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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四 上)

    岱山一戰,讓秦叔寶等人徹底改變了以往對叛亂者實力的評價。同樣,此刻行走在荒山野嶺之間的瓦崗軍也對剛剛告別的敵人欽佩至極。他們離開岱山範圍後並沒有穿過相對富庶的魯郡,雖然那樣他們更容易於途中通過洗劫大戶人家的莊園的方式獲取補給。相反,他們以急行八十餘里,連夜撤進了土地貧瘠,盜匪成群的濟北郡。這樣繞路返回瓦崗,他們會比取道魯郡花費雙倍的時間,途中還要翻越兩道高山,跨過兩片巨大的沼澤地。

    但這樣走他們會更安全。召集不起足夠的人手,秦叔寶絕對不敢僅憑手中僅餘的七百齊郡精銳尾隨過而來。雖然郡兵們個個英勇善戰,但在濟北郡這地方,各路豪傑們絕對可以憑著人數優勢將他們活活咬死。

    「呸,咱們瓦崗軍什麼時候躲過別人!」也有人對徐茂功的安排甚為不滿,馬軍統領單雄信就是其中一個。他在與羅士信交手時腿上挨了對方一槊,雖然不致命,但長時間騎馬行軍會非常痛苦。隨著汗水的侵襲,傷口處彷彿有把小刀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割。

    特別是上山下坡的時候,那滋味簡直是受刑。腿上用不起力道的單雄信只能靠人攙扶,才不至於從馬背上滑下去。稍微有一點不小心,傷口處就立刻向外滲血,沒完沒了地,特別惹人心煩。

    比腿上傷口更令單雄信心疼的是那數十套戰馬的具裝,好不容易從敵軍手裡搶來了,徐茂功偏偏要故作大方地還給別人。雖然他跟大伙的解釋是,用重甲裝備起來的鐵騎數量如果太少了則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多了瓦崗軍卻支撐不起。但身為馬軍統領的單雄信拒絕接受這個借口,在他看來,徐茂功此舉分明是向敵人示弱,不但丟了他一個人的臉,而且有損瓦崗軍的威名。

    「少也比沒有強,積少成多。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越窮越大方。咱們是山賊,玩什麼假仁假義!」他看了遠處的徐茂功一眼,小聲嘀咕。每抱怨幾句,腿上的痛苦就感覺輕一些,頭也不覺得暈得向先前一樣厲害。

    「得了吧,老單。別那麼小氣。軍師說得對,跟敵人硬拚咱們損失太大。你又不是沒和他們交過手,那齊郡官兵的實力可一點也不在咱們瓦崗軍之下!」程知節聽不慣單雄信沒完沒了地囉嗦,在一旁低聲勸告。

    他這話出自一番好心,卻剛好戳在了單雄信的痛處。「實力強怎麼了,實力再強咱們也沒敗給他們。真要打下去,誰先倒下還不一定!」單雄心瞪大眼睛,發出一連串咆哮。惹得附近的士兵紛紛回頭,不明白今天單頭領吃錯了什麼藥。

    「再打一仗,肯定是咱們贏。行了不?老單你滿意了不?但仗打完了,弟兄們也就拼差不多了。你老單就一個人回瓦崗山吧你,回瓦崗當你的光桿山大王去!」程知節被單雄心吼得有些心頭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帶馬向隊伍前方走遠。

    這句話聽在單雄信耳朵裡卻比剛才那一句更戳得人想要吐血。與齊郡精銳第一次交手時,瓦崗軍所部兩百騎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單雄信身為馬兵統領,等於在那之後他已經坐實了光桿山大王的身份。

    「誰的錯?咱們又不是沒機會擴軍。我早說過人手不夠,人手不夠,可你們就是不聽。還夢想稱雄天下呢,連場大點的戰鬥都應付不了,稱雄個鬼!」單雄信一邊說,一邊用馬鞭抽打著路旁的樹枝樹幹。他膂力甚大,打得周圍碎葉滿地。程知節懶得跟他辯,尋常士卒沒有和他吵架的資格,一時間周圍都靜了下來,只聽見他一個人在嚷嚷。

    「河南諸路三十六家英豪,哪家拉出來不是帶甲數萬。唯獨咱們,精兵,精兵,精到沒兵!」單雄信越說聲音越高,彷彿巴不得有人能跟他吵一架。

    精兵之策是徐茂功在翟讓剛剛拉起隊伍時就提出來的,當時瓦崗軍主要通過收山寨附近大戶人家莊園的「供奉」(注1)為生,他們養不起太多的軍隊,所以也承受不起過於嚴重的損失。

    後來瓦崗軍在東郡漸漸站穩腳跟,卻不忍像其他流寇一樣劫掠鄉里。他們試圖把自己和盜賊區別開來,所以徵集甚有限度,當然也就不得不將精兵策略堅持了下去。

    這個策略為瓦崗軍贏來了「義師」之名,但最近也遭受到了很多非議。特別是李密上山後,這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認為眼下已經到了群雄並起的時候,多拉一些人入伙就多一份力量。徐茂功卻固執地以為兵貴精不貴多,二十萬拿著木棒石鍬的農夫絕對不是五千熟悉號令,久經訓練的老兵對手。

    雙方多次公開探討今後的發展策略,而翟大當家素來不是個有准主意的人。所以使得頭領們也分為了兩派,一派支持徐茂功慢慢積蓄力量,暫時不當出頭鳥的做法。一派認同李密的快速壯大實力,準備爭雄天下的觀點。

    單雄信相信徐茂功的人品,卻支持李密的建議,所以兩頭都不討好。本來他也不想提這些沒意思的事,但今天腿上一疼,說話就立刻沒了遮攔。

    「單二哥,你這話說得可不合適。北海郡可是有十萬義軍來著,十萬義軍的結果如何,你可是親眼看到了!」謝映登從後邊趕上來,慢聲細語地反駁。

    一邊說話,謝映登一邊給單雄信使眼色。徐茂功所在位置與單雄信這裡相隔並不太遠,如果單雄信一直嚷嚷下去的話,對方肯定能聽見他的牢騷。雖然徐二當家心胸寬闊,但在眾嘍囉面前,他也必須保護自己的威嚴。

    況且徐茂功的觀點已經得到了事實的檢驗。起初前來救援北海義軍時,很多將領對義軍的戰鬥力充滿希望。十萬大軍席捲北海,即便再不濟,也能堅持上三、五個月吧!誰想到大伙剛走到半路上,就聽說北海義軍被人家趕出北海了。等大伙到了岱山腳下,發現傳說中十萬義軍只剩下六千,而官兵只有一千正規兵馬,其餘全是臨時拉來湊數的民壯。

    「他們起事才幾天,咱們可是折騰兩年多了。如果開始就多招些人訓練,還會訓練不出來。況且北海郡那幫濫人怎麼能跟咱們瓦崗軍比,他們之中哪有可堪為將的!」單雄信把自己的聲音略為壓低了少許,不服氣地辯解。一方面他期待著瓦崗軍能迅速發展壯大,一方面他也瞧不起北海群寇那種徒有數量,沒有戰鬥力的軍隊。偏偏兩種本來有矛盾的發展觀點在他嘴裡能得到完善的統一,反過來調過去都貌似甚有道理。

    「單二哥,北海英雄還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們被秦叔寶打了個措手不及!」徐茂功身邊前方有個騎著紅馬的頭目折了回來,低聲向單雄信和謝映登二人說道。同時,他悄悄用馬鞭指了指跟在徐茂功馬屁股後的齊國遠,示意單、謝二人不要過於刻薄。

    齊國遠現在是真正的光桿大當家,身邊一個弟兄都沒剩。此刻在人家背後數落北海英雄沒本事,實在有落井下石之嫌。況且此人上了山後就等於瓦崗軍的一分子,騎紅馬的頭領不希望今後大伙心裡有太多隔閡。

    「伯當,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單雄信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抱怨聲實在大了點兒。既然走在徐茂功身邊的人能聽清楚,徐茂功本人肯定也聽了個一字不落。

    「你這大嗓門,估計山裡的豹子都被嚇跑了,誰聽不見!」王伯當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回應。「軍師知道你腿上不舒服,所以故意裝聽不到,免得大伙大伙都難堪!可你也收斂著點兒,別逼著他要嚴明軍紀啊!」

    「嗚!」單雄信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同時瞪圓了一雙豹子眼。「俺老單剛才實在對不住!」他低聲衝著徐茂功的影子嘀咕。「不過,好好的具裝給人還回去……」

    「得了吧,老單,你別沒完沒了。你沒發現麼?軍師還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鐵具裝,卻沒還他們戰馬?」王伯當知道單雄信就是個犟種脾氣,即便心裡錯了嘴上也不會服軟。「軍師不看好具裝甲騎的戰鬥力,你想想,咱們跟齊郡精銳作戰,是那些跑來跑去的輕騎兵讓人頭疼,還說具裝甲騎更讓人頭疼!」

    「當然是輕騎兵,***,老子第一次看見這種打法。占老了咱們的便宜。可他們人多啊,如果同樣數量的具裝甲騎…….」單雄信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嘴。

    他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雖然有時候嘴犟。輕騎兵的造價不到具裝鐵騎的兩成,對戰馬的要求和對士卒素質的要求也遠低於具裝鐵騎。幾項因素綜合計算下來,打造兩百具裝鐵騎的花費足夠打造兩千輕騎兵。

    如果兩千輕騎兵都有合適的戰術,包括齊郡精銳的那種欺負步兵行動速度慢的戰術,他們足夠擊跨上萬訓練有素的步卒。如果遇到北海義軍那種不經打的肉頭,兩千輕騎足可破其數萬,甚至十幾萬。

    單雄信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景,自己帶著千餘騎兵在十倍於己的敵軍面前飛馳而過,身邊亂矢如雨,卻阻攔不了騎兵們的奔馳速度。騎兵們一邊跑一邊將箭射入敵陣,不需要准,那麼密集的隊形,直接射進去就能造成巨大殺傷。幾個圈子兜下來,敵軍士氣大沮,然後一敗塗地。弟兄們策馬追上去,從身後砍瓜切菜一樣將敵人砍翻。

    他知道,這種戰術已經有人用過了。齊郡精銳為什麼能如此乾淨利落地幹掉了瓦崗軍的北海同行,用的就是這種「新穎」的戰術。

    這種戰術不能稱為無敵,但對付步卒,特別是裝備不整,訓練程度差的義軍簡直是絕殺之招。「好狠的秦叔寶!」單雄信於心中暗自歎服。雖然剛才的畫面只是靈光一閃,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順著這條路走下去,會有更多精華戰術向自己展開。

    「虧得他們遇到了軍師!」突然窺到了輕騎兵戰術門徑的單雄信擦著額頭的冷汗想。如果當日不是徐茂功應對得體,瓦崗軍損失一定比現在還大。

    他磕了磕馬鐙,沿著隊伍右側預留出來的緊急通道向徐茂功追去。他要把這份心得與徐茂功分享,既然軍師有克制騎射戰術的辦法,肯定對此類戰術瞭解得更深。

    「這個急性子老單!」王伯當笑著數落。單雄信幹什麼去了,他和謝映登兩人非常清楚。實際上在第一次與齊郡精銳交手後,他和很多瓦崗將領就意識到了新戰術的威力。對於習慣並熟悉傳統的具裝甲騎戰術的他們而言,這是一種充滿新鮮感和誘惑力的戰術。畢竟大伙現在是義軍,沒有朝廷那種動輒打造數千鐵具裝,從西域高價買進良馬的實力。憑借手頭的微薄條件,以本地戰馬和牛皮輕甲、橫刀、短弓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輕騎兵,是最現實,也是最合理的一種考慮。一旦這樣的軍隊打造完成,瓦崗軍的活動範圍和攻擊力至少能擴大三倍。如此,他們就有機會風一樣殺出東郡,無論是西下滎陽還是南取許昌,都是旦夕之間的事。

