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上)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光憑幾句荒誕的不經的童謠和一個姓氏就令無數豪傑相信大隋朝即將滅亡,天下權柄將歸於李氏,這種說法未免令人難以置信。可事實上,偏偏相信它的人還很多!特別是大業十一年開春以後,幾乎大隋各地的坊間巷裡都在談論「李氏將興,楊氏將滅」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職捉鬼通靈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謠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歸,此人也不會成為楊玄感叛亂中唯一倖免於難的主謀,更不會才入瓦崗,就得到了那麼多大小勢力的擁戴。而所謂「皇后繞揚州,輾轉花園裡」則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將橫死揚州,屍體填埋溝壑。至於「勿浪語,誰到許」兩句,被「智者」們引申得更為清楚,許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來的蒲山公,現在的瓦崗軍二當家李密。

  流言鬧得人心惶惶,也讓無數想建功立業者蠢蠢欲動。將全部家財獻給李密,求一個開國將校者有之。帶領百十個親戚族人佔領某個山頭,打出「順天應命,替密公張目」者有之。最可氣的是有一個想陞官想暈了頭的書生,居然直接闖入齊郡太守府衙門,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二人認清天下大勢,西向接李密來做東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張須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頓板子,那書生卻甚為倨傲,被衙役們打得屁股都開了花,居然還抬起頭,望著堂上的裴操之,滿臉慈悲地說道:「天命,天命你們懂麼?如此不知順逆,待蒲山公大軍一到,爾等必將埋骨溝渠!」

  裴操之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將此子斬首於郊外,成就了其「開國元勳」的名聲。但謠言非但沒有因此而絕,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到後來,一些底層官吏也迷惑了,甚至開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該將事情做得太絕,斷了大伙今後的出路。

  流言的源頭在哪,張須陀等人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無辦法。大隋朝連續三次伐高麗無果,已經喪盡了威信。況且到了這種時刻朝廷還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聽信一些書生之言,大造宮室以示太平。年初剛剛完成了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的觀文殿,眼下又開始建造儀鸞殿。據市井傳言,前年被楊玄感放火燒燬的龍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來的那個更富麗,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離民間越遠,百姓越希望改朝換代。在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眼裡,李密不過是一個只會說謊,但從不兌現諾言的大騙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畫餅卻是許多人掙扎著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連張金稱、李子通、朱璨、魏刀兒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國主張,號稱要與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飯同吃」,雖然他們搶劫時每有所得,總是先藏進自己的秘密山洞裡。

  「奶奶的,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麼就輪到李密這個大忽悠!」幾個人聚會時,羅士信大聲罵道。「仲堅也姓李呢,人品武藝都比那李密高得多!」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他博引旁證。壓根兒不顧身邊的幾個朋友已經嚇白了臉。

  「士信,嘴巴上有個把門的。什麼時候了,你還亂說!」秦叔寶素來得大伙尊敬,豎起眼來,大聲教訓道。

  「什麼時候啊,五月天氣,正不冷不熱時候。他李密真有當皇帝的命,就派兵來齊郡跟咱們干一架。只要他能正面擊敗咱們齊郡子弟,我就承認他不是大忽悠!」羅士信肆無忌憚地嚷嚷,話語裡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服。

  「跟李密這仗,咱們早晚得打。但你別把仲堅扯進去,朝廷很忌諱這些!」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獨孤林上前扯了扯羅士信的胳膊,提醒羅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辭。

  「怎麼著,皇上還信這個,我以為只有那些瘋子和無賴信!」羅士信眨了眨無邪的大眼睛,驚問。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獨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見往往也代表著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獨孤林咧開嘴巴,回以連聲苦笑。

  亂世已至,而滿朝文武還忙著爭權奪利。如果羅士信今天的話傳到他們耳朵內,他們才不會在乎李旭以前給朝廷立下多少戰功,肯定會奏請陛下趁早誅之。那些吃肉吃得腦滿腸肥的傢伙不會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野火,他們只會把握一切將威脅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塵埃的機會。

  潛在的危險對大伙來說都是抬頭即可得見,偏偏羅士信轉不過這個彎來,「皇上自己不信,仲堅還怕什麼?」他聲音稍低,卻依舊不停地嘟囔。

  「士信,從大業初年到現在,朝廷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個李姓官員。你別自己光顧著嘴巴痛快,這話傳出去,仲堅會大難臨頭。」秦叔寶忍無可忍,索性直接把話挑明。

  「呃,俺老羅沒想到這一層!」羅士信將頭轉向李旭,滿臉歉然。但很快,他又輕鬆地笑了起來,「這裡只有咱們四個,連張大人都不在,誰會把我的話傳出去?仲堅兄,你說是不是?」

  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個「瘋子」沒辦法,見對方滿臉無辜,也只好順著其口風回答:「是,士信說得極是。但小心隔牆有耳,所以,這話咱們今後還是不要說了!」

  「不說就不說,反正李密如果想當皇帝,得先過來跟咱們兄弟幾個打一架。證明了他有當皇帝的本領再說!」

  「你會有機會的,我估計,用不了半個月,朝廷就會下旨命令咱們西進剿匪了。」秦叔寶歎了口氣,望著窗外燦爛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張須陀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掌管河南東部各地征剿盜匪事宜。其麾下所轄的東平郡和濟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災區。而平定了左孝友後,齊郡附近再無威脅,郡兵們東向剿匪的任務也就提到了日程上來。

  東平郡和濟北郡都與瓦崗軍盤踞的東郡接壤,在官兵的壓力下,二郡之內的蟊賊肯定會快速倒向瓦崗軍。屆時,齊郡弟兄和瓦崗精銳難免一戰,而誰能最終站得上風,秦叔寶心中沒半點把握。

  不像羅士信和獨孤林,秦叔寶對李密沒有任何輕視之意。與這個狡詐如蛇的傢伙比起來,秦叔寶更願意和徐茂功交手。後者的用兵能力雖然很強,但畢竟屬於堂堂正正的陽謀範疇。而李密那廝,無論用兵還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將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這個傢伙的大當。

  「西進剿匪?咱們主動出擊,好事兒啊!但咱們有足夠的糧草麼?」把話題回到戰事上,羅士信倒不糊塗,想了想,不無擔心地問。

  「沒有,咱們去年的存糧剛剛夠吃。打敗盧明月時有所斬獲,但財寶多,糧草少!」李旭聳聳肩膀,低聲回應。「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張老將軍也得帶著咱們西進。經過那個狂生一折騰,咱齊郡子弟必須用戰鬥來自辯!」

  很多人在為惡時,往往是以為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個被裴操之下令斬殺於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懷疑此人對圖讖學說的虔誠,也同情這個瘋子對重建盛世理想的執著,但被這個瘋子一折騰,齊郡子弟和瓦崗軍之間便再沒了迴旋餘地,無數人將由其一番瘋話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來發瘋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張須陀也罷,恐怕整個齊郡文武心裡都沒多少揮師西進為朝廷平叛的念頭。這倒不是由於大伙對朝廷無效忠之心,而是因為地方上的實情擺在那,以齊郡的能力,能支撐起的士卒最多不超過兩萬。而瓦崗軍現在已經號稱擁眾十萬,危急時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響應其號召而來的盜匪絕對不會少於二十萬眾。

  以兩萬郡兵討伐三十萬盜賊,李旭同秦叔寶一樣心中沒任何把握。雖然他曾經乾淨利落地擊潰過李密,但那時李密身邊沒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勢也與當年平定楊玄感叛亂時截然不同。

  「嗨!」聽了李旭的話,獨孤林也是一聲長歎。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寬,他比每個人都清楚。大伙擊敗了盧明月的封賞之所以到今天還遲遲不下,恐怕於那個鬧事的狂生不無關係。

  主疑,則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時間內齊郡兄弟不與瓦崗軍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的話,恐怕他這個帝王至親和李旭這個天子門生,都難逃一劫。

  「歎什麼歎,不過是一夥蟊賊。咱們前後擊潰過的蟊賊,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了,幾曾見大伙歎過氣來!」羅士信是天生的樂天派,見秦叔寶和李旭等人面色越來越凝重,跳起來,大聲道。

  「也倒是,他們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蟊賊而已!」秦叔寶笑了笑,回應。瓦崗軍再強,也不過是賊。官軍殺賊,天經地義。這樣想著,他心中又漸漸充滿了豪氣,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變得輕鬆。

  「可他們現在所求的,已經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時,一個聲音在秦叔寶心態悄悄湧起。敵人已經開始謀劃建立自己的國家,而郡兵們呢,離開齊郡後他們為何而戰?為捐稅日重,逼得他們終日勞累亦難為家人謀取一飽的大隋麼?還是衝著張須陀老將軍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張老將軍有過閃失呢?…….秦叔寶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想,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一個事實,那就是離開齊郡越遠,弟兄們的戰鬥力越差。

  而瓦崗山,遠在八百里之外。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中)

  與秦叔寶不同,比起對郡兵們遠離家鄉後的戰鬥力來,旭子更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場上面對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對一個徐茂功,但現在李密來到了瓦崗山,跟隨他一道走上瓦崗的肯定還有假商人張亮、野郎中牛進達以及喜歡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吳黑闥。平心而論,李旭覺得瓦崗寨的英雄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包括曾經跟他打了個不分高下的程知節,但李密這個人除外,這個人心黑手狠臉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麼會甘心被這種肩頭沒有任何擔當野心家所驅使。

  現實正越來越接近石二丫所賭氣時所描述的那樣,他的所有朋友都變成了敵人,而只有他,還在忠心耿耿地幫大隋苟延殘喘。去年這個時候,旭子還可以用與齊郡弟兄一同守衛家園這句話來自我解脫,而現在,郡兵們馬上就要遠征了,他的行為和守衛家園已經沒有了半點兒關係。並且,四下裡賊越剿越多,也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今整個河南除了與齊郡相鄰的幾個郡縣稍為安寧外,從最南邊的東海郡到西北的弘農郡,幾乎每個地區都活躍著大批的反賊。他們如春天時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進剿雖然縷縷取得勝利,但每次的結果好像只是讓匪首換了個名字,官兵前腳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亂依舊。

  令人倍感無奈的是,與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諸郡還算大隋朝目前最穩定的區域之一。南方各地自從前年魚俱羅將軍被冤殺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眼下看上去還算安寧的不過是王世充所鎮守的江都附近幾十里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盜賊的安樂窩。很多在河南諸郡被張須陀大人打得無處躲藏的盜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長江之間複雜的地形與官府對抗,大大小小響馬加在一處已經遠遠超過了百家。

  至於素以民風驃悍著稱的河北諸郡,局面更是動盪不堪。先有張金稱在清河郡擊殺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然後有高士達、竇建德以高雞泊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驚詫的是,去年秋天征遼大軍班師時,居然被一個名字叫做楊公卿的人抄了御林軍的後隊。據朝廷的邸報上介紹,楊公卿受到御林軍的猛烈反擊,陰謀沒有得逞,只偷了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事實上,賊人的目標僅僅在奪馬自強,如果他們把戰鬥目的定為殺君,御林六軍兵馬未必抵擋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躍著張金稱、高士達和楊公卿三伙較為著名的反賊。當年被齊郡弟兄擊敗過的王薄,盧明月、孟讓、彭孝才等也流竄到了那裡,各自找了個山頭安家落戶。此外,還有很多實力不大,但為禍不小的反賊,如漫天王、歷山飛等,也帶領數萬匪寇往來縱橫。最後二人的活動區域都臨近旭子的家鄉,所以那裡傳來的消息每每最讓旭子擔心。雖然武士彟日前來信告知,唐公李淵已經派人去易縣保護他的父母,但旭子依舊為家人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武士彟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為,對這位剛剛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還於信中看似毫不經意提到,如果當日替護糧軍弟兄守後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對的肯定是另外一種結局。

  「唉!」臨睡覺前,李旭將武士彟的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長吁短歎。內心深處,他很懷念護糧軍中那段歲月。雖然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邊的疾風暴雨。

  而現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卻越來越孤獨。幾乎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即便身邊的最親密的女人也不能。自從上次兩個人因為對朝廷和盜匪的看法不同而爭吵過後,二丫總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跟他談起類似的問題。實際上,除了關心街面上的糧食又貴了幾文,濟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幾乎主動放棄了對時局的關心。倒是在理財方面,她與管家配合著一直大顯身手。雖然成為旭子的女人還不到一年,她已經讓李旭名下的田產幾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給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擁有良田萬畝,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開心麼?」石二丫明顯感覺到了旭子最近幾天心事重重,向他身邊擠了擠,關切地問。

