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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七上)
    如果在李密所領兵馬於運河畔慘敗的同一天,負責牽制敵軍的徐茂功卻打了個大勝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務後從容退回,毫髮無損,外營諸統領還有與瓦崗軍內營大著嗓門兒說話的勇氣麼?

    如果內營將士以此為理由,要求李密將兵權交出,並且要求前來依附的外營兵馬從此唯內營的馬首是瞻,群豪們肯低頭麼?

    如果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結局是什麼?

    不必問,誰都知道最後的答案。

    徐茂功以潰敗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內營諸將趁機逼宮。也同時避免了剛剛壯大起來的瓦崗軍面臨一次分裂。無論他最後求的是什麼,這份心胸,外營眾將無人能及。想到這,就連素來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彥藻都慚愧地低下了頭,歎息道:「大伙平時都看不慣這姓徐的,誰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懷!」

    「當日咱們能平安脫身,也多虧了內營將士!」牛進達亦歎了一聲,在旁邊附和。密公原來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雖然他憑著過人的號召力動輒聚眾數萬,但無論是在黎陽城外,還是在運河岸邊,他都被旭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一方面,牛進達佩服自己當年的同伴實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面,他心裡也對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絲懷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個人,吳黑闥、張亮以及王伯當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神色。特別是王伯當,他所部兵馬與瓦崗軍內營很早之前就開始合作,充分瞭解當年那支看似兵微將寡的瓦崗軍和現在這支擁有數十萬弟兄的瓦崗軍之間的差別。「密公說得沒錯,咱們的確應該重新整軍。徐統領已經暗中讓了大夥一步,咱們理應知恩圖報。」

    「不光是知恩圖報,這是公事,與私交無關!」躺在床上的李密用力搖頭,眼神中痛苦中夾著絕決。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他的心胸被無形間拓寬了許多。「第一,大敵當前,咱們瓦崗軍鬧不得分裂。第二,咱們原來那種領兵方式,過於兒戲。內營三千人,就能穩住陣腳。咱們兩萬餘,卻被人像羊一樣趕。這已經證明了茂功當初的主張沒有錯!」

    「此番戰敗,皆因某大意輕敵!」李密頓了頓,又道,「所以,待傷好之後,某當親往翟大當家處請罪,給枉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說道激動處,他雙眼微紅,一股清亮的淚從眼角淌出,潤濕了腮邊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責!」見李密說得坦誠,眾將心裡大為感動,連些許對其愛賣弄的不滿都打消了,紛紛出言勸告。

    「此番戰敗,大伙皆有過失,責任不該密公一個人來擔!」房彥藻最善於把握李密的心思,搶先帶頭勸阻。

    「是啊,大伙麾下的兵不堪用,實在怪不得密公!」王當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職,山寨中缺了為自己說話的人,跟著表示願意分擔戰敗的責任。

    緊跟著,張亮、孟讓、楊德方、鄭德韜也紛紛上前,力勸李密不要離任。李密向張亮做了個手勢,要求對方將自己上身抬起來,背後塞了兩個枕頭。然後斜坐著,用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領了。然治軍之道,重在賞罰分明。如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將來如何能服眾?此番戰敗,讓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願虛軍師之位以待高賢。此意已決,大伙勿勸!」

    眾人見李密臉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緊張。七嘴八舌地苦勸他不要自暴自棄,李密就是不聽。房彥藻無奈,只好走到眾人面前,大聲說道:「密公想置我等於死地否?我等來聚瓦崗,全是因為密公。若密公辭軍師之位,我等亦只好各自散了,免得將來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執意不再主事,我等也只好回家去了!」孟讓等人跟著攙和。

    「不可。我乃引咎辭職,讓賢與人。與諸位無干,況且茂功才能的確遠在我之上!」李密見大伙鬧著要散伙,連連擺手。動作一大,他臉上的創傷又被抻動,直疼得呲牙咧嘴。

    「密公何等話來,徐統領故意戰敗自污,就是不想與密公爭軍師之位。密公若是執意請辭,不但冷弟兄們心冷,亦枉費了徐統領一番好意!」牛進達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後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話雖如此,我等也不能讓翟大當家難做!」李密卻不過眾人的盛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

    「澤無莆不興,莆無澤不長!密公莫非忘了當日卜者之語。況且翟大當家又不是沒打過仗,豈會苛求這一時之成敗?」王伯當接過話頭,笑著開解。

    這兩句批語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賈雄當日替翟讓占卜前程時得出的結論。翟讓的姓氏與澤相近,而李密的封爵為莆山公,所以賈雄從卦像上算出,翟讓這輩子如果想成就功業,必須依仗李密。同樣,李密如果想得償心中所願,也離不開翟讓。

    作為瓦崗軍大當家得翟讓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將兵權交給李密,除了敬畏對方的名氣和那句李姓當代楊家的預言外,與這兩句卦辭也不無干係。

    「好一句澤無莆不興,密公,難道小小一敗,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壯志麼?」沒等李密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問候。

    眾人聞聲扭頭,看見翟讓帶著司馬王儒信和內軍統領徐茂功二人大笑著走了進來。「密公,我推薦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讓與眾人點頭寒暄,一邊問道,目光中不無得意之色。

    「多謝兄長覓得如此神醫,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此番恩德,無以為報。願今後牽馬執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賽扁鵲將自己的從昏睡中醒來的消息通知了翟讓,掙扎著將身體坐直,拱手稱謝。

    「什麼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說了麼,咱們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離不開你,也少不了我!」翟讓為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將李密攙扶住,笑著說道。「你只管盡心養傷,這些日子先讓茂功替你操練士卒。等你傷好了,山寨中事還由你來做主!」

    外營眾將先前還擔心翟讓因為一場戰敗就失去了對李密的信心,聞聽對方如此說,暗自佩服對方氣概了得。「也只有翟讓這樣的大當家,才容得下密公這種真豪雄!」吳黑闥暗中讚了一句,將目光看向牛進達。恰恰牛進達的雙眼也轉過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頭轉開去。

    「此番兵敗,罪皆在我!」雖然翟讓已經表示不會剝奪軍權,李密依舊主動請罪。

    「別說了,誰還沒打過敗仗不成!」翟讓將大手一揮,制止李密的繼續表白。「我打過的敗仗比你還多,若一敗就降職,現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嘍囉了。茂功早就跟我說了,是李仲堅那廝狡詐,加之官兵訓練有素,器械優良。非你指揮不利之過。咱們兄弟吃了這一次虧,今後齊心協力,把場子找回來便是。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況且當下官軍大兵壓境,你若再撂了挑子,豈不是亂了軍心?」

    「李密考慮不周,請大當家治罪!」聽完翟讓一番話,李密羞愧莫名,匍匐於病床上不敢抬頭。

    「沒罪,咱們這又不是楊廣那廝的朝廷,還不准人家說話了。你躺好,別動了傷口。其他事情咱們等你傷好以後再商量!」翟讓抱起李密,將其身體放平,又親手加了一條薄單子在其身上,笑著叮囑。

    大伙見李密和翟讓依舊親密無間,亦按照先前商議的結果,紛紛表示願意將手中兵馬交給徐茂功重新整訓。徐茂功客套了幾句,見眾人的表情不似作偽,很高興地答應了。

    「雖然咱們這回吃了個小虧,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裡,也未必是件壞事!」看到一直糾纏不清的麻煩突然間被理順,翟讓非常高興,捋著鬍鬚說道。

    「我等當年是沒遇到勁敵,難免妄自尊大。這回被李仲堅那廝打醒了,將來再不會犯同樣的錯!」李密側過頭來,笑著補充。

    「嗯!翟大當家居中坐鎮。密公在外縱橫捭合,徐統領在內調兵遣將,我等陣前廝殺,何愁官軍不退!」王伯當、吳黑闥等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滿意,主動表示願意聽從徐茂功調遣。

    「對,徐統領以後儘管下令,哪個王八蛋敢不聽招呼,咱們大夥一起揍他!」王當仁、李公逸等人陸續加入,笑著表明態度。

    「願與諸君同心協力,共創瓦崗大業!」徐茂功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團團做了一個揖,大聲回答。

    「我等駑鈍,願事茂功以師父之禮!」房彥藻長揖讓相還。

    眾豪傑相視大笑,頓時間覺得天高地闊,連吹過來的山風都帶上了幾分男兒之氣。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七 中)
    誰也沒料到遭受到一場重擊的瓦崗軍反而因禍得福,在敵軍的逼迫下,其內部幾派勢力快速放棄前嫌,達成整軍協議。這種突如起來的團結景象甭說底層小嘍囉看了無法理解,就連一些核心將領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但是,當李密拄著枴杖出現在徐茂功身後時,大伙明白,該是敵人做夢的時候了。

    徐茂功用兵謹慎,卻不擅長出奇制勝。李密用兵飄忽,細節處卻總欠斟酌。二人能力剛好互補,彼此配合起來,則相輔相成。他們根據事先商定的協議,一邊將各營兵馬打散重整,一邊憑藉著瓦崗周圍的地形與官軍周旋。從夏末周旋到秋中,雖然敗多勝少,但官軍再也無法重現運河畔的輝煌。

    前來進剿的官軍有兩支,一支是張須陀和李旭所帶領的齊郡地方兵馬。另一支是來自洛陽的內府精銳。兩支官軍在人數上相差不多,但戰鬥力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多次交手後,瓦崗將領們很快就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遭遇到以輕甲和橫刀為主的官軍,一定要謹慎。雖然他們的裝備看上去與瓦崗軍相差無幾,其戰鬥力卻決不可輕視。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鮮,長槊如林的官軍,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衝上去,肯定大有斬獲。

    入秋後,因為形勢所迫,張須陀不得不放棄一口將瓦崗軍吃掉的念頭。他以郡兵為主力,步步為營,挨個山頭蠶食瓦崗軍的領地。至於朝廷派來的那支「生力軍」,則被其委派做側應,負責對被打散的殘匪進行圍追堵截。

