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七 上)

    旭子追趕著流寇的腳步,從臨眗一直到逢山,從逢山一直到贏縣。

    一個月來,郡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打了至少二十場仗。每一場都是完勝。敵軍越戰越弱,到最後根本不敢回頭,只是拚命地逃,逃,逃。逃出北海郡,逃過齊、魯、北海三郡交界的曠野,逃過魯郡的贏縣,一直鑽入岱山腳下的密林。

    秦叔寶是個合格的將領,縱使旭子用府兵的眼光來檢視他的戰術安排,都覺得無可挑剔。「張須陀大人慧眼識英才!」旭子在心中歎服不止。雖然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府兵中一些低級軍官對自己的排斥之意,也能清晰地感覺到秦叔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潛在的對手。

    二人之間的競逐到目前為止都控制在男人之間的較量上,秦叔寶懂得分寸,顧全大局。旭子也很小心地把握這自己不過分逾越。這種較量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導致整個剿匪進程大大加快。原計劃中,大伙認為至少要待到五月份才能將北海郡殘匪完全肅清,結果才到四月中旬,大股的流寇在北海郡已經絕跡。

    「既然朝廷已經允許咱們越境追擊,咱們就別再縛手縛腳了。這仗至少要打出兩年的平安日子來!免得咱們前腳一走,兔崽子們後腳再回來糟蹋!」得知逃回牛山老營的最大一夥流寇搬家的消息後,羅士信向大伙建議。他的觀點得到了全軍上下一致贊同,包括北海郡臨時應徵入伍的郡兵們,大伙突然發現橫行數百里的流寇原來不堪一擊,因此士氣高昂,恨不得一口氣將仇人斬草除根。

    進入岱山範圍後,流寇們又找回了一些勇氣。周圍地形複雜,不利於騎兵展開。而流寇們常年在山中討生活,懂得利用樹林和岩石保護自己。此外,盤踞在魯郡的一夥山賊也覺得唇亡齒寒,星夜趕過來支援同夥。敵我雙方又打了三場不大不小的戰鬥後,流寇們不敵,再次放棄陣地,逃向岱山南麓的臥馬坡。

    「這麼打下去,再有十年八年都打不完!」羅士信性子最急,幾天下來便失去了耐心。在平原上做戰,每場戰鬥下來他的戰馬後都能掛滿敵人的鼻子。自從進入山區後,三戰的斬獲都不如先前的一戰多。

    「用不了太久他們就會缺糧,岱山雖然大,但光憑林子間的野味也養活不了數千人。眼下不怕姓齊的援軍多,就怕沒人幫他消耗糧食。上次王薄也是在岱山之間來回鑽,鑽到最後,還不是乖乖出來與咱們決戰麼?」秦叔寶耐性甚佳,每當羅士信急得抓耳撓腮時,都能找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他。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在玩什麼陰謀!」新任北海郡丞吳麒膽子小,用試探的口氣提醒。

    「陰謀只有和實力相配才能有效果!」秦叔寶笑著搖頭。「咱們現在士氣,人數和補給都遠遠好於對方,他們很難玩出太多的花樣來!」

    「倒也是!」大伙笑著附和。流寇的戰鬥力與齊郡精騎相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即便是北海郡的新兵,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實戰鍛煉後,單獨對上流寇都不會再輸給他們。

    戰略上蔑視敵人,具體戰術上,秦叔寶還是給予了流寇們足夠的重視。他採取的是與張須陀當年大破王薄軍的同樣戰術,以步卒在山下平緩地結營監視。騎兵則在外圍機動配合,負責切斷送往山中的一切補給。

    如果敵軍退向岱山主峰,不出三個月,他們自己就會把自己餓死。如果敵軍下山逃往博城,大軍從背後追上去,肯定又殺他個落花流水。

    不打仗的時候,岱山看上去很壯麗。雖然它的實際高度未必有旭子出塞時看到的山峰高,但由於附近都是平原,所以看上去有一種俯覽天下的感覺。從山腳到主峰,大大小小十幾個山頭都被不同顏色的樹林所覆蓋。從下向上看,整座山的顏色非常有層次感。最靠近山頂的地方依稀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殘雪。大部分時間被雲霧遮蓋,偶爾雲開霧散,則在反射出萬道金光。

    據說這座山的主峰很難爬,只有孔夫子、秦始皇和漢武帝三個人曾經到達過其最高處。孔夫子如何成功登頂的故事史書上沒記載,秦皇和漢武都是動用的數萬人才到達到目標。到底雲端之上有什麼風景,旭子也想去看看。不過這話他不能公開說,幾年來的教訓讓他多少學會了些循規蹈矩。

    所以,他在內心深處迫切地希望早日將這場戰鬥結束。如果戰鬥結束,他就可以找個理由一個人偷偷離隊。自願趕來領路的山民曾經告訴他,群山深處會有更綺麗的風景。從天而落瀑布,拔地而起的斷崖。還有鷹,兩翼張開和戰馬的身體一樣長。旭子不認為嚮導是在吹牛,因為每天在領軍巡視時,他都能親眼看到幾隻天之驕子在頭上盤旋,對於入侵了其領地的人類,無論流寇還是官軍,它都不友善,總是用高亢的叫聲來表達自己的抗議。

    「今天鷹的叫聲很古怪!」獨孤林用槊柄敲了敲馬鐙,低聲說道。

    「鳥飛得也足夠慌張!」羅士信大聲補充了一句。緊跟著,所有騎兵都拔出了武器,有大隊人馬準備進山,秦叔寶沒有邀請魯郡的郡兵前來助戰,來者肯定是敵非友。

    「那邊有塊緩坡,更適合咱們出擊!」秦叔寶用手中長槊向斜前方點了點。眾將士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湧向遠處的山坡。那片平緩的山坡上樹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

    「來的又是一群亡命徒!」旭子一邊帶隊前行,一邊鞍後抽出黑刀。在戰場之上,他不敢對流寇有任何同情。事實上,在看到流寇們於北海境內的所作所為後,他對流寇的同情心也越來越淡。

    他們本來都是些受盡欺凌的弱者。但他們提起刀後,卻去迫害被自己更軟弱的人。對於人性的這種轉變,旭子很不理解。在他的心目中,經歷過苦難的人應該更富有同情心才對。而他看到的大多數情況恰恰與主觀臆測相反。很多經歷了苦難的人非但沒有同情心,反而有一種看到別人遭遇更慘才能得到發洩的心態。

    「流寇們不懂如何煉兵,當然希望麾下人越多越好。為了養更多的兵,他們只好去搶。被搶的人沒了吃食,也只好去當流寇!」閒聊時,獨孤林曾這樣解釋為什麼流寇都熱衷於糟蹋百姓的現象。但旭子不認同這種說法,他總覺得發生在齊郡和北海的悲劇還存在著不同的解釋。但具體答案是什麼,他說不清楚。

    騎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很快佔據了有利地形。出乎眾人預料的是,發覺自己受到威脅的流寇沒有像郭方預、齊國遠麾下的嘍囉們那樣亂成一團,相反,他們迅速組成一個方陣,騎兵和步兵互相掩護著,退向了道路另一側的山坡。有衝在前方的郡兵迫不及待地射出了羽箭,一個月來他們採用這種騎兵漫射戰術,不知道擊跨了多少股流寇隊伍。而今天,第一波羽箭射入敵陣後,對方陣型只是顫了顫,然後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來。

    流寇佔據了人數優勢,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騎弓略遠。衝上前騷擾敵軍的騎手們快速後撤,有人在後撤的過程中受傷落馬,血順著山坡染紅翠綠的草叢。有人大聲叫喊著請求同伴支援,但沒等主陣做出任何反應,他和坐騎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戰鬥幾乎在敵我雙方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一接觸,一個多月來所向披靡的郡兵們就吃了個小虧。流寇頭目的應變速度極其快,麾下流寇也堪稱精銳。這是將士們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一時間,他們簡直無法適應戰場上的變化。

    「士信,仲堅,咱們還是先羽箭騷擾,馬速能加多快就多快!點子有些扎手,破綻不多!」秦叔寶指了指敵軍左翼,低聲命令。

    敵軍排的是個中規中矩的方陣,步兵在中央,還有兩百多騎兵分散在步兵兩翼。這種陣型破綻不多,但未必能承受得住齊郡精兵最拿手的輕重騎兵混和攻擊。只要李旭和羅士信二人能讓中央的步兵發生混亂,秦叔寶麾下的兩百具裝甲騎就可以從正面踏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無論勇氣和戰鬥力,齊郡精銳都絕對不可能更新最快燈火書城希望你加入輸給一夥遠道而來的山賊。

    六百名輕騎兵風一樣卷下山坡,這個戰術他們練習了無數次,又在敵軍身上實踐了無數次。雖然這點人馬放在空曠的坡地上就像一縷青煙,但青煙之中所蘊涵的殺氣卻令天上的陽光都變得寒冷。沒有人吶喊,也沒有角鼓聲助威,瑟瑟馬蹄聲是風中的唯一旋律。馬蹄帶起的煙塵翻捲,越來越快,越來越濃,猛然間,煙塵的軌跡折轉,無數支利箭升入半空。

    不止是郡兵們射出的利箭,敵軍在同時也射出了漫天白羽。死亡的風聲在戰馬前後呼嘯,有人在奔馳中落地,有無主的戰馬悲嘶著逃向戰場之外。大部分郡兵卻依舊在疾馳,邊疾馳邊彎弓搭箭。

    流寇射來的羽箭大部分都失去了目標,命中速移動的戰馬需要非常好的射藝,嘍囉們的訓練程度達不到,只好漫無目的地亂射。疾馳中,李旭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帶走了一條生命。他身後的騎兵們也與主將保持了同樣的射擊節奏,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於流寇隊形過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標。

    敵陣晃了晃,但是沒有亂。騎在戰馬上的敵軍主將揮動令旗,在方陣深處有人舉盾而出,護住前排的長矛兵。後排的有更多的士兵舉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動中的騎兵頭頂。

    「脫離,迅速脫離!」李旭大叫,整個心臟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對方的舉措太令人吃驚了,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探討過以步卒對於突厥人的狼騎戰術,大面積覆蓋式射擊是最恰當的選擇之一。

    騎兵們快速調整方向,斜著衝出羽箭覆蓋範圍。流寇陣型居然沒垮,他們還是流寇麼?有人不甘心,邊策馬逃命,邊引弓回射。這是經李旭指導過的殺招,可今天此殺招完全失靈。零星而去的羽箭打在盾牆上面,如露水撞到了岩石,毫無收穫。

    李旭在一百步外再次引弓,這是流寇們意想不到的距離。自從藝成之後,這個距離上他很少失手。一箭取敵主將,足以徹底混亂流寇軍心。

    長箭如流星,直撲站在第一排的敵軍將領。在羽箭即將到達敵將面前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馬背上的那個人影很熟悉。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旭子驚叫出聲。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將羽箭一折兩斷。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遠處的敵將舉起了騎盾,「叮!」的一聲從旭子心中響起,羽箭被擋住了,他繃緊的心也猛然鬆開,汗水自額頭淋漓而下。

    沒等旭子考慮是否發動第二輪騎射攻擊,敵將就做出了反應。他先向疾馳而回的騎兵們看了看,動作十分緩慢,彷彿在尋找著什麼。然後,他將手中令旗急速揮舞了數下,方陣兩個側翼的騎兵立刻衝了下來,迎住李旭和羅士信馬頭。

    「彎弓,疊射!」李旭的命令被傳令兵轉化為號角聲傳遍整個戰場。以騎制騎,這是破解騎射戰術的第二種恰當方法。李旭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探討過類似戰術。當時,大伙認為如果想達到預期目標,雙方人數應該大體相等。可流寇只有兩百多名騎兵,卻毫不猶豫地和官軍展開了對攻。

    羽箭撕破空氣的聲音淒厲刺耳,但效果不明顯,射移動中的目標,郡兵和流寇一樣沒太多準頭。衝過來的敵騎在兩射之間落馬三十餘人,其餘的人以頭緊貼馬頸,手中兵器穩穩地指向了正前方。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在戰場上響起,敵軍變陣。整個步兵方陣在向前推進中變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長了牙齒的尖刀,緩緩地向郡兵們壓了過來。

    戰陣正中是一名年青的武將,銀甲白袍,槊鋒如霜。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七 下)

    旭子在策馬狂奔的過程中射出第三箭,收弓,拉下面甲。眼前世界突然變窄,窄到他再也看不見斜前方那個軍陣中的武將的身影,事實上,在一箭落空後,他就盡力命令自己不要向那邊看。「沙場上,即便是親生父子相遇也不能留情!」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的還是劉弘基說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自己是官,對方是賊,官兵殺賊天經地義。反之,亦然。

    跟在他身後的輕騎亦拉下了面甲,收弓,提刀。跑動過程中,大伙自然地形成一個楔形。旭子為鋒,羅士信為左刃。隊伍的右刃是校尉張江,他一邊策馬,一邊大聲地喘息。敵人強悍得令人緊張,在和流寇交戰時,從來沒有一支流寇的騎兵能在衝鋒過程中保持著完整隊形。而今天這支流寇不但擺出了標準的楔形攻擊序列,而且在羽箭的打擊下陣型絲毫不顯散亂。

    「砰!」兩支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處。「矛尖」正對矛尖,鋒刃正對鋒刃。旭子聽見自己右側的張江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他就再沒有絲毫精力顧忌身邊血肉橫飛的慘狀。迎面而來的敵軍將領身材與他齊平,肩膀卻寬出了足足半尺。旭子手中的黑刀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對方長槊的鐵鋒,沒能如願將那長達一丈八尺的長槊撥飛。相反,從刀背處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肩膀發麻,整人在馬背上歪了歪。來將的長槊貼著他的肩膀走空,連人帶馬一道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旭子揮刀回掃,來人藏頸低頭。二馬交錯而過,敵我雙方主將都無心纏鬥,帶著自家弟兄突入對方陣列。「跟上,別戀戰!」旭子大喊,順手一刀削掉眼前的半個腦袋。騎兵的衝擊依靠速度,二馬相錯的瞬間交換不了幾招。馬身錯開後,敵手是生是死,那是身後同伴的事情。你的眼睛只需要盯住正前方,盡量在第一時間將看得到的敵人砍倒。

    第三名對手年齡與旭子差不多,雙眼中明顯蘊藏著恐懼。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血戰時的最佳狀態是什麼也別想。旭子提臂帶刀,將刺向自己梗嗓的長槊舉過頭頂。然後刀刃借助戰馬的慣性貼著槊桿滑過去,將對手的手指、肩膀和脖頸一併斬斷。

    羅士信的長槊就在這個時候從旭子身邊掠過,將另一名敵軍刺落馬下。「點子扎手!」他策馬踩斷落地者的脊樑骨,然後長槊平揮,刺得下一名高速奔來的對手捂臂而走。「大多數弟兄們都沒跟上來!」他又補充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焦慮。