    聽到背後傳來的馬蹄聲,徐茂功臉上浮現了一絲微笑。剛才他一直沒有忍住沒維護自己的威嚴,就是刻意給單雄信一個發洩的機會。對於瓦崗軍中這個年齡比自己大,性子爽直的馬軍統領,徐茂功是衷心的喜歡。以他的觀人之術來看,這樣的人光明磊落,不會背後給人下刀子。此外,他欣賞單雄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此人對騎兵戰術的領悟能力相當高,也許僅次於當年的李旭。

    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徐茂功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當年他的夢想是拜將封侯,所以每次聽到旭子的消息,他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夢想。有時候,徐茂功很羨慕李旭的好運,因為他堅信,如果有同樣的際遇,自己未必做得比旭子差。

    可造化弄人,並不是所有人剛一從軍就能得到唐公李淵青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地躲過一切劫難。徐茂功清晰地記得當年官府強行到家中來拉差的情景,徐家錢花了不少,人托了一堆,但對方憑著一紙徵兵令反覆搜刮,索要無度。

    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他才上瓦崗投了翟讓。半年後聽聞好朋友的消息,此時,對方已經成了大隋軍中一名校尉。

    「徐軍師是否為姓李的那傢伙心煩!」一直跟屁蟲般跟在徐茂功馬後的齊國遠突然加快腳步,搶在單雄信前面問道。

    「那騎射戰術出自草原上的遊牧部落,應該是李仲堅帶回來的,而不是出於秦叔寶之手。」徐茂功沒有回答齊國遠的話,轉頭對跟上來的單雄信說道。「但齊郡精銳使用時,顯然根據咱們中原的戰術改進過。這種戰術首要強調的是速度,然後才是攻擊力!我的領悟也不多,但回山後咱們可以一塊探討。」

    「軍師知道的難道比姓李的少麼?」單雄信楞了一下,言語中約略有些失望。

    「他的悟性向來比我好,並且經歷過兩次征遼,一次平叛。帶兵和實戰經驗也遠比我多!」徐茂功點點頭,非常謙虛地回答。他發覺自己居然在為李旭而驕傲,雖然此人將來有可能成為最令自己頭疼的對手。

    「在下倒是有個方法,可以讓姓李倒大霉!」齊國遠強行又插了一句。剛剛入伙,他急著立功表現,所以一時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

    「哦?」徐茂功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驚問。

    「軍師和李仲堅以前就認識?還是很熟?」齊國遠盡情賣弄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密公在齊郡有眼線,如果咱們把這個消息通過他傳給張須陀……」他嘻嘻笑著,滿臉陰險。

    「勝之不武!」徐茂功連連搖頭。

    「這招叫下蛆,肯定管用!那秦叔寶和羅士信看張仲堅本來就未必服氣,他一個外來戶,卻到處指手畫腳……」齊國遠兀自喋喋不休,試圖讓徐茂功理解自己這個主意的高妙所在。

    「無恥至極!」單雄信毫不客氣地評價。「你要敢再動這個念頭,信不信老子一槊戳了你!」他大聲威脅,恨不得立刻把齊國遠找個沒人的山谷扔下去。

    「得,得,算我沒說還不成麼?」齊國遠嚇得一縮脖子,又躲到了徐茂功的馬屁股後。過了片刻,他又探頭探腦地補充,「不過人多嘴咋,如果消息傳到齊郡,單二哥可莫要賴在我的頭上!」

    注1:供奉,保護費。為舊時山賊的一種做法,他們本著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給山寨附近村子提供保護,免於村落被其他流寇搶劫,同時收取一份固定的費用,維持山寨開銷。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四 下)

  「阿欠!」六月的天很熱,李旭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噴嚏。自從於岱山腳下撤兵後,他總是出現這種異常症狀。沒來由就覺得心裡荒荒的,渾身上下開始發冷。這股難受勁兒特別像當年打獵時被狼在暗處給盯上時的感覺,可眼下他是在齊郡的練兵場上,周圍自家弟兄們喊殺聲震天,根本不可能有野獸敢靠近。

  「將軍這是怎麼了,需要不需要請個郎中來?」親兵隊正周醒送上一塊手巾,關心地詢問。

  「沒事,估計昨天出汗後被風吹到了,活動活動就好!」李旭抖抖肩膀,將身上的乏力感覺甩進風中,「命令弟兄們把剛才的陣型在演練一次,注意彼此之間的配合!」

  「是!」周醒從李旭手中接過令箭,快步跑向了校場中央。那裡有兩個七千人左右的步兵戰陣,看上去已經頗有威勢。這是李旭從岱山之後回來的最新訓練成果,忙完農活歸隊的郡兵在其嚴格的要求下,形象和戰鬥力都大為改觀。雖然比起府兵來裝備還是差很多,但氣勢上和動作整齊程度方面,已經不次於當日他麾下的雄武營。

  張須陀很滿意李旭的練兵能力,基本上把郡兵的日常訓練工作完全交給了他。近兩個月時間裡,羅士信和獨孤林繼續操練齊郡為數不多的騎兵,秦叔寶和張元備則應邀前往北海協助吳玉麟整頓防衛。再有一個月就是秋天了,收穫季節是土匪們的另一個活躍時段。只有抓緊時間在夏天煉好兵,秋天時大伙才能保住忙碌了一年的果實。

  有北海郡這個血淋淋的例子在,郡兵們訓練的積極性很高。他們跟隨著當值校尉的口令,快速從李旭身邊走過去。動作整齊,步履堅定。

  「使長槊的弟兄們把兵器再端平些,盾牌手盡量護住頭頂。想像對方有羽箭從遠處射過來的情形,弓箭手,拉弓和放箭動作要利落。各隊隊正,注意約束身邊的弟兄!」李旭上前數步,衝著從自己正從面前經過的一支隊伍喊。

  弟兄們在模仿與大規模敵軍遭遇時的應對舉動,這是李旭給大伙佈置的日常訓練科目之一。在旭子的心目中,郡兵的敵人是瓦崗軍。只有這支精銳部隊才會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也只有這樣得對手才會需要郡兵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他的練兵方法啟蒙於徐茂功,在懷遠鎮時又受過劉弘基的一些影響。加上楊夫子的那些筆記,麥鐵杖和錢世雄的言傳身教,還有後來宇文士及的補充,雖然無法和古今名將的手段相提並論,但也自成一脈,以簡單實用為特點,兼顧軍容的齊整。

  遠處又滾來股黃煙,羅士信帶著一隊騎兵策馬從方陣前跑過,每個騎兵虛張角弓,「乒!」「乒!」地朝步卒這邊放空弦。李旭也不示弱,快速揮舞角旗,發出一連串將令。

  「長槊手原地下蹲。」傳令兵將他的將令轉化為號角聲送至士兵們的耳朵。「盾牌手快步上前,護住同伴。」隨著洪亮的號角聲,手持巨大木質盾牌的士卒潮水般湧過長槍兵,在自家陣地外圍搭出一道盾牆。一條條步槊從盾牆後露出來,槊鋒閃閃發光。緊跟著,弓箭手們虛拉步弓,三段疊射。第一階段動作完成後,長槊手和盾牌手同時起身,前移動,口中發出大聲的吶喊。

  「必勝!」將士們前進十步,再度擺出一個鐵刺蝟。弓箭手挽弓如月,弦聲急急若雨。一陣濕乎乎的風吹過來,給校場平添幾分殺氣。煙塵深處,探出猩紅的戰旗。

  「必勝!」將士們漲潮般,一浪接茬向羅士信湧去。直到將槊鋒伸到了戰馬鼻子底下,才穩穩停住腳步。千餘匹戰馬被突然湧過來的鐵刺蝟嚇得連聲悲嘶,不住地原地踏步。如不是馬背上的騎手控制得及時,它們幾乎要向本能妥協,立刻逃向遠方。

  「好一個浪湧陣,你從哪裡學來的!」羅士信揮揮手,命令騎兵們到遠方去休息,然後跑過來向李旭請教。

  「你說什麼?」李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反問。周圍的弟兄們練得太投入,喊聲如雷,他聽不見羅士信的恭維話。

  「我說這個浪湧陣很實用,前幾天還沒看到,你是從哪學來的?」羅士信跳下坐騎,貼在李旭的耳朵邊上大喊大叫。

  經過數次並肩戰鬥,大伙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如不是正式場合,很少會主注意各自的身份和官階。

  「我也是剛琢磨出來沒多久。怕弟兄們一旦遭遇到流寇的突襲驚惶失措,所以提前作些準備!」李旭把手放在嘴巴邊上,大喊著回應。

  流寇中很少有成建制的騎兵,但現在沒有不代表著將來沒有。見到瓦崗軍後,旭子本能地認為周邊的流寇會越來越強大。所以他的演練的戰術也越來越貼近正規。

  「有點像當日瓦崗軍的陣勢!」羅士信又喊了一句。兩個月前與瓦崗軍那場遭遇戰給他留下的深刻的印象,獨孤林和張元備二人帶著兩百具裝甲騎和一個旅輕騎兵,居然被敵軍以四千步卒逼得狼狽不堪。這是齊郡精銳自從誕生以來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所以過了這麼長時間,羅士信依然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歷歷在目。

  「是有點像,我是照著葫蘆畫瓢。」李旭點點頭,回應。仔細看,他發現自己無意間又「偷」了徐茂功的很多本領。這個戰陣的確出自當日徐茂功所帶領的瓦崗軍,自己只是根據郡兵的實際情況略做調整。「怪不得我這次弄得如此順利!」李旭笑著想。也許內心深處他根本就沒忘記和徐茂功之間的友誼,所以一舉一動都有對方的影子。

  可亦步亦趨的話,郡兵能打得過瓦崗軍麼?旭子猛然覺得心情有些失落。他不明白徐茂功為什麼成了山賊的軍師,也許對方那樣做有足夠的理由。但他卻不得不與對方為敵,因為他是大隋的將領,身上負有保土安民之責。

  這樣想著,他再度揮舞角旗。步兵隊列陡然轉了方向,斜著攔向從側翼撲過來的假想敵。另一個步兵隊列則變成了眉彎月型,緩緩自側面繞過去,擠壓敵軍。這是合擊之術,一旦兩個步兵隊列靠攏了,夾在其間的敵人即便是塊鐵,會被碾得四分五裂。

  如果瓦崗軍被夾在中間呢,他們會如何應對。李旭楞楞地望著遠方,他看見徐茂功的影子在煙塵中左衝右突,指揮著一夥由煙塵凝聚出來的敵人不斷變陣,變陣。旭子的手又緩緩摸向了自己的角弓。一箭射過去,瓦崗軍的指揮必然被打亂。這是最便捷的一種破敵方法,戰場上的手段無所謂高尚和卑鄙,能給敵軍致命傷害的,就是最佳手段。

  「怪不得外邊傳言你們是同門師兄弟,本事都不小,練兵的水平也難分伯仲。」羅士信的話在士卒們的吶喊間隙中傳來,落在旭子耳朵裡如聞驚雷。

  「你說什麼?」李旭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笑問。

  「外邊謠傳說將軍和瓦崗寨的徐茂功是結拜身上的兄弟,我說這是沒有的事情?如果你和他交情深厚,當初在岱山一反手,我們大家都完蛋了!」羅士信扯著嗓子,大喊。

  李旭感覺到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雖然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那頭隱藏在暗處的猛獸終於撲向自己了,動作乾淨而利落。「能給敵軍造成打擊的手段都是合適手段,無所謂戰場內外。」楊公筆記上曾經如是灌輸。「大多時候,戰場外的陰謀比戰場上的手段更有效。並且付出的代價極小」旭子記得書中每一個字,還有這段話後邊的所有註解。