  五月的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夜晚的時候,兩個人還可以相擁而彼此溫暖。胸口處傳來的柔膩感覺讓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張開手臂,將二丫摟在懷裡,低聲道:「上谷那邊不太安寧,我怕賊人威脅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驛道已經斷了有些時日了,爹和娘的身體怎麼樣,我這當兒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將公公婆婆接到身邊來。」胸口處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石二丫一邊淘著氣,一邊溫柔地問道。除了在極個別時候性子差些,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溫順如貓。像貓一樣對人充滿依戀,像貓一樣想方設法獲取主人的憐惜。「我雖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盡一些孝心,也是應該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個團弟兄過去接,否則,還不如讓他們呆在上谷安全!」李旭歎了口氣,回答。他已經派了三拾餘名忠心的親兵去保護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盜賊傾巢而來,三十幾個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幾十名家丁即便武藝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護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則朝廷法度不允許,而來張須陀大人也不希望屬下因私而廢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帶我回家探親吧。那樣你就可以多帶些護衛了,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石二丫仰起臉,設身處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辦法不算太好,但確實有可行之處。只是今後還會有不打仗日子麼?李旭搖搖頭,滿臉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懷中的軀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擔憂的聲音從肩膀處慢慢浮上。鑽入兩耳,將依戀的滋味纏繞於旭子心頭。

  「可能會被朝廷派去剿滅瓦崗寨。」李旭又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會兒天,雖然懷中的二丫不會明白他的苦衷。

  「瓦崗寨,那不是離齊郡很遠麼?」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齊郡和東郡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的距離,在她眼中足以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擴張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崗寨,李密麾下的嘍囉們早晚也會打上門。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員,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將手臂緊了緊,低聲回答。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聽官軍和土匪兩個詞,這太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但事實如此,他亦無可逃避。

  雙臂之間嬌柔的軀體一點點變得更硬,李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在掙扎。慢慢地,石二丫的身體又軟了下來,就像旭子的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可奈何。

  兩股不同的憂傷糾纏交織,慢慢匯流成河,慢慢將二人吞沒。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須工具,他們在***中彼此擁有,盡力遺忘掉身外的世界。當簾內簾外的風雨聲都停止之後,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堅實的身軀,鼓足全身勇氣問道:「旭郎,你可以不當官兒麼?」

  如聞驚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當朝廷的官兒?他從來沒有想過。不當官兒去做什麼?自己這麼多年為何而打拼?不當官,這兵荒馬亂年月,又如何保護自己的家人?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令他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將頭貼在李旭的胸口,解釋的聲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誤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她不敢接著向下說,咬緊牙,淚水順著對方的胸口向下滾。

  如果那樣,她又將變得一無所有。雖然,她本來也不曾擁有什麼,只是努力地抓住了一個夢,不想讓它過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說的辦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淚水泡軟,歎了口氣,柔聲道。他默默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自己離開易縣時的目標不過是做一個縣尉,如今,這個目標早已經實現了,自己為什麼還越來越不滿足呢?

  猛然間,官場上遭遇到的種種挫折一併湧上他的心頭。他發現二丫說的主意也許這是讓他擺脫與朋友拔刀相見的一種方式,但為了實現這種方式,他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寧些,我就辭官,帶著你回易縣老家。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說!」李旭彎下頭,看著懷中的黑髮柔聲道。即將遠行前,他想跟二丫說說信上的另一個內容,據武士彟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兒帶著幾個心腹跟父母不辭而別了。唐公家的對外說法是去京師投奔其姐姐,但武士彟於信中暗示,李萁兒有可能直奔歷城而來,以償多年心中所願。

  「唐公有個女兒」李旭搜腸刮肚地想著說辭。李萁兒究竟長什麼樣子,他根本沒見過。武士彟說她跟婉兒很像,但自從到了齊郡後,旭子忙得連婉兒的模樣幾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拼湊出一個從沒出現過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得安頓好萁兒。唐公對他有恩,他不能讓恩人的女兒流落街頭。然而,如何讓二丫招待好這個即將衝到家門口的小殺星,特別是在與唐公家聯姻已經成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情況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著實令人頭疼。

  旭子冥思苦想,試圖說服二丫幫忙。但很快他發現自己不用費力氣了,懷中人已經睡著,寧靜如貓,鼻孔中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下)

  李府的僕人們都知道有一名貴客即將到來,大伙卻又都不清楚來的人是誰,只看見嵐姨娘每日風風火火地為客人準備房間,被褥,鏡子,衣箱,滿臉笑容。但也有人偷偷地說,曾經看見嵐姨娘在屋子中一個人流眼淚。

  「嵐姨啊,她可能是不希望老爺出征吧!」號稱最理解主人心思的來福私下透漏。對於從客人一躍成為主人的石嵐,他們這些做僕人的倒沒有太多的惡感。類似的事情在任何一個大宅院裡都時有發生,不足為怪。況且嵐姨平素很會做人,和家裡的老爺一樣,對下人們非常客氣。

  「倒也是,老爺每次出征,都要帶一身傷回來!周校尉他們也太沒用,如果我給老爺做親兵…….」來壽憤憤不平。周醒和李府的其他幾個親兵統領都在這個家的跨院裡住著,他們的一切開銷都由李府來承擔。在管家和僕人們眼裡,周醒等人享受這麼好的待遇,卻總不能讓自家老爺毫髮無傷,未免過於不盡職。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給老爺牽馬都不夠勁兒,還是算了吧,別出去給咱李家丟人了!」眾僕人聽來壽說得口氣太大,齊聲打趣道。

  「我,我能舉起六十斤的東西呢。上次老爺在後院練武,還指點過我幾招呢!」來壽不服,跳起來,比比劃劃地反駁。

  「對,你能舉六十斤的米袋子,不過第二天要在窩裡趴一整天!幹活去,天黑清理不完後花園,小心你們幾個的皮!」管家剛好從旁邊走過,順手拍了來壽後腦勺一巴掌,笑著罵道。

  眾僕人吐了下舌頭,笑鬧著跑開。這個家的主人對大伙不錯,特別他在家的時候,總是會給許多人意料不到的關心。所以,只要這個家的主人在,院子裡的笑聲便會多許多。但大伙誰都清楚,主人又要出門遠征了。家裡,嵐姨已經將他的兵器擦了又擦,外邊,提著刀、騎著馬和騾子的郡兵們隨處可見。「這次要去打瓦崗軍,打平了瓦崗軍後,整個河南都會安定下來!」酒肆茶樓,許多人都如是議論。除了參戰者的家屬外,很少有人為戰爭的結果擔心。「有張大人在,咱齊郡弟兄打過敗仗麼?」酒客們大聲說道,臉喝得紅撲撲的,每一根毛孔裡都透著股自豪。

  在貴客沒到之前,李府先迎到了自家老爺又加官進爵的好消息。大業十一年六月,皇帝陛下有旨,鑒於疇縣伯李旭的卓越戰功,越級加封他為韋城鄉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戶。(注1)。他的官職因為其數月前才剛剛晉級,所以暫不陞遷。

  同來的另一份聖旨中,大隋皇帝陛下陞遷張須陀為滎陽通守,河南諸郡宣慰大使,加左光祿大夫銜(注2),聖眷隆極一時。

  相比之下,給秦叔寶和羅士信的賞賜就略顯寒酸了些。秦叔寶被賜封建節尉、羅士信賜封雲騎尉,這兩個官爵都是授予武將的榮譽稱號,除了名聲好聽一點外,沒什麼實權。也許是自覺賞難酬功吧,作為對二人的補償,聖旨宣佈對秦、羅二人各賞緞千匹,著地方官員從府庫中頒給。

  聖旨一下,老太守裴操之立刻苦了臉。在這動盪時代,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羅士信等人於他眼裡無異齊郡的保護神。而皇帝陛下將李旭的封地從疇縣挪到了瓦崗山附近的韋城,將張須陀的通守職位從遠離東都的歷城調到了與東都近在咫尺的滎陽,分明就是在催大伙早日出兵平亂,不要以地方不靖做為借口拖延時間。

  「好在陛下還把重木留給了我!」裴操之哀歎過後,在心中暗自慶幸。陛下的聖旨幾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個人,包括跟著齊郡出了幾次兵的北海郡丞吳宇林都得了一個朝議大夫的兼銜,卻唯獨沒提及與皇家有骨血之親的獨孤林。以獨孤家的勢力,朝臣們斗膽吞沒獨孤林的賞賜絕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釋就剩下了朝廷在張須陀調任滎陽通守後,準備將齊郡通守的職位留給獨孤林來擔任。

  想到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幾步,向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抱拳施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大人一路勞頓,實在是辛苦了。請入側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邊有名的賢宦,平素從不貪圖賄賂,所以大伙也不拿黃白之物來污他的眼。將聖旨仔細收好後,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問候之意。

  「公公從水路來還是旱路來,走了多長時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麼麻煩?」

  「蒙諸位大人問,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順著黃河、濟水走。想必是賊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淺,所以自覺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這一路上還算安寧!」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著回答,眉宇之間不無得意。

  在這兵荒馬亂年代,只帶著十幾個隨從便敢從洛陽走到歷城,別說旅途辛苦,光是這份膽氣,已經足夠令眾人佩服了。「公公好膽色!」張須陀抱拳,致敬。「但張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公公不吝賜教!」

  「張大人是想問咱家關於朝廷因何未給獨孤督尉賞賜的事情吧?」沒等張須陀提起,文公公已經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臨來之前,聖上還傳了兩道口諭,一道給李侯,一道給獨孤督尉,咱家一直還沒來得及說。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請借一間屋子,讓我等進去說話!」

  自先帝開國以來,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規的方式。除了對極其親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諭頒發。特別是像歷城這種距離東都相對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兩年郡兵剿匪有功,聖旨都很少見,更甭提口諭了。

  誰料口諭輕易不來,一來就是兩道。太守裴操之聽了,趕緊命人將府衙的二堂騰空,,奉上茶水,然後將欽差大人和兩個需要接口諭「寵臣」請將進去。齊郡一干文武則遠遠地在二堂外圍了一個***,嚴防有其他人靠近偷聽。

  「兩位將軍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說的話寫在紙面上,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拘束。算起來,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傳口諭。一次就是兩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運了!」見門窗都已經關好,文一刀笑了笑,說道。

  「末將恭謝聖恩!」李旭和獨孤林兩個同時抱拳,長揖及地。

  「謝是應該謝的,陛下可對你二人關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楊廣受了兩個臣子的拜謝,然後帶著幾分羨慕的語氣讚歎。

  「末將何德何能,讓陛下惦記,不勝惶恐!」李旭與獨孤林二人再拜,稱謝。

  「惶恐倒不必了,臨來前,陛下著我問李將軍,聽說你私自納了匪首石子河女兒,可有這回事兒?」文一刀笑著點點頭,然後扳起臉來,質問。

  「末將?」李旭楞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過問。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來當把柄,所以陛下才專門派人來問我。』想到這一層,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怨氣。略作沉吟後,大聲回答:「確有此事!末將以為,聖人之治,罪不及妻駑,石子河已經兵敗身死,他的女兒,與尋常百姓女兒無異!因此,便不告而納了。」

  旭子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什麼錯,大隋律法,妾的地位僅高於奴婢。他已經為石二丫支付了贖罪錢,之後再怎麼安排她,其他人根本無權過嚼舌頭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文一刀被李旭氣鼓鼓的模樣逗得宛爾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麼著急,陛下只是順口一問,並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麼錯。陛下跟朝中幾個大臣們說你年紀青,又沒婚配,見石家女兒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換了他年青時,也會做此風流事,所以,你的行為算不得什麼過錯。」

  「謝陛下包涵!」聞此言,李旭心氣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間關於楊廣的風流傳聞很多,但據李旭所知,陛下與皇后之間伉儷之情甚篤,宮中妃子總計不超過二十人,所謂年青時也會犯此風流過,已經是明著堵進讒者的嘴了。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過陛下吩咐,你若將來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針對你一個,從先皇開始,本朝地位顯赫之家通婚,皆須向朝廷稟明。你已經是侯爺了,就不能再像原來那般馬虎!」文一刀笑了笑,補充。

  「臣尊旨!」李旭趕緊向西抱拳,領命。經過武士彟的提醒,他已經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話也不令人感到驚詫。至於娶誰家的女兒,旭子現在還沒想過,也不想為聖上的口諭而頭疼。

  「你先別忙著作揖,這幾句是皇上跟你說得家常話,不是口諭。真正的口諭我還沒說呢,你準備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繼續說道。

  「臣李旭恭聽聖訓!」李旭心中暗叫一聲苦,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了半個身子。

  待李旭擺好姿勢,文一刀清清嗓子,換了個聲音說道:「聖上口諭,特賜李旭平身,坐著聽朕說話。」

  這可是少見的恩典了,李旭趕緊謝恩,找了個凳子靠上去,終究不敢坐實了,欠著半個屁股聽皇帝陛下對自己有什麼最新指示。

  「你不用緊張,陛下平素跟自己身邊人都是很隨便的!」文一刀見李旭手足無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聖上口諭,朕曾答應帶你前往遼東,昔日之諾,今猶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聖聽,以至朕去年言而無信…….」

