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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四 上)
    李旭可以命令自己盡量不要去想楊廣的過失,卻無法禁止別人怎麼想。幾天後,兄弟們再度聚首小酌,三杯下肚,羅士信借著酒力發起了牢騷︰“人都說皇上是龍子龍孫,生來便聰明絕頂。照我老羅看…”他舉起酒盞,將里邊的甘冽的米酒一口悶了下去,“小事也許\明白,大事非常糊涂\。”

    “士信,別撒酒瘋!”秦叔寶猝不及防,被羅士信的話嚇得一哆嗦,半盞酒都潑到了官袍前大襟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圓領武將常服,看上去非常沉穩大方。被酒水濺濕了後,結實的胸肌很快便從袍服下透了出來,整個人的形象也登時從一名儒將變成了莽夫酒鬼。但秦叔寶卻沒時間擦身上的酒,一邊去奪羅士信的酒盞,一邊四下里向眾人解釋,“士信最近累過了,酒水一進肚子就壓不住。大伙別听這個粗痞瞎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羅士信一直很敬重秦叔寶,這次卻破了例。躲開秦叔寶伸過來的手,抓起腳下酒壇給自己又斟了滿盞,一邊喝一邊繼續抱怨。“秦二哥怕有人彈劾麼?你也忒地小心。能和仲堅坐在一處喝酒的,又豈會是搬弄是非之人!”

    “在座之中當然沒有市儈小人,但陛下高瞻遠矚,他考慮的事情,咱們也許\不懂。”秦叔寶再次謹慎地四下陪了個笑臉,然後繼續勸告羅士信。他不願與周圍的人發生誤會,雖然眼下像胡人一樣圍在同一張桌子旁吃酒的幾位都是李旭的知交好友。

    “叔寶兄別顧忌那麼多,今天咱們這里沒有外人。偶爾發幾句牢騷,皇上身邊的人听不見!”坐在秦叔寶身邊的是李世民,看到秦叔寶模樣窘迫,笑著替他解圍。

    秦叔寶尷尬地笑了笑,放棄對羅士信的阻攔。“我是不想讓這粗痞喝得太多。馬上要整軍南返了,這家伙一喝酒,又得耽誤事兒!”

    “叔寶兄要南返?”李世民楞了一下,雙眼瞬間睜得滾圓。

    “是啊,此間事情已了,我和士信該回去了。出來這麼長時間,不知道張老將軍那里怎麼樣?”秦叔寶點了點頭,眉宇之間隱隱透出幾分擔憂。

    “哦,我本來想邀幾位賞光到太原坐坐的。家父一直說想見見能讓陛下畫了像掛在御書房中的豪杰真容如何,可惜這次不能得償所願!”李世民迅速將臉上驚詫的表情變成一種略顯遺憾的姿態,帶著幾分惋惜的口氣說道。

    “謝謝二公子熱情相邀。但瓦崗附近戰事正急,我和士信必須抓緊時間趕回去!”秦叔寶朝李世民拱拱手,向對方的熱情表示謝意。“等平定了瓦崗,我二人定然去府上叨擾。介時咱們再一醉方休!”

    “何必介時,今日便可一醉!”獨孤林舉起面前酒盞,大聲建議。

    “不醉不歸!”眾人無論懷著什麼心情和目的而來,此刻一同舉起的酒盞。

    座上的客人不多,秦叔寶剛才的謹慎的確有些沒必要。坐在李旭身邊的獨孤林是他和羅士信的舊相識,為人一直靠得住。而李世民身為唐公府二公子,想必也不屑于干那種舉報同僚為功\,侮辱家門的勾當。至于坐在靠下首的慕容羅和李安遠兩個,他們二人是李世民帶過來的,據說原來也是旭子的舊部,為人想必牢靠得很。

    “不醉不歸!干!”羅士信的確有些喝過量了,眾人舉盞干了以後,他又舉著空酒盞喋喋不休。“仲堅,我不是忌妒你。但陛下這次的確不公平。除了你和李二公子外,對其他人都有功\不酬。特別是對守城的將士,這兩天我听說了,皇上當初用到他們時,答應每人封六品官。如今事情過了,干脆不提這個茬!弟兄們氣憤得很,發誓再也不給這朝廷賣命!”

    “士信,你真的喝多了!”秦叔寶一把搶過羅士信的酒盞,大聲呵斥。李旭現在是冠軍大將軍,級別比他們高出甚多。又初受聖恩,心思未必還和原來一個樣。

    “多什麼?”羅士信接連向秦叔寶翻了幾下白眼,兀自辯解。“就是對仲堅,他也不過是稀里糊涂\,忽冷忽熱。既然他那麼欣賞仲堅,為什麼不追究這幾年誰暗中使絆子令他們君臣相隔?為什麼不問問去年征遼東時,仲堅為什麼連朝廷的消息都收不到?”

    這話問得在情在理,座中誰也無法反駁。楊廣要李旭去齊郡時,的確曾經答應對方不需多久便召他回來。可這一別就是兩年,連同帶李旭一起去征遼的承諾也忘了個干干淨淨。雖然事後楊廣做出了解釋,也處罰了一個替罪羊。但這幾天裴矩、虞世基等人對李旭的排擠都擺\在明面上的,楊廣親眼目睹,卻不欲追究。

    “我倒不在乎在朝堂還是地方。這兩年跟著張須陀老將軍學了不少東西,與重木、叔寶和士信你也處得來。要不是陛下指定了我的駐防範圍,我倒寧願跟你們回東郡去!”李旭放下酒盞,坦誠地說道。

    他能理解羅士信和秦叔寶二心里的失落。也難怪羅士信抱怨,朝廷在封賞之事上處理的著實有失公允。三個人一道北來,功\勞彼此之間相差不多。他自己連升數級,一躍而成冠軍大將軍,開府建衙。而秦、羅二人只得了兩個騎督尉的散勛,官職一點兒都沒有升。所謂回到張須陀麾下由老將軍量才使用也不過是句空話,張須陀的實職為滎陽通守,麾下空缺最大不過是都尉和副都尉,已經和秦、羅二人目前的官爵等級差不多。

    “好,這才是我認識的仲堅。義薄雲天。咱們幾個這麼多年一道,先走了重木,又走了你。過兩天不知道誰又走了…….”羅士信胳膊一垂,頭歪在桌案上,就此睡著。

    李旭輕輕地嘆了口氣,出門叫進兩個親衛,命令他們將醉了酒了羅士信抬到別帳休息。想到此後與秦叔寶等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他心里也很失落。仿佛丟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般。可偏偏時局如此,他又不能出言將對方挽留住。

    “你別理士信,他是喝多了。你能將繳獲的戰馬和輜重撥那麼多出來給張老將軍,足見你這個人重情義。至于在哪為官,咱們這些憑勇力吃飯的還不就是為了謀取功\名,封妻蔭子!怎有送上門來的高位不要之理?”秦叔寶見李旭意興闌珊,不無歉意地安慰道。

    他信奉功\名自在馬上取,即便一時運氣不濟,只要手中長槊在,將來總有出頭的一天。況且李旭被楊廣從郡兵中調回,等于讓他重新看到了繼承張須陀衣缽的希望。否則只要李旭在郡兵中多待一刻,那種無形的威脅就一直在。秦叔寶不在乎與旭子做一場君子之爭,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半分獲勝把握。

    李旭比他年青二十余歲,武藝和戰斗經驗都在一天天增長。而他的能力已經發展到了頂,隨著歲月的推移只會一點點變弱。還有一點他比不了的是,李旭身後還站著李淵和楊廣,而他秦叔寶能憑借的,只是胯下馬和手中槊。

    “秦二哥不必客氣。咱們齊郡弟兄日子過得多難,我心里還不清楚麼?你和士信先押著這些輜重回去。待過些時日,我到了任上,若能籌備,再替咱們弟兄籌備一些!”李旭不了解秦叔寶此刻心情的復雜,笑著許\諾。

    在旭子眼里,秦叔寶比眾人大了二十多歲,官場經歷甚多,所以做事難免拘謹。但他卻不想因為自己的職位變了,就和秦、羅等人的感情變得生分。兩年多來,三人並肩作戰,彼此之間已經結下了非常深厚的情義。如果不是因為張須陀身邊的確缺少臂膀,李旭甚至希望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留在自己的軍中,三個人繼續福禍與共。

    那樣做對秦、羅二人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升遷機會。但那樣做,卻會害了張須陀。對張須陀,旭子一直有種亦師亦友的感覺。他不會拖對方後腿,能幫著對方出一些力時,他也毫不吝嗇。

    “不知道張老將軍那里委屈如此。否則,我河東李家也不會袖手旁觀。叔寶兄帶著李大哥分給的輜重先回,日後若是糧餉方面再有什麼困難,托人給河東帶個信。家父一定會盡力替張老將軍籌辦!”見旭子應對得落落大方,李世民也不甘人後,主動答應幫郡兵解決一部分補給。

    自從在路上與旭子等人相逢,李世民就盯上了秦叔寶和羅士信。在他眼里,秦、羅二將俱有萬夫不擋之勇,而唐公府目前最缺的就是這種既有領兵作戰經驗,又具備高強身手的豪杰。李旭目前已經成為很多家族眼中的肥肉,唐公府自然沒希望再將其收于帳下。但秦叔寶和羅士信卻還是無主良驥,無論誰家得到這兩匹千里駒,亂世之中必然如虎添翼。

    按照李世民原來的打算,他準備在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見過楊廣,對朝廷的表現徹底失望後立刻進行招攬。他有十足的把握認為,楊廣雖然欣賞,卻不懂得重用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良將。大隋朝的世家大族們早已形成了一堵牆,沒有一定的際遇,根本從這道高牆的一側穿到另一側。像李旭這樣的行運小子,是數十年來唯一的特例。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出身在李世民眼里和李旭差不多,所以注定他們的仕途要充滿坎坷。

    而唐公府已經不似前兩年。如今李淵身為河東道撫慰大使,位高權重。如果秦叔寶和羅士信肯接受招攬,李家給二人安排個郡丞、郡守之類的職務做,幾乎易如反掌。

    令李世民萬萬沒想到的是,李旭居然鴻運當頭,一下子就成了冠軍大將軍,六郡撫慰大使。雖然比起唐公李淵這個權傾整個河東道的諸侯,李旭所控制的地盤無法與之同日而語。但在軍職方面,李旭能提供給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空間卻比李淵能提供的優越得多。跟在李旭身後,秦叔寶和羅士信很容易就升到四品郎將,甚至更高。如果處于和秦、羅二將同樣的位置上,李世民知道自己肯定選擇受君恩正隆的大將軍李旭而不選擇前途不明的唐公李淵。

    所以,聰明的李世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代表自己的家族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組成的新興勢力交好。按照他的推測,很快李旭就會利用手中職權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硬要到他的麾下。這支兵精將勇的新興勢力介于河東河北兩地之間,和其主人保持一個良好的關系,對唐公家族將來的發展至關重要!

    這也是今天李世民之所以不帶自己最器重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卻帶著慕容羅和李安遠一道前來拜會老朋友的原因。他需要借助慕容羅和李安遠二人的面孔,喚起李旭對過去的一些記憶,同時也讓他想起兩家的共同敵人。這樣,對兩家將來的合作不無好處。但令李世民第二個沒想到的情況出現了,旭子迄今為止居然都沒有主動招攬秦叔寶和羅士信,而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雖然對朝廷的吝嗇略有不滿,卻也沒有主動提出願意到李旭帳下效力!