    瓦崗軍在徐、李二人的帶領下,果斷放棄主寨,化整為零,不斷於群山中轉移陣地。張須陀如願吃掉了幾支行動緩慢的匪眾,卻始終都沒與賊軍主力接觸上。而負責協從圍堵瓦崗軍的虎賁郎將劉長恭和御史蕭懷靜所部府兵則鴻運當頭,每每正碰上瓦崗精銳。雙方交戰的結果千篇一律,府兵們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敵軍突破防線,然後「浴血奮戰」將陣地重新奪回。只是他們當將包圍圈再度封閉起來後,瓦崗軍主力早已帶著繳獲來的輜重,押著俘虜,走向另一個山頭了。

    如是幾次,連程知節都開始感謝起朝廷的「關心」來。「要不說皇帝老兒心腸好呢,居然派了這樣一幫熊包來拖張須陀的後腿。」他一手牽著從敵軍手中搶得的高頭大馬,另一手舉著先皇在世時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長槊。寒光閃閃的槊鋒上還挑著一件從俘虜將領身上扒下來的鍍金掐絲荷葉甲。「再這樣打半年,光蕭大御史送的貨就夠咱們再擴建一個營的。體貼啊,真是體貼!」

    「不是陛下派我們來的!」走在程知節馬前的俘虜模樣長得雖然細嫩了些,卻不願意聽賊人如此編排自己的主公,大聲抗辯。

    「不是皇上派你們來的,難道別人還敢矯旨調兵不成?」謝映登在一旁聽得有趣,笑著追問。

    對於被抓到的官員子弟,瓦崗軍通常不予以誅殺。而是依照翟讓定下的規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寶銅錢作為贖金。即使其家族拒絕支付,俘虜主動加入瓦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虜的小將心情雖然彷徨,卻不是非常害怕。回頭輕蔑地看了謝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訓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般口吻說道:「皇上夏天時就去塞上與突厥人會盟了,怎會在意你們這些跳樑小丑。若不是虞大人想給陛下一個驚喜,誰願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吆,就像我們請你來似的!」王當仁脾氣沒有謝映登那麼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虜的頭,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挨了打的俘虜氣鼓鼓地轉過身,大聲強調。

    「我們知道你是高公子,家裡有很多錢。你放心,我們要的贖金絕不會少,以免墜了你的身份!」王當仁又用槊桿敲了對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親點的朝散大夫!」俘虜更怒,乾脆將叔叔的官職也報了出來嚇唬人。

    「知道,再囉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來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腦袋。何況他手下的走狗!」單雄信也趕上前湊熱鬧,一槊桿敲在俘虜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踉蹌。

    挨了打的俘虜這回終於老實了,抱著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淚順著腮幫子向下淌個沒完。

    謝映登見到俘虜那個熊包樣,歎了口氣,打手勢要求將士們不要繼續欺負此人。「這個虞世基,把戰事太當兒戲了!」他搖搖頭,低聲點評。眼前的俘虜無論從長相還是心智,明顯都是個還沒長大的傻小子。像這樣的傻小子,每次瓦崗軍與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馬活擒好幾個。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們安插到軍旅中來,明顯是抱著讓他們混軍功的念頭。而參掌朝政虞世基大人連這樣的隊伍都敢向瓦崗山派,原因當然是以為自己一方有了必勝的把握。

    「我聽咱們的人說,虞世基總是向昏君撒謊,說天下英豪就要被剿滅了。估計這廝平素撒謊撒得太順嘴,結果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已經分不清事實和謊言的區別!」程知節也歎了口氣,附和。

    如果朝廷是個政治清明的朝廷,他們這夥人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伙還是希望皇帝別那麼昏,大臣們別那樣尸位素餐。這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態,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眾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這小子押遠一些!」與謝映登相對著歎了幾聲氣後,程知節命令。

    幾個親兵聞聲上前,推著俘虜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經是八月了,山林的顏色極為鮮艷。一片片金紅金紅的葉子就像被畫筆染過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虜的影子去遠,程知節深深吐了口氣,「呼,這世道!映登,你還記得咱們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細作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內容麼?」

    「他說被李仲堅派道塞外去,聯絡什麼契丹和突厥人。」謝映登皺著眉頭,回憶。好不容易安插的細作被人支走,給他收集敵軍動向的任務增加了許多不便。對此事,謝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覆分析過,都認為細作的身份沒有被敵將識破。但李仲堅將貼身親衛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卻誰也猜不出來。

    徐茂功知道對方在塞外有一大筆財產,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貪財之人。大戰在即,他決不會為了些身外之物過度分心。

    至於郡兵突然停止進攻、坐視戰機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不是因為李旭好色誤事,而是因為張須陀不敢違抗來自東都的聖旨。當其餘所有解不開的謎團的答案都浮出水面後,李旭派親信出塞的安排則愈發顯得怪異。

    「此人處處料敵機先,實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願與他一交!」程知節的目光從連綿起伏的山頭上掠過,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對他一直很推崇。咱們跟他交手這麼多次,無論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也好,突然遭遇也罷,一次都沒站到便宜!」謝映登也帶住戰馬,望著周圍火一樣的樹葉說道。

    李旭的武藝有著明顯江南謝家的痕跡,如果謝映登所猜不錯,對方口中那個磨鏡老人,就是謝家失蹤多年的族叔。當年在南陳覆滅之時,江南才俊紛紛更換門庭,唯獨謝家最有才華的繼承人為了一個女子遠走塞外。

    「那傢伙機敏得就像一頭狼,絕對不會隨便做些無聊舉動!」程知節對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於猜測其行為的目的。

    「我覺得他派人去塞外,與昏君出巡關係甚大!」幾乎同時,謝映登開口說道。

    二人快速互相看了一眼,身體裡就像被照進了一道陽光,從頭亮到了腳。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為了昏君出巡,則意味著他私下認為昏君在塞上會有磨難,因為沒有辦法讓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不得不暗中佈置。

    昏君萬一遭難!則天下必將大亂。對瓦崗軍來說,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順利令張須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進而爭奪天下!

    「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統領!」謝映登兜轉馬頭,急切地說道。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一邊大聲呼喊程知節的官爵,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令旗。

    「徐統領有令。調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三人及其所部兵馬火速趕往白馬峪,截殺敵軍!徐統領請諸位將軍先行,他稍後便趕上與大伙匯合!」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七 下)
    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裡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為大伙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

    順著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後,眾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著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著八百多匹空著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河谷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枴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名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著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傢伙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為君。

    作為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後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只好順著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囉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里。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為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後。

    山腳下的騎兵彷彿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眾將士們聽到後,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著賽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麼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枴杖。這馬上殺人的傢伙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著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拚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著他的見解。

    諸將中,只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著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伙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群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佔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眾將不再憧憬勝利後如何分分享戰果,而是切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佔優勢,僥倖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著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伙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絡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著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淒厲的角聲伴著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慄。「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著,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著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型,以伍拾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出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擊只略做試探就嘎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敵我雙方都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郡兵們等待後續人馬的到來,以便在下一次攻擊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崗軍等待士卒恢復體力,以便洗雪當日兵敗之恥。

    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張須陀麾下的三員虎將依次出現在陣前。徐茂功、張亮、吳黑闥,瓦崗軍其餘的幾個好手也陸續趕到。雙方在二百步距離外遙遙對望,彼此之間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驚詫,還有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水。

    程知節看見對面敵陣中的幾個主將在商議,然後他看見李仲堅策馬出陣。「此人怎麼改用槊了?」他心裡感到非常詫異。與此同時,聽見吳黑闥在身邊關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廢話。上次密公就是被他這樣騙到的。那廝的箭射得比當年還准……」

    很快,吳黑闥閉上了嘴巴。因為徐茂功根本不肯聽他的勸,看到敵軍的主將出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數息之後,牛進達抽出橫刀,護在了徐茂功身側。為了以防不測,程知節和謝映登也先後上前,護在了徐茂功另一側。

    瓦崗軍的緊張模樣引起了敵軍的一陣鄙夷的唾罵,彷彿要示威般,秦叔寶和羅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側。緊跟著,吳黑闥越眾而出,持鋼叉與牛進達並肩而立。五步對三騎,如果把戰馬也算在內的話,瓦崗軍並沒有佔多大優勢。

    「長槍兵準備,如果雙方動手,立刻上前護住主帥!」留在本陣的張亮做好最壞打算,命令一隊瓦崗軍老兵時刻待命。對面的騎手立刻做出反應,二十幾人端平長槊,擺出一幅衝陣姿態。

    戰場上的氣氛緊張得都能聞到煙味,只要有一股不測之風,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這種紅熱的氣氛下,騎在馬上的旭子突然開口,臉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陽光般,瞬間溫暖了許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來你們都在這兒!」李旭微笑著,向幾個老朋友拱手施禮。

    「沒那麼容易死在你這狗官之手!」吳黑闥毫無風度地以罵聲相還。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虧,他心底積怨甚大,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對著旭子的大腿來上一叉。

    「黑子,別讓人笑話咱們瓦崗軍!」徐茂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責了一句吳黑闥,然後以禮相還,「我從塞外回來後一直在這兒,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也沒想到你這麼快已經拜將封侯!」

    拜將封侯,是兩個人年青時共同的夢。當年他們翻山越嶺,一邊品味著生活一邊交流著對未來的夢想。李旭的夢想是做個縣尉,讓那些橫行鄉里的衙門幫閒都收斂起囂張氣焰,從此對父親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知道,一個出身商呂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樹不比任何血脈高貴者差。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那時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險。

    但那時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向對方舉起了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八 上)