  「肯定是來老將軍將我的話帶給皇上了!」聽到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經歷了這幾年的觀察和感悟,楊廣在他心中絕不再是什麼聖明天子形象。但楊廣對臣子這份情誼,卻著實令旭子不忍背棄。

  正感慨間,聽文一刀繼續轉述道:「朕已經將阻你建功立業的小人發配到嶺南,令其終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惡氣已經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別再有什麼怨言!」

  「臣不敢!」李旭從凳子上跳下來,大聲回答。

  「其實你去不得遼東,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賊騙了,無功而返。這幾年,朝內朝外,總有賊故意騙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實實在在地替朕殺賊,所以,朕亦不辜負你的功勞!」

  這幾句說明了朝廷為什麼對他越級賜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邊的勳臣宿將弄權者多,能幹實事者少,所以心中頗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說不定還有救!」李旭站直身體,心中突然充滿了渴望。

  「朕聞你家鄉被賊人威脅,已經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內替你重新準備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進去,你儘管奮勇殺賊,不必為家人安危擔心!待平了瓦崗軍,朕一定招你回京,咱們君臣再下遼東,一定將先前遭受的恥辱一舉洗雪!」

  「臣,臣謝陛下聖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謝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與私,大隋皇帝陛下對他可謂恩寵致極,連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慮到了。但對國家而言,皇帝陛下顯然沒有任何了悟,居然還在夢想著去遼東找回面子,根本不顧民間已經烈焰洶湧。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賊流寇已經鬧得很凶了麼?」聽完皇帝陛下對李旭的口諭,獨孤林也覺得有些失望,湊上前,低聲追問。

  「這就是陛下為什麼給你口諭的原因!」文一刀歎了口氣,慨然回答。「咱家是個內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真可謂觸目驚心。以前聽令兄說地方上亂,甭說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為首的滿朝文武都說賊人越來越少,只有令兄和蘇納言說賊勢越來越大。嗨,這人啊,誰還不願意聽好話。可誰又料到,好話未必包藏著好心呢!」

  老太監絮絮叨叨,言談裡充滿遺憾和懊悔。他這副表情著實令人看了心焦,獨孤林自知家裡恐怕沒出什麼好事,急得打斷他的話,大聲追問道:「公公,你能不能說清楚些,家兄,家兄怎麼了,難道家兄處事了麼?」

  「令兄去年自遼東班師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書省那些嘔了些氣,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來傳口諭,讓你趕緊回東都,一則與獨孤大人見見面,讓他高興高興。二來,他想把護衛宮廷的任務交給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適選擇!」

  「末將尊旨!」獨孤學後退半步,施禮作答。國事家事接踵而來,讓他的頭腦一時有些發懵。答應了奉諭西返後,立刻不顧禮節地追問道:「公公能不能細說一下,家兄為什麼和秘書省的人嘔氣,誰又故意氣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氣他,咱大隋朝的老樣子就是這般,終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搖搖頭,解釋,「陛下開春時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書省的文職,與他共同研討如何實現千秋盛世。其實陛下心裡也明白,這些讀書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傢伙,未必懂什麼治國平亂的大道理。只是想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不要四處煽動人造反罷了。」

  當今陛下素來有敬賢之名,在他還做揚州總管的時候,就養了一群熟讀聖人經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紛亂,為了避免儒生們為亂黨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書省的名額,將一群比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養起來。而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祿,自然知恩圖報,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謳歌盛世,就是奏明哪裡又現祥瑞。紛紛擾擾,把許多勸諫陛下愛惜民力,勵精圖治的忠直之言都給淹沒了。

  今年剛開春,楊廣在庭議上例行問百官民間疾苦,虞世基等人帶頭回答天下太平。納言蘇威和獨孤林二人低頭不語,楊廣把二人叫到身邊問話,蘇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個人造反,現在各郡都有反賊,我不知道這樣的天下是否還能算太平!」。

  獨孤林的回答則更為簡單,他認為,前幾年朝廷不用加稅,歲歲都有盈餘。而現在賦稅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錢來。這不正是說明天下已經不安定,很多該納稅的人都跑去當賊了麼?

  二人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秘書省的官員跳出來,彈劾他們出言不遜,剛一開春即說喪氣話,詛咒大隋國運。獨孤林當場反駁,吵了幾句後,一口氣沒喘勻,當場噴血於朝堂之上。

  「這些殺才,他們也好意思自稱讀過聖賢書!」聽完一刀公公的話,獨孤林氣得一拳砸在牆壁上,震得糊了薄紗的窗子嗡嗡作響。

  「他們從聖賢書中,只學會了閉上眼睛說瞎話!為了博出頭,這些人還有什麼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聳聳肩膀,鄙夷道。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比起秘書省的某些人來,卻更像個男人。

  李旭亦是氣憤致極,但他倒不覺得秘書省那些傢伙的行為有什麼奇怪。前些日子跳出來勸齊郡弟兄們順應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這夥人的同類麼?有些人一輩子的人生目標便是做官,至於做好官壞官,出賣不出賣良心,根本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你準備回東都吧。至少你回去,還能讓陛下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李旭拍了拍獨孤林的肩膀,低聲勸告。

  「我肯定要奉旨!」獨孤林點點頭,回應。當年他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從朝廷跑到地方來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攙和朝堂上的爭端。但現在,哥哥已經倒下了,無論為了獨孤家,還是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你逃多遠,最終又一天必然要將其扛在肩頭。

  三天後,獨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張須陀帶領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濟水邊。揮手的剎那,大伙的心情都很沉重,這一別,沒有人知道多少年後大伙才能再見面。也無人能預料,眼前這暮氣沉沉的大隋,是否還能支持到大伙再度相見的時候。

  「回去別忘了讓陛下給我們撥糧餉器械!」羅士信於岸邊跳著腳,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將遠去,他心裡非常不是滋味,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人都燦爛。

  「忘不了。你們保重,瓦崗軍不是那麼好對付!」獨孤林微笑著,向岸邊揮手。

  「哈,你還是自己小心吧,我們這裡是明刀易躲,你那裡暗箭難防!」羅士信不屑地笑了一聲,衝著離岸遠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別亂說話!」老成穩住的秦叔寶低喝。隨後,他自己也揮起手來,向並肩戰鬥多年的故交作別,「重木,等家事安頓好了別忘記回來看看!」

  「我隨時記得,你們若平定了瓦崗,也到東都來找我!咱們不醉不歸!」獨孤林大笑,拱手,看著岸邊的人影漸漸模糊。。

  「不醉不歸!」岸邊的人笑著揮手。河心風大,小船的帆漸漸鼓滿,漸漸融入天邊的雲煙。

  那些雲煙卷卷舒舒,湊成無數亭台樓閣,像極了繁華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風一來,便裊裊地散了,如夢,入幻。

  (第三卷揚州慢卷終)

  注1:隋制,隋文帝開皇年間,設爵國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侯、伯、子、男九等。楊廣繼位後廢除,只留公、侯、伯三類,每類再分郡、縣、鄉三等。

  注2:光祿大夫,起源於漢,晉後為兼銜。其中分特進、左右、金紫、銀青等數級。左右為從二品,極高。

  注3:拉票,請繼續關注第五卷水龍吟。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上)

  李旭從馬鞍後抽長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後雙腿用力磕了一下坐騎。黑風發出一聲憤怒地抗議,邁開四蹄,順著山坡衝了下去。在他們身後,是一千餘名輕騎兵,駕馭著各種各樣的戰馬,也包括一部分高大的騾子,列隊飛奔,宛若洪流。

  腳下的地形不太適合騎兵作戰,過於鬆軟的土地,過於茂盛的雜草,還有藏在雜草底下的石頭與土坑,都對高速推進的騎兵構成了致命威脅。連日來,已經有近百名弟兄傷在了自家馬蹄下而不是敵人之手。但此刻旭子不能愛惜士卒,到目前為止,對付義軍最有效的手段還是騎兵衝擊。兩到三次大規模突破可以極大地打擊他們的士氣,甚至將他們徹底擊潰。如果換做步卒接戰,則雙方至少要打上兩個時辰才能收到同樣的效果。長時間的纏鬥會帶來更大的傷亡,與敵人拼消耗,郡兵們拼不起。

  此番移師滎陽,張須陀大人只帶出來了一萬五千名弟兄,剩下的弟兄還要留給裴操之大人帶著守家,一旦老巢被賊人抄了,四下蔓延的悲觀清晰可以於數日之內迅速擊潰這支隊伍。

  臨行之前,張須陀大人與新任通守賈務本大人約定,在到達滎陽的一年之內,他將陸續歸還從齊郡帶走了士卒。「如果朝廷給的物資充足,一年時間內李將軍和我定能訓練出兩萬新兵來,到時候齊郡和滎陽前後夾擊,必將河南各地的賊寇掃蕩乾淨!」張須陀大人信誓旦旦地承諾,彷彿根本沒將對手放在眼裡。

  「我就與張大人立下一年之約,大人儘管去,一年之內,賈某定保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曾經做過鷹揚郎將的賈務本亦大笑著回應,豪氣干雲。

  二人都盡力不去看對方眼裡的憂慮,大戰在即,他們需要表現出一些自信來穩定軍心。但賓主雙方誰都清楚,一年後,萬五出征弟兄們未必能剩下多少人還能活在世上。兵凶戰危,古往今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已經算得上良將。而大伙要面對的敵軍有數十萬,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不斷增加的可能。

  自從離開齊郡後,半個月內他們連續和不同的敵人打了四仗。每次都將敵軍擊敗了事,從不與任何一支盜匪做過多糾纏。張須陀不打算在沿途的盜匪身上消耗過多實力,那些都是李密派出來送死的。作為瓦崗軍的新任軍師,李密與其前任徐茂功的最大不同是他不在乎犧牲。當然,眼下犧牲的都是那些外圍的小魚小蝦,真正的敵人隱藏在最後面。在試探清楚官軍具體實力之前,李密不會輕易與官軍交鋒。

  所以,郡兵們也不肯輕易讓敵人探明自己的虛實。他們每次作戰都以騎兵為主,步卒只用來做局部配合,更確切地說,是在戰鬥後打掃戰場。這種只露牙齒給人看的戰術很容易被流寇們誤解,將官兵一方的實際戰鬥力放大數倍。張須陀要的就是此種效果,如果能不戰就剪除瓦崗軍羽翼的話,他不介意把假象造得更轟動些。

  製造假象的同時,也往往意味著一部分人要付出犧牲。最艱巨的任務由旭子親手訓練出來的輕騎兵們承擔。連日來,他們猶如一把剔骨刀般從盜匪身上割下一塊塊血肉。同時,他們自己也像極了一把用久了的刀,刃上佈滿了豁口。

  「放箭,放箭!」面對著急刺而來的鋼刀,明威將軍王冬生慌慌張張地喊道。他本是韋城賊周文舉麾下的六當家,剛剛被外派做一軍主將不到三個月,連李密冊封的明威將軍這個官職到底應該屬於幾品幾級都沒弄清楚。如果現在就死了,自覺未免太對不起這身官衣。

  站在隊伍後排的義軍弓箭手拉開打獵用的拓木弓,將羽箭亂紛紛射出去。與主將王冬生一樣,他們成為瓦崗軍士卒的日子也不到三個月,對如何與正規官軍作戰沒半點兒經驗。雖然大伙以前也曾擊敗過前來征剿的地方兵馬,但那些對手都是和他們一樣迷茫的農夫。雙方的作戰結果基本上靠運氣。一場風,一陣雨,或猛然從山上滾來的一塊石頭,都可能左右戰局。

  但今天,他們看到的卻是一支不被外界條件所左右的隊伍。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去,也不過只是讓前衝的隊伍約略停滯了一下。緊接著,這支隊伍卻沖得更急,根本不顧有多少人受傷。

  「放箭,放箭!」看到對手的衝鋒速度根本沒有減慢的跡象,王冬生喊得更慌張。他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明威將軍當得是否值了,雖然同村出來的弟兄們只有他一個當上了將軍,並且只有他一個人在瓦崗山腳下分了四十多畝地,起了一套大房子,娶了婆娘。但如果一個人要戰死了,這些東西恐怕都要落於別人之手。

  第二波箭雨又從天空落下去,射倒了十匹個疾馳而來的戰馬。馬背上的敵人突然消失不見,在一名騎黑馬的頭領統帥下,他們全部採用了鐙裡藏身的姿勢。這個姿勢讓羽箭很難將他們射中,即便射中了也很難一箭致命。

  敵人衝過來的速度非常快,轉眼與義軍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五十步。所有弟兄都感覺到了地面的顫動,呼嘯而來馬蹄的聲音壓住雙方的戰鼓聲和吶喊聲,震得人手腳發麻。弓箭手們哆嗦著再次彎弓,他們只剩下了射出一箭的機會。但這樣差的殺傷效果,他們不知道下一箭射出後,自己還有沒有逃命時間。有人的臉色變得煞白,握刀的手開始不住顫抖。有人則低低的彎下了腰,大小腿不住打戰。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想逃走,急衝而來的戰馬太高大了,令人不敢抬頭仰視。即便大伙有機會將它攔住,也會被那些倒下的屍體活活壓死。