  這是楊夫子在大隋兵馬過江後寫下的總結,當初楊素試圖南下,而懼於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所以,他設計離間南朝君臣,通過陳後主的手,成功地把周羅喉調到了千里之外。

  「我和瓦崗軍的徐軍師是舊識,但不是同門師兄弟!」旭子緩緩收起笑容,坦誠地說道。「當日相隔太遠,我不能確認。後來想一想,他的確應該算是個故人!」

  「你說。你真的認識那個姓徐的?」羅士信臉上將自己的手塞到了張大的嘴巴裡,支支吾吾地追問。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就像六月天空中的雨雲。

  一片巨大的雲彩浮了過來,將陰影投向二人的頭頂。「是,如果他真的叫徐茂功,我們就是故交。當年曾經一道出塞做生意,一道在突厥人手中搶過馬!」李旭點點頭,回答。那是一段開心的回憶,以前每次想起來,他心裡都暖暖的。唯獨這次,他心裡直髮酸。

  他不想隱瞞下去了,這兩個月一直忐忑不安的緣由就在此。既然風雨躲不過,面對它是最好的選擇。聽完他的話,周圍的喧囂聲瞬間就小了下來,幾個正在指指點點議論軍陣得失的低級將領全部閉上的嘴巴,無所適從。最震驚的認是親兵隊正周醒,他站在李旭身邊,手中半舉著一盒令旗,不知道到底該遞過來,還是放在地上。

  「傳令,讓大伙解散,休息一刻鐘後再繼續操練!」旭子笑了笑,低聲命令。可能要下雨了,風中的味道有點腥,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苦澀。

  「那,那你也認識孫安祖了?」羅士信不安挪了挪身子,試探著問。關於李旭的流言是剛才他帶隊外出遛馬時,一個本地官員當作重大消息匯報上來的。大伙聽了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李郎將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他要是反賊的朋友和嫡傳弟子,朝廷怎會如此看重他?

  「孫安祖?」李旭又楞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些熟。下一個瞬間,他明白羅士信指的是孫九,「他當年是商隊的頭領,怎麼了,這事怎麼和他又扯上了關係?」

  「老天啊,你可真有本事!」羅士信把手從嘴裡抽出來,用力拍打自己的頭盔。「傳言說河北巨盜孫安祖是你們兩個的師父。你們都是他的嫡傳弟子,奉命攪亂天下。」

  「我不是九叔的弟子,不過他當年的確對我很好!」李旭搖搖頭,否認撲面而來的流言。周圍的風無端大了起來,吹得他的披肩撲撲作響。血紅色的披肩下,他的身體挺的很直。就像一塊砸不碎,打不破的山巖。

  「我覺得你也不會是孫安祖的弟子」羅士信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同伴,伸出手來,用力拍了下旭子的肩膀。「他如果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也就不會那麼容易被人家給幹掉了!況且以你的性格,他若是你的師父,你不會不給他報仇!」

  「九叔死了?誰殺了他?」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雙手抓住羅士信的肩膀,追問。流言紛紜時,這個動作非常容易被對方誤會,至少周圍幾個低級武將都用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如果孫九不是他的授業恩師的話,他聽到對方死亡的消息又何必如此激動!

  「仲堅,仲堅!」羅士信低低的叫了兩聲,然後慢慢將自己的身體從旭子手中挪出來。「你別著急,慢慢聽我說。孫安祖前年死於張金稱之手,據說對方是看中了他麾下的兵馬。那個張金稱,就是去年殺了馮孝慈將軍的。不過他也長不了了,朝廷派了楊義臣將軍去征剿他!」

  「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李旭喃喃地道,他覺得自己心裡很亂,身體也疲憊得要死。但此刻,他卻必須表現得堅強,沉著。他不能表現出半點兒軟弱,無論造化如何弄人。

  「仲堅,我相信你!」羅士信望著李旭鐵青的臉,低聲說道。李仲堅不是心機陰狠的傢伙,羅士信相信自己的眼光。二人是朋友,當朋友被流言所傷時,羅士信覺得自己應該予以援手。

  他轉過頭,向幾個低級軍官狠狠地瞪眼睛。「我們也相信李郎將不是壞人!」幾個軍官被羅士信殺人般的目光逼得無處藏身,言不由衷地說道。

  「謝謝!」李旭轉身,向著周圍的同伴說道。他抬頭長歎了口氣,發現剛才還瓦藍瓦藍的天空已經消失了,此刻壓在頭頂上的是數重厚厚的雲,冥冥中不知道哪雙手正在準備著一場風暴。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上)

  此刻,旭子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同僚的信任。

  羅士信無意中提及的謠言比天邊隱隱的風雷聲給他的震動還大。他為九叔的死而深深地難過,雖然自從聽說九叔成為盜匪頭子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好了類似思想準備。在無數個沙場奔波的日子裡,旭子甚至暗中乞求上蒼,請求冥冥中的諸神千萬別安排自己去河北剿匪,千萬別讓自己與九叔於沙場相見。

  喜歡捉弄人的老天滿足了旭子的要求,沒有讓孫九死在他手裡,轉而給他安排了徐大眼做敵人。讓曾經的好兄弟在沙場上面對面舉刀,讓旭子在功名、責任和友誼之間,一次次地煎熬翻滾。「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年少時,旭子記得自己讀過這樣幾句,當時不懂古人心中的無奈,只會扳起臉臉強裝一幅老氣橫秋模樣。現在,他發現自己隱約懂了一點,卻苦笑著,不願與任何人訴說。

  「士信,幫我帶弟兄們回營房!」李旭從親兵手中拿過令旗,一股腦地塞入羅士信手中,乞求。

  「仲堅兄別意氣用事,張大人不會相信這些無聊的鬼話!太守那裡,自然有咱們兄弟幾個為你擔保。」羅士信顯然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要交出兵權以示清白,著急地大叫。

  「要下雨了,今天的訓練就到這兒!我先回,明天早上在校場等你!」李旭衝著羅士信笑了笑,解釋。然後轉過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

  他並不是很擔心太守裴操之的反應,在對方眼裡,自己背後有著皇帝陛下這個大靠山。只要朝廷不理睬紛湧而來的流言,太守府的官吏們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敢有所動作。

  讓他感到萬分沉重的是孫九的死訊,還有隱藏於流言背後的那些別人體會不到的毒牙。對漸漸成熟的旭子而言,隱藏在流言背後的那些東西,殺傷力遠遠超過了流言本身。

  旭子不同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敵人。流寇們絕不是什麼傳說中的俠盜,義賊,可能他們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都是出於無奈,但他們要吃飯,要壯大,要集聚實力對抗官府的征剿,就難免會四處劫掠,四處殘害比自己更弱的人。通過半年多的剿匪生涯,旭子對流賊的行徑和他們所製造的災難已經有了深刻認識,戰場上對這些人絲毫不會手軟。但九叔和這些人不同,在他的印象中,九叔是那樣的正直、善良。這個熱心腸的老漢身上集中了自己父輩的所有優點,重義氣,敢擔當,雖然貧窮,卻沒被生活磨去人性的光彩。如果沒有九叔,旭子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張三、王麻子等人丟棄在出塞的路上。那樣,就不會再有多彩多姿的草原回憶,更沒有今天的功名與富貴。

  他可以否認自己是孫九的弟子,在遼東時,老謀深算的李淵和劉弘基已經幫他找好了一個無處可察,說出後卻給其身份平添幾分神秘的師承。他的師父是一位隱居草原的世外高手,傳說中的磨鏡老人。把這個名號報出去,足可讓很多存心找麻煩的人無從下手。但旭子無法掩飾他與九叔之間的那份感情,那份視之如師,如父,亦如友的感情。很多時候,旭子甚至自覺身上有一股血脈與九叔相連,起伏同步。特別是在一些令人迷茫的選擇關口,旭子喜歡問一問自己,如果劉弘基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如果宇文士及在同樣情況下,他會如何選;如果九叔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在旭子心目中,劉弘基代表著世故,宇文士及代表著功利,而九叔,則代表著人本性中的純良。偶爾,他還會問一問自己如果徐大眼在同樣情況下,會怎樣處之。心中隨之湧起的則是一份溫暖,一份冬天時令自己的心不結冰的溫暖。

  然而,眼下親情和友情都成了造謠者手中的刀劍。那個黑暗處的影子對旭子的瞭解如此之深,幾乎一動手,就是記絕殺。因為旭子心裡明白,如此清楚地知道孫九、大眼和他們三個關系者,用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其中滿足和三人一同出塞,並捲入眼下河南諸郡剿匪之戰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李旭自己,另一個就是徐大眼。

  「這記殺招是茂功想的,只為了逼得我在郡兵中無法立足,由此可以避免我們二人在沙場上再度相遇!」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落下來,打在臉上,然後流進嘴裡,很腥,很苦。

  這場雨來得非常快,非常急,又非常冷。天地間頃刻就白茫茫連成了一片,風雨中看不見所有人的真實面孔,偶爾有閃電照下來,顯示出來的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身影。鬼一般,模糊而猙獰。

  在雨中策馬急走的旭子記得自己和徐大眼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從最初的彼此不服氣到患難於共,再到後來的生死相交。記得在草原上和陶闊脫思、娥茹那段輕鬆歲月。記得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大眼如何逃避娥茹那火一般炙烈的目光。記得在風雪中,大眼為他點起的那一團濃煙。

  電光中,他還看到阿史那卻禺的營地。旭子記得大眼和自己如何在馬尾巴上綁乾柴,如何奪門而出,如何躲避追兵。然後,即將走投無路時,大眼突然在黑風屁股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瞬間的刀光,至今如電。

  「把馬讓給你,明著他吃虧,暗裡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雷鳴聲裡,吳黑闥當日話清清楚楚地重現。

  「不可能,大眼不是那種人!」旭子抹了把臉上的雨,在心中大聲地為朋友辯解。這一切都不是徐大眼做的,包括當日吳黑闥的刻意污蔑。但除了徐大眼外,的確沒有人對他的過去知道的如此詳細,甚至能準確地找到並利用他性格上的弱點。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才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的話夾雜風雷聲中向旭子打來,打得他臉色煞白,脊背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下駝。

  「關鍵時刻在馬屁股上捅一刀,以徐大眼的縝密心思,一定會算到自己不肯拋棄同伴獨自逃生。所以,他算好了自己會點燃衣服,引走追兵。算好了黑風跑上一段時間就會因為筋骨受傷而倒地。」

  雨太大,太急,澆得人渾身冰涼。李旭忍不住想哆嗦,他感覺到自己的全身血液一點點在結冰。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的話卻如驚雷,將已經凍成冰塊的血管炸開,讓人眼前染滿紅色。

  「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楊夫子當日的叮囑也透過風雨而來,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原來,淳厚也是錯,這世界上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旭子又抹了一把臉,苦笑。九叔為人淳厚,仗義,所以他會被人殺死在酒席宴間,與官兵對抗中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底全部便宜了別人。至於自己,李旭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次次被人出賣,一次次經歷背叛,皆是因為淳厚,對朋友毫無防備的淳厚。

  「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劉弘基當日如是教誨。但劉弘基相信過別人麼?旭子知道,至少在對於唐公的態度上,劉弘基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的真誠。況且,徐大眼此刻所處的位置,是敵人,而不是朋友。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是笨蛋,無論吃多少次都學不到乖!」李旭歎息著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是錯的話,他知道自己該如何保護自己。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該感謝那個流言的製造者,無論他是不是徐世績本人。