  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為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眾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桿好槊!」他用手掌反覆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桿,唯恐上面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好怎麼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著長槊走過去。「與人交鋒,當然什麼順手使什麼!」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眾人心裡落落的,嗓子眼裡跟著發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著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著上前,接過馬槊,然後慢慢向後退。那一瞬間,什麼都沒發生,但從程知節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彷彿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捲著落葉從眾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裡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程知節感到心裡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後。他知道那桿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著什麼,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還有什麼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麼廢話了就過來決戰,是單打獨鬥還是列陣而戰,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才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的挑戰。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們之間必有一場死戰,但不應該是今天!」

  「休得囉嗦,要戰儘管戰!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裡還念著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胯下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囉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沒出招之前就急著逃避的行為,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麼,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王伯當剎那間紅了臉,揮舞著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回答他的還是一聲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儘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著槊桿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發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後。「反正你今天說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裡發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裡可只有恨。

  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為擔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為那時的友情沒攙著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後代可以和將軍的後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後,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並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了。昨夜我已經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中守軍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後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御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著陛下退入雁門關憑險據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老兒繼位後從沒幹過什麼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伙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彷彿蘊藏著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裡,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轉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長驅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願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楊廣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囉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凌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面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該死於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怎麼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馬,知道突厥人弱肉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長驅直入,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哪個主意。卻發現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為天氣熱還是心裡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眾人猶豫不絕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抬起來,指著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樑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呵呵,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死了,那也是為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你們瓦崗軍想借突厥之手殺了皇上,然後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裹著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傑眼裡,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裡打了個突。在瓦崗眾眼裡,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塗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剎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也趕來湊熱鬧,捲著樹葉在天地間飛。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你我是敵非友,我不能憑幾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裡不是為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為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矩!」程知節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桿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誇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只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這傢伙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準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後向李旭示意,同時沖程知節發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抬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對手致意後,二人又同時轉身向後,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贊同按程知節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鬥已經開始了,大伙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馬,急衝。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被戰馬的衝力逼得快速後退,然後側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鼓,為他們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聲如雷鳴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愈發精神抖擻。兩桿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後,吳黑闥議論。

  比武講究是公平二字,程知節為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胯下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衝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馬的優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佔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衝擊力將程知節逼退數步。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贊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餘步後,秦叔寶再度兜轉馬頭,衝著程知節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也不敢托大,鄭重回應。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胯下的黃驃馬突然開始衝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眾人弄清他要做什麼,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岩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衝著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然後撥轉戰馬,向程知節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回轉,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囉大聲替程知節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餘。所以光從兵器上,眾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視。但程知節的臂力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伙心甘情願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後笑著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嗨!」「嗨!」接連兩次發力,馬槊在岩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將士們高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鼓,在戰鼓和吶喊聲中,程知節瞪圓雙眼再度發力。槊柄於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後,將已經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大聲宣佈。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歎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桿,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巖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後,出了一口惡氣後。程知節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著遞到對方面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桿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後他和程知節相視而笑,轉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後再分勝負!」徐茂功向對面大聲喊了一句,然後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謝謝!」經過程知節身邊時,秦叔寶指著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送給他的,份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笑著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麼,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後,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群峰留在的身後。陽光斜照在山巖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單雄信非常遺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桿,低聲點評。剛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後自己也嘗試著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居然發了彪,將這麼好的一桿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著什麼。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徐茂功將目光從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笑著說道。見眾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八 下)


  能不費一矛一矢衝破瓦崗軍的攔截,此結果讓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們可沒有心思和瓦崗軍拚命,因為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時分前來求救的欽差大人親自宣佈,此去塞上,只要殺死三個敵人就可以冊勳一轉,冊勳兩轉就可以陞官一級!並且特地強調了這是皇帝陛下的口諭,永不反悔。

  這樣的賞格顯然比與瓦崗軍作戰高得多,因此大伙雖然離開故鄉越來越遠,心中卻沒多少鄉愁。像秦將軍那樣威名遠播,像李將軍那樣少年封侯,像羅將軍那樣把自己的畫像掛到皇宮裡去,這曾經是多少人的夢想。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界,界皇上事後不會反悔吧!」也有人對朝廷的信譽不大放心,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的人詢問。他的懷疑立刻被一陣輕蔑的嘲笑聲打斷,「你以為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說過的話轉頭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麼金口玉言你懂麼?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個坑兒,講究的就是這信義二字!」

  聽了同伴的話,多疑者只好紅著臉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處。「皇上講信譽麼?」記憶中,他隱約聽說過聖明天子出爾反爾的謠言,但他沒有膽子公開指摘大隋天子。況且大伙此刻都在興頭上,誰也不能掃眾人的興。

  有道是將是兵之膽,有秦叔寶和李旭這樣的勇將帶著,眾將士的膽氣自然也跟著大了不少。郡兵們在剿匪時也經常以寡擊眾,因此並不覺得自己的力量單薄。參照以往的經驗,敵人越多,最後大伙分到了首級也多,在一次戰中分到三個敵人首級很普通的現象。照同樣的數量推算,到了塞上後,只要能連續在三場惡戰中活下命來,回到齊郡後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伙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後在世家子弟面前說話時,腰桿子能直起幾分。

  「到時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漿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薺他爹面前轉悠。看老傢伙還敢不敢再瞧不起我這當兵的女婿!」有人想著自己成為武官之後的情形,樂呵呵地憧憬。

  「就你那小樣兒,先照照鏡子吧。給猴子帶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鐵槊來!」周圍的袍澤帶著幾分善意打擊。

  「你們別瞧不起人。是騾子是馬咱們走著瞧!」

  大伙說笑著,高高興興地向北趕。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這一方的幾個主將並不像周圍弟兄們一樣開心。相反,自從與瓦崗軍脫離接觸後,中軍將旗下的氣氛一直很沉悶。甚至連那些負責保護主將的親兵都受了些影響,一個個把臉繃得緊緊,彷彿對周圍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李將軍腰桿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隊伍中央的旗桿。他的冷靜與堅強大伙都能看得見,但是,幾個往來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體絕不像外觀表現出來的那樣結實。所謂堅強,不過是一層冰封住的外殼,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輕輕一擊,也許就能將他徹底擊垮。

  沒有人願意看到旭子受到傷害,所以張江和羅士信二人一直試圖找些話題來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們二人做得顯然不是很成功,雖然每個話題說完,旭子都禮貌的笑一笑,點點頭。但那只是禮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聽見談話的任何內容。

  「沒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結果把自己繞了進去!」張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話題。

  「那姓程的沒一點兒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處打聽打聽,整個河南,還有誰的力氣能和秦二哥相提並論!」羅士信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崗軍說得更不堪一些,只要能把旭子的心從失去朋友的沮喪中拉出來,「別說是他,就是單雄信和他兩人輪流上都沒戲!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崗諸將說不定真會來個車輪戰。」

  果然,李旭不願意污蔑自己的對手,展顏一笑,說道:「你們兩個別埋汰人了,瓦崗軍沒那麼齷齪!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馬力,程知節徒步向外拔,本來就吃了不小的虧!」

  「你就會漲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羅士信見花招奏效,繼續裝瘋賣傻,「小心秦二哥聽了不高興。」說完,他把頭轉向秦叔寶,不住地向對方使眼色。

  「程知節的力氣比我持久!」秦叔寶卻不肯接這個話茬,想了想,鄭重說道。「我跟他交手時,手臂一直被震的發麻,但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我估計他是不想把槊拔出來,所以根本沒用全力!」

  「你跟仲堅倒是投緣!」羅士信沒想到引出了這麼一個窩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憤憤地說道。

  「不是我謙虛,而是事實如此。他最後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圓,胳膊也繃得很硬,但腳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跡卻沒前兩次深!」秦叔寶笑著搖頭,補充,「最後為了怕別人上來拔,他乾脆弄折了槊!」

  「你是說程知節故意放了咱們一馬?」羅士信瞪大眼睛,滿臉疑惑。

  「不但是程知節一個人有意相讓,瓦崗軍如果不想放咱們過去,即便輸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著接過話茬,總結。

  「這夥人雖然和咱們道不同,卻也都是響噹噹的漢子!」秦叔寶回頭望了望,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這樣的結論讓旭子的心情又輕鬆了不少,雖然與大眼從此成為陌路,但畢竟自己當初結交的是一個豪傑,而不是一個只知道欺負平頭百姓的流氓慣匪。「我現在有點擔心張老大人,從東都來的那幫傢伙不中用。瓦崗軍得知咱們離開,肯定會藉機反攻!」

  「咱們臨行前,張大人已經做了一些安排!接下來幾個月他不進攻,憑手頭兵力穩守陣腳應該沒什麼問題!」秦叔寶的目光從背後的群山間回轉,又落到了身邊的戰旗上。這是幾個月前齊郡父老替即將出征討伐瓦崗的子弟們做的,已經被風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

  那是一頭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遠方,心中包藏著無數溝壑。父老們將此旗送給郡兵,是期待他們威如出山猛虎。誰也沒想到,這頭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遠行距離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張大人眼裡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還重。咱們擔心也沒有用,只能盡量速去速回!」羅士信終於說了一句條理清楚的話,語氣中隱約帶著些不滿。

  速去速回是最好的選擇,因此大伙不敢做任何耽擱,在東郡補充了必要的輜重後,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員早已準備好的河船。渡過黃河後,他們沿著官道向西,兩天後在河內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補給,接著掉頭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

  沿途地方官員見人數如此少的一支隊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驚詫得一個個都瞪圓了雙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內郡守唐禕拉住旭子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告訴。平定楊玄感之亂時,他和旭子有過一面之交,因此不忍心看著故人去送死。

  「多謝唐大人提醒,這條路最近,比繞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時間。況且眼下各地,哪裡還太平呢!」旭子笑著向唐禕拱了拱手,道謝。

