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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四上)


  就在徐茂功等人謀劃著如何將沿著運河緩緩而行的隋軍分割包圍,以達到斷張須陀一條手臂目的的時候。李旭和羅士信亦在謀劃著,如何出其不意地殺奔瓦崗山。

  為了照顧行進在官道上的步卒,李旭麾下的騎兵走得非常快。每到一個可以泊錨的碼頭,他都派人向河道中的運送輜重的船隊下命令,要求隊伍停下來略做修整。這樣的修整是如此頻繁,以至於很多士兵都起了懈怠之意,說大伙不是在行軍,而是在沿河賞景。事實上,運河兩岸的風光的確非常秀美,在督造南大運河的時候,地方官員為了保護河床不被淤泥而吞沒,刻意在沿河兩岸種了許多柳樹。多年過去,那些綠柳都已經成蔭,微風過處,千絲萬縷動搖婆娑,為行路的旅人平添了幾分清涼。

  眼前的景色很美,但李旭的感覺卻有些焦慮不安。越向北行,他心中的惶恐感覺越重。有時候一片迎面而來的帆影,或者著河堤上被馬蹄聲驚飛的一支白鳥,都會令他勒緊馬頭凝神四望。每到這當口,周圍的侍衛和低級軍官們就不得不喝令隊伍停下,等待長官對前方的風險做出判斷。而這種行為也每每擴散到河道中去,引起一片停船、穩舵之聲。

  河道中緩緩北上的不僅僅是屬於齊郡子弟的輜重船,很多民船和商販的貨船也跟在了後面。這年頭,運河上並不太平,被土匪打劫的慘禍時有發生。所以商船在大的集市總是喜歡湊成一整隊,結伴向下一個目的地闖。遇到盜匪,要麼花錢買路,要麼強行闖關,每走一次,便是一次生死賭博。

  輜重船剛一出陳留,就有機靈的商船悄悄地綴了上來。大隋官軍雖然紀律不怎麼樣,直接打劫民船的事情卻是不會做的。跟在官船之後,被盜匪的攔截幾率也小,即便被官老爺敲詐一些肥頭,也好過落在盜匪手裡血本無歸。

  第二天,看到岸上的將軍沒有反對的意思,更多的機靈者開始尾隨輜重船行進。『有兩千多名騎兵相護送,這趟貨應該送得平安吧。』坐在船頭的掌櫃的和小夥計們抱著幾分僥倖的心理議論。東都洛陽的貴冑子弟多,物價也高得離譜,一船貨運過去至少能收到三成的利。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們的膽子往往也會變大。所以,岸上那伙平素不招大伙喜歡的官軍一路上得到了無數祝願。雖然這伙騎兵走得比步兵還慢,耽誤了大伙很多發財時間。

  離開陳留後的第三天,尾隨輜重船而行的商船和客船幾乎堵塞了整個水道。由於航道不太平,所以很多船隻都在大一點的集鎮等著每月一次的官兵巡河。大伙沒想到這個月居然有兩次發財機會,因此歡天喜地的靠了上來。在休息時,一些見過大世面的掌櫃甚至拿了主人家的名帖到軍營邊上拜望,期待通過支付帶隊將領一部分佣金的方式,讓騎兵們直接送他們到二百里外的黃河口。「我們家主人是虞大人的遠方表侄,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實在親戚!」穿著剛漿過的厚葛衣裳的掌櫃的對著李旭的親兵如是自我介紹。「如果將軍大人能讓咱們沾沾他的光,順風順水地走到洛陽,大夥一定不忘記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說完,他揮揮手,號令夥計抬來一大堆「勞軍」物資。

  他們的拜見毫無例外地被親兵隊正周醒擋了駕,「我家將軍有公務在身,你們想跟就跟著。但別指望我們永遠和大夥同路。至於這些」周醒指指商販們抬來的大包小包,「大伙都拿回去吧,我家將軍沒有收人禮物的習慣!」

  「真的,敢問你家將軍是哪一府上的公子?」聽聞還有不收禮就白給好處的官員,大小掌櫃地們通常的反應都是愣了楞,然後千篇一律地追問。

  「韋城侯李爺,虎賁郎將李仲堅,你們聽說過沒有?」每被問及自家將軍名姓,周醒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回答的聲音裡充滿自豪。

  令他們略感失望的是,常常行走於東都和陳留兩地之間的商販們卻顯得有些孤陋寡聞。兩天來這些商販在船上仔細觀察過,領隊的將軍絕對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在他們記憶中,當朝大姓沒有一個姓李的。但若不是當朝幾大豪門的子侄,尋常人怎會有在如此年青便封侯的可能?

  「莫非你家將軍就是那個千里奔襲黎陽城的李郎將?」偶爾有聰明者能猜到帶隊將領的真實身份,驚詫地問。當得到親兵們的肯定答覆後,他立刻歡天喜地的拍起手來。

  「是那個在黎陽城開倉放糧,活人無數的李郎將啊,已經封侯了,老天真是有眼呢!」知情者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同行傳播李旭當年的善舉。當年李旭和宇文化及以俘虜禦敵,事後如約沒追究那些人的「從逆」罪責,並且將守城時答應給分給眾俘虜的糧食一一兌現。雖然在他們眼裡,俘虜們只是得到了應得的報酬。但在百姓口中,卻被傳成了一個天大的德政。特別是與叛亂平息後,比起民部尚書樊子蓋一次誅殺數萬俘虜的暴行來,李旭當日的舉動,更顯得其具有菩薩般的好心腸。

  「李爺來了,有李爺在,哪個叛匪敢上前惹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將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沿著運河傳播開。「李爺當年只帶了五千人便滅了擁兵十萬的元行本,然後轉頭又擊潰李密所部十萬,當真是威風得緊呢!」

  「那還不是最厲害時候,據說當年滎陽城下,數十萬大軍被人打得不敢還手。就李爺一個人帶隊衝了上去,他在叛匪中間殺了個七進七出,戰到最後,連戰馬得棕毛都染成了紅色!」消息越傳越離譜,人們一廂情願地將心目中好人的本事無限誇大,根本不在乎李旭騎得是匹幾乎沒有雜毛的黑色戰馬。

  「朝廷早就該派李爺來,把沿河這些蟊賊一個個綁上石頭沉到河底去!」

  「胡說,李爺哪會如此殘忍。他頂多是將土匪押到塞外去賣掉,換來的錢犒勞弟兄!」人們幾乎在一夜間知道了岸上將領的名姓,快速地將他當年的故事演繹成傳說。

  當傳說經過士兵們的加工再轉回羅士信等人的耳朵,已經與最初的事實完全搭不上界了。但很多傳說演繹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時間、地點有根有據,連見證人的名字都絲毫不差。到後來,弄得羅士信也將信將疑,一個勁地跑到李旭身邊追問,「仲堅,聽說你在黎陽城下走馬活擒元務本,硬逼著十萬大軍放下了武器?」

  「胡說,你又不是沒打過仗。什麼時候對方主帥就變得那麼傻,身邊有數萬弟兄不用,趕上門來讓你走馬活擒?」李旭被羅士信神叨叨的表現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問。

  「那倒也是,我不是覺得元務本是文官,沒打過仗麼?」羅士信拍拍自己的頭盔,笑著找理由。轉瞬之後,他又神叨叨地跑回來,繼續追問,「在滎陽城外衝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個來回?」

  「你見過被人穿了七個來回還沒崩潰的軍陣麼?我即便有那個體力,也沒人願意給我當靶子啊!」李旭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過去的經歷已經成了傳奇,只是傳奇中的人與自己絲毫不像。

  傳奇中那個少年是如此的淳厚與善良,勇敢與無畏。就像一把剛剛開了刃的橫刀,明亮且堅實。傳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義的那方,毫不懷疑自己的作為。而現在的他,卻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確。

  「你最近幾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寧?」羅士信終於發現李旭情緒不高,驚詫地問。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卻非擺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在羅士信看來,眼前這傢伙要麼是病了,要麼是假道學。

  「我有點懷疑咱們當初的安排是否能騙過李密!」旭子點點頭,坦誠地回答。

  「騙不過又怎麼樣,正面對敵,你不一樣曾經打得他滿地找牙?」羅士信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該感到擔心的是他才對,上回敗得那樣慘,這次如果再敗於你手裡,以後他就甭想於戰場上和你對面了!」

  「李密沒有那麼差,他這個人,素來喜歡用奇兵,所以勝敗都很乾脆。」旭子苦笑著解釋。事實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覺中,旭子總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個地方在等著自己。這種感覺就像在山裡被狼盯上,覺察到危險的存在,卻找不出危險具體來自何方!

  「反正咱們就要到陽武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咱們就在陽武駐紮一天,等著張大人和秦二哥帶著大隊趕上來再轉頭東進!」羅士信見李旭依舊憂心忡忡,只好無可奈何地遷就他的謹慎。

  「我準備派人給張大人送封信,請他盡快趕來陽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陽武城就在前方不遠,認真趕路的話,半天內便能到達。「咱們把輜重放在城內,你帶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過了陽武後,我會讓船隊加速」他看了看身後運河上一艘艘尾隨著大軍前進,對大隋還抱有最後一分信任的貨船,緩緩說道:「我帶其餘弟兄送他們一程,等他們平安到了百里之外的滎陽,就立刻轉回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四 下)


  過了陽武之後,李旭命令船隊加快行進速度。從此地到黃河口大約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為是順流,所以船隊如果以全速趕路,只需花費一整天時間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黃河口再向西行,則已經屬於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帶的水路旱路相對都比較太平,商戶們不必再為自己的安全而擔憂。

  羅士信沒有聽從旭子的命令留在陽武看守輜重,而是執拗地跟在了他身邊。「在城裡等上一整天,悶也把我給悶死。還不如陪你在河道兩邊看看風景。」羅士信一邊用鞭梢敲打著馬鐙,一邊陪著笑臉說道。

  「大熱天,你不怕曬中了暑就跟著!」李旭知道對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著回答。

  「你還甭說,這天真有些悶得荒!」羅士信摘下鐵盔,衝自己脖子裡邊扇涼風。但他這樣做顯然是徒勞,六月的風又熱又濕,抓一把空氣幾乎都能擰出水來。

  「見鬼了,河邊也能這麼熱!」他無可奈何地帶正頭盔,嘟囔著抱怨。

  「放著坐在衙門裡乘涼的福你不享,現在後悔了吧?」李旭笑著回了他一句。抬起頭四下張望,發現遠處的天邊有幾團黑雲在滾。

  一場暴雨正在醞釀,這的確不是個行軍的好天氣。此刻,匆匆殺過來的瓦崗群豪也覺得苦不堪言。由於要把情報在路上傳遞花費的時間趕回來,所以在做出截殺護船騎兵的決定後,他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向陽武附近趕。對於徐茂功一手訓練出來的瓦崗內軍而言,這種強度的迂迴轉進還不至於將他們累趴下。但對於缺乏訓練的外軍各營,炎熱的天氣和崎嶇的路途簡直要了人的命。偏偏為了掩飾己方的行跡,他們還不能過於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鄉間小路上急行軍,比起在筆直寬闊的官道上來,又不知道堅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這狗娘養的天氣。再這麼走下去,不用跟官軍廝殺,咱們自己就把自己熱死了!」王當仁一邊在馬背上晃蕩,一邊將最後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鎧甲,頭上的鐵盔都扔給了馬背後徒步行軍的親兵,卻仍然熱得順著腦門子淌油汗。

  「兄弟,悠這點兒,別太丟人了!」行在王當仁身邊的李公逸實在看不下去,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

  「怎麼丟人了,反正這兩萬多弟兄都是爺們兒!誰還沒看過……」王當仁不服氣,豎起眼睛反駁。話說了一半,卻見渾身衣甲齊整的李公逸正扭著頭向斜前方瞅。王當仁順著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見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崗內軍精銳正在埋頭趕路。無論將領還是士卒,每個人都將皮甲整齊地裹在身上,彷彿根本不覺得周圍的天氣炎熱。