    ‘真是三個奇怪卻都值得尊敬的家伙。’李世民驚詫地想,同時更加渴望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諾,願給齊郡士卒解決燃眉之急。河東南部諸郡距離滎陽只有一水相隔,作為旺盛了近百年的世家大族,李家想通過那里給張須陀所部的郡兵提供一些支持,的確也易如反掌。

    但是,第三個出乎李世民預料的情況接踵而致。沒等秦叔寶和羅士信向太原李家的仗義援手表示感謝,一直冷眼看酒桌上風雲變幻的獨孤林突然開了口。“仲堅和世民如果想幫張老將軍的忙,就請抓緊這幾天的機會。至于將來從地方向滎陽運送補給的打算,不可能實現,將來二位也千萬不要那樣做!”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四 中)
“重木(獨孤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還會借機生事麼?”听獨孤林說得鄭重,旭子和李世民異口同聲地追問。

    “令尊大人奉旨撫慰河東,仲堅領命撫慰河北六郡,雖然所轄地域相差甚大,但從我這個角度來看,都權比一方諸侯!”獨孤林將酒盞重重向桌子上一擲,冷笑著說道︰“張老將軍麾下士卒雖然不多,卻是東都附近唯一對瓦崗軍有勝績的,在朝廷眼里堪稱天下第一精銳!你們兩個封疆之臣與東都附近的重兵暗通款曲,難道還指望朝廷對此視而不見麼?”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句句如天外驚雷,問得旭子和世民再也笑不出來,只覺得一股冷氣由脊背升到後腦,混身上下涼嗖嗖地說不出的難受。

    二人一個歷年來終日埋頭戰事,本來對官場上的勾當就不甚了了。另一個自從去年掌兵之後便所向披靡,自覺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因此都覺得幫張須陀一把就是簡簡單單的互相扶持,此舉對國家有利,自己又順便表達了對老將軍的敬意,又何樂而不為之!

    但獨孤林卻是自幼在權力爭斗的漩渦中長大的皇親國戚。最近大半年中又不斷與人鉤心斗角,不能說已經鍛煉得目光如炬,比起兩個李將軍,可也算是明察秋毫了。因此李旭和世民二人眼中的互相提攜,在他看來卻是引火燒身之舉。弄不好非但幫不了張須陀的忙,甚至連老將軍的前程和聲名的都給毀于一旦。

    “獨孤兄應該知道我二人並無惡意!”李世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手扶桌案,大聲強辯道。

    “我知道沒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堅與宇文家亦勢同水火!”獨孤林搖頭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話,盡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听從你的建議!”

    說罷,他拎起羅士信先前放于腳下的酒壇,對著自己的嘴,將小半壇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無限蕭索。

    這就是他誓死捍衛的大隋,對自己人的防範心永遠比對外寇重。這就是他為之鞠躬盡瘁的朝廷,外邊的野火已經燒到了窗口,里邊的人還在忙著比賽拆房梁挖牆角。至于整座大廈是否將傾,人們要麼視而不見,要麼看見了卻毫不在乎。

    “獨孤兄指點得對,世民的確魯莽了!”李世民知道對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鄭重道謝。

    “你不是魯莽,而是閱\歷不足!”獨孤林笑著搖頭,蒼白得臉上因為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團陀紅。“至于仲堅,你雖然已經位列封疆,官場上的事情,卻需要從頭學起!

    “謝重木指點!”李旭也拎起身邊的酒壇,向獨孤林晃了晃,然後仰頭灌了幾大口。喝罷,他用手抹了抹嘴,低聲嘆道。“可惜這次與重木相處時間太短,否則很多細節還可以當面求教!”

    這是一句真心話。人的視野總要受到其所在位置局限。比起自幼受權謀之術燻陶的獨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對官場的了解連對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這些東西在夫子留下來的書中沒有任何記載,旭子翻遍平生所學,沒半點能在官場爭斗中派上用場。

    “咱們兄弟幾個此番一別,不知道還有沒有見面的機會。”獨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麼,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能幫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經開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兩件事……”

    他說話的語氣很低沉,听在人耳朵里特別像訣別。勾得旭子也跟著傷感起來,咧了咧嘴,強笑著許\諾︰“哪兩件,重木盡管說。我將來照著你的話去做便是!“

    “第一件,便是趁著沒赴任之前在朝中結交幾個權臣。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但這些家伙成事不足,敗起事來卻總是得心應手。你想在汾陽軍大總管位置上做得長久,就必須學會在人前彎腰!”獨孤林一點也不客氣,當場便指出了李旭為人處事方面的不足。

    “只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家伙卻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李旭想了想,搖頭苦笑。

    “不然,他們先前排擠你,是因為不想讓你得到出頭機會。如今你已經出頭了,除了你的宿敵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沒繼續排擠你的必要。相反,就在這幾天,肯定有人會主動向你示好!”經歷得多了,獨孤林可謂對朝臣們的行為特點了如指掌。

    眾人原來不打算讓李旭有出頭之日,所以無論有仇沒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腳。如今昔日的墊腳石已經進入了朝堂,幾大世家對他的處置策略便不能是繼續踩,而是變為爭相與之結交了。至于以往的恩怨,大伙只當是個玩笑。只要李旭不主動提,他們樂得將其忘個干淨。

    “你現在已經自成一股勢力,不到萬不得已,誰以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讓他們自己元氣大傷!”獨孤林苦笑著,繼續解釋。“裴炬、虞世基、宇文述這些人看著好似鐵板一塊,其實彼此之間爭得也非常厲害,無論誰家受了傷,其他幾家肯定會毫不客氣地撲上去!”

    這就是大隋的官場規則,李旭先前感覺到一些,卻遠遠不如獨孤林講得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領悟力卻一點都不差,經對方略一指點,眼前的迷霧便已經開朗許\多。“其實這何塞上那些部落差別不大,都是憑實力說話。實力強了大伙就爭相結交,實力弱了則人人落井下石!”

    “你能這麼想就好。我看兵部尚書趙孝才與你有些舊交。此人平素與裴矩過往甚密,可以為你從中間穿針引線。來護兒將軍一直對你青眼有加,有機會時,你也應該去老將軍那里打個招呼!”獨孤林見李旭儒子可教,臉上露出了幾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將其所叮囑的一切記下後,他又抿了口酒,講起了對方第二個迫在眉睫的要務。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們即便不能幫忙,能及時傳遞一些消息給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個位子坐得牢,你必須自己尋一些得力臂膀!”

    這一點,李旭早就深有體會。當年如果他在雄武營能建立起一伙絕對的嫡系,也不至于被宇文的人輕而易舉地擠走。人總是吃了虧之後才會學乖,別人好心教導的,永遠不及自己感悟出來的東西記得牢。他深深地記得當日的教訓,但具體如何做,卻沒有半點兒頭緒。

    “校尉張江可以給你留下,你剛剛履新,身邊不能沒有一個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說過此事,他也願意繼續听你的調遣!”秦叔寶見獨孤林已經把話說開了,索性也不兜圈子,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個可以信得過的嫡系。

    “多謝秦二哥!”李旭笑著拱手。

    “不必客氣。你的家眷,我也會盡快派人給你護送到博陵!”秦叔寶給了李旭一個坦誠笑臉,鄭重承諾。

    二人四目相交,都覺得有股暖暖的東西在心里流。並肩作戰兩年多來,雖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較短長的念頭,但實際沖突卻很少發生。特別是在這分別在即的時刻,輕微的隔閡已經被彭湃的友情沖洗了個干干淨淨。

    “倒酒!倒酒!能結交秦二哥和獨孤兄這樣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沒等李旭開口,李世民替他說出了心中想說的話。

    “來,咱們今日一醉方休!”獨孤林大聲回應。幾個人再度將酒盞填滿,開懷暢飲。一邊喝,李旭一邊請教開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員打交道的細節。獨孤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秦叔寶則在旁邊根據自己的觀察領悟不斷補充;見大伙說得熱鬧,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時地將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規矩習慣轉述出來,與獨孤林和秦叔寶二人的話互相印證。幾個好友談談說說,倒也把旭子即將做得事情規劃出了個大概。

    與唐公府兩廂對照著來看,李旭所管轄的地盤雖然小了些,但權限卻更靈活。唐公李淵雖然奉旨撫慰河東,有罷免郡縣官員的大權。但手中卻沒有掌兵,因此能在軍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時也處處受制。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陽軍大總管,麾下的親信安排起來名正言順,所以也更容易放開手腳。

    “說實話,我還真有些羨慕仲堅兄的運氣呢!”談起自家父親所受到的重重擎肘,李世民笑著說道。

    “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樹大根深。我不過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卻連一個親信也募不到!”李旭聳聳肩膀,不無遺憾地回應。

    “其實李將軍眼前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听李旭說得坦誠,跟隨李世民同來赴宴的慕容羅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後站起身,大聲提醒。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四 下)
    見李世民、獨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羅的心里未免有些緊張。“當,當年雄武營的很多弟兄,其實,其實是非常佩服李將軍的!眼下將軍既然已能開府建衙,為何不呼一些弟兄前來相助?他們為了李將軍,可是風里火里也願意去的!前幾天冒死揭發宇文家盜賣軍糧的事,就是為了讓將軍能重回雄武營!”

    “慕容兄請說得詳細些!盜取賬本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旭大吃了一驚,急切地追問。最近幾天,他對宇文家盜賣軍糧被人揭發的事情亦略有耳聞。軍中傳言,就在勤王兵馬追殺突厥人的同一天夜里,幾個雄武營的低級軍官偷走了宇文家與突厥交易的賬本,冒死送致楊廣面前。此舉事發突然,差點引發了雄武營和御林軍之間的一場火並。虧得宇文士及出面大義滅親,才制止了一場災難。而宇文家族也因為士及的表現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兩個被貶為家奴外,整體實力沒受到任何影響。

    慕容羅又看了一眼李世民,從對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濃濃的鼓勵之色。他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當年李將軍被宇文述老賊逼走,大伙心里都甚為不滿,但將軍自己不想鬧事,咱們也只能忍著。將軍走了沒幾天,宇文家就開始大肆向雄武營安插私人。那些新來的家伙本事不濟,為人卻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將軍盡量想對所有弟兄一視同仁,但他畢竟是姓宇文的,處事時很難一碗水端平。弟兄們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負,有的就尋路子走了。實在沒路子的,便日日盼著李將軍歸來替大伙出頭!”

    “是我當年行事魯莽,連累大伙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盞酒,歉然道。當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掙扎便離開,一是因為自己的確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里,即便抗爭,也無力改變被掃地出門的結局。二則是因為無法忍受張秀的出賣。如果連受自己好處最多,血脈關系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進退!

    “我沒有責怪將軍的意思。當年將軍的實力,的確沒法和宇文述老賊抗衡。”慕容羅搖了搖頭,繼續道。人都是很現實的,如果不是這些年受盡的宇文家的欺壓,估計很多人也不會記起李旭的好處。“如果當年換了我在將軍的位置上,可能最後的結局更慘。留下來的弟兄們和宇文家積怨越來越深,卻苦于找不到機會報復。而在發現突厥人退兵時,軍中又流傳說皇上準備食言,不兌現激勵大伙守城時的許\諾!”

