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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一章 肱股 (二 上)

  「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時喊了起來。外邊風雪正大,他們擔心楊廣被冷風吹傷身體。

  「出去!」楊廣沒有回頭,低低地喝了一聲。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盡力將此事處理好,請陛下寬心。」虞世基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再次低聲乞求。他知道自己沒有裴矩那樣的謀劃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樣知兵善戰,能在皇帝身邊行走這麼多年,憑的全是過人的記憶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沒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出去,滾,你們全出去,全給我滾!」楊廣雙手扶著窗框,大聲咆哮。太監、侍衛、大臣,所有人都嚇得如受驚的老鼠般狼狽而逃。瞬間之間,臨時征做行宮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低聲喘息著,就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外邊的雪下得很急,濕冷的夜風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臉。楊廣不躲,不閃,盡情地享受著這鋼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後,他喘息著回過頭來,弓著身體走到書案邊,一揮手,將所有奏折掃落在地,又一抬腳,踢飛了檀木做的書案。

  這位曾經指揮數十萬大軍作戰的皇帝很有力氣,被他踢飛的檀木書案在半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撞在了包裹著綾羅的牆壁上,一分為二。楊廣卻還不甘心,追過去,用腳尖將半截書案甩起來,摔到另一側牆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將整個書案恢復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終於累了,雙手抱著膝蓋蹲到了炭盆旁,望著裡面跳動藍色的火焰,淚流滿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門口,虞世基向老太監文刖作個了揖,試探著問。屋子內的「乒乒乓乓」聲停止了,這說明皇帝陛下的怒氣已經散得差不多。沒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麼處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亂去執行。

  老太監文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作為回應。虞世基的嘴臉他實在看不慣,要不是這廝無能,大伙今晚也不用如此擔驚受怕。皇上的怒氣,你以為如此容易平息麼。他有時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責任,是因為他不想計較。而就是這些他不想計較的人,卻恃寵而驕,一次次讓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裡,楊廣的就像一塊著了火的冰。熱烈的那一面感覺讓人如沐春風,甚至可以將人烤化。陰冷的一面卻令人不寒而慄。這種性格在爭奪皇位時很適合,因為他可以讓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敵對方和那些中間派則不得不考慮得罪他的後果。但用來治理國家,卻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裡詆毀這個從小跟自己一同長大的皇帝。楊廣對別人來說是個威嚴的帝王,對文刖來說,對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維護的同伴。想到這,他歎了口氣,又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虞世基和眾太監,伸手推開了面前虛掩的門。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楊廣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臉,低喝。

  「我看看炭盆裡是否還有炭,然後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腳步盡量放得輕緩,彷彿怕走路的聲音會嚇到了屋子裡的人。他先走到牆邊,躡手躡腳地關上窗戶。然後走到楊廣身側,蹲在白銀炭盆旁,用鍍了銀的鐵筷子將炭盆上的鏤花銀炭罩勾開,向裡邊看了看,低聲問道:「陛下希望火緩一些,還是急一些!」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盡量不去看楊廣的眼睛。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紅腫眼皮,在老太監文刖心裡,楊廣是一個皇帝,同時也是一個愛面子的男人。

  「你隨便加,這點事情也來煩朕!」楊廣將身體向後挪了挪,懊惱地抱怨。善待自己身邊的人,這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好習慣。老太監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連「一刀」這個綽號都是他給取的。所以雖然此時心情依舊煩躁,楊廣卻不想再對文刖發一次火。

  「陛下不說清楚自己想做什麼,我們這些打雜、跑腿的笨人,怎麼會懂得怎麼做。一不留神體會錯了陛下的心思,還不是又惹陛下生氣麼?」文刖熟練地用銀鏟從金麻炭袋裡鏟出了數塊半寸見方,大小整齊的香熏木炭,一邊往炭盆中加,一邊回應。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幾股金黃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內陡然一亮。然後,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數道帶著香氣的煙霧緩緩升起來,擰成一個團,在屋子中慢慢瀰散。

  「你是在替他們說話了?姓虞的給了你什麼好處?」楊廣無神地眼睛快速亮了起來,隱隱有火光跳動。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虛焰同樣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個孤兒,世上沒有親人。如果問身邊哪個臣子最清廉,楊廣知道身邊這個老太監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來,連自己賜給他的財產他都縷縷拿去周濟別人,外臣的賄賂,此人當然更不會去收了。