  三千士卒,行軍時的聲勢卻比王、李二人所部兩萬兵馬還威武。雙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顯,如果不是大伙肩膀上都扛著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數少的一夥剛打了勝仗凱旋,人數多的一夥則是他們抓到的俘虜。

  「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後,王當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親兵背上皮甲和鐵盔之間反覆逡巡,他終是鼓不起將所有披掛穿戴齊整的勇氣。「內軍就是和咱們外軍不一樣」片刻之後,王當仁不得不在心裡哀歎,「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著把大伙重新整訓,人家那樣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幾匹快馬迎著隊伍跑近。從騎手矯健的身影上,大伙認出來人是哨探總統領謝映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謝映登穿過隊伍之間專門為傳令兵留出來的空隙,直奔中軍。緊接著,李密所在的中軍處便響起了號角聲,命令全軍停下來休息。

  軍情發生了變化,一瞬間,每個有經驗的將領都做出了正確判斷。他們隨著號角聲趕往中軍,到達的時候,剛好看見房彥藻再次將羊皮地圖於李密腳下展開。

  「趕往黃河口?難道他發現了我們的行動麼?」李密盯著地圖上燙出來的山川河流,話語裡帶著難以隱藏的遺憾。

  「應該不是,據咱們安插在郡兵中的細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張須陀正向陽武城趕。官軍的輜重也都卸在了陽武城。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原來就沒打算直接前往滎陽!」謝映登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著回答。

  官軍沒打算前往滎陽!這個消息嚇得眾人皆吸了一口冷氣。官軍的謀劃很明顯,他們將輜重卸在陽武,定然是打算經由陽武、胙城直撲瓦崗。一旦各路豪傑各自散回本寨,瓦崗軍就必須僅憑萬餘內軍和前來進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對決。

  「好在咱們埋伏落空後沒各自散去!」李密搖了搖頭,說道。此番歪打正著,讓他對自己的運氣又多了幾分信心,說話的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徐統領呢,他和王伯當所部到了什麼位置?」

  「徐統領和王將軍二人得到消息後,已經轉頭直接撲向陽武,這是他給您留的信!」謝映登喘勻了氣,又從貼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軟了的信封,雙手捧到了李密身邊。

  為了不讓徐茂功與李旭兄弟相殘,大伙在制定作戰計劃時,刻意讓他和王伯當二人承擔了阻攔張須陀的任務。參照原計劃,此刻二人所部兵馬應該迂迴前往陽武和圃田之間,將張須陀擋在運河西岸。但眼下官軍的動向已經變了,瓦崗群雄的行動計劃也必須隨之做大幅度修改。

  「陽武?」李密心裡亂亂的,帶著幾分不滿拆開徐茂功的信。情報上雖然說明了官軍的輜重都運進了陽武城,但義軍缺乏攻城所必須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將城市攻破。況且張須陀隨時還會趕過去,徐茂功和王伯當二人在這當口上急著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軍護送一批商船趕往黃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經。密公見信,可速趕往原武截殺之。眼下官軍輜重盡在陽武城內,我部佯攻,張須陀定不敢棄而不顧。軍情緊急,請恕茂功自作主張…….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五 上)


  「去,命令船隊加快速度,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風起的剎那,李旭忽然扭轉頭,衝著自己身邊的親兵隊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知道主將為什麼發佈這樣一道怪異的命令。在他眼裡,雖然風雨即將來臨,運河上的風景依舊美麗如畫。偶然有風襲來,那些柔柳前後扭動腰身,枝條飛舞。河面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間被風鼓滿,驚鴻一般順著水道迅速前滑。

  「去別囉嗦!」李旭沒有時間跟屬下解釋,大聲喝令。緊接著,他將腰間的黑刀舉起來,斜斜指向了運河東岸的一處小土丘。「弟兄們,到土丘上集中,成臨戰隊列!快!」

  鬆鬆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騎手立刻如離弦的箭般衝向了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們亦不理解主帥的命令,但平素的嚴格訓練,教會了他們如何不折不扣地執行。馬蹄捲起的煙塵剎那間遮斷了土丘附近的天空,與此同時,一聲低低的號角也從遠處傳來,宛若虎嘯。

  不是郡兵們常用的角聲,郡兵們訓練時的角聲沒這樣低沉,這樣壓抑。伴著角聲,一股更大的煙塵出現在遠方的曠野上,數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滾滾而來,將途中一切綠色吞沒。

  「土匪,土匪來了!」運河中商販們驚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來了!」河面上一片混亂,有人快速抄起槳,也有人迅速從船艙中拿出兵器。各家各號僱傭的刀客們則衝上船頭,彎弓搭箭,準備以生命捍衛自己的職責。但在看清楚來敵的一瞬間,他們手中的弓都開始發抖。

  敢在大隋官軍面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實力恐怕不是他們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敵人不止一萬人,螞蟻般源源不斷地向運河邊湧過來。有眼尖者可以看見空中飄揚的旗幟,程、單、李、王…….,足有二十面之多。滎陽周邊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傑,幾乎都在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響。他不願在這個時候被人發現自己的軟弱,但全身肌肉無論如何都穩定不住。殺過來的是瓦崗群豪,他們幾乎傾巢而至。程知節、單雄心、李公逸、王當仁,每個名字在民間的作用都可以制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聽著,李將軍有令--」幾匹快馬沿著河堤高速奔來,邊跑邊喊。

  「李爺怎麼說,李爺怎麼說?」驚惶失措的刀客們終於看到了救星,帶著幾分哭腔追問。

  「李將軍命令大伙滿帆快走,瓦崗軍不是衝著你們來的,大伙趕緊走,千萬不要耽擱!」先前還稀里糊塗的周醒在馬蹄踏上河堤的一剎那回復了心智,將雙手攏在嘴邊,衝著河上大叫。「哎---大伙加速向前闖啊,我家將軍給你們斷後!」隨同而來的親兵們齊聲高呼,將李旭的命令清楚地傳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槳,木板,刀鞘,聽到命令後,所有能令船隻加速前進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條條船如打跳的梭魚,快速劈開水面,逃向遠方。船上的人一邊用力划水,一邊不住地向土丘上回頭。

  「你,你家說,李爺能行麼?」有人一邊喘息著,一邊問,聲音裡滿懷期盼。

  「行,怎麼不行,誰能打得過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卻不停地向岸邊瞄。那個承諾過保護他們的將領此刻正帶著千餘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雲就壓在他的頭頂,他卻筆直地立在天地之間,不曾遲疑,亦不曾彎腰。

  「好人吶!」有人歎息著贊。

  「好人自有天祐!」船主們燒著香,對著艙中的神牌喃喃有聲。「救苦救難,救苦救難……」

  「救你們的不是神靈,是我家…將軍!」待主帥的命令傳出後,周醒調轉了坐騎。在目光望向戰場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自家主將和來襲的敵人正在對峙。敵我雙方都在抓緊時間觀察戰場上的形勢,所以誰也沒急著搶先動手。西、南、北三個方向衝過來的瓦崗軍越聚越多,土丘上的眾人插翅難逃。

  與臨戰前的緊張氣氛不相稱,他們這幾個負責聯絡貨船的散騎成了最悠閒的人,自己人沒時間過問,敵人更不在乎。

  「我這樣做對麼?」周醒望著河道,低低的問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種拔出刀來,橫於頸間的衝動。

  「啥,周隊正說啥!」一名距離他最近的親兵驚詫地問。

  「回去,戰死在將軍身邊!」周醒用力甩了甩頭,大喊。以千五敵數萬,縱使將軍大人是白起轉世,他也沒有獲勝的希望了。而援軍,據周醒所知,援軍還在陽武,絕不可能分兵來相救。

  他撥轉馬頭,逕直地向自家軍陣所在奔去。那是一條不歸路,他不在乎。這一刻,他只想抽出刀來,痛痛快快,稀里糊塗地廝殺一場。

  「士信,今天咱們可以殺個痛快!」李旭望著土丘下慢慢彙集的敵軍,幽幽地說了一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到了身邊每個人的耳朵。

  「殺!」親兵們舉起兵器,仰天高呼。

  「殺,殺,殺!」所有弟兄舉起兵器,構成一片鋼鐵叢林。叢林間,血紅的戰旗迎風招展,一個斗大的「李」字,於風中獵獵有聲。

  瓦崗軍顯然沒想到敵人在如此弱勢的情況下還能散發出如此濃的戰意,一時間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後退去,把身邊的旌旗撞得東倒西歪。

  「孬種!」羅士信指著二百步外的敵軍哈哈大笑,笑聲中沒有半點懼怕的味道。

  「孬種!」千餘士兵隨著主將的笑聲一同叫罵,把輕蔑的聲音順著風傳下去,傳入敵軍中每個人的耳朵。

  「嗚--嗚--嗚!」瓦崗軍主將李密見自家弟兄未戰先怯,趕緊命令親兵吹起號角。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伴著頭頂上彤雲緩緩壓下。郡兵的號手聽了,也毫不猶豫地以角聲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燒得人熱血沸騰。

  李旭策動戰馬在陣前轉了一圈,看清楚了所有敵軍的戰旗。他走到羅士信身邊,用刀尖向正前方指了指,那隊兵馬陣容最齊整,在敵陣剛才的慌亂的表現中穩如磐石,「你的老相識來了,不過人數沒上次多!」他笑著低語,彷彿對面是多年未見的朋友。

  「看到了,正要尋他,到現在我胳膊上的傷口還癢癢呢!」羅士信笑呵呵地回應。正面與騎兵相對的是瓦崗軍的程知節和單雄信,他們的旗幟比別人乾淨,麾下的隊伍也遠比其他豪傑整齊。

  「我的老相識也在!」李旭的目光從程、單兩面戰旗上挪開,和刀尖一道指向瓦崗軍本部兵馬身側。那裡,大約有五千多彪形大漢簌擁著一位騎白馬,身穿銀色戰甲的將軍。此人身材生得甚是魁梧,看上去氣宇軒昂。

  「姓李啊,你的本家麼?好大的排場!」羅士信皺了皺眉頭,說道。「莫非是李密,老子正要找他,他居然敢送上們來!」

  「這不已經來了麼?」李旭笑著回應,「你看,咱們應該從哪裡動手?」

  「如果突圍的話,那邊最弱!」羅士信用長槊向王當仁所部位置指了指,建議。如果想給敵軍以教訓的話,他的聲音頓了頓,傲然道,「我想去會會李密!」

  「你能突破程知節和單雄信二人的瓦崗軍?」

  「突破不了,但我可以嚇得他們不敢分兵和你糾纏!」羅士信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輕鬆。

  敵軍是有備而來,這一點在對方的旗幟出現的剎那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有備而來的烏合之眾卻未必是百煉精銳的對手,對此,他無比自信。

  二人只顧得談笑風生,對面的瓦崗軍卻再度開始鼓噪。通過剛才的對峙,他們中一些人已經恢復了些體力。「投降吧,你們人太少!」幾個大嗓門的士兵高聲喊道。緊跟著,中軍處的人群一分,身穿銀甲白袍的李密施施然越眾而出。

  「請李將軍上前說話!」李密清了清嗓子,向被圍在土丘上的騎兵們喊道。

  「蒲山公李法主,有請李仲堅將軍上前說話!」數個親兵扯開嗓子,將李密的邀請一遍遍重複。

  「人家很看得起你啊!」羅士信聳聳肩膀,笑道。

  「我去會會他,一百步的時候,你看我的動作!咱們先試試平素訓練的驅弱逐強!然後再隨機應變!」李旭笑著對羅士信打了個手勢,然後將黑刀插回馬鞍側的刀鞘中。

  李旭空著雙手,緩緩地縱馬前行。羅士信取代了他主將的位置,右手緊緊地握住了令旗。李旭的暗示很清楚,羅士信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程、單、李、項…….,他的目光從一面面戰旗上掃過,最後,將目光集中在王當仁身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五 下)


