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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一 下)  

  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出來阿史那骨托魯在收買人心,但在這一刻,卻沒有人能夠鄙視他。虛偽有時候也需要用一些勇氣來支持,留下斷後的人需要面對從中原各地趕來的勤王兵馬。最近這幾日,來自南方的號角聲就沒間斷過。大隊大隊的士卒或進入屈突通與那個李將軍所搭建的營壘,或者大張旗鼓的在附近安營紮寨。每天夜裡,他們打起的火把都能照亮半邊天。

  「即便骨托魯汗不主動請纓,啟民可汗也會留他斷後!」更多的伯克們心裡反而對骨托魯的舉動報以同情。一個狼群裡擁有強壯的拱廊太多並不是件好事,作為狼王的啟民適時的撲死某個隱藏的挑戰者也天經地義。但彼此地位相對照,某些權力和領地都稍大的伯克們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他們在經過骨托魯身邊的時候,都盡量表達了一下發自內心的感謝。

  「回到草原後,如果需要我火拔幫忙,儘管開口!」領地與骨托魯只有一水之隔的土屯官火拔低聲許諾 。

  「謝謝火拔兄弟,我去年得了個女兒,聽說你去年也得了個兒子。等他們都長大一些,我們兩家可以親上加親。」骨托魯彷彿還沉浸在自己虛構出來的悲壯氣氛中,開始安排自己身後之事。

  「承蒙骨托魯兄弟看得起,你女兒就是我女兒!」火拔用右拳輕捶胸口,以示不負所托。

  骨托魯握拳,先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後再將拳頭遞向火拔,與對方的拳頭在半空中輕輕相碰。「等你回到草原,咱們一起喝酒!」另外幾個部落頭領也湊上前,用拳頭輕磕骨托魯的拳頭。根本不在乎啟民可汗已經發黑的臉色。

  前提是他能或者回到草原!與火拔並肩而行的伯克阿失畢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一眼骨托魯,心道。他更關心的是對方的妻子,那可是一個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兒。如果骨托魯戰死了,而他的弟弟和兒子又恰恰無法繼承父親的女人……想著這些,阿失畢輕輕的擦去即將流出來的口水。

  揣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各部頭領們陸續離開,他們在半夜時分悄悄拔營,將已經被血染紅的孤城雁門拋在了身後。

  第一個發現聯軍表現異常的是城牆上的守軍,在將近一個月的殘酷戰鬥中,他們幾乎學會了豎起耳朵睡覺。只要城下稍有風吹草動,當值的將士立刻醒來,箭尖探出射孔,用身體頂住城牆垛口。

  「乖兒子們,又送宵夜來了!真準時!」校尉吳儼低聲笑罵。趁守軍疲憊時開展偷襲是攻城者的慣用伎倆,幾乎每天夜裡都要來上這麼一、兩回,大伙見慣了,已經不覺得新鮮。

  半個月來,衝入雁門的雄武營弟兄在城牆上與異族戰士展開了生死搏殺。每天都有無數人倒下。但這支曾經在黎陽城下硬扛住了叛軍攻擊的隊伍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悍勇,幾乎每一個弟兄的性命都需要三個以上的胡人性命來交換,從來沒有人後退過半步,很多在當年雄武營一建立時就加入的百戰老兵倒下了,很多在黎陽城才被收編的新丁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成為百戰老兵。

  老兵們對付敵人的夜襲有很多辦法,但今夜他們的辦法一個都沒能用上。半柱香之後,塞外聯軍營地裡的嘈雜聲繼續,而城牆根下卻寂靜無聲。和往日一樣的火把及箭雨都沒有按時出現。敵人還在移動,朦朧的月牙下可以看到長龍般的影子,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突厥人要退兵了!」兵曹王七斤猛然醒覺,興奮地叫道。忽然間,他覺得渾身發軟,每一塊肌肉都提不起半分力氣。勝利來的太突然了,幾乎像是在做夢。對於自從衝進來那天起就沒打算活著下城的他們來說,這從天而降的好夢簡直過於奢侈。

  很多垛口都傳來了低低的議論聲,大伙不能確定所看到的情景是不是敵軍故意裝出來的,所以不敢輕言開城追殺。但很多人憑直覺感受到,大伙挺過了這場滅頂之災,離衣錦還鄉的日子再不遙遠。

  衣錦還鄉的承諾是皇帝陛下親自給出的,在守城的最危急時刻,兩眼熬的通紅的陛下曾經親自走到城牆上為大伙搬運矢石,他信誓旦旦的保證,如果這次能平安回到洛陽,就再不提征遼的事情。並且還親口許諾,只要守住此城。「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陣亡者蔭其子,官府厚養其家。」

  「七斤哥,你算過沒有,如果突厥人真撤了,你能做到幾品?」校尉吳儼爬到了王七斤身邊,低聲詢問。

  半個多月沒下城牆,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汗臭味兒和血腥味兒,王七斤被熏得直發暈,臉上卻露出了濃濃的笑意。「我不知道,皇上說依次增益,卻沒說怎麼個增法。不過即使按正常方式論功,我至少也能升上兩級!你呢,這半個月一共殺了多少敵人?」

  按大隋軍律,殺死三個敵人即可策勳一轉,策勳三轉軍職則向上升一級。自在宇文士及將軍的帶領下闖入重圍以來,雄武營至少頂住了突厥人五十餘次進攻。按每次進攻陣亡一千士卒計算,至少有無萬敵軍死在雁門城下。目前雄武營僥倖活下來的士兵大約有九千餘人,平攤到每個人身上的首級數大約是五個。作為奉命指揮一側城牆防守的督尉,王七斤還有指揮得當的功勞可領。若各種戰功能如實累加上報的話,他陞遷後的軍職至少是個鷹揚郎將。

  「我能分到的功勞肯定沒你多!」吳儼想了想,帶著滿臉憧憬回答。「我記得第一天的時候,我從城頭上砍下去三個。還推翻過一次雲梯。但不知道上面的人摔死沒摔死,接下來幾天就顧不上數了,多是用箭在射,看不到對方傷在哪。但三天總能蒙上一個吧。」

  他掰著手指,唯恐遺漏。「三,再加上五個,再加上兩個!我至少殺了十個突厥人唉!」他大叫。興奮過後,又約略覺得有些遺憾。「可惜我已經是校尉了,頂多再升一級。他們那些沒有官職的就好了,皇上說直接升到六品,一下子就是校尉!」

  「別胡說,你這官迷!簡直長了副豬腦子。皇上說升到六品,不一定全升到校尉。整個大隋才多少官兵,九千多個校尉,咱雄武營往哪放!」王七斤笑著捶了吳儼一拳,喝道。

  吳儼訕訕的回頭,四下張望。其他幾面城牆上也有值夜的士兵被城外的響動驚醒,刀尖在月牙下閃著點點微寒。「可不是麼,九千多校尉,那得多少兵才夠帶。」這是個無比龐大的數字,吳儼的手指不夠用。良久之後,他拍了拍冰冷的頭盔,歎道:「可惜皇上也沒想到咱們最後能有這麼多兄弟活下來吧!」

  剎那間,天空中瀉下來的星光顯然有些冷。凍得周圍幾個唧唧喳喳作著陞官發財好夢的士卒全部閉上了嘴巴。『別胡說,當心被人聽見!「半晌之後,王七斤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疲憊不堪。

  皇上原來又在忽悠我們,或者他巴不得更多的人戰死!雖然大伙都緊閉雙唇,憤怒卻火焰般蔓延開去,傳遍整個城牆。大伙忽然很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奮勇,這樣的昏君,當他被突厥人捉去也罷,省得他再繼續造孽!

  「皇上沒有想到最後能有這麼多兄弟活下來,所以他信口給大伙封六品官。當他發現有這麼多弟兄活下來,肯定會後悔!「所有人都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但敢怒不敢言。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卒,平素御輦的影子都見不到。更甭說向皇上去抗議。隨便一個官員下令,就可以將他們抓走,鞭打,甚至就地處決。他們手中的刀保護得了這個國家,卻保護不了自己。

  如果李將軍還在的話就好了,他肯定盡最大可能替大伙去爭!」有人歎息著放下弓箭,仰面朝天的躺下。他能看見塞上所特有的夜空,因為月亮只有一個芽兒,所以星大如斗。正北方有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幾乎令浩瀚銀河全部失去顏色。

  「李將軍還在雄武營的時候,他隨便不輕易做出承諾,但從來不騙大夥兒。」吳儼也收起兵器,躺到了城頭上。戰役結束了,大伙對朝廷的用處也告一段落。至於朝廷怎麼兌現當日的承諾,弟兄們都干涉不了。所以與其想這些,不如先睡上一覺。至於城下的突厥人,他們跑多遠就跑遠吧!與咱們這群當兵的何干?

  心情瞬間從興奮的高峰跌入沮喪的低谷,讓很多人疲憊不堪。他們陸續躺了下來,不再關心城外的敵情,也不準備向上司稟告塞外兵馬退卻的消息。很多人又想起了當日的黎陽守衛戰,據說李將軍就是因為私自將軍糧作為獎賞分配給了弟兄們,才被宇文述趕出雄武營的。兩年多了,當年的那批將領們離開的離開,戰死的戰死。如今雄武營的核心,幾乎全是宇文家的繞了,一個比一個面目可憎。

  「我有辦法,也許能讓李將軍回來!」城垛口下,突然有一個比蛐蟀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嘀咕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二 上)


  藉著夜空中的星光,始畢可汗帶領自己的部屬快速退向夏屋山。他沒有要求所有大小可汗都沿同一路線退卻,實際上那也不可能。對於部族聯軍的戰鬥能力,始畢可汗比所有人都清楚。如果進攻一帆風順,他們甚至敢以數百人向十倍於己的敵軍發起強攻,並極有可能將對方衝垮。可萬一遭受到某場大的挫折,就像大伙今天在雁門城外這樣,武士們不退則已,一退則各不相顧。

  先撤離的幾支部族軍隊都選擇了徑直向北的道路。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然後在恆山腳下轉往桑干河。這條路上有幾個城市還控制在部族聯軍手裡,眾人一路上不用擔心補給。但始畢可汗沒有走同一條路,老謀深算的他料定了隋軍會沿著滹沱水追殺。如果來自河北的隋軍有心討好楊廣,也會趁著塞上聯軍後撤的機會穿越飛狐嶺。雖然塞上聯軍南下時河北各郡都按兵不動,但此一時彼一時,楊廣還活著,對匆忙撤退中的聯軍進行截殺,是那些地方官吏最好的將功補過機會。

  始畢可汗選擇了另一條看上去比較遠的路,由土城撤向馬邑郡。他非常瞭解馬邑郡太守王仁恭的為人,在大軍南下時,也許給了對方足夠的好處。而王仁恭也非常夠朋友,即便是聯軍將士的喧嘩聲已經傳入了他的郡守府,馬邑郡都沒派出一兵一卒。

  「已經成了朋友,他敢背叛我麼?」始畢可汗獰笑著想,他為自己的安排而暗自得意。但同時他心裡又十分沮喪。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都浪費掉了,真是長生天不保佑突厥。可那大隋又給了長生天什麼好處,居然再一次死裡逃生?

  始畢想不明白,他不懂得為什麼雁門城的守軍反抗那麼強烈,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居然還能死戰不降。他也不懂得中原的英雄居然那麼齊心,明知道楊廣是個糊塗透頂的昏君,還千里迢迢跑來為他賣命。

  幾匹馱輜重的老馬倒了下去,令前進中的隊伍擰了一個大疙瘩。負責看管馱馬的牧奴拚命地拉扯韁繩,試圖讓可憐的牲口重新振作起精神。老馬喘著粗氣,口裡發出「噦噦!」哀鳴,它非常賣力,但就是無法站起身。牧奴割斷馬背上的繩索,準備替牲口減輕負荷。始畢可汗的親兵跑了過去,一刀刺入了老馬汗淋淋的脖頸。

  血一下子噴起三尺多高,泉水般濺了牧奴們滿臉。「大汗有令,倒下的馬匹連同輜重一概放棄,任何人不得耽誤時間!」無視牧奴們悲憤的眼神,親兵們大聲喝道。緊跟著,另幾聲草食動物頻死之前發出的哀鳴在順著夜風傳出老遠。

  塞上的夜風很冷,來自北方草原的寒氣穿過遠處群山頭上殘破的內長城,吹得人透體冰涼。被汗水潤濕後的錦衣貼在前胸和後背上,硬硬的就像兩塊鐵皮。偏偏在這寒冷的秋夜裡,始畢可汗還不能輕易停下來更換衣服,作為整個北方草原的主人,他的動作是否從容不迫關係著大隊兵馬所剩無幾的士氣。如果大汗自己都慌了神,底下那些沒經過多少訓練的部族武士非炸了鍋不可。

  現實情況和責任心讓始畢可汗只能堅持,堅持著不停下來休息,堅持著命令麾下放棄部分搶來的財物,殺死脫力或者失蹄的老馬,堅持著要求親衛們挑直代表著大汗威嚴的羊毛大纛,以證明大軍是在有秩序的撤退,而不是在潰逃。

  「大汗,土城就要到了,是否進城駐蹕!」阿史那卻禺喘息著靠上前,低聲詢問。土城是卡在雁門郡和馬邑郡之間的彈丸之地,由於其位置獨特,始畢可汗在圍攻雁門的同時刻意留下心腹愛將拔也古帶領一千武士駐紮在那裡。只要平安過了此城,大軍就可以退入馬邑郡。然後順著桑干河東岸一直向北,五天時間便可抵達白登山。過了白登山後,便是突厥人的天下了,紇真、武周、乞伏泊畔的大小部落會前來接應,確保大汗平平安安地回到定襄(注1)。

  「繞城而過,命令拔也古放火燒了土城,然後快速跟上!」啟民可汗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那裡存著兩千多車乾肉?」已經變成了忠心幕僚的卻禺瞪圓雙眼,小聲提醒。與其把兩千多車乾肉一把火燒掉,何必不讓大伙取來路上當乾糧吃。反正敵軍至今還沒有開始追擊,大汗又何必走得這麼匆忙?