  「李將軍還是像當年一樣勇猛!」唐郡守歎了口氣,鬆開了手裡的馬韁。這還是他當年認識的旭子,正直,熱忱。眼前形勢也和當年一樣,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辭路途遙遠而按兵不動,李將軍卻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

  可惜我大隋沒第二個李將軍!目送郡兵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暮色中,唐禕在心中感慨。這支兵馬不可能趕到雁門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個大匪窩,隨便一個大綹子都擁眾數萬。千餘郡兵送上門,還不夠給對方打牙祭。

  也許是出於物傷其類的心態,從那以後,唐郡守就日日等著故人的消息。他自問沒有與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氣,卻不願讓故人暴屍荒野。令他有幾分失望又萬分慶幸的是,五天之後,外界傳言,那支不怕死的騎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區,抵達上黨。沿途,沒有任何一支土匪試圖與之為難,甚至有一些結寨自守對官府和土匪都不怎麼買帳的村落主動為其提供了糧草。

  「難道李將軍的威名如此之盛,還是太行山群匪都轉了性子?」唐禕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直到數十年後,他與一個曾經為太行山頭領的人在酒宴間相遇,方才從對方的話中找到了答案。

  「楊廣那廝該死,但他應該死在咱們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崗軍的傳書,大伙就決定躲開官道。」

  「對,楊廣那廝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經的土匪,後來的將軍靠上前,摟著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說。「況且,領兵的是咱們的旭子,不到萬不得已,誰好意思跟他動刀!」

  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禕和兩個不對路的粗鄙武夫醉了個痛快。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一 上)


  從河內、長平一直到上黨,他們沒有遭遇任何一支盜匪。旅途安寧得令人恐慌,彷彿腳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間。雖然偶爾在道路邊也會出現幾個小小的村落,但村子裡的百姓都消失了,連同他們的牲畜一併消失得乾乾淨淨。本來該在這個季節收穫的莊稼和雜草混在一起,瘋了般到處亂長。門口、屋頂、房簷,哪裡都能看到它們孱弱但不屈不撓的影子。

  播種者不是農夫,而是四季不斷的山風。是它們將去年散落在農田里的種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簷,讓其在那裡生根發芽。半個月後,它們還會將新的種子從屋簷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陽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來後開始一場新的循環,生生不息。

  如此蒼茫的曠野一半歸功於朝廷的搬遷令,是它將百姓都驅趕到城牆內,以防被土匪洗劫。至於入了城後的百姓們吃什麼,住在哪,那不是應煩勞朝中的大臣們操心的小事。於是,很多沒有福氣在城裡謀生的人乾脆選擇當了土匪,雖然他們最後難免要死於一場與官軍的戰鬥或一場土匪之間的火並,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時間,不會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餓得露出皮膚下的骨頭。

  與朝廷一道製造了這「蓋世盛境」的還有各地的「英雄豪傑」,他們搶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後一點家當,把對方要麼驅趕到城內,要麼轉化為自己麾下的嘍囉。當四周搶無可搶之時,豪傑們偶爾也會種幾塊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種得太多,以免安寧的生活損毀了大伙的鬥志。

  為了避免路上被打個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寶、羅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應急方案。他們甚至準備了一批買路錢,以備對一些土匪先禮後兵。令大伙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這些方案一個也沒用上。

  有幾次,旭子憑直覺感受到附近的山樑上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每當他回過頭來在馬背上盡力遠眺的時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樹林外又什麼也發現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懼咱們的名聲,早就望風而逃了!」羅士信跟上來,大咧咧地說道。他的話每每引發一陣輕鬆的笑聲,但誰都知道這不是事實。李、秦、羅三人雖然威震東夏,他們的名氣卻傳不到河東這裡。況且土匪們佔據著地利和人數上的優勢,根本不需要太把這支騎兵放在眼內。

  「我總覺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聲回答。同時,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裡的感覺特別像遼東!四下全是敵人,卻發現不了他們的蹤影!」

  「群狼環伺,擔心也沒用。咱們大搖大擺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寶加入議論,憑多年行伍經驗給出建議。這是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走一步看一步總好過原地不動。旭子點點頭,虛心接納。忐忑的不安的感覺卻如霧一樣在頭頂縈繞不去。

  直覺告訴他,叢林深處看過來的目光不僅僅包含著敵意。很複雜,甚至包含著一點點欣賞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邊這幾個,他幾乎已經沒朋友了。徐大眼、吳黑闥等人成了死對頭。劉弘基和武士彟遠在太原。還有幾個好兄弟,他們當年都死在了遼河東岸那場惡戰中,屍骨旁早已生滿了野草。

  偶爾,郡兵們也會經過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牆壘得比長城還高,敵樓裡擺滿各種防守利器。聽說過路的兵馬是去雁門關勤王后,堡寨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表達了謹慎的熱情。寨裡的長者站在城頭上,命人用繩索順下十幾個竹筐。裡邊裝滿乾糧和肉食,偶爾還有些濁酒。但他們從來不邀請郡兵們進寨休息,雖然雙方現在都打著大隋旗號。

  「寨子小,不敢請諸位將軍入內歇馬!」族長大人一邊作揖賠罪,一邊示意牆頭上的弓箭手開始準備,這年頭被土匪保護卻被官軍打劫情況時有耳聞,誰是官誰是匪不能光從旗幟上看。

  「奶奶的,這老東西,居然把咱們當成強盜了!」羅士信對堡寨主人的表現非常不滿,罵罵咧咧地說道。

  「不怪他們,有人殺良冒功!」秦叔寶拉起羅士信,一邊跟著大隊人馬繼續北行,一邊安慰。怪不得對方嚴加防範,官軍討賊不利,為逃避上司懲罰而拿百姓腦袋頂帳的作為在大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說不定本來他們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條褲子!」羅士信心猶不甘,望著漸漸被塵煙折斷的堡寨,恨恨地道。

  這話也不算冤枉,那些結寨自保的大戶的確和地方上的土匪牽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間本來就是親戚,結寨自保也好,上山為匪也罷,都是為了在亂世中苟延殘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賊保護下,官府交一份賦稅,土匪那裡也交一份,兩方都不得罪。

  「你總得讓他們活下去吧!」秦叔寶的話裡包含著歎息與無奈。他年齡比羅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經歷的滄桑多了,對世間百態也多了幾分理解。

  活下去,是亂世中的唯一選擇。因此無人能責怪他們採用的什麼手段。要怪,只能怪那些促成了亂世到來的人。是他們將好端端的人間變成了匪巢和地獄。雖然他們能給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

  由上黨向北,地形相對變得平緩,官道兩側也漸漸有了人煙。河東撫慰大使李淵是個懂得體恤民力的好官,對治下百姓盤剝的不像其他地方那麼重。再加上李家本來於河東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區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據負責給郡兵們提供糧草輜重的地方官員介紹,河東腹地太平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幾支活躍在平原地區的大綹子在夏天時都遭受了致命打擊,不敢在輕易向平原靠近。

  「朝廷不准許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則咱們河東早就沒匪患了!」祁縣令周玨是個很健談的人,在與郡兵們交割給養的時候,以略帶些自豪的口吻說道。

  「你說的唐公,可是李淵?」羅士信回頭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問。

  「你這將軍真是無禮,咱唐公的名諱也能直接叫麼!」本來還和顏悅色的周縣令突然翻臉,瞪著眼睛向羅士信抗議。「不說官職,就憑他的年齡,你也不該直呼其名!況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過招呼,叫咱們為各路勤王兵馬提供便利,誰給你們預備糧草吃食!」

  「看不出你這岳父的威信還挺高!」羅士信於肚子裡嘀咕了一句,然後賠上一張笑臉。「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麼。況且我這外鄉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紀!」

  「算了,不跟你這半大小子一般見識!」周縣令白了羅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戶槽捧上一個賬本,「哪位將軍負責,請在賬本上簽個押,我等將來也好找唐公銷帳!」

  回應他的是另一個半大小子。旭子笑著向前,從戶槽手裡接過賬本和毛筆。地方官吏的行為很規矩,這與他在別處所見的官員行徑大相迥異。能在亂世中還令治下官員的行為有條不紊,唐公李淵的確不愧其幹吏之名。

  在將自己名字簽上去的瞬間,旭子猶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兒的消息一直還沒有告訴這個便宜岳父知道,班師後是不是順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將萁兒和其父親之間的裂痕稍做彌補呢?他吃不準自己去了之後,會不會被對方亂棍打出來。但想想出征前萁兒眼中眷戀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團火熱。

  「早去早回,我在家裡等你!」臨出家門前,極盡遣眷的萁兒拉著他的胳膊說道。「你是我的,不能隨便再受傷!」她的臉擦過他於歷次爭鬥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時留下一串濕漉漉,溫熱的水跡。

  「將軍也姓李?」周縣令接過旭子簽好的賬本,遲疑地問道。眼前這個黑大個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釘在甲冑外的標記卻已經是四品武賁郎將。能在如此年齡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個大隋朝也沒幾個。他忽然想起官場上的某個傳聞,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疇縣侯李爺麼?您,您這是從河南來?」

  「我們從虎牢關附近星夜趕過來的。」旭子點點頭,證實了對方的猜測。緊跟著,便聽到四下裡傳來的無數驚歎。「從河南來,我的天哪!千里奔襲,居然比其他幾路兵馬只晚到了三天!」

  「太行山的賊人沒阻攔您麼?」周縣令瞪再次圓了眼睛,此番卻是因為驚詫。「嗨,看我這話問的,您是咱們唐公的侄兒,自然也傳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憑著幾千殘兵打得周圍幾個郡的流寇望風而逃,哪個不要命的還敢惹您!」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一 下)


  在旭子的記憶中,唐公李淵絕不是一個武將形象,雖然其對射藝的領悟比很多人都深得多。他記得那些在懷遠鎮的日子,那時候的李淵對屬下包容,對上司和同僚尊敬,與朝廷中官員交往時小心翼翼,唯恐出半點紕漏。此外,他眼中的唐公還喜好名馬、美酒和美女,熱衷於處理瑣碎的政務,卻對軍旅之事興趣不高。否則也不至於一直做大軍的押糧官,沒有親自指揮一路兵馬東進的機會。