  李密的行頭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整理的,從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氣。他騎著一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色的白龍駒,大約三歲口,和主人一樣乾淨利落。與戰馬毛色相襯的是一身亮銀軟甲,每一片甲葉都剛剛擦試過,纖塵不染。鎧甲之上是一頂爛銀翹沿護耳盔,兩側有金絲與綠翠點綴。頭盔之後則是一襲白色蘇綢披風,行進間飛舞飄搖,猶如疊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許多。他依舊穿著當年唐公贈送的那襲鑌鐵黑鎧,很多地方已經破損了,修補的痕跡十分明顯。特別是被遠處的李密一襯托,愈發顯得扎眼。比鎧甲上補丁還扎眼的是他臉上叢生的鬍鬚與額頭下略帶倦意的雙眉,看上去就像幾天沒梳洗過,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

  兩個人在烏雲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敵我雙方數萬道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突然間,眾將士的目光熱切起來,帶上了幾分欣賞。這些欣賞不是給旭子的,因為他的舉止素來與高貴無緣。

  萬眾矚目之下,李密大氣地拱手,笑著向自己的敵人問候:「黎陽一別,不覺兩年有餘,韋城侯別來無恙乎?」

  灑脫、高貴、彬彬有禮,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從李密的舉止當中挑出半分暇癖來。這種多年養成的氣質曾為其贏得了無數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識相,回答的話語和身上的鐵甲一樣冷硬如冰。

  「煩勞李寨主惦記著,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馬上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皺了皺眉,很快又還以燦爛的微笑,「韋城侯真會說笑話,莫非是李某的出現令人感到不舒服麼?」

  他能聽出對方話中的挑釁意味,換做自己身處二十倍的敵軍包圍中,也未必能高興得起來。但李密不想計較這些末節,對方是員天下少有的良將,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茂功於恩,而且對將來的大業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見到流寇,難道還該笑臉相迎麼?」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他本來是不是個油嘴滑舌之輩,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從見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辭色。對方說話越是客氣,他越不想按常理與之交談。

  「可李某從來沒把將軍當過敵人,相反,心中卻十分渴望與將軍結交。」李密的涵養功夫非常道家,任旭子怎樣張口寨主,閉口流寇,臉上都不帶半分不悅。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別人投之以桃李,旭子還之以刀矛。

  感覺到對方話中的濃烈殺氣,李密笑著搖頭,「李將軍何出此言?據密所知,你們這不過是第二次相見,又怎會結仇呢?當日黎陽城下,你我各為其主,只有公怨,沒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說道這,李密帶住坐騎,回頭向身後的大軍指了指。山坡下,兩萬五千餘將士搖旗吶喊,喧囂聲瞬間壓過了天邊滾過來的驚雷。

  彷彿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帶住了坐騎。「差不過剛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頭看了看頭上翻滾的烏雲,又感覺了一下頭盔外的風力,笑了笑,回答。「誠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間的確沒什麼私人恩怨,但談交情麼,也的確談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麼事,請儘管直說。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們得抓緊時間趕路!」

  「這傢伙真是油鹽不進!」見拉攏和威脅兩種手段都沒有起到多大效果,李密清了清嗓子,準備長篇大論。眼下還不是立刻翻臉的時候,他麾下的弟兄剛經過一場急行軍,需要時間恢復體力。趁這個機會,他也剛好展示一下自己身為人主的氣度與口才。

  「莫非時到今日,李將軍還看不清天下形勢麼?大隋朝氣運已絕,各地烽煙四起,英雄豪傑不趁此刻擇侍明主,博取功名…….」

  「天下大勢是什麼,我的確看不清楚!」李旭將聲音猛然提高,打斷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但官兵捉賊,卻是從古至今的公理!」

  「大隋朝政煩賦重,喪盡天下民心!」饒是涵養過人,李密亦有些憋不住怒氣了,大聲斷喝。

  「大隋朝為政如何,卻不應由你李密來說。」見對方開始動怒,旭子臉上的表情反倒怡然起來,笑了笑,淡淡地提醒道:「李寨主別忘了,你生來就是蒲山公,朝廷收上來的財賦,你分得不比任何人少!」他指指李密身上的光鮮衣甲,又指指其胯下價值千貫的寶馬良駒,「若非如此,你手中的錢財由何而來?」

  「你!」李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弟兄,猛然間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密早已散盡家財,以求安定天下!」

  「是為了求安定天下啊,還是為求更多的富貴榮華?如果李某沒記錯的話,眼下時局之所以不堪如此,正是拜你勾結高麗人謀反所致吧!」旭子聳聳肩膀,字字如刀。徐茂功造反,他可以理解。謝映登加入瓦崗,他也能猜到其中理由。唯獨李密,在他心中永遠是叛逆。無對方說出多少理由,都無法讓他的看法改變分毫。

  「李將軍不為自己的前程著想,難道還不為身後的弟兄們好好想一想!」李密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勸說,開始赤裸裸的威脅。

  「我的兄弟們想什麼,你一個山賊怎麼會理解!」李旭放聲大笑,聲音中帶著說不出輕蔑。回過頭,他向羅士信等人高聲喊道:「弟兄們,告訴李大寨主,咱們來這裡幹什麼來了!」

  「還幹什麼,剿匪唄!」羅士信聽李旭左一個寨主,又一個山賊罵得實在有趣,笑了笑,順口回答。

  「剿匪!」「剿匪!」「剿匪!」剛剛養好傷歸隊沒多久的校尉張江唯恐天下不亂,舉起刀來高呼。

  「剿匪!」「剿匪!」「剿匪!」一千五百名騎兵同聲吶喊,氣衝霄漢。

  山坡下的豪傑們不明所以,陣腳剎那間又是一亂。待從震驚中醒悟過來,不由得一個個又羞又氣,亂紛紛的回罵道:「不知道死活的東西,蒲山公不要理他,咱們刀下見真章!」

  「蒲山公回來,待弟兄們拿下他千刀萬剮!」齊國遠對李旭的恨意最重,跳著腳,大喊。

  「你可聽清楚了,李寨主?你麾下的弟兄,好像也不願意咱們兩個交朋友呢!」在一片憤怒的目光中,李旭微笑著問。這一刻,他身上終於有了幾分為將者的風度,鎮定,從容,榮辱不驚。

  剎那間,李密的臉完全漲成了青黑色,與他身上的銀甲白袍絕不相配,「既然如此,密亦再無話可說!」他恨恨地丟下一句話,用力撥轉馬頭。

  「戰鬥已經開始了,不是麼?」帶著幾分調侃的味道話從背後傳來,氣得李密兩眼冒火星。「此人簡直是個無賴!」他恨恨地想,「我居然想跟無賴講道理!真是傻透了!」

  憤怒、懊悔、仇恨等種種感覺瞬間湧遍了他的全身,唯獨失去的是對敵人的警惕。忽然,李密醒悟到對方今天的行為有些蹊蹺,「此子不是個粗鄙之輩」他詫異地想到,然後聽到半空中傳來一道尖銳的呼嘯聲。

  「密公快彎腰!」與此同時,吳黑闥在人群中大喝。李密自幼練武,身手自是不俗。聞聲快速屈身,將胸口死死地貼在了馬脖子上。就在他的下巴與馬鬃接觸的那一刻,後背上亦有股巨大的力量傳來,將其向前猛地一推,半個身子推落到戰馬下。

  受了驚的白龍駒厲聲長嘶,加快速度,衝向自家軍陣。可憐李密一隻腳掛在馬鐙之內,另半個身子拖在塵埃只中,想站站不起來,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戰馬拖著在地面上刮刮蹭蹭,留下一片鮮紅痕跡。

  剎那間,整個戰場上的人都楞住了。沒人想到李旭的箭法這麼準,更沒人想到名滿天下的李郎將居然學會了背後偷襲。眾豪傑看著李密被白馬拖著在地上呻吟掙扎,一時卻想不出援救的辦法。直到看見旭子將第二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才大吼著撲向李密。

  「賊人休傷我主!」吳黑闥快馬上前,凌空擲出一記飛叉。雙方距離相隔太遠,他的叉不是擲向旭子,而是擲向拖著李密狂奔的白馬。白龍駒瞬間一個人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轟然栽倒,翻滾向前。

  「啪!」第二支羽箭擦著李密的脖頸飛過,將已經沾滿了泥漿的白袍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六 上)


  旭子輕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將第三支白羽搭上弓弦。戰機稍縱即逝,他顧不上再去考慮李密的死活,用左手食指微微調整了一下破甲錐的高度,右手猛然鬆開。長箭在空中畫出了條堪稱完美的軌跡,直奔吳黑闥的前胸。

  已經吃過一次大虧的吳黑闥雖然急著救李密,卻也沒忽略對旭子的防備。聽到周圍有人驚呼,立刻來了個鐙裡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射進其身後另一名將領的胸口。那名將領驚詫地看著沒入皮甲數寸的箭桿,嘴巴張了張,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卑鄙無恥!」吳黑闥真後悔自己當日對旭子手下留情。李密是他們這些人的頭領,如果李密陣亡了,瓦崗山上將再無他們這夥人立足之地。沒等他將身體從馬腹下直起來,又是一陣驚呼聲響起。疾馳中的戰馬猛然前仆,將吳黑闥遠遠地甩了出去。

  李旭彎弓搭箭,再度瞄向牛進達。深知對方厲害的老牛快速舉起一個皮盾,擋住了凌空飛來的羽箭。「不要慌,下馬保護密公!」他聲嘶力竭地喊。緊跟著,棄馬騰身,如一頭鷂子般撲在了李密身上。

  此刻的瓦崗軍怎還顧得上陣型完整,無論是程知節、單雄信統領的內軍將士,還是王當仁、李公逸、張遷、項釗等人統領的外軍嘍囉,全都不顧一切地向李密落馬的地方衝來。雖然其中很多將領,如謝映登、程知節等人心中明白李密實際上沒什麼真本事,他的成就完全靠的是借勢而上,依靠瓦崗軍本部人馬來號令群雄,反過頭又憑借群雄的擁戴來謀取瓦崗權柄。但此刻李密不能死,因為失去了他,已經付出了很大代價的瓦崗軍必將分崩離析。

  敵軍一動,羅士信立刻帶著郡兵們衝下了土丘。平緩的斜坡剛好讓戰馬得以充分加速,馬蹄聲砸得地動山搖。「割李密的腦袋!」一邊沖,羅士信一邊大叫。「割李密的腦袋!」弟兄們狂喊著回應,熱血沸騰,心神激盪,根本不在乎眼前圍上來的流寇數量有多少。

  面對流寇,郡兵們有以一當百的信心。當初大伙擊潰郭方預十萬人,也不過動用了千餘騎。今天的敵軍還不到三萬,而自己這邊的兄弟卻「高達」一千五百人。更何況敵將已經落馬,敵陣已經混亂,疏於訓練的敵軍連基本的羽箭攔截都做不到。

  房彥藻、張亮等人被突然變化的局勢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吹響號角,命令各路兵馬快速向中軍靠攏。「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如同瀕危的野獸所發出的哀鳴,聽得人心驚膽戰。有些膽小的嘍囉聽在耳朵裡,腳步非但沒有加快,反而本能地緩了下來,一雙眼睛也開始四下裡逡巡。

  瓦崗軍本部兵馬距離李密落馬之處還有五十餘步,羅士信的馬頭已經越過了李旭。當先五百餘騎放平馬槊,將四尺餘長的鋒刃對準了牛進達等人所在。「殺李密!」羅士信大喊,狠狠磕打了兩下馬肚子,將馬速壓搾到極限。「殺李密!」弟兄們狂呼,如癡如醉。

