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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三 中)


  看見李世民的隊伍已經提前完成了自己佈置的作戰任務,旭子楞了一下,臉上立刻浮現了一團笑容。「跟上,追著逃兵殺!」他舉起染血的黑刀,與李世民手中的斷槊碰了碰,像與羅士信等人在沙場重逢一樣隨意。然後頭也不回,衝過李世民和武士彟等人清理出來的無人區,推向更遠處的營寨。

  他身後的騎兵主力一直保持著完整的隊形,速度不是很快,卻從不停頓。四下裡都有潰散的部族武士被驅趕過來,光著屁股,丟掉了兵器和男人的尊嚴,在馬頭前狼奔豸突。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縱橫天下的狼騎,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即便一個沒受過任何訓練的鄉勇從背後追上去,都可以將他們砍翻在地。

  見到旭子居然將一群惡狼打得不敢回頭,李世民亦是一愣。這種情形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手中的飛虎軍雖然是當世精銳,卻從來沒擁有過同樣的氣勢。雲定興麾下的邊軍遠不如飛虎軍精銳,李世民心裡對雙方單個士兵的戰鬥力一清二楚。但一支普普通通的邊軍到了旭子手上,卻如同脫胎換骨。他們的攻擊不算狠辣,卻勝在有條不紊。他們不急不徐地跟著敗兵,不時地加速或減速,殺死那些逃得最慢的殘兵,驅趕著體力尚還充沛的潰卒,向融雪一樣融開突厥人的營寨。

  沒有人能擋住這支騎兵,所有敢於迎戰的對手都只有死路一條。大多數時間內李旭都沒有親自揮刀,而試圖衝到他面前的敵人,總是在最後一刻被大隊人馬中突然探出的長槊及時挑翻。殺死敢於捋虎鬚的敵人後,那些看不清來源的長槊很快又縮入本陣。彷彿什麼都沒做般,根本不理睬落荒而逃的戰馬和即將被踏碎的屍體。

  那是一種鄙睨天下的氣概,無人能夠阻擋。熟讀兵書的李世民瞬間得出結論,如果自己的飛虎軍與同樣數量的邊軍相遇,結局未必比眼前的部族武士好多少。多年不見,黑刀在仲堅手中已經不再是殺人凶器,而是樂者的琴,畫師的筆,隨意揮灑,都是高山流水。

  剎那間,李世民感覺到有些忌妒。但他很快就將這種忌妒的心思變成了佩服,「衝上去,跟緊李郎將!」他大聲命令,然後撥正馬頭,讓自己的兵馬和李旭所部相接,排成同樣的多縱列橫方陣。

  前方的已經有不少敵軍跳上了馬背,自家袍澤的犧牲,為他們贏得了充分的準備時間。但很快,部族武士們就發現了形勢不妙。第一波衝上前的不是中原騎兵,而是哭喊著尋找逃命道路的同胞。這些失魂落魄者用手推開戰馬,撞散自家隊伍,將恐懼和沮喪如同瘟疫般四下傳播。有幾個百人長試圖用殺戮來制止混亂,卻被逃兵們硬生生從馬背上扯落,踏到腳下。

  「達赫部怎麼有資格殺我們莫連部的人!」混亂中,有人不顧大局地發洩著怨氣。隨後,迎戰者被潰敗者協裹著一道敗退。而對面衝過來的漢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猛然加速,驚濤一般拍進了亂軍當中。剎那間,整個軍陣全部碎裂。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四下亂竄,將擋路的人撞翻,而無數雙逃命的大腳又從跌倒者身上踏過去,不待隋軍來殺,已經將其踩成了肉泥。

  「嗚嗚--嗚嗚--嗚」李世民聽見長短不齊的角聲,跟著大軍一道加速。他用眼角的餘光向中軍方位掃視,發現很多李旭的親兵非常有規律地夾雜在邊軍之中。這些人身穿輕甲,單手拎著橫刀。另一支手騰出來,高舉著火把。如果有人在空中用筆把第一排的所有火把連起來,得到的恰好是條直線。

  「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度響起,每隔百餘步,則被一名來自齊郡的號手重複。親兵們聽到角聲,緩緩晃動活把,胯下的坐騎也隨即減慢速度。各級將領把看到和聽到的命令快速傳達,帶領著全軍與敵人脫離接觸。

  疾、緩、疾、緩,旭子巧妙地控制著攻擊節奏。他們是一道道海浪,塞上聯軍則是泥沙壘成的堤壩。在接踵而來的打擊下,部族武士們始終無法穩定陣腳。每一片營壘都試圖組織抵抗,但每一次抵抗都被迅速的瓦解。新的敗兵和原來的殘卒一同逃走,本身就成了隋軍的開路先鋒。偏偏這支開路先鋒的人數還越來越多,破壞力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不待隋軍壓上去,頑抗者的倉猝組織起來的軍陣已經被他們自己人淹沒掉。

  戰鬥已經毫無懸念,缺乏訓練的塞上聯軍建立不起穩定的防線。隨著潰勢的蔓延,一些僥倖沒被選做第一波攻擊目標的可汗和土屯們乾脆放棄了扭轉乾坤的念頭。趁著潰軍被衝到自家營寨前,他們丟下大部分搶來的財貨,跳上馬背,倉惶逃走。

  「仲堅兄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仲堅兄!」觀摩了大部分戰鬥過程的李世民於心中得出結論。他發現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數年前,跟在對方身邊,學習對方的一舉一動。飛虎軍在他的調度下,節奏漸漸與主力兵馬合拍。而在不知不覺間,李世民已經丟掉了斷裂的長槊,單手揮舞起了從敵人那裡奪來的彎刀。

  「保持節奏,保持陣型!」一邊揮舞著彎刀,李世民一邊大聲發佈命令。他很慶幸自己這回能與旭子重逢,這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戰術。不同於劉弘基所教導,也不同於侯君集所總結,那是完全由李旭從戰鬥中摸索出來的戰術,處處帶著他個人的印記。

  「怪不得父親寧願放四妹去尋他!」同一時刻,李世民也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如果李家人全力阻攔,足有上百次機會將萁兒捉回來。但父親寧願選擇最笨拙的,以斷絕父女親情為要挾,也不願意別人真的傷害到萁兒。

天下真有能隨便割斷的親情麼?李世民微笑起來,高高地舉起的手中的彎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三 下)


  正當他為父輩的睿智而讚歎的時候,一名快馬斜刺衝來。「李將軍命你部繼續攻擊,擴大戰果。」馬背上的傳令兵大喊,高高地舉起一根令箭,「中軍要去接應右翼!將軍有令,左翼剩下的事情全交給你!」

  飛虎軍不歸李旭統屬,他無權向二公子發號施令。長孫無忌眉頭一皺,便要出言呵斥。卻驚詫地看見平素不甘居於人下的二公子毫不猶豫地接過了令旗,然後將刀尖高高地指向了正前方。

  「弟兄們,殺賊!」李世民用彎刀指著潰不成軍的部族武士,大聲喝道。

  「殺賊!別給他們喘息時間!」素來聰明的侯君集此刻彷彿也犯了傻,不但不向傳令者抗議,反而緊緊追隨在李世民身後。兩千飛虎軍兵立刻接替了中軍的任務,斜著由側翼衝到正面,成為追殺敵軍的主力。而原來擔任正面攻擊的中軍隊伍則在李旭的率領下慢慢放緩腳步,待左翼兵馬完全接替了自己的任務後,掉頭向右。

  狼狽逃竄的部族武士根本沒注意到背後的敵軍數量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二,他們像受驚的傻狍子一樣倉惶逃命,不敢回頭向追擊者看上一眼。背後的飛虎軍追兵則在李世民的指揮下,像主力一樣控制著攻擊節奏。每當逃亡者速度慢下來,他們立刻像狼一樣撲上,撕開跑得最慢者的喉管。每當敵人再次陷入混亂後,他們又悄悄地拉緊戰馬的韁繩。

  這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戮,飛虎軍幾乎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攆著部族武士的腳印追出半里路後,長孫無忌終於明白了旭子的用心。來自中軍的傳令兵雖然舉止失禮,但此刻,旭子把追逃的任務交誰,就等於白送了誰頭上一大筆戰功。

  「到底是唐公看重的人。」理解了對方善意的長孫無忌訕訕地想,趁著攻擊節奏放緩的瞬間,他回轉望去,看見拋在背後的十里聯營火光沖天。六千邊軍風一樣從火焰中穿過,任何東西都無法擋住他們剽悍的身影。

  摧枯拉朽,被中原騎兵犁了兩遍的胡人大營已經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體躺在那裡,有的是被騎兵用長槊刺殺,有的則是被馬蹄活活踏死。各別死裡逃生的人抱著一堆搶來的鍋碗瓢盆,蹲在獵獵燃燒的火堆旁瑟瑟發抖。他們已經完全嚇傻了,不知道逃命,即便又聽到了悶雷一樣滾來的馬蹄聲,也不曉得站起身躲開明晃晃的槊鋒。

  旭子沒有在已經被砸爛的營寨中停留,那些僥倖在馬蹄下逃得生天的傢伙已經不值得再玷污他的黑刀。他急著去接應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所部都是齊郡子弟,旭子曾經答應張須陀盡量把這些淳樸的弟兄們帶回河南去,,因此不願意讓郡兵承受太大的犧牲。

  他不是相信秦叔寶和羅士信的勇武,事實上,正因為秦、羅二人太勇敢了,才更令人擔心。受張須陀指點近兩年的旭子如今已經不再單純地考慮如何擊敗敵人,他想得更多的是在擊敗敵軍的前提下如何將自家的犧牲也降低到最小。正如李世民和武士彟所發現的那樣,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只懂得拚命的勇將,而是在實戰中,慢慢掌握了作為一軍主帥的全部本領。

  這些,都是楊夫子當年在筆記中未曾記錄過的。不知不覺中,旭子已經脫離了那本筆記,走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算起來,他曾經師從楊夫、孫九,還有銅匠師父、錢世雄、劉弘基和張須陀,但如今這些人傳授的東西已經慢慢融會,消失,最終屬於他自己。

  秦叔寶和羅士信的推進速度很快,憑著嫻熟的配合和嚴整的陣型,他們將一座座大營踏成了齏粉。沒有人能抵擋住這兩個鐵三角的並列衝擊,倉猝跳上戰馬的部族武士幾乎還沒來得及分清方向,便被橫刀砍下了馬鞍。更多的部族武士甚至連上馬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光著身子,拎著彎刀,眼睜睜地看見兩個巨大的三角向自己的頭頂壓來,眼睜地看見成群的同伴被鐵三角切碎,然後被後續衝上來的騎兵踏成肉泥。

  「娘咧--」膽小者在人群中哭喊。顧不上穿靴子和衣服,也顧不上搶來的財物,四下亂竄。鬼哭狼嚎中,膽大的人也兩腿發軟。列隊而來的大隋騎兵就像群暴怒的野狼,牙齒上滴著血,對膽敢擋在面前的一切活物發動致命攻擊。他們不知道停頓,也不在乎受傷,只要身體沒倒下,就不會閉緊血盆大口。一座座部族聯軍的營壘就這樣被他們咆哮著撕爛,咬碎,變成一地火堆和屍骸。

  以前羅士信斬殺降卒,總是被張須陀和秦叔寶二人以「有傷天和」或「為將者當懷慈悲之心」等理由勸阻。而今夜,秦叔寶非但沒囉嗦半個字,並且自己也大開殺戒。羅士信在匆匆一瞥間曾經親自看見,素來心地仁厚的秦二哥槊鑭並用,將幾名已經丟下兵器的部族武士打下了戰馬。他旁邊新招募來的邊地嚮導則大叫著撲上去,一刀,又是一刀,直到將落馬者砍得再不能動彈,才拎著豁了的橫刀奔向下一個對手。

  「他奶奶的,下手比老子還狠!」羅士信被隊伍中幾個向逃命者痛下殺手的新兵所震驚,喃喃地罵道。

  「報仇!」正在砍殺敵人的新兵彷彿聽見了他的話,猛然回頭,瞪圓了血紅的眼睛。

  他們本來是一夥老實巴腳的邊民,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他們世代生活在長城腳下,經過數百年的通婚,憑借家譜,已經很難分辯清他們身體裡到底淌著的是漢人還是胡人的血液。

  他們對朝廷沒任何好感,對官府委派的糧賦也經常敷衍。大隋徵兵的時候,他們甚至逃到塞外去躲避兵役。但今天,他們卻不得不拿起了刀。

  因為入侵者不管他們是胡人還是漢人,不管他們忠於朝廷還是閒雲野鶴,毫無差別地搶光了他們的財產,殺死了他們的妻兒,燒塌了他們的房子。

  所以,他們不得不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力,不是他們狂暴,而是入侵者逼得他們正視彼此之間的差別,正視平日裡忽略了的血脈和族群歸屬。