    「殺穿他們,然後帶弟兄們兜回去。我纏住那名敵將,你擊殺其餘流賊!」李旭大喊著命令。揮刀砍翻一個對手,接著又卸下一支胳膊,當他再次將一名騎兵從馬背上抹下來後,身前已經沒有了敵人。敵陣被殺穿了,但透陣而過的只有他、羅士信和十數名武藝高強的親衛。身後的五百餘齊郡精銳被對方以一百多名騎兵左右交錯著卡住了,慘叫聲不絕於耳。

    「回殺!」旭子撥轉馬頭,用刀尖指向正在自家隊伍中往來衝突的敵騎。這次,他看清楚了那名敵騎頭目的模樣。此人沒有帶面甲,長著一臉像傳說中張飛那樣的絡腮鬍子。手中長槊上下翻飛,每刺,必令一人落馬。貼在此人身邊的是另一名用槊好手,身披一件暗紅色的披風,胯下騎得是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兩人並肩而戰,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李旭驚詫地側頭看了一眼羅士信,剛好看見羅士信驚詫地目光。二人誰也沒將第一個對手刺下馬背,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混亂局面。雖然敵軍的騎兵序列被徹底衝散,但自家的騎兵也再形不成完整序列。以六百人對二百人卻只得到如此結果,實際上,這第一次交手,官軍已經輸了半分。

    「怎麼這麼多用槊好手?」旭子驚詫地想。他記得某人曾經說過,只有家境殷實的人才請得起師父指導槊藝。而家境殷實的人又何必與流寇為伍?沒有人能回答他,眼前的激戰也容不得他去仔細推敲其中關竅。被敵騎堵住的郡兵們捨生忘死,圍著一百多名流寇呼喝酣戰。不斷有人落馬,不斷有人被馬蹄踩成肉醬。但敵我雙方卻沒有任何人退縮。死亡就在眼前,所有人視而不見,每當擋在自己面前的戰友倒下,立刻衝上去填補他的位置。

    「弟兄們,跟我來!」羅士信兩眼冒火,帶著一小隊親兵突入人群。他挑飛擋路的流寇,用戰馬撞翻不自量力上前送死的山賊,逕直衝向騎著紅馬的敵將。李旭跟他相隔十步左右,馬頭與馬頭齊平,黑刀過處,帶起一層血浪。必須將流寇中帶隊的兩名頭目制住,否則即便此戰獲勝,弟自己一方的損失也難以承受。敵將彷彿與他抱著同樣的心思,戰馬突然轉彎,拋下眼前的對手,迎面飛馳過來。

    夾在雙方將領之間的騎兵都快速地撥馬避開,騎戰需要速度,擋在自家頭領面前只會幫倒忙。四十幾步的距離瞬間被馬蹄拉近,旭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鬍子上的血珠。他又一次吃了兵器短的大虧,擋了兩槊,只匆匆還了一招。二馬剛剛錯鐙,腦後就有一股勁風吹來,旭子猛然一低頭,將脖子緊緊貼住馬頸,一柄黑色的大斧從他頭上盤旋而過,砍入人群,接連砍翻了兩匹戰馬。

    「無恥!」李旭大罵了一句,前衝數步,迅速撥轉馬頭。他不想給對方屠殺自己麾下弟兄的機會,對方同樣也不願意看到麾下弟兄被高手屠殺。兩匹戰馬咆哮著相遇,二人又交換了兩招,李旭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敵將被黑刀得招術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騎兵在外圍各自為戰,或者砍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翻。郡兵們人數多,兩三個對付敵軍一個。敵軍訓練程度高,以一敵三亦不落下風。雙方都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勇士,雙方都堅信自己代表著正義。雙方一同滾入泥土,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雙方的熱血一同染紅半面山坡。

    第四次將馬頭撥轉回來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沒有勝算。平素他自詡有些膂力,但敵將的臂力明顯比他大。三輪硬拚耗乾了他的體力,此刻,他握刀的手臂已經有些發軟,但對方依舊穩穩地平端著馬槊,目光中充滿挑釁。除了馬槊外,此人鞍子後還掛著一溜短斧,每一柄的斧頭都有尺把寬,剛才從背後偷襲旭子的那柄飛斧顯然就是此人的傑作。旭子稍不留神,還會受到這傢伙的暗算。

    他滿懷期待地看了一眼羅士信,希望同伴能盡快戰勝對手,趕來救援。卻發現羅士信抬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然後毅然擰身,再次撲向那名穿紅披風的敵將。

    「拼了!」旭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加快馬速。這個距離上他無法舉弓暗算,只好憑手中黑刀硬扛。二人再次相遇,刺、格、劈、擋、回掃,金鐵撞擊聲不絕余耳,火星四下亂濺。

    兩雙人影快速分開,羅士信趴在馬背上,身體遙遙欲墜。他的對手前仰後合,用盡全身力量掌握著身體的平衡。李旭肩膀上的鎧甲破了一角,鮮紅的肉貼著破碎的甲葉翻了出來。他的對手胸前紅了一片,哇哇大叫著,怒不可遏。

    旭子用力一提韁繩,撥轉戰馬。這個時候他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後周圍苦戰的弟兄們肯定軍心大亂。大汗淋漓的黑風耐不住主人的催促,緩緩地加快步伐。一邊跑動,它不停地打著鼻息大聲抗議。它知道,每向前一步,主人就距離死亡更貼近一步。但它無法違背旭子的意思,只能眼睜睜地將主人送向敵將的槊鋒。

    一匹黃色的駿馬快速從黑風身邊超了過去,這輩子,黑風第一次情願被同類超過。「交給我,你帶其餘弟兄殺散他們的騎兵!然後帶人纏住步卒!」秦叔寶大聲喊了一句。隨後長槊前刺,直奔李旭眼前的絡腮鬍子。

    兩根長槊相撞,槊鋒上擦出一流火花。秦叔寶舉槊橫掃,絡腮鬍子以槊桿相迎。「鐺!」一聲脆響過後,戰馬分開。絡腮鬍子猛然從馬後拉出斧頭,一斧飛向秦叔寶後心。秦叔寶快速擰身,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根金鑭。「鐺!」地又是一聲脆響,斧頭被擊落在地。

    秦叔寶的戰馬跑出數步,將慣性全部釋放後,掉頭殺回。「來得好!」絡腮鬍子返身迎戰,臉上沒有任何懼色。二馬再次錯鐙的瞬間,秦叔寶再次抽出金鑭,向對方後背掃去。敵將彷彿身後長了眼睛,擰身,快速從馬鞍後抽出一柄短斧,一斧砍在包金的鑭背上。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八 上)
    旭子四下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秦叔寶的用意。在他和羅士信帶著輕甲騎兵與敵軍輕騎對攻的同時,獨孤林也帶著全部具裝甲騎和三百輕騎撲向了敵軍的步兵。只是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駕騎未能像過去一樣輕而易舉地將身穿布甲的流寇隊伍撕碎,敵人以分散的小陣纏住了他們。那是一種由長矛手和刀盾手互相配合,六到八人組成的小陣。彼此之間相互配合,就像一串滾動的刺蝟。呼嘯而來的兩百具裝甲騎一口啃到了刺蝟上,很快就被耗盡了速度。當戰馬速度變得和人走路一樣快的時候,具裝甲騎的強大攻擊力便再也發揮不出來。士兵們只能憑著強悍的防禦力與流寇糾纏,但在人數比敵軍少了近二十倍的情況下,他們的戰果微乎其微。

    具裝甲騎身後的三百輕騎暫時由張須陀的長子張元備統領。但張元備的身上的本事顯然達不到其父的一半水準。流寇只分出了少許步卒便纏住了他,其麾下那三百輕騎非但不能給具裝鐵騎有效支援,反而逼得獨孤林要不斷分出人手前來救急。

    具裝甲騎那邊迫切需要人去支援,而大部分輕騎兵現在還和敵軍輕騎還攪在一處。“沒時間再耽擱了!”李旭推開面甲,用力喘了口氣,策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戰團沖去。兩名齊郡精兵正在那裏合力迎戰一名流寇頭目,三人使得都是橫刀,但兩名來自齊郡的弟兄刀法遠不及對方熟練,兩個盤旋下來便都掛了彩,第三個盤旋剛剛開始,流寇頭目用力一磕馬蹬,戰馬猛然向前竄了半丈,使得他一下子闖入了兩名郡兵內側。瞅准機會,此賊旋身斜劈,刀鋒抹向了一名對手的脖子。

    “我死了!”閃避隔擋都來不及的郡兵本能地閉上了雙眼,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一根淩空飛來的長矛刺穿了流寇頭目的小腹,巨大的慣性將其整個人都推下了戰馬。“啊―――-”流寇頭目大聲慘叫,雙手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一柄黑刀貼地掃過,俐落地結束了他的痛苦。

    “謝將軍救命之恩!”驚魂未定的郡兵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別囉嗦,跟我來!”李旭大喝一聲,帶著兩名騎兵沖向臨近的另一個戰團。那裏有三名郡兵圍著一名嘍囉廝殺,郡兵們已經戰了絕對上風,但一時難以結束戰鬥。黑風載著旭子貼著一名郡兵的馬首沖進去,“讓開!”隨著一聲斷喝,旭子手起,刀落,將小嘍囉掃下坐騎。

    “跟上,列隊!”李旭在撥轉馬頭的瞬間沖著還在發楞的三名郡兵大喊。此刻顧不上與敵軍講什麼道義,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伍名郡兵跟著旭子的戰馬組成一個小陣,呐喊著撲向遠處正在僵持的戰團。沒等大夥沖到地方,一根長槊突然斜刺撲來,直奔李旭胸口。旭子擰了一下身體,避過槊鋒。沒等對方變招,突然伸出左手,將槊杆握了個結結實實。他用力一扯,將敵人硬生生向自己扯近。對方不肯放下兵器,雙手回奪。二人較勁,李旭肩膀上的傷口血流如注。

    “刺他後腰!”旭子大聲指點。兩根長槊迅速從他身後探過去,如吐信的毒蛇般刺入了對手的軟肋。“啊――!”賊寇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鬆開長槊,身體從馬背上滾落。兩名郡兵快速從他身邊跑過,用雪亮的槊刃割斷其喉嚨。

    旭子把奪來的長槊當作投矛拋了出去,刺翻了一匹高速奔來的戰馬。馬背上的嘍囉在坐騎倒地的瞬間騰空而起,鷂子般向李旭頭頂撲落,兩名郡兵長槊高舉,淩空將敵手刺了個對穿。血噴泉般落了李旭滿身,他揮手掃了一把,將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抹落塵埃。然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

    一頭半邊身體被血染得通紅的怪物突然加入戰團,揮刀如風,一刀一個,連斬兩名嘍囉落馬。周圍流寇被嚇了一跳,不自主向兩旁避開。旭子左沖右突,頃刻間把身邊的弟兄擴展到二十餘騎。

    “整隊,跟我來!”旭子大叫,以自己為刀鋒,二十餘名騎兵為刀刃,組成一個小型騎兵陣列,專門揀敵我雙方膠著處攻擊。敵騎雖然訓練有素,人數上畢竟不佔優勢。十幾個膠著點被旭子帶人接連沖散後,戰場局勢立刻逆轉。

    “整隊,整隊!”跟在李旭身後的精騎看到好處,一起扯著嗓子高呼。眾人越聚越緊湊,以多打少,專門揀軟柿子捏。數息之後,又有五十幾人聚集到李旭身側。旭子帶著這個小型騎兵陣列來回翻滾,漸漸奪回了局部主動。

    獨孤林那邊還在節節後退,張元備用盡全身解數,依舊護不住同伴的側翼。此刻援軍人數去得少了起不到任何效果,旭子清醒地判斷出眼前局勢。他咬了咬牙,將刀鋒指向羅士信身後。

    五十余名解放出來的騎兵跟著旭子沖向羅士信,將其周圍的敵騎全部砍翻。然後大夥一聲喊,同時攻向羅士信的對手。那名紅披風敵將本來已經被羅士信殺得筋疲力盡,被眾人一騷擾,馬上動作立即散亂。羅士信見到機會,一槊刺過去,正中此人大腿。

    “啊!”身穿紅披風的敵將發出一聲慘叫,撥馬便逃。李旭和羅士信也不追趕,二人並絡,直撲與秦叔寶廝殺的絡腮鬍子。絡腮鬍子先前與旭子硬拼過一次,胸口已經受傷。眼下正被秦叔寶累得人困馬乏,猛然聽到背後的慘叫聲和馬蹄聲,心知不妙。從馬鞍後抽出幾柄斧子,四下丟出,將李旭等人的攻勢阻了一阻,然後他拔轉馬頭,帶領殘餘的十幾騎脫離戰團。

    眾郡兵剛剛出了口惡氣,哪里肯就這樣放人溜走。當即拍馬緊追,轉眼間有幾名騎兵已經追到紅披風身後,長槊在其後心處直畫影。眼看著就可將此人身體刺出數個大窟窿,絡腮鬍子斜向趕到,身體半轉,手中長槊奮力一揮,將刺過來的三杆長槊全部擊飛到了半空中。

    “弟兄們,窮寇莫追!”秦叔寶大喊。

    “弟兄們,跟我殺賊!”李旭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帶領著一百多名騎兵,扭頭撲向敵軍步卒。

    另一側的具裝甲騎已經被敵軍主將以怪異的陣勢逼得穩不住陣線。千鈞一髮之際,旭子帶著輕騎兵們從側面沖過去,亂箭齊發。敵軍主將發覺自家騎兵戰敗,也不著慌。手中令旗再度揮舞了幾下,行進中的步卒又一次變陣,一部分繼續抵住獨孤林率領的具裝甲騎,另一部份調轉方向,盾牌在前,長槊居中,弓箭手在後,居然列隊向輕騎兵身前迫來。

    “弟兄們,繞著圈子射!不要停下,加速,加速!”李旭見敵軍變陣,也立刻命令輕騎兵改變戰術。百餘名騎手以他為核心,快速從敵陣之前掠過。跑出一百五十多步後,在敵軍側後的土坡上撥轉馬頭,然後借著山勢再度沖向敵陣正後。

    “弟兄們,輪流上啊!”羅士信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持槊狂呼。轉眼間,他亦帶著一百多名趕過來的輕騎兵沖向敵軍陣列。他沒有去支援李旭,而是選擇了另一個角度,一邊沖,一邊彎弓放箭。

    “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從敵軍帥旗下響起,伴著一波密集的箭雨,敵陣突變。整個大陣如梅花般分成數瓣,最外側緩慢分出一隊刀盾手,一隊長矛手,斜向上前阻擋羅士信的馬頭。

    “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面以具裝甲騎沖之……”秦叔寶清楚地記得當日張須陀大人總結的以中原精銳對抗突厥狼騎的精要。敵將當初不在張大人身畔旁聽,但敵將的安排卻恰恰吻合張大人所言。弩箭覆蓋、步卒接戰再加上剛才的輕騎包抄,每一招此人都應對得恰到好處。如果此人手中還有一夥重甲騎兵的話?秦叔寶覺得自己心裏有些涼。不敢耽誤戰機,他把手一揮,帶著所有輕騎兵加入戰團。

    三組輕甲騎兵呈三個方向圍著敵陣往來奔走,不停地將冷箭射入敵軍隊伍當中。雖然準頭不佳,但著實起到了騷擾作用。敵將不停發出命令,以弓箭手和步兵迎戰。秦叔寶等人卻學了乖,從來不肯停下來與對方硬憾。幾輪騎射過後,敵軍氣焰稍沮,秦叔寶得到機會,趕緊揮舞令旗,令獨孤林和張元備帶著麾下弟兄與對手脫離接觸。

    敵將見正面的甲騎撤離,再次命令部屬變陣。四千余步卒居然如共用一個軀體般,整齊地轉了個斜角,有人擔任前鋒,有人擔任側翼,後人拖後警戒,緩緩地壓上了原屬於郡兵精騎站立的高坡。

    秦叔寶也揮舞令旗,將所有騎兵彙集山路另一側的斜坡上。敵我雙方又開始隔著一條山路對峙,狀態幾乎如戰鬥未發生前一模一樣。只是彼此換了個方向,腳下的草地上多了八百餘具屍體。

    一場拼殺下來,秦叔寶麾下的九百輕名騎兵損了三百多,兩百名具裝甲騎也倒下了六十餘。雖然大夥成功地全殲了敵軍的騎兵,殺死的流寇步卒人數也遠遠高於自身損失。但按戰鬥力對比仔細算算,還等於吃了一個大虧。羅士信氣得暴跳如雷,巴不得立刻上前與對手拼命。秦叔寶卻捨不得本錢,歎了口氣,說道:“他們還有四千餘人,咱們只有七百不到,硬拼下去,恐怕勝算不大。不如就在這裏對峙,等待步營的援兵過來,再做打算!”