  牛進達見勢不妙,立刻將昏迷不醒的李密背到了身上。「搭人牆!」他大聲命令,同時邁開雙腿,以全身的力氣向中軍跑。百餘名心腹死士舉起兵器,怒吼著擋在了羅士信的必經之路上。

  他們首先面對的是一輪急射,與大隊人馬匯合的旭子另外一千名弟兄,將羽箭擦著羅士信等人的頭頂射了過去。這是他們在一起演練過多次的戰術,配合起來毫釐不差。李密的心腹死士們如暴雨打過的麥子般四下搖晃,轟然而散。就在他們倒下的一瞬間,羅士信的馬蹄從他們的身體上踏了過去。

  「所有騎馬的人跟我上!」側翼殺過來的程知節也急了,怒吼了一句,提槊直取羅士信。中途改變方向的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提高馬速,瓦崗軍各部還沒有完全整合,總是有衝上前或敗下陣的士卒擋住他的去路。幾乎是眼睜睜地,程知節看到羅士信的戰馬在自己面前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衝過,踏著弟兄們的血跡,追向倉惶後撤的牛進達。

  在牛進達和喝令下,不斷有死士向羅士信馬前撲。但已經衝起了速度的騎兵豈是個別勇敢者所能阻攔的,每一夥人撲上去,只是給羅士信的槊尖添一抹血跡而已。五百騎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一般將李密的中軍砍出了一條口子,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騎兵的推進速度過快,失去主帥的瓦崗軍號令混亂,根本來不及組織槍陣阻攔。而對付騎兵的另一個有效招術羽箭覆蓋也無法使用,羅士信所部五百餘人已經深深地推進到瓦崗軍中央,緊追著被死士背在背上的李密和吳黑闥,如蛆附骨。唯一有實力攔住他的瓦崗軍此刻反而他們甩在了身後,氣得大呼小叫,卻無可奈何。

  戰場上的形勢亂成了一鍋粥,羅士信帶領的騎兵追殺李密,程知節和單雄信帶領著瓦崗內軍追殺羅士信。而素有能謀善斷之名的房彥藻等人亦驚惶失措,只顧著保護李密急退。核心之外的王當仁、李公逸等將更是慌張,他們距離遠,根本不清楚李密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由上到下軍心浮動,大小嘍囉亂作一團。

  「今天這仗要輸!」追了百餘步後,程知節猛然意識到局勢已經失控。大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士信身上,根本沒人留意李旭的動向。而羅士信所部不過五百,而敵軍的另一頭老虎李仲堅還率領著一千多名武裝到牙齒的騎兵。

  那才是真正的殺招,程知節在馬背上猛然回頭。他看見李旭在斜前方百餘步外收弓,抽刀,旋風般衝進了王當仁的軍陣裡。

  剎那間,王當仁的大旗轟然而倒。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六 下)


  主將戰旗一倒,王當仁所部的嘍囉一片混亂。他們本來訓練程度就差,又剛剛經過小半天的急行軍,累得筋酸骨軟。猛然間看到身邊的夥伴陸續被砍翻,自家主將又生死未卜,哪裡還生得起什麼鬥志。轉眼之間,陣型便散了,一個個丟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不要亂,大伙不要亂,我沒死!」王當仁氣得耳朵眼裡都冒了煙,跳著腳大喊。剛才他一不留神被李旭射死了戰馬,就在親兵們亂作一團的時候,對方趁機上前砍翻了將旗,然後揚長而去。

  「豎旗,豎旗!」有部下大聲提醒。王當仁猛然領悟,立刻命令親兵重新挑出了一桿戰旗。敵軍的氣勢雖然驚人,但人數還不及自己所部兵馬的兩成,根本不可能在瞬間把所有人殺光。只要王字戰旗重新豎起來,肯定能安撫住混亂的軍心。誰料老天偏不從人願,他這邊旗號剛剛一舉起來,身外的馬蹄聲又急。已經在軍陣內衝殺了半個圈子的李旭帶著騎兵迅速兜轉,刀鋒直指王當仁馬首。

  王當仁也被打急了,虎吼一聲,拎著桿鐵矛便迎了上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既然吃了山賊這行飯,他還真沒怕過死。無奈整個外黃營中不怕死的只有少數幾個,大多數嘍囉見到數百匹戰馬結隊向自己這邊衝過來,立刻拔腿便逃。王當仁新換的戰馬被自己人阻擋,連提了幾次速都沒有結果,氣得他掄起鐵矛,將退到自己面前的一名嘍囉兵腦袋砸了個稀爛。

  「回頭殺過去,再有後退者,以此為例!」他板起臉,厲聲怒喝。嘍囉兵們卻像沒有知覺般繞過同伴的死屍,避開王當仁左右,繼續奔逃。

  「站住啊,他們只有千把人!」王當仁又羞又急,大叫。他的哭喊聲很快被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所淹沒。蹄聲如雷,翻滾著吞沒一切擋路者。王當仁抬頭,看到官軍的騎兵排成了一個標準的楔型,如一把長槊般無情地收割著生命。在這把長槊的尖鋒上,是一匹通體漆黑特勒驃,比尋常戰馬高出兩頭,馬背上將領亦如殺神下界,凜然不可侵犯。

  看見弟兄們一個個被人從身後追上,用長槊挑飛,用橫刀掃翻,王當仁疼得滿頭是汗。這七千人是他的本錢,外黃營雖然號稱擁兵數萬,其中大部分卻是湊數的。只有身邊這七千嘍囉,才是精銳中的精銳。可惜這種精銳在敵軍面前還不如一堆草靶,至少草靶子自己不會逃命。

  他突然很後悔沒把自己的弟兄交給徐茂功整訓,如果此刻麾下是三千瓦崗內軍而不是七千外黃嘍囉,形勢根本不會這樣慘。

  戰場上沒有後悔藥可賣,轉眼間,王當仁已經可以看清楚對面敵將的目光。那是一種帶著幾分嘲弄的眼神,彷彿在笑他永遠上不了檯面。「我跟你拼了!」王當仁徹底失去理智,高舉著鐵矛迎了上去,今天即便戰死,他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保護寨主!」百餘名心腹親兵也被王當仁的舉動激起了血性,嚎叫著聚攏在了大當家的周圍。隨著沉悶的一聲,敵我雙方毫無花巧地撞到了一處。剎那間,外黃賊的隊型四分五裂,三十多具屍體倒著飛了出去。

  李旭用刀尖撥開迎面刺來的長矛,順勢一抹,將面前的嘍囉抹下了戰馬。他的招術很簡潔,幾乎都是一擊致命。轉眼,三個嘍囉倒了下去。第四名敵手見勢不妙,撥馬避開,將身後的王當仁暴露在旭子的刀下。

  「老子跟你拼了!」王當仁怒吼著迎了上來,手中鐵矛端得筆直。李旭回刀橫拍,刀面與矛身相交,發出「砰!」地一聲巨響。二人在馬背上都晃了兩晃,各自的兵器都被彈開。彈指間,兩匹戰馬錯鐙。王當仁以矛為棍,橫掃千軍。李旭的刀如游龍,貼著馬頸翻出,直奔王當仁肋下。

  這是以命換命的招術,就看誰的動作快。如此近的距離,長兵器反而吃虧。王當仁見勢不妙,鬆開已經不可能撤回的兵器,身體迅速向戰馬側面一歪。旭子的黑刀貼著他的大腿根掃了過去,割草一樣割破鎧甲,在其腰間留下了條半尺長的血口子。

  「啊---」王當仁厲聲慘號,不敢回頭,任戰馬馱著自己前衝。一名郡兵持槊來刺,被他披手奪槊,反刺落馬。緊跟著,他又刺傷一名騎兵,連人帶馬奪路而去。

  旭子的目的不是殺人,所以也不撥馬去追。而是帶著弟兄們繼續衝擊,不斷壓縮王當仁的殘部。那些失了主將的嘍囉們哪裡禁得起這般衝撞,騎兵們衝向哪,他們就從哪裡落潮般退開,三退兩退,已經丟棄了全部營壘,連帶著把李公逸所部雍丘營的陣腳都衝亂了。

  在看到王當仁的將旗第一次被砍倒的那一刻,李公逸已經發覺事情不妙。為了避免自己的陣腳不被潰兵所亂,他甚至下令所有弟兄停住腳步,原地結陣。可惜像他一般冷靜的人並不多,正所謂關心則亂。行軍長史是房彥藻是李密的生死之交,左司馬楊德方是李密的多年故舊,二人見羅士信沖得急,慌得號令亂髮,頻頻催促各部兵馬向中軍靠攏。李公逸被逼得頭皮發乍,不得不下令麾下弟兄們再次起身。可就在他剛剛開始移動腳步的剎那,數千殘兵被放羊般驅趕了過來。

  大小嘍囉魂飛魄散,他們不知道該繼續向中軍靠攏,還是轉身迎戰。李公逸再想改變對策,已經來不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陣腳也如陽光下的積雪般快速消融。

  「李將軍,咱們擋不住官兵!」校尉項釗與李公逸同屬一營,衝到他身邊大聲喊。「程知節說過,那個李仲堅有萬夫不當之勇!」

  「傳令,讓開敵軍兵鋒,向北退!」李公逸明白項釗的話是什麼意思,當機立斷。這種情況下,任何阻擋敵軍的動作都是徒勞的,不用與那些如狼似虎的騎兵交手,單憑王當仁麾下的潰軍,就足以將自己的這些弟兄衝垮。而退向戰場之外,則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實力。如果李密身死,瓦崗山就不必再回,所以李公逸也不必在乎什麼軍法。如果李密僥倖沒死,今日一場大敗難免,無論怎麼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他李公逸頭上。況且他保留下來的兵馬最多,理應受到嘉獎。

  抱著這種聰明的目的,雍丘營留少量兵馬阻擋外黃營的潰兵,大部兵馬向北急撤。轉眼間,瓦崗軍的側翼便空了下來。王當仁麾下的嘍囉衝過雍丘營阻攔,直撲自己的中軍。李旭帶領麾下的騎兵也旋風般兜了的圈子,驅趕著潰卒橫插進正與羅士信糾纏的敵軍當中。

  前後不到半刻鐘的時間,羅士信身邊的騎兵已經剩下不足兩百。他們給了瓦崗軍意想不到的重創,同時自己也損失過半。羅士信身上已經多處受傷,但依然酣戰不退。「殺李密!」一邊與衝過來的單雄信廝殺,他一邊大叫。「殺李密!」兩百多名騎兵同聲高呼,揮舞著長槊,將圍攏過來的嘍囉們一一捅倒。

  單雄信是帶著騎兵衝過來的,其他瓦崗內軍弟兄依然被自己人阻擋在圈子外。內軍副總管程知節應變迅速,發覺局勢不妙後,已經號令內軍放慢了腳步。他們一面中軍緩緩靠近,一面將各部的潰卒聚攏起來,由老兵們安撫著,列隊於瓦崗內軍的背後。雖然程知節發出的命令總是受到來自中軍的干擾,但就整體而言,這種應對舉措十分得當。重新有了主心骨潰卒們不再沒頭蒼蠅般亂跑亂撞,而是強打精神,重新匯籠成一支隊伍。

  「這樣做會招人猜忌!」謝映登一面憂心忡忡地向中軍方向眺望,一邊對程知節提出忠告。外軍各營本來與以徐茂功為首的內軍就有隔閡,關鍵時刻程知節見死不救,回去後難免會被人非難。

  從他這個角度看,內軍已經瀕臨崩潰。雍丘營擅自脫離戰場後,李旭所率的騎兵已經快速與羅士信所部人馬匯合到一處。單雄信帶領著三百多勁卒對付一個羅士信已經很吃力,被李旭從側翼一夾,立刻呈獻了潰勢。