  「保持隊形!」羅士信大聲強調了一句,「保持隊形才能殺得更多!」他揮舞著已經被血潤粘了的長槊,一槊刺進馬前潰兵的心窩。

  兩股騎兵始終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凡是被鐵三角夾在中央的,無論是人還是牲口,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機會。被殺得心驚膽戰的部族武士盡力逃向兩側,躲開迎面撲來的利刃。他們為了不做下一個獵物,不惜用彎刀為自己在同伴之間砍開一條血路。還有的人乾脆策馬跳過同伴的頭頂,踩著袍澤的身體逃入黑暗。

  黑暗中的曠野是最安全的,雖然臨陣脫逃的行為會一輩子被族人恥笑。他們不敢回頭,不敢傾聽袍澤們的慘叫,中原人的攻擊太犀利了,擋在他們面前等同與自殺。

  幾根白羽突然從黑暗處飛來,將倉惶逃命的戰馬連同馬背上的騎手射翻在地。「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撕裂黑暗,緊跟著,數以萬計的戰馬從夜幕中衝出來,橫闖向混亂的戰場。

  剎那間,敵我雙方都是一愣。數息後,已經被殺得膽戰心驚的部族武士如同見了大人的孩子,哭喊著急馳而來的戰馬跑去。那是他們的援軍,距離崞縣最近的一支援軍趕來了。那面畫著狼頭的旗幟太親切,只要逃到旗幟下,便意味著永遠的安全。

  「變陣。變陣,前鋒合攏,後軍展開,北向,鋒刃!」秦叔寶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戰場上的變化,大聲呼喝。號角聲如虎嘯龍吟,聽見自家軍令,正在敵軍營地中橫衝直撞的兩千郡兵猛然兜轉了一個漂亮的弧線,三角陣匯聚成正方陣,然後方陣中央迅速凸起,兩翼後斜,一個全新的鋒刃陣型在跑動與廝殺中快速完成。

  這是郡兵們演練了數百次的應急方案,在實戰中也經歷過無數次檢驗。新殺來的突厥生力軍被其自家的亂兵所阻擋,無法立刻投入戰鬥,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在自己前方不到二百步處調整陣型。幾個領兵的葉護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像是真的。在他們的記憶中,草原上從來沒有任何一支騎兵可以在戰鬥中突然改變隊列,更甭說像這樣一邊廝殺,一邊變陣,一邊調轉攻擊方向。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前的隋軍發動。「殺,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秦叔寶縱馬,舞槊,帶領著麾下弟兄刺向了那桿最醒目的狼頭大纛。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烽火(四 上)


  狼頭大纛下的突厥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沒想到秦叔寶居然帶著兩千人的隊伍敢向十倍於己的隊伍發起進攻。「讓開馬頭,讓開馬頭!」他們用本民族的語言向逃過來的潰軍命令,但沒有人肯聽,那些被嚇傻了的部族武士在軍陣前推搡哀嚎,非但令騎兵的戰馬無法加速,而且衝亂了援軍的本陣。

  「砍!」狼頭下的突厥可汗咬著牙吐出一個字,然後猛提韁繩,迎面衝向秦叔寶的戰馬。不能任由對方就這樣闖過來,否則不待中原人動手,光是潰兵就可以將自己的隊伍衝垮。幾百名護衛見可汗主動迎戰,也吶喊著衝了上去。他們一邊用腳跟踢打著馬腹一邊揮刀,砍翻一切擋在面前的活物,頃刻間便在亂軍中開出了一條血淋淋的通道。

  為了保持整個族群,不惜將最弱小的那幾隻咬死果腹。這是狼的生存之道,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覺得天經地義。潰兵們被血光嚇醒了,哭喊著向兩翼讓開。實在躲避不及的人則抱著腦袋撲到在地上,盡量不讓自己被飛速向頭頂踏來的戰馬當場踩死。數息間,領軍的突厥可汗與秦叔寶正面相遇,二人誰都沒有猶豫,立刻將兵器揮向了對方身體。

  秦叔寶的槊長馬急,速度快到令人難以相信。突厥可汗兵器上吃了虧,不得不變招擋架,只聽「倉啷!」一聲巨響,丈八長槊在半空中嘎然停頓,與此同時,一把四尺長三寸寬的草原彎刀飛上了半空。

  「啊---」失去兵器突厥可汗狼一般長號,揮舞著酸麻的手臂,撲向秦叔寶。秦叔寶將長槊一抖,一橫,利用戰馬將二人距離拉近的瞬間,槊纂重重搗向對方胸口。突厥人穿得都是皮甲,能防禦流矢,卻無法防禦鈍物的捶擊。眼看著突厥可汗就要被槊纂搗得筋斷骨折,斜刺裡突然一道白影閃過,秦叔寶胯下的黃膘馬悲鳴著豎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直接摜到了地上。

  剎那間的變化讓所有人大驚失色。跟在秦叔寶身後的親兵本能地撥轉馬頭,以免踏傷自家主帥。跟在突厥可汗身後的狼騎則快速催動戰馬,試圖把秦叔寶亂刃分屍。

  黃膘馬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與秦叔寶配合了近十年,從來沒有犯過這樣的錯。闖了禍的它悲鳴著,用軀體擋在了秦叔寶身邊,擋住了撲過來的突厥狼騎。一柄,兩柄,三柄,十幾柄本來砍向秦叔寶的草原彎刀盡數砍在它的身體上。血流如瀑,黃膘馬晃了晃,轟然而倒。一名狼騎快速從它身體上跳過,試圖搶在同伴前面建立奇功。在馬蹄落下的瞬間,此人看到了一雙明晃晃的金鑭。

  從血泊中爬起來的秦叔寶於馬鞍下拔出了金鑭,一鑭砸爛衝到面前的馬頭,又一鑭將馬背上的突厥人打了個筋斷骨折。沒等新的敵手撲上來,他怒吼著,衝向在自己身邊與親兵廝殺的那名狼騎,雙鑭並砸,將對方連人帶馬砸塌。然後掃斷兩條馬腿,磕飛一柄彎刀,跳過倒在地上的屍體靠向突厥可汗。十幾個突厥武士圍上來,想阻擋他的去路,或者背秦叔寶的親兵截住,或者被秦叔寶本人一鑭打死。

  戎馬二十餘年,秦叔寶從來沒吃過這麼大的虧。黃膘馬的死讓他徹底暴怒了,雙鑭舞得向旋轉的車輪般,沾死碰亡。跟在突厥可汗身後衝破亂軍迎上來的狼騎數量也不多,被秦叔寶的親衛一阻,也無法再繼續前進,只能停下來,與郡兵們捉對廝殺。敵我雙方膠著在一處,再無法顧及陣型、隊列。雙方都紅了眼,場面一片混亂。

  羅士信距離秦叔寶只有三十幾步,但他就是無法衝破這三十幾步的距離。潰兵,敵人的援軍,自家弟兄,無數人擋在他馬頭前,讓他空有上前救援的心思卻使不上半分力氣。一名突厥狼騎揮舞著彎刀向他衝來,被他一槊挑飛。但緊跟著另一名狼騎就吶喊著撲上,如飛蛾撲火。

  「保持隊形,向我靠攏!」羅士信再次挑飛一名敵人,扭頭向身邊的弟兄呼喝。敵人的援軍數量足足是郡兵的十倍,利用潰兵衝陣的策略失敗,他必須盡快救出秦叔寶,然後與敵人脫離接觸。

  「嗚--嗚--嗚!」悲壯的角聲在響徹戰場。「向羅將軍靠攏!向羅將軍靠攏!」聽到角聲後,張江、趙威等人以悲憤的喊聲回應。未陷入敵陣的郡兵們重新收攏陣型,以羅士信、張江等人為首組成一柄鐵錘。這柄鐵捶再次向突厥人和潰兵砸去,砸爛途中的障礙,靠近已經殺得渾身是血的秦叔寶。

  不過呼吸之間,秦叔寶身邊的親衛已經只剩下的三個。一名突厥騎兵揮刀衝來,秦叔寶跳步避開馬首,然後一鑭掃去,將敵人脊樑骨直接砸折。離他最近的親兵伸手拉住馬韁繩,「快,二哥快上馬!」。話音剛落,斜刺裡又是一道白影,被抓住韁繩的戰馬和親兵胯下的坐騎同時人立而起。

  「唏--溜溜!」兩匹戰馬哀鳴著,身體瑟瑟發抖。秦叔寶上前一步,用左手金鑭托住即將落馬的兄弟,右手金鑭向後橫掃。他掃了一個空,白影中途轉向,避開金鑭,撲向另外兩名親兵的坐騎。

  那白光如同鬼魅,飄到哪裡,哪裡的戰馬就自動避開。不光是郡兵們的坐騎受到了驚嚇,大部分突厥人的戰馬也躊躇不前。趁著大伙都發楞的時候,先前被秦叔寶一合擊退的突厥可汗帶著幾名親兵捲土衝來,每人手裡一桿硬矛,直取秦叔寶。

  「二哥小心!」三名親兵跳下坐騎,護在秦叔寶周圍。他們的熱血染紅了矛桿,秦叔寶從一名弟兄的屍體旁跳過,用鑭砸翻正在得意的狼騎。一根滴血的長矛刺中了他的肩膀,秦叔寶揮鑭將其砸斷,然後反手一鑭砸爛另一名偷襲著的馬頭。

  反應不及的突厥武士一頭栽下馬背,秦叔寶一腳跺斷他的脖頸。然後踏過戰馬的屍體,迎上突厥可汗。那名想佔便宜的可汗沒料到受了傷後的秦叔寶還如此勇猛,「啊-啊」大叫著,把木矛舞得呼呼生風。秦叔寶躲開矛尖,斜上一步,揮鑭砸向對方的馬頸。

  就在這時,白影又飄了回來。秦叔寶聽到了身後的驚呼聲,不得不收回金鑭,搶步避開。鬼魅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落下,輕盈得如一根羽毛。但這根「羽毛」太大了,足足有半歲馬駒大小。通體白得如月光下的積雪,只有一雙眼睛中閃爍著兩點金,燦爛如電。

  「狼!」秦叔寶猛然想起了旭子曾經跟他說過的故事,突厥人以狼為尊。這頭馬駒大的銀狼,顯然是守護著部落的聖物。剛才戰馬失控的怪事,也肯定是它的傑作。一股奇寒無比的感覺從腦門一直涼到他的足底,對著那雙金燦燦的眼睛,平素無所畏懼的秦叔寶竟然舉不起雙鑭。

  「嗷---」銀狼王發出一聲長嚎,驚得衝上前的敵我雙方戰馬紛紛止步。下一個瞬間,它凌空躍起,如閃電般撲向秦叔寶。與此同時,狡猾的突厥可汗跳下坐騎,平端長矛刺向秦叔寶小腹。

  「不要臉!」遠在二十步外羅士信大聲喝罵,胯下的坐騎卻無論怎麼催都不願上前。眼睜睜地,他看見秦叔寶以一敵二,先躲開銀狼王的血盆大口,又磕飛突厥可汗的全力一刺。沒等秦叔寶還手,銀狼王又從背後撲了過來,得到喘息機會的突厥可汗從屍體中撿起一把彎刀,再次撲向秦叔寶。

  「鐺!」秦叔寶磕飛了突厥可汗的彎刀,卻被銀狼王一口咬住了小腿。他疼得身體一晃,蹲了下去。突厥可汗獰笑著抓住了他的雙腕,銀狼王咆哮著露出滴血的尖牙。

  郡兵們跳下戰馬,拚死上前營救。突厥人也跳下馬,狂笑將他們攔開。這些嗜血的民族要親眼目睹自己的守護神咬斷秦叔寶的脖子,那樣,意味著他們的部族將被賜予最大的福澤。

  就在這時,銀狼王突然閉住了血盆大口。它放棄已經到手的獵物,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人群之外。「咬死他,趕快咬死他!」正在與秦叔寶爭奪兵器的突厥可汗聲嘶力竭地乞求。他力氣遠不如秦叔寶大,雖然暫時搶得了先手,額頭上卻已經憋得青筋直冒。

  「嗷--嗚--嗚」銀狼王又是一聲長嚎,全身殺氣瞬間消失。它放棄秦叔寶,不理睬筋疲力盡的突厥可汗,電一般向人群外跳去。緊張到極點的敵我雙方將士目瞪口呆,一時間無法做出正確反應,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兩軍之間闖出一條通道,撲向遠處匆匆趕來的一匹黑馬。