    “秦二哥盡長他人志氣,咱們齊郡精兵什麼時候怕過別人?大不了今天爺跟他們拼死在這裏!奶奶的,你看那個紅袍子的傢伙,他居然沒死,居然還敢沖咱們叫囂”羅士信吐了口血沫,大喊。今天的廝殺時他受傷嘔血在先,雖然後來在李旭等人的協助下還了對手一槊,但敵將身上的傷顯然不致命,被絡腮鬍子護著在戰場邊緣兜了一圈後,眼下又回到了流寇隊伍。

    “如果我沒猜錯,那紅袍子是瓦崗軍騎兵統領單雄信。你今天跟他戰個平手,也不算丟臉。”秦叔寶橫了羅士信一眼,說道。“至於咱們這一千騎兵,是齊郡父老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我寧願認輸撤走,也不會讓他們再去與敵人硬拼!”

    “瓦崗軍,難道那絡腮鬍子是程知節(注1)?”獨孤林偷偷吸了口冷氣,以僅僅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

    “應該沒錯,兵器和身手都像。”秦叔寶點點頭,回應。比起程知節和單雄心,他更關心的是敵軍主將。遠遠地從臉形上看,此人年齡應該不到二十。如此年青,用兵卻如此老到。今後在河南戰場上,此人恐怕是大夥的一個勁敵。

    “那他們為什麼不打出自己的旗號來?”張元備紅著臉追問了一句。剛才他的行為拖了大夥後腿,雖然秦叔寶沒做任何指責,年青人卻覺得十分慚愧。

    “也許是不想過早暴露實力。據我所知,瓦崗軍人數不多,這幾年動靜也一直不大。但今天看來,其兵鋒之銳卻是任何一家流寇所不能及!”秦叔寶用力擰著鬍鬚,眉頭上溝壑看上去比大地上的裂縫還深。他急切的需要想一個能將敵軍趕走,並且自己人數損失輕微的計策。敵將狡詐如狐,如果被他搶了先手,後果不堪設想。

    猛然間,細心的秦叔寶發覺自從敵我雙方分開後,李旭就一直沒說過話。“莫非他有破敵之策?”秦叔寶扭頭,目光看向旭子。卻看見李旭兩眼緊緊盯著地面,臉色青得如雪天時的彤雲。

    注1:關於程知節的身手和兵器,皆可見於史書。正史中,其絕非小說裏那個只有三板斧的福將。此人出身世家(其曾祖名程興,是北齊兗州司馬,其祖名程哲,是北齊晉州司馬,其父名程婁,是北齊濟州大中正),擅使用長槊,曾于萬馬軍中救回裴行儼(評書中裴元慶)。史書記載,當時敵軍以槊洞穿其身,程知節懷抱裴行儼,折槊反刺敵將落馬。嚇得餘眾不敢追,二人最終得以逃脫。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八 下)
    也許\是因為身處戰場之上的緣故,此刻旭子的六識甚為敏銳。秦叔寶的目光剛掃過來,他立刻就從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們剛才過于輕敵,所以才損失慘重!”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向秦叔寶建議,“如果接下來的戰斗中盡量不與敵軍接觸,未必就輸于了他!”

    “但也未必會勝,對面這支隊伍是瓦崗精銳,沒那麼容易潰散掉!”秦叔寶點點頭,回應。他並沒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沒察覺到李旭在無意間于話中強調的是“他”而不是“他們”。以騎射亂敵的戰術他也考慮過,騎兵的速度快,跑起來後羽箭很難將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動中對射的話,騎兵們應該能達到以一換三的戰損比例。按以往與流寇作戰的經驗,當損失超過一成半,對手就會潰敗。但對面是瓦崗軍,通過剛才的那一輪交手所了解到的實際情況,秦叔寶不敢保證自己麾下的精騎肯定比敵人作戰意志頑強。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管他對手是誰,讓他進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議。這才是他最想說的話,“山中無糧,他們貿然沖進去等于自蹈絕地。我等只要還像原來一樣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崗軍亦未必能掀得起什麼風浪。”

    說完,他抬起頭,帶著幾分熱切看向秦叔寶的眼楮。這是一種非常穩妥的戰術,就是有損于主將的個人顏面。采用這種戰術的另一個好處是他可以暫時不面對瓦崗軍那名主帥。那個人的本領他見識過,佩服至極。當年旭子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對壘,而今天,他心中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也好,我們任由他們進去吧!”秦叔寶又向對面的山坡掃了一眼,不甘心,但無可奈何。“重木帶著具裝甲騎旅斷後,其他各旅緩步外撤,放敵軍入山!”他低聲命令,然後毅然撥轉了馬頭。

    “未戰先退,你們兩個這就叫未戰先退,避敵如虎!”羅士信大聲抗議,用槊柄將地面搗得咚咚做響。他胯下的白馬也被主人的動作調動起血性來,前蹄騰空,“唏溜溜”一通咆哮。但眾將士都已經打累了,不想再繼續這沒有任何把握的戰斗。羅士信一個人嚷嚷了半天,發現大伙都不肯附和自己。只好地調轉戰馬,氣哼哼地跟在了具裝甲騎身後。

    “一場小沖突而已,現在說勝負,還為時尚早!”負責領兵斷後的獨孤林故意拉緊韁繩,走到羅士信身邊,笑著安慰。

    “反正,沒等分出勝負來,咱們就夾著尾巴逃了!這事情要被父老們听到了,咱們還不被人家笑死!”羅士信不斷回頭,恨不得敵軍趕快追過來,大伙好能找到返身接戰的借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崗軍顯然也失去了繼續纏斗下去的興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從頭到尾不做任何阻攔。

    “敵軍人數是咱們四倍,戰斗力又強,硬攔他們,咱們得不償失!”獨孤林順著羅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補充。

    他看見瓦崗軍中那名銀甲白袍的主將正向自己這一邊凝望,仿佛那些戰馬踏起的煙塵中藏著無數玄機。煙塵緩緩升起,隔斷了敵我雙方的視線,獨孤林將頭扭回來,心中好生迷惑。

    “他們與山上的流寇匯合了,數量就會增加兩倍!”羅士信不停地揮舞著長槊,槊鋒山路邊的野草蕩得四下飛濺。

    “他們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作戰,才是找死!”獨孤林笑著搖頭,一語道破李旭和秦叔寶二人心中的玄機。瓦崗軍是可與齊郡官兵一較雌雄的精銳之師,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驚弓之鳥。兩伙人走到一起,戰斗力卻未必加倍。相反,流寇們低迷的士氣反而會影響瓦崗軍的斗志。但敵軍的主將會那麼傻麼?從對手方才的表現上來看,獨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確定瓦崗軍不會讓自己一方如願。

    瓦崗軍的行為的確不可以常禮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齊郡和北海聯軍剛剛將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崗軍的使者就來到大營門口。同來的還有二十名壯士,押著二十多名昨天在戰場上救下的郡兵輕傷號,還抬著十幾名因為傷重無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軍大帳見到秦叔寶後,上前半步,拱手為禮。“瓦崗軍使者謝映登拜見秦督尉。昨天打掃戰場,我軍救出了十幾個身負重傷和二十幾個傷勢不太重的齊郡兄弟,因為當時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們在軍中住了一晚上。今天听說貴軍移師父于山口,所以一並給秦督尉送了回來!”(注1)

    “多謝你家將軍美意,今日之恩,我齊郡子弟必將有所回報!”秦叔寶從座位上站起身,拱手還了一個平揖。他的臉有些紅,昨日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他沒有檢視戰場就下令大伙撤離。今天對手卻將所有傷號救下後給禮送而還,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大度,不如說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氣,這回我瓦崗軍受人之托前來救援同伴,得罪之處,實屬于不得以!”謝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襲藍衫,頭頂一個儒冠,比起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山賊,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個四處游學的書生。特別是在笑起來之後,陽光一下子寫了滿臉,連大帳中的緊張氣氛都被瞬間沖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里見過!”望著對方那幅灑脫的笑臉,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記憶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這麼年青的一個朋友。對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還小許\多。但那笑容卻似曾相識,特別是偶爾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仿佛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邊一樣。

    “謝將軍哪里話來,久聞瓦崗軍乃天下至銳,我等能當面討教,實乃人生大幸!”秦叔寶微笑著落座,仿佛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交。瓦崗軍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強勁敵手,昨天在沙場上雙方難分勝負,今天在口舌之爭上,他亦不想落後別人半分。

    “秦督尉客氣了。瓦崗軍不過是一伙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拼命而已,怎稱得起精銳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騎兵,真可謂無堅不摧,當者披靡。”謝映登又拱了拱手,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和口中的話語都透著一股子謙虛。

    “謝將軍過謙了。昨日之戰,我齊郡子弟未佔絲毫上風。貴軍進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寶擺\了擺\手,舉止大度,沉穩,宛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對方來自己軍營的目的決不是為了說幾句沒味道的客氣話,只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靜制動。

    “真是無聊至極!”羅士信心中暗罵。他最不喜歡听的,就是這些沒滋味的廢話。要戰便戰,兩軍身為仇敵,卻婆婆媽媽,羅羅嗦嗦個沒完,如果仗都這麼打,還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謝映登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語音一轉後,他的話听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別是在羅士信等人的耳朵里,那些話簡直可用“恬不知恥”四個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兩家勝負難分,秦督尉何不讓開一條道路,放我等下山遠遁?”謝映登微笑著提議,仿佛在跟對方做一筆微不足道的買賣。

    “將軍好意我等心領。但職責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廢公。”秦叔寶坐直身體,冷冰冰地回答。這是他今天听到的最大笑話,一伙山賊居然前來和官軍談判,並且擺\出一幅施舍的姿態。

    “秦將軍不愛惜家鄉子弟性命麼?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齊郡,將軍威名已立,又何必趕盡殺絕?”謝映登仿佛早料到秦叔寶會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錢,用車裝了給謝將軍帶回去,算作給弟兄們的贖命之資”秦叔寶揮揮手,命令。他知道謝映登在說什麼,誰叫自己剛才說過要給予對方回報來!但回報的方式有很多種,絕不意味著出賣手中職責。

    “秦督尉且慢!”謝映登伸手,攔住了領命出門的親兵。“我瓦崗軍不是綁票求財的山賊,既然把被俘的齊郡豪杰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麼贖金。今日之言,是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建議,還望將軍三思!”

    “我看不出好處在哪里,你等是賊,我們是官兵。賊綁人求贖,順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賊,天經地義!”獨孤林越眾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使者看了看獨孤林的臉色,笑嘻嘻一句回應,將其噎了一哆嗦。

    “賊子無禮,你等真有本事,咱們刀槍上見高低罷了,休要在此賣嘴!”羅士信見獨孤林一句話就被對方頂了回來,再也按耐不住,沖上前欲揪對方脖領子痛打。使者謝映登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手腳上動作卻非常利落。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微微打了個轉,已經脫離了羅士信的掌握。

    “能領教羅將軍武藝,當然是好。”他雙拳身前緊抱,看上去在施禮,實際上卻用雙手的動作將羅士信繼續抓過來的手臂推歪到一邊,“但兩軍交戰,殺敵三千,自損至少八百。即便這回諸位將我等趕盡殺絕了,不出半年,齊郡周邊又是四處烽煙!”

    “士信莫傷了客人!”秦叔寶低聲喝了一句。與昨天兩軍交戰時一樣,今天的文斗,自己一方依舊沒佔據上風。這讓他感覺到懊惱異常。只是瓦崗軍里怎麼出了這麼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將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而今天這名說客頂多十六、七歲!

    “哼!”羅士信鼻孔里發出了聲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對方不是打著使者的旗號,他恨不得將其一拳打扁。不過這恐怕要費一番功\夫,此人進退之間步伐輕靈灑脫,三招五式之間很難將其拿下。

    “謝將軍請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祿,自當盡力而為。至于半年後如何,實非我等武夫所能預料!”秦叔寶喝退了羅士信後,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誠地說一句,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而你齊郡精銳打一次便少一次!”謝映登搖頭,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齊郡精銳越打越少,但天下盜賊卻只會更多!”這句話如驚雷般一直劈到眾將的心底。特別是秦叔寶,最近幾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實是他親眼所見。當初,自己如羅士信這般年青的時候,整天閑在衙門百無聊賴。現在一年時間有大半年在打仗,臨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賊寇們開不開心。想到這,他身體沒來由地一軟,差點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你瓦崗軍能保證這些人再不來齊郡周邊?”秦叔寶茫然地問,話出口後,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將目光轉向李旭,改口說道︰“你保證不了,況且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贖,我今天放他們走,將朝廷的法度置于何處?”