  沒等他發問,一記馬鞭已經劈頭蓋臉地抽了下來。「讓你去你就快去,別耽誤功夫!」始畢可汗不耐煩的怒斥,神情就像一頭發了春的公牛。

  如今的阿史那卻禺已經不是當年的卻禺設,手中沒有兵權,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憋著。深深地向始畢躬了下腰,他陪著笑臉說道:「是,是,我這派人去。放火燒掉土城,什麼也不給漢人留下!」

  「老貨!」始畢可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策馬前行。憑心而論,阿史那卻禺的建議是持重之言。草原上物產不豐,兩千車乾肉夠一個數萬人的大部落吃上整整一個冬天。始畢可汗的嫡系兵馬有六萬多人,衝進城去每人抄上一小捆,不需要耽誤半個時辰就可把這些珍貴的食物全部搬完。但始畢可汗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就像一頭縱橫了多年的老狼,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夜幕後隱藏著危險。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從那裡來,他卻又嗅不到。所以只好盡快撤過內長城,走得越遠越好。

  撤過內長城後便是馬邑郡,王仁恭麾下的士兵不會出城阻攔。而身後的追兵被阿史那骨托魯纏住,想追上來也需要費很大力氣。

  被大軍甩在身後的土城內很快騰起了火光,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烤肉味道。那是一種令人流口水的香氣,已經失去全部水分的乾肉素來是草原上的珍饈,架在火上烤時散發出的香味能饞得數里外的野狼發出陣陣長號。

  「噢——嗚嗚!」群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始畢可汗猛地一哆嗦,彷彿剎那間被狼嚎聲咬傷了魂魄。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懼什麼了,失去了銀狼的阿史那骨托魯根本沒表現出來應有的絕望。沒有銀狼王的輔助,東塞諸部很快就會將其拋棄,而失去了東塞諸部的支持,骨托魯就是下一個卻禺。

  明知道已經失去了銀狼王的眷顧,骨托魯還能號令東塞諸胡留下為大軍斷後,草原上最傻的狍子都能看出來那是假的。骨托魯根本不會替大伙斷後,他早想好了脫身之策。甚至他根本沒失去銀狼王,所謂聖物被搶,妻子被辱,全是他和隋人串連好的做給大伙看的把戲!

  「加快速度,加快速度衝過前面的山口!」始畢可汗仰起馬鞭,氣急敗壞地喝道。骨托魯可以用來與大隋交易的,只可能是他這個堂兄。如果自己被中原人殺死在撤軍途中,俟利弗和咄苾嗣兄弟兩個根本沒有力量對抗骨托魯。至於自己的可墩兼繼母義成,她在乎的只是可墩的名號,不介意可汗更年青些。

  「嗚嗚---嗚嗚---」傳令兵吹響了號角,將始畢可汗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群山間迴盪,吵得人心頭發緊。行路者好不容易熬到了其尾韻,逐漸鬆開了精神又被另一陣角聲繃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短促乾脆,從頭頂的山梁到身後的幽谷,還有已經被拋遠的土城方向,到處傳遞著這種角聲。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只號角在合奏,但有一個答案很清晰,這些號角都不是突厥人的。

  是大隋人反擊的號角,穿過樹林,繞過岩石,就在始畢可汗最不希望聽見的時候響了起來。聽到角聲,山樑上的磊磊岩石彷彿都有了生命,排隊向下滾。「轟轟,轟轟!」它們一邊滾動,一邊發出死亡的聲音,嚇得山谷裡的武士們到處亂竄,胯下的戰馬也哀鳴不絕。

  數以千計的流星從滾動的石塊後飛起來,搶在石塊之前落入人群。那是埋伏在山樑上的隋軍射出的火箭,谷底的突厥強盜這樣密,將士們根本不需要瞄準。烤肉的氣味再度瀰漫夜空,同時騰起的還有絕望的哀嚎。始畢可汗左衝右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屬一個個被射倒。然後他看見滿山遍野的火把,還有被火把照亮的,曾經殘破不堪卻依舊雄武的長城。

  那城牆自秦開始已經屹立了千年,屢經風霜,卻始終未曾倒下。

  注1:定襄,在今大同市西北。版圖上屬於隋地,但從啟民可汗時起,突厥便以替隋把守關牆為由佔據此地,並漸漸變成其南下的大本營。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三 上)


  羅士信所在的位置是一條斜探進谷底的土梁,剛好卡在山谷最窄處。他和麾下郡兵的強悍讓突厥人充分體會到了如梗在喉的滋味,無論誰想從山谷穿過,都要受到來自土樑上的羽箭招呼。而那些試圖衝上土梁將弓箭手趕走的突厥武士,又無法突破羅士信和幾百郡兵用生命構築的第一道防線。

  山谷裡的野火越來越旺,很多葉子落盡的大樹也跟著著了起來。夜風吹過,濃煙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如果不抓緊時間形成突破,所有的突厥人都會被活活燒死在這無名的斜谷中。

  「金狼衛,出擊!」始畢可汗萬般無奈,只好出動手中最後一點保命力量。他身邊的五百金狼衛都是從各部落裡邊精選出來的好手,在戰場上個個能以一當十。平素這些人的任務只是保護大汗,很少主動與敵人交鋒。可到了現在,始畢可汗無法再只顧個人安危。突厥是個以強者為尊的民族,今夜如果他的損失過於嚴重,回到草原後,這個大汗的位置就不得不讓給別人。這是狼群法則,即便阿史那家族的人也不得違背。

  身穿金色鎧甲的五百金狼衛用刀從亂哄哄的自己一方的潰兵中硬砍出一條血路,殺向羅士信。他們的訓練程度和身體條件明顯比先前的幾波攻擊者要高出一大截,陣型散而不亂。郡兵們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驟然與一批生力軍遭遇,劣勢立現。羅士信帶著十幾名親兵四處「救火」,但時間稍長,防線還是被狼衛們沖得岌岌可危。

  「後退,後退二十步重新列陣!」羅士信無奈,只好發出與敵軍暫時脫離接觸的命令。嘗到甜頭的金狼衛得勢不饒人,如附骨之蛆一樣貼上來。「去你***!」羅士信掄開戰斧,親自斷後,將兩名衝上前的金甲狼衛砍成了四段。但另外六名狼衛立刻揉身而上,從前、左、右三個角度將其夾在中間。

  「護住我的後背!」羅士信頭也不回衝著身後喊了一嗓子。然後跨步上前,揮斧劈向正對著自己的那名敵軍。深知對手厲害的金甲狼衛不敢硬接,虛晃一刀,快速退後。羅士信要的就是這個空隙,猛地一翻手腕,斧刃快速由豎轉斜,兜起一股風,直「吹」破側面的金甲。

  「噗!」血柱飛起足足五尺高,少了半截身體的狼衛原地轉了半個圈兒,枯木一樣滾下山坡。解決了一個側翼威脅的羅士信大喝著轉身,避開敵人砍過來的彎刀,空著的左手五指頭突然併攏成刃,重重地捅在另一名狼衛的喉嚨上。

  那名狼衛立刻丟下兵器,雙手手摀住咽喉。「咯咯咯」,他嗓子裡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嘴巴大張,拚命呼吸。但四下裡的風彷彿都凝固了,沒一絲吹進他的身體。

  「咯咯咯!」喉嚨被羅士信一掌戳斷的狼衛嘴裡開始噴血,接著仰面朝天的栽倒。羅士信沒時間檢視自己的戰果,揮舞著板斧,砍向第四個狼衛。就在他與第二名狼衛交手的瞬間,耳朵後明顯被濺上了幾滴血。那是親兵的血,為了不讓羅士信分心,忠勇的親兵用身體擋了四刀,一聲未吭,直到氣絕。

  眼看著變成與羅士信正對的那名狼衛就要被巨斧劈成兩半,先前退下去的狼衛和另一名急於立功者同時撲向了羅士信背後的空檔。這名年青的將軍是山坡上數百承擔阻攔任務的隋軍陣膽,只要殺了他,卡在大軍喉嚨裡的「魚刺」就能順利拔除。

  聽到背後的吶喊聲,羅士信依然沒有回頭。巨大斧頭從空砍落,將面前的金甲狼衛連同他手中的兵器砍斷。在轉過身體的瞬間,他看到另一名親兵衝過來擋住了敵人兩把的彎刀。一把用的是橫刀,一把用的胸口。

  「老子要你們陪葬!」羅士信紅了眼,放下懷裡的屍體,大步殺上。一名金甲狼衛被他直接用斧子砍飛,另一名再次後退,腳底被人血一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沒等羅士信動手,一桿長槊搶在他面前刺入了倒地者的身體。「啊!」慘號著的突厥狼衛被挑起來,空著畫出一道弧線,重重地砸向蜂擁而致的刀叢。

  「後退整隊!」獨孤林沉聲喝了一嗓子,帶著三名家將替下了羅士信。他們四個人用的全是步槊,彼此呼應著,組成了一個小型攻擊陣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突厥狼衛的攻勢登時一滯。趁著這個瞬間,羅士信大步退回本陣,丟下斧頭,從親兵手中接過另一桿剛從敵人屍體上拔出來的長槊。

  他想問一聲獨孤林『你怎麼上來了!』,可話沒等出口,獨孤林和他的四名家將已經被金甲狼騎團團困住。那些身材高大,武裝到牙齒的金甲狼騎像瘋子般,根本不顧生死。獨孤林帶著自己的槊陣在狼群中旋轉衝突,刺翻了十幾名狼衛,身邊的家將也掛了彩。

  「弟兄們,列陣擠壓!」羅士信沒有時間猶豫,指揮身邊的郡兵再度衝上。他決不會看著朋友為了救自己而送命,雖然獨孤林的行為給人感覺特別像在找死。

  剛剛喘息過一口氣來的郡兵們跟在羅士信身後快速前進,刀槊並舉,將眼前敵人剝掉厚厚的一層。他們距離獨孤林很近,幾乎就在咫尺之遙。但這咫尺之遙偏偏又好像隔著十萬八千里,任郡兵們怎麼努力,也休想將獨孤林從狼群中接出來。

  一名身穿包金鐵衣的突厥人迎住了獨孤林,他手使兩把彎刀,動作十分靈活。獨孤林用長槊挑飛側翼衝過來的一名狼衛,然後擰身急刺。突厥葉護用左手彎刀推開槊鋒,身體敏捷地向前一撲,右手中的另一把彎刀凌空劈落。

  步槊太長,不利於貼身格鬥。獨孤林快速後退。躲開突厥葉護的刀鋒,將槊尖刺向自己右側的另一名狼衛。按照演練了無數次的配合,他身左的家將在這一刻應該旋身斜刺,替他解決撲上來的麻煩。可那名家將手中的步槊偏偏被一名受傷的狼衛用手握住了,危急關頭根本無法提供有效支援。

  獨孤林不得不放棄已經閉目等死的對手,用槊纂回擊那名突厥葉護。二人快速交換了一招,獨孤林肩膀掛紅,突厥葉護被槊纂砸中了前胸,口中鮮血狂吐。四人槊陣瞬間分崩離析,三名家將拚死博殺,卻無法再保證彼此之間默契的配合。轉眼間,兩名家將倒了下去,另一名家將抹了把臉上的血,用後背貼住獨孤林的後背。

  「重木,趕快向我這靠攏!」羅士信急得都快瘋了,扯著嗓子大叫。殺紅了眼睛的獨孤林彷彿充耳不聞,快速先前數步,追上準備逃走的突厥葉護,從背後將其一槊捅穿。然後用長槊撥開幾把砍過來的彎刀,身體快速迴旋。

  沉重的槊桿如鞭子般掃過敵群,將突厥狼衛掃倒一大片。不理睬那些倒地哀鳴者,獨孤林再度衝向一名看起來身份比較高貴的敵將。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嘴角微微上翹。

  「重木,你瘋了!」羅士信兩眼冒火,驅動本陣拚命前殺。但突厥狼衛螞蟻般湧來,將其死死擋住。眼睜睜地,羅士信看見最後一名家將倒地,獨孤林已經成了徹底的困獸,依舊酣戰不止。