  在雨中努力辨了一下方向,他撥馬朝自己的府邸狂奔。大隋二等伯的府邸就在歷城內最安靜,最雅致的地段,那裡與他目前所處位置沒多遠。旭子知道自己除了這份辛苦掙扎著掙來的家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發誓一定會守護好,不會像九叔一樣被人輕鬆地將其奪了去。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又握了刀柄。指關節處被雨水凍得白中透青,心裡卻再感受不到其中的陰寒。

  雨來得太急,街道上此時已經沒有行人。所以旭子不用顧忌戰馬會踏傷人,只管讓坐騎撒開四蹄狂奔。他喜歡這種在流瀑中穿梭的感覺,洗去最後一縷溫情後,他覺得自己脫胎換骨。

  一個瘦瘦的身影突然從風雨中衝出來,幾乎是硬闖到黑風的蹄下。「吁!」旭子大叫一聲,用全力拉緊了韁繩。狂奔中的黑風前蹄高高舉起,嘴中發出一陣憤怒地咆哮。來人簡直是在找死,如果不是李旭拉得及時,如果不是它自身也有靈性,這傢伙肯定會被活活踏成肉醬。

  「找死啊你!」旭子怒罵,跳下馬背,欲給那個嚇傻了的身影一個深刻教訓。他的拳頭舉了起來,卻忽然僵在了半空中。

  「外邊雨大,老爺小心!」驚魂稍定的石嵐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同時向旭子舉起一件厚重的蓑衣。

  酒徒註:本年度第二次中暑,頭昏腦漲,勉強碼了一點出來,希望大家喜歡。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中)

  石嵐舉著蓑衣,自己卻只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質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頭一澆,直接貼在了身上。她的頭髮很黑,睫毛很長,洗盡錢華的臉色是一種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純淨,但很細膩,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被旭子注視得有些不好意思,純淨之下還有一團火焰在慢慢上湧,若有若無地,灼傷人的視線。

  「你怎麼跑出來了?」李旭沒急著接蓑衣,而是警覺地問。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嚨下隱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傷人的是疑慮。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賣自己,旭子不知道這世界上還能相信誰。也許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備。甚至那些曾經血脈相連的,比如說五哥張秀。

  「雨突然來,我知道老爺沒帶蓑衣。蓑衣….所以….」石嵐顫抖著已經發紫的嘴唇,斷斷續續地解釋。眼前的旭子給她的感覺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從去年冬天被此人買下後,闔府老幼一直都對她以禮相待。在這段安寧日子是如此難得,令人有時候都忘記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個好人,和秦叔寶他們截然不同!」石嵐曾經一遍遍得出類似結論。

  「但老爺今天的眼神和臉色…….」她慢慢地垂下頭,讓冷雨順著脖頸灌入領口,隨身體輪廓而轉折起伏。

  「老爺,老爺,怎麼站在這裡。這麼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沒等李旭猜出對方的險惡用心,管家李無咎的聲音遙遙地傳來。老人穿著一件蓑衣,手裡還捧著一件。在他身後是同樣全副武裝的來福和來順,各自還捧著一個斗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傘就衝了出來。這大風,竹子扎的玩意還不是一吹就散架麼?」好心的老管家先劈頭蓋臉地將客人一通數落。然後走上前,不由分說將斗笠蓋在旭子頭上。

  「好歹老爺回來了,省得我們分頭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個斗笠,一件蓑衣,橫穿半個歷城,也保不準會走到兩岔去!」老管家的嘴雖然有些碎,意思卻表達得很完整。原來雨乍一大起來時,府中諸人都想到了東家早晨出門時沒帶任何遮蓋事物。所以眾人決定分頭前來迎接,結果沒等管家指派好路線,石嵐耐不住性子第一個跑出了院門。

  「我以前沒,沒用過傘。不曉得,不曉得它那麼嬌貴!」隱藏於皮膚下的火焰終於燒到了表層,石嵐紅著臉,解釋的聲音細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發現女孩手裡還握著半截竹棍,上面零星掛這幾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傘骨。至於傘面,已經不知道被風吹到什麼地方去了。毫無打傘在暴雨中行走經驗的她顯然摔過一跤,膝蓋處還有泥漿的痕跡。

  油紙傘,因為其精緻且輕便,是富貴人家賞雨時的最愛。特別是在春雨連綿的天氣裡撐一把彩色紙傘,一邊漫步欣賞空濛山色,一邊聽雨點打在油紙之上的細碎韻味,令生活中平添詩意幾許。但尋常小門小戶不會花錢買那既不實用,又容易壞的敗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莖編的蓑衣就不錯了,大雨天不能幹活,瘋子才到外邊找罪受!

  和石嵐一樣出身於貧困,並曾經深深品嚐過由貧困而帶來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誤解了石嵐的好心。看著一邊哆嗦,一邊將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但很快,警覺就再次充滿了他渾身上下沒一個毛孔。「誰知道她這份關心是不是裝出來的,平白無故,她獻什麼慇勤?」

  「咱們快點回家去,我叫廚房準備了熱湯。來福,上前攙著老爺!來順!跟在大伙身後牽馬!」管家伺候李旭穿過防雨之物,然後大聲招呼。旭子平素對人隨和,所以管家在他面前也沒太多顧忌。平時大伙更像生活在一個院子裡的親戚而不是主僕,彼此之間處處透著溫情和關切。

  但石嵐除外,自從進入這個家的第一天,她就沒融進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雖然她同樣是被旭子從人市上領回來的。她也無法與管家、廚娘和花匠這些受僱傭但有人身生自由的僕從同列,因為眾人皆可為李府做事,李旭卻沒有任何事情安排給她做。甚至連居住之處,都是不倫不類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遠親。

  「可憐的石姑娘,呵呵,她一番心思東家依舊視而不見啊!」跟在李旭身後,看著前方隔著大大一段距離的三個身影,老管家李無咎笑呵呵地想。與旭子靠得近是來福,東家不用他攙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側肩膀和石嵐之間卻空著很大一段距離,二人幾度因為躲避路上的水窪而相互靠近。但過了水窪後,彼此的身影又警覺地各自分開。

  愛管閒事的老管家一直認為旭子和石嵐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嵐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後,他依舊認為東家應該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長得很水靈,怪不得東家不惜與秦叔寶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領回家來。特別被雨淋了後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樣,都讓人憐到了心眼兒裡。此種的天生媚骨的女子只有東家這樣有大福氣者才能采拮,換了其他人還真未消受得住。至於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那有什麼?大戶人家的男子誰在這個歲數上沒有三、五個侍妾伺候著。反正她們又入不了廳堂,大不了最後厭倦了,給一筆錢打發走唄,這還算有情有義的。若是碰上那些無情的主,亂而棄之是家常便飯,誰人又能說出些閒話來。

  至於石嵐在眼中流露出來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並不覺得女人心繫旭子有什麼錯,像東家這樣年紀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貴者,哪個女孩子不願意偷偷地看上兩眼。況且東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無論在外邊還是在家裡,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縣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著李旭和石嵐依次走入了大門。雨後的台階有些滑,石嵐不小心晃了一下,幾乎本能地去拉前邊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轉向一邊,將大門推得發出「乒」地一聲,十分刺耳。

  在她即將摔倒的一瞬間,老管家看見旭子的身體停了停。「畢竟是練武之人,簡直後腦勺上都長著眼睛。」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旭子會轉身相扶,但他的身體只是停了停,低低說了聲「小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後堂。

  「唉!」管家看得心裡直歎氣。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麼,放在手邊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麼?「東家不會還沒嘗過女人滋味吧!」在雙腳踏入自家門檻的瞬間,老管家如是想,他無奈地笑了笑,搖著頭走向廚房。

  「又在故作可憐博取同情,誰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李旭冷笑著,推開自己的臥室門。他強迫自己相信石嵐的一切舉動都是裝出來的,僅僅是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這個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務繁忙,與她的話不多。但有一個美麗女子在家,他覺得整個院落都平添了數分生機。

  可今天,他卻覺得石嵐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懷疑。結合前一次鬧匪患時,北海郡的亂匪對齊郡子弟的集結情況幾乎了如執掌的情況,旭子很有理由懷疑石嵐就是李密留在齊郡的眼線。「不對,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動聯繫的李密。因為她想給自己的父親報仇,所以賴在我的府上!」旭子一邊被來壽伺候著換上乾衣服,一邊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詭異,陰狠中透著邪惡,從沒見過主人如此模樣的來福嚇得手忙腳亂,幾個絆絛系來系去,不是系偏了位置,就是系脫了鑖眼。

  「你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無可忍,怒叱。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腦門,手腳不聽使喚!」來壽見李旭發火,動作愈發笨拙。嘴裡不停說著好話,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腳踢出家門。

  看他這樣惶恐模樣,旭子反而自覺無趣了。「你下去吧,等會兒給我送壺熱茶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走了突然變得笨拙的來壽。系絛絆是件小事,本來就不需要人伺候。只是來壽一走,屋子裡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紗糊就的小窗上,點點滴滴,每一聲都透著孤獨。

  這一刻,旭子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冷。剛才的淋雨的時間太長,從頭到腳,一直到骨頭好像都被淋透了,連帶五腹六髒一塊凍成了冰。偶爾歎一口氣出來,都是一團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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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下)

  白霧在歎息中慢慢飄散,勉強凝聚著的心神也隨之凌亂。旭子悶哼了一聲,雙手支在了窗台邊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傳來一股股難言的痛癢,從頭到腳彷彿有很多螞蟻在爬。那是歷次戰鬥留下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幾處。原本以為受傷多了以後人就會麻木,就會忘記疼。事實上,那些瘡疤唯恐被主人忘記,每次陰雨時,都會主動提醒旭子它們的存在。

  身上的傷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傷呢呢?旭子擄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傷痕在皮膚上蠕動。他記不清那些傷是在哪次戰鬥中所受,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出塞之後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賣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親戚的,每次背叛過後,他都盡力讓自己振作,盡力把它看作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磨難。寶劍鋒從磨礪出,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況且自己本身只是一塊頑鐵。這樣自我安慰著,他慢慢地用笑容將自己封閉起來,慢慢地學會自我保護。

  一道淡紫的閃電從空中劈落,將漆黑的天空劈出條巨大的裂縫。在閃電消失的瞬間,雲被燒紅,翻滾如血。「賊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稜上,伴著雷聲將屋子砸得瑟瑟顫動。指關節的劇痛快速傳回,壓過舊傷口的痛癢,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原本以為,經歷多次背叛後,自己會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面對這些風雨,沒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閃電,依舊劈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此後再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搖頭,長歎。如果成熟的定義就是從身上將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抹去,就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學,去嘗試著做。雖然未必學得徹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學習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觀人之術就是從徐大眼身上學來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東西,自己一樣能夠亦步亦趨。

  想到這,他仰起頭,再度噴出一縷白霧。然後用手臂將身體盡量撐直,以免被人無意間看到自己的軟弱。屋子裡沒有人,他的擔心純屬多餘。小廝來壽估計是被嚇到了,說是去廚房端茶,茶樹葉子都快落光了,依舊沒將茶端回來。

  四下掃視的半圈,旭子為剛才對來壽的粗魯而感到有些歉意。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賣身給大戶人家做小廝,每天都陪著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旭子不發脾氣,他們還戰戰兢兢。猛然間出言呵斥,足以讓他們嚇破膽。

  他們是無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沒能力背叛。旭子搖頭苦笑,正當他准備找些事情來分散心神的時候,耳邊隱隱傳來一串腳步聲,緊跟著,門「吱呀」輕響,淡淡的茶香帶著雨天的味道鑽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麼我再喊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間裡歇兩天。如果管家問,就說我答應你的!」旭子低聲吩咐,話語中不無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邊受到的委屈發洩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為,從小時候起,父親就以自身為榜樣教導過他怎樣做一個男人。