  文刖用銀筷子在木炭上紮了兩個眼,露出黑炭下的紅炭,然後又輕輕地將炭罩蓋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於他們」他驕傲地向門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後宮內宦中,直接用「我」回話,是楊廣賜給文刖一個人的權力。老太監說起來順口順心,壓根不讓人覺得無禮。為自家辯解完了,他靜靜地坐在了楊廣身邊,與皇帝陛下一樣,雙手抱著膝蓋,望火。

  「這死老頭子!」躲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氣得直咬牙。他本以為一刀公公心軟,進屋給大伙求情去了,結果老頭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觀的把戲。正當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時,又聽見屋子裡傳來了楊廣的問話聲。

  「依你之見,朕該怎麼做?」

  「天啊,你終於開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說幾句好話吧!」虞世基望著外間屋頭頂的天花板,喃喃祈禱。

  也許是聽到了他的禱告聲,文刖沒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著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儘管將他奪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我是內宦,這外朝的事情,半點都不懂!」

  「這老不死的老賊!」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濃煙。滿朝文武,如果說誰最被陛下信任的話,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這個主意,簡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卻沒有人被石頭砸到。楊廣聽完文刖的話,非但沒有跳起來宣佈將虞世基趕出朝廷,反而長歎了一聲,懶懶地回答:「唉,換了誰還不是一個樣,還未必如這幾個讓朕順心呢。」

  「謝天謝地!」虞世基猛然覺得心情一鬆,身體彷彿被抽去了筋骨般軟了下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耗盡了他的精神和體力。此刻危機終於解除,整個人立刻沒了支撐。

  兩個和虞世基一樣緊張的侍衛手疾眼快,輕輕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謝!」虞世基俯在對方耳邊,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順著門縫,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機智啊!」虞世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隱隱泛起了幾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準備處置任何人,為什麼要這樣生氣呢?」屋子內,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聲問。

  「對啊,朕為什麼如此生氣呢?」望著一點一點從木炭下滲出來的火光,楊廣奇怪地想。他記得當初自己的確沒打算處置宇文士及,也沒打算處置李旭。但後來御史大夫裴蘊和幾個言官們彈劾宇文士及弄權,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後,然後是吏部尚書牛弘和另外幾個言官為宇文述辯解,將李旭私放欽犯的過錯抖了出來。接著,接著的事情就亂了套,滿朝文武分成數派,互相指摘,沒一個是好人,沒做一件好事。幾天來,唯一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滅了洛陽附近最大的一夥反賊梁相國,繳獲了大筆賊髒。

  當最近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內的火焰一般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楊廣覺得很洩氣。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雞毛蒜皮一點小事,扯來扯去就被無限放大。開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兩人有錯,自己已經以一個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諒了他們。但現在,兩個最初惹起麻煩的傢伙已經退到了幕後,卻有一群其他人走馬燈一般竄到自己面前。

  「朕允許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發生在外朝,還是內廷!」楊廣沉重地歎了口氣,把雙腿張開,箕坐於炭盆前。他覺得太累了,簡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長眠不醒。滿朝文武,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太監。這樣的皇帝,讓自己如何能當得好!

  「依照老奴之見,這是是非非,原本起於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之間,與他人並無干係!」文刖向門口望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低聲說道。

  「本來也沒別人什麼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楊廣點點頭,對文刖的分析表示贊同。

  「那別人的對錯,陛下先暫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的功過分開,該獎地方的獎,該罰的地方罰。功過相抵了則不獎不罰,倘若功過不抵……」

  「則獎功懲過!」楊廣拍了拍地毯,大聲道。

  「陛下聖明!」文刖及時地拍了一句馬屁。

  「宇文述麼,他為朕平了楊玄感,又滅了梁相國。運籌調度有方,的確居功致偉!」楊廣的心情慢慢恢復,頭腦也隨之開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處是知道體會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樣裝腔作勢!」他在內心深處追加了一句對自己麾下這名寵臣的評價。別的將軍,繳獲了叛軍的物資,要麼自作主張分給部將,要麼故作清廉上繳國庫。唯獨宇文述將軍,寧可自己背著個溜鬚拍馬的虛名,也要把財寶交給皇家處理。這些年來,別人彈劾宇文述貪婪,楊廣卻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將軍是替自己背下的。當年和楊勇爭位,拉攏群臣需要錢,討好母親的族人,幾個姓獨孤的舅舅需要錢。而自己於表面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態來,虧了宇文述將軍吞沒繳獲物資,才捨得各種手段得逞。繼承皇位後,安撫楊勇的餘黨,穩固朝政,剪除潛在威脅,還需要大量錢來擺平。當時的國庫不能輕動,所有暗處花費,當然只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斂財手段。