  「甘羅!真的是你!」星光下,一個聲音顫抖著說道。「嗚嗚-嗚嗚!」銀狼王的嚎叫聲變成了委屈的哀鳴,它揚起頭,用前爪把住跳下戰馬的那名黑甲將軍的胸口,雙眼中淚光閃動,就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酒徒註:昨天在墨爾本街頭吼了兩個小時,嗓子都啞了。雖然那些西方妓者們依然信口雌黃,中國的精英們依然用鄙視的目光看向這萬餘熱血兄弟,畢竟我們做了我們所能做的一部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四 下)


  無論是先前的潰兵和後來的生力軍都停止了動作,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部落裡被敬若神明的聖狼正在一個黑甲中原將軍胸前撒嬌,而那個黑家將軍所來的方向,馬蹄聲猶如奔雷。

  發覺身邊的情形不對,突厥可汗趕緊鬆開秦叔寶,轉身便逃。秦叔寶跨步欲追,腿上一陣劇痛襲來,他晃了晃,再次蹲下,用金鑭支撐住了身體。羅士信帶著幾名騎兵快速衝上前,從重圍之中抱起秦叔寶,然後迅速後退。他們與自己的弟兄匯合。與此同時,來援的突厥人也重新整隊,把自家可汗保護在軍陣中央。

  兩支剛才還在以命相博的隊伍驟然分開。郡兵們是出於理智,狼騎們卻是因為驚恐。「他是附離!長生天任命的附離!」突厥人盯著李旭和甘羅大聲議論。附離在突厥語的意思中也是狼,但能讓聖狼親近的附離,則是長生天選擇的狼衛,地位和部落裡的薩滿一樣尊崇。

  「好了,甘羅,我還有事!」強壓住心頭的驚喜,旭子放下甘羅,舉刀上前,與羅士信等人站到了一處。「嗚嗚!」甘羅從鼻孔裡再次發出一聲抗議的嗚咽,白羽般穿過人群,站立到了自己主人的腳下。

  出於天性,附近的戰馬紛紛躲避。特勒驃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人奪走,長嘶一聲,衝著甘羅仰起前蹄。銀狼王怎肯怕一匹黑馬,後退半步,伏低身軀。「好了,甘羅,這是黑風!」雖然是在兩軍陣前,李旭也不得不抽出空來制止這場爭鬥。他挽住坐騎韁繩,同時用靴尖輕點甘羅的前肢。受了責怪的黑風和甘羅同時發出抗議,「唏溜溜!」「嗷--啊--」,馬嘶聲和狼嚎聲交相呼應。

  『他簡直沒把我的三萬大軍放在眼裡!』重新回到自家隊伍中間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托魯氣得直打哆嗦。自己一方兵力明顯佔據優勢,算上追隨黑甲將軍殺來的輕騎,隋軍的人數也沒有自己麾下一半多。但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羅士信和張江將秦叔寶攙上馬背,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黑甲將軍和聖狼還有戰馬好整以暇地「玩耍」。

  他無法再下令發動攻擊,雖然恨得牙根都開始癢癢。對方是聖狼認定的附離,他的兵馬已經受到了狼神的眷顧。如果貿然發起進攻,下令者和執行者都會遭到狼神的懲罰。最近幾多年來,憑著阿史那家族買通薩滿刻意散佈的神話,骨托魯汗輕而易舉地收服了弱洛水流域的上百個部落。甚至連室韋和契丹,都因為銀狼的存在對阿史那家族表示了臣服。如果骨托魯自己率先對狼神不敬,失去的恐怕不止是一場勝利。

  此刻的天空已經漸漸有了些亮色,微弱的晨光從東方的五台山後透過來,鍍了李旭滿臉滿身。黑風的皮毛在晨曦中顯得越發油滑,而銀狼甘羅的長豪則泛出了點點金星,遠遠看上去,充滿了神秘與威嚴。

  一些徘徊在兩軍之間,早就嚇破了膽子的部族武士突然跪下來,對著甘羅頂禮膜拜。草原傳說中,聖狼出現的地方意味著風調雨順和牲畜的繁衍。被聖狼輕輕舔上一下,那是長生天的賜福,可以保佑人一輩子平安。雖然眼下聖狼突然選擇了一個異族作為護衛,但這一切,無損於人們對其發自內心的崇拜。

  「可汗,咱們得把聖狼奪回來!」一個沒眼色的小伯克湊到阿史那骨托魯面前,低聲建議。

  「奪什麼奪!聖狼自己會決定其去留!」阿史那骨托魯從侍衛手中抓過彎刀,一刀背將小伯克砸了個趔趄。「傳令,壓住陣腳,緩緩退兵!」發洩完了心中的憤怒,他恨恨地命令,然後用力撥轉馬頭。

  「嗚嗚---嗚嗚---嗚嗚!」失望的角聲在骨托魯身邊響起。聽到角聲,突厥狼騎,還有夜裡被擊潰的部族武士以及徘徊在戰場之外的散兵游勇同時後退。他們小心戒備著,退出二百步外,又小心戒備著轉身,留下幾百人斷後,大隊人馬就像遷徙的鹿群一般走過遠處被戰火燒焦的田野,走過再無一間完整房子的村落,慢慢消失在遠處的晨煙之外。

  「士信帶一千弟兄清理戰場。其他人保護秦將軍入城!」旭子目送阿史那骨托魯的隊伍走遠,也發佈了收兵的命令。經過大半夜的血戰,無論郡兵還是邊軍都成了強弩之末,此刻即便尾隨突厥狼騎掩殺,頂多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崞縣城的守軍在半夜時便被外面震天喊殺聲驚醒。因為齊王殿下在城內,所以守城的後軍不敢外出接應。直到聽見喊殺聲幾乎消失了,才用竹筐將幾名勇士從城頭上放下來,命令他們打探城外的戰況。

  當先一名旅率正碰到率軍而歸的李旭,遠遠地看到了在戰馬前跳躍而行的甘羅,他立刻衝著城頭吹響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兩長一短,正沒等旭子做出反應,城頭上一陣嘈雜,數百名挽著弓箭的將士探出了身體。

  「我是大隋武賁郎將李旭!」旭子見出現了誤會,趕緊策馬上前幾步,衝著城牆上喊道。

  「是突厥人假扮的,那頭狼就在他身邊!大伙千萬不要上當!」吹角的旅率雖然莽撞,膽子卻是不小,自管衝著城牆上方示警。喊罷,從腰間拔出刀,帶領著其餘四名弟兄,毫不畏懼地擋在了徐徐而來的「敵軍」正前方。

  「是那頭畜生,那頭天殺的畜生!」城頭上的守軍亂紛紛地喊道,隨即將羽箭對準李旭。眼看著一場火並就要發生,旭子只好撥轉馬頭,迅速退出羽箭射程之外。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再度撥轉馬頭後,哭笑不得的旭子第二次表明身份。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數百親兵同聲高呼,將自家主將的身份直接傳上城頭。

  「誰,哪個武賁郎將!」敵樓上突然有人應了一句,緊跟著,大伙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

  「獨孤將軍,是李將軍和秦將軍。秦將軍受傷了,趕快打開城門!」校尉張江反應最快,揮舞著橫刀衝著敵樓打招呼。

  「我說夜裡的戰術如此熟悉呢!」伴著一陣笑聲,獨孤林的上身完全探出了城垛口。「開門,開門,是武賁郎將李仲堅和建節尉秦叔寶。公瑾,收起你的刀來。就你那兩下子,在李將軍面前連三個回合都撐不過!」

  最後一句話是衝著那名忠勇的旅率喊的。聽到喊聲,擋在城門前的旅率張公謹訕訕地收起刀,「卑職張公謹誤會了李將軍,請將軍恕罪!」再度仔細辨認了一下甘羅,他又豎起了兩道濃眉,「只是這傷了我無數兄弟的畜生,怎麼會在將軍身畔?」

  感覺到對方目光裡的敵意,甘羅立刻伏低的身體,喉嚨裡發出呼呼地聲響。張公謹面色大變,向後跳開一步,全神戒備。他麾下的幾個勇士亦圍成半個圈子,刀尖一致向外。

  為了防止甘羅暴起傷人,旭子只好跳下坐騎,用手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它是我自小養大的,後來失落在塞外!若和弟兄們有過誤會,大伙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計較!」

  「李將軍何不早來幾天!」聽旭子說得坦誠,張公謹眼圈微紅,哽咽著道。「咱們後軍多少弟兄死在它嘴裡。若不是它驚了咱們的戰馬,咱們怎會被突厥人欺負得如此窩囊!」

  甘羅居然咬死了我大隋將士?旭子楞了一下,驚詫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少年夥伴,卻看見牛犢大小的甘羅樂顛顛的跑過來,用脖子在自己的腿上挨挨擦擦。

  『它是突厥人的聖物!』旭子蹲下身去,抱住了溫暖的狼頭。在甘羅的嘴角上,他能看到隱隱的紅暈,那是血跡,在昨夜之前,甘羅牙齒下所撕碎的,毫無疑問是大隋將士的喉嚨。

  『夜間唆使甘羅咬傷秦叔寶的那個罪魁禍首,想必就是陶闊脫絲的丈夫,阿史那骨托魯!』旭子抱著狼頭,回憶起對方的模樣。那是一個孔武有力,思維敏銳的部落首領。剛好配得起陶闊脫絲的如花容顏。

  「公謹,你真是越活越倒退,居然跟一頭狼較真兒!」獨孤林的話從身後傳來,喝退張公謹與他的同伴。

  旭子苦笑了一下,給了朋友感激的一瞥。有錯的不是甘羅,而是將其帶上戰場的那個人。他記得自己當年為了讓陶闊脫絲幸福,把甘羅悄悄留給了她。「除了阿史那骨托魯的可敦和咱家王妃,誰也照顧不了銀狼!」潘占陽的話同時響在他耳畔。

  既然甘羅來了,陶闊脫絲會不在附近麼?

  猛然間,旭子感到胸口有一點點揪,如針般,深深地扎入心底。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五 上)


  崞縣是一個名附其實的彈丸之所,如果不是因為在這次外敵入寇過程中成了雁門郡僅存的兩個沒被攻破的城池之一,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它的名字。這裡的城牆只有不高,防禦設施也很簡陋,破舊的木頭城門內甚至連一個甕城都沒有。但大隋將士就在這低矮的土牆後硬扛了二十餘天,極大緩建了突厥人對雁門關的壓力。

  守城的名義主帥是齊王楊暕,實際軍隊的指揮者卻是獨孤林。這個含著金印出生的傢伙自從去年被皇帝陛下從齊郡召回後便青雲直上,如今已經是正三品冊授輔國將軍,掌管著總兵馬接近兩萬的天子六軍中的後軍。職位高到令羅士信等人心生「忌妒」,嚷嚷著要求其必須有所表示。

  在昔日的同伴面前,獨孤林並未顯得很得意。相反,在不經意之間,旭子甚至能從他眼裡看到幾絲無奈與失望。這個年齡與羅士信不相上下的皇親國戚遠不像昔日在齊郡之時那樣無憂無慮,彷彿心中埋藏著很多苦悶般,鬱鬱寡歡。但和眾人分別後到底經歷了什麼變故,他又不願意提及。

  齊王楊暕的表現也很奇怪,得知圍城的突厥人已經被擊潰,他只是出面對李旭、李世民等幾個主將表示了一下慰勉,然後就縮進了縣衙中不肯再露頭。

  這種冷淡的態度讓羅士信很是不滿,待王府衛士的腳步聲一遠,立刻拉住獨孤林,大聲抱怨:「看樣子我等不該來搶功,再堅持幾天,齊王殿下自己就能將突厥人擊潰了!」

  「小聲,這裡不比齊郡!」獨孤林緊緊地皺起眉頭,喝止。

  「還不讓人說話了。不願意我們來,明白咱齊郡弟兄班師便是!」羅士信非常不服氣,繼續嚷嚷。

  「士信,小聲些。別圖著一個人痛快給大伙找麻煩!」剛剛敷好藥的秦叔寶也豎起了眼睛。他是羅士信的剋星,只要開口便有成效。果然,聽完秦叔寶的話,羅士信立刻殃殃地閉上的嘴巴。但他心中依然不服,一雙虎目四下逡巡,試圖在人群中找一個自己的同盟者。

  「士信兄想必不知,很多同陛下一道北巡的朝廷重臣此刻也在崞縣城內候駕!齊王殿下見過我等,肯定要趕著去和諸位大人們通報戰況,順帶商討下一步動作。他公務實在繁忙,並非有意怠慢!」見到羅士信的目光向自己掃來,李世民笑了笑,耐心地向對方解釋。

