擋在身前。然後看見自己的百煉鋼刀彎成了魚鉤,然後看見腳下的城牆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頭頂上的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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