  但周縣令口中的李淵則變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形象,精通於政務,孔武有力,用兵如神。在此非常時刻,這種人選用來穩定地方最合適不過。

  「托唐公的福,我一路都沒遇到任何土匪!」旭子點點頭,笑著回答。他不想深究唐公李淵的真實形象如何,但不僅僅是出於禮貌。「敢問周大人,還有哪幾路兵馬從這裡經過了,我還有沒有機會與他們會師!」

  「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帶了兩萬府兵前日剛過去。」周玨見對方言談見對唐公很是尊敬,心情大悅,翻點著帳冊回答,「鷹擊郎將堯君素率領騎兵五千,比屈大人早去了一天。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跟堯大人前後腳,麾下有一萬府兵。」說到這,他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帶上了幾分不屑,「不過他走得有些慢,屈大人已經超過了他!」

  聽著一個個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在耳邊依次響起,旭子心裡約略有些失望。這些人官職都比他高,郡兵趕上去與之一道,只會被人家當墊腳石用。大隋朝各路兵馬之間的派系傾軋他曾經深有體會,沒有明知道會吃虧還再給人送上門去的道理。

  「二公子帶著四千郡兵去汾陽與雲定興將軍匯合了,兩天前直接從太原走的。沒打我這經過!隊伍中一半是新徵募的步卒,走得不會很快!」周縣令稱得上是一名幹吏,看到旭子皺起眉頭,就隱約猜到了其不喜歡與另外幾名隋將為伍。出於一家人給一家人幫忙的回護心理,他給了旭子足夠的暗示。

  「二公子怎麼才出發,唐公不是早就接到勤王詔書了麼?」李旭吃了一驚,追問。

  「唐公當日正在外剿匪,也是星夜趕回太原來的。咱們河東郡能用的兵不多。」周縣令苦笑著搖頭。

  他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因為他覺得作為李家嫡系的旭子應該瞭解朝廷一直以來對唐公持猜疑態度。「匆匆忙忙趕回太原,一邊要給各路勤王兵馬準備糧秣,一邊招募義勇,也就是唐公,換了別人早就忙暈了頭!」

  「嗯,也多虧了你們這些父母官的傾力協助!」旭子點頭,理解地微笑,「否則,光唐公一個人,還真忙不過來!」

  他又想起了當年自己因為唐公族侄的身份受到楊廣排斥的往事。本來以為經過楊玄感之亂後,皇家對李淵的懷疑已經解除了。沒想到至今還這麼深。可既然這樣,就不該把河東十幾郡交給唐公來管理。既懷疑對方忠誠又委以重任的糊塗安排,也就是大隋朝廷才會做得出。

  眼下不是抱怨朝廷昏庸的時候,雖然「肉食者鄙」這句話用來形容朝中某些人再貼切不過。「周大人有通往汾陽的詳細地圖麼?或能否找位會騎馬的兄弟給大伙帶一下路!」趁著與對方談得投機,旭子提出一點非分要求。

  「不用地圖,順著官道您一直向北,別進太原,經過榆次,直接就能到達汾陽。然後順著官道再走半日,說是打突厥,任何一個漢人都會帶你去。」周縣令的情緒有些激動,揮舞著手臂比劃,「突厥人把雁門附近的村子全搶空了,到處都在殺人放火。百姓們如果能得到一個報仇機會,是男人都會跟你走!」

  旭子聽得心裡一緊,瞬間放棄了心中的雜念。草原民族對被征服者不會憐憫,早趕去一天,能早為這個已經殘破的大隋盡一分力。他抖動馬韁繩,帶領郡兵們再次踏上征途。來自齊郡的戰旗在秋風中飛舞,旗面上,有頭出山猛虎張牙舞爪。

  三天後,他們到達汾陽。這座距離塞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城市已經草木皆兵。看到馬蹄在官道上掀起的煙塵,地方官員立刻關閉了所有城門。直到旭子量出了朝廷頒發的印信,他們才又重新放下了吊橋。

  「下,下官不知道是,是李侯爺光臨。關閉城門乃,乃是無奈之舉,侯爺勿怪!勿怪」汾陽縣令趙平一看就不是個有擔當的人,發覺自己無意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後,嚇得滿臉是汗,道歉的話說得結結巴巴。

  「二公子和雲將軍什麼時候走的。此地距離雁門關還遠麼?」李旭沒時間跟一個地方小吏鬥氣,非常著急地追問。

  「已經,已經走了好幾天了。此地,此地距離雁門關還有三百里。突厥人旦夕,旦夕之間就能殺過來!」趙縣令對突厥狼騎畏懼到了極點,彷彿對方的戰馬肋骨下都生有翅膀。看了看旭子及其身後那伙疲憊不堪的郡兵,縣令大人以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侯,侯爺也去勤王麼?突厥人,突厥人據說來了二十幾萬!」

  「來一百萬也休想踏入中原半步!」李旭橫了對方一眼,怒道。這樣的人窩囊廢居然也能做上地方父母官,真不知道他怎麼混過官吏考核的?

  「那是,那是!」趙縣令一邊擦著頭上的冷汗,一邊回頭打量自己的治地。他開始後悔自己打開城門的決定了,一旦眼前這個瘋子存著就地募兵的念頭,就有可能把戰火引向汾陽。突厥人可不是好得罪的,他們報復心極強…….

  好在旭子沒他想像得那樣不講理,「我們穿城而過,不在汾陽耽擱!」他的話使趙縣令的心瞬間落回了肚子,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縣令大人叫苦不迭。

  隊伍行進到衙門口的時候,李旭身邊的另一名親兵突然站在馬上喊了一嗓子,「有想找突厥人報仇的沒有,我們需要人帶路!」剎那間,圍觀的人群開始沸騰,數以百計滿臉仇恨的青年男子擁上前,要求加入郡兵隊伍。雖然這支隊伍本身的人數也很少,但已經一無所有的邊民們要得只是一個與仇人同歸於盡的機會。

  這片土地上的平頭百姓總是比父母官們對國家的感情深也,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旭子和秦叔寶二人快速從應募者中挑選了二十幾個會騎馬的,將他們編進斥候隊伍。「我們沒有更多的馬!」對著滿臉失望的落選者,二人好言安慰。但對方遲遲不肯讓開道路,眼神之中充滿了絕望。

  「咱們這次主要是為了救皇上,但是,我在這裡對天發誓,總有一日,咱們要洗刷蠻夷加諸於我等身上的一切恥辱!」被對方的目光所打動,羅士信大聲許諾。話音剛落,攔路者刷地一下散開,為郡兵們讓出了條筆直的通道。

  那條通道穿越北門,直指暮藹中的長城。一千餘郡兵們疾馳如風,追趕著其他隊伍的腳步。在陀河畔,他們看到了雲定興的旗號。隊伍迤邐數百丈,宛如一條怒龍,張牙舞爪地撲向了雁門關下。

  有步卒,也有騎兵,打著上千種不同的戰旗。號角聲,鼓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戰馬的嘶鳴,將士們的吶喊,還有身邊洶湧彭湃的驚濤。

  這支一支極其龐大的隊伍,遠遠看上去至少有二十萬之眾。隊伍外圍的步卒高高舉著長槊,鋒利的槊鋒反射著刺眼的寒光。步卒之外,有無數名來回跑動的傳令兵,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臨戰的興奮。再往外,則是四下戒備的游騎,每個人胯下的都是高大健壯的西域良駒,毛皮被打理得油光水滑。

  「早知道有這麼多人來勤王,咱們何必大老遠跑來攙和!」羅士信有些驚詫於友軍的兵強馬壯,搖晃著腦袋議論。

  但他很快就覺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對勁兒,那些分部在隊伍周圍的游騎跑得很有精神,但從來不肯離開大隊太遠。甚至郡兵們的隊伍已經靠近,他們也不肯上前詢問來者的身份。

  「雲定興這小子不老實!」趁沒被人嘲笑之前,羅士信趕快又補充了一句。此時他已經距離友軍不足五十丈,招展的戰旗幾乎遮擋住了全部視線,但是他卻無法感覺到與前方隊伍規模相稱的殺氣。

  「雲將軍在虛張聲勢嚇唬突厥人!」秦叔寶也笑了起來,「隊伍是空心的,不靠近些還真發現不了!」

  「不知道誰的鬼主意,但願突厥人能被他嚇到!」旭子也覺得很有趣,笑著點評。前方的隊伍已經做出了反應,招展的旗陣分開,幾十匹快馬逆著人流跑了過來。最前方的一匹駿馬上端坐著一個身材挺拔,眉眼間極具陽剛之氣的少年,望著他旭子,滿臉歡笑。

  旭子知道是誰出的鬼點子了,打馬迎上去,心中瞬間充滿溫暖。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二 上)


  李世民身穿一襲黑葉犀皮甲,頭戴一頂烏金翹沿盔,除了臉上的沒有絡腮鬍須,從遠處看去,他簡直就是一個縮了水的旭子。武士彟和另一個李旭叫不上名字將領跟在他身後,在往後是慕容羅和李安遠。曾經有一瞬間旭子以為張秀和宇文士及也會在對面的人群中出現,但最後除了這幾個人外,他沒找到更多的熟悉面孔。

  「仲堅兄,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縮小版的「李旭」在馬背上雙手抱拳,猩紅色的披風於其身後飄舞。他胯下的戰馬也是黑色的,通體沒有半根雜毛,與黑風臉對臉,彼此間相映成趣。