  他很喜歡羅士信這幅直心腸,所以出言提醒他當心被人彈劾。朝中很多官員辦正經事的本領不大,給別人挑毛病使絆子的手段卻是不俗。像羅士信這種從沒經歷過官場險惡的人,很容易便被他們抓住把柄。

  「他們?」羅士信鼻孔裡發出「嗤」地一聲,臉上的表情甚為不屑。『那些人若是有些真本事,就不會慫恿著皇帝陛下出巡了!』他心裡明白,嘴上卻保持了禮貌,「如此,倒是羅某莽撞了,請獨孤將軍勿怪!」

  「士信兄不必客氣!」獨孤林很受不了羅士信對自己的態度,還了一揖,然後笑著補充道:「中午我會擺宴代齊王殿下給大伙洗塵,至於受傷的兄弟,我也會安排專人去照顧。」

  「洗塵就不必了,重木有時間不如說說雁門關附近的局勢!」李旭見屋子內的氣氛有些尷尬,笑著把話題岔到正事上。「我等畢竟遠道而來,不清楚戰事已經到了什麼地步。雲定興將軍帶著大隊兵馬下午就會趕到,大伙休息一夜後,明早就可以向雁門關進發!」

  「對,救兵如救火,酒宴的事情以後再說!」長孫無忌也支持李旭的建議,笑著在一旁附和。熟知朝廷內部傾軋的他很理解齊王楊暕對大伙的冷淡。作為已經失寵的皇子,與武將交往越深,越容易受到皇上的猜忌。除非他想下辣手將自己父親殺掉,否則與李旭、獨孤林這樣手握重兵的勇將把酒言歡,早晚會引火上身。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獨孤林向李旭和長孫無忌二人投以感激的一瞥,笑著說道。「不過我這裡知道的情況也不多,突厥人圍城圍了近一個月,外界得消息幾乎斷絕!」

  幾個幕僚捧來雁門郡的形勢圖,七手八腳地在大伙面前展平。獨孤學指著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將他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介紹。他能提供的基本是一個多月前的軍情,也就是雁門和崞縣守軍的具體實力。「天子六軍鎧甲器械雖精,但很少參加實戰。這次又被突厥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所以損失很大!除了內軍和後軍外,其他四軍基本上已經崩潰了。」

  提到軍務,獨孤林的目光又靈動起來,不復是先前那般苦澀。特別是當他提及城中百姓寧可拆了自己的房梁做滾木,也不願家園毀於外寇之手時,臉上的表情更加振奮。「能將雁門和崞縣兩地守到現在,多虧了城內的百姓!齊王殿下已經傳下令去,百姓所有損失,他會一人承擔。待賊兵退去後,即從京師向這裡運送錢糧!」

  『怕是口惠而實不至!』長孫無忌對楊家的承諾素來不相信,肚子裡偷著嘀咕了一句。他扭頭去看羅士信,在對方臉上也發現了同樣的懷疑。

  「突厥人幾乎是傾巢而來,始畢可汗,骨托魯可汗,還有塞上的契丹、奚、室韋諸部,加在一起將近四十萬!」

  「這麼多人,他們每天吃什麼?」秦叔寶忍住腿上的痛,再次提出相同的疑問。

  「我也不知道,細算來,他們搶到的糧食應該也吃差不多了,但至今沒有主動退兵的跡象!」獨孤林想了想,回答。

  塞上諸郡地廣人稀,百姓家裡雖然有糧食可搶,也不夠供應四十萬大軍的消耗。這種塞上聯軍既不能深入中原,又不肯後退的情況在秦叔寶等領兵行家眼裡非常蹊蹺,那意味著有人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提供著軍需。而據大伙所知,草原民族只種一種叫做糜子的莊稼,產量低得可憐。憑著突厥人自己手中的存糧,根本不可能支持長期作戰。

  「他們不可能每天只吃吃肉!」李旭想到了一點,但被他自己主動否決。「除非……?」猛然間,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想法從他心底湧起。用力搖了搖頭,他把這種想法甩在了腦後。「算了,不管誰給他們提供糧草。咱們既然來了,肯定要跟他們打上一場!」

  「後軍還有五千騎兵可以與大伙並肩作戰!」獨孤林點點頭,贊同李旭的建議。

  「我的飛虎軍昨夜損失了四百不到,能出戰的還有一千五百餘人!」李世民也報出了自己的實力。經歷昨夜的觀摩和學習,飛虎軍的實力至少又提高了一個台階。所以他非常希望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再從李旭身上學到一些自己沒掌握的知識。

  除了秦叔寶這員虎將暫時上不了戰場外,齊郡郡兵損失也不太大。昨晚劫營的過程中他們幾乎沒遭到像樣的抵抗,後來與阿史那骨托魯發生了碰撞,也只是匆匆一觸就宣告結束,基本沒有傷筋動骨。

  再加上旭子麾下從邊軍中精選出來的將士,崞縣可以出動的騎兵已經將近一萬五千。如果與屈突通和堯君素兩位老將軍攜手行動的話,應該能給突厥人製造一定的麻煩。通過昨夜的戰鬥,大伙發都現塞上聯軍的戰鬥力並不強。單個牧人的體質也許比隋軍中的普通士卒強壯,但相互之間的配合和隊伍的協調差了很多,與旭子挑出來的隋軍精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況且我們還搶了突厥人的聖物!」秦叔寶指指趴在旭子腳邊的甘羅,笑著強調。腿上雖然被咬了一大口,他並不打算和一頭狼計較。突厥牧人對白狼的敬畏是他親眼所見,如果能讓甘羅和李旭一道打頭陣,敵軍基本沒人敢上前阻擋。

  「是啊,這傢伙剛好將功贖罪!」聽秦叔寶提起狼,獨孤林麾下的幾個將領也笑著說道。他們依然對自家兄弟傷於狼口的往事耿耿於懷,但看在對方已經於自己站到同一條陣線的份上,勉強接受了李旭的歉意。

  感受到了四下裡關注的目光,甘羅警覺爬了起來,挺直四肢。它的體形遠遠大於普通野狼,四條腿伸直後脊樑已經與旭子的腰等高。像長孫無忌這樣相對瘦小的將領,甘羅基本上不必起跳,就可以用舌頭舔到其喉嚨。而它眼中那兩道淡金色的目光更是凌厲,無論盯上誰,都能令對方的心裡猛然打一個突。

  「這傢伙,足夠頂一員虎將!」羅士信笑著伸手,試圖去摸甘羅的腦門。後者卻不肯接受他的親近,快速將頭避開,然後豎起耳朵,露出雪白的尖牙。

  「這傢伙!」羅士信被突如其來的敵意嚇了一跳,快速收回胳膊,將手指放在了身後。滑稽的動作令在座將領們都笑了起來,目光裡充滿了期待。

  「可能不止我一個人可以命令甘羅!」面對無數期盼的目光,旭子低聲說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五 下)


  旭子能理解秦叔寶的建議是出於一番好心。從張公謹等人對甘羅的敵視態度上來看,為了讓幾路兵馬能毫無嫌隙地合作,他也理應帶領甘羅為大隋衝鋒陷陣一次。算做將功補過也好,算作為其主人效力也罷,如果他不能接受這個要求,接下來就很難憑著四品郎將的身份調動各路援軍。

  秦叔寶受傷,雲定興年老,羅士信官職低微,李世民威望不足。如今崞縣城裡能令所有將領信服的,只有他和獨孤林。而獨孤林本人看起來又心神不寧,根本不像個可以擔此重任的模樣。

  「我等願聽李將軍調遣!」有人抱拳施禮,表示願意聽從李旭的號令。他們這樣做一半是因為李旭的威名,另一半倒是因為曾經目睹甘羅的凶殘。這頭渾身銀亮的狼給大伙的印象太深刻了,很多隋將落馬直接的原因都是由於它。縱使那些戰馬經受過嚴格的訓練,當看到一頭牛犢大小狼撲向自己的時候,依然會將自己的主人扔下脊背。

  如果隋軍反過來用此物來報復突厥人,被拋下馬背死於亂刀之下的就變成了對方。這樣的結果不用看到,想想都覺得大快人心。

  「還有人能指揮動甘羅,我怕到時候誤事!」李旭把嗓音略為提高,再次強調。他無法接受眾人的建議,如果他領甘羅衝鋒陷陣的話,突厥人肯定會命令陶闊脫絲出馬。那樣,為了最後保證戰場上的優勢,他就只剩下的一個唯一的選擇。

  「還有誰能指揮的動這頭狼,咱們先殺了他!」羅士信的話脫口而出。

  「對,李將軍只管帶隊向前,我和羅將軍護著你。有人上來招呼甘羅,大伙立刻遠遠地用弓箭伺候!」侯君集的想法也很直接,為了勝利,他不認為還有什麼不可以付出的代價。

  徘徊在旭子腿邊的甘羅彷彿聽懂了眾人話裡的意思,快速伏低身軀,喉嚨裡滾出一連串咆哮。這是它受了威脅才會有的表現,哪怕威脅者將其重重包圍,它都會用牙齒捍衛自己的權力和尊嚴。

  叫嚷著要給李旭做護衛的人們都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閉上了嘴巴。旭子趕緊蹲身,輕輕撫摩甘羅頸部的皮毛,「甘羅,別胡鬧,他們沒有惡意!」

  「哼哼-嗯嗯!」甘羅一邊對附近的人發出威脅,一邊用金亮金亮的眼睛看著旭子。那是一種深邃如月牙湖般的眼神,包含著信任與期待。一瞬間,旭子幾乎認為自己看懂了甘羅的想法,它不是為自己在抗議,而是為了陶闊脫絲。那是與它相依為命多年的女主人,不能在它面前受到半點傷害。

  「好了,好了!甘羅,別淘氣!」旭子的聲音越發溫柔,高大的身體上也不再擁有半分霸氣。

  張公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旋即皺攏了雙眉。出於某種原因,剛才他一直在觀察著這幾年大隋風頭最勁的將領,得出的結論卻大失所望。『李郎將不是個值得追隨的人』張公謹心中暗自得出結論,『雖然他的武藝和謀略都很令人佩服,卻缺乏一個成大事者應有的狠辣!』

  在張公謹眼裡,真豪傑必須時刻保持理智。而李郎將先是為了回護一頭狼,而不惜得罪守城的弟兄。現在又藉著安撫畜生的機會對眾人的熱情視而不見。種種表現證明,他是個猶如寡斷,拿得起放不下的俗人。枉了他也姓李,這樣的人只配為人作嫁衣,想在亂世中成就一番大業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另一個能招呼得動甘羅的肯定是個女人!』秦叔寶心細,從旭子手底的動作和臉上的表情上,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那時候仲堅也就十四、五,年少無知時的風流債啊!』他發出會心得微笑,然後輕輕搖頭。

  在主人的安撫下,甘羅慢慢停止了咆哮。但它對周圍的人群明顯不放心,尖尖的耳朵一直不停地抖動,每每週圍有稍微大一點的響動,他的目光立刻電一般掃過去。

  片刻之後,它終於安定下來,旭子也借此機會穩定住了自己震盪的心情。他慢慢站起身,用目光掃過所有人,正色說道:「敵眾我寡,咱們不能把賭注押在一頭狼身上。萬一甘羅臨陣倒戈,就像昨夜在突厥人陣前那樣,咱們連後撤的機會都不會有!」

  「並且,咱們如果不能取得一場大勝的話,突厥人不會輕易退兵。與其衝進雁門關被敵人再度圍困,還不如留在外面,至少不會分薄守軍的存糧!」

  「守軍的存糧倒不用擔心,出塞前,天子六軍的糧草都運到雁門關裡去了。再加上關內原來囤積的一些軍糧,光目前守關的這些人吃,足夠吃上兩三年!」獨孤林對雁門關的情況瞭解比較詳細,低聲向旭子解釋。同時,他也支持旭子與其衝進突厥人的包圍之內不如留在包圍之外作用更大的說法,「但李將軍說得極是,涉及到陛下安危,雁門關裡的守軍無法主動突圍。如果沒有穩妥的破敵之策,咱們留在外圍牽制敵人的作用更大些!」

  「好的壞的都讓你一個人說了,小林子,大半年不見,你別的方面沒長進,倒是學會了說話!」羅士信對獨孤林兩面活稀泥的態度有些不滿,笑著嘲諷。

  換做當年在齊郡,獨孤林早就反唇相譏了。但這次,他卻只是搖了搖頭。圓熟是成長的必經階段,只有吃過耿直的虧的人,才明白圓熟的可貴。「我是就事論事,如果咱們沒有穩妥的破敵之策就貿然而行,萬一被突厥人打敗,非但救不出陛下,反而會動搖了關內的軍心!」