  「嗚嗚--嗚嗚--嗚嗚!」見到單雄信抵擋不住敵軍衝擊,房彥藻等人又吹起了求救號角。同時,命令各部兵馬向內軍匯合的令旗也高高地升起。「聚殲敵軍!」房彥藻通過旗幟和號角聲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明顯。只是這種天真的命令,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不止雍丘營一路,其他各營都在向後退。有的直接脫離了戰場,有的則避開正在交戰的核心,向程知節所在的位置靠攏。「只有瓦崗內軍能擋住李仲堅這個瘋子!」剎那間,幾乎所有將領都得到了一致的共識。「應該把弟兄們交給徐茂功重新訓練!」半年多來,徐茂功勸了無數次都無法讓眾人接受的觀點,在這混亂之際也被大伙重新拾起。

  「誰愛說什麼說什麼,弟兄們的命不比李密賤!」程知節兩眼死死盯著戰場,回答聲裡帶著幾分惱怒。這本來是場必勝之戰,前提是李密不臨時起意不賣弄他的口才。即便李密受傷,瓦崗軍也不應該敗得這樣慘。如果房彥藻的謀略真的對得起他的才名,如果楊德方的勇氣真的配得上他的官職,二人早就應該果斷下令全軍後撤,暫避敵軍鋒芒。而不是像這樣毫無掌法地與敵人亂戰,導致被自己人踩死的弟兄比被敵軍殺死得還多。

  他看到單雄信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然後消失。瞬間後,他看見幾個騎兵擁著渾身是血的單雄信向後急退。張亮帶著李密的心腹死士又衝了上去,試圖遲滯一下敵軍的推進速度,為房彥藻等人重整兵馬贏得時間。但戰鬥的結果並不是完全由勇氣來決定,李旭所部騎兵輕鬆地將張亮帶領的死士衝散,緊接著,羅士信迎上了張亮,李旭策馬再度衝向房彥藻。

  張亮的武藝遠不如羅士信,才兩個照面,他就被羅士信一槊擊下了戰馬。羅士信試圖取走失敗者的性命,立刻有十幾名身穿青色皮甲的親衛擁上。幾個人合力擋住了羅士信的馬頭,另外幾個人在千鈞一髮之際抱起張亮向後逃逸。

  羅士信十分惱怒,一槊將擋在自己馬前的敵人刺了個對穿。他順手一揮,將屍體砸向另外幾名敵軍。躲避不及的青甲侍衛被同伴的屍體紛紛砸倒,沒等他們站起身,羅士信的馬槊已致,刷地一下,將又一名死士的鎧甲劃成兩片,包裹在鎧甲之下的皮膚和肌肉也全部斷裂,血水從傷口處噴湧而出,同時將生命帶離肉體。

  有人試圖為同伴報仇,躺在地面上滾向羅士信的馬腹。羅士信斷喝一聲,夾著戰馬跳開丈許,然後轉頭一槊,乾淨利落地將失去目標的敵人刺死。他抽槊,驅馬,斜刺,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挑起又一個躲避不及的倒霉蛋,大笑著將對方甩上了半空。

  這是一個魔鬼,外軍嘍囉們紛紛閃避。無論彙集起多少人,沒一個願意再去驗證羅士信的武藝。將眼前敵軍衝散後的羅士信得意地舉起馬槊,示意身邊的弟兄們向自己靠攏。然後他又將馬槊向前指了指,策馬撲向手足無措的另一夥敵軍。

  騎兵依賴的是速度,在戰場上放棄那些可以長時間和你糾纏的敵人,攻打對方最弱所在,收效將遠遠大於與敵軍的精銳正碰。這是李旭在戰場上用命換來的經驗,通過交流,羅士信亦嫻熟地掌握了其中關竅。

  瓦崗軍的中軍繼續混亂,房彥藻等人已經顧不上再去管羅士信,一個更大的危機正快速向他們迫近。擊敗了單雄信後,李旭親自帶著騎兵,驅趕著潰卒倒捲向而來。凡是試圖阻擋的將領,都被他用黑刀砍在了馬下。

  千餘命壯漢被房彥藻驅趕著,搭成一道人牆,攔阻在旭子馬前。他們不住地退縮,眼裡充滿了恐懼。沒有人敢保證自己能擋住戰馬,但如果這道防線再破,戰場局勢將不可收拾。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的號角又響,哀怨而淒涼。忽然間,角聲猛地一滯。有支利箭當空飛來,中軍帥旗應聲而落。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七 上)


  數百匹戰馬直接「撞」碎了單薄的人牆,血肉橫飛。衝破人牆後的官軍甩掉長槊上的屍體,再度加速向前。沒有人能擋住他們的去路,缺乏訓練的瓦崗外軍各營嘍囉們在官兵面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四下奔逃,只要腳步稍有遲疑,冰冷槊尖就會從他們的胸口上透出,無情的馬蹄就會從他們的肋骨上踏過。

  房彥藻倉猝組織起來的人牆過於單薄,根本遲滯不了戰馬的速度。他試圖再度聚攏起兵馬,但被李旭射落的帥旗卻順著風『呼呼啦啦』地飄遠,根本不肯再替他傳達那些毫無條理的命令。看到自家的帥旗已經降下,周圍的各部兵馬愈發手足無措。沒有人知道中軍到底出現了什麼異常情況,也沒有人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敵人只有那麼一小股,還不足他們的一個零頭。可就是這一個零頭的官軍,卻像虎入羊群,鷹博眾雀。

  正手忙腳亂之中,那匹令人聞之膽落的黑色特勒驃已經出現在了光禿禿的旗桿附近。馬背上的旭子利落地一揮手,碗口粗的旗桿便轟然而倒。緊跟著,他用那柄黑色的長刀向房彥藻指了指,數百騎兵就像心有靈犀般,齊齊地端平了長槊。

  四尺槊鋒如同地獄惡鬼的一排尖牙,將面前的一切活物吞噬。擋在騎兵攻擊道路上的嘍囉要麼被長槊挑飛,要麼被戰馬踏死,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房彥藻見勢不妙,不敢留在原地與騎兵們硬拚,大喊了一聲,撥轉馬頭,加入了逃命者行列。「百死而不旋踵!」激勵士卒時,他無數次強調。等輪到自己真正面對死亡,他卻發現勇敢並不如寫文章時那麼容易。他拚命抽打著坐騎,唯恐被人從背後刺中。馬蹄的轟鳴聲卻始終不離其耳,彷彿所有敵軍都在追其一個。

  耳邊不停地傳來瀕危者的慘呼,那是沒有坐騎可用的普通嘍囉在敵軍槊下亡命,他們跑不過四條腿戰馬,只好接受被人獵殺的命運。「李密死了,殺了李密了!」慘呼和呻吟聲中間,有人在大聲地喊叫。房彥藻知道那是在造謠,因傷而昏迷的蒲山公李密早就被他放在了一輛馬車上,悄悄送進了郝孝德所率領的後軍。但是他也沒機會停下來反駁謠言,敵人粘他的馬尾後,隨時都可能奪走他的性命。

  追在房彥藻身後的是李旭本人和一百多名輕騎,他們稍稍再提高一點速度就可以給房彥藻身上增加一個透明窟窿,但沒有人那樣做。騎兵們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速度,不讓房彥藻等人有停下來整頓兵馬的時間,也避免一不留神將其殺掉。他們一邊將跑得精疲力竭的嘍囉兵們刺翻砍倒,一邊將恐懼和慌亂隨著房彥藻等人的腳步向敵陣更深處傳播。恐懼和慌亂才是更致命的武器,在以少擊多的情況下,它們比長槊的殺人效率更高。很多瓦崗軍的嘍囉兵都是被同伴推倒的,只因為這些人阻擋了自己同伴的逃命道路。而無數雙大腳就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踏過去,根本不顧忌彼此曾經有過袍澤之誼。

  羅士信帶著另一群騎兵,在混成一團的敵陣中來回攪動。他的攻擊不像李旭所部那樣具有非常明顯的目的性,而是在隨意擴大戰果。這種做法使得與其遭遇者的命運更殘酷,幾乎是被毫不猶豫地屠殺。有人已經丟下了兵器,放棄了抵抗。羅士信的戰馬還是從他們的胸口上踏了過去,片刻都不曾停歇。

  眾寡懸殊的情況下上不容為將者慈悲,更何況羅士信本不是名有慈悲之心的人。他左突右次,每一槊探出必有一人翻倒。而在每刺死一人後,他都不忘了張開嘴巴怒吼一聲,彷彿在數著自己今天到底奪走了多少條性命。

  醞釀了幾個時辰的雨終於下起來了,閃電與雷聲更加深了戰場上的恐怖景象。紅色的血被雨水一澆,快速溶解,然後和紅色的雨水一道匯流成溪,染紅整個河面。紅色的河面就在閃電的照耀下滔滔滾滾,流向遠方。遠方是曾經安寧繁華的大隋江山,伴著雷鳴和馬嘶聲在風雨中飄搖。

  整個戰場上,唯一不動的就是瓦崗內軍。幾次試圖衝入戰場核心扭轉潰勢的努力未果後,程知節下令麾下弟兄停止了營救行動。他們不再管別人的生死,而是排成一個方陣,磐石般站在戰場外側。「瓦崗」,另一桿寫著這支兵馬名字的戰旗則倔犟地挑在半空中,任風雨多猛也無法將其擊倒。

  「吹角,要求各營兵馬都向我這裡靠攏!」冷冷地望著前方的殺戮場,程知節大聲命令。這是一個絕對僭越的命令,作為一營將領而不是整支隊伍的指揮核心,他根本無權指揮其他各軍。而此命令一旦發出去,無論其是否正確,恐怕他都不會落到好結果。「臨陣奪權,擾亂軍心!」這八個字經過有心人的整理後壓下來,足夠讓他身敗名裂。

  「程將軍!」旗牌官賈文斌低聲地提醒了一句,然後將求救般的目光看向了謝映登。他希望對方能和自己一道制止程知節的莽撞。眼下全軍皆敗,唯內營全身而退,事後程知節只有功沒有過。為了穩定潰勢而強奪指揮權,程知節事後只有過沒有功。

  「傳令!」素來以理智著稱的謝映登的回答讓賈文斌更加失望。好像看穿了對方的心思般,話音落後,後者乾脆從賈雲斌手中奪過了令旗,快速地將其在風雨中來回舞動。

  「嗚--嗚嗚--嗚嗚!」高亢的角聲突然響了起來,壓過了天空中所有風雷。「瓦崗!」一道閃電凌空劈過,讓旗面上的大字更為清晰。為了讓所有人看清楚,程知節乾脆命令麾下親兵用長槊勾住了將旗的另外兩個角。「瓦崗!」豆大的雨點打在青色的旗面上,咚咚作響,亦使得黑色的字跡更顯分明。

  這才是真正的瓦崗軍,一瞬間,戰場上敵我雙方彷彿都清醒了過來。李公逸、孟讓、郝孝德等人帶著已經和中軍脫離的各營快速向內軍移動。那些失去主心骨四散奔逃者,也突然找到了方向,哭喊著衝往堅固而又安全的方陣。

  「豎盾!」取代了早已經不存在的指揮核心後,程知節再次喝令。站在方陣第一排的士兵快速向前數步,蹲身,將一人多高的巨大木盾豎在了泥漿中。地面很滑,盾牌很難豎穩。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構成支撐盾牌的另一個斜角。

  「舉矛!」程知節策馬走到盾牌最前方,高高地舉起了長槊。數千根硬木長矛從隊伍中舉起來,上前,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個由硬木和鋼鐵組成的刺蝟瞬間定型,程知節自豪地點了點頭,「映登,你來指揮。親兵隊,跟我上!」