  「我聽人說二公子走這條路,所以抓緊時間從後邊追。」旭子於馬上抱拳相還,目光不斷在對方身前身後打量。李世民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大人,身上帶著股難以遮掩的英氣。他身邊的武士彟看起來還是像當年那樣沉穩,臉上的表情很高興,但舉止卻絲毫沒有逾越。慕容羅和李安遠則以微笑向旭子打招呼,靜等著自家主將與對方的寒暄結束。

  「你已經去過太原了?」李世民聽聞對方是刻意趕過來與自己匯合的,臉上的笑意更濃。他把這看作了是李旭對自己的敬重,並感到非常自豪。「見過我爹和哥哥了麼?大伙最近一直在談論你!」

  說到此處,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又變得有些詭異,彷彿在與對方分享著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事實上,大伙談論的是李萁,這個無法無天的小丫頭氣得李淵簡直發了瘋。旭子娶了張須陀的義女做妾的消息早被李家的朋友送到了太原,家族的核心人物都非常清楚新娘必定是萁兒。但此事無法與旭子較真兒,畢竟是萁兒自己送上門去的。況且一鍋生米早做成了糊塗粥,李家即便找上門去,也討不回什麼公道。

  旭子稍做思索,便明白了李世民的話中意味,笑了笑,坦然地回答:「我直接從祁縣趕過來,抄的是近路,沒經過太原。唐公和建成兄還好吧,弘基兄呢,他怎麼沒跟你一道?」

  「除了弘基兄外,所有人都好。他感了些風寒,估計得養一段時間了。仲堅兄呢,你最近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李旭籠統地向對方傳遞自家的信息。然後將頭轉向武士彟,「士彟兄可好,慕容將軍和李將軍別來無恙!」

  「勞李郎將問,我們最近過得都不錯!」慕容羅等人終於得到機會,笑呵呵地圍攏上來。

  他們穿著和武士彟相同樣式的鎧甲,官職依舊是督尉,但肯定不再隸屬雄武營。旭子快速地從幾個朋友的裝束上得出結論。『這些人如今都成了李淵麾下,雄武營究竟出了什麼變故?』他有些擔心,同時也明白自己無能為力。

  「雲定興將軍在操持隊伍紮營,他讓我替他跟你打個招呼!」李世民非常老到地交代了虎賁將軍雲定興未主動前來迎接的原因。然後他用手指了指身邊的年青下屬,「這是我的參軍長孫無忌,無忌兄,這就是我一直跟你說的仲堅兄!」

  「參見李將軍!」長孫無忌向旭子抱拳施禮。緊跟著是李烈臣、劉崇、陳諫,都是唐公府的後起之秀,旭子從前沒和他們打過交道,但從對方的舉止和表情上,能推測出這幾人是李世民的嫡系。

  他也向李世民介紹了秦叔寶、羅士信和張江。聽聞對方就是被皇帝畫了像掛於宮中的英雄,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了炙烈的光。他快速向前帶了帶戰馬,伸手托住了秦叔寶正在施禮的胳膊,「應該是我向秦兄行禮才對,您年齡比我大,官職也比我高!」說罷,他快速跳下馬背,抱拳躬身,「太原李世民,見過秦兄!久聞秦兄大名,沒想到今日居然有緣一見!」

  「小公爺,這怎麼使得!」秦叔寶也趕緊翻身下馬,長揖相還。以往他見過的世家子弟都比較桀傲,所以看在旭子和唐公李淵的份上,他不願與對方在官職高低上較真兒。萬沒想到李世民居然是個另類,不但身上沒有半點世家子弟的傲氣,反而表現出了足夠的謙恭。

  「見過羅兄,見過張兄!」李世民拜過了秦叔寶,轉身向羅士信和張江也報以長揖讓。羅、張二人也趕緊跳下馬,抱拳相還,「見過小公爺!」

  「別叫我小公爺,我是仲堅兄的族弟。若論官職,秦兄和羅兄都在我之上!」李世民擺擺手,嗔怪道。

  「大伙年齡相近,不如平輩論交!」長孫無忌做事老到,及時地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個提議得到了一片響應之聲,特別是羅士信和張江,剛才的客套讓二人渾身都感覺不自在。「直呼名姓最好,免去了很多麻煩。否則這麼多將軍,喊一聲李將軍都不知道喊誰!」

  「就依羅兄和無忌之言!」李世民笑著允諾,然後上前拉起黑風的韁繩。「我帶你們進去,有了仲堅兄來,這仗就好打多了!」他笑著介紹,同時滿意地看見旭子快速從馬背上跳下。

  李旭將整頓隊伍的任務交給了張江和羅士信,自己由秦叔寶陪著去見雲定興。虎賁將軍這個職務也是四品,但雲定興屬於邊軍序列,權力遠比旭子大,所以未免有些自持身份。對於這種官場上的陋習,旭子早已習慣了,也不願意和對方計較。

  賓主雙方略做寒暄後,很快就把話題引到了眼前的戰局上。「李將軍千里來援,忠心著實可嘉!但突厥人來勢洶洶,咱們切不可輕敵!」雲定興明顯對郡兵的人數有些失望,雖然他自己麾下的兵馬也不太多。

  「虛張聲勢是我給雲將軍出的主意,突厥人聲勢甚大,已經有援軍在他們手上吃了虧。因為咱們的人數他們摸不清楚,所以至今還沒遇到攔截!」李世民接過雲定興的話頭,低聲向旭子和秦叔寶解釋。

  「還不似(是)姓陰的那廝無能,被人家千把人就衝散了。若不似(是)堯將軍拚死救他,估計他自己的腦袋都得給突厥人割了去!」雲定興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點評。

  此人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讓旭子十分反感,早知道如此,郡兵們就不該上前與之匯合。回頭看了看秦叔寶,旭子在對方臉上也看到了同樣的不滿。他再把目光轉向李世民,發現後者的表情很從容,彷彿早已經習慣了身邊一切。

  「陰將軍過於輕敵,所以被突然殺出來的突厥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後全軍覆沒!」長孫無忌的話從側面證實了形勢的嚴峻。「除了雁門關和崞縣外,雁門郡其他三十九城都已經落入了敵人之手。咱們這路兵馬虧得雲將軍謹慎,暫時保得平安。這裡距離崞縣已經不足半天的路程,再向前,隨時都可能遭遇敵軍!」

  「雲將軍從諫如流,是我們這些後生小輩之福!」武士彟也湊過來,有意無意用身體擋住李旭的臉。他記憶中的旭子還是那個不能忍受委屈的少年,需要有人為之遮掩。但旭子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成熟,沖所有關心著自己的人點點頭,他笑著說道:「好在遇到了雲將軍,否則我等不明情況,非吃個大虧不可!」

  「畢竟薑是老的辣!」秦叔寶快速和李旭交換了一下眼神,讚歎。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見大伙都對自己如此恭敬,雲定興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不入耳的話了,得意地捋了捋胸前的白鬚,「好說,好說,你我同殿稱臣,還分什麼彼此。弟兄們路上想必也遭遇到了很多麻煩吧,我聽說太行山一帶最近很不安穩!」

  「托雲將軍的福,路上還算太平!」李、秦二人笑了笑,異口同聲地回答。

  「嗯,把你的弟兄放在最後邊,有什麼麻煩我的人馬先頂著,你們儘管放心恢復體力!」雲定興點了點頭,不由分說做出決定。「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也儘管開口。我手中雖然緊,但一點弓箭和甲杖還能擠出些來!」

  「多謝雲將軍!」「多謝將軍高義!」李旭和秦叔寶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雲定興又大度地揮揮手,「別客氣,大伙要一道跟人拚命呢!你們的兵器好些,我的弟兄也少損失些!」

  這是他唯一一句通情達理的話,幾個與旭子熟絡的武將相視而笑,帳內的氣氛也跟著變得輕鬆。李世民命人擺出一張地圖,將自己掌握的情況詳盡道來。「突厥人這次入侵可能蓄謀已久,幾年來,他們的營地一直向邊境靠近。有些過去胡漢交雜的地方,如今已經完全變成了突厥人的牧場。地方官員多次上奏朝廷,但陛下看在胡人不知曉禮數的份上,一直不肯與其計較!」

  說到這,他笑了笑,臉上流露出幾分無奈。定襄、馬邑、雁門三郡也都屬於河東撫慰使管轄範圍,以李淵到任之後,很多就發覺了三個郡被突厥侵襲的嚴重情況。他曾經多次修書向朝廷告急,但每份奏折都石沉大海。

  「這次突厥人從雁門的馬邑的交界處殺了過來,人數已經接近三十萬。」

  「這麼多?」秦叔寶倒吸了口冷氣。接到勤王聖旨後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分析敵情,認為突厥兵馬最多不可能超過十萬。「塞上諸地荒涼,物產不豐。人馬若多了,始畢可汗連給養都供應不上!」當時,與突厥人有過接觸的張須陀大人非常自信地分析。

  「除了始必可汗的從屬外,還有許多其他遼東部族跟著入塞搶劫」李世民點點頭,回應。中原只要一弱,外族肯定要進來打秋風。千百年來,這已經成了慣例。況且那些塞上部族本來就是牆頭草,這個時候在大隋和突厥之間做選擇的話,他們肯定選擇後者。

  「那他們吃什麼?」秦叔寶先前從旭子口中已經聽說過其他塞外部族會追隨突厥人的判斷,所以驚詫的原因並不是由於敵人成分複雜。

  「搶。除了搶光了雁門郡所有城市外,他們還洗劫了大半個馬邑郡!」李世民的話中充滿了憤怒。「你們來得稍晚,很多地方的火已經熄了。如是再早兩天,就能看到遮天蔽日的黑煙…….!」

  「都是王仁恭那廝膽小,根本不敢出城迎戰!」雲定興猛然又插了一句,嚇了所有人一跳。

  這點旭子不敢苟同,在他的記憶中,王仁恭是個非常勇悍的將軍。記得當年在遼河畔,就是此人帶著左武衛的兵馬衝破了高句麗人的攔截。剎那間,麥鐵杖、錢世雄、劉武周、薛世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其眼前晃動,給人的感覺恍然如夢。