    那不是謠言,是事實!參加過朝議的幾個人臉上都掛滿了苦笑。楊廣和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舉所帶來的長遠後果。或者說,他們在乎,卻已經顧不上了。

    “有人就提議,說如果讓李將軍回來,大伙肯定不會像目前這般屢屢被騙。有人便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宇文家私賣軍糧的事情上達天听。當晚七斤兒,大牛和吳儼他們幾個就帶著五十余名弟兄潛入去御林軍偷賬本,出來時被宇文化及的親信發現,一路追殺到行宮門口。秦行師帶隊救援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紛紛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大牛和趙子銘兩個。並且他們兩個都受了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慕容羅眼圈微紅,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五十幾條生命,其中還有三個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參軍,最後卻只換回來宇文化及兄弟兩人被貶斥回家的結局。私賣軍糧,勾結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這些罪行,恐怕早已經被盡誅三族。宇文家犯了,卻得以安然無恙。

    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過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員和世家子弟縱使殺人賣國,亦情有可原。李旭覺得自己的心頭發堵,仿佛有一股煙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盞酒倒進嘴巴,感受著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時,強行將自己的怒氣壓抑住。

    他已經是冠軍大將軍,封疆大吏。他必須克制自己的情緒,保持清醒的思維。“慕容兄建議我把當年雄武營的弟兄都挖過來麼?我采取什麼手段,才能讓大伙順利過來,不至于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難?”

    “這幾年咱們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營的已經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軍官中,不屬于宇文家一系的也就十幾個。陛下既然已經封了你為冠軍大將軍,你在舊部中選幾個幕僚,估計沒人能說出什麼閑話!”慕容羅頓了頓,毫不猶豫地回答。

    “宇文家剛剛遭受到重擊,此刻你從雄武營要人走,宇文士及絕對不會為冒著跟你鬧翻的危險去留難幾個低級軍官。況且這些人走了,對他宇文家完全控制雄武營不乏好處。”獨孤林看問題的角度與慕容羅不同,給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滿意。想了想,他又苦笑著說道,“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從雄武營拉一些兵走。雖然沒有處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時間內,陛下也不會願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過于龐大!至于宇文家受冷落的時間有多長,我就不敢保證了。你若是做得太過分,老賊緩過一口氣來後,少不得會主動找你麻煩!”

    “宇文化及執掌天子六軍里的中軍,宇文士及執掌雄武營,兩兄弟的麾下幾乎囊括雁門城內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借著要留仲堅兄問話的由頭讓你帶著汾陽軍保護他。仲堅兄可以派人先將兩個受重傷的舊部接過來。然後再以他二人的名義寫奏折給楊廣,說二人經此一事後,自覺難以面對宇文士及。陛下念著他們二人的功\勞,肯定會順水推舟!”李世民冷靜地在一旁補充。至于宇文家的報復,他不認為值得考慮,“宇文述老賊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將你除之而後快,無論你是否繼續得罪他,雙方的積怨已經這麼深,他都不會讓你舒坦!”

    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議中不無私心。他即將控制的六個郡與李淵治下的河東道唇齒相依,雙方的確也應該是共同進退的盟友。想到這層,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體事情,還得請慕容兄代勞。我畢竟初掌汾陽軍,可能會一時脫不開身……”

    “願為李將軍奔走!”慕容羅挺直身體,叉手施禮。能對當年的上司有所回報,他心里很是高興。

    “慕容兄這便錯了,是我拜托慕容兄辦事,施禮也該我向你施才對!”旭子偏開半步,拱手回了半個揖。隨後,他將目光轉向李世民,笑著問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會給唐公帶來麻煩吧?”

    “無妨,無妨。他們是咱李家的部將,仲堅兄的吩咐,自然就相當于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答案。“況且大伙都是朋友,彼此之間幫些小忙,還分那麼清楚做什麼!”

    “好一個唐公府的李二!”獨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頃刻間涌滿了刀削般的臉。在他看來,慕容羅在勸說李旭招攬舊部之前,應該早就與李世民通過氣。而李世民之所以帶慕容羅前來赴宴,估計也與雄武營的事情密切相關。此舉背後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著許\多赤裸裸的利益糾纏。而難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跡,並且給人的感覺是他在誠心誠意的幫李旭的忙,不求任何回報。

    他不準備將這層窗戶紙挑破,在這混亂的時局中,哪怕是一絲表面上的溫情都難能可貴。李旭不是傻子,最終應該能覺察到李世民的背後安排。而這些安排從根本上講,對汾陽軍有益無害。

    最關鍵一點是,此舉可以極大地消弱宇文家的勢力。對于獨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勢力小一分,他所捍衛的這個朝廷便更安全一分。

    “干!為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著,獨孤林舉起面前的酒盞。

    眾人紛紛響應,又繼續開懷暢飲。談些軍中掌故,朝廷逸聞,不覺半醉。看看時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辭。秦叔寶也從別帳中將羅士信拍醒,與眾人一道出了營門。

    “好久沒這麼醉過了。如果酒後有失德之處,還請大伙擔待一二!”羅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馬背後,涎著臉向眾人賠禮。

    “沒事,誰還沒喝醉過!”李旭知道今後眾人還能一道喝酒的機會不多,笑著安慰。

    “以後,有些話,大伙盡量別在我面前說!”獨孤林卻猛然扳起了面孔,森然說了一句。隨即一帶馬韁繩,“的、的、的的”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風吹動他白色的綢袍,從背後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殘雪。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五 上)
    慕容羅做事甚為利落,當天夜里,便與崔潛一道將受傷的趙子銘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軍營中。同來的還有兩百多名士卒,都是當年旭子在雄武營時的親信。他們以保護周大牛和趙子銘的借口留在了汾陽軍,並且再也不打算回頭。

    過了一日,校尉呂欽、柳屹二人借著探病之名到訪,大伙敘了幾句舊,二人便開口求道,“將軍既然已經可以開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里上道折子,把我們兩個也一並要來吧。省得大伙每天在雄武營中過那些提心掉膽的日子!”

    李旭又驚又喜,瞪大了眼楮問其緣由。呂欽苦笑著說道︰“當日秦行師帶著我等救下了子銘和大牛,稀里糊涂\地和宇文化及惡戰一場。誰料如山鐵證並沒動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將軍過後依然是雄武營主帥。秦參軍氣憤不過,第二天便掛印而去了。其余的弟兄們之中,以我們兩個級別最高。眼下宇文家剛剛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隱忍。若是待他們宇文家緩過這口元氣來,我二人背後都沒什麼靠山,將來恐怕死連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宇文士及將軍手段十分狠辣麼?我記得他當初不是這樣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問。他記得當年秦行師是唐公李淵派給自己的,此人現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軍中。如是推算,估計當日周大牛等人試圖扳倒宇文家的行為背後,未必沒有秦先生的推波助瀾。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過于復雜,自己立足未穩,還是不要參與得太早為妙。

    “宇文士及將軍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但他卻必須先替自己的家族著想!”呂欽咧了咧嘴,苦笑著回答。“當年我等跟著李將軍,不到三個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這幾年跟著宇文士及將軍東征西討,砍下的敵人腦袋加一塊估計至少也有五、六十顆,但只向上升了一級,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而那些宇文家安插進來的,級別不參戰功\勞也不少分,眼看著督尉、別將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發些牢騷,過後就會被人算計。無論是傷是死,宇文士及將軍從來追查不出誰下的黑手。”

    李旭手中正缺驍勇善戰的低級軍官,想了想,笑著允諾︰“此事我可以盡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難說。況且汾陽軍屬于邊軍,我這個大將軍在朝中也沒什麼根基,將來糧餉肯定不如雄武營寬裕。你們二人考慮清楚了,以免將來混得不如意,反而為此後悔!”

    “我等到了此刻,還有什麼資格計較糧餉。”柳屹搖了搖頭,滿臉苦笑,“如果李將軍無法將我二人從雄武營調出來,待大軍一離開雁門,我等少不得也學秦參軍,干脆跑回家種地算了。反正這年頭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過來!”

    “不但我等,這次皇上對宇文家偏袒太過,又不肯如實酬守城之功\。恐怕大軍一離開雁門,路上開溜得人甚多!”呂欽也咧開嘴巴,苦笑不止。當年跟在李旭手下,總覺得自家將軍雖然勇猛,但在心機手段實在過于簡單,不像個能成大事的。有了這兩年經歷後,才明白主將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與自身利益相去甚遠。跟在一個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帥身後當差,遠沒有追隨一個胸懷坦蕩之人舒服。不說別的,首先這“賞罰分明”四個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李旭又笑著點頭,承諾如果弟兄們實在沒地方去,可以考慮暫時到汾陽軍中避避風頭。反正汾陽軍空額甚多,多千八百個來歷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麼破綻。呂、柳二人替弟兄們拜謝過了,順帶又提起了其他幾個雄武營的故人。“七斤哥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伙沒法替他報仇,只好先將此恨記在心里慢慢尋找機會。慕容羅和李安遠跑得早,明法參軍秦綱去年被一個和尚給度上了山。咱們軍中那個郎中孫晉,你走不久後便也走了,說是自己前半輩子見了血太多,後半輩子要懸壺濟世。剩下的老人要麼戰沒,要麼成了宇文家的死黨。數來混得最好的還是將軍的表兄張秀……”呂欽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該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張秀怎麼了,我上朝時在武將堆中見過他,看袍服,他現在已經是郎將了吧?”李旭臉上的表情絲毫沒什麼變化,像信口閑聊般問道。

    “他已經是歸德郎將,扎扎實實的從四品。這回宇文士及順利擺\脫困境,據說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我估計待宇文士及緩過元氣來,第一個要舉薦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顯然對張秀的為人十分不屑。

    “他有什麼本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能幫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皺著眉頭追問。

    “我們兩個也不太清楚。但听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幾個弟兄說,盜賣軍糧這事兒決不像現在大家知道得這樣簡單。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會遭大難,朝廷中還有很多人會倒霉。但宇文家參與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里糊涂\全死了。當初御營中軍被咱們雄武營的弟兄圍了個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沒機會進去殺人滅口。而就在來老將軍出去進來這麼一趟的功\夫兒內,有人就幫宇文家就斬斷了禍患。據說當時入營的其他人都在中軍陪著宇文士及落淚\,只有張秀將軍中間曾出去過!”呂欽聳聳肩膀,低聲總結。

    “朝廷雖然沒殺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將軍卻就此成了家主。將軍大人想想,這張秀的功\勞還不算大麼?”柳屹搖頭,補充。

    表哥走的是一條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里依然對張秀恨不起來。對方當年的背叛給他造成了深深的傷害,現在的行事風格令他感到不齒。但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種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張秀采取類似手段之前所面臨的誘惑,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掙扎在那些誘惑面前,如果不是心里一直想堅守些東西,說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個張秀。

    “另一個混得風聲水起的,便是崔潛。他背後有自己的家族撐腰,為人有玲瓏八面。所以宇文家的人雖然與他合不攏,卻也不敢太得罪他!”說完了有關張秀的掌故,呂欽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潛。“但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們兩個來拜訪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經和我們二人提起過,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職,卻苦于找不到合適機會!”