  「長矛手,上前三步。下蹲!」關鍵時刻,王冬生想起了瓦崗軍徐四當家教導的一個絕招。徐四當家現在的官職是冠軍將軍,內軍總管,官爵和封號加起來有門簾子那麼長。對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稱呼,王冬生記都記不住,他只記得徐茂功煉的軍隊很齊整,比自己麾下這些弟兄們強很多。他本來也想找時間跟徐茂功學學如何將自己麾下這些人訓練得如徐茂功麾下的內軍那樣強悍,可是沒等和對方說上幾句話,就被接到了前往濟陰阻截官軍的任務。

  「若與騎兵遭遇,臨陣不過三射,所以用好你的長矛手,關鍵時刻他們能救命!」臨行前,徐茂功低聲向他吩咐道。在王冬生的印象裡,徐茂功這個人看上去遠遠比二當家李密牢靠些。但各地來的寨主和頭領們都推崇李密,王冬生也只好跟在大伙身後隨大流。

  山寨裡許多規矩是不寫在明面上的,但如果你觸犯了,絕對會死得很難看。王冬生正是因為牢牢記住了這一點,才從一個親兵慢慢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持木桿長矛的弟兄們快速上前,用手中兵器擺出一道奪命的叢林。他們彼此之間的步伐差距很大,因此排出的矛牆也顯得凸凹不平。即便這樣,矛牆還是在極大程度上穩定了軍心。躲在矛牆後的弓箭手和短刀手們重新振作起來,從腰間拔出各自的兵器。大伙還有一博的機會,只要使長矛的弟兄們能讓戰馬頓片刻,大伙就能圍殺馬背上的官軍,論人數,義軍軍可比官兵多十倍。

  彷彿看到了山賊們有所提防,騎兵們的前衝速度突然變慢。這個現象令王冬生暗自慶幸,「弓箭手!」他拉長了聲音喊道,準備讓麾下的弓箭手們進行第三次齊射。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頭頂的天空暗了一下。

  五百支,至少五百支,王冬生驚駭地想到。五百支羽箭突然從急衝的馬隊中飛起來,衝上天空,遮斷陽光,然後,整整齊齊地砸進了長矛手的隊伍。只有簡單薄甲護身的長矛手們立刻就倒下了一整片,矛牆亦如被洪水泡了一下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還沒等義軍將士們驚叫出聲音,對面的光禿禿的馬背上突然又重新出現了人影,衝在最前方的官軍士卒從戰馬腹部將身體翻上鞍子,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最前方的是一柄黑色長刀,漆黑如墨,冰冷如霜。緊接著,眼前的景色突然變得極不真實。王冬生只看見黑色的刀光一閃,然後自己的前隊就像秋天裡的莊稼般伏倒了一整片。戰馬的嘶鳴和人的哭泣聲中,一面面戰旗接二連三地消失。曾經以勇悍著稱的弟兄們紛紛轉身,在敵人馬前四散奔逃。

  那人,那馬,那刀,斜著兜了半個圈子,攔路的矛牆即土崩瓦解。王冬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他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落荒而走。

  注1:突然發現,『執子之手,與子協老』居然是一手反戰詩歌,而不是簡單的情話。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中)

  看到敵人亂哄哄地逃走,李旭沒有下令追擊。他對追殺一夥喪失了戰鬥勇氣的蟊賊沒什麼興趣,特別是在可能讓自家弟兄遭受損失的情況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懷著同樣的心思,羅士信的戰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斜插進山群賊之間。沒等李旭做出相應配合,他抬槊,挑翻了一個嘍囉兵,又用馬蹄踩倒了另一個,緊跟著,他將槊上的屍體摔飛,然後將長槊像投矛一樣拋了出去,將騎在馬背上一名山賊頭目撞下來,釘在了蔥蘢的草地上。

  兩名騎著馬的親兵快速衝過去,一人從山賊頭目的屍體上替羅士信揀回長槊,另一人用刀割下了死者的鼻子。周圍的義軍嘍囉沒膽子阻攔,只顧低著頭逃命。「羅士信來了!割鼻子的羅士信!」有人帶著哭腔喊,連滾帶爬,跌跌撞撞。

  「鳴金收兵!」李旭抓起將旗,交給身邊的周醒。然後策馬追了上去。「士信,你怎麼來了?」他一邊沖,一邊大聲地和同伴打招呼。羅士信的職責是帶領另一隊輕騎在側翼防備瓦崗軍的埋伏,按常理,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看你打得過癮,手癢了唄。你放心,我把麾下弟兄們交了秦二哥帶著,耽誤不了事!況且這麼點蟊賊,也玩不出太大的花樣」羅士信笑了笑,大咧咧地說道。

  他的親兵策馬跑了回來,將一根穿著三隻鼻子的麻繩替他繫在了坐騎脖子上。那是三名義軍死者的鼻子,從對手身上收集零碎兒,是羅士信的最大愛好。吃草為生的坐騎不喜歡血淋淋的東西,不斷地打響鼻抗議。羅士信卻不肯體諒它的難過,伸手將麻繩扯起來看了看,然後抬起頭,咂了咂嘴巴,臉上的表情好像意猶未盡。

  敵人沒有戰馬,所以逃得並不遠。但李旭的身體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了他的身前。「仲堅兄這裡瞭望著,我再去砍幾個就回!」羅士信舉起槊,示意李旭讓路。「這些天來,仗都讓你一個人打了,憋得我渾身難受!」

  李旭輕輕提了提馬頭,擋住了羅士信的去路。「窮困莫追,況且這些人都是小嘍囉,殺多少也其不到消弱瓦崗軍的作用!」

  「沒意思,沒意思。你這人就是婆婆媽媽,你不殺他們,哪天他們得了勢,嘿嘿!」羅士信用手比了個砍腦袋的姿勢,「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秦二哥和你一個德行,可惜重木回去了,要不然,我們哥兩個來打頭陣,嗨!」

  說起昔日的同伴,羅士信臉上的表情愈發意興闌珊。平素大伙結伴出征,總是李旭和秦叔寶做一路,他和獨孤林做一路,張須陀大人居中調度。結果獨孤林被皇上召回去了,他只好自己獨領一軍。雖然弟兄們在他的帶領下依舊是每戰必勝,但其中過程總象菜裡缺了鹽,讓人再提不起興致去回味。

  「重木若在,也不會允許你亂殺無辜!」李旭搖搖頭,回應。羅士信是個很好的同伴,只是性子過於狠辣,每次衝到戰場上,不將眼前的敵人殺乾淨了就不願意住手。平素張須陀為此沒少敲打了他,但屢教之後,其本性依舊。

  「重木才不像你這樣爛好心呢!」羅士信收槊,彎腰,從草叢中抄起一根酸柳莖,用手掌搓了搓,掰下最嫩的一段,直接扔進嘴巴。

  綠色的汁液立刻染上了他雪白的牙齒,隨著嘴唇一開一合,他的話也略微帶上了些酸酸的味道。「只有硬得下心腸來的人,才能成大事。他這回被皇上召到身邊,肯定是要授一個大大的官職!他小子文武雙全,心思敏銳,過上幾年,高官得坐,說不定就將咱們大伙給忘了!」

  「重木要面對的處境,未必比咱們現在好多少。兩軍陣前,至少你能看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同伴!」李旭搖頭,有感而發。他能聽出羅士信話中的羨慕意味,但他不認為獨孤林在朝廷中的日子比在軍中逍遙。

  獨孤林是當今聖上的姑表兄弟,算得上骨肉至親。但帝王之家,又怎會有太多的親情在?如果真得能在京師活得很順心的話,獨孤林當年也不會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跑到齊郡來受苦。

  但他卻必須回去,一方面為了自己的家族,一方面為了自己的表兄。肩頭所承擔的擔子,比指揮一支隊伍重得多。其中的風險,可能也不亞於平素與敵人面對面的博殺。

  「也倒是,皇上身邊奸臣多。咱們這邊,敵人就是敵人,朋友就是朋友!」羅士信想了想,感慨地點頭。「你說這是什麼世道啊,說實話的人氣吐血,說假話的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說皇上不是聖人麼,怎麼有些香臭不分呢?」

  「有其君,必有其臣。皇上如果不是愛聽奉承,大臣們也不會盡揀好聽的說!」前來交令的親兵校尉周醒聽到羅士信的話,猛然插了一句。

  李旭對屬下包容,所以他肚子裡也藏不住話,有什麼就直接向外倒:「弟兄們都覺得這仗打得挺沒勁。四野裡全都成了賊了,就咱們這點人算官兵。明知道咱們是剿匪來的,沿途那些堡寨,莊主卻一個個像防賊一樣防著咱們!他奶奶的,到底誰是兵,誰是賊啊!」

  「周校尉,注意你的言辭!」李旭大聲喝令,臉色不由得有些尷尬。羅士信說話可以口無遮攔,那是因為他身上有無數戰功擋著。只要四野裡有賊人存在,就沒有官吏願意找他的麻煩。但周醒只是個小小校尉,如果被人將他剛才的大逆不道之言捅上去,就算自己出面給他說情,估計也免不了流放千里。

  「嗯,我們兄弟聊天,你不要插嘴!」羅士信出人意料地沒贊同周醒的話茬,而是回頭呵斥了對方一句。轉過身,他又以不大不小的聲音問道,「仲堅見過皇上,你說,皇上真的那麼容易被人蒙麼?」

  「聖上,聖上偶爾也會受人蒙蔽!但最後,他應該能看穿那些說謊者的嘴臉!」李旭尷尬地轉過頭,四顧而言他。「弟兄們差不多打掃完戰場了,咱們回去交令吧!」

  皇帝陛下真的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麼?李旭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陛下對他身邊的人信任、包容,對追求的目標執著不懈。這些性格,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值得讚揚的優點,但放在一國之主的身上呢?

  他無法做出結論,卻清晰地記得此番剿匪途中經過一些堡寨時的遭遇。那些結寨自守的莊主、堡主們看到官軍的旗號,立刻敲鑼打鼓地將糧食、牛羊送到軍前。但他們,卻誰也不曾主動邀請士兵們進入莊子中休息。

  他們都躲在幾乎和歷城城牆一樣高的堡牆後,緊閉著莊門,直到官軍真的走遠。雖然,如果官軍想強行入莊的話,攻破那些大門花費不了半天時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下)

  李旭理解那些把自己關在圍牆內的人們,如果他現在還在易縣,也會拿著弓,跟隨族裡的長者躲在堡壘後。當朝廷已經不能保護百姓時,大伙只好想辦法自己保護自己。張須陀曾經跟他提起過,在上一個亂世,土匪遇到比較堅固的堡壘通常不會強攻,而是根據周圍田地的肥沃程度,提出一個數字來,由莊子裡的守衛者決定是否支付。如果雙方能達成協議,則可以相安無事。

  大伙將此種交易叫平安費,取得是花錢買平安的意思。莊子支付了土匪們要求的物資,對方則一年之內不可以再進攻,否則就會被人恥笑。大多數土匪能做到言而有信,但也有土匪不遵守這個規則。那樣,堡壘裡的男人就要拿起兵器來拚命。一旦莊子被破,大伙通常誰也活不成。

  河南各地的莊主們顯然在心裡把官軍和土匪歸結為一類,所以當張須陀的旗號在他們的堡壘外出現後,莊主們首先想到的是支付一部分「平安費」,請軍爺們快點上路。至於開莊門迎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為即便外邊的官軍貨真價實,他們的紀律也未必比土匪好到哪裡去。並且,最近一年來,的確有官軍冒充土匪四下打劫。而土匪冒充官軍詐門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加入瓦崗軍後,活躍在東郡、東平、濟陰等地的大部分土匪都採取了這種收「平安費」做法。根據一路上瞭解到的情況,李旭驚詫地發現幾支打著瓦崗軍旗號的土匪向莊子裡收的錢,好像比大隋朝目前的賦稅還低些。當然,這指的是實際徵收數字,如果光看朝廷表面上徵收的那部分,大隋朝的百姓應該家家都富得流油。但如果那樣做,地方官員和胥吏們就沒了油水可撈。他們可不會白白替朝廷忙活。

  「賊比官府收得少!」一邊想著這些荒誕的事實,李旭一邊帶著弟兄們重新向主力靠攏。下午的戰鬥中,他麾下的弟兄陣亡了三十六個,傷了一百一十四人。加在一道,正好減員一百五十之數。被擊潰的義軍大概有一萬掛零,當場被殺的不多,大部分都翻山越嶺地逃走了。也有少部分人因為腿腳不利索或受箭傷較重,被齊郡官兵所俘虜。李旭命人用繩索將其中衣著比較整齊的捆起來,攔腰拴成一串,由親兵們押著送到張須陀的中軍處拷問敵情。