  來壽今天的膽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許多,放下茶水點心後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李旭身後,低聲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廚房特意煮的茶,裡邊放了人參的。老爺趁熱喝了吧,冷了就沒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過頭來,只見一名少女雙手捧著托盤,在自己身後悄然而立。此時的她換了一件淡綠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鵝黃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關切之意宛然,還有一雙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爾亦帶著幾分迷茫。

  是石嵐,自從見面後就引來無數麻煩的石嵐。當日旭子鬼使神差地從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憐,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過是心頭柔軟處偶爾一動,並沒包含太多其他含義。誰料此舉牽扯出麻煩無數,先是引起了秦叔寶、羅士信等同僚的誤會,後又被管家以為是貪圖別人美色。旭子沒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著時間去證明一切。反正半年來二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石嵐依舊住在客房,依舊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麼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問。他今天可沒心思欣賞石嵐的打扮,剛剛決定摒棄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個人試試其具體效果。

  「來壽剛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參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親手熬的,燉了小半個時辰呢!」石嵐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來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裡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來,旭子雖然對她不假辭色,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一舉一動都隱藏著敵意。

  在對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嵐發覺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雖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發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難,也要尋得一個給父親報仇的機會。平素旭子笑臉相對時,仇恨就如一條蛇,時刻吞噬著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態度突然變得惡劣後,她反而無端地膽怯起來,唯恐惹得對方絲毫不滿。

  「我這是怎麼了!」石嵐用牙齒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抬起頭,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猶如兩軍相對,她立刻被殺得丟盔卸甲。將視線快速偏開,恨不能馬上找個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沒有繼續追殺的興趣。慌亂中的石嵐感覺到手上一輕,茶碗被對方從從托盤取走。她輕輕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禮。然後轉身匆匆走向屋門,雙腳邁動得卻不足夠快,還沒走到門邊,旭子的話已經從背後追了過來。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霧,低喝。剛燒好的參茶有些燙,炙烈的熱浪從嗓子眼一直滾到心底。但這些並不能將心頭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還習慣麼?」他不理會石嵐的緊張,繼續追問。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對方心窩。

  「快,快七個月了,石,石嵐笨手笨腳,給老爺添麻煩了!」石嵐再次屈膝,低頭,向主人施禮。曲裾和比肩搭配起來很顯身段,人影晃動處如弱柳拂風。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銷,管家也刻意討好,所以現在的石嵐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裝扮,無需刻意塗抹,便能盡顯青春少女的明艷。

  但旭子接下來的話卻將令她的身體猛然僵直。「記得姑娘說過在臨近郡縣有親戚,眼下道路還算太平,賣身契我已經還了你,你隨時可以去投親!」

  李旭一字一頓的說著,從牙齒地縫隙裡體味著某種報復的快意。石嵐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線,他沒有證據證明。但他身邊不能再留一個隨時可能出現的背叛者。這幾年受的傷已經足夠多了,不願,也沒必要為一個本不相干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會很失望,很震驚,甚至因身份的敗露而驚惶失措。這些後果旭子都曾設想過,所以他強迫自己去看,通過傷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腸變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對方的身體只僵了很短一段時間,然後就慢慢恢復了柔軟。

  「的確打擾了老爺很長時間,如果老爺不提醒,二丫幾乎忘了!」石嵐抬起頭,給了旭子一個從容的笑臉。這一瞬,她的眼神裡寫滿憂傷,但身體卻極為堅強,與面前的旭子簡直是天造地設。「這些日子,謝謝老爺照顧。石嵐若有機會,一定回報!」她緩慢說著,慢慢感覺到自己全身血脈凝結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當初那濃烈的恨意。儘管被掃地出門後,就失去了最佳報仇機會。但只要人活著,只要用心去恨,再強大的敵人也會露出破綻。

  這種冷靜與絕決的表情遠出乎旭子的預料,也許是因為喝了參茶的原因,他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又裂了一道縫,裂縫中,湧出的是一股說不出地悵然。

  「你準備去哪?」旭子不無懊悔地追問。

  「老爺既然命令石嵐走了,又何必問石嵐去處呢!」正快步走向房門的石嵐回過頭,微笑著回答。

  「我不是趕你走,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裡,久了,恐怕名聲有損!」李旭緊張地給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雖然內心深處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他依舊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殘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殺人性中所有閃光點,這成熟的代價也未免太大!

  「我一個土匪的女兒,哪裡還在乎什麼名聲。」石嵐搖頭,微笑。「倒是老爺,其實沒必要理會外邊那些風言風語。你越在乎,別人的陰謀越容易得逞!」

  這一刻,她的笑容淒厲如電,瞬間撕破了旭子心頭所有偽裝。「你怎麼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問。他一把抓住了石嵐的右腕,只輕輕一用力,便令對方丟掉了托盤,高高地舉起了手臂。

  「啊!」石嵐口中發出一聲痛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這個謠言,對不對。你一直與瓦崗寨的人有聯絡,對不對。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哪點慢待過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團的煙眉,厲聲追問。

  所有謎團都找到了源頭。是石嵐,因為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樓台的便利,她才能將齊郡的準確軍情通報給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為和瓦崗寨的人有勾結,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謠言,並且故意裝做關心自己的模樣。通過雨中送蓑衣的行為,以便更深入地與自己接近。

  這個女人心如蛇蠍,自己居然還將她養在家裡,還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滿了懊悔,充滿了仇恨,只待聽得一個是字,他便要將對方掄起來,狠狠地摔到外邊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嵐痛苦地叫喊著,眼淚滾滾下落。一邊掙扎著反抗,她一邊大喊,聲嘶力竭,「我沒有,我連家門都很少出,怎麼會聯繫什麼瓦崗寨的人。況且你從沒跟我說過軍情,我又拿什麼給人做眼線?」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旭子一聽,立刻從狂怒中恢復幾分理智。他的確沒有跟石嵐提過軍中諸事,甚至跟管家閒聊時,也很少說起齊郡郡兵的情況。石嵐亦很少出門,很少接觸軍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給人當細作,也沒什麼機會。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剛剛聽聞,她怎麼已經知道?李旭慢慢鬆開石嵐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滿了殺氣。在他殺人般的目光裡,石嵐像受驚了小貓般倉惶後退,直到整個人貼上了牆腳,無路可逃了,才一邊痛苦地揉著手腕上的淤痕,一邊哭著還嘴,「流言幾天前就傳開了,管家說這些人卑鄙無恥,怕影響你的心情,所以才不准大伙提。你不信可以去問管家,問來福,對人家這麼凶幹什麼?嗚嗚--」

  「的確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間軟了下來。他剛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嵐手腕處肌膚被握傷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為眨眼。自己這樣傷害石嵐,和別人從背後捅自己的刀子有什麼兩樣?旭子心中充滿了自責,他快速向前走了幾步,在對方試圖躲開前,輕輕地拉住了那支受傷的手。

  「對不住,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旭子喃喃地說道,滿臉尷尬。前後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已經將剛才的誓言忘得乾乾淨淨。

  「可你已經做過了,這些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石嵐抹了把眼淚,低聲抱怨。輕輕歎了口氣,她又接著補充了一句,「無論別人說什麼,只要你自己無愧於心就成了。況且山賊中未必沒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傑!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慣我,雨停後我就走,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聽完石嵐的話,旭子心頭又是一軟,挽留的話衝口而出:「如果你沒有地方去,其實可以留下來!這個院子,滿空的!」

  「老爺這是挽留我麼?」石嵐被李旭的魯莽模樣逗得婉兒一笑,噙著淚問。

  「是,是,你隨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盡,憐意又生,回答的話歧義無限。

  「還住客房麼?」偏偏石嵐甚為膽大,鼓足了勇氣追問。

  旭子的心猛地一縮,剛剛被參茶融化開的血液全部湧上頭頂。「她在暗示我!」他發現自己幾乎能讀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當初在草原與陶闊脫絲相伴,日子簡單而快樂,但對方的心思,他從來沒努力猜測過。

  後來與婉兒相處,日久生怨,婉兒到底喜歡不喜歡自己,到底想的是什麼。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獨今天的石嵐,膽大又狂野的石嵐,幾乎把愛慕和期待直接地表達了出來。如果旭子再聽不懂,他就簡直成了白癡。嗯,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聲答道。大手一揮,再次握住了石嵐的雙腕。

  「老爺,你弄疼我了!」石嵐的抱怨聲音彷彿從鼻孔中發出來的,甜膩膩令人心生綺思。旭子換了個不讓對方疼的姿勢,改拉為抱。石嵐的身體猛然又是一僵,瞬間柔如春水。

  攔腰將對方抱著走了幾步,旭子抬腿踢上了門閂。外邊的雨很大,距離吃晚飯時間還早。這樣的下午不會有人跑來打擾。如此風雨交加之時,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師來教。他笨過若干次,不會再繼續笨下去。理智在閃電與雷聲中讓位於本能,石嵐喘息著承受,無怨,無悔。

  又一道閃電襲來,旭子感覺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間,他失去了自我,抱著石嵐,如醉如癡。所有煩惱,所有憂傷都飄散而去,在這狂風暴雨的下午,在這個小屋中,只有他們兩個。

  兩個人,有時便是整個世界。

  當理智又恢復過來的時候,旭子看見對方在流淚,清澈地淚滴順著耳垂滾落,被外邊的閃電一映,絢麗如珠。

  旭子以為對方會提什麼要求,他冷靜地做好了相應準備。如果這個要求出格的話,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拒絕。

  不出他的預料,石嵐果然開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聽在耳邊猶如驚雷。

  「抱緊我!」她伸出雙臂,乞求。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 上)

    夏日的雨素是來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不覺間烏雲散去,萬道金色陽光從天而落,透過窗紗,篩出一地竹影。依稀掩映之間,蕩漾著的是幾聲蛙鳴,平平仄仄地,彷彿某曲樂章的餘韻。

    旭子慢慢地從床上支撐起身,瞇縫著眼睛向窗台邊看。睫毛將日光濾去大半後,小窗下的人影顯得亦幻亦真。她梳頭髮的動作很柔,彷彿生怕驚動了此刻的靜謐。在烏黑的長髮下,是纖細卻不柔弱的腰肢。旭子衡量過,比雙手合攏略粗,悸動時帶著生命的活力。

    「你也醒了?」窗邊的人回過頭,帶著幾分鼻音輕問。她站起身,試圖走過來侍奉李旭穿衣,兩腳剛剛挪動,有股酸酸軟軟同時帶著幾分痛的感覺立刻傳遍了全身。那是種美妙的痛,濃烈時好似醇酒。第一次品嚐其中滋味的人難免有些敏感,被刺激得雙眉輕輕匯聚皺成團,鼻孔中發出的呻吟動人心魄。

    「我自己來吧!」李旭笑著翻身坐起,從窗邊的木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臉上鬍子很密,但一笑起來立刻充滿陽光。如果不知道其底細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個身經數十戰,兩手染滿血的悍將。

    「那怎麼行,你,你畢竟是老爺!」石嵐連忙拒絕,唯恐被人責怪自己伺候不周。旭子卻不肯等她恢復體力,笑著將所有絆絛自己繫好。踢著雙家居的布鞋走到窗子邊落坐,繼續看對方整理如雲長髮。

    石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兩手的動作不斷加快。「有什麼好看,沒看過女孩子梳頭麼?」一邊忙碌,她一邊微嗔。不知不覺間,紅霞又飛了滿臉。

    「沒,的確沒這麼近距離看過!我家沒有姐妹,沒人梳給我看!」李旭搔搔頭皮,老老實實地回答。

    後半句解釋令人啞然失笑,石嵐抿起嘴,盡量不讓自己失禮。自己倒是曾經有一個哥哥,可誰家女子會梳頭給親兄弟看?想到死去的親人,她的心瞬間被震針了一下,笑容卻依舊燦爛如霞,「難道沒有其他女子在你面前梳頭麼?你這麼大的官?少年得意?」