    “退之是博陵人,來汾陽軍倒是合適。我去河北六郡,剛好缺一個對地方風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潛想得到什麼樣的回音,笑著向呂、柳二人交了底。

    日後他領軍去博陵一帶駐扎,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戶支持。如果崔潛能主動到軍中幫忙,與地方上大交道會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勢力在當地得影響不亞于官府,在他們肯合作的情況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間的關系弄得太僵。

    當然,崔潛輾轉透漏出想到汾陽軍中效力的口風,肯定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汾陽軍駐扎到家門口,博陵崔氏無法不把手向其中伸。只是當年他們拉攏李旭,是打算將對方納入自己家族,成為崔家的傀儡和僕從。而現在,雙方各自有各自的優勢所在,只要旭子保持著足夠的小心,他的勢力和崔家之間便可以達成一種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關系。

    送走了呂、柳二人之後,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有雄武營中的舊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員的親戚朋友。有李旭這員悍將的帶領和楊廣自背後的支持,汾陽軍將在短時間內重振聲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層,因此前方百計想搭順風船。也有一些人抱著拉攏和為日後彼此之間合作打基礎的目的找上門,旭子參考當年初掌雄武營的經驗,小心翼翼地與他們周旋,令絕大部分不帶太多惡意訪客都高興而歸。對于那些繼續兩眼朝天,試圖將汾陽軍納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沒給什麼好臉色,該送翻臉時便翻臉,該攆人時攆人,讓數名說客剎羽而歸。

    一邊小心翼翼地和眾同僚周旋,李旭一邊著手整理汾陽軍。雲定興留下來的攤子基本完整,只是軍官和士兵的數量嚴重不足。旭子根據半個多月來的戰場觀察結果從汾陽軍的底層士卒中提拔了幾十名,又在投靠過來的故舊中精選了十幾名,兩廂結合起來,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陽軍的內部框架。

    雁門城內藏有一批軍械,而李旭在追擊戰中繳獲了上萬匹軍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給秦叔寶和羅士信帶與張須陀老將軍後,他手中還剩了不少。他奏明楊廣,將這數千匹坐騎和全部器械都補充進了汾陽軍。轉頭又找兵部尚書趙孝才要了一大筆軍餉,按人頭分發到每個士兵的手上。

    大隋邊軍素來以勇悍為名,有了充足的補給後,整個汾陽軍面貌登時為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議下,楊廣親自到軍中校閱\了一次。見到站在前排的將士一個個身材提拔,精神抖擻,心情大樂。回來後看都沒看,抬手就把李旭申請調幾名雄武營的舊部到汾陽軍供職的折子給批復了。

    當然,楊廣不知道旭子為此曾支付了一大筆費用給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參掌朝政本來看李旭很不順眼,現在見他如此知道進退,便應了獨孤林當日的推斷,只管數進獻多寡,再不與之為難。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五 下)
    李旭帶來追隨楊廣射獵的這一小隊騎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他們分散開後,很快就將一些躲藏在草叢和矮樹之後的小動物驅趕了過來。養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雞慌不則路,上竄下跳地從楊廣眼前跑過。對于這些小個頭的家伙楊廣顯然提不起太多興趣,草草發了幾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羅玩得如魚得水,不但將楊廣和李旭的獵獲一一叼回,自己亦獨立咬殺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雞。

    “你這些手下很厲害!”楊廣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夸贊。他是個馬上皇帝,約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單從幾隊邊軍將士彼此間配合的嫻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斷出了對方的真正實力。

    “是雲老將軍帶得好。”李旭不敢說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從雄武營拐帶出來的,把功\勞全部推給了雲定興。“陛下射藝高明,臣自認不及!”掃視了一眼甘羅拖回來的獵物,他又笑著補充。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在拍楊廣的馬屁。旭子剛才看到楊廣在放下騎弓之前一共只發了五矢,卻射殺了三只跑動中的獵物。對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楊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就是一般軍中將領,不經過長時間練習,也很難做到如此大的準確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當年。想當初朕像你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楊廣笑著搖搖頭,目光里隱約竟帶有些許\遺憾。也許\是被觸動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吧,笑過之後,他居然很長時間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甘羅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將一些跑過自己眼前的小獸狙殺,拖走。

    見楊廣停止了對野獸的擊殺,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剛才一直控制著節奏,不敢比楊廣射得更快,更準。但楊廣對這種容讓顯然不打算領情,對著空曠的原野發了會兒呆後,詫異地轉過頭來,等著眼楮追問道︰“你怎麼也不射了,難道你體力比朕還不濟麼?”

    “末將射這些小東西,一直射得不準。不敢在行家面前獻丑,所以只好消極怠工!”李旭搔了搔頭發,給出了一個讓楊廣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馬上戰將,欺負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東西的確索然無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話,楊廣經常展現旭子眼前的,無疑是最為豁達體貼的那一幅。

    “不是無趣,的確是很難射準。末將根本找不到打仗時的感覺,幾乎瞄不上它們”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獵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時候你明知只有發一矢的機會,因此能全神貫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機會多,反而發揮不出你的真正實力!”

    “陛下說得極是。末將剛才還奇怪怎麼找不到感覺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頓開!”

    “你再試一次。按照我說的,想象自己在疆場上,對面的獵物手中拿著刀……”楊廣非常喜歡做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再次抓起弓,一邊講解一邊演示。

    “甘羅,幫忙!”李旭有意讓楊廣高興,喊了一聲,然後將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呼哨。銀狼甘羅聞听,立刻閃電般跳出去,三繞兩繞,便將一只已經跑沒了力氣野兔趕到了弓箭射程內。

    楊廣屏住呼吸,羽箭離手。“嗖!”地一聲,將野兔脖頸射了個對穿。甘羅上前叼住死兔,跳躍著跑回。將兔子丟在李旭腳下,然後再度奔將出去,追逐下一個獵物。

    這些都是李旭和甘羅當年在月牙湖畔玩慣了的游戲,對于楊廣來說,卻是甚為新鮮。轉眼之間,他就忘記了自己正在“教導”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羅的配合上。這一輪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僥幸逃脫的,很快被楊廣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連珠射藝,發箭,上弦,引弓,再發,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貫得如行雲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曠神怡,用力鼓掌。他見過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孫九和李淵二人的射藝可以與楊廣比肩。

    “就是這樣了,幸好朕還沒忘掉!”連續發了兩輪箭後,楊廣的體力有些透支,說話聲音里帶著沉重的喘息。“你也試試,照著朕教導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過楊廣的熱情,只好再度彎弓搭箭。這一回他不敢再裝做射不準,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兩眼之間的連線“拴”住一頭獵物,身體隨著對方的移動慢慢旋轉,在獵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隨著“繃!”地一聲脆響,羽箭凌空將獵物射飛,遠遠地落在了草叢內。

    “好力道!好眼力!”楊廣是個識貨的,見了李旭的動作便知道他已經領悟了射藝的精髓,擊掌贊嘆。

    “是陛下教導有方!”李旭放下弓,臉上浮現一抹笑意。

    “是你學得快。朕就是喜歡你這樣子,學什麼都能一點就透。”楊廣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將領都像你這麼有悟性,朕現在也不會如此為難!”

    “末將資質其實平平,幸運的是總能遇到名師!”李旭發現拍楊廣的馬屁也不是很難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實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勞總分給他一半,他就會十分謙虛地給你也留下自我表現的空間。

    “朕哪算得了名師。朕這點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楊廣很快就開始自謙。“不過,朕一直得意沒有看錯你。朕這輩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後來都辜負了朕。只有你,不但對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讓別人無閑話可說!”

    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楊廣的話茬了。對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霧里看花的感覺。楊廣過去曾經破格提拔過誰,到底誰曾經辜負了楊廣,李旭一概不知,身邊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楊廣不介意對方冷場,迎著秋風抒展了一下四肢,嘆息著說道,“你到地方上後,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不給地方雜務煩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將謹遵陛下教誨!”李旭後退了半步,肅立抱拳。他有點跟不上楊廣跳來跳去的思路,一會從射箭說到識人,一會兒又從識人說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對方听上去就像一個溺愛晚輩的家長,總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經驗傾囊而授,偏偏又總是找不到頭緒,只好東一勺子,西一碗地亂填。

    “而能識別誰賢誰愚,誰真有本事,誰是繡花枕頭,就是用人的關鍵!”楊廣笑著按下李旭的雙手,不準他繼續施禮,“你別這麼鄭重,朕只是隨口說說。平日里朕說這些話,也沒人用心听。”

    “末將,末將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開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釋。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當官就是!”楊廣就是欣賞李旭身上的憨厚勁。這令他覺得放心。“你拿著弓,咱們君臣邊走邊聊,前方說不定能踫到大的獵物。朕告訴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獵,能讓別人給你把獵物送到面前,就盡量別自己去追。事情繁雜,你沒那麼多時間。而用人,就好比現在幫咱們趕獵物的這些侍衛,有的身手矯健卻不那麼上心,有的做事認真身手卻不濟。還有得明明身手不濟,做事也不靈光,卻會裝做很賣力,很有本事的樣子…”

    楊廣今天談性頗濃,舉得例子妙趣橫生。“你坐在主帥和地方大員的位置上,就得盯緊了。對那些身手矯健,做事不認真的。該賞則賞,該罰時也切莫手軟。對那些做事認真卻本事不濟的,則想辦法教導他們,或者給他們配個得力下手。對那些只會裝樣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遠處去,千萬別留在身邊,免得他們帶壞了所有人!”

    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著楊廣絮絮叨叨的叮囑,李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和耳朵。楊廣剛才說得話,可謂切中識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第三種,沒有本事但很會裝模作樣的。楊廣教導自己要剔除這種人,而他本人,卻明知故犯。

    “陛下說得極對!末將到了任上,一定不負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將覺得,末將覺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沖動的感覺在李旭心中涌起,他無法再保持清醒,勸諫的話脫口而出。

    楊廣楞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非常不習慣別人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話,但看著李旭坦誠的雙眼,一時又不忍對其發做,只好強壓怒火,粗重的喘息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

    “陛下請恕末將是個武夫,不太會說話!”李旭被楊廣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才太沖動了,趕緊出言補救。

    楊廣緊緊地盯著李旭,半晌之後,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發火,以免破壞了君臣之間的氣氛。但對方的一些‘錯誤’觀點,他必須解釋。“你不是莽夫,而是一個毛頭小子,不知道朕的難處!”苦笑了幾聲,楊廣嘆息著說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試試就明白了。朕剛才說得那些話講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非常艱難!”

    “末將受教。末將會盡力而為,決不辜負陛下的一番教誨!”李旭也不想讓楊廣過于難堪,再次退了半步,低聲回應。

    對于臣子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氣味道,楊廣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讓步,但這種讓步給人的感覺卻極其不舒服。“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朕的苦處,你現在根本體會不到。親賢臣,遠小人。話誰都會說。但誰是賢臣,誰是小人,哪個知道!”他不知不覺間提高了聲音,听起來就像猛獸在咆哮,“朕開秘書館,虛位以待天下賢哲,來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穎達、陸衡之流,除了著書立說給自己揚名外,根本幫不上朕任何忙。朕開科舉,擇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進士呢,要麼與他人同流合污,要麼脾氣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變通,沒幾天他就被人家給弄掉了,根本當不起什麼重任。朕慕名訪賢,重用過李密,不到三個月他就跑了,然後處處鼓動別人造反。朕從軍中一手提拔起了羅藝,把大隋的具裝鐵騎全交給了他。然後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羅藝將軍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楊廣提到了自己當年的偶像,低聲辯解。“這次阿史那骨托魯被迫臣服,羅藝將軍的功\勞至少佔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賁鐵騎已經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楊廣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話,“朕還不能動他,否則別人就說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個是昏君,他們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壞事全是朕干的,他們沒任何責任!”