  「但他排斥異己,在軍中安插親信,也的確是個大錯!」說完了宇文述的功勞,楊廣又想起了言官們的奏折。宇文述的其他作為的確觸了他的逆鱗,其所控制的左御衛,已經是大隋四府十二衛常備兵馬中最為精銳的一支。而趁著這次剿滅楊玄感,此人又把同樣精銳的雄武營抓在了手裡。據知情人匯報,宇文述的另一個兒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傷的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馬。

  三支軍隊加起來,總兵士數量已經超過十五萬。楊玄感造反,不過憑著幾千家丁和兩萬船夫。把十五萬兵馬放在同一家手裡,即便對宇文述再寵愛,楊廣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其實,駙馬這個人懂得進退,從他將黎陽之功全部加在李將軍頭上,就能看得出來!」文刖壓低了聲音在旁邊替楊廣分憂。

  「駙馬的確是個懂得進退的!」楊廣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嘲弄的表情,和身體的動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將黎陽兩戰之功大部分送給李旭,表面上顯得非常大度。但靠著算計親生哥哥奪位的楊廣卻能從其中看出一絲陰謀味道。只要他冷靜的時候,這種陰謀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宇文士及這樣做,一方面可以在李旭走後,讓雄武營將士歸心。另一方面,私分軍糧和處斬降將元務本的罪名,也同樣落在了李旭一個人身上。

  「算起來,宇文將軍有兩功,一過,應該是功大於過!至於其他請求,既然惹起了言官們的非議,陛下斟酌著駁了便是,沒必要生氣!」文刖順著楊廣的意思想了想,建議。

  「高明!」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為一刀公公,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讓宇文家說不出什麼話來。宇文述老賊心中即便有怨氣也只能抱怨言官們不開眼,怪不到其他人頭上。

  正讚歎間,忽然聽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別在外邊偷聽了,給朕滾進來吧。朕等著你擬旨呢!」

  「臣,臣罪,罪該萬死!」虞世基被抓了個正著,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弓著身子賠罪。

  「算了,你記著朕的意思!」楊廣擺擺手,不想在細節上追究過多。虞世基這個人沒膽氣,自己剛才讓他滾,他肯定只敢躲在門口候著,什麼時候得知自己氣順了,什麼時候才敢進來告退。

  「臣,尊,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禮,看看楊廣和文刖的姿態,不敢站著跟皇帝說話,蹭過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對面。

  平素君臣議事,最終結果向來是由虞世基記在心裡,待退下後,再謄寫出來,第二天早上交到宮中用印。難得此人記性好,居然從來不出錯。今天,君臣之間自然也遵從著同樣的慣例。片刻功夫,關於宇文述獎勵和右武侯、雄武營的歸屬問題已經明確了下來。(注1)

  「宇文大將軍有功,賞絹五千匹,賜田萬畝!待回到東都,朕要親自給他把盞慶功。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無能,罷了他吧。眼下叛匪張金稱正鬧得囂張,讓兵部侍郎馮孝慈帶著右武侯兵馬去剿了他,這個差事不好幹,派個老人去也穩妥些。至於雄武營,先讓宇文士及帶著!」楊廣想通了所有環節,微笑著做出最後決定。

  「陛下聖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聲恭維。

  「我看你們巴不得朕糊塗!」楊廣望著炭盆,低聲抱怨了一句。炭盆內,來自底層的火焰已經將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溫暖的紅光穿過鏤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紅著臉,回應。

  「那個李旭,千里奔襲,替朕奪回黎陽,斷了叛軍糧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陽,擊潰李密、韓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關下識破李子雄陰謀,果斷出擊,是第三件大功!」楊廣一邊說,一邊屈著手指數。「殺了元務本,不算過。否則無法安撫降卒軍心。收編叛軍,也不算過,要不然他拿什麼替朕守城。至於私分軍糧麼,分得太多了,對那些降卒不追究罪過也就罷了,何必浪費朕的糧食!」

  「算一場小過!小過!」虞世基見楊廣臉上沒有怒意,順著對方的話說道。

  「嗯,小過。」楊廣點頭,贊同虞世基的看法。總體上,他心中對李旭的好感還是超過了惡評。特別是對方受了委屈後,不吵不鬧,直接來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讓楊廣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為帝王的力量。