  那名突厥將領獰笑著迎上,用皮盾兜住獨孤林刺來的槊鋒。「啊--嗷!」此人嘴裡發出野獸捕獲獵物時的歡呼,丟下右手的彎刀,一把抓住正在前刺的槊干。他力氣不如獨孤林大,卻可以短暫讓獨孤林無法奪回兵刃。另一名突厥狼衛看到便宜,舉刀向獨孤林脖頸掃落。

  「重木要死了!」劇烈的痛楚讓羅士信幾乎無法呼吸。他側開頭,不忍看到好友身首分離的那一瞬。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一聲羽箭呼嘯,羅士信驚喜地轉頭,看見舉刀衝向獨孤林的狼衛站在了原地,一支羽箭從他的左眼射入,直貫入腦。

  「我來了!」羅士信欣喜地大叫,揮舞長槊刺翻擋在面前的突厥狼衛,再度向獨孤林靠攏。與此同時,另一支羽箭凌空飛來,正中與獨孤林爭搶長槊者的咽喉。

  放箭者正是李旭,發現羅士信堅守的部位吃緊,他立刻帶人趕了過來。手中雕翎從不虛發,每箭脫弦,必有一名敵人應聲而倒。

  連發兩箭救下獨孤林,旭子第三箭射向了擋在羅士信身前的狼衛。混戰中非常不容易瞄準,但在多年苦煉出來的本領讓他總能把握住轉瞬即逝的剎那。持刀撲向羅士信的一名狼衛被射穿了喉嚨,轉瞬,又一名狼衛被射中了胸口。羅士信面前壓力猛然一輕,他揮槊刺死最後一名擋路者,大步貼到獨孤林身側。

  「找死啊,你!」羅士信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指揮自己的親兵護住獨孤林,夾著對方一道返回本陣。死裡逃生的獨孤林彷彿丟了魂魄般,不理睬羅士信的呵斥。一邊與大伙結伴後退,一邊將手中長槊拋出,將一名緊追不捨者釘翻在地。

  李旭帶領援軍加入後,半山坡上的形勢再次逆轉。狼衛們在近處無法衝破羅士信和獨孤林兩人帶領郡兵建立的防線。遠處又被大隋弓箭手射殺,氣力漸漸不濟。見到有機可乘,李旭一聲令下,身邊的旗牌官吹響號角。早已按耐不住的張江立刻帶兵撲下,藉著山坡的慣性,給狼衛以當頭一棒。

  被羅士信和獨孤林等人耗盡了力氣的狼衛們倉猝迎戰,被隊形整齊,配合默契的郡兵們打得抱頭鼠竄。見到敵軍狼狽相,羅士信高興地大喊大叫,「弟兄們,卡住,將突厥崽子卡死在山谷!」

  「卡死他們,卡死他們!」郡兵們舉刀響應,將敵人逼下緩坡,重新控制住了山谷的梗嗓。留給突厥人逃走的道路又變成了窄窄的一條,這些已經被煙熏暈了頭的傢伙為了搶先一步逃生自相踐踏,死在自己人手裡的人不計其數。

  「嗚嗚--嗚嗚--嗚嗚!」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李旭命人吹響總攻號角。埋伏在兩側山坡上的所有隋軍將士開始出擊,一隊接一隊從側翼壓向突厥狼騎。他們將那些魂飛魄散的劫掠者刺翻,捅倒,將突厥人的旌旗搶過來扔進火堆。將突厥士兵向趕羊一般驅趕著送進燃燒的樹叢。

  強盜們發覺大難臨頭,哭喊著到處亂竄。有人被濃煙熏暈了腦袋,直接撲到了隋軍的刀尖上。有人則丟下兵器,將身體縮捲進岩石的縫隙中,試圖逃避懲罰。四下裡羽箭飛來,將這些盤起身體的毒蛇直接變成了刺蝟。

  隋軍將士越戰越勇,雖然以寡擊眾,卻無不爭先恐後。突厥人的隊伍不斷被擠壓,分割。切成小片,然後被大隋將士剁翻,踩倒,送回長生天的懷抱。

  「長生天,難道你要我死在這麼!」始畢可汗仰頭高呼。彷彿聽到了他的哀鳴,周圍的喊殺聲猛然減弱。進跟著,死裡逃生的歡呼雷鳴般響了起來。

  「風向變了,風向變了!」無數人用突厥語大叫。始畢可汗扭頭看去,發現死死卡在山谷最窄處的那片斜探下來的山坡居然被濃煙和烈火給包圍。大隊的隋軍不得不後撤,把堅如磐石的陣地讓給了風與火。

  「長生天在保佑著咱們,衝出去!」始畢可汗欣喜若狂,金刀指向被火阻塞的道路。山谷中的樹木是活的,樹幹中藏有足夠的水分,所以剛剛蔓延到梗嗓處的野火看起來旺盛,卻不會有太大危險。隋軍沒有與野火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不敢在那個致命的土坡上逗留。但始畢可汗和突厥人在草原上的秋天經常與山火遭遇,一眼就能看出來那裡的火勢到底嚴重不嚴重。

  「讓開,讓開,給大汗讓路!」親衛們護著始畢,奔向濃煙。與此同時,最靠近土坡突厥士兵也丟下兵器,用雙手抱著腦袋向前猛衝。野火快速燒卷他們的鬍鬚和露在皮盔外的頭髮,焦臭的味道四下瀰漫。那些突厥士兵卻絲毫不在乎臉上和手上的傷痛,踏著火苗快速跑過,飛蛾一樣落向遠處的谷口。

  趁著李旭帶領弟兄們躲避山火的機會,始畢可汗在親兵的護衛下也衝過了山谷最窄段。膽敢擋在大汗馬頭前的部族武士們被他的親兵一一砍翻,大汗的性命高貴無比,為了他的安全,犧牲一萬名普通牧人也在所不惜。

  「衝過去,衝過去,火不大!」看到始畢衝過了山谷,其他突厥人猛然來了精神,冒著頭頂的箭雨,踏著腳下的烈焰,蜂擁而過。很多人沒等跑幾步,便被煙熏倒了。他們的身體蓋住了腳下的火苗,他們的身體被自己的同伴毫不猶豫地踩住,漸漸踩成一團團肉醬。

  也許是為了避免自家更大的傷亡,發覺火勢真相的大隋將士沒有繼續堵塞山谷,而是從兩翼和尾端截殺掉隊的突厥人。有了去路的突厥狼騎根本不顧及自己的同伴,哪怕被殺者就在其不遠處,只要隋人的長槊不刺過來,他們就選擇視而不見。

  幾名膽大的隋軍士卒撲到敵群邊緣,將最外圍的一名突厥人用長槊捅倒。受傷者大聲慘叫,與其臨近的突厥武士卻根本沒有相救的意思。他們甚至不打算抵抗,只管低頭逃命,只管慶幸被刺中者不是自己。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狼,而是任人宰割的傻狍子。不求跑得最快,只求跑得不比自己的同伴慢。至於手中的彎刀,腰間的羽箭,此時全部成了擺設。他們想不起來用,也不敢用。成群結隊的逃命,儘管獵殺者數量不到他們的十分之一。

  畢竟人數遠遠少於對方,隋軍在山火的幫助下放倒了兩萬多敵人後,不得不停止了追殺。僥倖死裡逃生的突厥人頭也不回,穿過谷口,互相簌擁著快速跑遠,融入遠處的無邊黑暗。。

  「為什麼要故意放他們走!」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敵軍落荒而逃,羅士信非常不滿,氣哼哼地追問。

  「他們自己衝出去的,咱們人少,截殺不及!」李旭聳聳肩膀,笑呵呵地回答。沒法向羅士信解釋草原上那些玄妙,也不能承認是自己故意放走了敵軍,他只能找另一個借口,「李世民和侯君集在山谷外等著,始畢逃得過咱們這一關,能不能逃不過李家飛虎軍的截殺,還很難說!」

  「飛虎軍不過兩千來人!」羅士信氣得直撇嘴。

  「咱們也不過八千多人!」一直沉默不語的獨孤林突然開口說道。隨後不管衝過來試圖和自己理論的羅士信,目光徑直看向腳下的山谷。那裡的廝殺已經漸漸臨近結束,層層疊疊的屍體中間,火星時隱時現,如同一朵朵不甘心的靈魂,跳動,閃亮,融入周圍的烈焰,絢麗一場,最終卻難免走向熄滅。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三 中)


  在獨孤林眼裡,那火焰分明就是大隋,其興也勃,其衰也忽。眼前突然一黑,他的身體晃了晃,雖然用槊桿支撐著沒倒下,一股暗黑色的血卻順著嘴角和鼻孔汩汩流了出來。

  「重木,重木,快來人,重木受傷了!」見到此景,羅士信顧不上再和獨孤林鬥嘴,衝上前一把攙扶住他,大叫。

  無數道關切的目光投射過來,有郡兵的,也有雲定興麾下邊軍將士的。對於獨孤林這個身上沒半點驕橫味道的皇親國戚,大伙心中一直懷有很深的敬意。剛才還在暗中歎服此人作戰身先士卒,有萬夫不擋之勇。沒想到轉眼間,他已經搖搖欲倒。

  「找個乾淨地方,讓獨孤大人躺下。張江,你到山後牽匹馬過來!」李旭見獨孤林吐血,也有些慌了,大聲向將士們喝令。

  「哎!」校尉張江答應一聲,順著山梁跌跌撞撞向遠方跑去。大伙是在下午接到阿史那骨托魯送來的消息後,才匆匆忙忙離開的軍營。事發突然,因此根本沒帶郎中隨軍。為了避免被突厥人看出破綻,連戰馬也被趕到了臨近的另一個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的峽谷中去了,根本不在身邊。

  親眼目睹大伙為了自己忙得雞飛狗跳,獨孤林心中湧起了一股暖流。摔開羅士信的手,他強撐著站穩,笑了笑,向大伙解釋:「剛才殺得有些累了,所有一時氣血翻湧,破了鼻子。」伸手在嘴角和鼻孔之間胡亂抹了一把,他又笑著命令,「大伙該幹什麼接著幹什麼,快點收拾,等李二公子過來匯合,然後一道回雁門去見皇上!」

  「都這個樣子了你還想著去見皇上!」羅士信再次托住獨孤林肩窩,又氣又恨。鼻子破了流出的血和嘔出來的血根本不是同一種顏色,此刻天雖然黑,火把卻把他的眼睛照的晶瑩閃亮。

  「士信,莫亂軍心!」以極其低微的聲音,獨孤林喝道。

  「狗屁軍心,突厥人已經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羅士信大罵,蹲下身,便欲背獨孤林出谷。背後的身體卻如生了根在岩石上般,任他怎麼用力都扛不上肩。

  「士信,你聽我說,咱,咱們不能單獨回去。要等李二公子和屈突通將軍,大伙,大伙彙集一處,才,才好開進雁門郡。」耳邊傳來獨孤林斷斷續續的聲音,聽得羅士信越來越心涼。「咱們沒,沒有像宇文將軍那樣衝進城裡和皇上同生共死,而是,而是在外圍牽制,附和,附和用兵之道,卻,卻不和君臣之禮。此,此外,咱們是和阿史那骨托魯私下結盟,可以說是事急從權,也,也可以說私,私通外番!」

  「狗屁,哪個亂放狗屁,我,我親手掐死他!」羅士信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差一點滾下來。最終,他還是將獨孤林放下,攙扶著對方站於寒冷的夜風中等待其他各路兵馬的消息。論領兵打仗和把握戰機,羅士信和旭子自問不輸於獨孤林。論對朝廷上門道的瞭解,他們兩個加在一處也達不到獨孤林的一半。

  大隋皇帝陛下最在乎的是別人對他的忠心,其次是臣子們是否恭順,至於將領們的決策的對錯,反而要遠遠地排在後邊。在起初遇到突厥人襲擊時,獨孤林所帶領的後軍沒有和中軍一道退向雁門,而是選擇了距離雁門足足有五十餘里的崞縣牽制敵人,在皇帝眼裡,這恐怕已經是個大錯。況且齊王楊暕一直在他的軍中,如果皇帝陛下不幸被突厥人殺死了,此人將是皇位的第一繼承者!

  獨孤林曾經力主大軍不要貿然衝入雁門,獨孤林曾經贊成李旭與骨托魯訂立秘密協議。得知突厥人要連夜撤軍的消息,大伙先分頭截殺,然後再入城面聖的計策也是他積極謀劃並推動的。雖然每一個決定都有其他將領參與,但沒有人官職比獨孤林高,也沒有人與齊王楊暕關係比獨孤林更近!