  「完勝?」張須陀見李旭平安歸來,笑著迎上前,問道。

  「完勝!當場格殺了四百七十多,抓了兩百多俘虜。其中有幾人可能是頭目,我將他全部押了過來!」李旭向身後揮揮手,示意周醒等人將俘虜帶上。

  「好,讓老夫來看看李侯今天又抓了幾名將軍!」張須陀捋了把鬍鬚,打趣。

  將官兵的編制引入義軍隊伍,是李密到瓦崗山後做出得一大創舉。如今,追隨於瓦崗旗下的各支流寇都有了自己的名號,大小頭領們也不再被稱簡單地為當家的,而是擁有了從大將軍到執戟長等一系列頗為完整的官稱。像原來的瓦崗大頭領翟讓,現在就被群盜們公推為東郡公,大將軍,上柱國。而瓦崗山原來的二當家徐茂功則成了冠軍將軍,內軍總管。

  近一年多時間裡瓦崗軍膨脹過快,而前來投奔的各位當家們原來又互不統屬,為了表示公平起見,李密通過翟讓之手給大伙委派的官職就未免偏高了些。據李旭等人估計,賊軍中帶著三千嘍囉的便可拜為郎將,五千以上者則為將軍。他們的軍官如此之多,以至於雙方交手半個多月,郡兵們已經陣斬了一名忠武將軍、一名宣威將軍和一名定遠將軍,並且還活捉了十幾個正五品郎將。

  齊郡眾將士數日前早已通過俘虜的口得知了瓦崗眾將軍氾濫的情況,因此大伙被張須陀的話逗得哄堂大笑。待笑夠了,親衛們一邊擦著笑出來眼淚,一邊向俘虜隊走過去。挑選其中鎧甲穿的最好的向外拉。這是鑒別俘虜身份高低的最佳方式,基本上十拿九穩。打著替天行道的人們一旦撈到了好處,往往都先將好處撈給自己。

  第一個被刀斧手拉進中軍帳的人自我介紹其官職為游騎將軍,言語之間頗為倔犟。張須陀溫言問了他幾個關於瓦崗軍的具體戰術安排問題,他一概自稱不知。羅士信出言要挾,此人卻冷笑著罵道:「要殺便殺,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反正老子自從走上這條路,也沒想過長命百歲!」

  「也罷,我會將你屍體安葬於此,墓碑上面刻好你的名姓!」張須陀見對方無意求饒,揮了揮手,命人將其押走。

  「多謝,碑上刻匡城李華亭便是!」瓦崗游騎將軍李華亭笑了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這人倒是條漢子!」望著敵將的背影,羅士信低聲讚歎。「可惜做了山賊,否則倒也合我輩的脾性!」

  「戰亂之時,死得多是豪傑。」張須陀也感慨地搖頭。如果換做五年前,像李華亭這種磊落的漢子,未必不能為國家做事。而現在,他卻只能早早地化作荒野中間的一捧黃土。

  「如果有機會謀得出身的話,誰又願意做反賊?張大人沒看出來麼?這個人死都不怕,卻非常在乎自己的官稱和名姓!」隨同大夥一道前來討賊的北海郡丞吳玉麟心細,在一旁低聲提醒道。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歎息。帳中諸人都與流寇山賊交手多年,早些時候,大部分百姓從賊的原因是活不下去。而從今年開始,敵人中間出現了大量的府兵低級軍官、官府底層小吏和不得志的讀書人。他們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從賊的,目的明確,在流賊之中起到的作用也相當大。在這些人的幫助下,許多規模頗大的流寇都安頓下來,開始一城一地的經營自己的老巢。

  如果朝廷能在選拔官員的時候稍微給平民出身的人點空間的話,也許各地的叛亂不會這麼嚴重。但這種假設根本無實現的可能,大隋朝的朝政把持在世家手裡,他們不會做出自損利益的舉措。

  第二名被推進中軍帳的俘虜明顯還是個孩子,嘴巴上的鬍鬚剛剛長出,說話的聲音還帶著幾分稚氣。他大腿跟上受了一處箭傷,胸口處有個碩大的馬蹄印兒,因此走路不是很穩。但在回答張須陀的話時,卻努力挺直了身體。

  「壯士今年貴庚?」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張須陀決定換個方式審問。以他與流寇打交道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年齡小的人心機不多,比較容易從其口中套話。

  「你說啥?俺不懂嗨!」少年人瞪大眼睛,嗓子裡帶著極其濃郁的鄉音。

  「大人問你今年多大了?」吳玉麟再次重複張須陀的問話。

  「十五,屬小雞的。大人問這個幹啥?莫非還想放俺回家麼?」少年人挺起胸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大人。

  「放你回家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在賊軍中做什麼官。還有其他隊伍在哪裡,李密都做了什麼安排!」張須陀和藹地笑了笑,說道。

  他的面相本來就不太凶,笑起來更像一個忠厚長者。誰料對方卻不上當,向地下吐了口帶血的吐沫,傲然道:「俺叫黃狗剩,沒大號。是瓦崗軍韋城營的振威校尉。咱們營的弟兄們今天被你們當中那個黑大個打敗了,其他各營就在附近的山上,具體哪裡俺也不知道!至於李大人做了什麼安排,他肯定不會告訴俺。所以你問俺也沒有用!」

  「撒謊!你既然已經是一軍校尉,自然應該知道此戰的具體安排是什麼。難道李密隨便說一個地方,你們就問都不問地前來送死?」張須陀板起臉來,做出一幅兇惡的模樣喝叱。

  「你既然知道俺會撒謊,幹嘛還問俺?」黃狗剩瞪起黑溜溜的眼睛,毫無畏懼地與張須陀對視。

  那雙眼睛裡只有坦然和絕決,李旭在旁邊看了,心中忍不住替對方難過。今年是乙亥年,屬雞的人剛剛十四出頭,和他當年出塞時差不多同樣大小,只是他當年幸運地躲過了徵兵,並且在此後因為種種機緣建功立業。而不出意外的話,眼前少年人的生命馬上就要結束。郡兵長途跋涉,又在群敵還伺之下,不可能留太多俘虜。那些招供迅速的,還能被押在後營作個苦力。至於拒絕投降的人,基本上立刻就殺掉了。少年人顯然選擇的是後者,並且毫無畏懼。

  「難道你不想回家麼?想想家,想想你的爺娘!」不願意讓少年人自蹈死路,李旭湊到對方身邊,幾乎用乞求的語氣開導。

  「俺沒家了。阿爺前年就被你們抓去遼東了,至今沒回來。阿娘身子骨弱,挨不住餓。去年春天也死了。大人,你放俺回家,俺家就在地底下,還用求著你放麼?」黃狗剩歪過頭掃了他一眼,冷笑著回答。

  「俺不是賊,你們才是!」他又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罵。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二 上)

  白天時候與李旭交手的是瓦崗軍韋城營,原屬於韋城賊周文舉麾下。他們的訓練程度和戰鬥力力都很差,但被俘將領的骨氣卻著實令人歎服。張須陀接連殺了四個人,才在第五名被押進中軍帳的俘虜口中探聽到了一點他想瞭解的東西。可惜第五名被押進中軍的人官職僅僅是個仁勇校尉,在瓦崗軍體系中屬於第二十多級的底層軍官,知道的東西比前幾次戰鬥中所抓獲的俘虜招供的多不了多少,根本不足以幫助張須陀判斷出李密的戰略意圖。

  「把剩下的幾個俘虜押去輜重營吧,別太苛待了他們!等到了滎陽後,仍然交給老徐處理!」張須陀揮揮手,命人把剩下的俘虜全部帶走。賊軍的仁勇校尉只相當於官軍的一個隊正,已經到了極底層。其下的軍官所知道的更少,問了也是白問。所以大伙不如省下點兒時間下來,坐在一起商議商議對策。

  幾個文職幕僚們取來東郡、東平、濟陰、梁郡、滎陽等地的形勢圖,在地下拼成一大塊。秦叔寶、李旭、羅士信等高級將領圍上去,對著羊皮地圖指指點點。大隋已經內部已經多年未經過戰亂,武備空虛,因此所用的地圖還是前朝的。很多村落都與大伙所知道的對不上號,道路也相差甚遠。一些前朝曾經存在的小徑早已廢棄了,而一些前朝根本沒有人煙的地方,此時已經成為了一個大集。

  「地圖太簡陋,所以瓦崗軍佔了地頭蛇的便宜!」羅士信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已經發黃的羊皮,抱怨。

  「道路和人會搬家,但山不會走!」張須陀沒有抬頭,順口回答。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前行的路上,此番出征,郡兵們選得是相對比較難走的路線,穿濟北、東平二郡進入東郡。眼下大伙正處於濟陰、東平和東郡交界的位置,離目標尚遠。

  瓦崗群賊在這麼遠的距離上,已經開始佈局,其後不知道還藏著多大的陷阱。因此,張須陀不得不加倍提防,一面重蹈了馮老將軍的覆轍。

  「瓦崗軍經李密這麼一折騰,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所以大人也不必太把敵人的安排放在心上,李密安排他的,咱們行咱們的,一切小心就是!」北海郡丞吳玉麟見張須陀臉上的表情凝重,笑著出言開解。他曾經與瓦崗軍交過手,所以對徐茂功所帶領的那支隊伍印象極深。但通過最近幾日交戰,他驚詫地發現眼下各路瓦崗軍的實力和徐茂功當日所帶那支隊伍根本沒法比。如果將當日徐茂功所帶的那支隊伍比做是一群野狼,最近這幾路瓦崗軍就是一群野兔子。只要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就四散了。

  「李密只是剛剛接手瓦崗,需要時間來鞏固權力而已。那廝性喜浮誇不假,但本事也是有的,否則當年楚公楊素也不會對其倍加推崇!」張須陀搖搖頭,不同意吳玉麟的觀點。在他眼裡,瓦崗軍目前表現出來的軟弱,一半是因為李密故意拿弱旅來迎戰,藉以掩飾其真實的戰略部署。另一半原因則是,瓦崗軍剛剛開始擴張,各路兵馬整合到一處尚需要時間。如果加以時日,以李密的籠絡人才的本領,再加上徐茂功的煉兵之能,翟讓的雍容大度,這支兵馬必將令所有人心驚膽顫。

  「楊素當年也未必看得準,否則,憑李密那麼大的本事,當年他怎麼會一再敗於仲堅之手?」羅士信從地上站起身,一邊活動筋骨,一邊道。他永遠屬於樂天派,對自己一方的實力非常有信心。「並且那廝被仲堅打得當年連老巢都不敢回,丟下楊玄感不顧,半路上偷偷逃走了!這回再遇到老對手,心裡豈能不怕?」

  「那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說不定仲堅就是李密那廝的剋星!」秦叔寶微笑著替自己一方打氣。當年的情況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關於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當年大隋官軍對外激戰正酣,李密攛掇著楊玄感在背後給自己人捅刀子,此舉實在不得人心。非但府兵將士們恨之入骨,天下的許多有識之士,也對其行為十分不齒。而現在,亂世已致,人們希望能找個大靠山博取出頭機會。李密的姓氏和瓦崗軍的招牌就有了凝聚力。其名頭在河南諸郡即便不能算眾望所歸,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地方大戶在私下與之暗通款曲。

  「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李密麾下也沒什麼得力幫手,如今他麾下的那些人卻個個都名聲在外!」張須陀依舊是搖頭,面色凝重。他理解秦叔寶的用心,但兵凶戰危,作為掌握著上萬弟兄生死的主將,能謹慎還是謹慎一點好。

  「要麼,煩勞李將軍說說。李密用兵到底怎麼樣?」話題既然扯到了李旭頭上,吳玉麟拱了拱手,請教。

  「李密用兵不太喜歡按常規。當年在黎陽城下,雄武營勝他勝得很險。他用的計策幾乎都是我沒想到的!一個接著一個!」旭子回憶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

  對付李密,他並不太忌憚。但一想到對方麾下還有個徐茂功在出謀劃策,他心裡就十分不是滋味。那種感覺包含著一點點畏懼,一點點顧忌,還有無數重深的遺憾。

  東郡的地形複雜,眼前的一草一木,像極了他當年剛剛踏入燕山範圍時所見到的景象。山挺拔而壯麗,樹高大而魁梧,就連草尖上的風和天空中的雲,都透著股同樣的大氣與蒼涼。

  但這次,他與徐茂功不再是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的好夥伴,而是互相算計著如何奪走對方的性命。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種悲哀,偏偏這種悲哀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長期相伴於他左右。

  「仲堅真不謙虛,李密智計過人,你卻輕輕鬆鬆擊敗了他。你這樣說,不是誇自己比他還厲害十倍麼?」羅士信沒聽出李旭語氣中的消沉意味,伸手捶了他一拳,笑著打趣。

  「不是我比他才能高,而是當日我帶兵守城,他帶兵攻城。黎陽城牆高大,防守一方本來就很佔便宜。並且當時對他來說事態緊急,否則就會被趕來的其他援軍包圍在黎陽城下。所以,他準備得很匆忙,大多數策略的真正效用都沒發揮出來!」李旭看了羅士信一眼,鄭重地回答。