  「朕給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撐腰的!宇文述這個蠢貨,朕的人他也敢欺負!」楊廣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開一個,忿忿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欽犯的行為,的確不可鼓勵!」文刖公公在一旁低聲提醒。陛下還有兩根手指捲著,用過錯抵消一支,對年青人的安全構不成什麼威脅。如果一下子讓他升得太高,恐怕會讓藉機鬧事的裴蘊等人得到錯誤的暗示。

  「宇文將軍沒奏明此事,不知道別人從哪裡得到的消息!是否屬實!」虞世基趕緊替李旭辯解。他這樣做倒不是為了還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塗,陛下還沒說是否追究。若是能一併遮掩了過去,當然是最合人願。

  「以那小子行事風格,此事卻十有八九為真!」楊廣猶豫了一下,又伸開了一根手指。李旭當初既然明知道李淵不受朝廷器重,還不肯與之撇清關係。以他這種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楊夫子的事情十有八九為真。但宇文述卻沒將此事列為他貶斥對方的理由,顯然他也沒有確鑿證據,或是以此跟對方做了什麼交易。

  「算了,朕說過要護著他!他是個知道報恩的,自然會懂得如何回報朕!」楊廣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後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囑道:「按我大隋軍律,立一次首功,即升職一級。他三項首功抵消掉兩項,只升一級軍職,為武牙郎將吧。至於爵位,也升一級,從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賜食邑五百畝。你寫道聖旨,把升職的功勞,和他的過錯都寫清楚了。先議功,然後再申飭。」

  「尊旨!」虞世基大聲答應,心情十分愉悅。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楊夫子的事情了,估計上谷郡守辦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過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鬧騰,自己姓虞的受牽連,可真是十分沒趣。

  「你那個親戚認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圖獻媚邀功,這種人,讓他回家去吧!」楊廣的思維方式,永遠不是別人所能理會。處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糾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騙的這個茬。雖然是郡守虞荷心懷善意,但他覺得依然不能原諒。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這樣做,滿朝文武豈不全成了溜鬚拍馬之徒?

  「今後,無論誰蓄意欺騙朕,全照此論處!」楊廣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補充。「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者,也同樣論處。所有旨意你們幾個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來,沒道理的別再拿來煩朕!」

  「陛下怎能把挑選奏折的重任交給此人,那不是閉塞視聽麼?」文刖猛然坐直了身體,試圖阻止這個荒唐的命令。看看楊廣那疲憊的眼神,他把到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算了吧,虞世基沒那個膽子!」他默默地想,「如果虞世基真的敢胡作非為,咱家也會提醒陛下!」

  「是!臣尊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顫抖著聲音答應。透過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見自己和虞家的運氣像炙炭一樣興旺。

  注1:關於虞世基的過人記憶力和憑記憶草擬聖旨的記載,見於史書。正因為他的記憶力好,楊廣才對其甚為器重。
第一章 肱股 (二 下)
  楊廣的車駕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後方才離開。關於皇帝陛下為什麼光臨這個窮鄉僻壤的具體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根據這次皇帝車駕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為演繹出很多傳說。傳說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橫政暴斂,被聖明的陛下發覺,所以陛下親自來上谷處理這個大貪官。支持這個傳說的依據是在暴風雪停下來的同時發出的邸報,據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為對皇帝的衣食「供費不給」而被免職,逐回老家,永不豈用。

  百姓們總是善良的,在他們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義和聖明的化身。至於那些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所幹的壞事都是瞞著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覺,重瞳親照後,貪官就會得到嚴懲,他們頭上就會恢復朗朗青天。雖然新來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別無二致,皇帝陛下也沒對被暴風雪凍死的人表示過任何憐憫,但大伙寧願相信傳說,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於皇帝陛下光臨上谷郡原因的第二個傳說的流傳得更廣,並且在民間獲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腦袋作證,他們親耳聽御林軍的軍爺們說過,皇上陛下到上谷來,是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來人人覺得臉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愛將,曾經匹馬獨槊在遼東救下了數十萬大軍。所以皇帝陛下親臨上谷,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風水為大隋培養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獨闖遼東的忠勇伯李爺麼,那是咱們上谷李家莊人。他們村子就跟我村挨著!」很長一段時間內,去外鄉走動的上谷人都會自豪地向對方介紹。

  「旭官那孩子啊,從小就有出息。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當年在縣學裡幾十號學生,我就看好他們表兄弟兩個!」劉夫子不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謊言導致郡守大人丟了官,兀自在縣學裡吹噓。受到傳言的影響,第二年開春的時候,來易縣縣學的報名求學者猛然多了一百餘位,雖然上一年是災年,並且開春後道路上並不太平。