    「長大後,我一直呆在軍中!」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至於從哪天起算長大呢,他亦說不清楚。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特別是經過剛才那番瘋狂之後。

    男人有了女人後,才會長大。這句話也許真的有點道理,至少,旭子感覺到自己的思路比先前清醒。包括女孩子的心思,原來從來看不清,現在卻依稀能捕捉得到。就像眼前的石嵐,她的很多話剛一出口,旭子已經明白其中本意。

    「你在家時沒買過丫頭麼?不是像我這樣粗手笨腳的,而是,而是……」她想問一問旭子有沒有通房丫頭,卻無端害起了羞,終究說不出通房二字。下午的風雨中的餘味尚在,她不知道男人這樣算不算花叢老手,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跟陌生人分享,終是不如自己藏起來慢慢品味得好。雖然她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奢侈,傳說中大戶人家的男孩子十四歲後就有專人疊被鋪床的,眼前人不到二十歲即封伯,恐怕家中早有十幾個姐妹伺候著。

    「我家很窮,勉強吃飽飯而已,怎可能買什麼丫鬟!」李旭的回答永遠出人意料。

    「你這樣子的人家算勉強吃飽飯,那我們鄉間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石嵐以為旭子是故意在敷衍,瞪起眼睛來追問。

    她一會輕嗔,一會薄怒,笑語盈盈之間別具一種嫵媚。旭子已經有一年多沒跟女孩子相處,頭腦雖然清醒,心中定力卻不甚嘉,不知不覺間手又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在對方的臉上,動作極其細微,極其抒緩,好像唯恐多用半分力,便那張如花笑臉碰破了。

    「算了,你不說,就當我未曾問!」石嵐又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手捂在旭子手背上,歎息著道。

    「無論他家中有多少姐妹,畢竟此刻的溫暖就是我一個。」她在心中如是告訴自己,「既然攀附高枝,就得忍受其中代價,況且,我亦不可能與他天長地久!」

    還繼續利用這個有些淳樸的少年人麼?她不知道,只覺得這一刻的溫暖好生令人留戀,如果沒有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真令人想於其中迷醉一輩子。

    「我家的確很窮啊,當年為了逃避兵役,差點躲到塞外去。現在這些東西,都是靠戰場上拚命換回來,包括這身功名!」旭子感受到了石嵐輕輕吐出來的歎息,幽幽地補充。

    「你真的和徐茂功一道出過塞?」石嵐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追問。出於女性的本能,她想知道眼前男人過去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他的父母親人,他的人生經歷。況且,很多問題她的確應該有所瞭解。

    「當年皇上徵兵,我家就我一個獨子,捨不得被官府徵了去。又沒錢上下打點,所以就收拾了些雜貨,藉著做生意的幌子到塞外逃難。當時湊了一個商隊,領頭的就是孫安祖,我叫他九叔,人很好,對我也很照顧。那支隊伍中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人,唯一與我年齡相仿的就是徐茂功!」旭子從對方臉上收回手掌,以一種極其平緩的語調回答。

    如果在下午那場風雨之前被人問起這些陳年往事,他一定會覺得很憤怒。彼時流言如蛇,正咬噬著他的心臟。而現在,風雨已經過去了,他不再想否認這段經歷。無論往事中的人現在變得如何,至少這段回憶很美好,很珍貴。

    旭子說故事般跟石嵐分享著自己的經歷。小狼甘羅、步校尉、九叔、徐茂功,還有阿思藍、阿史那卻禺。提到蘇啜部的時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沒有多提跟陶闊脫思相處時的細節,但也沒有刻意掩飾與她交往的經過。那些少年時青澀的記憶都很久遠了,如果還不學會面對,就永遠不會長大。

    石嵐的眼睛一點點瞪圓,她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的經歷是如此之精彩。『他的家境居然和我家差不多,也是靠著父親一個人在外邊打拼……只是他選擇的道路相對安全,而不像父親那樣一時衝動…….原來他也曾被人欺負,所以他不經常欺負人…….』

    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把二人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石嵐覺得頭暈暈的,不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當初他被人欺負時,我就在他身邊多好。至少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或者一同面對!」她癡癡地想,明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卻始終忍不住。甚至在多次聽說陶闊脫思的名字後,心中隱隱泛起了幾分酸意。

    「那個陶,陶什麼絲的,她很美麼?」當聽聞那名霫族女子本打算嫁給李旭,卻族人強行嫁到突厥時,石嵐關切地問。

    「在我心中,她一直很美!」李旭坦誠地答。

    「她一定很幸福!」石嵐笑了笑,雙眸中泛起兩點寒星。「因為你一直記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的很笨。」李旭笑著搖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跟她彼此之間沒有緣分吧,所以始終走不到一起!」

    「然後你就回到中原,從了軍?」石嵐極其聰明,試探過後,旋即迅速轉移話題。「該忌妒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她不無惡意地想,嘴角依舊噙著笑,目光卻越來越明亮。

    「哪有那麼順利,半途中被阿史那卻禺強行拉去作客,要我給他效命。然後我和徐茂功二人放火燒了他的營寨,被他帶人急追。後來徐茂功和我半途中逃散了。他回了中原,我被一夥馬賊救了下來!」李旭笑著再度搖頭。

    當時,他是對徐茂功那樣的信任。從沒想像過有把刀會從對方的角度刺過來。如果把所有事情重演一次,他知道自己依舊會點燃衣服,引開追兵。因為徐茂功當時已經為他付出了很多,旭子沒有理由要求對方最後連性命也搭進去。

    不能毫無防備地相信一個人,也不應該懷疑人性中所有光明的一面。關鍵是要把握其中的度,當你懂得把自己最重要的倚仗握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並依賴於某個人…….旭子一邊斷斷續續與石嵐閒聊,一邊檢視著自己的過往。

    自己之所以縷縷遭受背叛,並不是錯在過於相信人。而是處事太絕對,若是信,便不懂得有所保留。總對身邊的人過於依賴,所以在關鍵時刻總是被閃一個空。在蘇啜部是過於依賴徐大眼的智謀和部族長老的公正,在遼東時過於依賴劉大哥的人生經驗,在雄武營時,有過於依賴宇文士及的人脈,從始至終,沒有將至關重要的力量緊握在手,所以一輸再輸,一敗再敗。

    他微笑著看向石嵐,發現對方長得很耐看。雙眼中茫然、興奮和狡猾交替閃動,令人不知道哪一種眼神是真,哪一種是假。

    但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因為過去的錯誤不會再重複。

    「你的頭髮好看!」說完了雜七雜八的往事後,旭子捧起石嵐的髮梢,讚了一句。

    「是梳起來好看,還是順下去更好看些!」石嵐將長髮反覆比劃,不能確定如何下簪子。(注1)

    「怎樣都好看!」李旭順嘴答道,恰似有口無心,「不過你還是梳起來吧,今晚我讓管家安排人手把你的行李搬過來!」

    石嵐盈盈一笑,回轉雙眸,剎那間,二人都看到對方眼中有無數星光在閃爍。

    注1:舊時女子嫁了人,便要改髮型。少女和少婦絕不相混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下)

    不約而同,二人又將頭各自扭開,看向身前的窗紗。薄薄的窗紗上水跡未乾,晶瑩剔透。人的目光穿過那些水膜,可以看到天空中流雲的影子,卷卷舒舒,灑脫隨意。

    「我這樣子,在你眼裡是不是很下賤!」沉默了半晌之後,石嵐用歎息般的聲音問。她本來可以不在乎對方的感覺,但被身邊傳過來的體溫熏得心亂亂的,明知道答案可能是真,依然忍不住想確認一下。

    「怎麼會,是我命令你留下來的!」旭子用手指挽起石嵐的一縷頭髮,感受著其中溫順滋味,回答。

    「也對,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又那麼壯!」石嵐的聲音聽不出來是誇讚,還是軟弱地試圖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把年青的主人勾上床,這是很多大戶人家丫鬟為改變自身地位而常用的手段。下午之事,對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場勝利。只是沒預料到得手後,心中喜悅的感覺不多,卻平添無數煩惱。

    李旭笑了笑,沒再說話。就這樣一直靜靜地,看著石嵐將頭髮盤起來,由少女打扮變成少婦裝束。他很喜歡這種寧靜的感覺,比起戰場廝殺,他更寧願看著女人梳頭。

    這種寧靜在日落前被前來請示晚飯安排的管家所打破,見東家終於有了人暖床,管家打心眼裡感到高興。帶領眾小廝們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很快就將石嵐的新居佈置停當。

    「要不要給姨娘添兩個丫鬟,否則她眼前一個使喚的人都沒有,未免不太方便!」待把事情安排差不多了,管家找了個別人不主意的空閒,拉著李旭請示。

    「嗯,你明天去買幾個吧,去之前問問石姑娘的意思,看看她喜歡什麼樣的!」李旭想了想,答道。他有些不適應管家口中的稱呼,可又想不出該用什麼稱呼更合適,只好稀里糊塗地由著對方改口。

    「小的明天就去辦。肯定不會墜了咱們李府的臉面。」管家點頭應承,人老成精,他想事情比旭子周到,「家裡的大事小情,您看是不是也讓姨娘過目一下?小的一個人身兼數職,有時還真顧不過來!」

    「最近家中最近事情很多麼?」李旭楞了一下,反問。因為只把此地當作一個臨時落腳之處,所以他一直沒有另外僱用帳房。家裡的所有收入支出,都是管家一個人經手,這在其他大戶人家眼中,絕對個糊塗萬分的安排。好在李無咎這個人老實,從不在東家面前耍奸。

    「不多,不多,小,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小人的意思是東家您十分信任小人,讓,讓我…….」李無咎被旭子問得狼狽不堪,語無倫次地解釋。

    看著對方惶恐模樣,旭子終於明白了管家剛才那句話的重點,原來他在試探如何把握石嵐的身份,而不是抱怨肩頭的任務繁雜。下午發生的事情對於李旭自己來說,因為他是家主,可以隨意處之。但對於底下的僕從,卻意味著可能要面對一個新的主人。特別是這個女主人剛剛受寵之時,更是輕慢不得,開罪不起。

    到了此刻,旭子才猛然想起,於石嵐相處一室時,兩個人居然都沒有提及今後的名分。旭子知道自己是一時疏忽了,沒有往深處想。而二丫呢?這個女子的眼神一會兒清澈如溪流,一會兒深邃如寒潭。單純處令人一目瞭然,複雜處讓你永遠琢磨不透。

    想到這,他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笑容,「你從明天開始慢慢教她吧,估計一時半會兒,她未必學得透!待學透了,我再做安排!」

    「是!」管家悶悶地回答。旭子給他安排的任務太籠統,他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處教起。

    「你慢慢教,就像教自己的女兒。家中的事情,還是你做主。」

    一時不能完全猜透石二丫的心事不要緊,今後的日子很長,自己總有完全將她讀懂的那一刻。回味著下午時的溫柔滋味,他眼中笑意更濃,心底豪情萬丈。

    無論男人女人,當擁有了另一方的時候,身上往往也會比以前多出幾分自信。這個變化當事人未必覺察得到,在旁觀者眼裡,卻是分外清楚。

    「仲堅兄看起來神清氣爽啊!」第二天操練的時候,羅士信笑著稱讚。他很奇怪昨天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的旭子居然恢復得如此之快,那些用心險惡的流言蜚語昨天下午在齊郡的軍官和文職中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兩廂比較,狂暴的天氣都為之遜色。沒想到大伙白緊張了小半日,當事人卻泰然如雲煙過眼。