  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命令,僅剩的四十多名騎兵從側翼繞過本軍,聚攏在他身邊,組成一個菱形小陣。程知節帶著這伙騎兵向前跑了幾步,在即將與逃過來的潰兵接觸的瞬間,他猛然將長槊拋出去,重重地紮在了地上。

  「散開,經兩側到陣後集結。違令者,殺!」這條命令是對著急衝而來的潰卒說的,但顯然沒什麼成效。逃在最前方的數個人只是楞了楞,便快速從長槊邊跑了過去。再有二十步就安全了,方陣近在咫尺。只是,他們永遠失去了到達目的地的機會。有柄斧子呼嘯著從雨中掠過,將逃難者的人頭當場砍下。

  「喀嚓!」一道閃電凌空飛來,照亮程知節魔鬼般的面容。血順著他手中的斧子在向下流,戰馬腳下不遠處,是幾個無法瞑目的人頭。「經兩側到陣後集結,違令者,殺!」瞪著通紅的眼睛,程知節又喊。身後的菱形陣列突然發動,不是攻向敵人,而是橫著攻向那些來不及停住腳步的潰兵。

  刀光閃亮,幾十個潰兵當場被砍倒在地。騎兵們橫推二十餘步,然後快速轉身,推向另一側的潰兵。所有潰兵都嚇呆了,沒想到一向笑呵呵的程將軍殺起自己人來居然這樣狠。他們猛然停住腳步,然後以程知節的長槊為中心,洪流般分開,繞過方陣,逃向被賈文斌等人指定的位置。

  電閃雷鳴中,程知節單手拎著斧子,回到了軍陣正前方。他慣用的長槊就插在身前,再沒有人敢逾越。

  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吳黑闥被幾名士兵攙扶著跑了過來,他欽佩地看了程知節一眼,毅然甩開了親兵,站在了對方馬下。

  張亮也披頭散髮地跑來,他的馬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砍死了,人的肩膀上也有一道大口子,呼呼地淌血。「密公還活著!」看到程知節和吳黑闥,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偏轉身,帶著幾百名潰卒繞向兩翼。

  牛進達、楊德方、鄭德韜等李密麾下的親信將領亦快速逃致,看到獨力擎天的程知節,他們臉上的憤怒和慌張瞬間變成了佩服。這幾個人都是沙場老將,知道這時候自己該怎樣做。紛紛停住腳步,協助程知節一道,將潰兵們分散、導引,以免給敵人更多的可乘之機。

  「黑子,這交給你!」程知節向遠方看了看,命令。

  房彥藻等人還在逃,李旭正在他身後追殺。更遠處,羅士信亦捨棄了周圍的潰卒,聚集兵馬,調整隊列,準備開始新一輪衝殺。

  借我一把斧子!」吳黑闥衝著程知節伸手。後者將手中染血的短斧交給了他,然後毅然拔起身邊長槊,帶著四十幾名親衛迎向了洪水般湧來的官軍。

  酒徒註:看到讀者置疑瓦崗軍的戰鬥力了。據史料所載,瓦崗軍曾經被張須陀連續擊敗三十餘次,只是最後一戰才用計謀殺了他。並且當時是在秦瓊、羅士信都缺陣的情況下。張須陀四度衝進重圍營救部屬,力盡而亡。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七 下)


  「殺,別讓人小瞧了咱們瓦崗軍!」夾在風雷聲中間,程知節的吶喊是如此的清晰。字字敲打在眾人的心頭,讓很多逃亡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敵軍是一群擇人而噬的魔鬼,剛剛大伙數萬人都被其沖得十分五裂。程知節將軍在對方士氣最旺盛的情況下迎上去,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是,即便如齊國遠這樣「最聰明」的人,也不敢笑程知節愚蠢。大伙已經品嚐過兵敗如山倒的滋味,如果此刻沒有人挺身而出將敵軍攻勢擋一擋,崩潰還將繼續。一旦潰局不可收拾,跑得最快的嘍囉也逃不過四條腿的戰馬。

  不是任何營,是小半支瓦崗軍全軍覆沒!

  雨,依然瘋狂的下著,紅色的閃電撕開黑色的天空,照亮紅色的河流與大地。但在李公逸等人心中,恐懼的感覺卻不像先前那般強烈了。眾人以注視著程知節等人的身影在重重雨幕中撕開一條通道,目睹他們奮不顧身地卡在了自己人和追兵之間,一股寒意從兩股之間直衝頂門。

  風蕭蕭兮易水寒,大伙既然已經造反了,還怕個死麼?李公逸猛然抹了一把臉,扯著嗓子喊道:「雍丘營結陣,給我結陣!」他的聲音有些啞,但這一刻,卻透著不可拒絕的毅然。

  「結陣,結陣!」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從各部兵馬之間響起,內黃營、韋城營、酸棗營,大大小小的旗號在風雨中慢慢豎直。

  「雍丘營,移往左翼!」「內黃營,向右翼靠攏,列陣。」「韋城營到內黃營身後,鞏固陣腳,挽弓準備!」「匡城營收攏殘兵,重整後軍!」謝映登趁著敵軍沒殺上的機會,流水般發佈出一道道命令。

  匯壟過來的兵馬卻毫不猶豫地聽從了他的號令,無人置疑他的指揮資格,瓦崗內軍在此戰的表現,足以贏得所有人的尊敬。

  在距離旭子還有二十幾步的時候,程知節再次拋出了一柄短斧。不是攻人,而是砍向旭子胯下的特勒驃。斧頭在雨水中快速打著旋,將兩支緊密相接的隊伍迅速切斷。就在其即將砍中目標的瞬間,被一柄黑色的長刀磕飛出去。

  「唏----」受了驚嚇的特勒驃發出一聲咆哮,前腿高高地揚起,四下猛蹬。下一個瞬間,程知節的長槊從雨幕中探出,直奔旭子的軟肋。一擊必殺,無論在此之前他心中對敵手存著多少敬意,他都不能手下留情。

  沙場之上無朋友,李旭快速地擰身,奮力用黑刀敲向毒蛇般的槊鋒。「鐺!」精綱打造的槊鋒與黑刀相撞,於半空中濺起一串火星。緊跟著,一記巨大的閃電劈下,照亮敵我雙方的面孔。

  李旭收刀,平推。程知節豎槊相擋,然後擰身橫掃。二人的兵器迅速碰撞的數下,隨後,程知節的身影從旭子面前衝過,衝向另一名齊郡精兵。而旭子的黑刀則迅速砍在了一名從自己眼前擦過的瓦崗勁卒肩膀上,將對方的半隻胳膊掃落於泥漿中。

  腳下的雨水快速變濃,黃色泥漿之上浮動著紅色的熱血,交匯翻滾。程知節麾下的騎兵是斜著切過來的,這種以橫對縱的戰術有效地割斷了逃命的潰卒和緊追不捨的敵軍,缺對他們自身非常不利。只是一個照面,四十多名騎兵就被李旭等人砍翻了大半,剩下的十幾人跟著程知節的坐騎從郡兵們的面前跑開,於遠處兜了小半個圈子,毫不猶豫地再次橫切過來,與郡兵橫縱交駁。

  他們是故意前來送死的,但這種送死行為卻第一次打亂了郡兵們的攻擊節奏。房彥藻等人在兩支人數懸殊的騎兵第一次接觸的剎那跑遠,沒入雨幕深處。而李旭卻不得不調整馬頭,正面迎住程知節的衝擊。

  雙方再次接觸,迅速分開,留下漫天紅雨。郡兵們倒下了四五個,程知節身邊只剩下了兩人。他的頭盔不知道被誰挑飛了,烏黑的頭髮打著縷披散在了肩膀上。順著護肩和髮梢,不知道來自對手還是他自己的血和著雨水一道滾落。胯下的鐵驊騮亦被鮮血染紅,四肢哆嗦著,在雨中踉蹌。但在轉眼之間,可憐的畜生又被程知節狠著心腸拉了回來,馬頭再次對向旭子馬頭。

  「瓦崗軍,出擊!」程知節笑了笑,高喊,這一刻,他心中無比地驕傲。

  「諾!」整齊的回答突然從雨幕中響起,聲如驚雷。吳黑闥、牛進達、張亮、單雄信、孟讓、項釗,十幾名瓦崗豪傑帶著數百死士重新殺了回來,護在了程知節馬側。

  雙方在風雨中又戰在了一處,傷者的呻吟,瀕臨死者的哀鳴,絕望的吶喊和雷聲閃電交織於一處,奏響亂世中獨有的悲歌。蕭蕭雨大,瑟瑟風急,蕭瑟風雨中,是無數驕傲的身影。

  程知節被旭子打下了坐騎,但在其身體被幾根長槊刺中一瞬間,吳黑闥捨命將其搶走。張亮被幾個郡兵圍住,狼狽不堪,片刻之間身上添了四五道傷口。孟讓帶著數名親衛殺來,用身體將張亮護住。與此同時,他被人用馬槊刺中肩膀,半個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紅。

  「殺!」孟讓用一柄不知道從何處揀來的橫刀,一刀砍斷了槊桿。然後他拔出刺入肩膀的槊鋒,狠狠地向李旭砸去。一名郡兵及時地策馬擋在旭子身側,替他承受了致命的一擊。在其倒下去後,李旭丟下對手,撥轉坐騎,直撲孟讓。

  「別跟李仲堅單打獨鬥!」孟讓記得程知節的勸告。但是,他卻不想躲閃。單手拎著橫刀,迎向了急衝而來的特勒驃。一個照面後,他手中的兵器落在了泥漿中,另半面身體也被鮮血染了個通紅。

  沒等旭子再補上一刀,項釗毫不猶豫地護住了孟讓。他們以前不是一個營的,實際上,迅速擴大的瓦崗軍從來沒凝聚成一個堅實的整體。外黃營、內黃營、雍丘營,幾個帶頭的將軍們平時曾多次為了分贓不勻爭執,多次想看對方的笑話。但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忘記了自己的原來的番號。

  他們都是瓦崗軍,就像程知節說得那樣,無論他們自己把自己怎麼分,在官軍眼中,大伙擁有的是同一個名字。

  「弟兄們,將官兵擋住啊!」吳黑闥又衝了上來,雨水將他黑色的臉沖得蒼白如灰。「瓦崗、瓦崗!」數百死士舉刀高呼,不顧生死。他們是瓦崗軍,名滿天下的瓦崗軍。他們可以戰死,卻不容人玷污瓦崗軍威名。

  牛進達上前與項釗合力擋住了旭子,他的沉穩和老辣剛好可以與項釗的勇悍相輔,三個人在雨水中馬打盤旋,往來不休。項釗用長槊刺向旭子的胸口,被旭子用黑刀擊開。他的力氣遠不及旭子大,槊桿偏出三尺有餘。當他強忍住兩臂的酸麻將馬槊收回來的時候,李旭的黑刀已經近在咫尺。「鐺!」電光石火的瞬間,牛進達拋出自己的盾牌,救下了項釗一命。他本人亦快速衝上,從揮刀砍向旭子的肩膀。李旭不得不回刀,將牛進達的全力一擊格偏,沒等他回身,項釗的長槊橫著掃來,向棍子一樣砸往他的後腰。

  「鐺!」又是一聲巨大的金鐵交鳴,項釗拎著半截馬槊快速跑遠。李旭擰身,長刀在雨幕中劈出一匹黑練。牛進達舉刀相迎,結結實實地擋住了這下猛擊。又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過後,牛進達的嘴角和虎口處同時冒出了縷鮮紅。他在馬打盤旋的瞬間將嗓子眼中的甜腥之物硬嚥回了肚內,舉刀再次撲向李旭。