  這些發生在背後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曉。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後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傳說。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很多家長拿來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想當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這麼大的時候……」為人父母者望著滿臉泥巴的孩子,總是如是數落。而被數落的孩子不敢頂嘴,心中卻把奪走了他們玩耍機會的那個姓李的惡棍想像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總是忙忙碌碌的,從早上忙到天黑。自從在薊縣加入皇帝陛下的隨行隊伍中後,他就徹底地失去了時間概念。很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過程中流逝了,下一個早晨起來,他會發現新的一堆請柬,和新的一堆雜事。

  在皇帝車駕離開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個下午跑回家看了看。這回,有皇帝車駕駐蹕上谷這個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裡人分不清虛職和實缺的區別,見旭子又升了官,並且爵位也從三等伯變成了二等伯,對他更是敬畏。兒時的許多玩伴,也躲躲閃閃地湊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個招呼,說上幾句客套話,從而得到一種滿足。這種敬畏和滿足讓人感覺很生分,但旭子已經開始習慣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親眼角的皺紋和父親臉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尋個媳婦了!」母親從廚房裡端上一大盤冒著油花的炒雞蛋,一邊命令兒子吃,一邊嘮叨。

  「嗯, 男人先立業,後成家,你現在的成就應該算立業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給你去做媒!」父親將酒盞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著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滿意足地建議。

  「爹,不急,不急,我還小!還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親將酒盞斟平,再用雞蛋填滿母親面前的飯碗,試圖用酒菜來替自己「擋災」。

  「還小呢,馬上就十八了,前村劉二娃比你小兩個生日呢,已經當爹半年了!」母親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裝出一幅發怒的樣子地抱怨。緊接著,她把自己碗裡的炒雞蛋又夾回了兒子碗裡。雖然如今家裡寬裕,不缺這些東西了。但母親依然保留著看兒子吃菜的習慣。那是她的記憶,也是她的快樂。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來問,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經及笈,看能不能親上加親。你這次回來如果待的時間長,咱們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遠支。跟咱們上谷李家算得上門當戶對。」老李懋又幹了一盞酒,高高興興地向兒子介紹。博陵崔家是個遠近聞名的望族,據說做過宰相的就是十來個,其家子侄即便貧寒落魄,也輕易不與小戶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輾轉找上門來,說明兒子確實有出息,讓書香門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沒讓嘴中的雞蛋給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麼親戚,他實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雞的形象霍然於眼前出現。如果那雙屬於人類的溫馨眼睛再換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則所有的溫馨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樣的冰冷。

  「慢慢吃,別噎到!」李張氏趕緊起身,用力替兒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飯還噎在嗓子裡。」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額頭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個親麼,仗你都打過,還怕這!」

  「娘,我這回陪著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兩位老人誤會,趕緊替自己解釋。世家大族的旁支,這種婚姻可不是那麼好結的。剛剛被蛇咬過一次,在沒弄清楚隱藏在這樁婚姻背後的彎彎繞之前,他可不敢輕易去冒險。

  「咋,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盞酒全部潑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張氏顧完了小的又去顧老的,拿抹布挪盤子,手忙腳亂。趁著兒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轉身,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兒子是官場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後腿。自從他當了隊正那一刻起,這個家已經光鮮了許多。作為母親,她明白自己應該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數語後就匆匆而別。哪怕是對著一碗兒子喜歡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將兒子留在在身邊卻日漸困扃的生活,她寧願望著兒子漸漸遠去。

  「看你,孩子這不是在皇上身邊聽用麼?自古以來,何時忠孝能夠兩全過!」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說出了一句與自己身份極其不相稱的話。這話是誰人來自己家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時說過的?老李懋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學會了用這句話來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覺得,覺得旭子還沒來得及看看族裡為他起的忠勇侯府。還沒,還沒來得及進去住一天!」李張氏手足無措,端起桌上已經沒菜的舊盤子,匆匆走向廚房。

  「那宅子不是沒干呢麼?咱們今年冬天先給他燒燒炕,明年開了春兒回來,他不剛好住!」老李懋衝著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轉過頭,給了兒子一個寬厚的笑臉,「別跟你娘學,他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好好為皇上盡忠,等下次回來,咱們一家人搬到新房子裡,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個夠!」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沒事,我一定回來!」李旭高舉著筷子,手臂突然間有萬鈞之重。

  「先公後私,先國後家!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還不老,這個家還能撐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盞往嘴邊送,手臂接連哆嗦了好幾下,終於一滴未灑地將那盞生活的瓊漿全部倒進了嘴裡。