  「王仁恭將軍老了!」武士彟低聲感歎了一句,證實了雲定興對此人的評價。「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王將軍。如果他還有當年半分勇武,突厥人的氣焰也不會如此囂張!」

  『我們都不再是當年』旭子在心中以歎息回應,用手指了指雁門關,他繼續咨詢周圍的情況。「雁門關裡還有多少守軍,能支撐多久?」

  「先前非常危險,但是三日前,宇文士及在屈突通老將軍的幫助下帶著雄武營撕開包圍,硬衝了進去。現在雄武營守在雁門關內,屈突通將軍帶領剩餘的殘兵退守小黑山與之呼應。形勢看上去已經不那麼緊急,只是四下裡都是胡人,想把他們擊退也不容易!」李世民臉上露出了幾分佩服之色,想了想,回答。

  「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故意將雄武營放了進去。城裡的軍糧本來就不多,一下子又多出兩萬多張嘴,消耗得更快!」長孫無忌接過李世民的話頭,從另一個角度分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二 下)


  這也是雲定興所部突然放慢了前進速度的原因之一。如果沒辦法將突厥人擊退,衝進雁門關救駕的兵馬越多,關牆失守的速度越快。飢餓是最好的攻城武器,突厥人深刻地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用重兵包圍雁門,只准來援的隊伍進,不准裡面的隊伍出。而皇帝不可能冒險突圍,突厥人大部分為騎兵,野戰和乘勝追殺正是他們的強項。

  「目前的情況是雄武營進入了雁門關,右驍衛兵馬佔據了與雁門關遙遙相對的小黑山。」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圖上來回移動,當年在旭子身邊觀摩大隋征遼戰役的那段時間,讓他對地圖的重要性深有體會。所以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會仔仔細細收集附近的山川、道路以及河流情況,整理出一張詳細的地圖。

  「齊王暕以後軍保崞縣,堯君素和陰世師兩位大人率領六千殘兵卡在小黑山和崞縣之間的落星嶺。」為了讓旭子看著方便,李世民將自己提及的地名用炭條在羊皮上一一標出。四個被隋軍控制的據點相距都非常近,從地圖上看去簡直是咫尺之遙。但要想跨過這咫尺之遙,卻得付出數以千計的生命。

  「雲將軍帶著我等虛張聲勢,造成了一種咱們中原兒郎大舉前來援救的假象。但這種假象目前只能讓敵軍不來騷擾,咱們自己也沒力量殺過去!」

  這就是眼前的實際情況,喜歡被人恭維自己卻沒什麼主見的雲定興把決策權基本交給了還不到十八歲的李世民。而後者雖然頗通兵略,畢竟經驗不足,無法找出一條合適的破敵良策。

  所以,李世民非常高興旭子的到來。在他當年的記憶中,自己這位便宜哥哥幾乎無所不能,從來沒被敵人阻擋過。「雲老將軍和我商量了幾次,至今沒穩妥的辦法。仲堅兄來得正好,咱們一道核計核計,總能想出個妙計來!」

  「突厥人不騷擾你,說明你原來的辦法已經把敵人嚇住了!」李旭點點頭,誇讚。在那一瞬間,他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幾分歡喜。「接下來你怎麼打算?先說出來聽聽。我剛來,對眼前形勢遠沒你熟。」

  旭子不想一上來就指手畫腳,雖然李世民的聲音裡充滿了期盼。但那樣做,他很快就會和雲定興將軍產生隔閡,說不定也會引起李世民身邊一些親信的不滿。多年官場沉浮,旭子學會最多的是如何收斂鋒芒。

  「我認為最好的辦法直撲崞縣,給突厥人一點顏色。那樣他們就會更相信咱們這支援軍是真的,進而擔心腹背受敵!」李世民笑了笑,有些尷尬地說道。「但我手下這四千人只有兩千人是精兵,還有兩千是臨時徵召來的民壯。雲大人麾下有三萬人,其中只有一萬是府兵!」

  其餘兩萬,也是臨時徵募的民壯。雖然他們保衛家園的熱情很高,但畢竟沒受到過什麼訓練。李世民想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以一萬二千兵馬去解崞縣之圍,他沒有任何必勝把握。一旦與敵軍在野外形成僵持,有可能就會把周圍的突厥人全部吸引過來。假象被揭穿的後果顯而易見,非但救不出被困將士,這支援軍也會面臨著滅頂之災。

  「那咱們就直撲崞縣!今天不走了,在這裡休息。咱們三更出發,把騎兵全帶上,夜踏敵營。剩下的步卒則打著火把在騎兵背後慢慢前進!」李旭向桌案上捶了一拳,大聲道。

  巨響聲和他充滿信心的話讓所有人精神都為之一振。有人是高興旭子能附和李世民的建議,更多的人則為這個大膽的想法而感到震驚……

  「崞縣周圍的敵軍至少有五、六萬人!」長孫無忌沒跟旭子有過接觸,所以不敢盲從。雲定興也有些猶豫,但他卻不想表現得太懦弱。看了看將士們臉上的表情,準備等等再做決定。

  「五萬突厥人不可能來自同一個部落。五萬人也不可能個個都是精銳」旭子搖了搖頭,解釋。

  帳中諸人,沒有他對草原軍隊的細節瞭解更深。這些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幼都可以上戰場,但軍紀和協調性極差。遇到比自己弱小的敵人,他們可能會殺得對方片甲不留。遭到出乎意料的打擊,他們也可能一潰千里。

  當年徐大眼足足幫霫人煉了六個月的兵,才多少讓他們有了些正規軍隊的模樣。如今突厥可汗帶領數十萬兵馬來襲,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沒經過正規整訓的牧人。而始畢可汗的目標是大隋皇帝,他不會把真正的精銳放在一個遠離雁門關五十餘里的彈丸之地。所以崞縣周圍的敵軍肯定以其他部落的牧人為主,而部落越多,對突然而來的打擊反應速度越慢。

  李世民欠缺的只是經驗,略經點撥,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旭子會給予自己這麼強的支持。他興奮地跳起來,把胡人的弱點一一解釋給周圍諸將聽。眾人聽完之後,看向旭子的目光立刻變成了佩服。

  那只是一張紙,能不能看穿卻有天壤之別。

  「原來咱們虛張聲勢的主意還有這個效果!」雲定興笑著開口,毫不猶豫地把功勞劃了一大塊兒於自己名下,「李將軍讓民壯打著火把在後邊慢慢趕,想必也是為了製造聲威。大伙上去把崞縣周圍的敵軍打懵掉,然後再讓他們於黑夜中看到數萬火把遮天而來,想必其更會相信我中原的勤王兵馬已經到了!」

  「這帶領援軍的任務,我建議由一個德高望重的雲老將軍來承擔!」旭子笑著點點頭,順帶又送出一頂花花轎子。

  「李將軍儘管放心,由老夫來裝神弄鬼。這兩萬後軍,肯定看上去比二十萬人還威風!」聽對方把既輕鬆又有面子的活分給了自己,雲定興非常高興,捋著鬍鬚答應。

  旭子所部都是騎兵,雲定興和李世民所部騎兵和步兵各自佔了一半。幾位主將經過挑選,湊足了一萬精銳輕騎。他們在三更起身,用麻布和羊毛裹住馬蹄,在當地人的指引下撲向目標,迅捷、勇猛,就像一群撲向獵物的狼。

  已經到了北方的秋末,夜空非常純淨,頭上的星星明亮得幾乎伸手可摘。不知道是因為對北方風物的親切,還是其他什麼緣故,旭子胯下的黑風非常興奮。一邊跑,一邊輕輕地打著響鼻,彷彿前方有老朋友在等著一般。

  「黑子,不要發出聲音!」李旭俯下身子,低聲呵斥。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不是因為臨戰的緊張,這麼多仗打下來,他已經不知道緊張為何物。那是一種渴望,對殺死敵人的渴望。無論在齊郡還是在瓦崗山附近,這種渴望都不像今夜般強烈。如同一堆已經被曬熱了的硫磺般,時刻都會迸發出耀眼的火焰。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以便自己能保持平靜。同時,耳邊傳來很多沉重的呼吸聲。秦叔寶和羅士信也在做同樣的動作,李世民和武士彟也在調整呼吸。在這個璀璨的星空下,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應有的平靜。

  被以各種手段降低到最小的馬蹄聲如風過山林,快速向崞縣迫近。星光如紗,照著騎兵們挺拔的身軀。他們將影子映上山巖,映上樹木。沿著邊民用腳踩出來的道路掃過丘陵和草地,直到看見城牆的輪廓,還有城牆外搖搖欲墜的***。

  「吹角!」旭子抽出黑刀,同時推上面甲。「嗚---嗚----」角聲如龍吟般在靜謐的夜空中響起,隨後,騎兵們驟然加速,潮水般踏進敵軍連營。

  迎面飛來零星的羽箭,然後是驚恐的叫喊。但這些都不能掩蓋今夜的主旋律,迅疾的馬蹄聲和長槊挑翻帳篷的聲音組成了一曲高山流水。星星在半空中戰慄,與閃爍的刀光交相映襯。隨後,火光開始在連營中跳起。有人拎著褲子衝出營帳,試圖尋找活路,卻被長槊串起來,在火焰上烘烤。

  按照出發前的計劃,旭子將騎兵分成了左、中、右三路。一路交給了李世民,一路交給了秦叔寶。而人數最多的中軍部分則歸他自己統率。中軍完全是雲定興麾下的邊兵,這些士卒的個人戰鬥力比齊郡精銳略差,但身上的裝備和胯下戰馬卻好了不止一個檔次。幾乎是清一色的長槊,在馬背上成排的端起來,如同數把快速移動的巨大梳子。