  「他縱使計謀再高,帶得也是一群烏合之眾!」羅士信依舊不服氣,「他奪了徐茂功的位置,徐茂功麾下那些人未必肯服他。眼下瓦崗軍中豪傑雖然多,但除了程知節、單雄信和那個姓謝的半大孩子外,其他人多徒有其名。像什麼周文舉、王當仁和王伯當,先前都是見到咱們旗號就跑的山賊…….」

  「當年李密麾下也是一群剛剛拿起兵器的船工,照樣兩次攻上了黎陽城頭!」李旭不待羅士信把話說完,便出聲打斷了他。「士信,咱們還是謹慎一些好,當年要不是李密準備不充分,黎陽城也許就被他給攻破了。並且,據我所知,徐茂功心胸很寬,不會放著大局不顧,刻意拖李密的後腿!」

  他說話的語氣得很急,隱隱還帶著給朋友辯解的意味。眾人聽了,雖然不瞭解其中隱情,態度卻比先前認真了許多。「李將軍說得有道理,我們謹慎一些沒壞處!徐茂功的確也是個人才,可惜竟然為賊人所用!」吳玉麟想了想,附和。

  「據我所知,除了徐茂功之外,李密麾下還有吳黑闥、張亮、牛進達等人,都是不可忽視的豪傑!」李旭接過吳玉麟的話頭,繼續說道。怕眾人聽了這些不熟悉的名字後掉以輕心,他不厭其煩地補充,「這幾個人當年與我在黎陽城頭上交過手,武藝都不在士信和我之下。除此之外,那個牛進達還擅長臨陣調度,勝敗皆能不亂。」

  「士信需要記住這些人,將來在陣前遇到不可再輕心大意!」張須陀看了不停搖頭的羅士信一眼,叮囑。

  「他們?」羅士信的鼻子有些歪,但他不敢直接頂撞張須陀,低下頭,不無委屈地說道,「末將記住了,只要遇上,立刻拿出十二分本事來。若發現情況不好,乾脆直接向叔寶兄求救便是!」

  他忿忿不平的模樣惹得大伙哈哈大笑,笑夠了,張須陀溫言安慰道:「你和仲堅的武藝都不在叔寶之下,但叔寶的臨敵經驗比你們二人高出許多。他今年已經四十多了,而你們兩個二十還不到,來日方長。」說到這,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年齡,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老夫也不是逞筋骨之強的年齡了,所以你們幾個年青人,也別笑我膽小。咱們此行不求能建多大功業,只求能剎一剎敵人的威風,然後將弟兄們平平安安入滎陽去!」

  「大人何出此言,我等一切依照大人安排就是!」羅士信趕緊上前一步,致歉。

  「老夫並非抱怨你等膽子大。」張須陀笑著揮揮手,「老夫是心裡不安寧,總覺得正一步步向陷阱裡掉。而陷阱在哪,又弄不太清楚!」

  聽張須陀說完,眾人亦覺得有些沮喪。齊郡弟兄以往與人作戰,幾乎從來沒這般瞻前顧後過。可眼下瞻前顧後亦沒有用,該打的仗還得打。皇上這次是通過給幾個主要將領陞官的方式,暗示大伙要竭盡全力。如果短時間內沒有任何戰果報上去的話,下次欽差大人帶來的恐怕就不是嘉獎了。

  「要不然,咱們也示弱一回?」李旭想了想,說道。

  「怎麼示弱?仲堅不會建議咱們遇到韋城營這些小蟊賊,都要繞著走吧?」羅士信又豎起了眉毛,瞪大眼睛。

  「剛才張大人說李密尚未完全讓瓦崗軍眾將信服,所以,即便他能得到徐茂功的支持,也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李旭點點頭,說道。

  連日來,瓦崗軍一直以外圍的老弱與郡兵周旋,郡兵們一直示敵以強。雙方都對敵手加著小心,都沒拿自己真正的實力示人。這就好比兩員武將馬上交手,因為彼此心存忌憚,所以最初都沒有盡全力。但一堆虛招後,他們心裡都盤算著如何給對方致命一擊。

  以馬上格殺的經驗來看,致命一擊中出手的同時,也會露出一個大破綻。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對雙方都是機會,就看雙方誰把握得住!

  「仲堅的意思是,李密心裡比咱們還著急!」張須陀目光突然一亮,捋著鬍鬚發問。

  「咱們著急,咱們心裡自己知道,敵人卻未必清楚!而從李密以前做事的風格來看,他不是一個非常能沉住氣的人。」李旭點點頭,回應。「大人懷疑他在前邊給咱們設了陷阱,但不知道再哪裡。咱們何必又一定向他指引的方向走。前往滎陽的路有很多,既然咱們此番打的是移防的名義,何不移得更像一些!」

  「咱們只要不靠近東郡,瓦崗軍的所有安排就落了一個空。李密已經這次調動了十幾個山寨的兵馬,如果此戰最後根本沒打起來,恐怕屆時他很難向群雄交代。」李旭皺著眉頭,低聲分析。

  李密行事不合常理,大伙也不以常理來應對他。上次擊敗他是利用了他急於立功的缺點,這次,依然可以在此方面做文章。

  「咱們繞開東郡,從陳留、大梁一帶進入滎陽!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張須陀點點頭,承認李旭的辦法切實可行。但朝廷會不會認為郡兵們消極避戰呢?有魚俱羅被冤殺的例子在前,誰人敢輕易冒這樣的險?

  「我軍繞開東郡,但不進入滎陽城!然後」李旭的手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巨大的曲線,由東郡、濟陰一直畫到梁郡和滎陽郡的交界,「李密如果耐不住性子來追,決戰的地點就由我們來選。其所憑的地勢之利盡失。李密如果耐著性子不來追」旭子的手指從滎陽郡的幾個小縣外勾回,再次向東,「咱們就從酸棗掉頭撲向胙城,打瓦崗軍一個措手不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二 下)

  獵物接連吞掉了四個香噴噴的誘餌,然後打著飽嗝,拍著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揚長而去。這種荒謬的結果氣得李密幾欲抓狂。為了全殲遠道而來的官軍,他提前準備了足足有一個多月。但官軍突然改變了目標,沒有像他事先預想的那樣氣勢洶洶直奔瓦崗,而是在轉頭南下,入定陶,穿濟陰,在外黃附近順手抄了王當仁部的老營,然後帶著戰利品,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走向陳留。

  「強盜,這伙強盜。連老人孩子的口糧都要搶!」王當仁站在李密身邊,跳著腳大罵。外黃石嘴寨是他經營了多年的巢穴,在河南這旮噠,除了瓦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結實,積攢的家底最雄厚。結果打了小半輩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軍黑吃黑了,多年來的積蓄蕩然無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崗軍混不下去的時候,單獨樹旗立鼓時的備用物資。這回,後路再也沒了,只好跟著瓦崗群雄一條路跑到黑。

  「那張須陀本來就是個土匪,弟兄們落到他手裡,不是被殺,就是被賣給人家當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場!」齊國遠曾經有過和王當仁同樣的切膚之痛,湊上前,咬牙切齒地幫腔。「密公,你可得為弟兄們把這口氣找回來。要不是衝著您老人家,我們還真未必來此地呢!」

  這馬屁拍得有些太囂張,導致屋子裡很多豪傑都皺起了眉頭。李密是個能成大事的,這點眾人誰都不否認。但說眼下瓦崗群英都是為了李密而來,未免有些把翟大當家沒放在眼裡。畢竟偌大的基業都是翟大當家和徐四爺等人這些年慢慢積攢起來的,若沒有他們這棵梧桐樹,憑其餘諸君的實力,未必能招來李密這位九頭凰。

  「國遠不要胡說!」聽得弟兄的嘈雜之聲,李密豎起雙眉,狠狠地瞪了齊國遠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蠶眉鳳目,又長於大富大貴之間,因此不必動怒便自有一番威嚴。「如今天下大亂之時,正是我等同心協力謀取富貴的時候。來到瓦崗山,大伙就是一家人。沖誰來的,原來誰的實力強,以後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楊廣的花花江山奪下來,救民於水火,我等還用愁不能名標史冊麼。若是天天分著你的,我的,不用官軍來剿,大伙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還能成什麼大事業!」

  「這,這,既然密公如此說,齊某日後不胡說就是!」齊國遠鬧了個老大沒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說不胡說,而是眼光要看長遠。咱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計較。當然,大伙最近遭受的損失,我會想辦法慢慢給予補償。我在河東還有幾處產業,最近已經派人變賣了。下個月便會有一筆財貨會送上山,大概值二十萬貫左右。當仁和國遠各分三成,其餘四成給最近幾次受了損失的將軍們分。大伙拿著這筆錢去募兵,應該還能補上近來損失的缺額!」

  「多謝密公仗義!」見到李密自散家財為弟兄們謀福,先前被齊國遠的話激怒的幾名將領也甚覺感動,上前幾步,七嘴八舌地說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裡還有些積蓄。況且弟兄們只是被打散了,實際傷亡並不大!」

  「對啊,如今命賤如草,給口吃的就有人跟著走,根本用不了這麼多錢!」

  「弟兄們還是把錢收了吧。我李密從上山那一刻起,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李密四下拱手,提高了聲音回答。「況且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無需看得太重。咱們今天花出去,明天奪了楊家江山,連本帶利都能賺回來!」

  「密公指點極是!」王當仁剛才還為老寨被劫而肉痛,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大伙說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們一起徵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當仁,這可不行!咱瓦崗軍規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爾等為天下人謀福,卻也不能讓自家子孫永受窮厄不是?」李密笑著搖頭,制止。

  群雄們都是些磊落漢子,如果要求他們都像李密一樣為了大業散盡家財,估計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應。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這樣的要求,光憑幾句好話帶來的熱情不會維繫長久。他記得上一次舉義失敗的教訓,當一帆風順時,也許振臂高舉,響應著就會像雲一樣從四面八方衝過來。可沒有些實際利益的話,他們稍遇挫折,便會像雲一樣飄走,根本不會有任何留戀。

  君子動之以義,小人動之以利。真正圖不測之事時,還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李密抬起頭,目光從三十多名將領臉上一一掠過,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奮,有的感動,有的卻冷靜如冰。

  冷靜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倆,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後將目光落在謝映登臉上,「大伙難得到的齊,謝將軍,你可否來介紹一下張須陀老賊的最新動向。他到陳留後繼續向西去了,還是掉頭向北?」

  謝映登是原來的瓦崗寨哨探統領,現在與李密麾下的張亮共同掌管瓦崗軍的情報收集傳遞事宜。比起李密在楊玄感麾下所創立的那種在車、船夥計,游商、行客中間安插細作的方式,謝映登的手段更細緻,收穫的情報也更準確。但其經營的範圍只涉及到瓦崗周邊的五個郡,遠沒有張亮的手腳伸得長。

  見到李密借商議大事而轉移話題,謝映登心裡先暗叫了聲佩服,然後笑著越眾而出。「眾位兄弟請了!」他依舊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伙打了個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漸風行起來的官腔。「據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報,張須陀把輜重和打劫來的錢財都裝上了船,順著通濟渠發向滎澤。有兩千多騎兵在運河兩岸護送,帶隊的是李旭和羅士信。其餘的大隊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軍四十里!」

  「確定麼?」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得內容差不多。並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萬,但謝映登都不怎麼將他們放在眼裡。比起李密到來後的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紮穩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幹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盡快跟過去!」雍丘營統領,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裡怎麼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松嶺,距陳留城不足百里,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併給抄了。

  眾位將領議論紛紛,有人為不能如願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則為沒和官軍硬拚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特別是屬於瓦崗山本部的將領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聲而上,推開第一章擊鼓(二下)

  獵物接連吞掉了四個香噴噴的誘餌,然後打著飽嗝,拍著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揚長而去。這種荒謬的結果氣得李密幾欲抓狂。為了全殲遠道而來的官軍,他提前準備了足足有一個多月。但官軍突然改變了目標,沒有像他事先預想的那樣氣勢洶洶直奔瓦崗,而是在轉頭南下,入定陶,穿濟陰,在外黃附近順手抄了王當仁部的老營,然後帶著戰利品,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走向陳留。

  「強盜,這伙強盜。連老人孩子的口糧都要搶!」王當仁站在李密身邊,跳著腳大罵。外黃石嘴寨是他經營了多年的巢穴,在河南這旮噠,除了瓦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結實,積攢的家底最雄厚。結果打了小半輩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軍黑吃黑了,多年來的積蓄蕩然無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崗軍混不下去的時候,單獨樹旗立鼓時的備用物資。這回,後路再也沒了,只好跟著瓦崗群雄一條路跑到黑。