  「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們!」看著強顏裝笑的父母雙親,李旭心中也湧起幾分傷感。他很後悔上次過家門而不入,又很高興自己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明天的路上會很累,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風雪、是非、陰謀、謠言將從此與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荊棘,稍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為在他身後,永遠站著互相依偎著的父母,頭髮斑白,皺紋滿臉。

  注1:隋代北平縣,即現在的河北完縣。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門提親,意味著李家漸漸被士族承認。
家园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三 上) 酒徒
第一章 肱股 (三 上)

  從易縣向南,皇帝的車駕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時同一條官道,但於路邊看到的景色卻截然不同。官道兩側的餓殍已經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員早早出動人手丟到了溝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們強行驅散。再加上一場突然而來的大雪,整個大地上頓時一片白茫茫乾淨,再也看不見田地裡腐爛著屍體,也看不見百姓眼中隱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會熊熊燃燒起來。李旭好幾次夢見那個用身體換餅子的女人,還有那些拿著木棍、菜刀,硬生生擋在自己戰馬前的暴民。每當從惡夢中醒來,他背上的汗都是濕漉漉的,下體部位偶爾也是一片冰冷。但這個惡夢他卻無法告訴任何人,無法讓任何人分擔這種恐懼。

  他沒有膽量將沿途的郡縣的災情稟報給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輕言文事。經歷過一次眾叛親離的他學會了更謹慎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事實上,即便他有勇氣反映民間疾苦,也沒辦法讓皇帝聽到。他現在官職是從四品武將,每個月可以上朝六次。遲到或衣冠不整,則要被扣掉一個月的俸祿。但由於對遼東戰事的結果過於失望的緣故,楊廣已經借天氣惡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從薊縣走到博陵,一個多月的時間內,旭子只上了兩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見,皇帝問了他一句你怎麼不在家中好好養傷?他答了一句傷已經養好,願繼續為陛下奔走,然後,就沒有了繼續跟皇帝說話的機會。第二次上朝發生在十天後,朝中言官們因為他和宇文述之間誰對誰錯的問題爭執了起來,從早晨一直爭吵到下午,把他這個當事人反而晾到了一邊上。

  在那之後,皇帝陛下就不再給任何人被扣俸祿的機會了。早朝成為虛設,皇帝找各種借口避免出席。即便發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們也需要將奏折交道裴蘊、虞世基等人手上,由兩個皇帝陛下的親信大臣負責根據奏折上面的內容,分為輕、重、緩、急四類,依次轉給皇上處理。

  在這種情況下,旭子即便寫了奏折遞上去,也要先經過虞世基、裴蘊等人之手。而這種不合體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來,根本沒有讓皇帝陛下看到的機會。旭子私下拜訪過幾個文官,期望他們能為民請命。但那些很熱心替他伸張正義的文官們似乎對民間發生饑荒的事情漠不關心,任憑前來迎駕的地方官員信口開河地吹噓在聖人治下各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車駕到達博陵的時候,終於,太史令庾質大人實在看不過眼了,入內覲見,請求楊廣下旨賑災。楊廣大驚,將各部官員和親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議論了小半日,最後得出了一個「因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軍備糧倉不可輕動的結論」,下旨令地方官員自己想辦法。

  「除了楊玄感這種人之外,家裡有糧食吃,誰還當叛匪?」李旭對聖旨的內容甚為不滿,但無計可施。這樣的朝廷遠非他讀書時所被人灌輸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應該是皇帝勤政愛民,臣子們鞠躬盡瘁,忠心梗梗。而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卻遠不是那麼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發洩途徑。好在經過了這幾年的摸爬滾打,他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才又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來。

  他是一隻剛剛走入狼群中的獨狼,必須先學會適應,才能分享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紅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綻,那些眼睛的主人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給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這個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經出過六個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擁有很多富麗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駕經過,崔家人騰出了最好的幾處宅院給供皇上駐蹕,並進獻百壁兩雙,錢二十萬貫以表忠心。楊廣非常高興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於是在他離開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候,一位三品將軍和一位郡守。

  「這樣陞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見識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經是陞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兩年多仗,身上負了十幾處傷才換了個武牙郎將的虛職。而崔家的人以二十萬貫錢的價格,便「買」到了更高的職位。

  類似這樣令人長見識的事情隨處可見。旭子幾乎每天都在增加著對大隋官場的瞭解。以前他與這些上層人物之間隔著一道水晶牆,只能仰望,卻無法踏入對方的圈子。如今他一隻腳已經踏了進來,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應該再對官員們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懵懵懂懂。