    說到傷心處,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滿臉是淚\,語調哽咽。侍衛們不明所以,只好遠遠地避開,以免此火殃及池魚。

    “如果羅藝將軍造反,末將願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會當著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腳亂,“治國之事,末將實在不懂,陛下不要講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對手!”楊廣听到李旭願意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覺稍微輕了些,抹了把臉,搖頭道。

    “末將願意冒險一試!”李旭仿佛是個初生牛犢,根本不知道老虎傷人不需要長角。比起面對情緒變幻不定的楊廣,他更願意面對戰場上的敵手。後者的危險是可以感覺到的,而前者卻像一團迷霧,里邊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機鋒。

    “你先不要著急去,先煉好你的兵!”楊廣紅著眼楮,低聲嘆息。“你不知道,羅藝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是先皇留下來專門對付突厥的,人馬皆披具裝,箭矢不能輕入。那些具裝甲騎每一匹都價值千貫。咱們大隋傾河北數郡之力,才養得起這麼一點兒。朕已經下旨,各地不要再給羅藝輸送錢糧,直到他肯前來見朕。如果他鐵了心要反,虎賁鐵騎補給不足,他必須南下劫掠。薛士雄將軍駐地就在他邊上,楊義臣將軍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陽軍,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來陛下早有安排,末將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臉上卻不得不帶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數年來,虎賁將軍羅藝的故事一直是激勵他奮發向上的動力。沒想到,亂世來時,所有人都已經變了。

    原來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仇敵,原來的恩師已經變成了陌路。原來人生的目標,很快就要疆場上刀兵相見。這長生天,還真唯恐人活得開心!

    “朕有時候想,這些都是朕的命!”發泄過後,楊廣變得非常頹廢,背慢慢彎了下去,腳步也變得虛浮無力。“也許\朕不該當這個皇帝,所以做什麼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傾訴,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可當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會放過我這個曾經打下過半壁江山的弟弟麼?你說,他會麼?”

    楊廣是殺兄奪位,這點旭子在民間便早有耳聞。但皇帝陛下此刻問得話,卻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範圍,低下頭想了良久,他才嘆息著說道︰“陛下恕罪,末將真的不知道。”

    “嗨!”楊廣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發出一聲長嘆。如果不是哥哥陰影隨時跟在身邊,他也許\做事不會如此心急。“你難道沒和自己的兄弟爭過什麼東西麼?當時氣得要死,過後卻覺得不如向他讓一步!”

    “末將曾經有一個哥哥,在我兩歲時便戰死遼東了。末將連他長得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更甭說跟他爭東西了!”李旭苦笑著搖頭。楊廣說得那種爭執,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發生的吧!像他這種家徒四壁的貧寒子弟,本來就沒什麼東西,相互間哪還爭得起來!

    “你就懂得打仗!”楊廣沒想到李旭最後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想想對方身世也著實可憐,捶了他一拳,苦笑著評價。

    “末將連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別打別學!”

    “朕說過,你學得比任何人都快。”楊廣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群臣以為朕偏愛你,隨意將你拔到高位。卻不知道朕是經過幾番權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著四處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陽軍補充完整。缺錢缺糧,朕想辦法給你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六 上)
    在兩年多的剿匪生涯中,通過那些親眼所目睹民間災難,旭子心中對于楊廣的認識基本已經定了性。雖然他一直不願意譴責對方昏聵無能,但對方包庇權奸,縱容貪污,對民間疾苦視而不見等種種行為卻沒有一樣不令他感到失望。而同是這個楊廣,在近距離與他接觸時展現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此人會為過去犯下的錯誤而感到內疚,此人會為治理不好這個國家而感到憤懣,此人會為民間對其的種種非議而感到委屈,甚至落淚\不止。

    此人對李旭贊賞有加,不惜力排眾議而對後者進行提拔。此人在國庫空虛,各郡錢糧大半運不到東都的情況下,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要為汾陽軍解決後顧之憂。此人擔心李旭的沖動,居然要求他短時間內不要去討伐羅藝,而是坐等對方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綻。此人……

    一時間,公義私恩在旭子心頭糾纏。令他的身體一半炎熱如湯,一半冰冷若雪。站在當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向楊廣表示感謝,還是坦誠地告訴對方事實真相。大隋朝各地早就亂了套,裴矩等人口中的芥癬之癢,目前已經成為膏盲之毒,如果陛下再不振作起來的話,大廈不日將傾!

    “陛下,末將,末將得陛下眷顧,心中深感大恩!”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仿佛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但沒等他將話說完,楊廣已經又一拳打將其打醒,“看你這熊樣!你是朕的心腹,朕不替你照看後路,還替誰照看。況且這次叫你去博陵,也不是光去享福。那里前無大河後無高山,是個名副其實的四戰之地。若是派了別人去,朕還真的不放心!”

    ‘難道陛下對地方上的情況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意說破麼?’旭子楞了楞,一廂情願地想。‘陛下知道權臣誤國,所以一直韜光養晦。待到時機成俗,一鳴驚人。’這個想法令他感到全身燥熱,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很快就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河北這兩年盜匪很多,但都沒怎麼成氣候。朕听說你的老家附近有一個賊頭王須拔自稱漫天王,還有一個賊帥魏刀兒自稱歷山飛,你可以先拿他們兩個練練兵。你的治所東邊是竇建德,朕已經派了楊義臣去,估計很快就能把他剿滅掉。至于西面麼…….”楊廣猶豫了一下,很快又非常大度地做了個手勢“算了,西面的事情朕不難為你,朕自然會做出安排。你好好煉你的兵,明年咱們君臣都緩上一口氣。待後年開春,朕還要去征討高麗。到時候讓你做朕的開路先鋒,扶余道大總管!”

    “陛下還要征遼麼?”李旭大吃一驚,全身上下涼了個透。以大隋朝現在的情況,高句麗不興兵犯境,已經算是高元狗賊君臣無智。大隋居然還準備再次打過去,恐怕兵馬沒等集結,各地士卒早已經造了反。

    “你也不贊同朕征討高麗?”楊廣看到李旭神色大變,狐疑地問。他在今年年初時就籌劃著第四度征遼,諸臣之中除了裴矩和宇文述贊同外,其他人都委婉表示了反對。對于那些已經年過半百的老臣,楊廣可以認為他們是人老血氣不足。對于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楊廣認為他們發對的原因主要是被第一次兵敗嚇破了膽。文人麼,畢竟膽子小些,不如武將那樣奮不顧身。但連同最驍勇善戰的愛將李旭也反對,楊廣真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倉猝了。

    “末將以為,欲平高麗,先得保證大軍後路無憂。所以末將建議先平定國內各地亂匪,再議論征遼之事!”听說過楊廣為了征遼的事情殺過好幾個人,李旭不敢明著跟他頂撞,換了個委婉地方式勸諫。

    “難道各地亂匪還能堅持到明年秋天麼?朕麾下那麼多將軍是干什麼吃的?”楊廣聳聳肩膀,對李旭如此“悲觀”的看法非常不認同。“朕將歷山飛和漫天王交給你。把瓦崗軍交給張大人,把竇建德交給楊義臣。等朕回到了東都,讓樊子蓋\親領大軍來河東剿滅敬盤陀。屈突通西進去討伐孫華,你們幾個都是名將,朕不信你們對付不了些許\蟊賊!朕在東都看著你們,誰先完成了任務,朕就封他為國公,世代襲爵!”

    “末將當竭盡全力!”李旭知道楊廣不會相信各地叛軍勢力已經非常龐大,只好退而求其次。“陛下若想征遼,最好給末將等半年到一年時間。待末將和幾位老將軍都奏凱而還,羅藝將軍的態度也明朗了,陛下再下征伐令也不遲!”

    “嗯,朕怎麼又把羅藝忘了。如果他在漁陽郡造了反,朕還真沒法從陸路前往遼東!”楊廣只理解了李旭諫言中的最後一句,如果羅藝造反的話,北去通路就會被卡斷。征遼大軍根本沒法抵達目的地。

    想到這,他有些懊惱地用弓柄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朕真的有些糊涂\了,羅藝還在漁陽呢。朕這回听你的,征遼的事情緩一緩,待眼前亂七八糟的雜事有個結果再說。對了,你估計到了博陵後,汾陽軍需要多長時間可堪一戰?”

    “陛下剛才不是還叫末將不要著急麼?”李旭被楊廣跳躍不停的思維弄得暈頭轉向,楞了一下,然後試探著問。

    “朕剛才是叫你不要著急去征討羅藝。他這個人智勇雙全,麾下帶得又是咱大隋最精銳的具裝鐵騎。你貿然沖上去在平原上與他對陣,肯定會被鐵騎踏個稀爛。”楊廣搖了搖頭,笑著向李旭解釋自己的想法。“但朕問的不是你何時有把握去征討羅藝,而是帶領汾陽軍,向帶領齊郡子弟那樣勢如破竹地去剿匪。朕記得上次剛把你派到歷城,轉頭就收到了地方上送來的捷報。沒過幾個月,歷城周圍就匪跡全無了!”

    “那全賴張須陀老將軍指揮有方,並且郡兵們是在家門口作戰,打得英勇!”李旭想了想,決定不把話說得太滿,“汾陽軍和郡兵有很大不同。邊軍的戰斗力遠遠高于郡兵,但士氣卻比郡兵差得多…….”

    “把他們都練到這種樣子,你需要多長時間?”楊廣不太明白為什麼戰斗力高的邊軍士氣反而差,向遠方正在忙碌的士卒指了指,追問。

    在校尉張江的指揮下,百余汾陽軍兄弟策馬飛奔,他們一會分散進擊,一回包抄匯合,正驅趕著十幾頭大而無害的野獸向楊廣和李旭身邊靠近。

    甘羅快速迎了上去,兜轉在鹿群側翼,嘶咬沖撞,將整個鹿群逼向羽箭射程之內。楊廣大笑著舉起弓,將箭搭上弓臂。被士卒們趕過來的是數頭野鹿,其中一個渾身毛色灰白,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目標。

    “此地無愧\白鹿山之名,真的有白鹿!”楊廣興奮地叫喊著,嗓音嘶啞,面頰上再度出息兩團潮紅。“李郎將,你煉得好兵,朕把他才交給你幾天,就脫胎換骨!”

    “他們都是百里挑一的,每人至少經歷過三次大戰。汾陽軍士卒補充完整後,經過訓練,最快也得三個月才能形成戰斗力。陛下若想每個人達到這些弟兄的身手,至少得容末將先帶著新兵打上幾仗。見了血後,隊伍才有殺氣!”李旭望著吶喊馳騁的弟兄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

    “朕給你半年時間,夠不夠?”楊廣用弓箭對準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白鹿,頭也不回地追問。那頭鹿頗具靈性,知道末日即將來臨,在草尖上奔走跳躍,從不肯讓自己的跑動軌跡有規律可循。

    “如果糧草器械充足的話,末將願盡力一試。”李旭不太了解楊廣的迫切心情,滿臉疑惑。不對付羅藝,不與竇建德交手,在楊廣的心目中,歷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又不堪一擊。如此,他還急著催自己煉兵做什麼?難道還有更迫切需要對付的目標?