  他的話引發了一陣嘈雜之聲,眼看著敵軍在前自己卻按兵不動,實在有違眾將士的初衷。但李旭不肯讓甘羅打頭陣,獨孤林又不支持輕易與敵軍決戰,這仗再打下去,卻實令人意興闌珊。

  「只要打仗就得冒險,除非能不戰屈人之兵!」侯君集對獨孤林最後一句話很不贊同,上前半步,大聲說道。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接過自己話頭的居然是唐公府二公子。「讓突厥人不戰而退的方法不是沒有!」李世民走到地圖旁,在雁門之外極其遙遠的地方畫了個圈,「對付強盜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也感受到切膚之痛。突厥人傾巢而來,其老幼婦孺必然留在老巢。反正雁門關他們一時無法攻下,如果咱們趁這個機會派一支奇兵繞過雁門關……」

  他不繼續說了,目光飄向窗外。縣衙西窗正對著城外的一座孤山,目光越過殘破的城頭,可以清晰地看到半山坡那些被戰火焚燬的樹林。由於突厥人焚燒民居引起的山火早已經熄滅,但焦黑的殘枝還在,一株株,憤怒地指向頭頂的蒼穹。

  「好個釜底抽薪之計!」眾人眼睛俱是一亮,齊聲讚道。由於年齡因素,大伙起初對李世民都不太重視。充其量將他看作一個有心無力的公子哥,偶爾立些戰功勝仗也全憑了旭子這樣的宿將刻意照顧。

  但聽了他所獻的計策,大伙登時對其刮目相看。「好個唐府二公子!」有人心中暗中讚歎。無論這個時候再突出奇兵直搗草原來不來得及,單憑這份果決與狠辣,就足以令大伙佩服。

  「臨出發前,我已經請了薊縣的羅藝將軍派兵策應。」接下來,李旭的話更是令大伙驚詫不已,「所以咱們明天一早可以徐徐前進,在突厥人的包圍圈外擇險要處紮營,與屈突通老將軍互為依托。敵軍見我們有備,定然不會貿然來攻。」

  他想打一場可以保證很多年的效果的持久戰,只有在一戰中令突厥人元氣大傷,他們下次再想進入中原時才不會忘記傷口的痛。「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刻我大隋虎賁鐵騎應該已經進入了草原深處!待突厥人軍心不穩之時,咱們再趁機殺上去!」他用手比了個揮刀砍殺的姿勢,引發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芒刺在背,突厥人就無法專心攻打雁門關。正當兩軍長期對峙的時候,草原上突然有噩耗傳來…….

  「虎賁大將軍羅藝肯,肯答應你的要求麼?」獨孤林雙手按住放地圖的長桌,激動得渾身都開始顫抖。他問到了整個方案中最關鍵之處。虎賁鐵騎是大隋最有戰鬥力的一支邊軍,當年由大將軍王楊爽親手練就。皇帝陛下一直用這支兵馬威懾東塞諸胡,從來不肯輕易調動。就連最近三次討伐高麗,朝廷都沒有命令羅藝隨行。

  但獨孤林也隱約聽人說過,虎賁將軍羅藝似有不臣之心。朝廷只是不願激起兵變,才一直沒有對他採取行動。這次聖駕於雁門關被圍,如果羅藝想來營救的話,他的麾下的騎兵早就到了,不應該拖到現在還遲遲不見人影。

  「羅藝將軍知道這場戰爭涉及到不止一家一姓的生死存亡!」李旭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回答。一個多月前,他曾經托潘占陽將突厥人蠢蠢欲動的消息帶給了羅藝麾下的步兵,並在信中寫明了最佳對策。但對於羅藝是否還肯為朝廷出力,他心裡亦沒什麼把握。

  經過和程知節等人一番較量後,旭子現在認為羅藝肯定會有所行動。『我大隋的虎賁大將軍見識不會不如幾個山大王!』對此,他在心中深信不疑。旭子相信自己當年出塞時遇到的步校尉不是個見識短淺的鼠輩,其所效命的人也不是個那天下人安危謀自家福芷無知賭徒。雖然大隋朝中無知無恥的傢伙大有人在,但不應該是步將軍和羅藝。

  當年正是步校尉手中那桿長槊,還有虎賁大將軍羅藝傳說,令旭子走上了今天這條道路。一路行來雖然坎坷,但每一步都萬分精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當年步校尉轉述的話,至今還時常在旭子耳邊迴盪。他相信,能說出這樣擲地有聲言語的豪傑,絕不會是向異族屈膝的懦夫。一個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強者,在外辱面前亦絕不會彎下高貴的腰。

  「如果羅藝將軍出馬,阿史那骨托魯第一個承受不住!」仔細掃了一眼地圖,李世民興沖沖地分析。「漁陽郡直接向北,就是阿史那骨托魯的地盤。還有奚、契丹和霫,聽到鐵騎出塞,這些跟著來打秋風的塞外部落都要嚇個半死!」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旭子,笑容滿臉,心情卻彷彿正翻動著的驚濤駭浪。『如果仲堅所言真的不是為了給甘羅不出戰找借口的話,那豈不是表明他在一個多月前就料到了今天的困境,並為此部好了局。一個可以使喚銀狼,目光長遠,武藝又高強的人,他的前途走到哪裡才算頂峰?』

  李世民忽然感覺到嗓子有些發乾,心臟不聽話地狂跳。他記得當年父親以玩笑的口吻問自己和哥哥,如何收服李旭。哥哥的意思回答是『厚待之,以恩義結之』。弟弟的回答是『不為所用,則為所殺!』而年少無知的自己則認為『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今天的李旭還真的可以欺之以方麼?李世民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半分把握。眼前的仲堅兄高大魁梧,就像道觀裡供奉著的金甲天王。能把這樣一個人收為腹心,在亂世中是何等的福氣?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理解父親當年為什麼對旭子另眼相待了,被歲月洗練出來的閱人目光,遠非他們這些晚輩的見識所能相比。

  「如果羅藝將軍已經出塞,我們除了和突厥人對峙外,還需要幹些什麼?」侯君集的求知心極盛,見眾人都陷入了沉思,走到李旭身邊求教。

  「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消息散發出去,讓各個部落都知道!」李旭想了想,回答,「還有,順便告訴他們一陣風劉季真的兵馬也到了草原上,隨時會攻入那些沒有男人留守的營地!」

  「如此,即便虎賁鐵騎沒出關,那些大小可汗也坐立不安了!」侯君集眼神瞬間雪亮,長揖到地,「卑職受教。謝李將軍指點!」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上)
    侯君集雖然表現出一幅若有所悟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對對戰術的理解與李旭所言卻截然不同。旭子用兵素來側重於取勢,厚積而薄發,一旦成功則如沸湯潑雪。而站被李世民一手挖掘出來勇將侯君集則樂於行險。在他眼裡,恐怕羅藝兵出塞上和一陣風趁火打劫的消息,都為旭子刻意放出的虛招,目的只是令部族聯軍不戰自亂。

    但無論從正奇哪個角度來理解,李旭的計策都穩妥可行。與屈突通互為犄角,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另一方面,還非常容易讓塞上聯軍以為更多的勤王兵馬正源源不斷地趕來,隨時將於他們的背後發起進攻。

    「諸胡聯軍人數雖眾,卻非一個整體。所以,在確保陛下安全的情況下,對峙的時間越長,對咱們越有利。」旭子想了想,繼續總結,「所以咱們要麼不戰,若戰,定要打得他們五年之內不敢南窺!」

    『半年不見,仲堅的用兵之道居然精進如斯!』獨孤林在心中暗自感慨,同時也感到一種隱隱約約地遺憾。相比之下,在這大半年來一直掙扎於官場漩渦之中的自己,日子簡直可以用「渾渾噩噩」四個字來形容。

    「此計甚為穩妥,咱們大隋男兒,不應學那些塞外蠻夷,把所有的勝利都寄托到一頭牲畜身上!」他盡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態,用一種平和且堅定的聲音說道。「具體進軍細節,還得勞煩諸君一同謀劃!」

    「好說,好說,都是為國效力,還分什麼彼此!」秦叔寶拱了拱手,回應。

    「撒播消息的事情,就交給我的飛虎軍。這次同來的弟兄中不少人老家都是靈武的,突厥話說得很流暢!」李世民也挺直了身體,拱手表態。

    三個最有影響力的將領都先後對李旭的計策表示了支持,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大伙拋開此前的分歧,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具體執行細節補充完整。經過近大半個時辰綢繆後,一個非常龐大,但切實可行的作戰方略終於擺到了眾人面前。

    李旭、獨孤林、秦叔寶和李世民四個人商議著,將各項任務一一分派下去。尚未入城的雲定興老將軍的『德高望重』,所以大伙還是將虛張聲勢和押送輜重的重擔交給了他。李家的飛虎軍熟悉塞外兵馬的作戰方式,所以被分拆成小股。一部分裝扮成邊地的馬賊,四下攻擊那些已經落入塞外胡人之手,並且疏於防範的邊地城市。另一部潛入更遠的桑干河流域,在那一帶散發草原各部老巢被羅藝和劉季真二人劫掠的消息。

    旭子從雲定興麾下挑選出來的邊軍精騎依舊擔任明天進軍的主力。齊郡子弟和崞縣兵馬則組成左右兩翼,分別由獨孤林和羅士信率領,與旭子所部兵馬呈品字型,相互照應著向前推進。

    「叔寶兄腿上不方便,所以就暫且留在崞縣,指揮剩下的兵馬守城。我會向齊王稟明情況,請他將全城防務交給你主持!」獨孤林看了看秦叔寶纏滿白葛的小腿,低聲建議道。

    「你們幾個儘管放心,只要我活著,大伙的後路一定丟不了!」秦叔寶非常大度,笑著接過獨孤林遞過來的印信。「城中諸位大人那邊,我可能不太擅長跟他們相處!」

    朝廷的高官們不會看得起一個來自地方的低級將領,雖然他們的安全依賴於對方的保護。「我把張公謹留下,安撫諸位大人的事情儘管交給他!」獨孤林想了想,決定。「公謹,你留下輔佐秦二哥,除軍務之外,盡量別叫任何人來煩他!」

    「遵命!」張公謹非常愉悅地向獨孤林抱了抱拳,「有機會秦大人討教,榮幸之致!」

    「你莫光說嘴,耽誤了事情,大伙饒不了你!」獨孤林笑著『威脅』了一句,然後將頭轉向眾人:「弟兄們可以去準備了,記得別耽誤了中午的接風宴!」

    領到任務的諸將紛紛退下,大堂內漸漸變得安靜。片刻之後,獨孤林身邊就只剩下了李旭、羅士信、李世民和秦叔寶,幾個核心人物圍成個***,一邊飲茶休息,一邊反覆斟酌行動的每一步細節。

    眾寡懸殊,他們不敢出一絲紕漏。特別是在這種風雨飄搖時刻,一旦這場戰役失敗,可能半個中原都要生靈塗炭。

    「早上我曾看見,很多部族武士對白狼跪地叩拜!」片刻後,秦叔寶目光再次轉向甘羅,低聲追問。「它在牧人心中的地位很崇高麼?好像不用亞於那名可汗?」

    「突厥人以狼為尊,在他們的傳說中,白狼是神明的使者!」對秦叔寶腿上的傷,旭子依然有些內疚。「突厥王庭和咱們中原的朝廷不一樣。大汗之下還有很多小可汗,每名小可汗統帥若幹部落,每個部落還有自己的埃斤、吐屯。有些部族武士未必肯服從阿史那骨托魯的命令,卻決不會冒犯神使!」

    「怪不得這怪物身上霸氣十足!」聽到這,羅士信用挑釁的目光看了一眼甘羅,「原來是受人跪拜慣了的!」

    後者則以一道凌厲的目光相回應,彷彿能聽懂羅士信所說的每一個字。「凶什麼凶,再凶我就讓人不給你肉吃!」羅士信擠眉弄眼。甘羅不屑地扭轉頭,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

    「呵呵,還挺狂,改天我掏一窩母狼來,看你還狂不狂得起來!」羅士信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衝著甘羅的背影齜牙咧嘴。

    「找一隻配上它的母狼可不太容易。當年我帶人掏了上百隻狼窩,都沒找到一隻毛色純白的!」李世民接過羅士信的話頭,笑著說道。

    說到這,他將頭又看向旭子,嘴角掛著笑,眼神中卻帶上了幾分溫暖。「況且狼崽很難養,通常離開窩沒幾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依我看仲堅兄和甘羅的機緣是天定的,別人求也求不來!」