  一經留神後,旭子大有發現。

  先帝在世時,共有十六人擔任過僕射或納言之類的職位,其中七人出身為世家,九人在軍中戰功赫赫,號稱軍中勳貴。而本朝十二位曾經和正在行使僕射職權的人當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達十個。

  先帝設立了開科舉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時,科舉出身的人沒一個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當今聖上喜歡讀書人,但如今朝中同時擁有權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蘊兩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誰也沒有應過科考。

  大隋從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縣,即便是戶槽、兵槽這樣的底層小吏,也很少是科舉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規定,凡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紳保薦。而那些地方紳士們保薦的人才,絕對不會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較一下眼前事實,再想想自己當年於縣學苦讀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長歎。他更加理解了為什麼當年徐大眼的志願是建立自己的家族。這個朝廷簡直就是為了世家大族而設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況下只有膜拜的資格,根本沒機會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旭子不知道自己現在算寒門還是士族。他有著士族的官職,爵位,卻依舊保持著一雙寒門的眼睛。這種不尷不尬的身份令他極其孤單,越是盡力想融入周圍環境,,對孤獨的體會越深。

  御林軍的將校中有許多與旭子年齡差不多的少年,他們躊躇滿志,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所以,大伙對李旭這些年的經歷很是神往。當與旭子有意或無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後,他們都喜歡哄鬧著,要求李旭講一講遼東和黎陽城下的故事。

  每當旭子講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後,卻在大多數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當時我帶兵,就從爬到山谷頂上,居高臨下!」談到無名谷之戰,有人揮舞著手臂,奮力比劃。「幾十丈高的地方,隨便扔一塊石頭都會重逾千鈞。那高句麗將領真笨,居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此人說得吐沫星子飛濺,根本沒想想,如何爬上那麼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裡去找那麼多石頭。

  「元務本根本不懂用兵,那麼多人,至少要擺一個八卦大陣。生、死、驚、兌……..戰馬衝進去,雲彌霧合,立刻迷失方向!」對於黎陽第一戰,有人的看法更是獨特。說話的傢伙是一個易經八卦的擁敝者,臉色蒼白,嘴唇黑青。旭子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經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會擁有如此虛幻的臉色。臉色每白一分,他們距離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將軍守城時,怎麼不在城牆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敵軍放進來,然後柴薪盡燃……..」有人幻想著烈焰騰空的樣子,兩眼星光直冒。至於黎陽城內的糧食會不會因此被點燃,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御林軍的將校們出身都很高貴,幾乎從娘胎裡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優越的生活使得他們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時習慣於俯視,而旭子偏偏沒有學會怎樣仰臉裝出一幅獻媚的笑容。對於這些人的指手畫腳,他能敷衍就敷衍,實在敷衍不了了,就乾脆裝做沒聽見。少年們見自己的「高見」不被人接受,一個個氣得火冒三丈。但他們卻沒有當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氣,「那個新進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這個瘋子比武,氣勢上先輸三分!」。

  「早知道伴駕是這種滋味,當時不如…….」李旭不止一次為自己輕易放棄的雄武營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當時向宇文述服軟,然後陽奉陰違呢?他不知道如果這樣做,自己留住雄武營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離開軍營這段時間裡真的很孤獨。

  南行路上的風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樣慢慢變冷,像官道兩邊的積雪般黑黑的發著寒光。每當隊伍找到大戶人家騰出來的房屋宿營的時候,他總是懷念自己走過的戰鬥歲月。無論是在護糧軍還是在雄武營,旭子從來沒這麼孤獨過。雖然最後的結局是,他不得不從這兩支隊伍中離開,並且先後和兩個朋友因為選擇的不同而疏遠。但他懷念那些謎底沒有揭開前,並肩戰鬥、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裡回首望過去,就像野獸在瞭望著篝火。

  「我一定要想辦法回到軍中去,那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炭盆前,抱著膝蓋,旭子愣愣地想。
第一章 肱股 (三 下)

  事情做起來總是比想的時候艱難。

  大隋朝在夏天時出動了一百多萬大軍進攻遼東,返回涿郡後,大部分兵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內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數幾支隊伍還保持著完整編製。編製解散了,士兵們可以各自回家,一邊清理田地一邊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將軍們卻沒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車駕後蹉跎。所以,眼下隨著聖駕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職就有二十多個,四品、從四、五品的各類郎將更是多得數也數不過來。其中家世顯赫,或已經年過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領一份俸祿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齡三十剛出頭,心裡有些建功立業想法的少壯將領卻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尋找實缺兒。