  「那張須陀本來就是個土匪,弟兄們落到他手裡,不是被殺,就是被賣給人家當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場!」齊國遠曾經有過和王當仁同樣的切膚之痛,湊上前,咬牙切齒地幫腔。「密公,你可得為弟兄們把這口氣找回來。要不是衝著您老人家,我們還真未必來此地呢!」

  這馬屁拍得有些太囂張,導致屋子裡很多豪傑都皺起了眉頭。李密是個能成大事的,這點眾人誰都不否認。但說眼下瓦崗群英都是為了李密而來,未免有些把翟大當家沒放在眼裡。畢竟偌大的基業都是翟大當家和徐四爺等人這些年慢慢積攢起來的,若沒有他們這棵梧桐樹,憑其餘諸君的實力,未必能招來李密這位九頭凰。

  「國遠不要胡說!」聽得弟兄的嘈雜之聲,李密豎起雙眉,狠狠地瞪了齊國遠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蠶眉鳳目,又長於大富大貴之間,因此不必動怒便自有一番威嚴。「如今天下大亂之時,正是我等同心協力謀取富貴的時候。來到瓦崗山,大伙就是一家人。沖誰來的,原來誰的實力強,以後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楊廣的花花江山奪下來,救民於水火,我等還用愁不能名標史冊麼。若是天天分著你的,我的,不用官軍來剿,大伙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還能成什麼大事業!」

  「這,這,既然密公如此說,齊某日後不胡說就是!」齊國遠鬧了個老大沒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說不胡說,而是眼光要看長遠。咱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計較。當然,大伙最近遭受的損失,我會想辦法慢慢給予補償。我在河東還有幾處產業,最近已經派人變賣了。下個月便會有一筆財貨會送上山,大概值二十萬貫左右。當仁和國遠各分三成,其餘四成給最近幾次受了損失的將軍們分。大伙拿著這筆錢去募兵,應該還能補上近來損失的缺額!」

  「多謝密公仗義!」見到李密自散家財為弟兄們謀福,先前被齊國遠的話激怒的幾名將領也甚覺感動,上前幾步,七嘴八舌地說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裡還有些積蓄。況且弟兄們只是被打散了,實際傷亡並不大!」

  「對啊,如今命賤如草,給口吃的就有人跟著走,根本用不了這麼多錢!」

  「弟兄們還是把錢收了吧。我李密從上山那一刻起,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李密四下拱手,提高了聲音回答。「況且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無需看得太重。咱們今天花出去,明天奪了楊家江山,連本帶利都能賺回來!」

  「密公指點極是!」王當仁剛才還為老寨被劫而肉痛,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大伙說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們一起徵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當仁,這可不行!咱瓦崗軍規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爾等為天下人謀福,卻也不能讓自家子孫永受窮厄不是?」李密笑著搖頭,制止。

  群雄們都是些磊落漢子,如果要求他們都像李密一樣為了大業散盡家財,估計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應。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這樣的要求,光憑幾句好話帶來的熱情不會維繫長久。他記得上一次舉義失敗的教訓,當一帆風順時,也許振臂高舉,響應著就會像雲一樣從四面八方衝過來。可沒有些實際利益的話,他們稍遇挫折,便會像雲一樣飄走,根本不會有任何留戀。

  君子動之以義,小人動之以利。真正圖不測之事時,還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李密抬起頭,目光從三十多名將領臉上一一掠過,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奮,有的感動,有的卻冷靜如冰。

  冷靜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倆,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後將目光落在謝映登臉上,「大伙難得到的齊,謝將軍,你可否來介紹一下張須陀老賊的最新動向。他到陳留後繼續向西去了,還是掉頭向北?」

  謝映登是原來的瓦崗寨哨探統領,現在與李密麾下的張亮共同掌管瓦崗軍的情報收集傳遞事宜。比起李密在楊玄感麾下所創立的那種在車、船夥計,游商、行客中間安插細作的方式,謝映登的手段更細緻,收穫的情報也更準確。但其經營的範圍只涉及到瓦崗周邊的五個郡,遠沒有張亮的手腳伸得長。

  見到李密借商議大事而轉移話題,謝映登心裡先暗叫了聲佩服,然後笑著越眾而出。「眾位兄弟請了!」他依舊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伙打了個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漸風行起來的官腔。「據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報,張須陀把輜重和打劫來的錢財都裝上了船,順著通濟渠發向滎澤。有兩千多騎兵在運河兩岸護送,帶隊的是李旭和羅士信。其餘的大隊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軍四十里!」

  「確定麼?」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得內容差不多。並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萬,但謝映登都不怎麼將他們放在眼裡。比起李密到來後的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紮穩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幹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盡快跟過去!」雍丘營統領,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裡怎麼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松嶺,距陳留城不足百里,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併給抄了。

  眾位將領議論紛紛,有人為不能如願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則為沒和官軍硬拚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特別是屬於瓦崗山本部的將領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聲而上,推開一側桌椅,在聚義廳的牆壁上掛起一張由數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面,乾淨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於哪個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無論幹什麼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讚,剎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官軍此番來得蹊蹺,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兵追之,已經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伙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伙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願意再給他個台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一側桌椅,在聚義廳的牆壁上掛起一張由數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面,乾淨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於哪個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無論幹什麼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讚,剎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官軍此番來得蹊蹺,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兵追之,已經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伙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伙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願意再給他個台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三 上)

  李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透骨的陰寒。距離他最近的謝映登明顯感覺到了其話裡濃濃的恨意,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驚問:「密公莫非想一擊而殺之?那張須陀老賊可不是一個容易相與的,三年來,多少江湖豪傑試圖招惹他,卻誰都沒落得什麼好結果!」

  「正因為老賊手上染滿了弟兄們的血,我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否則,待其熟悉了滎陽周邊情況,我等再想除之,恐怕難上加難!」李密被謝映登問得微微一愣,憑著多年歷練出來的本領,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咱們既然舉了義旗,就要為天下而謀。若知其強便避而走之,豈不讓全天下看著我等的英雄失望?」

  「對,咱們就是要知難而上,我就不信,天下沒人奈何得了這頭老賊!」群豪被李密開口一個天下,閉口一個大義說得血脈噴張,七嘴八舌地響應。

  「對,咱們十幾個打他一個,還怕啃不碎他這把老骨頭?」齊國遠舞動雙拳,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的英雄形象。

  謝映登笑著退開半步,不再多置喙。十個打一個的大話說起來好聽,往往開戰時,十個人一塊兒轉身向後,都巴不得其他夥伴前去送死。

  「難道映登以為我方並無勝算?」李密敏銳地覺察到謝映登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不以為然,搖了搖羽扇,笑問。

  「映登只是覺得張須陀老將軍嗅覺敏銳,既然已經避開了圈套,我等很難再將他誘惑進來!」謝映登搖頭,回答。為了顧全大局,他不想直接置疑李密的決定。在他看來,戰鬥的勝負,的確和人數多寡沒有絕對的聯繫。但李密能鼓動起群雄並肩而戰,那是李密的本事。大伙若想成就一番事業,也卻實需要一個李密這樣的人才將群豪凝聚到一處。

  「我等的確難以誘惑老賊入套,但可以假他人之手殺之!」李密臉上的笑容很濃,似乎對「老賊」這個稱謂甚感興趣。

  「謝某不才,願聞其詳!」謝映登向李密拱了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在用兵打仗能力方面,謝映登以為李密比起徐茂功相差甚遠。但使用一些戰場外的奇招,其他人比起李密卻是望塵莫及。

  「諸位且看!」李密先還了謝映登一個善意的微笑,然後用手中鵝毛扇輕點掛在牆上的地圖,「張須陀老賊知道我等在瓦崗山下等著他,所以避而不戰。但為了給昏君一個交代,他於咱東郡外圍繞了一大圈,順勢搗毀了幾家豪傑的老寨。」

  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李密換個角度重複一次,並沒有什麼新意。「密公請直說,我等到底怎麼才能報仇?至於咱們這邊的窩囊事,就不要再提了!」王當仁聽得有些心煩,大聲建議道。其他幾個剛剛當了將軍的寨主們也吩咐附和:「密公,您有什麼安排就直說吧。咱們聽您和徐統領號令便是!」

  「我的計策就出在張須陀背後還有個昏君上面。他想以別的山寨冒功,咱們偏偏不讓他如願。當年魚俱羅將軍就是因為消極避戰被處斬的,只要咱們坐實的張須陀頭上這個罪名,老賊定然也活不過今年冬天!」

  話音落下,滿堂豪傑鴉雀無聲。眾人的確恨張須陀,但大伙平素盼望的都是如何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從來沒有人想到還可以借刀殺人。楊廣是個昏君,這是群豪的共識。昏君亦可為我所用,卻是以往憑他們的視野所看不到的層面。剎那間,許多人如同眼前被推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更為複雜的世界。與他們先前設想的黑白分明不同,那裡黑不一定是黑,白不一定是白,黑白之間還有很多駁雜的顏色,光怪陸離。

  剎那間,即便是出身於江南第一望族的謝映登,也被李密的卓越見識驚了個目瞪口呆。倒吸了好半天涼氣,他才緩過些神,鄭重問道:「此計可謂神來之筆,但具體如何實施,還請密公明示!」

  「這個麼?」李密掉正羽扇,又輕輕地扇了幾下涼風。此際雖是盛夏,但瓦崗山地勢高,聚義廳內並不甚熱。因而他扇扇子的動作純屬多餘。但此刻在眾人眼中,卻別有一番睿智味道。

  「這個麼,依我之見,第一,咱們需要大張旗鼓地殺下山去,在南北兩道運河上製造幾場大麻煩。東都之糧全部來自運河,馬上夏糧即將裝船,咱們讓昏君餓幾天肚子,他自然會兩眼冒火!」李密橫轉羽扇,一邊用扇側的黑色雁翎磕打自己手掌,一邊胸有成竹般說道。

  「密公妙計!」聞此言,忠武將軍王伯當忍不住大聲稱讚。眾將之中,他與李密關係最厚。剛才一直擔心李密因為耐不住面子帶著大伙與張須陀硬拚,如果那樣的話,一旦兵敗,恐怕李密的威信會一落千丈。而現在,李密在兜了幾個圈子後,成功地把大伙的視線從其謀劃失敗,勞師無功上吸引到新的作戰任務上來,讓王伯當在佩服之餘,懸在心裡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也就是密公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只要殺了張須陀,河南各地,咱們還不是想打哪就打哪?」齊國遠亦跳著腳喝彩。因為麾下弟兄都丟光了,所以他在瓦崗寨中一直混得不得志。眼下翟讓委派李密決策大小事務,讓他看到了一個重新崛起的機會,因此他拍起馬屁來亦不遺餘力。

  「呵呵,此計見效雖慢,但的確甚妙。南北兩條運河一直是咱們瓦崗山的糧庫,先前老程年年到河上取糧,就是沒想到此舉還能令楊廣那個昏君自斷臂膀。」見眾人說得熱鬧,歸德大將軍程知節亦跳起來,插科打諢。「你們大伙誰也別跟我爭,待會兒老程我就帶一哨人,直接到運河邊上搭個卡子。除了劫糧之外,這河上南來北往的,只要是官船一概收稅百文,民船減半,江湖豪傑免費,要是碰到來投瓦崗的,嘿嘿,老程倒送他半吊盤纏!」

  此人是瓦崗寨第一疲懶人物,無賴頑童。雖然年紀已經二十多了,但說話做事卻總是有口無心。因而官職雖然高,卻不甚得人尊重。當然,輕易也不會有人跟他這混人起隔閡。只是冷不丁一番混說出來,除了逗得人哈哈大笑之外,還將一個冷酷的事實擺在了眾豪傑眼前。

  運河分為南邊兩條,南運河起於江表的餘杭,終於虎牢關外與東都相連的伊水入黃處。北運河與南運河遙遙相對,起於黃河北岸的沁水入黃口,終於大隋北方軍事重鎮漁陽。這一南一北兩條河,正是連接整個大隋的血脈通道。因此朝廷對運河沿岸的治安甚為看重,特別是對東都洛陽附近,因為涉及到整個東都的糧食安全,所以每月都有府兵來回巡視,遇見截匪,必將趕盡殺絕。

  往年瓦崗山從運河上取糧,之所以劫一票就走,從不過多逗留,便是因為自認沒有與整個大隋對抗的實力。因而李密剛才所說的劫糧之策,雖然看上去簡單易行,做起來卻絕沒想像得那般容易。

  大伙若出動得次數過少,在朝廷眼裡依舊是疥蘚之癢,根本不可能拉張須陀下水。若出動次數過於頻繁,於保護運河的府兵對上,未必有戰而勝之的把握。像程知節所說的那種直接卡斷運河的辦法,更是胡扯。大隋修建運河的最初目的便是向南北兩個方向運送士兵和輜重,如果洛陽附近的河道被卡死,三日之內,肯定有不下十萬府兵自東都順水而來。那樣的話,大伙需要面對的就不止是張須陀一支隊伍,而是大隋傾國最後的餘威了。