  羅士信猛然想起了下午大伙商議軍務時的情形。未時,骨托魯派心腹送來了突厥人要撤軍的密報。經緊急商議,雁門城外的隋軍決定兵分四路。兩路由一隊由屈突通和堯君素帶領,在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的道路上埋伏。另外兩路狂奔到連接馬邑和雁門兩郡的牛喉谷,在此截殺敵軍。當時,獨孤林還補充了兩條建議,其中之一是天擦黑後再行動。第二條便是派人去崞縣通知雲定興和齊王,要兩人帶領其餘兵馬火速前來接應。

  第一條建議很好理解,隋軍大營距離突厥人的營壘很近,天黑後行動不容易被敵人發現。而突厥人當時忙得雞飛狗跳,也的確沒發現連日來如芒刺一樣紮在其背後敵寨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營。至於獨孤林的第二條建議,當時羅士信和李旭都認為他多此一舉,留給雲定興和齊王二人的兵馬都是些老弱傷病,即便他們能及時能趕到,也幫不上什麼忙。

  那不是多此一舉,那是為了不授人以口實!剎那間,羅士信和李旭都明白了獨孤林的良苦用心。不由得感到一陣悲涼。

  他們不懷疑獨孤林對皇帝陛下的忠誠,事實上,如果沒有崞縣在身後牽制,雁門城早已被突厥人那下。如果獨孤林真的想立擁戴之功,他至少有數十種方法讓雁門城內的守軍對失去等待援兵的希望。然而,同伴們的信任不等於皇帝陛下的信任,況且皇帝陛下身邊還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

  「你,重木,你可能太多心了!」半晌,旭子笑了笑,低聲安慰。

  他的笑容非常苦,就像嘴裡正咀嚼著一把黃蓮根。這就是他不顧生死捍衛著的大隋朝廷,對自己國民的提防永遠比對外寇還認真。可他又沒有別的選擇,放任其被外敵摧毀,所有人都要跟著殉葬!

  「我很懷念跟你們一道在齊郡的日子!」獨孤林歎了口氣,轉過頭,將目光對上了夜空中的星斗。這一夜是如此之長,天空中的星星簡直是固定在半空中不曾稍做移動。在星光和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臉是那樣的白淨,就像草尖上由秋露凝成的霜,幾乎看不到任何塵雜。

  同樣的夜露打在始畢可汗的臉上,讓他的頭腦漸漸恢復清醒。佈滿死亡陷阱的山谷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背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兵馬已經脫離的險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開始檢討這次兵敗的原因。

  「是骨托魯,一定是該死的骨托魯將大軍撤離的消息通知了隋人!」答案幾乎是在眼前明擺著,不用費任何心思,始畢可汗就能想到誰出賣了自己。經此一劫,他的嫡系兵馬損失了三分之一。對麾下諸汗的威懾力大減。而受益最大的人將是骨托魯,他不但完整地保全了自己的實力,並且通過在撤軍前最後一刻的表現收買了人心。

  很多看似撲朔迷離的事情其實很容易分辯出背後的真相,只要仔細看看最後受益最大的那個傢伙是誰,一切迷霧便於瞬間煙消雲散。始畢可汗恨得牙根都癢癢,後悔自己沒早點動手,宰了骨托魯這頭養不熟的公狼。但同時他又暗自佩服骨托魯的果斷與奸猾,這才是阿史那家族的天性,像卻禺那種空有滿肚子壞主意做起事來卻畏手畏腳的,終究成不了什麼大事。

  想到卻禺,他心裡猛然又湧起了另一個謎團。「誰把我的撤退路線告訴隋軍的?骨托魯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答案還是呼之即出,是阿史那卻禺!只有這條老毒蛇才具備偷偷將御營兵馬行動路線透漏出去的條件。別的將領和幕僚要麼沒接觸到核心機密的機會,要麼命運和他始畢可汗息息相關,將撤退路線出賣給大隋,他們得不到任何好處!

  「來人,把卻禺叔父請過來!我有事情向他請教!」找到此戰失敗的『真正』原因後,始畢可汗微笑著發出一道讓所有人迷惑不解的命令,然後用刀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河灘。「咱們先到那裡歇息一下,順便清點損失!」

  「大哥,這裡距離長城還很近!」阿史那俟利弗匆匆跑上前,大聲反對。他的半邊鬍子被火燎了個精光,因此,一邊臉亂如草窩,一邊臉整整齊齊,看上去異常滑稽。

  「哈哈,哈哈,俟利弗,看你那個熊樣子。」始畢可汗啞然失笑,「不就是輸了一場仗麼,咱們兄弟又不是從小到大沒輸過。你看看身後邊的弟兄,他們身上煙熏火燎的,再不洗洗怎麼趕路。況且你自己也得好好梳洗梳洗,用刀把兩邊鬍子都刮了。還甭說,你這半邊臉,看上去年青十好幾歲!」

  「大哥!」阿史那俟利弗急得直跺腳。「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思捉弄我!咱們離開山谷還不到二十里,一旦敵人從背後追上來,弟兄們…….」

  「俟利弗特勤說得極是,大汗,咱們不能停下休息。弟兄們全憑一口氣撐著。這一坐下去,沒有小半個時辰站不起來!」卻禺剛好匆匆趕到,接過俟利弗的話頭,大聲勸諫。

  「那不是正合了叔父的心願麼?」始畢可汗在鼻孔裡冷哼了一聲,打斷了阿史那卻禺的話。

  已經憔悴如七十歲老翁的阿史那卻禺身體猛然一縮,頭快速抬起,「大汗,卻禺沒做半點對不起大汗的事情,長生天可以作證,如果我,阿史那家族的卻禺曾經背棄大汗,就讓天雷砸上我的腦門!」

  「不必,冬天不打雷!」始畢可汗冷笑著搖頭,「等下次打雷時,估計我的心已經被你挖出來獻給骨托魯了!」

  說罷,他快速一揮手,刀尖利落地在阿史那卻禺的喉嚨上劃出了一串血珠。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三 下)


  火光照耀下,從始畢可汗刀尖上甩落的血珠分外妖艷。「咯,咯,咯!」阿史那卻禺握住自己的喉嚨,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始畢可汗居然毫無情由地向自己痛下殺手,自己已經沒有兵,沒有了領地,對大汗毫無威脅了呀……在目光潰散之前,他看見了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同樣詫異的雙眼,心頭一鬆,仰面朝天栽倒於河灘上。

  感到詫異的遠不止是俟利弗和咄苾嗣兩兄弟,其他突厥貴冑也剎那間臉色變得雪白。按輩分,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親叔叔,雖然阿史那家族中為了爭奪汗位,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屢見不鮮。但那都是在雙方勢均力敵,一方對另一方有極大威脅的情況下才發生。像卻禺這種既沒有實力,對大汗態度又恭順的長輩,始畢可汗應該對他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不是因為同情卻禺的遭遇,而是始畢的做法違背了最基本的規則。這規則涉及到所有人安全,不由得大伙不心驚。轉眼之後,貴冑們臉上的震驚就變成了憤怒,進而發出了鼓噪。

  「大汗,卻禺梅祿犯了什麼罪,要勞您親自對他下手?」第一個出來問話的是阿史那莫賀,家族中,他的輩分和卻禺相同,因此難免兔死狐悲。

  始畢可汗不想回答莫賀的話,與卻禺一樣,莫賀在家族看不見的爭鬥中也失去了領地和部眾。阿史那家族之所以養著他,是希望借鑒這些老狼的經驗。卻不是留下他來置疑大汗的威嚴。

  「大汗,卻禺縱有不赦之過,您也應該把他交給族人共同審理。怎能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見始畢對莫賀滿臉輕蔑,阿史那烏亦拉,阿史那牙地蠻也擁上來質問。

  阿史那亦賀,阿史那德雲,阿史那嘉勃,陸續圍了上來,掌心皆握住了刀柄。他們都是始畢的嫡系部將,但此刻卻站在了始畢的面前。

  狼群也有狼群的規則,當年邁的老狼對狼王表示屈服,並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腹部時,即便再凶暴的狼王,都不能像老狼露牙齒。否則,它就要面對群狼的憤怒。

  「他向敵人出賣了咱們撤退的行蹤!」看到群情激憤,始畢可汗也很後悔自己揮刀之前有些欠考慮,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只能咬著牙硬扛。「兩萬多兄弟屍骨無存,就是因為卻禺貪圖漢人的財貨,把行動路線告訴了對方!我不殺他,無法給弟兄們交代!」

  這個時候,始畢可汗自知不能再牽扯阿史那骨托魯,否則只會讓自己的作為越看越像找借口傾軋同族。但阿史那卻禺私通敵軍這條罪名顯然無法令人信服,包括阿史那俟利弗,這個缺心眼的傢伙居然順口抗議道:「可卻禺叔已經對著長生天發下雷誓了,大汗是不是冤枉了他!」

  草原上樹木相對稀少,因此每年風暴來時,總會有牲畜或人被閃電劈中。牧人們無法解釋其中緣由,所以都認為被雷劈中,是長生天給降下的懲罰。久而久之,雷誓便成了上致王族,下致普通牧人最看重的誓言。阿史那卻禺剛才發誓如果自己曾經背叛大汗,就會遭天打雷劈。在很多貴冑眼裡,已經等於證明了他的清白。而始畢可汗在明知對方清白的情況下還動手行兇,則有一萬條理由也無法令人接受。

  「馬上就冬天了,怎麼可能打雷!等到明年春天,我早被他用陰謀害死了!」始畢用力瞪了自己的傻瓜弟弟一眼,怒喝。

  說來也怪,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沿著河面居然傳來了隱隱的驚雷之聲。不太清晰,但由遠及近,夾雜在夜風之間,震動得遠處的水波都微微顫動。

  「上馬!」阿史那咄苾嗣扯著嗓子狂喊了一句。這次他的小聰明絕對用正了地方。不是雷聲,那是萬馬奔騰的聲音,沿著河道,正有一支人數龐大的騎兵快速衝過來。

  「上馬,整隊,整隊!」大小特勤、伯克們再也顧不上和始畢可汗爭論卻禺是否該死了,狂喊著跳上坐騎。他們的動作明顯比平素慢,兩條腿和整個後背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酸酸地用不上力道。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孤狼的悲啼,突然在河畔響起,聲聲帶著絕望。

  很多突厥士卒還蹲在水邊清洗身上的焦痕,也有人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猛然聽見來自大汗身邊的號角聲,很多人本能地向起站。身體稍一動,立刻感到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有毒!」無數突厥武士大喊。「漢人在水裡下了毒!」有人不顧耳邊炸響的號角聲,蹲在地上用手指扣住嗓子眼,大吐特吐。河水中有毒,吹過來的風有毒,身邊的樹木,乾枯的野草都有毒,剎那間,武士們驚惶失措,亂成一團。

  恐慌比毒藥還致命,就在武士們手足無措之時。羽箭從夜空中射了過來,箭頭上帶著點點星光,彷彿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當星光破碎之後,慘叫聲驟然而起。人群最外圍的部族武士就像被雹子打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老毒蛇的建議對,不該休息!」始畢可汗突然開始後悔。在這麼寬,水流如此急的一條河裡投毒,那得準備多少大車毒藥?沒有人中毒,大伙頭昏腳軟的原因是先前跑得太急,後來停下的又太突然。但是他沒法辦法將自己的分析傳遞給全軍,武士們已經亂了,他們眼中不再有號令,不再有大汗,不再有狼子狼孫的尊嚴。

  這一刻,他們只想活下去,用盡所有手段活下去。已經跳上戰馬的將領和貴冑們不顧始畢可汗的憤怒,用鞭子狂抽坐騎。沒有力氣上馬的士兵們則拉著牲口的韁繩跌跌撞撞向北跑。雷鳴般的馬蹄聲和羽箭都來自南邊,。因此,只有向北,只有向北才能逃得生天!

  「嗚嗚--嗚嗚--嗚嗚!」始畢可汗終於聽到了敵軍的號角聲,龍吟虎嘯般,穿透所有黑暗。不光是正南方,西南,正西,西北,除了河面方向一級沿河向北,其他各方位都傳來了進攻的號角聲。有的雄渾,有的高亢,有的綿長而有力,有的短促而激越。黑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突厥武士發起進攻,連星光下的遠山和腳邊的河面好像也動了起來,化作憤怒的洪流,加入這復仇之戰。

  始畢可汗知道大勢去矣,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將武士們組織起來。被親衛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坐騎後,他也加入了逃亡者的隊伍,再顧不上家族的榮譽和大汗的尊嚴。

  一哨騎兵從側翼夾過來,邊跑,邊放出羽箭。黑暗中不斷有人落馬,在這種被動挨打形勢下,突厥人傷亡極其巨大。很多牧人並不是被對方射死,而是不小心被受傷的坐騎摔到地上,然後被後背衝過來的自己人活活踩死。但馬背上的武士不敢迎戰,只顧跟在始畢可汗身後,逃,一味地逃。

  始畢可汗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呼吸困難。他身邊的侍衛摔下馬背者不多,但每隔數息,總有一支冷箭突然而來,放倒其中一個。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頭無助的傻狍子,而對手則是一群老練到極點的狼。藉著黑暗的掩護,撲上,咬死其中一個。然後退入黑暗,再等待下一個機會。

  身後的哀嚎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始畢卻絲毫不敢回頭。在數萬武士的保護下,他才是突厥的大汗。失去了大軍的保護,他什麼也不是。另一隊騎兵斜刺靠過來,露出「牙齒」,始畢大聲求救,十幾個忠勇的侍衛硬著頭皮上前,堵住對方的去路。來人先是放箭,然後藏弓揮刀。動作乾淨利落,頃刻之間就將十幾個侍衛擊落於馬下。