    「呵呵,今天天氣不錯,涼快!」李旭將令旗交給身邊部屬,轉過頭來回答。令人心神抒展的原因絕對不是天氣,只是箇中滋味實在不能為外人道也。

    「天氣是不錯,難得在六月底還這麼清爽!」羅士信抬頭看看天空中的烈日,言不由衷地附和。他昨天在家準備了一大堆開解李旭的說辭,今天卻一句也用不上。就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彆扭。

    「我打算等收完了麥子,就跟通守大人建議把隊伍拉出去練練手。不經歷幾次實戰,弟兄們的膽氣未必提得上來!」李旭指了指校場上龍騰虎躍的郡兵,笑著說道。

    校場中央,兩個郡兵方陣正彼此配合著對付獨孤林所帶領的千餘輕騎,因為人數足足是對方的七倍,又不會真出什麼危險,所以士卒們配合得很從容,一步步慢慢推進著,片刻功夫就將輕騎壓縮成了一個小團。

    狹小的活動空間令戰馬縱不開四蹄,緊張得大聲嘶鳴。風將戰馬的嘶鳴和兵器撞擊的鏗鏘聲一併送到耳邊,點燃干雲豪氣。

    「嗯,不用坐等賊人上門,咱們先下手為強!」羅士信眼神一亮,大聲附和。「有你煉出來的這支鐵軍,保證殺得那些傢伙屁滾尿流!」

    「是大伙信我,叔寶、重木你們幾個全力幫襯,此外,咱齊郡的兒郎也吃得下這分苦!」李旭微笑著,這一刻,他的臉上除了謙虛外,還充滿了自信。這是一種很睿智的笑容,以前在劉弘基和秦叔寶二人臉上他曾經見到過,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學會了用同樣一種心態去微笑。

    「我們當然信你!」笑聲中,羅士信的眼睛一點點張大,明亮如星。旭子在變,他清晰地覺察出今天的旭子與昨天大不相同。如果說在昨天之前的旭子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今天,這把刀就套上了一個樸實無華的鞘。雖然鋒芒不再像原來那樣逼人,卻更容易親近,也讓人願意和他交往。

    類似感受不但羅士信一個有,獨孤林也覺察得到今天的李郎將比以前更自信。仔細觀察後,他驚詫的發現,流言非但沒有將旭子打垮,而且成就了他。經歷了一場風波後的旭子在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種從容淡定的意味。令人感覺既親切,又心生敬重。

    「昨天乍一聽那些流言,我氣得差點跟亂嚼舌頭者打起來!」跳下戰馬,獨孤林一邊用親兵送上來的手巾擦臉,一邊氣喘吁吁地跟李旭陳述。

    旭子向獨孤林拱手致謝,無論這話是不是真,對方能表明一個支持態度,就值得他感激。

    「這謠也太不高明,一個河北盜匪,一個瓦崗流寇,隔著數千里,居然硬生生捏到一處!」既然對方表現地漫不在乎,有些話題獨孤林也不再刻意迴避,一語點破謠言之中的漏洞。

    「孫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一同出塞。我與徐茂功曾經交情頗深,上次陣前相隔太遠,一直沒看清楚是他,所以也沒機會說服他痛改前非。」李旭搖搖頭,坦然地解釋。說到這,他又給了羅士信一個會心的微笑。對方沒有亂傳他昨天的話,也許是刻意幫他隱瞞,也許是不屑為流言推波助瀾,無論如何,這個朋友值得信賴。

    但旭子自己不再需要隱瞞那些現實,真相往往越隱瞞越容易被人誤解,不如敞開了讓大伙看個清楚。

    「你可真會交朋友!」獨孤林愕然半晌,點評。

    「對我來說,現在他是叛匪。恐怕此時在他眼裡,我亦是個不得不早日剷除的敵人!」李旭笑了笑,回應,聲音中不無遺憾。

    「總之是造化弄人!」獨孤林苦笑著搖頭,他發現自己能很容易地理解李旭的心情。「不管他,反正你的功績我們大伙有目共睹!」

    「就是麼,如果有人那麼好心給咱們送旭子這樣的猛將來,我情願他多送幾個!」羅士信也在旁邊插言。

    他的話引起一片笑聲。笑過之後,大伙開始好奇地打聽起旭子當年出塞的經過。李旭也不隱瞞,把當年出塞經商,被大雪阻在蘇啜部。第二年跟蘇啜部豪傑共同對抗奚族入侵,最後與徐大眼結伴南返時受困突厥,火燒阿史那卻禺營地的故事重新講述了一遍。這些話他昨天跟石嵐講過一次,今天再度提及,該刪節的刪節,該誇張的誇張,聽在眾人耳朵裡,脈絡愈發清晰,故事也越發精彩。

    「當年突厥人到大隋來交涉,還是承蒙令兄照顧,我才逃過了一劫!」說到回歸中原的過程,李旭沖獨孤林再度拱手致謝。

    「家兄?」獨孤林皺著眉頭問。緊接著,他就從李旭嘴裡聽到了徐達嚴、李富梨兩個通緝犯的大名。

    「燒得好,仲堅燒得過癮,獨孤大人敷衍得也有趣!」羅士信拊掌,大讚。全然不在乎那兩份通緝令的時效是否過了期。

    「如果那個徐大眼,徐茂功沒與你中途失散的話,此刻估計也是我大隋一員勇將了!」獨孤林更關注當日的對手,搖頭,輕歎。徐茂功的用兵能力給他的印象太深,對這樣的敵手,他一直心懷敬意。

    「應該是吧,當時的人,哪能想到現在!」李旭歎息著總結。

    當時的人看不到現在,所以他沒有必要讓過去的友情成為負擔,也不會承擔本不存在的責任。採用流言作為武器來逼迫他離開的人,實在是打錯了算盤。當一遍遍對著不同的人講述自己的過去經歷後,旭子的思路越來越清晰,心態也越來越平和。他甚至開始懷疑該計不是出自徐大眼之手,憑借他對徐茂功的理解,對方的手段應該比這更高明才對。而曾經使得他困惑萬分的流言,初來時兇猛,卻缺乏後續招術和輔助手段,如果以徐茂功的眼光看,未免有些過於兒戲。。

    當他把所有故事和說辭都編得無懈可擊時,太守裴操之派人前來相請。「孫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一同出塞。但我們之前的關係,卻非流言所說!」見過禮後,旭子主動向老太守承認。

    在他的印象裡,裴操之大人素來膽小怕事。所以能讓對方安心,他盡量做得令對方安心。

    老太守卻連連搖頭,不接受李旭的說辭:「用幾句流言就想讓老夫自斷臂膀,這些草寇不是太小瞧老夫的智慧了麼?」對於賊人的伎倆,他嗤之以鼻,「如果你別有用心,他們還會把這話傳出來麼。老夫一直不招你相問,因為老夫根本不信這些鬼話!」

    這下,輪到旭子驚詫了。他側頭看了看坐在裴操之身邊的張須馱,發現通守大人的笑容中也包含著足夠的信任。「我們兩個找你來,是因為有另外一件要緊的事需要商量。至於那些閒話」張須馱輕輕搖頭,「謠言止於智者,靠這種招術傷人,既小瞧了對手,也看低了自己!」

    「末將謝兩位大人寬容!」李旭肅立,長揖。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感覺到眼前一片晴朗。

    「不是我們寬容,是這計策破綻太多!」裴操之笑著搖頭,「「這次老夫找你來,是商量給陛下上賀表的事。高句麗臣服了,這事兒你聽說了麼?」

    「什麼時候?」李旭大吃一驚,追問。

    「就在十天前,來護兒將軍攻破畢奢城,高句麗驚恐萬分,遣使請降。皇上已經允了他,征遼大軍馬上就要班師了!」裴操之大聲宣佈,語氣中充滿自豪。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一 上)

    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後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湧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為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征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裡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僱傭來的那些蠻族兇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作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鬥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著,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征遼大軍在上個月終於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台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著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紮穩打,終於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於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後,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伙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歷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後,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丑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楞了楞,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著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著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為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願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只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著後,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瞇瞇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為什麼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稜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於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裡只有你受聖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麼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為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於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為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為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鬆地就順著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還是血氣旺,出於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於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歎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只怕……..」李旭歎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里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才和太守也這麼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為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麼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為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制第三次征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借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只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才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著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為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借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歷,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面。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征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只能爛在心裡,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只能隨波逐流,順著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為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纔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麼,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遼水河畔撫著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著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征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著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麼?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為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歎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才是他所瞭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面,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一 下)

    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癡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為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恆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麼多苦難,都是因為品行惡劣的臣子蒙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歷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為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裡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群盜時,賊髒裡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麼,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著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征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著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為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麼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征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借口。

    「陛下不會再征遼了麼?」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為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征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抬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為難。

    想要有所作為,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麼,算坐地分贓麼?」旭子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裡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裡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著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麼?」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為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麼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裡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著天黑後就上床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著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著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眾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裡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慾望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麼也抓不著。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罈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著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裡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濕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為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傢伙。他心裡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裡看上去有點髒,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逕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裡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裡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韁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著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劃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面。

    「你們自己找地方吃飯去,別走哪都跟著。這是城裡,又不是兩軍沙場!」老將軍指著對面另一家酒館,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驚。雖然他從軍之前經常在舅舅的店裡幫忙,但自從當了軍官後,很少再於底層大堂請人喝酒。第一這裡太嘈雜,必須大聲嚷嚷才能把話說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對底層的人也不夠尊敬,加一個菜總需要千呼萬喚。還有一點就是旭子自己的虛榮心,有了錢之後,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點兒。

    不過既然張須駝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著坐好。旭子身邊的兩個親兵見狀,不待上司吩咐,主動跑去與張須陀的親兵一道就座。他們盡量選擇了靠近入口的桌子,兩家各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酒館隔一條街道門對著門,如果張須駝和李旭這邊有什麼危險,他們隨時可以衝過來。

    「來一壇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揀新鮮拿手的上幾樣。」張須陀顯然對路邊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夥計遞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壇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揀拿手的上啊!」由於興奮,小夥計的聲音拉得又長又嘹亮。惹得周圍的酒客們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穿著武將常服,卻混在他們之間喝酒的貴人。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這二位的名姓,大著膽子向這邊舉起了酒碗。「張大人,來喝我的吧。剛開的封,還沒動過呢!」

    張須陀笑著抱拳相回,「諸位慢用,我的酒一會兒就到!」

    「張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回應的酒客們更加興奮,紛紛將自己的面前的酒罈子抱起來,向張須陀這邊招呼。

    「大伙自便,我今天請客,不好借別人的酒!」張須陀指指李旭,拿著對方當辭謝的理由。

    「那大人請慢用,我們就不勉強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們轉頭,各自回到先前的熱鬧。

    一種久違了溫馨湧現在旭子的心底。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酒客們所過的那種安逸的生活,或著說,他對底層的生活依然留戀。從軍後的歲月讓他活得很精彩,卻永遠與安寧祥和無緣。而張須陀大人卻把兩種生活輕鬆地契合在了一處。看著他現在這種於油膩膩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懶模樣,任何人都難把他與官場中那個八面玲瓏的老將軍聯繫到一起。

    「錯過了最後一次征遼機會,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來後,張須駝給自己篩了一碗,一邊喝,一邊問道。

    「有點兒!」李旭也學著張須陀的樣子給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回應。

    「說實話,去年聽你說起陛下想調咱們二人去遼東,我也很期待。結果後來皇上另有安排了」張須陀用手刨了個豆莢,將翠綠色的豆子丟進嘴裡,話音變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是我朝慣例。老夫這輩子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將傳話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將同時被調往遼東的安排是他親口透漏給張須陀的,沒想到皇帝陛下記性居然這麼差。