  想到倉猝決戰的後果,連最力挺李密的齊國遠等人都蔫了下來。如果有與十萬府兵正面一決雌雄的本錢,大伙早追著張須陀廝殺了,又何必費盡心機誘其入甕?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老程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就把這口氣憋了,等著哪天老賊再堵上門來?」王當仁豎起眼睛,沖程知節大聲嚷嚷。站在程知節身邊的徐茂功等人方才一直沒參與討論。他們是瓦崗山原班人馬,與新加入的弟兄素來有些隔閡。在氣急敗壞的王當仁眼裡看來,這些人全都不肯出頭的原因,想必是瞧不起大伙,欲看力主擴軍的密公笑話。

  「俺老程就是武夫,你讓我上馬和人單挑,你還別不服,說句實話,我誰都不放在眼裡。若論躲在背後算計人的勾當,嘿嘿,老王你這回問錯了人,俺可是一點兒都不會!」程知節衝著眾人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酒徒註:按照正史,張須陀還有一年才死呢。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三 下)


  綠林中奉行的是以實力為王的原則,李密以一個被朝廷追得無處躲藏的喪家犬身份,轉眼間就做上了瓦崗寨的二當家,本來就讓很多人心中不服。聽程知節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邊大聲附和起來。

  「對啊,要報仇自己去與老賊拚命,別讓咱們替你當槍使!」

  「對啊,咱們瓦崗軍志向沒那麼大,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挺好,從來沒想著做什麼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拯救誰啊,都拯救到自己家裡去了吧!」

  聚義廳內的氣氛一時極為尷尬,王當仁被下面的混話憋得直喘粗氣,李密的臉色也青中透紅。論武藝,眾豪傑之中的確無人是程知節對手。論智謀,李密最近昏招疊出。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張須陀揚長而去,有些人心裡又十分不甘。

  任張須陀離開會產生一系列眾人無法接受的後果,第一,待老賊和他麾下的三員悍將於滎陽站穩的腳跟,豪傑們將再無一天安生日子好過。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則意味著李密的謀劃徹底失敗,迫於壓力,他將不得不交出瓦崗軍的主導權。第三,徐茂功重掌軍權後,定然會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眾豪傑手中的力量等於變相地被瓦崗寨裁撤吞併,再不能像現在般快樂逍遙。

  無數雙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還有無數雙眼睛看向了徐茂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關鍵決策來力挽狂瀾。甚至有個別人的眼裡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散伙更好,人心都散了,還能有什麼前途!』

  「程將軍的話雖然糙,卻不無道理!」眾目睽睽之下,徐茂功無法再保持沉默,微笑著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剎那間,李密身邊的幾個心腹面如死灰。他們的根基本來就不甚安穩,多虧了翟讓迷信天命,徐茂功等人顧全大局,才勉強在瓦崗寨中佔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嚴重受損、三軍將士躁動不安之際,隱忍多時的徐茂功突然跳出來發難,他們這些外來人馬豈有半分還手的力量?可以預料,此事的最好結局不過是大伙從明日起再次開始四處流亡,重新過回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從全局上看,密公之策更為長遠。」徐茂功的第二句話,又把李密等人從懸崖邊上用力拉了回來。

  他衝著程知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眾位豪傑拱了拱手,坦然地補充,「密公所言,重在全局。程將軍所言,著眼細節。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不盡相似。」

  「好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站在李密身後的牛進達暗中嘀咕,同時也暗自佩服徐茂功的心胸。如果密公和徐當家易地而處,以他對自家主公的瞭解,李密絕對會趁勢步步緊逼,直到將對方徹底擠出瓦崗軍才肯作罷。而徐茂功卻在勝券在握的時候退縮了,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徹底失去很多人的擁戴。

  「方纔密公所言甚是,如果我等不趁著張須陀立足未穩之時予以重創,恐怕將來他摸清滎陽周邊形勢後,便會拿我等祭刀!」徐茂功微笑著,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場。他理解程知節的好意,這位看似莽撞的同伴,實際上心思細密異常。但眼下不能讓瓦崗軍分裂,群雄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分裂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徐統領之言甚合我意!」李密感激地看了一眼徐茂功,順勢接過話頭,「但程將軍說得也對,我剛才所定的截斷運河之計,的確有些莽撞了,具體如何實施,還需要和大伙仔細商量!」

  「程將軍直言不諱,正是為將的本分。一人之思難免疏忽,我等群策群力,才是圖謀大業的應有之風!」行軍長史房彥藻也靠上前,笑著轉圜。剛才的尷尬情景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感覺起來,後輩依然涼嗖嗖濕膩膩地難受。

  「是啊,密公只是指出了大概方向,具體實施,還是我等細商才行!」眾豪傑紛紛出言響應。

  程知節看了一眼徐茂功,又回頭看了看周圍弟兄,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這人嘴巴上就是沒把門的,大伙見諒,密公見諒!」

  「什麼見諒不建諒的。咬金快人快語,正對我心。咱們議事時如果都揀好聽的說,那不成了楊廣的朝廷了麼?」李密笑著向程知節拱手,「今後我再有什麼疏失,還請咬金兄毫不客氣地給指出來。咱們如果連聽兩句反對意見的心胸都無,還成什麼大事?不如分了細軟散伙罷了,好歹還能過幾年富足日子!」

  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一場危機也隨之消弭於無形。李密重新走回地圖前,仔細看了看敵我兩軍的位置,丟下鵝毛扇,四下拱手道:「我欲讓張須陀無法於滎陽立足,但一時沒有什麼太好的方法。哪位將軍若是能想到,不妨上前明言!」

  「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東一鎯頭,西一棒子!還是密公你先說吧,我等在下面補充!」吳黑闥笑著嚷嚷道。在他記憶中,李密從來沒這麼謙虛過。但收起傲然之態的李密反而更令人覺得親切,亦更令追隨其的人心底感到踏實。

  「是啊,咱們都和程將軍一樣,擅長臨陣廝殺,不擅長長遠謀劃。密公若是想找人商量,還是找徐統領吧!」單雄信在隊列中大聲建議。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都覺得單雄信的話簡直說到了大伙心裡去了。李密聞之,也笑著四下拱手:「披堅執銳,斬將奪旗,我不如知節、雄信。威能立國,義能伏眾,我不如翟大當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茂功、彥藻。密唯一所長,便是在大隋朝堂上站過幾個月,知道其薄弱所在,能引諸位下刀而已。所以大伙切莫謙虛,咱們一起來說!」

  當即,房彥藻帶人將地圖從牆上取下,直接鋪到了議事廳中間。眾將領圍著地圖站了一個圈,七嘴八舌尋求坡敵之策。不讓張須陀向朝廷交差,這個由李密提出的大方向眾人皆沒什麼疑問。無論原來的瓦崗寨本部將領,還是後來的外八營豪傑,都覺得張須陀是個大威脅,任何能消弱他的辦法大伙不妨都試上一試。但具體如何實施,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主張。

  有人建議分兵數路,騷擾滎陽周圍的郡縣。地方上越不安寧,張須陀所擔負的責任越大。有人建議繼續李密剛才的謀劃,在兩條運河上製造聲勢。只要多劫幾次開往東都的糧船,朝廷上肯定有人坐不住。但這些辦法的見效都需要一段時間,欲給張須陀一個下馬威,卻是力不能及。

  「諸位有沒有覺得,張須陀老賊的行軍路線有些蹊蹺?」徐茂功靜靜聽大伙議論了一會兒,突然出言提醒。

  地圖上的標記顯示,張須陀是兵分兩路走向滎陽。行動稍嫌緩慢的步兵走的是陳留通往滎陽的官道,輜重則走的是運河,由兩千行動迅捷的騎兵護送。這樣走的好處是士兵的負擔小,運河修建的意義便是運送軍資,在它修成後,大隋朝任何一個將領在無外來威脅的情況下都願意把糧草輜重由水道上運。

  「對啊,老賊此舉分明是不將咱們大伙放在眼裡!」王當仁第一個意識到徐茂功的話外之意,大聲嚷嚷。如果是太平年月,張須陀這樣行軍無可厚非,可運河距離東郡近在咫尺,他依然敢只用兩千騎兵押送全軍物資,簡直送上門來邀請大伙去搶。

  「押送輜重的是李仲堅和羅士信,他們二人武藝都高強,用兵也極其仔細。特別是那個李仲堅,從出道到現在,身經數十戰,未曾一敗!」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低聲提醒。

  「此人與我麾下的弟兄,曾有血海深仇!既然送上門來,密不得不與之一會!」果然,聽到隋軍主將的名字,李密的聲音又淒厲的起來。不像剛才那麼衝動,而是在冷靜中壓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

  「原來他真正想除之而後快的是李仲堅!」謝映登當即心裡雪亮,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徐茂功,若有所思。

  徐茂功先前之所以與李密關係處得很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那名隋將的緣故。謝映登清楚地記得,當徐茂功得知李密利用自己和隋將的友情大做文章後,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抹傷痛與憤怒。那是一把三尖兩刃刀,不禁刺傷的敵人,同時也殺傷了自己。負責收集情報的謝映登知道,經李密一手謀劃過的流言,曾經在齊郡郡兵中間引起場不大不小的騷動。但同時,也成了一些人攻擊徐茂功的有力把柄。

  那些人認為,徐茂功在泰山腳下面對人數不及己方四分之一郡兵卻避而走之,實在丟了瓦崗寨的臉。而令徐茂功做出這種丟臉決定的根本原因便是,其心裡還對隋將李仲堅念著舊日交情。

  流言傳播到最後,已經完全偏離了製造者的初衷。齊郡那邊的騷動在張須陀的刻意壓制下迅速平息,瓦崗軍這邊,一直把徐茂功視作臂膀的翟讓大當家,卻在大伙爭奪軍師位置的關鍵時刻,把支持給了李密。

  現在,謝映登不得不再一次將這個令無數人頭疼了名字擺到桌面上來,供眾人定奪。張須陀和李旭兵分兩路,一部走官道,一部沿運河前行。官道和運河彼此之間的距離並不固定,最近處幾乎緊緊相挨。最遠處,卻隔著近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離,在用兵者眼中已經是一個機會。李密的手指快速握成了拳頭,關節處沒有半分血色。「茂功,如果咱們兵出陽武,用一部兵馬拖住張須陀,另一部分聚殲李旭和羅士信,你認為可有勝算?」

  「陽武城守將裴得仁是個膽小鬼,咱們大軍從他城下經過,他未必敢出來攔截。繞過陽武後,直撲河道上的官場,羅士信和李旭的確不得不救。」徐茂功眼睛盯著地圖,聲音裡不帶半分感情。

  「此人是楊廣的愛將,若死於咱們之手,張須陀肯定要丟官罷職!」謝映登的副手張亮亦走上前,大聲建議道。

  他知道李旭就是當年自己在塞上並肩作戰的好兄弟,也知道徐茂功和李旭之間的交情。但大業當前,交情只能暫且放在一旁,

  「咱們別光考慮著如何殺人!」徐茂功搖了搖頭,慎重地提醒。他剛才想說得完全不是現在這個話題,但眾人的發言卻早已背離了其初衷。「張須陀和李旭兩部兵馬之間最大的距離不過五十里,如果咱們設計伏擊李旭,就得分兵去阻攔張須陀救人。據我所知,老賊對麾下一向愛護得很,絕不會坐視羅、李二人有危險猶豫不救!」

  「咱們再派一支兵馬去攔住張須陀!不惜一切代價,攔住他一整天。」李密想了想,毅然決定。「即便過後朝廷不追究,羅、李二人一除,張須陀也等於斷了兩條臂膀。其麾下三傑只剩下秦叔寶一個,對我們的威脅大減!」

  「對,斷其一臂,讓他也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的!」王當仁、李公逸等人大聲響應。

  「我願帶本部兵馬前往,攔截張須陀!」王伯當分開眾人,向李密拱手請纓。

  「我和伯當兄一塊去!」韋城營統領周文舉亦主動請纓。

  「張須陀用兵一向謹慎」徐茂功還想提醒大伙再考慮周詳些,話頭卻被肩膀上傳來的一股大力所打斷。「茂功,我知道你很難做!」李密搬住徐茂功的肩膀,話語和目光中都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但此刻,恐怕不得不大義滅親。如果咱們成功將姓李的困住,你可以試試勸他投降。此人年少有為…….」

  「密公多心了,我只是怕張須陀還有別的安排而已!」徐茂功苦笑著搖頭,既然李密把話都說到這種分上,他的確也不能在擎肘。只是張須陀真的會留這麼大的破綻給別人攻麼?徐茂功不相信。他想再提醒幾句,望著眼前擦拳抹掌的豪傑,嘴巴動了動,最終只發出了一聲極低的歎息。

  那歎息聲微乎其微,很快被眾人的笑聲和議論聲所吞沒。卻如霧一般,深深地縈繞在徐茂功自己的心頭,久久不散。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