    楊廣沒有繼續二人的對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射獵上。他的身體由北轉向南,又由南轉向東,就是沒有一箭命中的把握。甘羅是個非常好的同伴,嫻熟地替自家主人創造著良機。在它的威脅下,鹿群幾乎是在圍著楊廣和李旭兜圈子。但楊廣對獵物的狡猾程度明顯估計不足,羽箭一直無法離弦,只累得額頭見汗,手臂微微顫抖。

    李旭怕楊廣誤傷甘羅,飛起一箭,將白鹿旁邊的另一頭母鹿射翻。受了驚的白鹿猛然停住了腳步,哀聲嘶鳴。

    楊廣趁機松開弓弦,白鹿應聲而倒。

    “你去給朕殺了張金稱!”楊廣收起弓,志得意滿之余,臉上表情無限蕭索,“把他的頭送到東都來。越快越好!”

    酒徒注︰向奮戰在抗災第一線的所有人致敬。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六 下)
一直到射獵結束,旭子才從震驚中約略緩過些神來。「陛下居然要我去殺張金稱!」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楊廣到底和一個強盜頭子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根據李旭所掌握的消息,目前在河北橫行的大股盜匪有竇建德、王薄、王須拔和魏刀兒等十數綹,其中隨便哪一股拉出來,都比張金稱實力強大得多!張賊之所以能成名是由於他的殘暴和貪婪,而頭頂殘暴之名的蟊賊根本不可能有成大事的希望。

    但是,即便楊廣不提,李旭自己也會盡快的將張金稱繩之以法。此人當年因為貪圖對方部屬,在酒席宴上火並了孫安祖。而後者對李旭恩重如山,這個仇他不能不報。

    「會不會是陛下對九叔心存負疚,所以借我之手為九叔報仇呢?」思前想後,李旭得出如是結論。這個推測說得通,但又實在匪夷所思。「如果陛下真的對九叔有所負疚,當初為什麼不給他一些補償?難道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麼其他恩怨麼?」他越想越迷茫,一時間,頭大如斗。

    「將軍好像不太高興?」校尉張江見自從收隊回返那一刻起,自家主帥得面色就非常凝重,湊上前,關心地問。

    「我在想陛下的叮囑!」李旭搖了搖頭,向外走了幾步,有些疲憊地回答。由於汾陽附近人口稀少,所以同來打獵的諸位大臣也頗有斬獲。此刻眾人爭相向楊廣奉獻自己的獵物,以便在同僚面前誇耀射藝,將御帳圍了個水洩不通。這種熱鬧李旭生來不願意湊,所以乾脆趁機走開,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檢視御帳附近的防衛。

    「陛下給你出什麼難題了麼?」張江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安慰道:「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以前沒見過皇上,我一直認為他是一言九鼎的。現在看來,他這個人好糊弄得很。估計過上幾天,他自己說過什麼自己就忘了,根本不會再派人追究!」

    「可不是麼,陛下也就是個慣壞了的孩子。今天大伙看到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比小孩子臉變得都快!」呂欽對楊廣食言而肥的事情還耿耿於懷,小聲在旁邊非議。「當初讓我們死守雁門時,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你看過後,竟一個字都不提!」

    二者都是追隨了李旭很長時間的老部下,所以在他面前也口無遮攔。旭子無法替楊廣辯解,只好搖頭苦笑,「可他畢竟是咱們的皇上啊!」他歎息著,邁動沉重的腳步越走越遠。

    汾陽往南一百五十里便是太原。楊廣的御輦行得雖然慢,兩日之後,便也到了汾河邊上。唐公李淵得知聖駕南歸的消息,早早地便率領河東路各地官員迎出了十里之外。待金黃色的御輦停穩,李淵上前數步,跪在路中央奏道:「微臣聞突厥犯駕,心急如焚,恨不能親自前去為陛下遮擋矢石。無奈與流寇激戰正酣,難以抽身,只好日夜在佛前祈禱,盼佛祖保佑陛下逢凶化吉。今日終於看到平安歸來,臣,臣,臣即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願!」說罷,叩頭及地,落淚如雨。

    「天祐大隋,天祐陛下!」剎那間,各地官員跪倒了一大片,個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見地方官員如此關心自己的安危,楊廣心裡也好生感動。走下御輦,親手將李淵攙扶了起來,「李卿平身。諸位愛卿都平身吧。朕這不是回來了麼?突厥小丑以為劫了朕,就可讓我大隋屈服。朕不會讓他們得逞,朕即便當日戰死雁門,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讓陛下受驚,臣等之罪!」李淵抹了把淚,躬身說道。

    「主辱臣死,請陛下責罰我等無能!」諸位地方官再次跪倒,自請處置。

    「無罪,突厥人鬧事,與諸位何干。你們替朕牧民,勞苦功高。這一路上朕也都看到了,河東諸郡除了遭賊洗劫的邊塞各地外,其他地方百姓都過得不錯。」楊廣非常大度地搖了搖頭,嘉勉道。

    當下李淵請楊廣重回御輦,自己親手擎起一面大旗,在前方替楊廣開道。太原士紳百姓亦都奉命穿了最光鮮的衣服,跪倒在大路兩旁恭迎皇帝陛下歸來。楊廣拉開御輦上的錦簾四下觀望,看到路邊香案排得密密麻麻,父老臉上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心情更是舒暢,命侍衛到前方換下李淵,將後者叫到自己身邊來嘉獎道:「表哥真有本事,才赴任不到一年,便使得地方百姓如此知禮。若我大隋地方官吏皆如你,朕又何須終日為叛逆而鬧心?!」

    「那些叛逆不知好歹,陛下不必為他們煩惱。只要陛下平平安安的,那些盜匪流寇就像秋末之蟲,日久自亡!」李淵在馬上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倒是會說。朕平平安安,和盜匪亡不亡有什麼關係?」楊廣聽李淵將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硬扯到了一處,笑著啐了一口,問道。

    「陛下乃大隋天子,百官的主心骨。只要陛下平安,臣等做事便有了章法和力氣。臣等做事有了章法和力氣,百姓的日子就會過得安穩。百姓的日子過得安穩了,肯從賊者便會減少。沒人去當賊了,那些流寇自然就再沒力氣鬧騰。」李淵反應甚快,將其中關聯娓娓道來,聽得周圍諸臣頻頻點頭。

    「如此,這太原周邊百姓安居樂業,全是朕得功勞嘍!」楊廣大笑,指著官道兩旁低頭跪拜的百姓追問。

    「當然是陛下的功勞。若無陛下知人善用,他們怎麼會過上安穩日子!」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早就從李淵家拿了一大筆好處,笑著上前替對方出頭。

    「你這佞臣,比李卿還會說話!」楊廣笑著罵了一句,「該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李卿不但治理地方有功,還生了一個好兒子。朕見了世民心裡就感到喜歡,也就是我們楊、李兩家,才能出如此少年英豪。」說到這,他有些心虛,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跟在御輦後的李旭。卻突然想起來後者也姓李,所以自己的話不算有錯,「還有你這個侄兒,朕已經封了他為冠軍大將軍,博陵侯!」

    「謝陛下隆恩!」李淵早就得知世民和旭子都被授予了高位的事,此刻聽楊廣提起來,趕緊在馬背上躬身,「陛下對李家的照顧,臣總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朕倒不用你粉身碎骨。你替朕照看好這數百里山河,別讓突厥人再有機會扣關便是了!」楊廣點點頭,心中若有所思。「你決定授予你太原留守之職。若是突厥入侵,這河東諸郡的地方兵馬盡歸你調遣!」

    「臣李淵謝陛下!」李淵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幾晃,差點一頭栽將下去。楊廣自從登基後,一直對李家嚴格戒備。是以即便在官職最高時,李淵手中都沒控制過五千以上兵馬。而今天老天居然開了眼,把河東諸地的郡兵調遣之權都交到了李家。今後如果李家若有什麼需要,永不會在兵力問題上頭疼了。

    「唐公小心!」裴矩等人見李淵歡喜得連戰馬都騎不穩了,趕緊湊上前攙扶。李淵的臉色紅得如喝醉了酒般,言談舉止都帶著醺醺之意。「陛下,陛下之恩,我,我李淵永生不忘。臣,臣雖然已經,已經老了。但只要突厥人敢來挑釁,臣,臣願意做陛下帳前的老黃忠……」說著,眼皮一紅,居然又開始落起淚來。

    「朕記得你這句話。進城,進城,咱們君臣進城之後再說!」楊廣又是大笑,對李淵的表現甚是滿意。「李淵老得比朕還快!」內心深處,他如是想到。「他既然已經老得騎不動馬了,那童謠所指,當不是他了吧!」

    望著高大巍峨的城牆和乳汁般繞城而過的汾水,楊廣不由得有些發楞。為了保住楊家這錦繡山河,他已經心力憔悴。可是如今李渾服誅,李密殘廢,李淵年老,當年一個個可能篡權奪位的對手都已經排除了,那童謠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誰呢?

    彷彿冥冥中有人暗示,楊廣的目光從前方移開,掃過群臣,緩緩向後。他看見毛色亮如白銀的甘羅跟在自己的御輦後坦然而行,根本不為周圍如山歡呼所懼。「聖明天子身邊肯定有非凡之物相伴!」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非常得意,但同時心裡卻猛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恐慌。他看見了旭子,騎在一頭特勒驃上,身體挺得筆直。而一些大膽的百姓指指點點,顯然在議論著這位大隋最年青的冠軍大將軍的傳奇經歷,目光裡似乎充滿了敬畏。

    「朕居然忘了他也姓李!」楊廣的心猛地一抽,臉色剎那間蒼白如雪。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上)
北風夾雜著雪粒子,砸在鎧甲表面鏗鏘有聲。那些鎧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卻比鐵還沉重。正是乍暖還寒時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經融了,還有一部分卻又冷又粘。二者兩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轉眼間便凍上了厚厚的一層。

    這種寒冰凝成的鎧甲遠遠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別是大隊人馬列隊行來,就像一條滾動於天地間的銀黑色鋼鐵長龍。但被裹在冰甲下邊的人卻極其難過,被體溫融化的雪水順著脖領、胸襟,鎧甲縫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鑽進裡層衣服,一直鑽到人的骨髓深處,凍得人靈魂幾欲出殼。但你還不能伸手去擦,因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脫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讓一整塊冰渣貼著肚皮或脊背滑進去,讓再也憋不住的慘叫聲剎那間透過已經麻木了的軀殼,跳向灰沉沉的天空。

    「啊--,奶奶的,凍死了!」

    「啊,誰這麼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不斷從身後傳來,聽得張金稱臉色比天上的烏雲還黑。「你們他媽的都給我閉嘴。誰再叫,老子直接將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裡去!」他瞪起眼睛,大聲怒喝,嚇得大小嘍囉們噤若寒蟬。「都給老子跑起來,跑起來就熱乎了。等拿下了南宮,老子給你們每個一間大房子,倆女人,隨你們暖和去!」

    「謝大王賞!」萎靡不振的嘍囉兵們瞬間恢復了幾分精神,呵著白煙嚷嚷。熱乎乎的房子,軟綿綿的女人,想想就讓大伙留口水。已經躲在大陸澤畔一個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還是在去年打破清河縣城的時候。可惜那次大伙沒能停留太長時間,清河郡守丞楊善會很快就從老賊楊義臣那裡搬了救兵回來,將大伙堵在剛剛捂暖和了的被窩裡一頓胖揍……。虧得大伙地形熟,連夜縮進了大陸澤。要不然,說不定腦袋就被掛在了清河城牆上,一排排任天上的烏鴉啄。