    “請秦督尉三思!”謝映登向秦叔寶抱拳,然後很自然地將身體轉向了李旭,“也請李郎將三思,我家徐軍師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與齊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麼選擇!”李旭听見自己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他覺得嘴巴苦苦的,仿佛吃了黃蓮般難受。昨天在兩軍對陣時,他就認出了對方主將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謝映登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刻意提起的徐軍師,更使得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寶顧忌自己的朝廷將軍身份,所以不敢輕易與瓦崗軍交易。難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圍洶洶目光麼?所謂造化弄人,一致于廝。大眼當日志願是成為士族,自己的志願不過是平安作個小販。結果,想做小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換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卻做了聚嘯山林的大王!

    “瓦崗郡在齊魯並無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們歸來的情面上,如果他們自己走,我建議秦督尉放他們一條生路!”旭子向秦叔寶抱了抱拳,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建議。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絕望,他把一切都藏進了心底。“如果齊國遠的牛山盜也想渾水摸魚,煩勞謝將軍回去轉告你家軍師一句”他轉過頭,向謝映登深施一禮,“李某和眾弟兄身負保境安民之責,不得不舍命相攔。”

    “這個李仲堅,何必把話說死!”秦叔寶沒想到李旭居然開口就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是羅士信和獨孤林說出這樣的話還很好理解。因為二人一個是狠,一個傲,都不是懂得權衡輕重的主兒。但李仲堅平素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個心慈手軟的,怎麼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惱間,又听那使者愕然驚問︰“李將軍真的一點不念,不念今日之情麼?”

    “公義私恩不可兩全,望謝將軍見諒!”李旭嘆息著回答,仿佛跟謝映登神交以久。

    “憑你齊郡兵馬,攔我瓦崗軍肯定是攔不住的!”謝映登四下看了看,連連搖頭。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李旭也跟著搖頭,笑容突然變得很輕松,仿佛甩開了千斤重擔。

    發覺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戰,他早已經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壓抑了一夜後,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這種方式重逢,與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無論輸贏,都不負昔日一道論兵之誼。

    “對,要打就打了,哆嗦那麼多作甚!”羅士信發覺李旭越來越對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邊幫腔。

    “謝頭領還是把錢推回去吧,否則,豈不是空手而歸!”獨孤林不開口便罷,開口便是一句嘲諷。

    “回去轉告山上各位豪杰,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駕!”秦叔寶見幾位將領心意已決,也只好順從眾意。從帥案後走出來,親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討教諸位將軍手段!”謝映登眉毛向上輕輕跳了跳,語調中一句有了幾分火氣,舉止卻依舊彬彬有禮。臨出軍帳,他回過頭,仿佛不經意間又追問了一句,“昨日陣上見李將軍刀法敏捷,不知師從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隱居塞外的豪杰,名字我沒有問!”李旭眼前剎那間閃出一幅面孔,他終于明白自己看謝映登為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謝家的子孫啊。記得剛入軍中時,唐公李淵和劉弘基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師承的答案,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著補充。“他給人磨鏡為生,所以被周圍百姓稱為磨鏡老人!謝頭領若有機會出塞,長城外八百里,弱洛水與太彌河之間,自有他的蹤影!”

    注1︰謝科,字映登。南北朝時謝安之後,曾入瓦崗軍,後出家為道士,在唐初甚負盛名。

    酒徒注︰看著可以的話,請不吝投貴賓票。每天每人有一張免費的,位置在書頁中央。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一 上)
    送走了使者,秦叔寶坐在帥案上開始抱怨。“你們這些人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本來可以見好就收的,非要打。嘿嘿,瓦崗軍和山上流寇混在一處,戰斗力未必加倍。咱們齊郡、北海兩地兵馬加在一起戰斗力就比人家強了?大伙當初不過是為了報家鄉被人洗劫之仇,眼下從北海都殺到魯郡來了,想必早已人困馬乏得緊!唉!.”

    想想剛才自己忽然之間的小心思,秦叔寶就覺得臉紅。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自己當時沒有鼓起勇氣承擔責任。如果不是怕李旭這個朝廷來的將領不滿,他肯定會答應瓦崗軍的要求。兵法雲,窮寇莫追。為了些許\殘廢多犧牲弟兄們的性命實在不合算。

    北海郡的萬余郡兵全是秦叔寶等人臨時征召的,大多數人入伍不過是為了混那兩百斤米。還有一部分青壯提刀上陣的目的是為了給被流寇害死的家人報仇。因此,這萬余兵馬戰斗力並不比流寇強悍。秦叔寶說話喜歡留一些余地,所以只說大伙勞累,不提其他。北海郡郡丞吳麒卻不需要顧忌那麼多,向上拱了拱手,他借著秦叔寶的話茬說道︰“恐怕大伙心中的恨意早就沒那麼濃。秦督尉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如果我們不打一打就把賊兵放過去,萬一被朝廷知道,恐怕在座諸位都脫不了干系!”

    吳麒原本是北海縣的縣尉,郭方預和秦君弘兩賊帶著十萬流寇席卷北海,半個月內連下四城。北海郡的郡守、郡丞和幾個大縣的縣令、縣尉都戰死了,眼下朝廷里沒人願意到戰亂之所就職,所以郡丞的職位就便宜了他。

    “疆場廝殺,我北海子弟肯定不是瓦崗軍對手。這點,秦督尉不提,我也得承認!”四下環視一周,吳麒繼續說道。“但如果死守著寨子不出,大伙估計還能耗不少時候。至于能不能把山上的人全餓死,吳某就不得而知了!”

    “怕是瓦崗軍不會硬向外闖。那個姓徐的家伙用兵很陰險,如果他玩一些什麼花樣出來,大伙很麻煩!”秦叔寶連連搖頭,否決了吳麒提出的死守大營的戰術。因為麾下士卒的來源不同,所以他與對方的觀點很難取得一致。吳麒所部兵馬並未經過什麼訓練,武器也是從戰利品堆中刨出來的,所以他不太在乎損失多少弟兄。秦叔寶麾下的這些弟兄卻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整個齊郡郡兵的精華所在。這樣的老兵死一個少一個,再像昨日那樣一次戰損兩百多,甭說秦叔寶,就是張須陀本人也承受不起。

    “如果不想和瓦崗軍硬磕,咱們不妨把大路給他讓開!反正下山的路不止這一條,只是這一條最適合大撥兵馬通行罷了!”相比之下,決定與敵軍交鋒後,旭子的心態反而最安寧。他不像羅士信,那家伙一提打仗就腦門就開始發熱,眼下正興奮得擦拳摩掌。他也不像秦叔寶,心里老是權衡著手中有多少家當。既然決定作戰了就全力以赴,這是他的全部想法。如果自己這一方表現太弱了,旭子覺得非但齊郡父老不會滿意,深山之中的徐茂功\也會覺得興趣索然。

    “你是說放他們過去,然後尾隨追殺!不過敵將心思縝密的很,他定然會有所防備。”秦叔寶站起來,走動李旭身邊追問。他喜歡這個時候的旭子,鎮定自信,身上幾乎沒有半點平素表現出來的懦弱。

    “負責斷後的肯定是瓦崗軍,齊國遠逃出了生天,未必肯回來相救。咱們萬余大軍壓上去,剛好替小張報昨天的仇。奶奶的,那幫家伙假仁假義,把傷號給咱們送了回來,鎧甲兵器卻全給貪了。”羅士信湊上前,興致沖沖地建議。比起鎧甲兵器,他更在乎的其實是麾下校尉張江,此人被瓦崗軍頭目一個照面打下了馬,雖然僥幸沒被戰馬踩死,但不趴上個大半年估計起不了床。一身不錯的鎧甲還有胯下戰馬也被瓦崗軍扒雞毛一樣扒了去,沒二十幾吊實在的肉好置辦不回來。

    “要說戰場上殺人,誰也沒你羅士信殺得多。”秦叔寶苦笑著搖頭,“沙場上的恩怨,又怎能算得清楚。你不要亂打岔,還是想個妥帖的辦法才是正經!”

    “只要力量足夠,就陰謀詭計沒什麼用!”羅士信悻悻地回了一句。他是個信奉實力至上的人,素來不信兵行奇詭這一套。所謂鐵錐砸雞蛋,如果不幸站在雞蛋那一方,縱使諸葛亮重生,也是滿地灑蛋黃子蛋青的份。如果雙方都是鐵錘,則干脆踫個痛快。先撐不住那方先趴下,後趴下的大獲全勝。

    “如果我們讓開大路,瓦崗軍八成會留下斷後。到時候大伙全軍壓上前,也未必能留下他們!”李旭點點頭,同意秦叔寶的分析。在座眾人中,只有他一個對敵軍主帥的脾氣秉性最了解。可他偏偏不能將彼此之間的過往交情說出來,只能順著眾人的意思,把自己想到的戰術一點一點向外倒。

    秦叔寶不願與瓦崗軍硬磕,旭子非常高興能看到他這麼想。若單純論武力,自己這一方幾個人加起來未必輸給瓦崗軍的程知節、單雄信、謝映登和徐茂功\。特別是秦叔寶,恐怕真正實力比程知節還要高一籌。但論謀略,自己這一方卻未必及對手高明。羅士信和獨孤林都不是喜歡詭道,秦叔寶用兵謹慎,厚重,但也主要是以正兵為主。而徐茂功\從來不喜歡跟別人正面一決勝負,今天來的那名使者謝映登,恐怕也是個喜歡弄詭計的家伙。

    “總不能這樣放了他們!”獨孤林聳聳肩膀,插了一句。

    “重木,听仲堅把話說完!”秦叔寶低聲吩咐。李旭說的話甚和他的意思,其中的謀劃,秦叔寶也隱約猜到了些。毫無疑問,那應該是個好主意。

    “但如果大伙不壓上,瓦崗軍定然會想到我們可能去截殺齊國遠。萬一他舍命回護,我等還是一無所得!”李旭想了想,繼續替大伙綢繆。他沒有把握能戰敗徐茂功\,所以他干脆不做擊敗徐茂功\的打算。瓦崗軍沒在齊郡附近犯什麼罪,郡兵們也犯不著再去和他們拼一次命。

    “所以,我以為,咱們讓開大路,放敵軍出山。然後一支兵馬由士信帶領,從後邊追上去,無論誰斷後,都跟他拼上一場!”

    “這活合我的脾氣,仲堅兄,我支持你!”羅士信听李旭第一步動作就用上了自己,立刻高興得眉飛色舞。

    “不過,你不能帶咱們齊郡的兵,而是和育麟兄一道,領著北海郡的一萬大軍追殺。不能上敵人的當,能打就打,輸贏無所謂!”李旭看了看羅士信,笑著把話補充完整。

    “那還打個什麼勁兒!”羅士信一听讓自己帶著萬余新丁去和瓦崗軍糾纏,立刻如霜打了茄子般,蔫了。站在他身邊的吳麒吳育麟的頭耷拉得比他還低,心中暗自數落李旭不仗義。“哦,你舍不得齊郡子弟去拼命,我北海子弟就是白揀來的。”但這話他敢想不敢說,李旭是朝廷的二等伯,武牙郎將,雖然級別比他這個郡丞低,但說話的分量卻遠比他這個新上任的郡丞來得重。況且此番出兵是齊郡為北海郡幫忙,所以心中縱然有一萬個不願意,他也沒有退縮的道理。

    “吳大人放心,只要你們能纏住瓦崗軍兩個時辰,無論采用什麼辦法,這仗咱們就贏定了!”秦叔寶看出了一些端倪,走上前,拍了拍吳麒的肩膀,笑著安慰道。不需要李旭再多解釋了,他已經完全了解了此計的精要,並且打心眼里贊成旭子的安排。

    瓦崗軍主將不傻,他不會將一支精兵打散後和齊國遠麾下那群驚弓之鳥混在一起找死。為了完成救援齊國遠等人的任務,只要離開岱山範圍,他肯定會親領精銳斷後,並且說不定會安排下什麼陷阱讓追兵去跳。羅士信領北海郡兵追上去,戰敗的可能在十之八九。

    但這是以我之下駟敵彼之上駟之策。通常情況下,兩條腿的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在瓦崗軍與北海郡兵糾纏的同時,齊郡兵馬快速繞過戰場,去截殺齊國遠帶領的牛山群盜。那幫家伙本來就已經被打殘了,全憑一口氣在山上支撐著,一旦脫離險地,肯定沒人再肯力戰。對付這種驚弓之鳥,七百騎兵綽綽有余。

    當然,如果齊國遠麾下兵馬突然變成了一支能日行百里的精銳之師,這條計策肯定會失敗。但如果齊國遠麾下的牛山群盜有一點精銳之師的潛質,他們也不會被大伙從北海一路追著趕到魯郡來。

    “就按仲堅說得辦,我把具裝甲騎的鎧甲和具裝都扒下來,留給士信和育麟,既然下了本錢,咱們索性一次把本錢下足。”秦叔寶大手互拍,毅然做出決定,“咱們再核計核計,把細節落實好,別讓人看出破綻來。我一會再給山上送一封信,說我答應瓦崗軍的建議,讓開魯郡這邊的瞎下山之路。但他們得保證,齊國遠等人日後別再踏入齊郡和北海半步!”

    轉過頭,他把目光看向滿臉不情願的羅士信,“你要有本事直接擊潰瓦崗軍,我也不攔著。但具裝和鐵甲一幅也不能丟,北海郡的損失也不能太大!”