  三人的身影再次攪在了一處,牛進達瘋狂舞刀,刀刀拚命。項釗則將兩截斷槊舞得如兩條烏龍,半刻不離旭子的胸口和脊背。旭子單刀難敵四手,一時間竟被逼得有些手忙腳亂。牛進達看到便宜,一刀抹向旭子的馬頸。正與項釗糾纏的旭子不得不分神保護坐騎,在這瞬間,項釗大笑,斷槊如毒蛇般刺出,直奔旭子小腹。

  一桿長槊毒蛇般凌空飛來,穿透雨幕,將項釗刺下坐騎。羅士信帶著大批弟兄殺到,衝入戰團。片刻後,張江、周醒和分散在各處追殺瓦崗殘兵的齊郡弟兄也匯攏到了一處,組成了第三支生力軍。他們的到來使得膠著的局勢立刻扭轉,瓦崗精銳抵擋不住騎兵們的輪番擠壓,不得不再次後退。「把他們殺散!」羅士信舉槊,高呼。但敵人強悍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後退了數步後,瓦崗軍在單雄信的指揮下再度聚集成隊,邊戰,邊緩緩地向本陣靠攏。

  「嗚--嗚--嗚!」雄壯的號角聲再度響起,伴著角聲,重新整理好隊伍的瓦崗軍緩緩向前。接住斷後的弟兄,將他們融入一個龐大而整齊的軍陣。

  同一面戰旗下,渾身是傷的程知節、披頭散髮的房彥藻,還有謝映登、李公逸、王當仁,緩緩帶住坐騎。

  「瓦崗!」兩名壯漢用馬槊挑住戰旗的四角,風雨中凜然而立。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二上)


  雨,瓢潑般下個不停。

  旭子帶著騎兵們脫離與瓦崗軍的接觸,快速後撤。在與程知節、吳黑闥等人的糾纏過程中,他們已經喪盡了速度優勢。因此不得不跑開一段距離,重新組織攻擊隊形。

  程知節沒有指揮步卒追趕騎兵,作為一個百戰之將,他知道用兩條腿的人與四條腿的戰馬比速度不現實。在謝映登的配合下,瓦崗內軍的步卒再次結成了防禦陣型,盾牌與長槊向前,橫刀居中,弓箭手綴後。雍丘營、內黃、韋城、酸棗各營亦踏步跟上,在他們側翼牢牢立住陣腳。

  一些已經六神無主的殘兵也在匡城營的組織下緩緩歸列,他們的目光依舊猶疑不定,但站在瓦崗內軍身後,卻多少有了幾分安全感,不再漫無目的奔逃。

  「嗚--嗚嗚--嗚嗚!」伴著漫天風雷,號角宛若虎嘯,呼喚著人馬的勇氣。瓦崗軍匯聚,站穩,堅如磐石。

  「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也在郡兵之間響起。聽到同伴的召喚,一些失去戰馬的騎手從地面上撿起長槊,徒步靠向李旭身邊。一些身受輕傷的將士咬著牙,在主將身後依照平素的訓練的隊形站穩,銳利如剛出鞘的橫刀。

  雨如流瀑,風如狂歌,蕭蕭風雨下,橫刀與磐石遙遙相對。

  只要有一個手勢,天地間就又將開始新一輪殊死博殺。但雙方將領卻誰也沒有搶先下令進攻,兩軍遙遙對峙著,任雨水洗淨盔甲和槊鋒上的血,將仇恨的目光彼此隔開。

  「咱們是否先來一輪突厥的馳射,試探試探瓦崗軍的反應?」校尉張江不甘心就這樣放敵人溜走,靠到旭子身邊,低聲建議。

  對付缺乏重甲護身的義軍,羽箭是最有效的武器。但今天,他的建議顯然缺乏可行性。沒等旭子開口,親兵隊正周醒立刻反駁道:「這麼大的雨,箭能飛得起來麼?」

  「咱們的羽箭飛不起來,瓦崗軍隊的弓箭手也是在虛張聲勢!」羅士信的見解更全面,同時考慮了天氣對敵我雙方的影響。瓦崗軍雖然在程知節、謝映登、李公逸等人的傾力協作下重新穩定了陣腳,但其士氣已喪。如果郡兵再能像先前那樣來一次有效的突破,未必不能將敵軍徹底擊潰!

  騎兵衝鋒時最怕的就是對方的羽箭壓制,這種天氣裡,瓦崗軍粗劣的短弓未必有多少還能正常使用。

  無數雙熱切地目光看向了李旭,令他們失望的是,平素英勇過人的李將軍居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旭子沒有贊同任何人的建議。儘管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揮刀向前,身後的弟兄們決不會退縮。但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正前方,那裡還有上萬殘兵,包括三千多名訓練有素瓦崗內軍。而身後的所有親兵和步卒加到一處,已經不到九百。

  他可以帶人衝過去,將瓦崗軍的戰旗再次砍倒。但砍倒對方的戰旗後,究竟還有多少弟兄能活著,他心裡沒有任何把握。

  齊郡的弟兄本來就不多,戰死一個少一個。而瓦崗軍卻可以快速從流民和亂匪中補充,不出四個月即能恢復元氣。

  雨,鞭子般抽打在眾人的身上,將燃燒的熱血慢慢澆冷。

  忽然,對面的瓦崗軍陣型動了一下,先是後軍,然後是左右兩翼,然後是中軍,依序向遠方退去。程知節和謝映登帶著五百餘人走在了最後,一邊行軍,一邊向李旭這邊張望。

  目送著敵人漸行漸遠,李旭緊緊地閉住了嘴巴。直到對方全部消失在雨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唉!」羅士信不甘心地發出一聲長歎,將馬槊重重地倒戳在泥漿中。暗紅色的泥水猛然濺開,染髒了旭子半邊護腿。李旭衝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輕輕地兜轉了馬頭。

  他們在雨中收攏好戰死同伴的屍體,扶起在泥漿中掙扎呻吟的重傷袍澤,用戰馬馱著,緩緩退向距離這裡最近的原武城。那個彈丸小縣距離運河不足十里,弟兄們可以暫時安身。

  天在後半夜開始放晴,被雨洗過的星光看上去非常柔媚。即便照在原武城破舊垛口上,也於朦朧中平添幾分寧靜。

  接管了原武城防務後的旭子無法休息,強打著精神在城頭巡視。朝廷方面對這些彈丸小城的安危非常不重視,基本上沒派任何正式官兵駐紮。守城的士卒都是縣令王至誠從百姓中強征來的,戰鬥力和膽氣都低到了極點。聽說傍晚時分入城的郡兵曾經和瓦崗軍打了一仗,有一半士卒都消失蹤影。率領他們的縣尉的動作也同樣麻利,沒等李旭找到自己,便將官印掛在了房樑上。

  唯恐瓦崗軍尾隨來襲的百姓們都緊關了自家大門,早早地熄滅了燈火。連喜歡在夜裡沖旅人咆哮的狗兒都被自家主人關進了屋子內,唯恐其不小心吠錯了對象,給自家惹禍上身。整座城市在慌亂之後就徹底沉寂下來,只有蛐蛐聲伴隨著隱隱傳來的嬰兒夜啼。而那些夜啼夜很快被強行摀住,消失,像地面上曾經的積水以及瓦崗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李將軍,瓦,瓦崗軍冒險來報復麼?」原武縣的父母官拿不出像縣尉大人那樣掛印而去的果決,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探對方口風。像

  他不相信這不到千人的殘軍真的擊敗了瓦崗群寇。雖然在民間傳說中眼前的將領擁有著不敗之名。可以一千五百騎兵與數萬瓦崗軍周旋,能全身而退已經是奇跡了,怎可能打得對方率先撤離戰場。

  這種戰績王至誠從來沒聽說過,所以他非常理解地將其歸結為大隋官軍愛惜顏面的習慣中。如果運河畔的遭遇戰是瓦崗軍勝了,原武城便岌岌可危。屆時李將軍可以騎著戰馬逃走,他這個縣令卻不得不面對被騎兵們引來的無妄之災。

  「應該不會,他們損失非常重。我們在此地不做久留,得到張通守的消息後,立刻就撤走!」旭子慢慢回過頭,衝著驚魂未定的縣令大人笑了笑,許諾。「瓦崗軍在戰場上遺棄了很多輜重,雨太大,我們都沒去收拾。明天一早縣令大人可以派人去幫忙,包括這幾天大伙的開銷,你都可以從繳獲中扣除!」

  見旭子說得認真,王至誠立刻紅了臉,「我不是想趕大伙走,李將軍能光臨小縣,我歡迎還來不及。受傷的弟兄們您儘管放心,我已經召集了本地最好的郎中給他們醫治。等大伙痊癒了,小縣另外贈送一份盤纏,讓他們找將軍報到!」

  「王縣令高義!」李旭笑了笑,客氣道。「向朝廷寫戰報的時候,我會將貴縣的義舉如實上報。相信陛下得知瓦崗軍被擊敗的消息,也會非常高興!」

  王至誠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嘴巴也大大地張開,「多謝李將軍。但,但將軍不怕朝廷核實麼?如果被人發現虛報戰功的話……」

  「明天一早,你可以派人跟我去清點戰果!」李旭雙眉立刻豎了起來,低聲喝道。

  「那,那是,本縣一定,一定盡力幫忙!」王縣令的回答慌不及待。「李將軍真的擊敗了瓦崗賊?」沒等旭子將厭惡的目光從其臉上移開,此人又低聲追問,「先前,先前,先前的幾位將軍可是總等到他們走了,才會及時,及時趕到戰場的!」

  「信不信由你!」旭子忍無可忍,丟下一句話,大步向敵樓走去。張江帶著十幾名士執槊而立,見到主將走近,他們都驕傲地挺直了肩膀。

  支撐敵樓的立柱已經都掉了漆,火光照亮木頭髮朽後的顏色。幾知夜蛾飛撲過來,不顧一切奔向插在城頭上的火把。瞬息之間,它們便被烤焦了翅膀,流星般栽下城頭,於半空中劃出一道道淒厲的焰尾。

  而其餘的飛蛾無視同伴的結局,陸續向火把上撞。一隻隻化作流星墜落,一隻隻震翅而來,前仆後繼。

  「具體傷亡數字報上來了麼?能戰的弟兄們還剩多少?」李旭用手搭住垛口,望著遠處漆黑的曠野,低聲詢問。

  「算上輕傷號,還剩下八百伍拾七人。四百二十四人當場戰死了,還有六十幾個重傷號,不知道是否救得回來。」張江走上前,以一種悲憤的聲音回答。

  「陽武那邊還沒有消息麼,張老將軍和秦將軍怎麼樣了?」旭子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強穩住身體問。

  這次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只有火把跳動的聲音,在他背後「突,突,突」沒完沒了地響。

  酒徒註:上週五和這週一耽誤的更新,酒徒會慢慢補回來。已經快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然按耐不住衝動,報歉。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一下)
    白天的戰鬥中所受的幾處輕傷有點兒疼,但不算什麼大麻煩。類似這樣的傷口旭子曾經受過多次了,早就習以為常。他現在擔憂的是陽武方面,如果猜測沒錯的話,在大伙與瓦崗軍廝殺的同時,陽武方向肯定出現了另一夥山賊。而那個帶隊的頭領十有八九是徐茂功,曾經與他同生共死的好朋友。

    「有萬餘弟兄和秦將軍在呢,張大人應該沒事兒!」看到自家主將憂心忡忡,周醒笑著靠上前安慰。

    「徐茂功用兵能力遠在李密之上!」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沒有徐茂功的瓦崗軍,無論戰鬥力和應變能力都比先前差了不止一籌。旭子不知道自己是該為此慶幸,還是為此難過。上蒼垂憐,沒讓他與徐茂功拔出刀來面對面一決生死,但上蒼卻安排了徐茂功去對付張須陀,對旭子而言,敵我雙方無論誰出現意外,都是最大的悲哀。