  侍衛們用生命為始畢贏得了時間,他用力打了坐騎兩鞭子,在千軍一發之際從攻擊者身邊衝了過去。然後,他聽見了有人落水的聲音,聽見了自己麾下的武士在大聲求饒。聽見懦弱的哭聲,絕望的叫喊。

  「撤開,撤開!保持隊形,不要纏鬥!」下一刻,始畢可汗聽見了一名青年人的呼喊。聲音還略帶青澀,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後,這個聲音便被亂哄哄的馬蹄聲所淹沒,大隊大隊的部族武士從背後跟了上來,重新把始畢包裹在中央,夾著他一道逃命。

  「這好像是我們突厥人的戰術!」猛然間,始畢可汗意識到了這一點。突厥狼騎對付比自己人數多的敵軍時,總是採用這種反覆騷擾,尋找敵軍破綻,然後給以致命一擊的戰術。如果與敵軍相距太近,他們就會快速躲開,減少自身傷亡,並伺機發動下一輪進攻。

  下一輪進攻很快就開始了,還是那個年青人在指揮。所有的角聲都在配合著他的命令。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和敵軍主將近在咫尺,也知道如果自己整頓身邊的人迎上去,可能會創造奇跡。但他沒有創造奇跡的勇氣,周圍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也不會聽從指揮。在敵人又衝進他的隊伍,將數百條生命掠走之前,他能做的只是一件事,猛然回頭,看清楚敵軍將領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年青的面孔,連鬍子都沒有。笑容熱忱,目光冷酷。彷彿也看見了始畢可汗,此人居然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彎弓搭箭,一箭射了過來。

  羽箭來得非常急,並且預先算清楚了始畢的馬速以及河邊的風向。從來沒有一刻,始畢覺得死亡距離自己這麼近。他在馬背上扭轉身體,揮動彎刀去磕那支箭,刀刃只來得及將箭桿碰得歪了歪,然後耳邊就聽見了一聲悶響。

  「噗!」是破甲錐穿透障礙刺進肉裡的聲音。始畢扔下了刀,摀住胸口上箭桿。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同時感到了自己的魂魄正試圖從傷口處向外逃。他看見身邊的衛士被敵人向割草一一樣砍翻,看見壓過來的敵人將自己一方的武士活活逼進河裡,然後連人帶馬一併被激流帶走。

  衝進到始畢身邊的是另一名全身漆黑的中原將領,身上穿的不是常見那種大隋鎧甲,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見的大隋橫刀。此人身材不高,有些瘦,但下手極其狠辣。一刀一個,將始畢身邊的侍衛砍倒了三、四名。在人群中硬砍開一條通道後,他棄身邊的對手於不顧。只管緊夾馬腹,流星般向始畢衝來。

  「護駕!」始畢可汗大叫。手中沒有武士,他能用的只有一條馬韁繩。而穿透兩層皮甲的羽箭彷彿有生命般,還在不停地向肉裡鑽。拚命咬緊牙關,始畢用力一扯,將破甲錐從自己的胸口拔了出來。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同時慶幸自己還沒有死,手握箭桿,去抵擋即將砍過來的長刀。

  黑甲將領微微發出一聲冷笑,將長刀舉過了頭頂。

  「君集,放過他!」年青將領的聲音聽在始畢耳朵裡如同天籟,幾乎是在生死邊緣的那一瞬間及時地傳了過來。聽到命令,已經追到始畢馬後的那名黑甲將領猛然撥轉馬頭,如瘋虎一般在逃命的人群中左砍右剁,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快速衝了出去。身後留下五、六匹失去主人的坐騎。

  始畢知道自己能活著回到草原了,不是因為長生天保佑,而是因為那名來自中原的年青人不想殺自己。至於對方為什麼不想殺自己的原因,他在痛昏過去之前也想得很清楚。是因為對方不希望草原強大,希望看到阿史那家族的兩個頭狼互相博殺。

  「好個狠毒的年青人!」始畢恨恨地罵了一句,伏在馬鞍上,被人群協裹著繼續前行。耳畔傳來的哭喊聲漸漸衰弱,漸漸飄散,惡夢一般了無痕跡。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四 上)
在馬邑郡境內對始畢可汗進行截殺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的飛虎軍。十幾天前,扮作馬賊襲擊白登山下突厥部落的也是他們。對于如何通過襲擊突厥人的部落來壯大自己,侯君集和長孫無忌可謂駕輕就熟。憑著去年在靈武訓練出來的這支騎兵,他們將白狼塞和雲內之間的毫無防備的突厥部落搶了個遍,大發橫財。出發時每人一騎,回到內長城附近時每人身邊至少有了三匹戰馬。

    機靈的侯君集將這支隊伍隱藏在了夏屋山和桑干水之間的一個廢棄的小村落里。周圍的百姓在一個多月前早就被突厥人殺光了,所以侯君集根本不必擔心隊伍的行蹤被人發現。他遣斥候騎快馬聯系了李世民,隨即迎來了自家主將和交與飛虎軍的最新任務。

    打突厥人不用動員。雖然大伙都已經疲憊不堪,但一間間再沒有人居住的茅草房早就灼痛了將士們的眼楮。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的生活習慣差不多,都是在漢家傳統中融有濃郁的胡人痕跡。光從衣著打扮和眉眼長相上,你甚至很難區分他們到底是漢家兒郎還是胡人子弟。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最後的遭遇也差不多,他們的財物全被南下的突厥人洗劫一空,來不及逃走的男女老幼幾乎也被殺了個干淨。只有一口口水井,還有村子中被焚毀的規模龐大祠堂、廟宇和店鋪,證明著此地昔日的繁華與安寧。

    憤怒的飛虎軍趁著突厥人在河畔休息的時候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從樹林里突然殺出,炸雷一樣轟向河畔。他們用橫刀剁,用馬蹄踩,將那些來不及站起身逃走的強盜們砍死,踏翻,像推垃圾一樣推進冰冷的桑干河。

    剛剛松了一口氣的突厥狼騎猝不及防,既組織不起有效抵抗,又沒有放手一博的力氣。驚惶失措的他們只好選擇逃命,很多人在慌亂中甚至忘記了從小練就的騎術,歪歪斜斜地爬上馬鞍,歪歪斜斜地逃走,然後歪歪斜斜地跳下馬背,被從後背沖過的同伴踩成肉醬。

    還有的突厥武士干脆放棄的戰馬,他們徒步朝一切听起來沒有號角聲的方向跑。有的直接把頭送到了飛虎軍的橫刀前,有的則一不留神跳進了河里。秋潮未落的桑干河水冰冷刺骨,馬背上長大的牧人十有八九不會游泳,在河面上只能撲騰幾下,隨後便被沉重的鎧甲和戰靴拉向了河底。

    “為什麼是我?”在被河水淹沒口鼻子的那一瞬間,很多人都高高地向半空中探出了雙手。他們不甘心,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並不是殺人最多那一個,不該受到長生天的責罰。這一刻,他們卻忘記了,在今夜之前,誰還在感謝長生天賜給他們打家劫舍的機會!

    侯君集看不懂突厥人的求救手勢,實際上他也不在乎。以作為一個純粹的武將,他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為了提高殺人的效率,他把麾下弟兄分成了兩隊,互相交替著以楔型陣列向河畔迫近。每次都與突厥狼騎接觸,造成巨大的殺傷。然後快速脫離,把對手交給另一波同伴。

    這種輪番打擊的戰術快速將恐怖效果擴散最大,已成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們分不清四下里沖來了多少敵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或者被羽箭射殺,或者被橫刀砍倒,很多人魂飛天外。為了不成為下一輪打擊的獵物,他們想盡一切辦法逃命。有坐騎可乘者不管擋在前路上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一概用馬蹄向對方頭頂踏過去。而那些失去了戰馬者,則向跳過來的戰馬伸出了彎刀。

    每一匹戰馬身上都沾滿了血,有馬主人的,也有搶奪者的。每一匹死馬身邊幾乎都倒著兩到三具尸體,有的是死于側翼飛來的冷箭,更多則是被自己人砍殺。在這個眉月初升的秋夜里,強盜們被心底的恐懼逼得徹底瘋狂了,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殺,殺,只要能舉起刀來,將擋住去路的人砍死。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想要活著回到草原去,看到自己的氈包和氈包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須殺出一條血路來。

    血路兩旁堆滿尸體。星光不算明亮,卻能清楚地照見地面上的紅,表面上仿佛帶著一層妖異的火焰,沿著河灘滾向秋水。很快,臨近岸邊的河水也變成了暗紅色,細細水波仿佛一團團冰冷的鬼火,無聲無息地交替著滾向遠方。

    河水原本有聲音,但在岸上血與火的世界旁,它幾乎成絕對的安靜。飛虎軍士兵扯著嗓子吶喊,從黑夜中殺來,將報復的羽箭射向亂砍亂殺的敵軍。當雙方距離拉近到二十步內的那一瞬,他們按照平時的訓練將弓收起,從馬鞍後摘下橫刀。彼此之間相隔著丈許\距離,將橫刀在身側探平。

    火光和星光的交替照映下,那一排排橫刀看上去就像鬼神口中的獠牙。已經被飛虎軍用這種辦法反復蹂躪了好幾回的突厥武士沒有任何勇氣也想不出任何對策,躲避不及者立刻變成了“獠牙”尖上的血肉。飛虎軍將士的橫刀則毫不客氣的揮落,抬起,抬起,揮落,開開闔闔,茹毛飲血。

    “殺!為塞上百姓報仇!”侯君集拎著把短柄,長刃,需要雙手才能揮動的大刀,沖在隊伍最前方。復仇的感覺是那樣的甘美,令他身上每個毛孔都感到振奮。火光中,他又看到了自己被焚毀的家園,被殺死的親人,被掠走為奴的兄弟姐妹。

    “殺,為了父老鄉親!”長刀在戰馬前潑出一道血浪,擋著無不披靡。

    有人在他馬前放下了兵器,舉著雙手大哭。侯君集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下去,一刀將對方砍成兩段。跟在他身後的飛虎軍將士學著主將的模樣,揮刀如風。突厥武士哭喊,求饒,像葦子一般被割倒,被馬蹄踏翻,被慣性撞進河里。

    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戰敗者沒有抵抗之力,得勝者卻絲毫不懂得慈悲。“饒命!”失去斗志的部族武士跪倒在地上,回答他們的是雪亮的橫刀。“投降!”有人一邊跑,一邊喊,飛虎軍弟兄策馬趕上,用畜生的前蹄踢斷他們的脊梁骨。

    他們不認為自己在濫殺無辜,實際上,河灘上的強盜之中也沒有任何無辜者。雁門郡四十一城,被突厥人攻破者三十有九。那三十九個城市從此再不能稱之為城市。即便突厥人退走後,那里在二十年之內都恢復不了生機。無一戶不死人,無一家再完整,一些女子的尸體上,還留著被侮辱的痕跡。在南下時,突厥武士沒有將任何中原人當作自己的同類,無論是抵抗者還是逆來順受者,在他們眼里都是待宰的畜生。此刻,雙方易位而處,飛虎軍找不到寬容的理由。

    在敵群之中幾番進出後,侯君集發現了自己交上了好運。朦朧的星光下,一伙衣甲鮮明的突厥人狼狽逃竄。幾乎所有逃亡者都護著一名貴冑,而那名貴冑即便在逃命過程中,也沒忘了對周圍的人意氣指使。

    然後,侯君集看見李世民帶領的另一隊人馬貼近了敵軍,射殺並砍倒了大批的突厥武士。但弟兄們在靠近那名突厥貴冑前受到了些阻礙,剝掉一層敵人後,不得不快速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二公子身邊的人手太少!”侯君集向武士? 淮\0\0艘瘓洌 β磣廢蛄說星酢= α\ 檔幕\0\0嶗戳耍 僑絲隙ㄊ鞘急峽珊梗 鎦\0\0\0\0 由繃慫\0\0 甦嬌俺僕昝饋5 鋈艘飭系氖牽 釷爛窀\0\0聳急弦患搶浼\0\0螅 捶 雋艘桓 牒罹\0\0 腦附厝幌嚳吹拿\0\0睢\0\0br />
    “君集,放過他!”下一刻,始畢可汗耳朵中的天籟在侯君集心里卻如同驚雷。他不敢違背李世民的將令,只好砍殺始畢身邊的親衛來瀉憤。接連斬落四、五名敵軍,他撥轉馬頭,迎面靠向自己的主公。

    “為什麼要放了他!”瞪著血紅的眼楮,侯君集沖著李世民大叫。

    “君集,你怎麼能這樣跟二公子說話!”長孫無忌松開弓弦,射殺一名從自己馬前逃過的部族武士,搶在李世民回答之前呵斥。

    侯君集已經被仇恨燒得失去了理智,連二公子都敢質問。在長孫無忌眼中幾乎是忤逆的行為卻沒有引起李世民的任何反感。冷靜地收弓,拔刀,年青的李世民笑著回答。“放他回去,阿史那骨托魯才做不成突厥人的大汗!”