    “叔寶兄,你這不是欺負人麼,你!”羅士信大聲抗議。

    “欺負的就是你這不愛動心思的。為將者,怎能天天只想著一個人痛快!”秦叔寶笑著捶了羅士信肩膀一拳,羅士信順勢後退幾步,捂著膀子蹲在了地上。“我的膀子,哎呀,我得膀子被你捶傷了,這幾天提不起槊來!”他大聲哀鳴,沒有博來大伙半點同情,卻只惹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一 下)
    眾人笑鬧夠了,秦叔寶提筆給瓦崗軍寫了一封信,表明了準備放山上群寇離開的意願。他在信中聲稱,這樣做不是屈服于瓦崗軍的兵威,而是感念瓦崗軍將被俘齊郡子弟送回來的恩德。但瓦崗軍必須保證,齊國遠等人此生不再踏入齊、北海兩郡半步,否則,人神共棄,天打雷劈。

    然後,秦叔寶命令全軍拔營,讓開岱山通往魯郡的大路口。至于岱山另一側的齊郡,大伙不需要為它擔心。眼下春忙已經結束,郡兵陸續歸營。有張須陀大人坐鎮,賊寇輕易沒膽子去捋虎須。

    “你這番鬼話連我都騙不過,瓦崗軍會相信?”羅士信不甘心,繼續置疑對秦叔寶的做法。

    “無論我說什麼,瓦崗軍都不會信。但他必須盡快離開岱山。你沒發現麼,這支軍隊也是匆匆趕來,幾乎沒帶什麼輜重!”秦叔寶搖頭,笑著解釋。

    當夜,具裝甲騎除去笨重的鎧甲和鐵具裝,與輕騎兵一道悄悄離開軍營,去博城北側十五里的岱寧村埋伏。那里是秦漢時期皇帝登山封禪的館驛,也是進出岱山的重要補給點,人丁曾經非常興旺。但近幾年朝廷征斂不休,再加上地方土匪橫行,附近的百姓們活不下去,紛紛逃難他鄉,整個村子也就敗落下來。

    郡兵們迅速控制住整個村子,將僅剩的二十幾口老弱病殘趕進村東頭的祠堂里。“奉皇上之命在此剿匪,請父老鄉親們暫切委屈一下。等仗打完了,我們立刻放大伙出來!”李旭一邊命人圍住祠堂,一邊向驚惶失措的百姓們解釋。這些人個個面帶菜色,看上去十分可憐。如果不是腿腳已經不利落了,恐怕他們也不會留在此兵火連綿之地。

    “軍,軍爺,能給口吃的麼?您老為俺們好,俺們心里頭都清楚。但俺們這些日子吃得都是野菜,不扛餓啊!”早已習慣了被人驅來趕去的百姓們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軍爺們能分點糧食讓他們添飽肚子,免得大伙在祠堂里蹲時間過長,一不留神就餓沒了氣。

    李旭揮了揮手,命人抬來了一袋子米,兩大塊干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變成了狂喜。軍爺們還沒發話,他們不敢上前踫那些食物。但一個個脖子都直了起來,喉嚨節上下直動。

    “哪位是族長,把這些吃食給大伙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們還會給大伙留些米糧。”旭子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請留下名字,我等一定會給您老立長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斷。”百姓們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跪地,舉手齊眉。旭子不敢受年長者的大禮,側著身子快步走開。走得老遠了,還能听見祠堂里的歌功\頌德聲。

    “大善人啊,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發自內心的稱頌聲听起來令人心酸。“我是善人麼?”旭子苦笑著看自己的手,那雙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經殺過多少人,幾根掌紋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紅色。“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但謝映登當日說得話卻如晴天霹靂,“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玩”字,用得貼切無比。站在民間角度看,朝廷的的確確是在玩這片土地啊。一條條政令猶如兒戲,一種種捐稅花樣不斷。百官們做事時只想著自己的家族,對民間的疾苦充耳不聞。包括後兩次東征,雖然旭子一心想在軍中立功\,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兩次傾盡舉國之力的東征的確不合時宜,甚至可以用“胡鬧”二字來形容。

    “我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亂想。自從昨天起,他心里就亂哄哄的,所有思緒就像麻繩一樣交織纏繞。一會兒想的是拜將封侯,另一會想的就是腳下的累累白骨。甚至連從不離身的黑刀,旭子隱隱地都覺得自己鼻孔里能聞到其上的血腥氣。

    他想過擊敗徐大眼後,如果保住朋友一條性命。又想過被徐大眼擊敗,然後壯烈地以身殉國。還想過兩個人在萬馬軍中相遇,一個提起長槊,一個舉起刀。想著,想著,就渾身乏力,整個人提不起半點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也沒有人能夠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時他還有一個劉弘基那樣的朋友在身邊指點,或者武士?δ茄\0\0牡昧Π鍤衷諗員嚀嶁眩 笳嚦隙 岣嫠咚\0\0 庖磺欣蠖際且蛭 \0\0俅斡齙攪誦齏笱邸\0\0br />
    徐大眼做了流寇,並且是所有流寇中戰斗力最強的瓦崗軍軍師。旭子因為過度震驚,以至于他自己被這種震驚所麻木。他沒有意識到,當年北行時兩個少年說過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夢,在徐大眼再度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如瓷器般碎裂。

    夢碎後的一刻總是最迷茫,特別是有些人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一直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

    “叔寶兄,你說咱們這次千里討賊,過後朝廷會給什麼獎賞!”作著封侯夢的人永遠不止是李旭一個,夜深難眠的時候,張元備悄悄地問。

    “不好說,按往年規矩,斬首三級,可策勛一轉。”秦叔寶看了看李旭和獨孤林,謹慎地回答,“可最近兩年流寇太多,估計朝廷一時也封賞不過來!”

    “是啊,我爹總是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可弟兄們辛辛苦苦轉戰千里…….”張元備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跟著弟兄們一道先後擊潰了流寇十萬余眾,斬首超過兩萬級。這些首級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夠策勛三轉。像張元備這樣身為校尉一級的軍官,策勛七、八轉應該沒任何問題。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話,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級幾乎與自己的父親張須陀比肩。

    “唉,朝廷。其實皇上還是很體諒大伙的,就是底下權奸太多,我估計地方上流寇橫行的事情,陛下根本就不知道!”獨孤林接過話頭,大聲說道。他是主動請纓來齊郡協助地方剿匪的,自來到齊郡後就再沒回過家。跟大伙在一起混得時間長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了什麼隔閡。但有人提及朝廷錯處時,他依舊忍不住要出言為心中的聖地辯護幾句。

    眾人不太相信這個答案,把目光紛紛轉向李旭。旭子是除獨孤林之外第二個來自朝廷的人,曾經跟皇帝陛下接觸過,說話相對來說比較可信。“也許\皇上,皇上也有他的難處吧。我這幾年一直忙著打仗,朝廷里的事情,其實不太清楚!”旭子在眾人的目光中苦苦掙扎,無論心里怎麼腹誹,在外人面前,他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對楊廣的壞話。

    “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啊!”旭子低下頭,心情像作賊被捉了一般難受。胡亂听大伙議論了一會兒,他找了個借口退出了人群。流寇沒有這麼快趕到眼前,今夜,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處理一下身上的傷。

    第二天上午辰時二刻,斥候將流寇已經下山的消息送到了岱寧。果然不出旭子所料,瓦崗軍主動留下來斷後,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股亂匪混在一處,先行撤退。兩支兵馬相距不到十里,彼此呼應。一方有難,另一方可以快速進行支援。

    “羅士信呢,羅督尉準備什麼時候出擊!”秦叔寶啞著嗓子問。昨夜他顯然睡得不是很好,兩只眼楮周圍青了一片。站在他旁邊的獨孤林、張元備等人看上去也很疲憊,年青的面孔上隱約帶著風霜之色。

    “羅督尉已經繞路趕了上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今日巳時左右他會與瓦崗軍接觸。按照流寇目前的行軍速度,那個時候齊國遠等人剛好到達岱寧附近!”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隊正段凱口齒很利落,幾句話便將敵我雙方的情況概括了個清楚。

    “瓦崗軍呢,你過來路上,可曾發現瓦崗軍的斥候?”秦叔寶依然不放心,大聲追問。到目前為止,一切情況都按自己一方的預計在演變,這個結果過于順利,反而令人心中生疑。

    “沒發現,下山之前,他們曾派人試探我軍動靜。下山之後,我們留在暗中監視的弟兄就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段凱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非常肯定地回答。

    “告訴弟兄們巳時之前收拾好馬匹兵刃,咱們在此地外歡迎齊國遠!”秦叔寶想了想,命令。

    如果段凱所匯報的情況沒有誤差,瓦崗軍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有一支騎兵已經埋伏到了他們前面。羅士信那邊與瓦崗軍開戰後,眾流寇的注意力將會全部被他所部一萬兵馬吸引。那時候,埋伏在村子中的騎兵就成了一群伺機而動的蒼狼,隨時可以跳出去將驚惶失措的獵物撲殺。

    秦叔寶可以預見,本次獵殺行動將非常完美。“但這幫家伙會不會是誘餌呢?”猛然,他心中涌起了一個怪異的想法。這個想法是如此的恐怖,以至于他本人都被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可此刻計劃已經進行了大半,一切無法挽回。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二 上)
    望著前方越走越快的友軍,徐茂功的雙眼猛然眯成了一條線。“映登,你去敵營時,點明了咱們之所以前來救援了是因為受人之托麼?”他沉著臉,低聲追問。話語裏仿佛帶著一道看不見的寒氣,凍得人在初夏時分仍想打冷戰。

    “我跟他們說得非常清楚,瓦崗軍無意與齊郡精銳為敵。”謝映登想了想,極為鄭重地回答。

    “為這幫王八蛋死了那麼多弟兄,真他娘地不值得!”單雄信重重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罵道。顯然,與友軍在山上相處這段時間內,大夥彼此之間鬧得並不愉快,以至於一道下了山,卻各自懷上了各自的心思。

    “奶奶的,這幫傢伙,一點戰鬥力都沒有,居然好意思分咱們的軍糧!”程知節對友軍也是一肚子不滿,罵罵咧咧地數落,“翟大當家也是昏了頭,居然被李密那廝說動了,派咱們千里迢迢地來救這種劣貨!”

    “我看李密那傢伙心術不正!說話時裝腔作勢得很,真正幹活,手底下又沒有章程!”謝映登也不喜歡李密,在一旁氣哼哼地補充。

    這次瓦崗軍冒險穿過東平和魯郡,在荒野中潛行三百里趕到岱山救援被困者,皆是因為大當家翟讓被李密的花言巧語所打動。這個把楊玄感忽悠死了的傢伙不負其一張大嘴巴,胡扯幾句天下大勢,就令翟讓將其視為左膀右臂。如果不是徐茂功一再阻止,瓦崗軍這次幾乎要傾盡全部家底東進。真的那樣的話,估計大夥的下場未必比齊國遠等人好到哪里去。

    “咱們瓦崗軍如果想在亂世中擁有一席之地,就必須示恩義于四方豪傑。這一點上,咱們翟大當家做得並沒有錯。況且李密那廝交遊廣泛,招他入夥,的確可以壯大咱們的聲威!”徐茂功搖搖頭,制止了大夥的抱怨。這趟救援任務是賠本買賣,當日與齊郡精銳一交手,他已經發現了最終結果。“眼下咱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把自己人平安地帶出去,而不是抱怨當初的決定。秦叔寶和我那個好兄弟二人都不是善茬,他們說放咱們出山,可沒說不在路上截殺!”

    眾將領都不吭聲了,秦叔寶和李仲堅二人的武藝他們都已經領教過。瓦崗山上幾位豪傑平素自詡沒遇到過敵手,那天較量過之後,才發覺傳說中的秦叔寶和李仲堅並非浪得虛名。更令人敬佩的是二人行事狠辣果斷,當發覺戰場情況對自己一方不利後旋即撤退,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並且在一退一進之間,讓瓦崗軍背上了一個大包袱。

    “老徐,該怎麼辦你就言語。大夥都是生死弟兄,別兜來兜去繞圈子!”程知節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個穩妥主意,甕聲甕氣地說道。

    徐茂功側過頭看了看程知節,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他知道程知節肚子裏又在冒壞水,笑了笑,命令:“讓大夥放慢腳步,和前面的人把距離拉得再大些。人家想甩開咱們了,咱不能死皮賴臉地跟著!”

    “是!”眾人笑著答應,分頭去約束弟兄。徐茂功再次將頭轉向程知節,於馬背上抱了抱拳,說道:“咬金兄,茂功有一事相托!”

    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平素交情頗深。猛然間聽到徐茂功突然以上瓦崗山之前的名字相稱,程知節吃了一驚,咧了咧嘴巴,傻笑著回答道:“又想讓我送死了是不,老程不幹。刀劍無眼,你嫂子剛剛給我生了胖小子,我抱還沒抱夠呢!”

    “咬金兄,這次必須你出馬。雄信腿上有傷,恐怕擔當不起來。其他人,包括我在內,武藝都不是秦叔寶的對手!”徐茂功四下看了看,焦急地解釋。

    “你是不想與你那兄弟刀兵相向吧。放心,此刻他也一定想辦法躲著你。”程知節仿佛天下就沒自己不明白的道理般,笑著安慰。

    “咬金兄說得有道理,但我得以防萬一。如果我預料不錯,一會應該有追兵從後面殺上來。麻煩咬金兄帶一票弟兄探探他們的虛實,然後咱們才能決定下一步動作!”

    “哎喲,你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如此小心!難道姓李的真地和你一樣從娘胎裏就開始學兵法麼?”程咬金見徐茂功一臉鄭重,故作驚詫地問。

    “他十四歲時才開始正式練武,咬金兄跟他交過手,應該知道他的武藝怎麼樣!”徐茂功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憂心忡忡地回答。

    “這小子倒是學得夠快!照這樣下去,過兩年,我老程見了他都得躲著走!”程咬金想了想,評價。“也罷,老程就給你當這塊試金石。想怎麼打,你儘管安排。”

    “一會兒有敵軍追擊,你就全力殺進去。如果碰到是秦叔寶和他麾下的騎兵,別戀戰,快速返回本陣。如果沒看見秦叔寶和他麾下的精騎,你就一直向裏殺,直到砍翻對方中軍帥旗為止!我會在你身後接應!絕不讓你獨自冒險!”

    “嚇,這趟買賣可不容易做!”程咬金搖頭晃腦地說道。很快,他便停止了繼續跟徐茂功扯皮。遠方的天空中有大隊的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下,是大隊的官軍。

    “來人,向前面的友軍求援!”徐茂功大聲命令。

    一匹接一匹快馬迅速跑出去,馬背上的士兵高舉牛角號,將後隊遇襲擊的消息傳向遠方。

    這種特製的牛角號吹出來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平原上,五裏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傳令兵只要跑出半柱香時間,就能喚起已經遠去的友軍的注意。

    令他們失望的是,十裏外的友軍沒做任何回應。非但如此,他們聞聽角聲後,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逃命的步伐。

    “官軍果然沒安好心。”當聽到斷後者受到攻擊的時候,齊國遠幸災樂禍地想。瓦崗軍是為了營救他而來的,但這決不代表著他齊國遠有義務回頭救援友軍。大夥在山中都餓了好些日子了,吃不飽飯怎麼有力氣和官兵拼命。況且瓦崗軍戰鬥力強悍,也許根本不需要有人救援。

    “就是,瓦崗軍是什麼人啊,咱們回頭去救,還不是給人家添亂麼!”他身邊的魯威、李老香二人也贊同這種意見。出於對自身實力的深刻認識,大夥認為眼下第一要務還是抓緊時間離開岱山範圍。如果瓦崗軍能擋住官兵,他們自然也能夠平安脫險。如果連瓦崗軍都敗了,大夥眼巴巴趕過去,不是白白送死麼?