  星光照亮這把數字的每一根齒,一波波從敵軍中梳過,留下遍地的屍骸。倉猝迎戰的部族牧人簡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抱著掠來的財物,哭喊著四散奔逃。但沒跑幾步就被一根馬槊從背後追上,把已經染了血的財物再次染紅。

  這回,他們用的是自己的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三上)


  突厥人紮營時沒有設立寨牆的習慣,這一點疏忽恰恰要了他們的命。一萬騎兵幾乎是毫無阻擋地衝了進去,將熟睡中的部族武士殺得屍橫遍野。驟然遭到襲擊後,很多可汗、伯克們都吹響了號角,命令部族兵向自己靠攏。此舉無疑令形勢雪上加霜,黑暗中,被驚醒的武士們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也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兵馬,只能一手掩著袍子一手揮舞著馬刀胡亂衝殺。沒有秩序的步卒怎可能擋得住列隊而來的鐵騎,很快,他們就為自己的慌亂付出了代價。成排的長槊從人群中犁過去,翻地一樣把擋在前面的一切活物割倒。只有腿腳最快的人才面前逃過一劫,可沒等他們拍胸脯慶幸,新的一排騎兵又至。將活人通成肉串,將死人踏成爛泥。

  「嗚-嗚嗚-嗚嗚」角聲響成一片,中間夾雜者傷者的痛苦的呻吟和瀕危者絕望的呼喊。四處燃起的火光更加深了這種氣氛的恐怖,十里連營宛如地獄,到處是露出獠牙的魔鬼。而「勤勞」、「善良」的牧人們就在魔鬼的利爪下顫抖,不知所措。

  他們並沒有吞併中原的野心,他們只是想跟著始畢可汗撈點便宜。長城內的中原人太富有了,冬天時總是有餘糧,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鹽巴。同樣是長生天的子民,為什麼突厥人就會在乾旱年份挨餓!他們想不通,所以乾脆過來搶。至於在他們搶劫過程中被殺的中原百姓,那可不是因為突厥牧人們天性殘忍。「中原人不肯乖乖把家產交出來麼?只好用刀子說話了!草原上的狼群在圍獵的時候,難免會表現得嗜血一些,誰讓中原人的可汗懦弱了呢?」

  抱著一種娛樂心態,他們搶遍了塞上的村落,殺死來不及逃走的老人和小孩,掠走女人,點燃房屋。抱著能多撈一票就多撈一票的心態,他們將崞縣圍了個水洩不通。縣城裡的富人更多,打下來後收穫更大,誘惑面前他們沒時間考慮這樣做的危險。當強弱之勢突然逆轉的剎那,他們又開始想起大隋和突厥曾經存在的友誼。

  「慈悲--」幾個來不及逃走的突厥牧人高舉著雙手,從帳篷裡爬了出來。這是他們從前輩武士身上學來的經驗,據說中原人講究以德報怨,殺了人,放了火,只要倒一聲歉,表現出一點恭敬和後悔,他們就會既往不咎。可今夜這種做法好像不太好用,見到突厥人開始投降,對面殺過來的中原將軍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後用力夾緊了馬腹。

  「殺,不留俘虜!」羅士信冷笑,長槊急刺。

  「殺!」郡兵們大聲回應,舉起橫刀,快速跑過投降者。在人馬交錯的瞬間他們的手腕用力回抽,這是旭子在煉兵時教導過無數次的動作。雪亮的橫刀如長鞭一樣抽爛投降者的皮袍子,在對方的後背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刀口。血呼地一下噴起老高,傷者慘叫著打旋,倒下,繼續衝上來的郡兵毫不猶豫地從他們的身體上踏過,將慘叫聲踏進泥土和血泊中。

  羅士信和秦叔寶身後各自帶著一千騎兵,在衝入敵營的剎那,他們兩個把軍陣一分為二,分別組成一個斜三角型攻擊陣列。在這兩個陣列中間,驚惶失措的突厥人就像鐮刀前的野草,被割得東倒西歪。他們擋不住羅士信和秦叔寶的聯手衝擊,只好被壓著向兩個三角陣列的中間聚攏。但令人恐怖的是兩個三角型隊伍的底部是完全連接在一起的,當前排的騎兵將突厥人驅趕到中央後,後排的士兵剛好列隊踏過去,將敵人無論是抵抗者還是投降者,一律踏在馬蹄下。

  沒有人對敵手報以憐憫,如果眼前被打懵了的對手是瓦崗軍,郡兵們也許還不願意下此重手。但敵人不是瓦崗軍,這些來自草原上的劫掠者從來沒把中原人當作朋友,所以郡兵們也以牙還牙。

  他們快速地揮舞橫刀,將一個又一個突厥牧人抽倒在地。當殺死第一批對手時,有人還在嘴裡嘟囔著自己這次能策幾轉勳。當秦叔寶和羅士信帶著他們衝進下一排營帳時,幾乎所有郡兵都把功名拋在了腦後。他們大聲咆哮著,用長槊挑開牛皮帳篷。他們厲聲吶喊著,用橫刀潑出一重重血浪。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帶領著麾下的飛虎軍從另一個側面發起了進攻。塞上諸胡的人數眾多,因此必須多點進攻才能打得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臨發起衝鋒前,旭子可以叮囑李世民,他這一路的目標是讓敵軍首尾不能相顧,而不是與對方硬拚。但李世民很快就忘記了旭子的叮囑,他太渴望在後者面前證明自己的實力了,以至於不顧身邊的危險。

  他沖在隊伍的最前方,左側是慕容羅,右側是武士彟。再向外擴展去是侯君集、李安遠。這支隊伍像一柄鐵錘,重重地砸進了突厥人的營帳。將那些昏睡中剛剛驚醒的武士趕出帳篷,在空地上剁成碎片。

  「仲堅兄肯定會大吃一驚!」李世民長槊突刺,將一個跌跌撞撞衝到自己馬前的異族大漢挑起來,甩向不遠處已經開始燃燒的帳篷。「他不會想到我親手煉出了飛虎軍!」他的長槊在火光照耀下刺出一團璀璨的銀花,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在雲定興的營寨內,他故意隱藏了李家的實力。將在沙場上捶打出來的飛虎軍和新招來的民壯混合到一處,給人李家這支隊伍不堪一戰的感覺。當與旭子等人定下奇襲之策後,他又重新將飛虎軍挑選出來,親自帶在了身邊。

  李世民要在旭子面前展示一個已經長大的自我,數年前,在他眼裡旭子智勇雙全,當世無匹。而現在,他卻希望自己能和對方比肩,甚至能踏前一步,走在對方的前面。這是心裡隱藏了多年的願望,一旦找到同場競逐機會,決不放過。

  連營裡的火勢越來越大,幾乎已經將黑夜照成了白晝。李世民聽見火焰在自己身邊『吡吡噗噗』,聽著突厥人、契丹人還有很多說不上名字的塞上武士在自己馬前哭喊。聽見號角聲猶如龍吟,聽見馬蹄聲伴著號角聲在火光中吟唱。他帶領隊伍,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把距離自己最近的地段反覆梳理。當腳下再看不到站著的活人後,他撥轉馬頭,帶領飛虎軍橫著推向另一片連營。

  那片連營保存得比較完整,透過火光,李世面可以看到一夥胡人在快速整隊。他不想給對方爬上馬背的機會,加快速度撞了過去。緊接著,耳畔所有雜音都完全消失,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一柄長刀迎面劈過來,砸向他的頭盔。李世民快速將手臂向前一伸,趁對方的刀刃沒砍到自己之前將敵人刺中。四尺長的槊鋒刺透重甲,刺穿肋骨,帶著敵人的屍體從馬背上飛出。長刀在半途中落地,李世民手臂奮力橫掃,重重地砸在人群中,將慌亂的武士們掃到一片。

  在這一瞬間,他彷彿聽見了旭子在為自己喝彩。於是精神更加抖擻,藉著敵人的肩膀卸掉槊鋒上的屍體。然後縱馬衝向另一個衣著相對華麗的對手。那個人是個小伯克,被李世民不要命的打法嚇得連連後退,避開致命的一刺後,他罵罵咧咧地開始反擊。手中彎刀貼著槊桿而來,快得就像一支受了驚嚇的毒蛇。李世民快速將槊斜起來,利用粗大的槊干擋開了這記攻勢,彎刀砍進了槊桿中,深逾半寸。

  「啊--啊---」小伯克口中發出狼一樣的嚎叫,奮力拔刀。二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只要將彎刀從槊桿上拔出來,就可以順勢抹斷對方的咽喉。但李世民不給他任何機會,雙臂用力一擰,槊鋒和槊纂突然掉轉方向。小伯克力道上吃虧,只覺得掌心一熱,整個彎刀脫手而出。沒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一個巨大的槊纂砸在了他的面門上。

  「噗!」小伯克臉上綻放了萬朵桃花,仰面朝天落下了戰馬。李世民雙臂用力,拗斷了嵌著彎刀的槊桿。然後他一手提者半截斷槊,另一手抄起正在下落的彎刀,闖入另一夥人群。嚇呆了的突厥武士不敢迎戰,撒腿向黑暗中逃遁,李世民從背後追上去,用彎刀掃落他們的頭顱。

  武士彟和慕容羅緊緊跟上,用長槊為李世民擋開突厥武士刺過來的兵器。二人身上都受了傷,卻咬緊牙關,不肯離開李世民半步。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追隨,追隨著這樣勇武的上司,他們即便下一刻就戰死在沙場,也決不猶豫。

  「他比做事仲堅果決,心機也比仲堅深。他有勇有謀,並且懂得利用各種便利條件!」在武士彟眼中,呼喝酣戰的李世民近乎於完美。猛然間,他抬起頭,看見旭子帶著另一支騎兵,潮水般從自己面前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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