    “骨托魯不是咱們的盟友麼?”侯君集的怒氣被李世民的從容的表情所壓制,心態快速恢復冷靜下來,眼神中卻露出幾分迷茫。

    “無論是骨托魯還是始畢,只要坐到那個位置上,他都是突厥人的大汗!”李世民揮刀,策馬,帶隊殺入另一伙敵軍當中,如虎出深山。

    酒徒注︰火炬平安通過堪培拉,有惡人們基本沒鬧起來。但過後澳洲媒體對去觀看火炬的華人大肆污蔑。沒有照片,沒有人證,憑空捏造了好幾起暴力事件。他們的記者不需要現場采訪,適合來寫網絡小說。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四 下)
無論是誰坐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他首先需要照顧的是突厥人的利益。這一點不會隨著他個人對中原的好惡而改變,更不會因為他回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或者娶了一個中原女子而受到影響。

    道理很簡單,就連李世民這種剛剛走上官場的年青人都能一語點破。可偏偏朝中素有智者之稱,與異族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許\多重臣看不明白。就在旭子和李世民、屈突通等人想盡一切辦法消弱突厥人力量的同時,楊廣身邊的諸位重臣們也在忙碌。他們忙碌的不是如何組織兵馬乘勝追擊,為邊塞百姓討還公道。而是如何以朝廷的名義對骨托魯可汗進行表彰。抨擊他是非不分,協從始畢圍攻聖駕的魯莽行為;並對其知錯能改,主動勸說始畢撤軍的功\勞表示嘉許\。

    這話不能說得太重,以免傷了骨托魯可汗仰幕中原之心。但也不能說得太輕,否則骨托魯可汗會意識不到皇帝陛下的威嚴。所以為了聖旨上的某個措詞,諸位大臣爭執不休。同時還不忘了看看楊廣的臉色,趁機表達一下對皇上的忠心。

    “此番突厥可汗棄暗投明,全賴陛下的仁德遠播。縱使化外蠻夷,也銘感五內。”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世基向上拱了拱手,將眾人的議論糾正到“正確”範圍。很多天沒有換衣服,他的官袍上有一大塊明顯的污漬。那是一名為保護他而犧牲的士卒的血,已經被風吹得有些舊了,所以很容易被遺忘。

    “骨托魯汗送來的表章里言辭對陛下十分恭順。東塞諸胡皆曰見識了浩蕩天威,發誓永為我大隋臣屬。”見虞世基馬屁拍得響,另一名參掌朝政的黃門侍郎裴矩也不甘落于人後。此番出塞巡視本事他的主謀,如果有人追究其“置聖君于險地”的責任來,他縱使再會辯解,也難逃被摘去官帽的命運。所以眼下趁著陛下還在高興的時候,他想把宣慰東塞諸胡的差事拿到手。到外邊躲上一年半載,錢財一分不會少撈,等回來時,皇上和大伙也把災難的起因給忘記了。

    “陛下天威,令霄小望風遠遁!”臨時作為議事場所的縣衙內,幾位大臣一同向上拱手。拍馬屁的聲音震得窗紗嗡嗡響,連只剩最後幾天好活的秋蟲听見了都自慚形穢,悄悄地閉上了嘴巴。

    “哎,是諸位齊心,將士們用命。與朕的德行有什麼關系!”楊廣用力揮了揮手,打斷了眾人的奉承。他的兩眼依舊紅腫著,不知道是熬夜過度,還是因為剛剛哭泣過而造成。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這位差點成了突厥牧奴的皇帝陛下顯然對當前的結果很高興。明知道眾位臣子是在拍馬屁,他也不願意點破。只是略做謙虛,隨後就把議論的重點放在了對骨托魯的賞格上。

    “聖旨不必寫得太復雜,骨托魯是個突厥人,太復雜的文字估計他也看不懂!”作為大國君主,楊廣的言辭非常附合儒者們眼里的寬弘之主的要求。“虞卿,這道聖旨就交由你來寫。骨托魯還急著回塞外收拾殘局,所以別讓他等得太久!”

    “微臣領旨,謝陛下信任!”虞世基出列,躬身,拜謝楊廣對自己的器重。同時,他也不想錯過一個發財的機會。阿史那骨托魯連夜派進城來的信使第一個找到了他的臨時住所,除了給朝廷效忠信外,還表達了對虞大人的小小“敬意”。

    四十顆據說只有在極北之地的天鵝腹中才能剖出來珍珠,每顆都有拇指大小。流光溢彩,不帶半點暇癖。受到了別人這麼深的尊敬,如果連對方一點小小要求都滿足不了,實在有辱他虞世基能臣之名了。因此,略為沉吟了一下,大隋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大人又啟奏道︰“臣立刻就去寫,但臣才智不足,恐傷國體。所以寫好之後還請陛下指正。此外,臣以為骨托魯既然已經發誓效忠大隋,我大隋便應正其名號,並召回遠征之師,以讓塞上諸胡感陛下仁厚,從此洗心革面,永不再叛!”

    “臣附議虞大人之言。臣願去骨托魯營內宣讀聖旨,揚我大隋天威!”裴矩受到的“尊敬”不比虞世基小,大步出列,和對方一道替阿史那骨托魯說好話。

    阿史那骨托魯用四十顆珍珠的代價向虞世基買的是兩個承諾。第一,他希望大隋能像曾經對始畢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0\0嗣許\諾的那樣,封自己為東面可汗,地位從此與始畢可汗平起平坐。第二,他希望大隋皇帝下旨召回已經殺到草原深處的虎賁鐵騎,別讓自己的族人再為這次南征付出代價。

    高高在上的楊廣猛地直起了腰,滿臉詫異。他听清楚了虞、裴兩位肱股之臣的諫言,但他不明白的是大隋兵馬到底什麼時候已經殺進了骨托魯的老巢?如果骨托魯是在老巢不保的情況下才想起對朝廷效忠的話,首先他的忠心要打折一半。其次,到底是誰采用這種圍魏救趙的精妙招術,也令楊廣感到十分好奇。

    “臣不贊同虞大人的建議!”沒等楊廣出言詢問,水師大總管來護兒越眾而出,“依微臣之見,骨托魯之所以請降,是迫于形勢,非出于本心。我大隋兵馬既然已經到了塞外,就應該犁庭掃穴。讓這次南征的所有胡人都記住教訓!”

    “老臣贊同來將軍的建議!”向來與來護兒勢同水火的許\國公宇文述今天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快步上前,附和。

    宇文述在武將中的威望遠非裴、虞兩人能比。他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一大堆老將軍站了出來,紛紛建議楊廣不要答應骨托魯任何條件。雖然對方最後一刻翻然悔悟,但頂多功\過兩抵。絕對不能因為其有悔改表現就忘記了他曾經犯下的過錯。

    御史大夫參掌朝政裴蘊發覺自己的本家兄弟勢孤,抬頭四下看了看,輕輕咳嗽了一聲。立刻有三、四秘書省的學士聞聲而出,大步上前,與宇文述和來戶兒兩人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他們都是楊廣重金供養起來的名儒,說話無一言不引經據典。博古論今,義正詞嚴,一時間居然和老將軍們辯了個不分勝負。

    “我大隋乃天朝上國,當有博大寬容之風。”秘書學士孔穎達滿臉慈悲,仿佛親眼看到了敵人對大隋朝廷的善意感激泣零,“孟子曰,仁者無敵。彼奪其民時,使之妻離子散。陛下念其民生之艱而恕其罪,其民聞之,必念陛下恩德而心離其君。和議既成,彼酋縱欲悔之,其民必不敢應。如是,我大隋邊塞無須一兵一卒駐守,亦固若金城湯池!”

    “敢問孔學士,化外蠻夷不通中原之言語,其民怎麼會知道我大隋陛下的恩德?”來護兒強忍著肚子里的怒氣,大聲反問了一句。

    “教化,由此可見教化之重要!唯將古聖之言,奉為天下至尊。深推之,廣行之,如是不超十年,則化外之地亦為中原…….”秘書學士陸德明早有準備,接過孔穎達的話,繼續傳播聖人的教義。

    “放你奶奶的狗屁!”宇文述可沒有來護兒那麼好的涵養,他霸道慣了,縱使在楊廣面前也不會有所收斂。“若是教化重要,怎麼不見你二人去教化楊玄感。他可是最喜歡你們這一套的,怎麼陛下在前方作戰,他在背後捅刀子?”

    大隋先帝不喜歡儒生的為人,因此儒學在楊廣即位之前對朝政的影響甚微。楊廣即位後,為了彰顯自己博學多才的美名,修館興儒,于是儒者遠近皆至。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便是其中翹楚。他們兩個不但深受楊廣賞識,而且和有才子之名的楊玄感、李密往來甚密。特別是孔穎達,因為鋒芒過盛得罪了其他儒生,差點被人刺殺,多虧了楊玄感挺身相救才逃過了一劫。後來楊玄感、李密二人造反,孔、陸等學士雖然沒受到追究,形象卻也大損。除了裴蘊偶爾還拿他們出來當當擦腳布外,其他臣子無論貪佞還是清廉,都不願與之為伍。

    听宇文述提起陳年舊事,很多早就看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不順眼的大臣紛紛出言痛打落水狗。

    “陸學士不是好談教化麼,跟楊玄感交往那麼多年,你怎麼沒將其教化好!”

    “孔學士不如只身去東胡走一遭,親自去推行一下你的古聖先學!看他們會不會老拳相待!”眾人七嘴八舌,轉眼已經離題萬里之遙。只听得御案後的楊廣臉色青黑,恨不得跳上前,每人掄一頓大嘴巴。

    “陛下,臣彈劾宇文大人咆哮朝堂!”御史大夫見孔穎達等人支撐不住,只好親自出馬。

    “陛下,臣彈劾裴氏兄弟妄言誤國!”宇文述什麼時候吃過虧,眼楮一瞪,嚇得裴蘊接連後退了好幾步。

    眼看幾位重臣就要當著自己的面吵起來,楊廣只好暫時壓住心頭的怒火。“好了,好了,都給朕靜一靜。哪位將軍出塞了?誰給他下的令?目前到了哪里?勝負如何?你們誰知道,速速奏來!”

    “這個!”群臣面面相覷。被圍在孤城中一個多月,外面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他們根本不清楚。即便是消息最為靈通的裴氏兄弟和虞世基,也只是從阿史那骨托魯的使臣口中隱約打听到虎賁大將軍羅藝兵出盧龍塞的流言。具體這支人馬到了哪,給突厥人制造了多大打擊,突厥人自己也不清楚,更甭說販賣二手消息的虞大人和裴大人了。

    “原來你們什麼也不知道!”楊廣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著說道。“我還當諸位愛卿為國而謀呢,原來都是些義氣之爭!”

    “臣等無狀,陛下恕罪!”爭論中的眾人都傻了眼,一個個陸續躬下身子,不敢抬頭。半晌,听見前方的喘息聲音小了,虞世基才擦了把冷汗,用極小的聲音回稟道︰“臣一接到突厥撤軍的消息就派人出城去打听,但還沒等外邊的消息送回來,骨托魯的使節就到了。臣怕耽誤了大事,所以匆匆忙忙地趕來見陛下…….”

    “臣等準備不周,望陛下恕罪!”眾人早就摸透了楊廣的脾氣,齊聲出言自責!

    滿朝文武都是這般模樣,楊廣也不知道自己該追究誰是好。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宣宇文士及進來吧。虞卿下去後繼續寫旨宣慰阿史那骨托魯。至于冊封和撤軍的事情,等朕弄清楚了情況,再議不遲!”

    “是!”眾臣轟然以應。心里雖然還是非常不甘,表面上卻不得不將爭議暫時擱置下。

    待其他人都退回自己的位置,中官出去宣旨,命人將正在城頭上當值的宇文士及喊進來,陛下要向他詢問外界的具體軍情。

    滿臉疲憊宇文士及對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甚清楚,但說出的話至少比其他人距離事實又接近了些。據他所知,突厥人撤軍行動是在半夜開始的,隨後就有骨托魯的使者從南門前來請和。局勢突然逆轉的緣由具體目前他正在打探,根據斥候們初步送回的消息推測,是因為陸續趕來的勤王兵馬勢大,始畢可汗失去了必勝的把握,所以不得不選擇全師而退。當然,大隋天子的威儀和阿史那骨托魯等人的勸告在其中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至于兵出東塞者,乃我大隋虎賁鐵騎。”宇文士及掃了虞世基和裴矩兩眼,很奇怪他們二人怎麼沒將這個消息匯報清楚。

    “羅藝?誰給他下的旨?勤王兵馬由誰帶領,怎麼不早些派人送信進城?”楊廣眉頭緊鎖,追問道。

    虎賁大將軍羅藝一直很得他的器重,近幾年大隋國庫空虛,但在楊廣的關照下,朝廷撥給虎賁鐵騎的糧草物資卻從沒虧欠過。那五千多人馬皆披具裝的虎賁鐵騎是大隋邊軍精銳,不到萬不得已,楊廣絕對不會輕易調動。

    這次雁門被圍,楊廣最期待的就是羅藝能帶人來救。具裝鐵騎是塞外輕騎兵的克星,從大隋立國那天起,具裝鐵騎遇到塞外狼騎就從來沒輸過。但羅藝卻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今天,楊廣才得知自己的心腹愛將居然直搗了突厥人的腹地。

    如果此刻殺到阿史那骨托魯老巢的是別人,楊廣會非常高興。正如他剛才想的那樣,這一招圍魏救趙使得堪稱精妙。但去虎賁大將軍羅藝帶人殺入了草原,則讓楊廣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難道朕的安危在爾等眼中根本沒什麼分量麼?”他黯然地想,眼圈慢慢又開始變紅。

    “勤王兵馬來自各方,連日來,他們一直和始畢可汗麾下的狼騎廝殺,所以,突厥人才無法用全力攻城!”看到楊廣倘然若失的模樣,宇文士及知道自己最初的選擇是正確的。由于不惜任何代價沖入了雁門城,他麾下的雄武營弟兄損失慘重。但與損失相對應的是,此舉為宇文家贏來了更多的信任。

    “那現在呢,現在朕的將軍們在哪?”楊廣一邊冷笑一邊搖頭。

    “他們分頭去截殺始畢可汗了,說要為陛下一雪此辱!”清了清嗓子,朗聲啟奏。“臣手上有一封屈突通老將軍呈送給陛下的信,剛剛送到,臣沒敢耽擱,隨身帶了來!”