    這句話是李婉兒親口說的。當年在懷遠鎮時第一次聽劉弘基說起李旭的狼,她就和世民私下決定自家也要養一頭。但從旭子第一次出征時開始一直找到他徹底脫離李家,婉兒和世民兩個都沒能找到毛色純白的狼崽。

    「如果那麼好找的話,恐怕每個突厥可汗都要養上一頭了。」親眼目睹過甘羅作戰時聲威的獨孤林也笑著插言,「作戰時可以頂一員猛將,平時又能幫助他穩定部族!」

    「所以我認為阿史那骨托魯肯定捨不得甘羅離開。對於他來說,甘羅不僅僅是一匹狼!」秦叔寶點點頭,把話題不著痕跡地岔回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上來。

    甘羅站直身體,耳朵不停地轉動。它的目光被窗外的遠山所吸引,那些已經焚燬的樹林雖然看上去很破敗,但最深處卻孕育著勃勃生機。動物的本能令它喜歡曠野更甚於喜歡城市,況且在城市中,它感受到的不完全是友好。

    「他若領兵來搶甘羅更好,咱們剛好找機會跟他好好打一場!」羅士信立刻站起了身,大聲表明自己的態度。雖然甘羅一直對他不理不睬,在內心深處,他卻著實喜歡上了這頭通靈性的大傢伙。如果有人敢威脅到甘羅的安全,他會毫不猶豫地舉起長槊。

    「他與聯軍主力脫離,咱們的確可以於之一戰!」李世民做擦拳抹掌狀,響應羅士信的號召。他聽明白了秦叔寶想表達什麼意思,那的確是個老成可行的建議。但最後的決定權在李旭,唐府二公子沒必要惹自家的盟友不快。

    旭子輕輕咧了咧嘴,沒有回應任何人的話。緩緩地站起身,他又來到甘羅身邊,用手掌感受著狼毛的溫暖。塞上的秋風已經有些冷了,輕易地就可以吹透甲冑。唯有手指所及之處,還帶著淡淡的溫暖。

    彷彿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甘羅回過頭,目光再度和旭子相對。純淨,深邃,一如多年前的秋日。而旭子卻已經不是當年的旭子了,臉上的鬍鬚和目光中的風霜見證了成熟。

    「二哥,仲堅剛和甘羅團聚!」獨孤林有些於心不忍,低聲抗議。

    「仲堅,我只是建議!」秦叔寶趔趄著站起身,走到李旭背後說道。

    「咱們必須不能保證突厥人也講信譽!」旭子背對著所有人輕輕搖頭,然後慢慢轉過身,帶著甘羅走向屋門。

    眾人全部將目光投向秦叔寶,有人在心中歎服,有人在心中抱怨。但大伙誰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達出來。大敵當前,他們必須維護一個所有人齊心協力的表象。

    就在大伙面面相覷時,已經走到門邊的旭子笑著回過頭,給了大夥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我會斟酌!甘羅雖然被我養大,但不屬於我!」。

    然後他快速邁開雙腿,追上甘羅已經走遠的腳步。絢麗的秋日下,他們兩個幾乎成為一體,形影相隨。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中)


  阿史那骨托魯來得遠比大伙預料中的快,幾乎是在雲定興的兵馬剛剛從南門入城,守衛北側城牆的士卒就已經看到了代表著突厥可汗的狼頭大纛。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阿史那骨托魯只帶了二十幾個護衛。並且遠遠地便停下了戰馬,以示其此行並非為了作戰。

  「你說什麼,他只帶了二十幾個人,難道不怕咱們衝出去將他亂刀砍了麼?」獨孤林無法相信張公謹送來的消息,瞪大了眼睛追問。

  「的確只有二十餘騎,更遠處有些煙塵,但停在了五里之外。他點名請李將軍出城敘話。」張公謹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所見所聞,給出一個肯定答案「其中好像有一個是女人,用薄紗蒙著臉!」

  『是陶闊脫絲!』旭子快速站起身,心中彷彿有重錘砸落。阿史那骨托魯知道採取什麼手段最有效,所以他不顧自己的顏面。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李旭,有人臉上寫滿驚詫,也有人面帶微笑。女人上戰場,在中原人看來絕對新鮮。帶著女人來和敵軍將領敘話,難道他想用美女來交換銀狼王麼?

  「我出城去見他!」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下,旭子輕輕地點了點頭。該來的終究逃不掉,他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對這一刻。陶闊脫絲怎麼樣了,她現在是否還像以前那樣開心任性。忽然間,旭子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但與此同時,一剛一柔兩個身影硬生生擠過來,擋住他心內陶闊脫絲的影子。

  是萁兒和二丫,一個溫柔如水,一個炙烈如火。沐浴在水與火的溫柔下,旭子的心慢慢地不再感到痛。那些陳年舊傷早已經被撫平,雖然留下了個疤,卻再也不可能滴血。

  『壞了,那女人是仲堅的老相好!』曾經閱遍花叢的羅士信見李旭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立刻覺察出其中原委。『怪不得秦二哥也不贊成旭子帶甘羅去衝鋒陷陣。若是和舊日紅粉知己重逢,以仲堅的性子,還真不忍心舉起刀!』

  「我陪仲堅去會他一會!」一邊轉著鬼心思,羅士信一邊嚷嚷。長身站起,他以最快速度頂盔貫甲。

  此刻有著強烈好奇心的不止他一個,李世民、張江、長孫無忌等人都躍躍欲試,就連目前職位最高的獨孤林,也忍不住想親自出城查看一下究竟。但他們的好意都被旭子拒絕了,「我帶著甘羅出去就行,就在咱們的城門口,諒他們不敢造次!」

  手中有黑刀,身邊有甘羅,胯下有戰馬,二十幾個敵人的確不能拿旭子怎麼樣。羅士信用求援般的目光看向秦叔寶寶,後者卻只對他輕輕地搖頭。「唉,沒勁!」得不到支持的羅士信將頭盔向桌子上重重一摔,歎道。

  「你若願意,可在城頭替我觀敵掠陣!」旭子又笑了笑,說道。

  「當然可以!」羅士信聞聽旭子鬆口,渾身上下立刻又恢復了活力。「你莫著急走,我去找把三石半的強弓來!」

  「就你的箭法!」眾人都被羅士信沒頭沒腦的樣子逗得放聲大笑,一同打趣道。旭子所說的的確是個折中的好辦法,既能滿足大伙的好奇心,又不至於被突厥人小瞧了。稍做收拾後,大伙簌擁著李旭和甘羅來到北門口。獨孤林先命人給旭子打開城門,又佈置了三十多名騎兵在門洞內,待一切安排停當後才陪同其他人一道走上了敵樓。

  秋天的陽光很亮,給城外的風景平添幾分明媚。碧藍碧藍的蒼天下,旭子帶著堆雪般的甘羅,緩緩離開城門。阿史那骨托魯的人距離城牆有一段距離,彷彿刻意不想讓其他人聽見自己的說話。同時,為了讓城裡人放心,見到李旭單人獨騎前來會面,這個手握重兵的突厥可汗立刻命麾下的侍衛向遠處退開去。

  所有人都聽命退開,包括臉上掩著一片淡藍色面紗的陶闊脫絲。旭子從身影上可以清楚地分辯出面紗後的人就是當日那個曾經與自己相伴在草原上,把笑聲撒遍月牙湖畔各個角落的陶闊脫絲。幾年不見,她的身材比原來又高了些,也更顯妖嬈。如果說在旭子眼裡當年的陶闊脫絲就是一串略帶青澀的鴿子花,現在的她就如同一樹盛開的山杜鵑,換了一種風格,但同樣美麗得令頭頂的日光剎那間失去顏色。

  甘羅也發現了自己的女主人,歡快地向前跑了幾步,猛然又停住,回過頭來眼巴巴地徵詢男主人的意見。「去吧」對著甘羅渴望的眼神,旭子笑著說道。然後,他看見一道白亮的閃電跨過黑色的曠野,牽引著自己的視線跑到陶闊脫絲腳下。

  「甘羅!」陶闊脫絲跳下馬,像當年一樣熱烈地和白狼擁抱。在與對方接觸的一瞬間,她的紗巾被風吹落,露出一張潔淨,充滿喜悅和興奮的臉。

  「壞了,連話都沒說就被人家將狼騙走了。這小子,一點定力都沒有!」把城外一切看在眼裡的羅士信氣得直砸城牆,「早知道對方使美人計,咱們就不該讓仲堅出來。要是阿史那臭骨頭現在把馬頭一撥……」

  「仲堅兄剛好在背後射他。一百步內,你看見誰逃過脫仲堅兄的雕翎了麼?」獨孤林對李旭遠比羅士信等人有信心,微笑著說道。「你看,仲堅兄的弓囊和箭袋的角度,和他平時攜帶的位置絕對不一樣!」

  心已經懸到嗓子眼兒的眾人手打涼棚看去,果然發現旭子的弓和箭都擺在馬鞍後一個極其容是拿到手的位置。「對,他當天射李密就是這麼擺的。姓李的那傻子還自以為聰明,結果被仲堅從背後一箭射下馬,弄得瘸腿毀臉,現在都沒法見人!」羅士信恍然大悟,將捶牆的手收回來,改為撫掌慶賀。

  他們聽不見旭子在跟阿史那骨托魯說什麼,但也不必擔心自己的議論聲被對方聽到。特別是羅士信,簡直唯恐天下不亂。「如果仲堅兄這時候把阿史那臭骨頭射死了,能不能將那女子和狼一併帶回來。」他突然發現這個主意絕妙無比,離城門這麼近,以李旭的身手和黑風的腳力,絕對可以在更遠處擔任警戒的大軍做出反應反應之前,平安地撤回崞縣。

  「士信,別光顧著胡鬧,仔細看阿史那骨托魯可汗在幹什麼?」秦叔寶對羅士信所提沒有品味的建議約略有些不屑,指了指城下,命令。

  羅士信乖乖的閉上了嘴巴,和大夥一同觀望城下的事態。『阿史那臭骨頭』他不願意稱對方全名,所以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外號來以示輕蔑,『阿史那臭骨頭在和仲堅兄爭執,看樣子銀狼他想要,老婆也捨不得!』心中悄悄嘀咕著,羅士信將長箭搭上強弓。

  在一旁觀望的突厥侍衛也做出了反應,抽出彎刀,向空著晃動示威。但他們都被那個帶著狼的女人喝住了,沒人敢上前給自家可汗幫忙。羅士信從城頭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見阿史那骨托魯的手臂比比劃劃,好像很著急,但又不敢真的與李旭打上一架,模樣非常狼狽。

  「…八萬大軍…」風隱隱地把遠處的爭吵聲送上城頭,臭骨頭居然操著一口很地道的中原話,勾得人心裡愈發癢癢。羅士信能猜測到,阿史那臭骨頭試圖威脅李旭。但旭子的表現一直很平和,無論對方如何張牙舞爪,右臂始終虛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好整以暇。

  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和陶闊脫絲重逢的樣子,每一次,旭子的心緒都翻滾如潮。但真正見了面,他卻發現所謂的心神激盪只發生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今天這一刻,自己心裡很安寧,就像沒風天氣裡的湖水。所有漣漪只出現在石子落入的一瞬間,漣漪散開後,轉瞬就波瀾不興。

  「其實萁兒長得和她一點都不像!」聽著阿史那骨托魯毫無意義的威脅,旭子心中慢慢得出離題萬里的結論。所謂相似,也許就是初次見面時那種感覺而已。陶闊脫絲是陶闊脫絲,萁兒是萁兒,彼此之間幾乎沒有重合之處。

  他知道自己終於放下了,過去遺憾早已飄散如煙,如今記得的,只有那些成長過程中的快樂。當年草原上那個傻頭傻腦的小子和那個陽光明媚的小女孩,早已和草原上的年年開放又年年枯萎的野花一樣成為記憶裡的風景。也許偶爾有一簇似曾相識,但肯定不是當年的那朵。

  只要握在掌心,感受到幸福,又何必是當年那朵花,那個人呢?旭子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放下的,但他知道不是現在。現在,他感覺到秋天的陽光,每一縷都充滿希望。那是只能與最親密的人分享的快樂,沒經歷過的人感覺不到。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陶闊脫絲,看見對方正在和甘羅嬉戲,一人一狼如同胞姐弟般,打打鬧鬧,親密無間。跟陶闊脫絲在一起,甘羅是快樂的。但戰場上的甘羅不是,雖然在兩軍陣前,它的模樣很凶。