    「所以他不會像李密這樣,總喜歡冒一些沒有把握的風險!」周醒的見解向來很獨到,這次幾乎是一語中地。李密的指揮風格就像賭博,大勝與大敗僅在毫釐之間。徐茂功用兵卻謹慎周詳,沒有把握將對手一擊致命時,他絕不會輕易露出牙齒。

    「你說得沒錯,徐茂功用兵素來穩健!」旭子鬆了口氣,眉毛卻又輕輕地皺成了一團,「你對李密和徐茂功二人觀察得很仔細,以前聽說過他們麼?」

    「跟著將軍您這麼久了,總得有些長進吧!」周醒楞了楞,旋即露出一張憨厚的笑臉,回答。

    「貧嘴!你替我在城牆上站一夜,我下去伸個懶腰!」李旭笑著捶了自己的親兵隊正一拳,罵道。說罷,轉身走向了城牆邊的馬道。

    馬道已經年久失修,不斷有衰草從殘磚之間生出來,試圖絆人個跟頭。親兵們跑上前打起燈籠,以免李旭走在上面摔倒,但旭子的步履卻比他們想像中穩健得多,幾乎憑著直覺繞開了每一個坑,逕直向下走去。

    回臨時官邸的這段道路,旭子走得很輕鬆。周醒的提示無比正確,以徐茂功的謹慎,如果目的只為了阻擋援軍的話,他不會輕易和張須陀硬撼。當運河邊的戰鬥已經結束的消息過去後,瓦崗軍便會迅速撤走。而張須陀也不會輕易追殺,雙方主帥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把麾下弟兄們的命看得非常重。

    更讓他倍感輕鬆的是剛才拳頭砸在周醒身上那一瞬間傳回來的感覺。他捶到了一塊塊硬梆梆的肌肉,只有全身戒備的人才會出現類似反應。「把大伙行蹤透漏給瓦崗的人不是二丫!」旭子咧了咧嘴,讓火光照亮自己年青的臉。

    今晚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記憶中被出賣卻毫無知覺的惡夢已經去遠。他微笑著打馬走過寂靜的街道,走過蕩漾著星光的水窪,來到自己的臨時住所前,卻發現羅士信等人全都沒睡,正笑吟吟地於燈下等著自己。

    「有軍情?」李旭楞了一下,驚問。

    「有一個人半夜來找你,說是你的老朋友!」羅士信迎上前,滿臉幸災樂禍。打了一場惡仗,又在雨中急行了半個多時辰,此人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提到『朋友』兩個字,兩個眼睛立刻放出光來,彷彿剛剛做夢娶了媳婦開心。

    「朋友?」李旭的眉頭警覺地向上跳了跳。他不知道誰會在這個紛亂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來找自己,也吃不準自己和哪個的交情如此深。

    「可能是個騙子,要麼便是細作!」旭子幾乎出於本能地推測。李密挨了一頓打,卻依舊沒死心。還想用那一套天命之說來忽悠自己。「碰到這種招搖撞騙的傢伙,打出去便是,兵荒馬亂的,怎麼會有朋友冒死尋來!」

    「我可不敢打他,此人來頭大得很!」羅士信一邊命人給李旭取來酒水和霄夜,一邊絮絮煩煩地說道。「我讓人把他安排到了西跨院,有四個弟兄正在看著他。可辛苦了弟兄們了,打仗都沒這麼累!」彷彿成心要看笑話般,介紹完了,他亦不告辭,就在李旭對面笑嘻嘻地坐著,等待此間主人的下一步動作。

    「讓人把他領進來吧,我看看是哪裡來的朋友!」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厚臉皮沒辦法,喝了半碗酒後,吩咐。

    「李將軍有令,趕快把貴客給他請來!」羅士信聞言,立刻走到門口大聲喊。外邊響起了一串亂紛紛的答應聲,其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哄笑。沒等旭子將碗中酒抿乾淨,哄又響了起來,然後是一串濕鞋子冒水的腳步聲,緊跟著,門簾被親衛高高地挑開,一股汗酸味道和銅臭味道同時湧進了屋內。

    剎那間,李旭明白羅士信的笑容為何那樣詭異了。來者是地地道道的契丹富豪打扮,六月底熱死螞蟻的天氣,他身上卻斜斜地捂著半張狗熊皮。黑色得熊皮之下,不知道是黃羊還是駱駝,紅褐色的軟硬皮子一層層從腰間直纏到膝蓋。膝蓋之下是雙高腰靴子,顯然在來路上進了水,每移動一步,都發出刺耳「咕滋」聲。

    「尊貴的朋友,契丹大王殿前大梅祿合卜讕奉王妃之命,前來中原答謝你當年的恩情。請尊貴的上座,受我羽林部二十萬部眾一拜!」來人見到李旭,快速先前走了幾步,手扶左胸,深深的躬下腰去。

    周圍的笑聲更加響亮,即便是嚴正如李旭,也忍不住莞爾。來人打扮太古怪了,簡直就像故意在出醜。不知道出於什麼習俗,他頭頂正前方的毛髮全部剔光,躬身時,剛好露出青幽幽的頭皮。若是全部頭髮都剔掉也好,此人偏偏又於後腦勺和左右耳邊各留了一條小辮子。每條辮子上又用金絲綁滿了貓眼、瑪瑙、羊脂、紅玉。躬身時,三條辮子來回搖曳,顫顫巍巍,晃得人眼花繚亂。

    「你叫合卜讕?」不知道被來客身上的酸臭味道熏的,還是被珠光寶氣給晃得,旭子的眼神有些茫然。記憶中,他對這個名字依稀還有些印象。但此人決不是什麼朋友,至於契丹羽林部,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李將軍仁義慈祥,救我羽林部王妃得脫苦海啊。我羽林部眾啊,一千年也不會遺忘……」沒等旭子發問,來客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調子婉轉悠長,字字句句中彷彿都包含著深深的情義。

    羅士信等人都摀住了鼻子和嘴巴,顯然,他們已經觀賞過了來客的歌舞。之所以堅持著再次欣賞一遍,不過是要看李旭到底如何應對。

    「李將軍不愛美色,對王妃絲毫未犯。李將軍不貪財寶,將所有家產都交給了王妃。草原上一年又一年啊,母羊生下了小羊,母馬生下了小馬。一百串銅錢變成了千串萬串,王妃翹首以盼,李將軍卻不見蹤影…….」來客不顧眾人的感受,繼續吟哦。只是如此深情的調子被這渾身散發著酸臭味道的男人唱起來,實在有令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笑容一點點在旭子臉上凝固,來人不是騙子,他唱得全是事實。是旭子不願想起來,又無法忘記的過往。

    當年在離開蘇啜部前,他將所有財產交給了阿芸打理,並且讓蘇啜西爾親口承認了阿芸的自由。來人是阿芸的屬下,是來報恩的,同時亦將多年前的往事重新塞回他的記憶。

    「行了,你別唱了!阿芸現在在哪裡,她怎麼又成了王妃!」旭子突然擺了擺手,改用突厥語說道。

    長歌瞬間停頓了下來,除了來客外,所有看熱鬧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不清楚李旭說些什麼,但能看出那是一種異族的語言,而擅禱善頌的客人也剛好能聽得懂。

    「尊貴的客人,您真的還記得蘇啜部的阿芸!」來客用流利的契丹語回答,抬起頭,露出一雙狡猾的眼睛。「當年她蒙您的恩典獲得了自由,不久便被族人接走,嫁給了草原東部最大的英雄羽林劐。她為羽林部帶去了漢人的店舖,漢人的活物,漢人的種莊稼方法,讓我們羽林部由此而繁榮!」

    「阿芸嫁到了契丹部落?你是合卜讕?騙了我的戰馬和珠寶的合卜讕,潘占陽!」旭子全然想起來了,衝上前,用力抓住對方的脖領子,用漢語大叫。

    是潘占陽,當年與大眼和自己一道放火燒了突厥營地的潘占陽。剎那間,彷彿歲月倒流,旭子心底百味交雜。

    當年大眼和他在潘占陽的幫助下一把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逃出來後,潘占陽不願與兩個罪魁禍首同行,騙了兩匹馬和一部分盤纏東去。這個人甚為機靈,肯定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索頭奚部某個重要人物流落於蘇啜。而契丹和奚人號稱同族,從潘占陽口中得知阿芸的下落,定然會派人去迎。

    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蘇啜部的阿芸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潘占陽剛好憑著一段離奇的經歷得到王妃的青睞。這小子一肚子花花心腸,有在契丹王帳下混個高位不太難。而旭子留在蘇啜部的那個小雜貨店,想必也被恢復了自由身的阿芸搬遷到了羽林部。所以出塞的行商們於蘇啜部之外又多了一個銷貨點,羽林部也隨著和中原人的交流慢慢走向繁榮……

    李旭的手臂在顫抖,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阿芸去了契丹,張季和王可望呢,他們在哪?」已經很久沒有塞外的消息了,他以為自己將這段經歷全部遺忘。可今天才發現,那些記憶居然如此新鮮,彷彿一切就發生在昨日。

    他很想問一問陶闊脫絲,卻強忍著將這個名字壓在了心頭。五年多了,陶闊脫絲早就嫁了吧,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否依然如當日般燦爛?

    這個人居然騙過李將軍的戰馬?看熱鬧的將士們本能地將手伸向了腰刀,然而,他們從旭子的表情上卻沒看得半點惱怒。相反,此刻洋溢於李將軍滿臉的,不僅是他鄉遇故交的興奮,還有,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掩飾的遺憾。

    「李將軍,李將軍您手下留情。合卜讕,不,潘占陽快被你勒死了!」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客人穿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抗議。

    「死了活該,誰叫你騙我的戰馬和珠寶!」李旭笑著啐了一句,用力把潘占陽摜到了胡凳上。

    「長生天作證,我當年只是借,沒想著不還。您現在是我們羽林部除了大汗之外最富有的人,名下有一千匹駿馬、三大群羊,還有四百多匹駱駝。王可望和張季還在蘇啜部,經營著您名下另一處財產,除了店舖外,也有幾百匹馬,上千頭羊。王妃說只要找到你,她隨時派人把兩個部中的財貨搬到一起,給你送到中原來!所以,那兩匹馬,幾塊破石頭,想必你也不會再找我討還了!」潘占陽坐正身子,嬉皮笑臉地回答。

    「呸,你今天連本帶利一定得還清楚,否則,休想走出我的帥帳!」李旭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

    「那可不行,我為了找你,已經走遍了半個中原!光靴子都磨碎了好幾雙!」潘占陽摀住腰間的牛皮荷包,大聲抗議。

    「恭喜李將軍發財!我等暫且迴避,不打擾將軍和人對帳!」羅士信笑著向周圍同伴使了個眼色,帶領大伙告退。自從旭子來到齊郡,很少有人見他笑得像今晚這般開心過。這種快樂的情緒也感染了許多人,大伙腳步都變得輕鬆,頭上的星光也分為明媚。

    「李將軍居然會說契丹語!」走了幾步後,一名侍衛敬佩地說道。

    「那是突厥話,李將軍當年曾奉命去突厥買馬,當然能說幾句突厥話!」羅士信大聲回答,心裡由衷地為自己的同伴而自豪。「據說當年他只有十四歲,幾千里路一個人走下來,毫髮無傷!」

    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四歲的時候,膽大包天地闖入張須陀面前,報名殺賊。「當初,仲堅和我一個年齡!」羅士信心裡默默地想著往事,不覺笑容滿臉。

    酒徒注1:昨天網站維護,因此無法上傳章節。今天如果網絡穩定的話,會盡量三更。

    注2:昨天路透社繼續指鹿為馬,將尼泊爾警察當作中國警察播了出來。讓喇喇蛌們叫去吧,咱們繼續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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