    “屈突通,外邊的援軍是他所帶麼?朕就知道他不會相負!”聞此言,楊廣的心情由失望又轉向高興。半個月前,他已經在城頭上隱約听見遠處傳來的喊殺聲。但突厥人圍得太緊,所以城外的勤王兵馬由誰統領,到底多少人,城內根本無法得知。

    屈突通也是楊廣最信任的將領之一。危急時刻,此人能領兵殺到,說明他這個皇帝做得還不算太失敗。

    “臣探明,同來的還有武賁郎將李旭、虎賁將軍雲定興,輔國將軍獨孤林以及唐公次子李世民,張須陀將軍帳下督尉秦叔寶和羅士信!”宇文士及想了想,又報上了一串令楊廣听完心情越來越舒暢的姓名。

    “快呈上來,朕要親自看看屈將軍寫了什麼。李將軍居然從河南也趕來了,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他們在哪?他們怎麼還不入城?難道怕朕怪他姍姍來遲麼?”高興之余,楊廣也不顧計較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動向了,拍打著桌案命令。

    宇文士及快步上前,從胸前掏出一份被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信,雙手呈遞給楊廣。剛才那一大堆名字是他故意同時報出來的,作為皇帝陛下的女婿,他深知自己的岳父是什麼脾性。

    如果阿史那骨托魯和勤王兵馬沒達成任何協議,他絕對不會主動請降。促成今日局面的,肯定是屈突通和李旭等千里來援的大隋將領。而屈突通的信中,也必然會向陛下坦承此事。

    據宇文士及預測,諸將為挽救大隋所做的努力既可能是功\勞,也可能是罪名。

    所以,共同分擔的人越多越好。

    如是想著,他偷偷觀察楊廣的臉色。發現御案後的陛下臉上笑容漸漸消失,表情越來越暗,越來越凝重。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五 上)
畢竟曾經做過南征大軍的統帥,雖然運籌帷幄並非其所長,但只將屈突通的奏折讀了一半,楊廣已經清楚地了解到了半個多月來隋軍的戰略部署。

    不得不承認,在屈突通的全力斡旋下,各路援軍齊心協力下了一盤大棋。以奇兵騷擾突厥側後,以謠言亂其軍心,正面再輔以堅強的對抗以及“源源不斷”的後續勤王兵馬,可以說,無論虎賁大將軍羅藝出不出塞,突厥人敗局都已經定了。

    阿史那骨托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而是局勢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始畢可汗。否則,他的他的東塞諸胡只有死路一條!‘絕妙!朕的愛將們所作所為真實絕妙無比!’楊廣心中贊嘆,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

    這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緊逼。懂得兵法的楊廣知道縱使自己親自指揮,都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這盤絕妙好棋內,他這個大隋皇帝卻充當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數十萬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門城外的棋子。布置此局的將領要麼是對雁門守軍的實力有絕對把握,要麼,他們根本不在乎城里人的生死!

    楊廣更不願意相信諸將的態度是後者,但他卻覺得心里無比地冷。‘原來,只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著想,目光順著奏折向下看,將附署于屈突通奏折後的將領姓名一個個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陰世師、雲定興,心里冷笑。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輩,向來沒什麼主見,想必是跟著大伙湊熱鬧。看到堯君素,約略有些不甘。再向後,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經提到過的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李世民,嘆了口氣,把奏折放到了御案上。

    行宮內一片沉默,就連最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令楊廣開心了。如果上前恭賀陛下指揮若定,擊退域外霄小,等于幫著屈突通等人說好話。在沒拿到對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確定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益處。如果趁機彈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動,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將勢力。跟隨屈突通一道追殺敵軍的將領有不少是宇文述和來護護兒的嫡系,同時得罪兩個武將中的領軍人物風險實在太大。

    “唉,這些後生崽也忒急著立功\!”站在武將隊列第二位置的來護兒老將軍心中暗嘆。從宇文士及和楊廣剛才的對話中,他已經將外邊的形勢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憑老將軍的閱\歷,他認為整個計劃都是屈突通主導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賭注的事情此人的確也做得出來。但千不該,萬不該,其他將領不該誰也不學著宇文士及那樣冒死沖進雁門城里跟陛下打個招呼。這就好比是一間房子失了火,有人沖進烈焰和濃煙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頭爛額地潑水拆木頭。最後獲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個沖到身邊的家伙,雖然這家伙其實什麼都沒干!

    就在大伙面面相覷的時候,行宮外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著人的吶喊和兵器踫撞發出的噪音。對朝堂上壓抑的氣氛來說,這無異是火上澆油。找不到發泄對象的楊廣立刻站了起來,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嘩。禁軍侍衛呢,難道你們也不準備把朕當皇帝了麼?”

    “臣等不敢!”鎮殿將軍楊文宣立刻出列,回應。“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邊喧嘩!”

    “看什麼看,直接斬了!把人頭呈上來見朕!”楊廣用手將御案拍得啪啪作響。他感到眼前陣陣發黑,嘴里一個勁兒地發苦。屈突通找了那麼多人聯署,無疑是以人多勢眾來逃避責罰。老家伙還把主謀的責任一再向李旭頭上推,那李旭充其量只是個四品武賁,資歷官職皆微,難道他還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麼?

    “陛下暫且息怒,說不定是屈老將軍快馬將始畢的人頭送回來了!”宇文士及見楊廣被氣得不輕,有心替同僚開脫,笑著啟奏。

    “朕,哼!”楊廣想罵一句‘朕不需要他來拍馬屁!’但當著諸多朝臣之面,他必須維持一個心胸寬廣的形象,頓了頓,森然道︰“他即使不送來,朕也會親自提兵去取!”

    須臾後,鎮殿將軍楊文宣趕回,身邊沒有帶來任何人頭,手里卻捧著一份血淋淋的書冊。

    “這是什麼?”所有文武都楞住了。從楊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跡上來看,是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這本書冊送到了行宮門口。而行宮外的喧嘩聲已經明顯小了下去,偶爾有秋風入簾,夾帶的只是一兩聲低低的哀哭。

    “楊將軍,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休要驚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伙預料的是,向來對宇文述唯唯諾諾的楊文宣卻側行一步避開了他,徑直將書冊舉到了楊廣面前。

    “有守城將領冒死闖宮,要將此帳冊獻于陛下。臣已經命人將他拿了,至于這個賬本上寫的是什麼,臣不敢細看,請陛下御覽!”楊文宣高舉著帳冊,朗聲啟奏。

    已經多年沒親自上戰場了,濃烈的血腥味道燻得楊廣一陣惡心。沒等他決定是否將帳冊接過來,御史大夫裴蘊閃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豈可踫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願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動不得!”楊文宣橫著岔了半步,很失禮地將裴蘊擋在了身後。“陛下,獻帳冊者渾身是血,還有很多人在背後追殺他。陛下若不親覽此物,為其犧牲的弟兄們將死不瞑目!”

    從來沒有人見過楊文宣如此激憤,五指上鮮血淋灕,仿佛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楊文宣手里的帳冊絕對事關重大,否則獻帳冊的人也至于受了這麼重的傷。大伙目光全部被帳冊吸引了過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御案挪動身體,試圖從側面偷偷窺探到一鱗半爪。

    楊廣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再不顧天子威儀,親手接過了帳冊,當著眾人的面低聲閱\讀。“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萬支,易金珠半斗,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兩千石,箭矢一萬,易金珠斗半…….甲辰,米兩千石,易金珠兩頭,和田玉五塊……”

    頃刻間,楊廣將對屈突通等人的不滿被徹底忘到了九霄雲外。楊文宣送來的是筆流水帳,從雁門城被圍那天起一直記錄到現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著糧食和羽箭的價格。可惜,他不是為朝廷做這筆買賣!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圍城這麼久,素來不帶補給的突厥狼騎還未斷糧。狡猾的家伙在最開始就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後路,第一筆交易中,便換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們大發戰爭財。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們可以憑著出賣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勞”來保全自己。“送帳冊的人在哪,誰在追殺他?”憤怒中,楊廣完全失去了理智,說話的聲音簡直像野獸咆哮。“楊文宣,立刻關閉宮門,沒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準出宮。來護兒,帶朕的佩劍,跟送帳冊者去將參與此事的人全部捉來。朕要親手斬了他,祭我大隋戰旗!”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天子佩劍,丟給了大步上前的來護兒。有機會盜賣軍糧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軍和雄武營之間,所以,楊廣本能地選擇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時,他下了另一道口諭給內史侍郎蕭\0\0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蕭卿,你立刻帶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棄追殺敵軍,火速入城。樊卿,從即刻起,城中防務全部交給你。”

    “臣,尊旨!”楊文宣、來戶兒、樊子蓋\和蕭\0\0四人躬身領命,然後匆匆跑出殿門。隨後,沉重的吱呀聲在外響起,連綿不絕。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下,一道道厚重的宮門陸續關閉,將行宮內外隔絕開,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邊來!”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後,楊廣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點了點手,命令。

    那名侍衛不敢違背聖諭,躡\手躡\腳上前,站在了楊廣身側。還沒等他將身體站穩,又听到了第二句聖諭。

    “把佩刀解下來!放在朕的御案上!”大隋皇帝楊廣強壓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听見自己粗壯的喘息聲,也能看見諸臣蒼白的臉。緊閉的殿門口,三十幾個侍衛在鎮殿將軍楊文宣的指揮下,排成兩列,對群臣虎視眈眈。

    隸書于楊文宣指揮的宮廷侍衛有一千多人,個個武藝精妙。憑著厚厚的宮門的高大的宮牆,他們足以在十萬兵馬的攻擊下堅守一天一夜。但高牆、厚門和忠心耿耿的侍衛沒有能再給楊廣任何安全感,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衛剛剛放在自己面前的橫刀。那柄刀是開皇年間監造,刀柄上還鏨刻著打造時間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書令,兵馬總節度,晉王,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五 中 )
楊廣坐在御案後,面前擺\著自己南征時督造的橫刀,不再說話。他還是大隋的皇帝,他還記得自己統兵四十余萬橫渡大江的輝煌。這份記憶是永遠屬于他的,沒人能夠奪走,即便疾病和衰老也不能。在跳動的燭光下,他兩鬢的頭發可看見明顯的秋霜之色,夾雜在澀澀和黑發之間,脆弱而絕望。

    留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誰去惹皇帝的不快,肯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楊廣很少誅殺臣子,但並意味著他會對出賣自己的人心慈手軟。是殺一儆百還是誅滅九族,有人心中暗自揣度。偶爾抬頭,將憐憫的目光看向宇文述父子。

    沒錯,群臣之中,有機會並且有膽量盜賣軍糧給突厥人的,只有宇文、裴、虞等聊聊幾家。也有可能是這幾家相互勾結而為之。其他文武要麼沒機會靠近城門,要麼沒機會靠近官倉,縱使想賣國也不具備資格。再結合剛才听聞突厥人撤軍消息後宇文述失常的表現,罪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那一道道目光如無數把長槊,刺得宇文士及渾身是傷。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發現平日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老父胡須,肩膀,胳膊,手背都在不住地顫抖。天已經有些涼了,特別是在破曉時分,不甘心退去的夜風透過紗窗,吹得人脊背生寒。但宇文述卻在出汗,發根,眉梢,須末,細細密密的汗珠如秋露一般凝了厚厚一層。

    宇文士及知道誰干的壞事了。經過家族幾年來的努力,他的哥哥宇文化及現在是中軍副統領,他的弟弟宇文士及身為司倉參軍。接管雁門城防務以來,出于對同胞兄弟的無限信任,天子御營所控制的東門,宇文士及從來沒有去巡視過。

    怎麼辦?智計百出的宇文士及急得耳朵後邊直冒火。一刻鐘之前他還在為李旭的前程而擔憂,一刻鐘之後,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族萬劫不復。從小到大,宇文家族留給他的記憶沒多少愉快的成分,但這畢竟是他的家族,他的根,他的血脈傳承之源!