    “可如果姓徐的有閃失,咱們就不能再去投奔瓦崗寨了。翟大當家那人是出了名的護短,得知咱們見死不救的話,肯定得跟大夥翻臉。”齊國遠的眼珠微微轉了半圈,吞吞吐吐地提醒。

    “咱們本來也不能去投瓦崗。老齊你想想啊,咱們幾個麾下的兵馬跟人家瓦崗軍怎麼比,自己找個山頭,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圖個快活。去了瓦崗軍,論實力排坐次,咱們的位置往哪里擺?”魯威目光“長遠”,一語點破前去投奔瓦崗寨的弊端。

    “可咱們終究欠了人家的情!”齊國遠繼續用裝傻的方式套其他兩位元大當家的話。自從徐茂功領兵入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徹底打消了去瓦崗山入夥的念頭。原來他一廂情願地以為,憑著手中三千余弟兄,到了瓦崗山上,自己的地位頂多比翟讓大當家低一些。可殘酷的現實告訴他,麾下那三千弟兄根本與瓦崗軍沒法往一處站。這些年瓦崗軍的確沒鬧什麼大動靜,據說全山兵馬加在一處也不足兩萬。可人家那一萬多弟兄拉出來是一萬頭老虎,自己麾下這三千弟兄卻是三千頭綿羊。

    帶著一群綿羊和老虎攀交情,齊國遠認為自己沒那個資格。所以,眼下他最大的願望是儘快找一個合適的山頭,積蓄起實力後再做其他打算。

    “那是李密請他們前來救援的,又不是咱們派人請瓦崗軍出馬的。這人情,要欠也是李密欠的!瓦崗軍找咱們算不著!”李老香一邊踢打著馬鐙,一邊嚷嚷。他胯下是一匹瘦掉了毛的公馬,因為主人的身份高貴,所以沒被弟兄們燉了湯裹腹。但長時間的缺乏照料使得牲口體力嚴重不足,不過是稍稍加快了些速度,就“呼哧呼哧”地喘了起來,兩個前腿上汗出如漿,被葬兮兮的皮毛一襯,仿佛正在流血。

    “那是,李大當家說得有道理。何去何從,兄弟我唯李大當家馬首是瞻!”齊國遠盯著李老香的坐騎,說道。對方胯下的戰馬是匹西域那邊過來的良種,可惜被李老香這個土包子騎糟蹋了。等出了魯郡,立刻想辦法從他手中騙過來。用精料喂上一段時間,肯定能調養出一匹上等良駒。

    “嗨,你齊大當家也別總拿我說事兒。瓦崗軍咱們救不得,瓦崗寨我也不打算去投。至於別人怎麼幹,我從來不攔著。前面就是岱寧,過了岱寧,咱們各走各的道。”李老香也不傻,很快察覺出齊國遠話裏的陰險味道,撇著嘴回應。

    “老李你別這麼說,咱們哪天說不定還能碰見呢不是?”齊國遠被人戳穿了心事,臉上有些訕訕的,話也說得愈發沒底氣。“我準備去東平郡巨野澤避避風頭,那地方有水有魚。也能算個福地。自從姓裴的倒了後,還沒聽說過誰在那拉杆子!二位若是不嫌棄,有空儘管來坐坐!”

    “等你站住腳再說吧。此番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們兩個還不至於落到這麼慘的地步!”魯威發覺原來自己是唯一的傻瓜,氣立刻不打一處來。“你姓齊的不會也讓我們找李密去討還人情吧,咱們可把話說清楚了,這回出兵救你,我們可是把老底都賠了進去!”

    “哪里,哪里,等一會兒脫了險,二位當家儘管開口。要錢還是要人,能給得起的,我姓齊的決不皺一下眉頭!”齊國遠見自己被李老香和魯威夾自在中間,趕緊用力拍打胸脯答應。

    “好,過了岱寧,咱們就親兄弟明算帳!”魯威氣勢洶洶地敲磚釘腳。

    “好,過了岱甯,老齊決不再欠你們的!”齊國遠大聲答應著。目光迅速從周圍的嘍囉兵身上掃過,他開始計算三家山寨的實力。李老香麾下還剩一千多人,魯威麾下弟兄比李老香略多,也不過千五之數。論實力,眼下他齊國遠依舊是三人中的最大。“如果來一場火拼的話……”齊國遠咬著牙,笑容滿臉。忽然,他的視線被遠處的一個亮點吸引了過去。那是日光照在刀鋒上顏色,齊國遠吃了一驚,拼命瞪圓雙眼。這回,透過人馬帶起的煙塵,他看到了刺眼的刀光,無數道,躍出前方的村落,洪流般向自己沖來。

    “官軍,官軍!”齊國遠聽見自己身邊的嘍囉們在大聲叫喊。誰也不知道官軍從哪里冒出來的,也弄不清楚他們有多少人。迎面撲過來的煙塵遮天蔽日,從煙塵中偶爾探出來的,是霜一般的槊鋒。

    “娘咧!”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然後,流寇們就像受了驚的羊群般四下逃散。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人大呼小叫,試圖在官軍沖到身邊之前組織起一個方陣。但沒有人聽他們的,大夥這些日子擔驚受怕,心早就散了,根本提不起一點對抗官軍的勇氣。

    “站住,站住,誰也跑不過戰馬!”齊國遠喊得聲嘶力竭。兩條腿的人跟四條腿的戰馬比速度,三歲兒童都知道哪個更快。嘍囉兵們亂哄哄從他身邊跑過,無一人回頭。齊國遠計算的有誤,他們不需要跑過敵軍戰馬,他們只需要跑過自己的同伴。

    “列陣,列陣啊。回頭迎戰者,每人賞五百個錢,一個女人!”魯威的激勵士氣方法獨具特色,雖然眼下他手中既沒有錢,也沒有女人。嘍囉們不肯上他的當,推倒跑得慢的同伴,踏過已經摔倒在地的袍澤,繼續瘋狂逃命。

    “弟兄們,我李老香平素待大夥不薄咧……”李老香簡直快哭起來了,咧著大嘴抗議麾下弟兄們的負義。這個時候眼淚不值錢,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條,幾位大當家在決定不回頭救援瓦崗軍之前,應該做好有一天也被人拋棄的準備。

    喊了幾聲得不到回應,李老香也撥轉了馬頭。一邊壓榨著坐騎的最後一絲體力,他一邊將馬背上的幾個包裹丟了下去。那都是平素捨不得交給別人代管的黃白之物,分量太沉,嚴重影響戰馬的速度。

    負重大為減輕後,他把齊國遠和魯威二人遙遙地拋開。夏天的風在耳邊呼呼過,如果不是逃命的話,這風會吹得人非常愜意。忽然,李老香感覺到風停了,仔細再看自己得坐騎,他發現坐騎上有個沒有腦袋人,正在拼命地踢打著馬鐙。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從無頭人的身邊跑過,馬背上的漢子輕揮長刀,潑出一片紅瀑。

    “我應該好好喂喂它!”最後一刻,李老香懊悔地想。

    旭子超過李老香的屍體,頭也不回,帶著身後兩百多名輕騎殺入敵軍深處。沒人能阻擋他們,雖然身邊嘍囉兵數量是他們的十倍。這就是狼與羊的差距,這一刻,他們是捕獵者,可以盡情地去獵殺。

    獨孤林帶領一哨人馬在戰場東側沖進了敵軍,他的任務是在最短時間內橫向將敵陣擊穿。但戰鬥一開始,這個任務就失去了意義。敵軍根本就不懂得列陣反抗,沒等騎兵們沖到近前,他們已經散了。

    張元備的任務是斜向迂回到敵軍側後,從那裏發動致命一擊。跑到一半,流寇們已經開始逃命了。張元備發現無論怎麼迂回,自己都不可能迂回到敵陣側後。所以,他自作主張把迂回攻擊的命令改成了圍堵,帶著弟兄們斜著沖過去,攔住逃得最快者的腳步。

    三隊騎兵,如同三把鋼刀,盡情地收割著流寇的生命。如果有人腳步稍慢,下一刻,騎兵的刀鋒肯定落在他後背上。

    沒有人考慮到給流寇憐憫,大夥必須儘快結束戰鬥。出擊之前,秦叔寶給大夥的命令是,‘給敵軍製造最大的殺傷,不抓任何俘虜,讓逃走者永遠沒膽子再打北海和齊郡的主意!’

    至於為什麼下這種絕情的命令,秦叔寶沒有對大夥做任何解釋。他的臉色青中透白,仿佛剛剛從一場大病中緩過精神。把六百多名騎兵派出去後,他自己帶領一百多弟兄堵住了大路口,如果有流寇敢向那個方向逃的話,等待他們的將是秦叔寶手中的五尺槊鋒。

    流寇們在戰場上四處亂竄,扔掉了包裹,跑沒了鞋子,最後聯手中兵器也拋下了,只顧著到處亂竄。前方傳來馬蹄聲,他們就掉頭向後。後方的人先前湧,他們就轉身向左、向右。他們不敢仔細看到底來了多少官軍,在對方剛剛出現那一瞬間,恐懼已經將他們徹底擊跨。在流寇們臆想中,四下裏都是敵人,包括田野之間的樹木有可能都是敵人的伏兵。那些戰馬是老虎,那些老虎背上的人是鬼怪,他們長著一丈多長的尖牙,每根牙齒下都滴著血。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二 下)
    羅士信手舞長槊,呼喝酣戰。他身邊的四十幾名親衛都是來自齊郡的老兵,所以這一小隊人馬與沖上來的瓦崗軍先鋒殺了個勢均力敵。但周圍的情況就不那麼樂觀了,北海郡兵都是新入伍吃糧的百姓,在自己家門口作戰時還能打起全身精神。一離開家門,戰鬥欲望立刻減少過半。此刻碰上瓦崗軍這樣強悍的對手,士氣旋即再跌三成。

    “程知節,休走!”羅士信一槊刺死撲過來的對手,又一槊刺向領兵衝殺的敵將。這個姓程的傢伙太可惡了,帶著百餘名輕騎,硬生生從前軍殺到了中軍。更氣人的是,這百餘騎兵身上的鎧甲和胯下戰馬明顯都是從當日齊郡子弟手中搶走的,關鍵部位的標記還沒有來得及抹去。

    “嘿嘿,俺老程就是來找你較量的。”程知節抬手撥開羅士信刺來的長槊,又快速回刺了一記。“秦叔寶不在麼?那個李仲堅也不在啊。咱軍師料事入神,這仗你們輸定了!”一邊打著,他嘴裏還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把猛將軍羅士信氣得鼻孔生煙,兩眼冒火,恨不能一槊將他刺個對穿。

    “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在二人身邊響起,這次不是求援,而是進攻的號角。伴著角聲,一隊又一隊瓦崗軍殺了過來,他們利用彼此間嫺熟的配合將北海郡兵的方陣撕開一道道裂縫,緊跟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從裂縫之中跳進去,匯合成團,刺蝟般將裂縫擴大成豁口。血就如噴泉般從這些豁口處飛濺而出,染紅腳下的草地。大部分都是郡兵們的,他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在敵人接連不斷的攻擊下,除了後退外,他們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謝映登帶著一隊步卒從羅士信身邊殺了過去,頭也不回。羅士信試圖沖過去阻攔,卻被程知節帶人死死纏住。在與程知節擦身而過的瞬間,羅士信向自己身邊的友軍隊伍掃了一眼。踏看見謝映登用一根步槊撕開軍陣,所到之處擋著披靡。有一名來自北海的義勇上前拼命,被謝映登一槊刺中咽喉,當即氣絕身亡。待羅士信將馬頭撥回來時,他又看見謝映登從第三名北海子弟身上拔出滴血的槊鋒,那霜一樣的槊鋒被陽光打上一層金,邊緣處的一縷紅色分外的扎眼。

    “老子跟你拼了!”羅士信氣急敗壞,拋下程知節,直撲謝映登。程知節卻不肯甘休,撥轉戰馬橫向殺來,人未到,兩柄斧子先後飛向羅士信馬頸。羅士信不得不一邊隔擋一邊撥馬避讓,好不容易對付完了兩柄斧子,程知節的戰馬已經沖至他身側。兩人高舉長槊,再度占到一處。

    這種戰術很無恥,但這種戰術卻非常有效。羅士信這個刀尖被纏住後,郡兵們訓練不足的劣勢暴露得非常明顯。得不到齊郡老兵的支援,他們不懂得如何發揮自己一方人數眾多的優勢。而那些臨時提拔起來的低級軍官除了一腔血勇外別無所長,個別地方居然出現以一人之力硬撼瓦崗軍八人戰鬥小陣的壯舉。戰場上,隊友之間的配合永遠比個人勇武更重要,幾個照面下來,勇敢的北海壯士就成了對方的刀下亡魂。而他所帶的夥、隊則立刻潰散,不但阻擋不住敵軍的攻擊,反而沖亂了自家隊伍。

    “吳玉麟,吳玉麟,整隊,整隊啊!”羅士信一邊與人拼命,一邊大喊。他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了北海郡來的同僚身上。吳玉麟是郡丞,在郡兵中威信比他大。只要對方能穩住陣腳,瓦崗軍未必能輕鬆獲勝。

    堅持,只要堅持到秦叔寶領著騎兵殺回來,這群該死瓦崗山賊一個都跑不掉。羅士信有把握,羅士信從來不懷疑齊郡弟兄的戰鬥力。

    敵將對戰局的把握能力卻遠在羅士信之上,派人纏住羅士信和他麾下為數不多的齊郡老兵後,他們立刻派人去攻打吳玉麟所在的中軍。吳玉麟措手不及,不得不領著親兵迎戰。敵軍主將又趁著這個機會調整戰術,分兵攻打官軍兩翼,卻不讓吳玉麟有機會發出調整應對策略的號令。

    吳育麟氣得兩眼血紅,咆哮著撲向眼前對手。帶領著一隊瓦崗軍與他糾纏的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壯漢,手使一把環首長刃陌刀,武藝十分嫺熟。見到吳玉麟身上出現破綻,他身子快速斜跨一步,將招式已用老的長槊避了開去,緊跟著,他一擰身,刀鋒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閃電,直劈吳玉麟馬鞍。

    在千鈞一髮的瞬間,吳玉麟榨出了坐騎的最後體力。忠勇的戰馬竄出了半尺,使得背上的主人避開了被劈為兩半的命運。那柄刃長七尺有餘的陌刀沒入戰馬脊背半尺有餘,可憐的畜生連慘呼聲都沒叫出,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吳玉麟看到翠綠色的大地迎面向自己沖來,緊跟著,無數金星開始在眼前飛舞,一股碎裂般的疼痛隨即傳遍全身。“我要死了!”他緊張得小腹一陣抽搐,卻強逼著自己睜大眼睛。他想看清楚到底誰殺死了自己,眼前金星落盡後,他看見自己的坐騎躺在身邊,背上帶著殺死它的兇器。而那名敵軍壯漢臉色煞白,正用力在拔卡在馬骨頭中的陌刀。