  「你,你到底要怎麼樣?」張牙舞爪半晌後,阿史那骨托魯氣急敗壞地問道。發現旭子的目光偏離了方向,他警惕地回頭看向陶闊脫絲,「不行,絕對不行!不可以,陶闊脫絲是我的,絕對不能用來交換!」

  「放心,我不會搶你的陶闊脫絲!」彷彿很滿意對方的最後一刻的表現,旭子說話的口氣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你必須單獨撤軍,帶著你麾下的狼騎和大漠東面歸你管轄的那些部落退出中原!」他的口氣很堅定,根本不容對方討價還價。「待其他突厥人也撤軍後,你請契丹羽稜部的人到雁門關來接回甘羅。誰能接得走它,你的可墩知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下 )


  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刀法和騎術沒有把握,阿史那骨托魯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用彎刀,不,用馬蹄將自己面前這名不知道好歹的中原人跺成一堆肉醬。他剛才苦口婆心的說了那麼半天,甚至代表阿史那家族提出了扶植對方為中原霸主的條件。前提是只要他肯交出銀狼王,並按兵不動。可對方卻好像根本沒聽明白,反而開出了一個骨托魯根本無法接受的價錢。

  被突厥人支持得中原霸主,即便不能進而稱帝,至少也可以割地自立。大隋朝沒有幾天蹦達頭了,稍有些遠見的豪傑都知道這個朝廷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無數「英雄」擦拳抹掌試圖取而代之,前往突厥請求支援的使者絡繹不絕。那些使者奴顏婢膝,為了結成一個戰略同盟,無論阿史那家族提出什麼樣的苛刻條件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那些中原人麼,總是把自家利益看得比族群利益高一些!」目睹了無數來自中原的只會搖尾乞憐的軟骨頭後,阿史那家族得出這樣的結論,因此,也更堅定了他們南下的決心。

  偏偏眼前這名將軍是個異類,阿史那家族將如此優厚的條件主動送上門,他非但沒有接受,反而漫天要起價來!

  「帶著東塞諸部先行撤離,一個月後再派契丹羽稜部的王妃前來接回甘羅!」這怎麼可能?那意味著包括阿史那骨托魯本部在內的東塞諸胡從此始畢可汗決裂,並且他們還不能保證屆時隋人會如約送還銀狼。

  「你,你這是訛詐?」喘了半天粗氣,骨托魯才從牙齒縫隙中擠出這樣一句。他不是沒有想過直接將甘羅搶走,但妻子臨來之前曾經提醒過,「附離是當年月牙湖畔最好的弓箭手,蘇啜部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阿斯藍!」

  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骨托魯從妻子眼中看到了一抹憂傷。就像二人剛剛成親時的那段日子一樣,妻子眼中的憂傷總是令骨托魯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隱約聽說過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裡邊充滿了淒涼和無奈。

  一想到妻子當時的眼神,骨托魯心中就說不出的難受。陶闊脫絲終究跟著他來了,幫助他討要關係到家族興衰的聖物。陶闊脫絲很注意自己丈夫的顏面,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向對面的中原人看上一眼。她的目光一直盯著甘羅,溫柔而專注,一如她剛剛嫁入突厥的那幾個月。

  「這不是訛詐,骨托魯設,你根本沒有足夠的東西與我交換。你剛才所說那四十萬大軍,是始畢可汗麾下的。你剛才說對我的扶植,也是整個阿史那家族的。而甘羅最後是交給她」旭子笑著向陶闊脫絲揚揚下巴,「不是阿史那家族。當然,一個月後如果你希望我把甘羅奉獻到始畢可汗面前的話,我樂於從命!」

  「你,你沒有半點誠意!」骨托魯突然覺得一陣口乾舌燥,頭髮根幾乎都要豎了起來。『該死的漢人,他居然對阿史那家族內部的事情瞭解得這樣清楚!』除了在心中咒罵之外,骨托魯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合適的言辭反擊。他雖然也號稱可汗,但這個可汗與始畢想比,卻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實際上,在突厥王庭裡,他的官職只是四設之一,地位類似於一方諸侯。更關鍵的一點是,他的地位並不安穩,如果沒有妻子所陪嫁的銀狼王以及東塞諸部的支持,始畢可汗早晚會向對付卻禺設一樣,將其從東北方草原連根拔掉。

  這是阿史那家族的內部秘密,中原人很少知道。但眼前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居然掌握得比他們的皇帝和宰相還詳細!

  阿史那骨托魯憤怒地轉過頭去,看向自己帶來的部屬。『如果趁其不備將其殺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躍上骨托魯的心頭,『陶闊脫絲一定非常非常不開心,甚至會將銀狼帶走!』他能想到那樣做的後果,並且,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對方握在刀柄上的右手突然攥緊。

  「我不能答應!你即使把銀狼王帶走,不出三個月,雁門關肯定陷落。到時候我塞外聯軍大舉南下,憑著一個小小的崞縣,你根本擋住我們的戰馬!」猛地將頭轉回來,阿史那骨托魯大聲回答道。同時,他用手快速地拔出了腰刀。

  外圍警戒的侍衛們不顧陶闊脫絲勸阻,策馬衝了過來。如果可汗大人準備用強,他們拼著將來被可墩責罰,也要上前助一臂之力。

  「壞了,突厥人動粗!」站在城頭的羅士信焦急萬分,雙臂用力,將手中的強弓拉了個滿。沒等他鬆開弓弦,幾隻手同時扣住了弓臂,李世民、秦叔寶、獨孤林三人將羅士信夾在指頭縫間的羽箭硬搶下來,扔到了城牆上。

  「士信不要著急,還沒到拚命的時候!」李世民笑著勸告,一點都不為眼前的形勢感到緊張。

  羅士信定睛細看,只見阿史那臭骨頭將拔出一半的彎刀又插回了腰間。旭子一動沒動,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威脅。而銀狼甘羅突然暴怒起來,擋在侍衛們的戰馬前大聲咆哮。那些可憐的草食牲畜不敢向狼口上撞,前蹄高高揚起,驚恐萬狀。馬背上的侍衛們要麼被摔了下來,要麼控制著坐騎繞向遠方。他們可以殺死一切擋住自己的人類,卻不敢將刀尖指向神明的使者。

  陶闊脫絲跑到了甘羅身邊,張開雙臂抱住了它。片刻後銀狼的咆哮聲漸漸停止,灰頭土臉的侍衛們訕訕走回了原來的位置。城上城下的目光又轉向了阿史那骨托魯和李旭,看見二人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又開始了新一輪討價還價。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為了這次南下,準度了多長時間。光奶豆腐和乾肉,就帶了足足一萬大車。況且你們大隋將領也不都像你,很多人已經跟我們暗中聯絡!請求我們幫忙滅掉大隋,替百姓主持公道!」

  「一個輕易就出賣自己民族的人,你認為他的話可靠麼?」旭子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反問。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說,兩鳥擇木而棲麼?大隋皇帝糊塗到什麼樣子,你心裡應該很清楚!」阿史那骨托魯不回答旭子的問話,繼續好言相勸。「你即便救了昏君一時,救不了一世。給中原換個主人,大伙會活得更好!」

  「換你們來,燒殺搶掠,把男人都殺掉,把女人都掠為奴隸,那就叫活得更好?」旭子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胸脯快速的起伏。他承認楊廣不是個好皇帝,也承認大隋朝廷腐朽透頂。但是,他依然要捍衛自己的家園。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張須陀,目光變得越發明亮,聲音也漸漸提高,到最後幾乎變成了怒吼,「我們中原的皇帝昏不昏庸,那是我們中原人的事情。與你們外族無干。你自己看看自己的作為,你們無論打著什麼借口,到了哪裡帶去的不是災難!」

  「我,我們也是無可奈何。兵太多,不好控制!」骨托魯居然知道臉紅,訕訕地解釋。

  「對,你們只是無可奈何,我們的族人卻要面臨滅頂之災。憑什麼,就憑你長著捲曲頭髮和綠色眼珠?長生天在上,你們突厥王庭也是一塌糊塗,為什麼不是我們進入草原,替你們主持一下公道?」

  「我們這次帶來的兵多!」阿史那骨托魯又瀕臨爆發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們的人也不少。虎賁將軍羅藝已經從安樂郡出塞,十天之內,你就能聽到他的消息!」旭子冷笑著回敬,臉上的表情十分令人玩味。

  「不可能,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一直和我們相安無事!」阿史那骨托魯再次按住了腰間的刀柄,但這回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向外拔刀。『怪不得最近幾日同來的奚族武士個個心神不寧,想必是他們已經聽到了什麼消息』一股冷汗,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向下流,從脊柱一直流到馬鞍頂。出安樂郡後,翻過燕山便是奚族的傳統牧場,過了奚族的牧場便是托紇臣,前任設阿史那卻禺和他二人經營了多年的老巢。

  人馬都披有厚甲的虎賁鐵騎一直就是突厥武士心中的惡夢,即便雙方正面交鋒,阿史那骨托魯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現在從濡水到太彌河的方圓千里之間,每個部落裡留下看家的全是些老弱婦孺。

  「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但他畢竟是我漢人,血濃於水。你不入侵中原,他自然和你相安無事!看看你們在這裡都做了什麼,如果我帶人在草原上造同樣的孽,即便沒進入你的領地,你會無動於衷麼?」旭子接下來的話,更讓阿史那骨托魯頭大三尺。

  四下裡全是焦土,塞上聯軍將雁門郡四十餘城當作了殺戮和搶劫的樂園。每下一城,他們盡情地屠戮,盡情發洩。沒有人想過維持一下軍紀,被殺的不是他們的族人,他們犯不著為此操心。

  同理,如果虎賁大將軍羅藝揮師塞上,東塞諸胡也不是他們的族人。況且,由大將軍楊爽訓練出來的虎賁鐵騎一直有著殘暴之名。想想草原上處處都是黑煙的場景,阿史那骨托魯的身體就直髮軟,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跟著柔和了不少。

  「羅藝將是我們突厥人的好朋友!」他用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語氣再度強調。這份交情是打出來的,當年羅藝跟著楊爽跟突厥人打了無數仗,直接導致了突厥分為東西兩部。後來大隋和東突厥啟民可汗結親,一道擊敗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能有今天的輝煌,可以說與大隋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時,大隋一些邊軍將領也與阿史那家族的一些英雄成了朋友,私下裡書信往來不斷。

  羅藝有不臣之心,阿史那骨托魯對這一點很清楚。最近幾年,突厥一直在向羅藝所轄的地區大量輸入戰馬。但阿史那骨托魯卻無法保證羅藝會對聯軍在雁門的行為無動於衷,正如旭子所強調,羅藝將軍畢竟是漢人。

  一邊是利害相關的『友誼』,一邊是與生俱來的血脈親情,阿史那骨托魯吃不準對方會選擇什麼。而令他感到驚恐地是,對面的隋將好像還有其他棋子隱藏在掌心,根本不止羅藝這一路。

  「你可以等等看,我不勉強你!」旭子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甘羅跳出女主人的懷抱,在骨托魯驚詫的目光中,快速跑到了黑風腳下。特勒驃無法忍受狼身上的血腥味道,不住地打響鼻抗議,旭子卻不肯再遷就他,用力拉緊了韁繩。

  一人,一馬,一狼,靜立在秋天的陽光下。阿史那骨托魯突然發現自己很虛弱,虛弱得幾乎在對方面前難以抬頭。『陶闊脫絲無法控制銀狼王,附離才是真正的神選!』事實擺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退讓。

  「我如果單獨撤軍,就會成為所有突厥人的公敵。回到草原,始畢可汗肯定第一個要征討我!」他一邊擦拭掌心的冷汗,一邊呻吟。「我,我不能為了一頭聖狼,而出賣自己的家族!」

  「你不是出賣,而是幫助!幫助家族免於災難」旭子在馬背上俯身,拍了拍甘羅的頭,然後指了指陶闊脫絲。得到男主人允許的甘羅再次跑向了女主人,根本不在乎阿史那骨托魯的臉色有多難看。

  「知道劉季真這個人麼?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旭子向阿史那骨托魯示夠了威,重新在馬背上將身體坐正。

  「你說的是一陣風?」阿史那骨托魯愈發緊張,對方每說一句話,他心裡都像被砸入了一根楔子。他突然很後悔前來跟李旭交涉,早知道這樣的結果,還不如直接揮師攻城。那樣雖然也可能是一場慘敗,過程中卻不像現在這樣絕望。

  「他自己說,他是呼韓邪大單于的後人。草原的真正主人!」旭子點點頭,笑著拋出另一個讓人閉不上嘴巴的消息。

  「長生天!」阿史那骨脫魯恨得簡直想打自己嘴巴。「那個叫附離的漢人不可輕視,能不與他交鋒,盡量不跟他交鋒。」他記起卻禺曾經的叮囑,卻明白悔之已晚。

  呼韓邪大單于的名字草原上無人不曉,他是一個現在已經衰亡,當時強大無比的民族,匈奴族的可汗。從血統上分,無論是突厥、室韋還是契丹,都傳承了一部分匈奴人的血統。所以無論劉季真的匈奴大單于之後的血統是真的還是編纂出來的,只要他亮出這個旗號,肯定能把草原攪得一片大亂。

  而劉季真的殘暴之名更甚於羅藝。虎賁鐵騎雖然凶悍,畢竟是大隋的正規邊軍。劉季真麾下卻是一窩馬賊,一窩走到哪裡搶到哪裡的瘋子!