    這年頭,當個賊也不容易。大陸澤附近容易搶的村子,「兩腳羊」們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縣城則高牆陡立。由於張大當家「名氣」太響,很多孤立於縣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張」字大旗,就寧可在全堡男女一併戰死之前將所有糧草輜重放火燒掉,也不肯打開寨門接受張大王的『巡視』。不過他們開了寨門的結果也差不多,張大王臨走時,肯定要把不能替他賣命的人全殺掉,把剩下的物資全付之一炬。

    在襄國郡搶無可搶,張金稱就不得不將目光掃向了北邊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莊戶人家都遭了災,如果不趁著青黃不接時刻到來之前再刮一點軍糧,恐怕待饑荒一起,大伙就除了人肉外再沒別的東西可吃了。所以,儘管聽聞年初之時已經有一支軍隊開到了三百里外的博陵郡,張大王依舊決定帶著隊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險。正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險的地方往往收穫越大。況且朝廷的軍隊初來乍到,沒那麼容易摸清楚周邊各郡情況。按張金稱對周邊局勢的理解,光博陵、恆山兩郡的地方富豪,就夠讓新來的狗官頭疼一陣子的。那些富豪們個個手眼通天,心高氣傲。得不到他們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邊各地寸步難行。

    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個跟頭。有些去年死在路邊的餓殍經歷了一個冬天,屍體已經被野狗和禿鷲吃得差不多,白慘慘骨頭架子從泥漿裡透出來,為盜匪們指明通往地府的路。

    摔倒在屍體旁邊的嘍囉兵嚇得兩眼發綠,趴在地上連連磕頭。他的同伴則快步從屍體邊跑過去,對道路兩側的慘景視而不見。

    「跟上,跟上,別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爺!」一名小頭目衝著正在向死者施禮的嘍囉兵屁股後踹了一腳,喝罵。

    「死者為大,拜一拜免得陰魂來尋咱們的晦氣!」挨了踢的嘍囉兵訕訕地爬起來,一邊跑,一邊媚陷地向頂頭上司解釋。

    「鳥,咱們人肉都吃過了,還怕一個骨頭架子。」小頭目的口水四散噴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凍結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惡人。咱們這夥人,是陰曹地府也不敢惹的。只要把刀握在手裡,只有咱殺人,沒東西能害咱!」

    「將軍說得極是,將軍說得極是!」小嘍囉不敢頂撞上司,連聲答應。同時用已經凍僵的手指緊緊握了握刀柄,以便從中吸取一些力量。

    「可我聽說竇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過招呼,說南宮城受他的保護!」另一名資格稍老些的嘍囉兵卻不能理解「將軍」大人鼓舞士氣的說辭,憂心忡忡地議論。

    「鳥!」小頭目對人體某個部位興趣極濃,幾乎每句話都以此開始,「竇建德又不是咱們的二爹,他的話咱們為什麼要聽。況且他竇老大再牛,還不得聽高士達的。高士達都不敢對咱家大王指手畫腳,他竇建德憑什麼管咱們的閒事!」

    「那倒也是!」老嘍囉對小頭目的話不以為然,嘴上卻不得不應承。

    「姓竇得爪子伸得太長,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頭目伸出手來,在空中虛劈了一記,以壯自家聲威。

    竇建德和高士達是活躍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勢力,活動範圍從涿郡一直到平原。與張金稱、魏刀兒等人的行事風格不同,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更喜歡將自己打造成俠盜形象。他們攻佔城市後不搶百姓,而是打開府庫,將裡面的綢緞和米糧分一部分給無家可歸者。對於一些距離自己老巢高雞泊比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們每年定期收兩次保全費,數額和官府徵收的賦稅大抵相同。如果對方肯按時繳納,竇、高二人便對其他各路綠林豪傑們宣稱此城受他們保護,嚴禁有人再去滋擾。

    因為同在綠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張金稱還比較給竇建德面子,輕易不進入他的勢力範圍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新敗於虎賁中郎將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沒有了,哪還有資格為別人提供「保護」?

    群賊不再吵嚷,埋頭繼續趕路。這是一次蓄謀以久的行動,天氣雖然差了些,但也給大軍的動作增添了許多勝算。經歷了兩年多的賊來兵往,官道兩旁的大部分村莊都不復有人煙。而那些結寨自守的堡壘,也不會在這種鬼天氣裡派人出來收拾土地。所以,張金稱基本可以確信,麾下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撲到南宮城下。只要在臨近郡縣的援兵趕來之前將城門撞開,衣服、糧草、金銀細軟……,種種急需的物資就都能得到補充。

    他們順著官道迤邐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隊伍中不斷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氣爬起來,眾嘍囉們便增予其一陣哄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傷了骨頭,或者被凍得沒了力氣,眾嘍囉們也不會施以援手。大伙都是有了今天沒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況且傷者在攻城時出不了力,城破後還要浪費一份錢糧。

    「其實,我覺得竇老大的辦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這麼跑!」有人跑得實在太累了,吐著滿嘴的白沫嘀咕。

    「鳥,那是他當初實力夠大。幾個縣城不得不給他送錢糧。他以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樣,百姓哪個不把他當個賊。平素無論多恭順,只要官兵一來,立刻跟他翻臉!」

    「倒也是!」議論者附和了一句,轉眼又沒了聲音。作賊就是作賊,義賊也好,惡賊也罷,在百姓眼裡總之取代不了官府。這次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為不夠狠,嚇不住那些兩腳羊麼。官府在前邊打,各堡寨的壯丁在旁邊替官兵吶喊助威,送糧送水,即便是瓦崗軍碰到這種情況,也未必扛得住!

    「鳥,什麼也是,竇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廂情願!」小頭目將佩刀拔出來,於風雪中舞出幾個刀花,「這年頭,要麼被人殺,要麼殺人。沒有旁的道,誰死了都別喊冤!」

    不被人殺,就得殺人。囉嗦了一路,他最後這句話對底下人鼓舞最大。殺兩腳羊,殺官軍,殺不同綹子的其他嘍囉。張大王的寨子和地盤,不就是這樣殺出來的麼?

    「殺,殺進南宮城去,要什麼有什麼!」有幾個騎馬的士兵從隊伍前頭跑回來,大聲鼓動。

    「殺!」「殺!」「殺!」掛著霜的橫刀,鐵鏟,木棒被紛紛舉起來,在風雪中形成一堵移動的叢林。叢林下,一雙雙紅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狂熱。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下)
南宮城並不遙遠,在大部分嘍囉都沒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牆便映入了群賊眼底。這個彈丸小城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幾乎毫無防備,城頭上沒有出現郡兵,天地間也沒響起警報。驚惶失措的百姓甚至連城門都忘記了關,就任由其四敞大開著,猶如一張黑咚咚的嘴巴!

    「好大的風啊!」張金稱的兩個兒子張財和張寶大喊一聲,爭先恐後地要求打頭陣。「爹您歇著,我先去頭前替您開道!」「滾,這次輪到我過癮了,上次就是你撈了頭一口!」兩兄弟各不想讓,馬頭並著馬頭,只待張金稱一聲令下,就要先比試比試坐騎的腳力。

    土匪有土匪的規矩,城破後,第一個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隊可分得城內十分之一的財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這群「功不可沒」的傢伙先挑。因此,碰上沒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張氏兄弟不吝嗇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氣。

    「殺!」「殺進去,人伢不留!」大小嘍囉們忘記了急行軍的疲憊,舉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吶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大伙的目光穿透破舊的城牆,彷彿已經看見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耀眼生花的金銀,還有血,讓人感到興奮而又刺激的血。

    但張金稱的表現卻非常令群賊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蟄了一下般,他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一雙三角眼也同時瞇縫起來,「所有人,立刻列陣。按照老子平時教導你們的,整隊。張財,你帶領騎兵去左翼。張寶,你帶領騎兵護住右翼。張金利,你帶領盾牌手護住中軍,大伙不要慌,向後轉,咱們大步後撤!」

    「大當家,你說什麼?」幾個其他頭目無法接受這樣的命令,跳起來,抗議。大伙在風雪裡兩個白天加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才抵達南宮城下。雞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後在江湖同道面前這臉往哪裡擱?

    「變陣,傳令。全體後撤!」張金稱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向兩翼,伴隨這張財、張寶兩兄弟的叫嚷,「變陣,變陣,後隊變前軍,前軍變後隊。緩緩後撤,不要慌,後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有氣無力的角聲中,大小嘍囉們互相推搡著,轉換陣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邊原地打著旋,一邊向城門方向張望。他們無法理解到底出了什麼變故,居然讓大當家下令放棄了這即將到口的肥肉。難道對方早有準備?有準備又能怎樣,難道這座彈丸小城還能藏著天兵天將麼?

    「大聲點,沒吃飯啊你!」張金稱見自己的隊伍動作遲緩,氣得衝著傳令兵就是一記皮鞭。「嗚--嗚嗚--嗚嗚!」這回,號角聲高亢有力了許多,也齊整了許多。卻不是從傳令兵手上響起來的。無數嘍囉們聞聲抬頭,看見敞開的城門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桿紅色的戰旗。

    「嗚嗚--嗚嗚--嗚嗚!」天地之間,彷彿有數百支號角在呼應。城東、城西、群賊的後背,兩翼,無數桿紅色的旗幟如寒梅般在風雪中綻放。大地在搖晃,城牆在搖晃,頭頂上的彤雲彷彿也在搖晃。令人戰慄的感覺從腳下湧起來,瞬間傳遍嘍囉兵們的全身。嚇得他們一個個兩腿發軟,臉色比身上的冰霜還要蒼白。

    「官軍!」張寶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立功的機會來了,敵人的數量足夠他「過癮」,數以萬計的騎兵,穿破雪幕,從四面八方席捲而至。

    「不要慌,不要慌,整隊,整隊!原地列陣!」張金稱也有些慌了,聲嘶力竭地叫嚷。兩條腿的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如今這種情況,他只能先硬扛一陣,挫一挫官軍的銳氣再做打算。否則,弄不好今天這數萬弟兄就得全軍覆沒!