    不用任何指點,吳玉麟憑著本能撲向了敵將的雙腿。兩個人立刻倒在了一處,周圍敵我雙方的弟兄們沖過來想幫忙,卻都被對方攔住。在無數雙腿腳底下,吳玉麟抱著敵將翻滾,人血、馬血沾了滿身。他試圖用膝蓋頂對方的小腹,卻只碰到了對方的膝蓋。他用手肘砸對方的軟肋,緊跟著自己肋骨處也傳來鑽心般的痛。他用帶著鐵盔的頭撞對方的頭,被金屬的撞擊聲震得兩耳轟鳴。忽然,他看見一支紮在泥土裏的羽箭。以硬挨了對方一記肘錘為代價,吳玉麟將羽箭抓在了手裏。“去死!”他怒吼著,用箭尖插向對方的脖頸。一下,又是一下,箭杆折斷,血順著傷口噴出來,遮住他的眼睛。失去了武器的吳玉麟死死抱住對手,牢牢不放。他聽見那個漢子痛苦地呼喊,感覺到對方拼命的掙扎,感覺到掙扎力量一點點變弱,感覺到噴到臉上的血一點點減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吳玉麟感覺到自己懷中的身體軟了下去。他鬆開對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見一個血紅色的世界。

    紅色的地,紅色的天,紅中透白,沒有任何溫暖的太陽。在紅色的天與地之間,無數紅色的人影自相殘殺。分不清誰是對手,誰是同伴。有人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勝利者立刻踩著他的屍體,撲向下一個同類。很多人在逃,還有人在追。逃命的一方偶爾有人返身迎戰,又很快被追擊者砍成碎片。

    背後傳來一股勁風,吳玉麟憑著本能前撲。他發覺自己趴在了一堆血肉上,用力睜眼,他看清楚身前是自己的戰馬,馬背上卡著一柄陌刀。沒等敵人再度發動攻擊,他一個翻滾跳到馬屍體的另一側,同時試探著用戰靴勾了一下刀柄。已經被拔鬆動的陌刀跳了起來,刀柄落在了他身邊,刀鋒指向了來襲者。

    “殺!”吳玉麟雙手握住刀柄將陌刀刺了出去,正中來襲者的胸口。死亡的威脅使他神智略為清醒,他雙手拔出刀鋒,又低頭用肩膀上的皮甲蹭了一下臉。在熱辣辣痛覺傳來的同時,他發覺眼前世界恢復到了正常顏色。

    草很綠,天很藍,藍天白雲下,兩夥人在微風中拼殺。這是一個荒誕的畫面,偏偏它就是現實。吳玉麟雙手揮舞著陌刀沖向自家戰旗,那杆旗幟還沒倒,意味著郡兵還沒有全軍覆沒。他感到有一點點欣慰,雖然此時他身邊的侍衛已經寥寥無幾,左、右兩翼兵馬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一匹戰馬飛奔而來,馬背上的騎兵用橫刀掃向戰旗。護旗的郡兵上前阻擋,被來人用戰馬撞翻在地。吳玉麟大步上前,陌刀淩空劈下。隨著“乒!”地一聲巨響,他被戰馬的衝擊力撞得後退數步,體內五腹六髒移位,一口鮮血從嘴裏噴湧而出。

    緊跟著又是“轟”地一聲,馬背上的敵手和戰馬就在他身邊摔倒,人馬皆亡。

    “向我靠近!”吳玉麟高舉著陌刀,沖到了中軍將旗腳下。附近親衛和零散的郡兵聞令,紛紛放棄對手,在他周圍組成了一個小小方陣。

    這是北海郡兵最後的成建制隊伍,從開戰到現在不過一刻鐘左右,他們已經完全被敵人擊潰。來自友軍的羅士信還在不遠處與瓦崗軍先鋒酣戰,他身邊原有四十幾名齊郡老兵,此刻剩下的還不到十人。

    “鳴金,命令全軍撤退!”吳玉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發出最新一道將令。孤單的鑼聲立刻響了起來,淒涼而無助。羅士信憤怒地向這邊看了看,大聲咆哮了幾句,隔得太遠,吳玉麟聽不見對方喊什麼,但他卻毫不猶豫地命令親衛卷起了戰旗。

    酒徒注:可看,則請投貴賓票。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三 上)

    只用了不到一刻鐘時間,齊郡精銳就乾淨利落地幹掉了流寇。李老香和魯威被陣斬,齊國遠被幾名士兵合力生擒,綁到了秦叔寶的馬前。

    「鳴金,命令弟兄們停止追殺殘敵,迅速向我這邊集結!」秦叔寶臉上沒有一點大勝之後的欣喜,大聲命令。

    聽到身背後的鑼聲,郡兵們紛紛帶住戰馬。而那些死裡逃生的流寇們則加快速度向遠方跑去,絕不敢回頭再看上一眼。他們翻山越嶺地逃走,把惡夢永遠留在了背後。從這一刻,他們永遠再鼓不起面對齊郡子弟的勇氣。

    將領們各自帶著士兵回轉,很多人還沒發洩夠,沿途看到受傷的敵人,立刻衝上去再補一刀。有幾伙跪在地上的請降者躲閃不及,也被弟兄們用馬刀砍死了。這在平時本來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可今天秦叔寶彷彿沒看見般,任由郡兵們為惡。

    「叔寶兄,怎麼不追了?」張元備丟下部屬,獨自第一個策馬跑回,意猶未盡地問。

    「咱們向來是只除首惡,協從不問。這些人又沒犯過什麼大罪,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秦叔寶看了綁在自己馬前垂頭喪氣的齊國遠一眼,別有用心地回答。

    聽了這話,齊國遠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剛混上大當家沒多少日子,按秦叔寶的標準算不算首惡呢?這事兒他自己也不清楚。「早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我就把位子讓給劉文忠了!」齊國遠於心中懊悔地想。同時豎起耳朵,試圖從秦叔寶等人的對話裡判斷自己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不多時,李旭和獨孤林二人也帶著麾下部屬各自歸隊。彷彿和秦叔寶心有靈犀般,他們回來後,立刻開始整理隊伍,並清點自身損失。此戰的結果極為輝煌,七百多弟兄在極短地時間內擊潰了六千多流寇,而他們自身的損失卻不到五十人。陣亡和重傷者加到一處只有七個,其餘全部是輕傷,稍做包紮後便可上馬再戰。而大多數人看似受傷者的身上連輕傷都沒負,雖然他們的鎧甲和戰馬上都濺滿了鮮血。

    「但我懷疑是瓦崗軍故意派他們來送死!」整理好大隊人馬後,李旭走近秦叔寶,低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我也懷疑是這樣,此戰順利得出人意料。我害怕羅督尉那邊會有什麼麻煩。」秦叔寶的回答裡隱隱帶著擔憂。他快速掃了身後的弟兄們一眼,然後向幾位核心將領追問:「咱們現在快速殺回去,你們以為還來得及麼?」

    「來得及,來得及!我遇到你們之前,剛聽到瓦崗軍的求援號角!」沒等李旭等人回答,齊國遠大叫著跳了起來。

    「閉嘴!」獨孤林最看不起這種出賣同伴的傢伙,策馬衝過去,用槊柄敲打著齊國遠的頭盔,命令。

    「難道我說錯了麼?」齊國遠狐疑地看了獨孤林一眼,滿臉委屈。但目前的立功機會實在難得,他發誓要牢牢抓住,「瓦崗軍不是羅督尉的對手,他們已經向我求援了,諸位好漢爺不要擔心!」

    「閉嘴!」這一下不但心氣高傲的獨孤林受不了齊國遠的嘴臉了,其他幾位將領也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唯獨秦叔寶一個人對齊國遠的話非常感興趣,先給眾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和顏悅色地追問道:「你收到瓦崗軍的求救信號是什麼時候?距離現在多長時間?」

    「就在我遇到幾位好漢爺之前不到一柱香時間。當時我們聽到瓦崗軍的求救號角,不想再與他們同流合污。所以加快了腳步準備離開!」齊國遠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奮力向上爬,「幾位好漢爺趕快掉頭回殺吧,我只是協從,瓦崗軍才是首惡。首惡必究,協從,協從……不問!」他看著四下鄙夷的目光,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秦叔寶命人給齊國遠找了匹戰馬,帶著他和大夥一道向回趕。剛剛結束一場大戰,不經任何休息就趕赴下一個戰場,這種行為是兵家之忌。幾位稍懂兵法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大伙誰也沒出言反對。如果事實真如齊國遠反應的那樣,大伙快速趕回去也許還來得及。北海郡士卒打不過有備在先的瓦崗軍,但有羅士信在,他們未必吃虧太大。

    眾人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風一般掠過原野。十里的距離頃刻即被馬蹄跨過,在一片丘陵前,他們看到了大批北海郡的士卒。

    一大批,足足有兩千餘人,像齊國遠一樣垂頭喪氣地被人押著,站在向陽的山坡上。人數不到四千的瓦崗將士站在他們身後,厲兵秣馬。看到騎兵們行進時帶起的煙塵,他們再次吹響手中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雄渾的號角聲在天地間迴盪,這是進攻的號角。瓦崗軍押著俘虜,列著方陣,迎面走向了飛奔而來的精騎。剛剛經歷一場惡戰的他們與遠道而來的騎兵一樣疲憊不堪,但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濃烈戰意,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停止前進,列陣待命!」秦叔寶舉起一隻手,命令。七百騎兵在他身後玫瑰般散開,尖刺處寒光凜冽。

    「嗚嗚--嗚嗚--嗚嗚!」齊郡士卒以號角聲相還,每一聲中都充滿戰意。兩千多北海士卒被俘,羅士信和吳玉麟不見蹤影。這種失敗,大伙無法忍受。

    瓦崗軍在兩箭之外緩緩停住腳步。俘虜在前,長矛手在俘虜身後。然後是弓箭手,盾牌兵,還有百餘名游騎,跨著搶來的戰馬,拉回巡視,以免俘虜們趁亂逃走。

    「卑鄙無恥!」獨孤林氣得大聲叫罵。以俘虜為人質,這種戰術只有山賊才做得出來。這一刻,他忘記了對方本身就是山賊,留質索贖是他們的習慣。

    「陰險下流!」許多齊郡子弟跟著嚷嚷。「賣,賣友求榮!」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間還夾雜著齊國遠這個公鴨嗓。以友軍為誘餌,借此來達到自身目的,這種戰術的確夠無恥。雖然北海流寇拋棄瓦崗軍在先,對方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瓦崗軍那邊也不甘示弱,未交手,先回罵起來。秦叔寶說過放大伙出山的,他卻又派了人於途中截殺。至於腳下這個地方算不算岱山範圍,大伙誰也說不清楚。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叫罵聲,雙方的號角聲宛若虎嘯。彼此之間都心懷不滿,彼此之間都覺得對方陰險狡詐。如果士卒們接觸到一處,肯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惡戰。但令大伙失望的是,雙方主將都沒有立刻發佈攻擊命令,他們只是在等,等對方在心裡把所有後果考慮清楚。

    不知道什麼時候,谷地中起了風。帶著血腥味道的微風刮過戰旗,將大大小小的旗幟吹得呼呼作響。旗幟下,雙方的士卒都慢慢閉上了嘴巴,他們不再逞口舌之利。男人用刀子講道理,官兵與山賊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麼信譽可談。

    瓦崗軍突然動了一下,驚得齊郡精銳隨之一動。但雙方的士兵很快又安靜下來,大伙把目光都集中到同一處。無數道目光之中,有一匹戰馬從瓦崗軍中越陣而出,馬背上依舊是那名銀盔白袍的將軍,此時郡兵們已經都知道了,這個人姓徐,是瓦崗軍的軍師。

    徐茂功單人獨騎,穿過大隊的俘虜,來到兩軍中央。望著李旭這邊拱拱手,他大聲說道,「哪位是秦督尉,請出來說話!」

    「誰跟你這山賊攀交情!」張元備大聲呵斥。沒等他說出更惡毒的話,秦叔寶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搖頭。然後慢慢離開了自家隊伍。

    「秦二哥小心,姓徐的詭計多端!」齊國遠獻媚地大叫。獨孤林再次用槊柄終止了他的馬屁。當一切嘈雜聲靜下來後,兩軍主將於馬背上面對面站到了一處。

    「瓦崗軍徐茂功見過秦督尉!」徐茂功於馬背上拱手,致意。

    「齊郡秦叔寶見過徐軍師!」秦叔寶客客氣氣地還禮,彷彿面對的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秦督尉頃刻間橫掃千軍,如此勇武,實在令徐某佩服!」徐茂功不指責秦叔寶以混淆概念的方式欺騙自己,真誠地誇讚。

    「徐將軍臨危不亂,險中求生,如此機智,秦某也佩服得緊!」秦叔寶不嘲笑徐茂功以友軍誘敵,心黑手狠,言語中充滿對敵人的推崇。

    如果不是身處敵對一方,二人之間的關係簡直可以用「一見如故」四個字來形容。在彼此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悻悻相惜之意。

    「可惜此地是戰場!」徐茂功拊掌,大笑。

    「可惜軍中無酒!」秦叔寶亦以大笑回應。爽朗的笑容遙遙地傳開,令風中平添許多蕭殺之氣。

    「秦督尉將我那六千同夥全誅殺殆盡了麼?」待雙方的笑容都淡了,徐茂功率先發問。

    「秦某非嗜殺之人,首惡已經服誅,餘者,希望他們今後好自為之吧!」秦叔寶搖搖頭,回答。這不是實話,卻可以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他不是不想除惡務盡,但心中卻放不下自己好兄弟羅士信,只好匆匆地策馬趕回。

    「徐將軍呢,方才一戰你大獲全勝,可曾見羅督尉和吳郡丞?」回答完徐茂功的話,秦叔寶反問。

    「羅督尉和吳郡丞武藝高強,他們不願意留下作客,所以徐某也沒有強留!」徐茂功先回頭向本陣看了看,然後回答。在他的軍陣中,程知節、謝映登還有幾名秦叔寶叫不上名字來的將軍正躍躍欲試。以前日交手的經驗上來看,秦叔寶知道,如果眾人想留,未必真擒不下一個羅士信。

    「如此,徐將軍有何打算?」秦叔寶點了點頭,問道。

    「徐某願聽秦將軍安排!」徐茂功的語言和動作一直都彬彬有禮。

    二人的目光又交匯到一起,彷彿裡邊包藏著千軍萬馬。無聲的廝殺進行了片刻,秦叔寶笑了笑,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道:「秦某以為,今天的血已經流得夠多。所以想你我兩家暫且罷兵,改日再決雌雄,不知徐將軍意下如何?」

    「徐某也不願意讓弟兄們再多流血。但徐某想和秦將軍做一筆交易!」徐茂功也笑了起來,剎那間陽光滿臉。

    「徐軍師莫非想以那些北海弟兄,換一條回鄉之路?這事兒,秦某得和其他幾位弟兄商量商量!」秦叔寶的眉毛向上跳了跳,追問。他不願意在犧牲齊郡子弟,但他卻苦於尋找不到雙方罷兵的借口。此事責任甚大,如果有人捅到朝廷去,恐怕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陀都要受牽連。

    「秦兄請便,我在此靜候佳音。兩千二百三十七名北海郡兵,我都可以還你。還有幾十件鐵具裝,我等也留在了陣後,將軍自管派人去取。秦將軍只要今天讓開一條道,明天日出之後,你願意領兵來追,還是返回齊郡,徐某都不過問!」徐茂功彷彿早就預料到了秦叔寶有此一說,笑著增大自己一方的談判籌碼。「但我方俘虜,也請秦兄放還。我答應別人來救此北海同行,不能空手而回!」