  「假的,他姓劉,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姓!」骨托魯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到裡面充滿了絕望。

  旭子沒有反駁,只是還以微笑。雙方都明白這個笑容包含著什麼意思,當年建立後漢的劉淵便姓劉。他是純正的匈奴人,冒頓單于之子,根本與漢人沒有半點關係。至今,大隋境內有無數劉姓家族,便來源於這一血脈。

  「你到底想幹什麼?」骨托魯終於發現自己是在和傳說中的惡鬼打交道,悲憤地吼叫。

  「等,你和我一起等,不出五天,始畢可汗就能得知劉季真和羅藝已經出塞的消息。他們兩個攻擊的不光是你的領地,其他幾個可汗也會受到威脅。到時候,是否向始畢可汗建議退兵,你們自己決定!」

  旭子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體貼的答案,「對你而言,提建議不會有任何風險。只要聯軍退出長城,你就算履行的退兵的承諾!」說完,他再次打了個呼哨,同時撥轉馬頭。

  甘羅電一般跑了過來,跟在了主人身後。陶闊脫絲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滿臉歉然。看到妻子臉上的表情,阿史那骨托魯知道自己已經輸乾淨了,苦笑著追出幾步,「等等,李將軍,附離兄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

  「說罷!」旭子帶住戰馬,笑著轉身。他不願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馬韁繩,那裡已經被汗水浸得變了顏色。再耽誤片刻,阿史那骨托魯肯定會發現破綻。

  「你姓李?」骨托魯的臉色慢慢恢復正常,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

  「沒錯!」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聽你們中原薩滿說,姓李的皇帝將取代姓楊的皇帝!」阿史那骨托魯終於扳回了一點顏面,看著李旭瞬間蒼白的臉色,大笑著撥轉馬頭。

  「骨托魯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來,望著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個疑問?」

  「什麼事?」骨托魯再次撥轉馬頭,臉上充滿得意。他知道自己剛才那一下擊中了對方的要害,一個姓李,手握重兵,功勞巨大,又能驅使神獸的將軍,在楊廣麾下還能活得長麼?

  「如果始畢可汗不幸中箭,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義成公主該托付給誰呢?」旭子突然變得很饒舌,嬉皮笑臉地追問。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一 上)


  始畢可汗(注1)望著座前爭吵不休的大小部落首領,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陣淒涼。自父親在世時便開始籌備的南征剛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結束了。除了幾車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柴燒的金銀細軟外,突厥國幾乎什麼也沒撈到。但從此那些中原人再不會相信突厥人是兄弟,無論大隋繼續控制雁門郡,或者是哪個反賊佔據了這四十一城,他們都會把來自北方的威脅作為主要防禦對象。塞上聯軍若想找一個同樣的南征機會,估計至少要再等上五、六年。

  「可長生天還會再給我五年時間麼?」始畢可汗於內心深處憂傷自問。他的身體情況並不太好,一半是因為政務的操勞,令一半的原因則是由於眼前這些梅祿、設、土屯們。這些人只要稍不留神,就會玩出些千奇百怪的花樣來。要麼互相攻擊,要麼掠奪別人的牛羊,彷彿不佔對方些便宜就沒法活下去。整天盯著他們,比處理政務還要累。

  「咱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否則,非被西邊的那些人看扁不可!」人群中嚷嚷聲音最大的那個就是始畢可汗的大弟弟俟利弗,這個年少氣盛的傢伙就像他的長相一樣,粗糙且缺少心機。

  「對,咱們寧可戰死在這道關牆下,也不能回頭!」另一個嚷嚷著要和隋軍決一死戰的是他的二弟咄苾嗣,言辭很激烈,甚至不惜拔刀自殘以表決心。但在始畢看來,咄苾嗣的激動更像是一種偽裝。通過這種強硬的表態來贏取一些部族少壯將士的忠心。

  對於咄苾嗣的這種耍小聰明舉動,始畢可汗非常不滿。但他並不覺得很危險,草原上有句老話說,能讓人看得見智慧不是智慧。咄苾嗣越是賣弄,始畢可汗越有把握控制住他。他最不喜歡的是坐在帳篷一角,從始致終沒有說話的骨托魯,雖然對方的行為一直規規矩矩。

  確切的說,骨托魯是始畢的堂弟。從阿史那家族最近一百年的歷史上來看,這種血脈相近,但又非骨肉相連的關係極其危險。諸如聰明的堂叔奪了侄兒的位置,或者聰明的堂弟不小心吞併了堂兄的部眾的例子幾乎每隔二十多年就發生一次,就像個被人詛咒了般循環不休。

  骨托魯明顯就是那個中了詛咒的人,這傢伙以軟弱和怕老婆聞名,遇到事情總是先退三步。但偏偏這樣懦弱的人很少在與人爭鬥中吃虧。當年始畢為了對付卻禺,不得不與之聯手。誰料打碎了卻禺的牙齒後,才發現得到遠不如失去得多。骨托魯憑借其「忠誠」和果斷,繼承了卻禺在大漠東方的所有權力。除此之外,他還得到了始畢的冊封,以及卻禺從沒贏來的,奚、霫、契丹和室韋諸部的好感。

  始畢可汗很想找機會殺掉骨托魯,但對方滑得像溪流中的泥鰍。此人幾乎沒犯過任何過錯,對於戰利品的分配也從不爭執。每年給部族長老和薩滿們的孝敬,他也從來都是最多的。並且,此人非常懂得保存實力。就像這次南征,始畢本來將其放在了最外圍,最可能受到大隋援軍攻擊的方向,結果連續幾場惡仗打下來,別的設和伯克們都受到了不小損失,骨托魯卻幾乎毫髮無傷。

  沒人能指責骨托魯作戰不積極,他懦弱的名聲本來就流傳在外。不肯勇往直前的行為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恥辱,發生在他身上則是天經地義。況且,在與大隋援軍的戰鬥中,骨托魯已經比平時賣力。所有被擊敗的人都是他接應下來的,十幾個伯克都欠了他救命之恩。

  對於這種廣結善緣的滑頭,始畢可汗無論肚子裡怎麼懷恨都只能以禮相待。他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忍而令別的可汗們看著寒心,所以,他盡量讓自己臉上堆起微笑,「骨托魯,你怎麼看?咱們是撤軍回草原,還是繼續攻打雁門?」

  『我如果說撤回草原,回頭你肯定把撤軍的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骨托魯在心中大罵,臉上也堆滿同樣的笑容,「回大汗的話,我建議繼續攻打雁門。反正乾糧還夠吃上一陣子,等外邊的消息核實之後,咱們再撤軍也來得及!」

  「你這是什麼話,難道連續十幾個部落被燒,你還以為是敵人的疑兵之計麼?咱們再在這裡耗下去,家裡就被人搶乾淨了。到那時又何必回師,反正回去也是餓死!」呾度設阿史那傑波和骨突魯向來不合,聽完他的建議,立刻衝上前反駁。

  「大汗問我,我以職責之內提出建議。傑波兄弟如不同意,儘管說出你的建議好了,我用心聽著!」骨突魯向傑波躬了一下身體,虛心求教。

  「他們燒得不是你的部眾!」傑波被軟釘子噎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翻著白眼說道。他的領地在白登山下,距離雁門最近,所以劉季真出塞的消息也最早從那裡傳來。只花了三天時間,劉季真就洗劫了二十幾個過冬營地,燒光了牧民們辛苦一年才積攢下來的乾草,搶走了所有牲口,令萬餘老弱流離失所。

  這萬餘老弱的兒子和父親都在呾度設阿史那傑波的帳下,幾天來大伙根本沒心思和隋軍作戰,天天叫嚷著要殺回白登山去,殺掉劉季真報仇,並奪回被劫走的口糧。

  「我的部眾受災受得更厲害,但我得顧全大局!」骨托魯微微一笑,矯正對方指責裡的失誤之處,「羅蠻子帶著他的虎賁鐵騎出了塞,從濡水到弱洛水,到處都是他的人在作惡!」

  這也是個眾所周知的消息,但每被重複一次,大伙的心便抽緊一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凶名可不是白來的,當年與西突厥作戰,羅蠻子每打勝一仗,地上的血都能淹過人腳脖子。至今有些部落提起此人來,背後還直冒冷氣。

  先是被附離奪走了聖狼,然後又被羅藝攻入了領地。在座所有人,沒有誰的損失比阿史那骨托魯更多。而即便這樣,他還強顏歡笑,一心一意為整個部族著想。這是何等寬闊的胸懷?想到這兒,很多小汗看向骨托魯的目光都變成了憐憫,與此同時,他們看向阿史那傑波的目光則充滿不屑。

  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又沒抓到把柄,揮了揮手,命令傑波不要再和骨托魯爭執,「算了,你們兩個別吵了。骨托魯說得對,咱們應該顧全大局。傑波擔心得也沒錯,如果羅藝和劉季真二人出塞的消息是真的,咱們的確應該先保全自己的族人!」

  「每個部落留下一半兵馬繼續圍攻雁門,另一半兵馬回師自救。劉季真麾下沒多少人,羅藝麾下以具裝鐵騎為主,人數不可能多,行軍速度也不會快!」咄苾嗣走上前,大聲建議。

  這個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所以引起了一陣響應之聲。但大伙的熱情很多就消沉下去,因為骨托魯又追問了一句話,「我也贊成咄苾嗣的主張,如果有人願意帶隊迎戰羅藝,我可以把麾下的兵馬分一半給他!」

  剎那間,帳篷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能清晰的聽見。沒人主動請纓,包括鬧得最歡的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兩個都閉上了嘴巴。千里迢迢去回援別人的部落,而虎賁鐵騎在草原上以逸待勞。誰去了都佔不到什麼便宜,不小心甚至還會賠上一世英名。

  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始畢看到這種情景,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就是塞上民族很難入主中原的關鍵,一個部落一個心思,有多少個姓氏,就有多少個想法。中原衰落時,大伙還能湊到一塊沾些便宜。待中原重新被一個強者統一起來,塞上民族就只有被人各個擊破的份兒。

  「咱們還是盡早撤軍吧,至少還能全師而退!」阿史那卻禺看出了始畢的真正想法,站起來,低聲建議。他現在手中無一兵一卒,已經威脅不到任何人。所以無論說出什麼話來,都不會引起不愉快的聯想。

  不待別人開口,始畢可汗先點了點頭,「卻禺說得極是,咱們既然已經失了銳氣,不如盡早撤軍。只是得想一個穩妥的撤軍方案,不能太倉猝了,給了姓李的可乘之機!」

  這是此番南征的另一個收穫!所有部落首領都認識了個姓李的將軍。就是此人,搶走了骨托魯的銀狼,打傷了他的妻子。也是此人,與屈突通一道釘在大伙身後,十餘天來就像把錐子般,無論誰碰上去都被扎得渾身是血。

  「我建議大伙依次撤離,統一行動,過來桑干河後再分散回家」卻禺想了想,再次提出諫言,「呾度設大人的部眾損失最大,所以他第一個撤。火拔和阿失畢的領地也受到了進攻,走第二波。咄悉匐、斬啜和頡跌利施走第三波…….」

  「我願意給所有人斷後!」阿史那骨托魯終於勇敢了一次,站起來,大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被他吸引,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平素最窩囊的人居然表現得如此勇敢。比起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的外強中乾,骨托魯才更對得起阿史那家族的血脈,更值得大伙信任。

  「我,阿史那家的骨托魯,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隋軍就無法跟上來!」阿史那骨托魯拔出刀,刺破手指,「長生天見證,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注1:突厥譜系,啟民可汗的兒子為阿史那咄吉,即始畢可汗。始畢可汗有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即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突利可汗為始畢的兒子,名為阿史那什缽苾。

  注2:真實地圖上,雁門城和雁門關不是一個地點,小說作者懶惰,就合二為一了。大伙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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