    “陛下——”想了很久之後,宇文士及以顫抖的聲音向楊廣乞求道。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家族逃過此劫,唯一的辦法。他感覺道自己的心中有如萬把鋼刀在扎,卻不得不裝出一臉虔誠。

    “駙馬有事啟奏麼?”楊廣將橫刀拉出鞘,向鋒利的刀刃上吹了口氣,然後冷笑著問道。

    “臣請奉旨出宮,幫助樊子蓋\大人穩定軍心。無論誰盜賣了軍糧,臣定將其捉拿歸案,決不袒護!”宇文士及在心中嘆了口氣,硬著頭皮回答。他知道楊廣不會殺自己,畢竟是翁婿之親,縱使整個宇文家覆滅,看在公主的份上楊廣也會對他網開一面。

    “你,呵呵,賢婿這麼著急替朕分憂,難道有十足把握麼?”楊廣“唰”地一聲將橫刀收回鞘內,冷笑不止。他之所以下令關閉行宮的大門便是提防宇文家鋌而走險,眼下城內的主力是雄武營,如果宇文士及出去後登高一呼,憑借其兄弟二人手中的兵權和家族的影響,絕對能掀起一場大亂。

    領軍打仗,楊廣承認自己隨著年齡的增大越來越生疏了。但突然發難置人于死地的本領,許\多人還得向他學著一點兒。無論是當年的楊素還是現在的宇文述,只要自己一天不死,他們就一天翻不起風浪!

    “陛下,臣願以性命擔保士及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沒等楊廣說出更傷人的話,許\國公宇文述突然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丹犀之下。

    “陛下,臣對他發誓,絕沒參與盜賣軍糧之舉。此事開始于臣的兵馬入城之前,臣若勾結外寇,在重圍之外方便十倍,!”宇文士及見老父跪倒,自己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聲申辯。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擺\脫了自身的嫌疑,又令楊廣想起了是誰不顧生死闖入重圍之中和他共患難。“駙馬起來,朕沒懷疑過你!”帶著幾分愧\疚,楊廣嘆息著說道,“駙馬對朕的忠心,朕一向知曉。但朕已經派樊尚書去接管防衛,駙馬靜待他的消息便是!”

    “陛下,那雄武營是士及一手帶出來的,樊尚書性如烈火,來將軍手中無兵,一旦他二人處理不當,恐怕會引起將士們的猜疑。至于陛下的中軍,士及去了,也可以少灑一些血,便能將禍國者揪出來!老臣追隨陛下半生,陛下若疑臣,盡管將臣推出去斬首便是。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老臣不敢不受。但萬一雄武營有事情,我宇文父子的名聲盡毀。屆時陛下想法外開恩,我父子也無顏苟活了……”宇文述听出楊廣說話口氣的松動,以頭熗地,“咚咚”不止。屈突通的大軍即刻便可回師,李仲堅在雄武營的影響力不亞于他的次子士及。無論如何,宇文家此刻也沒有和朝廷翻臉的本錢,所以,他只有靠多年的君臣情義,來為自己的家族求一條活路。

    須臾之後,宇文述的額頭上便見了血。宇文士及心疼老父,伸手相扶,卻被自己的父親一把推開。“陛下,老臣對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見。”宇文述一邊哭,一邊繼續叩頭。引得宇文士及一陣悲從心來,淚\流滿臉。

    眼看著宇文家父子抱頭痛哭,楊廣心里再也硬不下去。算算來戶兒已經出城有一段時間了,他決定再冒險賭一次,“你們父子起來吧。朕答應了士及的請求便是!你們父子如果想對朕不忠,早該動手了,又何必拖延到今日。都是那些不懂事的畜生,看到了錢,眼里便沒了我這個皇上!”

    “老臣謝陛下隆恩。士及,還不趕快去為陛下除奸!”宇文述死里逃生,趴在地上拜謝。

    “臣謝陛下信任!”宇文士及又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快步走向宮門。在楊廣的默許\下,禁宮侍衛將大門開了一條小縫,將宇文士及放了出去。

    “唉!”在宮門關閉的剎那,有人于心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五 下)
正如宇文士及所料,宮門外的事態早已亂成了一團糟。自從半夜時分有謠傳說某些膽大包天的雄武營士卒闖入天子御營,偷了大隋天子親賜給宇文化及將軍的鎮軍之寶後,雄武營和御營兩支守軍就開始武裝對峙。天子御營的鎮軍之寶是個什麼樣子,雄武營弟兄們誰也不清楚。但自己家兄弟被宇文化及帶著人追殺,鮮血灑了整整一條街的慘狀他們可是親眼所見。

    旅率岑文靜和校尉吳儼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校尉周大牛重傷,在弟兄們中間素有人望的參軍趙子銘身中數刀,逃入了行宮,至今生死未卜。這種騎到頭上來的羞辱,縱使再老實的人也無法忍受。在督尉秦行師的帶領下,大約三千多弟兄奮起自衛。迎頭沖過去,將追殺趙子銘的御營兵馬打了個落花流水。然後他們堵住了御營大門,要求宇文化及兄弟出來給大伙一個交待。而御營里的士卒也不肯示弱,在營內擺\開了矩馬、床弩,隨時準備和敢于闖入的人決一死戰。

    還有五千多雄武營弟兄被張秀和崔潛兩個督尉強行堵在駐地。他們沒有參與內斗。但彼此之間卻發生了嚴重的分裂。人群分為兩伙,不斷發出對張秀的辱罵,有人指責他和宇文家的人穿一條褲子,也有人指責他對宇文將軍忘恩負義。而督尉崔潛則被大伙罵做油葫蘆,兩面派,隨時都有被弟兄們拖進人群暴打的危險。

    民部尚書樊子蓋\和水師大都督來護兒第一個到達的便是雄武營駐地。他們想憑借自己的聲望和官威快速接管雄武營,從而保證行宮不會被憤怒的士兵們沖擊。結果雄武營弟兄們根本不買他們二人的帳。非但底層士卒不肯服從約束,就連一些督尉、校尉也對二人的命令陽奉陰違。,

    “我是大隋民部尚書,奉有陛下口諭前來整軍!”望著彭湃的人潮,樊子蓋\沙啞著嗓子喊。他很後悔自己走得太匆忙,沒向楊廣討要一道書寫清楚的聖旨。現在無憑無據,根本辦法讓大伙相信他的說辭。

    “滾!”相互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雄武營弟兄迅速調整目標,一致對外。他們需要發泄自己的憤怒,皇帝陛下當初親口答應了,只要突厥人退兵,守城者每個人都官封六品。現在突厥人的旗幟還沒走遠,朝廷卻已經開始卸磨殺驢。

    “皇上的佩劍在此,弟兄們稍安勿噪!”來護兒高高地舉起楊廣賜予的寶劍,試圖以天子威儀彈壓士卒。在寶劍的威懾下,他比樊子蓋\多收獲了半句答案,“滾,我們不認識!”

    “我們要給死去的弟兄討還公道!”有人振臂高呼。

    “我們只認得宇文將軍!”有人反復強調。

    而這兩個口號顯然相互矛盾,今夜遭難的弟兄們就是死于宇文家之手。想讓宇文家的人自己懲罰自己,簡直是與虎謀皮。持不同觀點的兩伙人瞬間又爭執起來,劍拔弩張,局勢隨時都會演化成一場大規模火並。

    兩位朝中重臣頃刻間鬧了個滿臉通紅,偏偏無法當場發做。他二人手中都沒有自己的兵馬,一旦把狂噪的弟兄們逼到絕路上,說不定誰要為此喪命。目光猛然一轉,樊子蓋\將怒火發向了督尉張秀,“張督尉,這就是你帶的好兵!”他陰陰地道,語調里充滿威脅。

    “大人,您,您也听見了。他們,他們剛才一直在罵我。若不是末將,末將和崔督尉帶親兵堵了門,御營中軍那點人早就被砍成碎末了。況且,況且末將升上督尉還不到三個月,除了自己的親兵能管得到誰啊!”張秀一臉愁容,結結巴巴地替自己辯解。

    他說的一半是實話,御營兵馬都是些混出身的公子哥,鎧甲器械比雄武營優良的得多。戰斗力卻不及雄武營一半。如果今夜不是他和崔潛兩個人帶領親兵及時封堵了駐地大門,導致秦行師手中兵力不足,天子的中軍早就被憤怒的雄武營弟兄蕩平。但一直被宇文士及當作心腹的張秀在軍中威望絕對不像他自己說得那樣低。他不是做不到,而是出于某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姓張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人群中傳來的喝罵聲恰到好處地替張秀解了圍,“咱們自己弟兄的尸體就擺\在這,他們的眼楮還在看著你!”

    “姓張的,宇文大人平時待你如何,你拍著胸脯想想!”支持宇文家的一派人也發出了斥責,不準許\他做出任何有損于自家主將的行動。

    被弟兄們搶回來的尸體就擺\在張秀腳下,每個人身上都被砍了無數刀,血淋淋的慘不忍睹。而宇文士及將軍對他的恩義也是實實在在的,片刻不容遺忘。無法做出取舍的張秀低下了頭,緊緊地盯住死去的袍澤,眼中仿佛隨時有淚\會墜下來。

    “崔督尉,難道你也準備抗旨麼?”來護兒見張秀耍起了死狗,轉頭去勸說崔潛。“或者你信不過老夫,認為老夫無法給你們主持公道?”

    “大人,這事兒,這事情比較復雜。不是我不肯幫您,我就怕弟兄們一旦出了營門,鬧出的動靜會更大。”崔潛素有八面玲瓏之美譽,應付得滴水不漏。“您也知道,咱雄武營弟兄互相之間情同手足。而殺人者卻是宇文士及將軍的大哥和三弟,處于這種尷尬境地,誰還能令所有人心平氣和!”

    “陛下賜我寶劍,就是讓我可以揪出任何奸佞,不管他背後的靠山!”來護兒皺了皺眉頭,宣布。

    “那大人應該先宣布奸佞是誰!好讓弟兄們分清黑白是非!”崔潛抱了抱拳,回答。

    ‘帶領營中這五千兵馬,殺到御營去將宇文化及兄弟揪出來!’來護兒心中吶喊,但他卻沒有這樣做的勇氣。他不畏懼宇文述的權勢,卻畏懼宣布了宇文家罪名後的結果。化及和智及兩個畜生到目前為止還沒鋌而走險,就是奢望著他們的老父親可以在朝堂上擺\平一切禍端。如果他們二人發現退路已絕,肯定會拼個魚死網破。

    到那時,城中情況恐怕就不是雄武營和御營刀兵相見那麼簡單了。宇文士及統領雄武營多年,親信黨羽遍布全軍。耍死狗的張秀和八面玲瓏的崔潛二人中至少有一個是他的心腹。如果他們選擇對宇文家效忠到底……。

    他們面對突厥人時可以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突厥人退後,他們卻要為了不同的目的自相殘殺。作為領兵多年的老將,來護兒不忍心看到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慘劇在自己眼前發生。他需要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偏偏今夜多耽擱一刻,城中就多一分兵變的危險。

    就在來護兒和樊子蓋\對著憤怒的人群束手無措的時候,宇文士及拍馬趕到。“宇文將軍回來了!”雄武營中,立刻有人開始小聲歡呼。“看宇文將軍怎麼面對死在他哥哥手里的弟兄!”還有人冷眼相向,靜待事態演變。

    “陛下命我來協助樊尚書和來老將軍!”翻身下馬,宇文士及用最簡潔的言辭交代了一句。隨後,他快步走進軍營,走到了對峙著的兩伙人之間。

    雄武營弟兄們立刻停止了叫嚷,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憑心而論,這幾年宇文士及對大伙不算太差。雖然高級將領的名額都被宇文家安置進來的人給把持了,但在日常補給供應,軍餉發放和戰利品分配上,宇文士及盡量做到了不偏不倚。

    他在雄武營將士之間依舊存有很重的威望,無論是對宇文家所作所為心懷不滿的低級軍官,還是其父親安插進來的嫡系,只要宇文士及站在人群中振臂一呼,肯定有大部分人都會轟然響應。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也知道如果自己此刻突然宣布造反,會有十足的把握沖出雁門城。天下已經大亂,帶著身邊的嫡系,他完全可以割據一方,甚至和造反者一道逐鹿天下。剛才在走出行宮之前,父親宇文述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暗示。但他不想那樣做,楊廣剛才在賭他的忠心,宇文士及一樣想賭,用自己的忠心賭整個家族的前程。

    “張秀、崔潛听令!”站在弟兄們中間,宇文士及以非常冷靜的語氣吩咐。身邊都是多年一起在刀叢中滾過來的兄弟,他不願意讓大伙對自己失望。“整頓兵馬,跟我去圍了御營,將殺咱們弟兄的那些人揪出來!”

    “啊!”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氣,包括樊子蓋\和來護兒,都沒料到宇文士及在關鍵時刻居然如此果決。張秀的身體晃了晃,沒敢接令。另一名督尉崔潛則直接瞪圓了眼楮,再次確認︰“宇文將軍,你,你可知道殺了咱家弟兄的是誰!”

    “整隊,隨同來老將軍去御營捉拿私通突厥,殘害我軍將士的逆賊宇文化及和宇文士及。沿途若遇抵抗,一律就地處決!”宇文士及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目光中瞬間充滿了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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