    「沒你的事。」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剝著豆莢,吃得津津有味。「朝廷裡邊那些貓膩,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憶般品嚐其中辛甘駁雜的滋味。

    老將軍好像對朝廷很失望。李旭端著酒碗,敏銳地猜測著張須陀的心事。酒館中的人很雜,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交流感情的場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聽了去,事後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但無論誰吃過這麼多虧,恐怕都會一樣覺得處處藏著敵人。

    「本朝為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來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輩子也撈不到爵位!」張須陀吐了口酒氣,繼續肆無忌憚地抨擊。「像你這樣的幸運傢伙,甭說別人,老夫看著都眼熱!」

    「末將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憑陛下賞識,幾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別人可以胡說,你的本事,我和叔寶等人可都親眼目睹過的,不能閉上眼皮說瞎話!」

    「叔寶、士信和幾位同僚的才能勝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將更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謙虛,叔寶、士信和重木的本事與你都在仲伯之間。至於老夫麼,年青時還能跟你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張須陀笑了笑,說道。新焙勁沖,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臉色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紅。

    但李旭知道,這一刻張大人嘴裡吐出來的,卻絕不是醉話。「重木是生來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寶、士信和你一樣,都是想憑著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時,也和你們懷著一樣的心思,現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卻也未完全看得開。」老將軍斷斷續續的說著,彷彿在跟多年不見的老友聊著心事。

    「老夫和你們一樣。也不願意窩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輩子交道!」他用手指輕扣桌案,咚咚有聲。此時旭子倒佩服張須陀會選喝酒的地方了,無論二人剛才話音高低,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客人自顧談笑風生,注意力從來不被這邊的話題吸引。

    「大人多年來維護之恩德,百姓們定然銘刻於心!」李旭見張老將軍有些醉了,拋開自己的心事,笑著安慰。

    「恩德?」張須陀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將軍,你真的是飛將軍李廣之後麼?」這次他沒剝豆莢,而是把十指交叉起來,頂在下巴上發問。

    「按族譜,我應該是飛將軍的二十五代子孫!」李旭楞了一下,回答。當初徐茂功曾經教導過他,飛將軍李廣後人是個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別藏著不讓人知道。

    「你很確定麼?」張須陀笑著,目光如水。

    「家譜上是這樣修的!」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舉起酒來遮住自己的視線。家譜這東西是否作得準,其實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淵能同時成為涼武昭王李暠和飛將軍李廣的後人,上谷李家也把李暠列為祖上傑出人物之一。但事實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脈更重些,與李廣之間卻未必有必然聯繫。

    「家譜上說,我是張昭的後人。祖輩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時候,想吃碗這個東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幾天!」張須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莢,笑著解釋。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過年!」端起酒罈,給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滿。張須陀剛才這幾句話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年少時的那些生活雖然有些苦澀,回憶起來卻充滿溫馨。

    「所以我們這些人對功名的渴求更強,也更容易失望!」張須陀端起酒碗,與李旭碰了碰,總結。

    李旭痛快地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衝腦門。張須陀的話簡直就是他的心聲,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

    「今天告訴我們陛下最喜歡什麼,你很為難吧?」張須陀給二人斟滿酒,繼續追問。

    「有點!其實我見過陛下的次數不多。說不定是胡亂猜測!」李旭苦笑著灌了自己一碗。

    「其實我和老裴也聽說過一些風傳,找你來,只是為了確認一下!」張須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殘酒,補充。

    李旭連聲苦笑,兩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無論怎麼小心,依舊要著人家的道。不過兩位大人此舉也不包含什麼惡意,找個人出頭罷了,反正李旭不說,他們也能想到其他辦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麼突然又大方起來了,是不是?」張須陀邊喝,邊問。

    「路上依舊不太平!」李旭搖頭。在太守府衙時,張須陀給他使了好幾個眼神,至今弄得他還滿肚子謎團。

    「萬歲春天征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眾,所以老裴膽子也跟著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裡,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裡,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伙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為失去秩序後,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歎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為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著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為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罈子倒著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為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著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為什麼嗎?」這次,張須陀沒有著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為我發過誓,要護著這裡啊。不過,不是為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麼東西。想想,想起來了麼?」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麼?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青,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為他現在做著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著這裡。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

    酒徒註:這週身體極其不舒服,更得少了,大伙見諒。下周開始恢復正常。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二 上)

    第二天日上三桿,旭子才從昏睡中爬起。望著眼前忙著給自己打水淨面的石嵐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居然被張須陀給灌了個爛醉。至於迷迷糊糊之間自己和張須陀都說了些什麼,卻是大多記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怎麼回的家,都無從想得起來。

    「郎君擦一下臉吧!」石嵐將一塊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溫水潤透了,擰乾,送到李旭面前,說道。

    「噢!」李旭接過面巾,用力在臉上揉了兩把。面巾上的溫潤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態卻未免有了些尷尬。在他記憶中,父母雙親平素是極其恩愛的,但若是父親在外邊醉酒晚歸,母親雖然不會大鬧,一番嘮叨卻是少不了。若是換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過,舅媽張劉氏不把房蓋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嵐的模樣似乎無怨無怒,甚至在自己接過面巾的瞬間,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是怯怯的,彷彿一頭受了驚的小獸。

    想到這,他心裡不覺湧起幾分溫柔,伸過手去,一邊幫石嵐洗面巾,一邊說道:「我自己來吧,這種事一個人就做得來!」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把石嵐驚得向旁邊閃了幾步,惶恐地賠罪道:「水涼了麼,我再去換些熱得來,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溫很好啊,為什麼要換?」李旭抬起頭,忍不住滿臉驚異。在他印象中,石嵐的膽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個能包住半個天的主兒。「難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麼錯事麼?」他從臉盆中抽出雙手,舉到眼前細看。那雙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異常,掌心處卻隱隱透著幾分厚重。

    「我以為相公嫌水涼!」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石嵐哀怨地笑了笑,低聲解釋。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平素性子和氣的父親每次喝醉了都會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臥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親志得意滿,歪倒在床沿邊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嚇得哭都不敢哭,緊緊相抱著,瞪著眼睛盼天亮。

    天明時,如果父親醒了酒,他會收拾起石匠家什,開開心心地去外邊幹活。如果父親不幸宿醉未醒,無論洗臉水涼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阿娘在世時,她曾經憤憤地替阿娘鳴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卻一邊揉著臉上的淤青一邊說,「二丫,別怪你阿爺。他心裡煩,才會出去喝酒。」

    「男人心裡煩就可以成為打女人的理由麼?」石嵐不敢追問。因為知道母親的下一句話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長大了,一定找個知冷暖的嫁了。一輩子別紅臉,無論遇到什麼坎兒兩人商量著過。」

    「水不涼,正好。其實涼點兒也沒事,剛好提神!」李旭的話從頭上傳來,將石嵐從記憶中喚醒。抬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虯髯曲張的臉,眼神中,卻帶著三分關切,三分憐惜,還有幾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會說笑!」石嵐搶過面巾,蒙住李旭的臉。擔心了一夜的暴風雨沒有來,這個比父親健壯兩倍,殺人如麻的傢伙在醉了酒後,居然依然保持著一幅好脾氣。透過濕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個稜角分明的輪廓。這傢伙算知冷暖的麼?石嵐一邊用面巾從旭子的額頭、雙頰和耳朵上依次抹過,一邊癡癡地想。趁著對方眼睛還閉著的時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駁雜的回憶。

    「不是說笑,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了!」李旭睜開雙眼,笑著說道。他發覺石嵐心事忡忡,但對方不說,他亦無法追問。兩個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卻遠沒和諧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更可歎的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也沒有人在旁邊參謀指引,他們只好憑著各自對家庭的記憶,彼此試探著,試探一種屬於自己和對方的生活。

    「相公早飯是喝些潤腸胃的粥,還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臉,石嵐又換了塊面巾,將男人臉上和手上的水吸乾、抹淨,然後將兩塊面巾都洗好掛在臉盆架上,端起水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問。

    「吩咐廚房隨便弄一些吧,你吃過了麼?如果還沒,咱們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讓廚房準備了兩樣。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腸胃。過會兒餓時再吃干的!」石嵐在門邊回過頭來,試探著問。從李旭臉上她沒發現什麼不虞之色,她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肯定沒敢一個人先吃!」旭子搖頭,苦笑。自打將石嵐的行李搬到後堂來那一刻起,他的夫綱從來沒有如此大振過。偶爾懷疑對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圖謀,心中的感覺反而像小時候上樹摘桃子,無端多了幾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後自己心中並不覺得有多舒坦,卻彷彿猛然被塞進了什麼東西,無影無形,揮之難去。

    吃過早飯後,旭子又回到後堂養神。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武官,偶爾一天不去軍中應卯算不上什麼大事。況且旭子依稀記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沒少喝,兩個人喝到第三罈子時酒館已經準備打烊。第四罈子上的泥封拍開時,馬路對面喝酒的親衛們又湊了過來。只可惜他們未能勸得張須陀止飲,反而被通守大人拉著每人硬灌了兩大碗。至於最後眾人腳下到底放了多少酒罈子,旭子也數不過來。他只覺得自從離開雄武營後,數次喝酒,唯獨這次最為痛快。

    「張通守說他小時候很窮,所以希望有個能讓大伙過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腦門,想起了把二人關係拉近的具體過程。

    「然後他很高興看著天下由大周換成了大隋,然後,通守大人說他對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凜,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話。「好像我自己沒附和!」他很高興地回憶。「但通守大人說,他還說什麼來著?他好像拜託過我一件事情?」他沮喪地拍打著腦門,發現喝酒原來對記憶力影響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過目不忘,至少不會如此糊塗,隔了一夜便把別人得拜託忘得乾乾淨淨。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麼?」石嵐端了端了一壺新煮好的茶進屋,看到李旭抓耳撓腮的模樣,追問。

    「我平時很少喝醉,昨晚怎麼回來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點點頭,澀然道。

    「是周隊正和幾名侍衛將您送回來的。那位周隊正跟管家說,張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伙都不用去點卯了!」石嵐笑著回答。她的心很細,不必過於留意便抓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我還準備逃一天卯呢,沒想到張大人已經安排好了!」李旭揮了揮手,回應。霍然間,他發現石嵐眼神很亮,忽閃忽閃的,宛若夜空裡的星斗。

    那是一種非常明澈的閃爍,不含任何嫵媚,卻一樣令人心動。旭子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直到把對方看得眼瞼緩緩低垂,紅昏上臉。順著淡粉色的雙頰,他又看到細而結實的頸子,乾淨得體的曲裾,和玩弄著束腰絲帶的十根修長手指。

    「大人回來後,說自己很開心。說沒想到會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嵐被旭子看得有些緊張,快速地補充齊一連串的細節。昨天李旭還抱著她,跟她說對不住,說他沒打算喝醉的,不想讓她等,害她擔心。

    「可我壓根沒為他擔心過!」那一刻,石嵐記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負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還沒做過任何有損於對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接近了目標。只是距離目標越近,整個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來了!」李旭感到臉有些熱,順手抓了一把臉上的鬍子,掩飾。石嵐描述的情況他想起了一點,當時自己的確很開心,並且緊抱著對方分享這種快樂。

    「大人還叫了紙筆,寫了些東西在上面。就壓在你面前的鎮紙下!」石嵐用發紅的手指點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為那種熱度足以將她整個人融化。

    「是麼?謝天謝地!」李旭發出一聲歡呼,三步兩步跑到了桌案前。「終於可以不耽誤張須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興地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幾分孩子氣。

    桌子上擺著兩頁寫著字的紙,第一頁,記錄著張須陀所言的武將信條,「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

    第二頁,赫然寫道:「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下月初十左右路過,好好招待,雁過拔毛!」

    酒徒註:拉貴賓票了,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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