    嘍囉兵們驚惶失措,根本聽不進去主帥的將令。官軍身上的殺氣太重了,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支隊伍都重。除了號角聲和馬蹄聲,對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其他響動。但正是這樣,才使得他們愈發顯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們壓過來,壓過來,壓得群賊雙腿顫抖,身子擺得如風中柳葉。

    「鳥,怕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關鍵時刻,又是幾個小頭目替張金稱穩定了軍心,「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列陣,列陣,大伙併肩子上!」追隨了張金稱多年的老班底們扯著嗓子吶喊,淒厲,絕決。

    「合子,併肩子。二十年後還這麼大個,吃香的喝辣的!」

    「搶了他們的馬,進城,搶光了城裡的女人。把男人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瘋狂和勇氣相伴而生,群寇叫嚷著,互相推搡著,在災難面前慢慢恢復鎮定。四萬餘人緊緊地縮捲成了一個團,以張金稱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長矛手,如果他們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稱作長矛的話,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間,將削尖的矛鋒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來犯之敵。這是一個可以令騎兵衝擊失效的刺蝟陣列,與各地郡兵交手的時候,張金稱曾經運用過,並且創造過勝利。

    「擊鼓,挽弓!」張金稱見自己隊伍慢慢穩定下來,伸手扯下掛著兩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聲命令。

    低沉的鼓聲立刻在他身邊響起,幾個山賊中的少年奮力揮舞著鼓錘,將令人血脈沸騰的節奏傳遍全軍。「長白山下好兒郎!」有人扯著嗓子唱道,「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大聲呼應,聲音裡充滿憤怒,充滿絕望。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千百人齊聲高歌,居然壓過了萬馬奔騰的氣勢。紅著眼睛的群寇們舉起刀,挺直身軀,心神一片寧靜。

    隨後,蕭蕭的羽箭聲猛然炸響,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群盜們憑著憤怒而戰,羽箭亂如飛蝗。騎兵們引弓還擊,羽箭急如暴雨。無人退縮,官軍們非常勇敢。群盜也有自己的榮譽。鼓聲、風聲、馬蹄聲、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對於生與死之間博殺的雙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準,別停,別和他們糾纏!」李旭被十幾個親兵保護著,帶領數千騎手從刺蝟陣之前跑過。邊軍們還沒有完全適應他的指揮風格,無法將奔射戰術發揮出最大威力。但用來對付鎧甲單薄的流寇已經綽綽有餘,飛奔中的騎兵將弓箭盡力砸向人堆,然後撥便馬頭,他們沒有直接用馬蹄踏陣,而是繞開,飆遠,與從不同方向殺過來的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回轉,於敵軍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隊,發起另一輪衝擊。

    流寇們疏於訓練的射藝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從刺蝟陣中射出來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馳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僅僅又數十支僥倖命中,卻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傷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滯,跟著大隊奔向遠方。

    張金稱圓圓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萬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的圓陣兜圈子,麾下弟兄們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卻幾乎沒看到對方有人落馬。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幾名擂鼓的少年已經倒下,血淌滿了擺放牛皮戰鼓馬車,裊裊白霧升騰,彷彿一個不甘散去的靈魂。

    這是張金稱從來沒見過的戰術,狠辣詭異。只用了兩個來回,堅如磐石的圓陣已經出現了無數缺口。可敵人並不想從缺口中進行突破,他們還沒過夠單方屠殺的癮。風一般脫離,風一般折返,循環往復,連綿不斷。每一輪,至少都讓數以百計的嘍囉們倒下,每一輪,都像鐵錘般摧殘著嘍囉兵們的士氣。

    「舉盾,舉盾過頂。弓箭手,弓箭手瞄準馬射!」張金稱無法確定自己的應對方法是否得當,但這幾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如果有大批的戰馬倒地,敵軍的攻擊節奏就會被打亂,嘍囉兵們就有機會還手。可惜,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想,射向戰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樣被對方用高速移動甩開,嘍囉們挽弓的手臂已經開始發抖,落馬的敵軍尚不足百。

    張金稱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這是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傳說,此人身經百戰,卻一次都沒有敗過。他慢慢將手伸向了自己腰間的橫刀,臉上的笑容沉醉而瘋狂。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二 上)
自從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張金稱已經忘記了「怕」字怎麼寫,可今天,他卻覺得心裡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大隋第一勇將,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武藝不如,而是出於一種難言的愧疚。如果雙方一碰面,也許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來身份。他張大當家不在乎於別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卻不願面對此人那純淨如水的目光。

    記憶中,那道目光充滿了人世間的純真,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同類的關心。這些都是張金稱早已拋下的東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間,他燒了房子,毀了地裡的莊稼,趕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經把自己和過去一刀割裂。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後來認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親生。

    而敵將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結實的鎧甲也難以防備。張金稱突然很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南宮城的糧草而前來冒險,如果事先把官軍首領和無敵勇將的姓名聯繫起來的話,他肯定會考慮考慮自己是否還繼續北進。可他麾下的斥候是個糊塗蟲,只告訴了有一夥來自汾陽的邊軍進駐博陵,卻沒打聽清楚這支邊軍的主帥姓李名旭!

    現在,想什麼都晚了。他必須帶隊主動迎戰,用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纏住敵軍。然後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機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數的優勢與敵軍展開混戰。如果這兩步安排都得手的話,今天大伙還有機會脫身。如果任由對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們捱不過半柱香時間便面臨潰散。

    張金稱率領著自己的親衛,從本陣中快速殺出。兩個義子張財和張寶各帶領百餘命兄弟死死護住他的左右兩翼。三隊騎兵呈「品」字型,快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隊敵騎。但對方卻不肯挺身迎戰,而是飛快地放鬆已經開滿的弓弦,風一般遠飆。然後一邊扯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不斷回頭施放冷箭。

    以這種方式交手,農民軍很吃虧。雖然他們也騎在戰馬上,但對方是邊退避邊回頭射,遠遠看去,張金稱父子就像刻意湊到對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還手!」張金稱氣急敗壞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擱更長的時間,「貼上去,貼上去跟他們以命換命!」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裡在冒煙,眼睛裡也在噴火。

    與對方在奔馳中對射,張金稱絕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麾下弟兄手中的弓遠不如官軍精良,胯下的戰馬也多為拉車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與官軍所乘同日而語。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個弱點,身上的皮甲單薄。因為單薄,所以對方射來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製造巨大殺傷。但同時也正因為單薄,胯下牲口負重小,短距離內可以抵消體質上的不足。

    不斷有人在奔馳中落馬,然後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慘叫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羽箭射入肉體的「噗噗」聲,以及無主戰馬的悲鳴。張金稱無法回頭相顧,只能伏低身體,將坐騎的體力壓搾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隊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哀嚎,同時也聽見留在本陣中的兄弟張金利吹響了全面出擊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高亢起伏,宛若龍吟虎嘯。這意味著騎兵們的犧牲沒有白廢,官軍的攻擊節奏已經被打亂了!騎射手無法再像原來那樣好整以暇的輪番進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隨著角聲響起的還有戰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錘又被其他嘍囉們揀起來,拚命擂響,以壯己方聲威。

    從突然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囉兵們踏著鼓聲,快步跟在戰馬踏起的煙塵後。他們的圓形刺蝟陣突然從正中央探出一個尖,然後凸起部分迅速拉長,擴粗,像一條冬眠中醒來的毒蛇,慢慢探開蜷曲成團身體。舌信吐處,正指著一夥官軍。而獵物依舊在快速退卻,從未打算迎戰。

    張金稱知道自己已經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敵軍明顯採用的是誘敵深入戰術。他很奇怪敵人對方將戰術調整得居然如此順暢,從自己領兵出擊到現在,戰馬不過跑出了兩百餘步,而對方卻像事先已經預料好了般,整個軍陣從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溝槽。

    溝槽正對著張金稱的馬頭,導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拚命。而張財和張寶所在的兩翼已經和敵人開始了廝殺,他們被從兩側收攏過來的敵軍夾住了,要麼轉頭逃走,要麼以少擊多。

    「加速,繼續加速,別管兩翼!」張金稱舉起橫刀,厲聲怒喝。對方明顯打得是兩翼包抄的主意,他剛好將計就計。敵陣已經變成了鉤型,還有很多騎兵從遠處兜回,不斷加固著隊伍的厚度。張金稱打算從「鉤子」的大拐彎處砸下去,將對方的陣型徹底砸斷。

    一排羽箭迎面飛來,數量不多,但射得又準又很。其中一支被張金稱用橫刀磕飛,兩支擦著他的肩膀而過。他的身後和側面立刻響起了慘叫聲,有人落馬,有人受了重傷。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爛,受傷者忍住痛,雙手死死的抱住馬脖頸,繼續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滿地。沒等張金稱看清楚自己的損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邊的護衛倒了下去,緊跟著落馬的是傳令兵。張金稱用刀尖從對方空蕩蕩的馬鞍子上挑起號角,甩給自己的左手,舉在腮邊,奮力狠吹。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催命的號角。對方已經射了兩輪,張金稱絕對不給敵人第三次開弓的機會。貼在馬背上的嘍囉兵們聞令摸出橫刀,甩開胳膊,舉平手臂,刀光如鐮….

    「轟!」付出了數百條生命後,群賊們終於和官軍撞到了一處。聲如驚濤拍岸。伴隨著人喊馬嘶,鮮血一下子濺起數尺高,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朵艷紅色的牡丹,然後繽紛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著一個不甘心的靈魂。生也絢麗,死也燦爛。

    所有人的動作在張金稱眼前瞬間變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鎧甲,砍入皮肉,切斷骨頭。看見自己人和敵人交替著落馬,然後,所有視線被橫飛的血肉所遮斷,眼前只剩下一片奪目的紅。

    張金稱確信自己的隊伍擊中了敵陣最薄弱處,如願完成了既定的,將對方的騎兵糾纏住的目標。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竟然比預想中高出了好幾倍!他的兩翼已經齊齊地被敵軍切下,義子張財和張寶陷入苦戰,和中軍彼此再不能相顧。而追隨騎兵衝上前的步卒則半途中卻被突然迂迴過去的敵方騎兵切成了數段,每一段的人數都比對方多,但每一段幾乎都是被敵人壓著打。

    戰鬥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金稱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戰術調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邊衛士陸續和官軍交上了手,互有損傷。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敵兵穿過人群,向他撲來,張金稱揮刀迎戰,二人戰馬盤旋,前蹄相互亂踢。刀光閃爍,那名旅率掃向了張金稱的胸口;張金稱在馬背上快速仰頭,將對方的刀鋒貼著鼻子尖讓了過去。他的眼瞼感覺到了森森的涼意,額頭上起了無數小疙瘩。沒等對方將招術用老,張金稱大喝一聲,身體在馬背上橫著打了個旋子,一腳正中敵人軟肋。

    他聽見了肋骨碎裂的聲響,然後坐正身軀,帶馬踩向在地上翻滾掙扎的對手。幾名官軍士卒爭相殺上,逼住他的戰馬。下一個瞬間,張金稱的親兵也撲將上來,死死頂住那些官兵。雙方拔刀互砍,為了救一個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掙扎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無數馬腿之間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憑著聽覺判斷出身邊的一匹坐騎上乘的是敵軍,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馬背上的嘍囉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後背。一刀,兩刀,三刀,受了傷的旅率發出狼一樣的長嚎,渾身上下淌滿血,卻硬生生地將嘍囉扯下了馬鞍。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慘呼連連,然後突然分開,在血泊中翻滾,遠離,相繼停止了掙扎。

    「我要你們的命!」張金稱看得雙目盡赤,瘋狂地衝向敵人。打了這麼多年仗,他從來沒看過如此勇悍的官軍。在他的記憶中,貼身近戰是官兵們最忌憚的,每次嘍囉們逼上去,對方寧可暫時退避,都不願意以命相換。而這次,敵人比他麾下這些吃過兩腳羊的嘍囉還狠,還惡,還不怕死。他的麾下幾乎要用兩到三人才能換得對方一個,而只要不能將敵人一刀斃命,受了傷的傢伙則會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拉上一個嘍囉墊背。

    「賊頭,拿命來!」一名長相非常英俊的年青軍官舉槊迎住了張金稱。槊鋒如毒蛇,招招不離他的要害。張金稱左擋右隔,狼狽不堪。他的近衛捨命相護,試圖以多欺少。對方麾下的親兵也向這裡靠攏,與張金稱的護衛膠著成一個大疙瘩。

    戰團外,馬匹縱橫,無數人魂歸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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