    「如此,請徐軍師稍候!」秦叔寶再度抱拳,打馬返回了本陣。徐茂功笑著抱拳回禮,然後目光從秦叔寶身邊掠過,靜靜地落在李旭臉上。

    他沒有故意把自己和旭子之間的交情讓秦叔寶等人知道,雖然此刻處於敵對陣營,但他依舊為朋友的成長而暗自喝彩。今天這場仗,齊郡精銳的表現非常漂亮。如果這一切都是旭子所籌劃,此人已經和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不可同日而語。

    徐茂功知道自己將來肯定還會與故人相遇,但他希望自己擊敗旭子在戰場上,而不是靠陰謀。他相信,旭子也會如此。

    果然不出其所料,當秦叔寶將徐茂功的建議重複後,李旭和獨孤林都立刻表示了贊成。「再打下去,咱們損失會很大。既然士信和玉麟平安,大伙也不必過於執著一時得失。反正今後的交手機會很多,咱們總有一天會剿滅了他們!」旭子從陣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回答。

    這不算縱敵,因為大伙有足夠的理由。這也不算消極避戰,因為,因為今天大伙都累了,休息之後,還有機會追上去。但徐茂功肯定有辦法讓郡兵追不上他,出於對朋友的瞭解,旭子知道今夜之後,瓦崗軍必然會消失在曠野之中。

    那兩千俘虜徐茂功本來也沒打算帶回去,人數越少,隊伍的組成越單純,才越可能使其行動隱秘。忽然間,旭子發現自己看穿了徐茂功的心思,他隔空向遠處笑了笑,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自己的表情。

    「也只好如此了,咱怎不能對北海郡的被俘弟兄視而不見!」獨孤林很不甘心,但與生俱來的好心腸迫使他選擇接受對方的條件。「但這個人,咱們不該還給他。此人在北海作惡多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剛剛做了大當家不到一個月啊,幾位好漢爺!郭大當家在位的時候,哪輪得到小人四處做惡來著!」齊國遠剛剛聽到生還希望,卻又被人給否決了,哭喪著臉哀求。

    「可我聽說你們和瓦崗軍勾結,準備伺機攻打齊郡!」李旭冷冷地看了齊國遠一眼,手又按上了刀柄。不將齊國遠歸還給徐茂功是不可能的,但歸還之前,必須從此人身上搾出最後的價值。

    「沒有的事,造謠,絕對造謠!」齊國遠不知道旭子在嚇唬自己,大聲辯解。如果不是雙手被綁在身後,他恨不得用力拍幾下胸脯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看看周圍眾人的臉上的表情令人玩味,他低下頭,小聲嘟囔,「誰敢打你們齊郡的主意啊,那不是找死麼?即便是北海,大伙也瞅準了齊郡子弟沒集結,才敢下山攻打的。哪個知道你們來得這麼快!」

    「是麼,你怎麼知道齊郡兵馬沒有集結?」秦叔寶眼睛猛然一亮,繼續追問。他有些佩服旭子的仔細了,一個多月來,大夥一直為此次北海群盜的行動規模而困惑。往年這個時候土匪也會下山,但他們決不會這麼大膽,這麼招搖。

    「是李密,是李密那廝說你們齊郡郡兵都在春忙,無法救援其他地方的。為了讓大伙統一行動,他還在郭大當家身邊留了個軍師。那傢伙好像姓房,齊郡有細作和他聯繫。所有消息都是出自此人之口,我們都上了他的當,否則,否則下場也不會這樣,這樣慘!」齊國遠為了保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李密明白齊郡周邊諸盜都被張須陀打怕了,所以制定了一個詳細的行動方案。他認為只要大伙動作迅速,同時發難,齊郡郡兵就來不及插手周邊郡縣。等齊郡郡兵集結完畢,大伙在北海也站穩了腳跟,誰勝誰負,結局未定。

    「姓房的呢,他去了哪?」張元備性子急,揪著齊國遠脖領子質問。

    「跑,跑了!」齊國遠被他揪得直翻白眼,斷斷續續地回答,「郭大當家一死,姓房的就不見了。這些讀書人最沒良心,平時說話牛皮亂吹,惹了麻煩他們溜得比誰都快!他還說如果你們出兵,知世郎一定過河殺入歷城。可從頭到尾,知世郎面都沒露!」

    「原來如此,虧得張通守沒離開歷城。」聽完齊國遠的話,眾將彼此以目光互視,不約而同在心中都打了個寒戰。如果張須陀大人也領兵出戰,此刻齊郡肯定已經毀於知世郎王薄之手!這個傢伙打著救民水火的旗號,做的事實卻比妖魔還狠。

    但王薄還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最可怕的是李密。此人剛從囚車中逃出沒幾個月,卻攪得齊魯大地一片血雨腥風。

    這次行動不一定是匆匆謀劃的,有可能他已經暗中和附近的江湖人物勾結了很久。細作、山賊、瓦崗軍還有地方大戶,每方面力量都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不把此人伸向齊郡的爪子斬斷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北海郡的悲劇就會重演!

    但李密留在齊郡的細作是誰呢,誰能把郡兵的動向探聽得如此清楚?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三 下)

    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郡兵們還是遵從秦叔寶的命令給瓦崗軍讓開了一條通道。大伙無法像擊潰流寇那樣輕而易舉地擊潰瓦崗軍,況且還有兩千多北海郡的俘虜在人家手裡,如果逼得瓦崗軍狗急跳牆的話,齊郡弟兄將來很難向北海父老交代。

    傍晚時分,斥候在二十里外的一處山谷內找到北海郡兵的殘部和羅士信、吳玉麟等將領。重新清點戰果後,大伙發現最後這一戰實在是得不償失。萬餘北海郡兵拼到最後只剩下了六千多人,其中還有兩千多是瓦崗軍留下的「買路錢」。羅士信被這個結果氣得哇哇大叫,發誓一定要報仇血恨。秦叔寶卻不溫不火,只是命令大伙紮營休息,待來日再做打算。

    第二天天剛亮,羅士信不顧渾身傷痛,又早早地跑到中軍帳來請戰。秦叔寶拗他不過,只好撥了兩百輕騎讓他帶著去探聽瓦崗軍動向。臨行前讓他立下軍令狀,如果能追得上敵軍的話,不准進攻,必須立刻回來搬兵。

    大夥一邊收拾著行裝一邊等待,差不多到了中午時候,羅士信氣急敗壞地趕了回來。「瓦崗軍簡直是一群無膽鼠輩!」一進軍帳,他就迫不及待地宣佈。眾人知道他肯定撲了個空,也不搭話,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羅士信滿腔怒氣發洩不出來,直到憋得臉都紫了,才喘息著補充道:「他們居然向北鑽了山溝,奔著濟北郡的平陰去了!***,居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濟北郡與齊、魯二郡相鄰,近幾年因為地形複雜和水災氾濫等諸多原因,該郡成為匪患的重災區。官府在各地的控制範圍不超府縣城牆十里,並且還縷縷有大股土匪試圖攻打縣城。去年被剿滅的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就曾經打下過其中的長清縣。直到後來二人於齊郡兵敗,該縣才被官府從殘匪手中收回來。

    瓦崗軍捨魯郡而入濟北,就等於魚兒歸了大海。若官兵追殺,他們時刻會與濟北郡的地方土匪聯手抗敵。即便戰事不利,他們向西再走百餘里,過了魚山後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澤,東接濟水西連巨野,人馬向裡邊一鑽,官兵累死也追不到。

    秦叔寶一點也不為這個結果吃驚。昨天羅士信沒被找回來之前,他已經和李旭等人分析過瓦崗軍的動向。大伙都知道如果是平白無故的話,徐茂功未必會把吃到嘴的東西吐出來。對方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讓步,就是為了不想繼續和郡兵們糾纏。

    徐茂功曾經派謝映登暗示過,瓦崗這次出兵前來解圍是受人之托。眼下圍解過了,瓦崗軍的急公好義之名也賺到手了,而魯郡和瓦崗山距離三百多里,即便他們在這裡徹底擊潰了官軍,最後也撈不到更多的好處。所以不如一走了之,以免承受更多損失。

    秦叔寶是有意剎一剎羅士信的驕氣,所以讓他帶人白跑一趟。但這個良苦用心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講,上前拍了拍羅士信的肩膀,他笑著問道:「如果你是瓦崗軍主將,你會怎麼辦?」

    「我肯定留下來決一死戰!」羅士信氣哼哼地回答。話說完了,他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過於肯定,「其他各路人馬都讓你殺散了,要是我,這口氣,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得!」

    可真咽不得麼,對為將者而言,個人顏面和弟兄們的安危哪個更重要些?看了看秦叔寶的滿含笑意目光,羅士信的聲音減減小了下去,「原來你早就知道他們會逃。可其他諸路流寇也算他們的友軍啊,他們不是來解圍的麼?」

    他不是個笨人,近幾天之所以表現得過於莽撞是因為他自出道以來幾乎沒打過任何敗仗,而昨天第一次戰敗就輸得連褲子都差點被人家扒了。待真正換做對方的角度思考後,羅士信立刻明白了其中所有玄機。「這姓徐的傢伙也忒地狡猾,我有機會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做的。敢情他千里迢迢地跑來一趟,就為了博個好名聲。別人家的死活,說白了他根本沒在乎過!」

    眾人笑著點頭,都同意羅士信的觀點。徐茂功的機智與狠辣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對手,能不遇到最好。如果遇到了,必須陪一萬個小心。

    「那種垃圾,我若是瓦崗軍頭領,也不會在乎!」待大伙笑夠了,獨孤林歎息著說了一句,「可惜瓦崗軍中那些大好男兒,如此身手,如是謀略,居然屈身事賊!」

    「是啊,那姓徐練出來的兵,比咱們齊郡弟兄不遜多讓。那程知節和單雄信的身手,還有謝映登的氣度,唉……」張元備亦在一邊歎息著搖頭。除了不甘外,如今他心中更多的是對敵人的佩服。這支兵馬與他先前所見的土匪流寇相差太遠了,簡直是天上的白雲和陰溝裡的臭泥漿之間的區別。原來在他心中,自己的父親張須陀,還有秦叔寶、李仲堅、羅士信等人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傑了,如今與瓦崗群英一接觸,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其實不無道理。

    「賊勢如此之大,恐非朝廷之福。」吳玉麟所部兵馬損失最重,所以看問題的角度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北海兵弱,他這個郡丞沒有資格像齊郡將士那樣與自己的對手悻悻相惜。如今,他最迫切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境安民。如果附近任何一家山賊擁有和瓦崗軍同樣的實力,北海郡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進攻。

    他頓了頓,看著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又緩緩地補充,「這幾天我一直琢磨著那姓謝的話,越琢磨越覺得後怕!」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苦了臉,謝映登的話,大伙不能當著許多人面重複。但朝廷在瞎玩,流寇只會越打越多的定論,卻是一點都不錯。這次齊郡精銳大破流寇,雖然最後收宮時吃了一點點小虧,但整場戰役的全局來看,勝利依舊輝煌。但下一次呢,誰能保證新近崛起的流寇全是郭方預、齊國遠這種更新最快燈火書城bookwap.net希望你加入支持窩囊貨。以瓦崗軍將領的水準來推測,流寇的頭目已經不再是那些吃不飽飯,被逼揭竿而起的平頭百姓了。越來越多的地方豪強子弟加入了進去,中間還有很多志向遠大,謀劃陰狠的傢伙。如李密,還有他麾下的那個姓房的軍師!

    這些人精通兵法,善於籌劃,從小又打下了極好的武學功底,他們破壞力遠遠比普通百姓來得大。縱觀此番剿匪作戰全局,一千多齊郡老兵最初幾乎沒什麼損失,但遇到了瓦崗軍後,一戰就折損近三百,雖然這點損失暫時不致命。可這樣的戰鬥再進行四次,齊郡精銳就不復存在!

    「咱們趕快回去,抓緊時間練兵吧!朝廷的事情,有朝中大臣管,咱們身為地方官員,盡到責任,也就夠了!」半晌之後,秦叔寶第一個從沉默中緩過神來,歎息著總結。

    「也只能是盡人力,聽天命了。否則還能怎麼著。唉!」吳玉麟苦笑著搖頭,官場上混了小半輩子,好不容易揀了個漏爬上去了,結果還是個隨時有可能送命的差事。死他倒不甚怕,可這樣死未免也太不值。惹了禍的人不去負責,卻讓一心做事的人去添窟窿,什麼世道!

    他暗自決定把自己的步伐時刻向齊郡靠攏,背靠大樹好乘涼。雖然齊郡這棵樹未必很大,但眼下至少人家要兵有兵,要將有將。至於糧草輜重上吃些虧,官場禮節上受些委屈,就隨它吧。如果命都保不住的話,要那些虛的東西還有啥用。

    想到這,吳玉麟向秦叔寶等人拱了拱手,說道:「吳某這裡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幾位兄弟能否考慮一下!」

    「吳大人不要客氣,咱們現在是福禍相倚!」秦叔寶微笑著還禮。讓北海郡一戰折損了大半兵馬,他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如果對方提的要求不太出格,他決定盡力給予滿足。

    「叔寶兄千萬別叫我大人,咱們大家年齡其實相差,相差不算太多。」吳育麟環視四周,信口說著客套話。秦叔寶四十有三,剩下幾個人都不到二十,年齡相差了二十餘歲,的確「不算太多」。「你們幾個彼此之間稱兄道弟,吳某孤零零一個,唉,其實看著,看著滿眼熱的!如果幾位兄弟不嫌棄,就叫我一聲育麟好了。大夥同生共死過的,一口一個大人,未免生分!」

    「育麟兄有話請直說,我等能做到的,定不會讓育麟兄為難!」獨孤林被吳育麟「虛偽」的舉止笑得差點沒從胡凳上跌下去,不得不站起身,回應。

    「重木老弟就是爽快。吳某這次跟在幾位身後殺賊,也算開了一次眼。我北海郡兵人數雖眾,卻不堪一擊。所以想,想請諸位能抽空過來指點一二,幫我北海練練兵,免得下次流寇再來,我北海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生死攸關,吳玉麟也豁出去了臉皮,嚥了口吐沫,繼續說道:「至於這次齊郡郡兵的損失麼,既然是為我北海出頭,我北海自然會全部承擔下來。今後再有類似情況,還請諸位兄弟不吝援手,所有損失我北海來擔著,決對不讓前來幫忙的弟兄們吃虧!」

    「玉麟兄倒是打得好算盤!」秦叔寶笑著站起來,說道。「不過你這招只能治標,未必治本!」

    「唉,顧得一時是一時。」吳玉麟見秦叔寶不像是在反對,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訕笑著回答。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