  僧多粥少,實缺的位置自然貴得離譜。而旭子現在身為從四品武牙郎將,職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獨領一軍,則資歷顯得太單薄。給其他將領做下屬,則其戰功又過於顯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著,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修身養性。

  這一年是閏年,有兩個九月。第一個九月下旬,東海盜賊彭孝才的勢力飛速膨脹,威脅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報後,認為賊人勢力不大,用不到興師動眾,所以派遣來護兒將軍之子來整領兵前去征討。

  第二個九月到來的時候,餘杭盜賊劉元進拿下了毗陵、東陽、會稽、建安四地,實力擴張到整個東南沿海地區。在部屬朱燮、管崇等人的擁戴下,劉元進自立為帝。朝廷震怒,覺得需要派重兵剿滅,所以差遣左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光祿大夫下魚俱羅領軍出征。

  尾隨著皇帝陛下的車駕,旭子從博陵郡走到了恆山郡,又從恆山郡走到了趙郡。眼看著閏九月都快過去了,他依然沒有補上任何一個實缺兒。

  旭子終於感覺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鬱鬱不得志,卻毫無辦法。該使的錢他已經使過了,收禮的人總是笑臉相迎,笑著臉誇讚他的卓越戰功,然後笑著臉將他送出來,讓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時才算盡頭。

  可憐的旭子終於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麼那樣著急在自己手裡拿走雄武營。那是唯一一支規模不大不小,適合年青郎將做主帥的隊伍。手中擁有這樣一支隊伍,就等於騎上了一匹在加官進爵道路上飛奔的駿馬。不但能夠個人建功立業,而且還能在軍中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一派勢力。失去了它,自己這個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無本之木,無水之魚。而宇文士及擁有了雄武營,就等於讓宇文家在軍中又衍生出來一個生機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長起來的旭子對官場玄機越看越明白,也越來越無奈。,在等待補缺的日子裡,他認識了許多賦閒武將,卻很少交到朋友。他盡量讓自己合群,與眾將領們一同喝酒買醉,試圖忘記眼前煩惱,半夜之後,頭腦卻異常清醒。

  可憐的旭子只學到了官場皮毛,卻沒理解官場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幾位大人要麼不敢得罪宇文述,要麼說得不算。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送多少禮也收不到成效。

  「李將軍,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來了,像您這樣的猛將,大人自然會做出合理安排。這次征討呂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經有了人選。主帥、副將,都有了,下官的確沒辦法幫忙!」兵部承務郎虞慶之一邊低聲解釋,一邊將旭子向院子外送。臨時征做兵部衙門的民宅過於狹窄,三步兩步就送到了門口。「做押糧官,那怎麼行。您是武牙郎將,好鋼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遠送了!」(注1)

  大門「吱呀」一聲,再次將旭子的希望推進呼嘯的寒風裡。他無奈地搖搖頭,緩緩走向自己的戰馬。已經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陽。三個多月前,自己和黑風在那片土地上縱橫馳騁,意氣風發。而現在,自己這個主人賦閒,黑風也跟著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輕輕抹掉馬絡頭上的霜花。黑風也感覺到了主人的無奈,低下頭來,輕輕舔舔他的手背。漫長的冬天中,這是唯一的溫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馬脖子,給老朋友打氣。黑風搖了搖頭,棕毛飛舞,繼而發出一聲長嘶,寂寞而又蒼涼。

  「好一匹特勒膘,終老槽廄,恐怕非其所願吧!」冷風中,傳來一聲獨特的問候。

  李旭聞聲回頭,看到一張滿是笑容的面孔。這張面孔他在遼東時曾經見過,當時他剛剛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隊伍中間,笑容也和今天這樣,慵懶之外帶著幾分蕭索。

  「見過獨孤大人!」李旭上前幾步,抱拳施禮。刑部侍郎獨孤學的名字他記得很清楚,當初大隋在邊郡各地通緝巨盜徐達嚴、李富梨的荒誕文告,就是出自此人筆下。

  「李將軍不用客氣,大冷天的,禮來禮去的麻煩!」獨孤學帶住坐騎,從皮裘內伸出手,還了一個平揖。「李將軍不嫌冷麼,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還眼巴巴地趕到這裡來吃閉門羹!」

  李旭知道剛才自己被人拒之門外的一幕都落入了這位獨孤大人和他的隨從眼裡,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崔潛告訴過他,豪門世家不會幫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人,除非你對他們有可用之處。把受到的磨難跟他們傾訴,除了給對方添加些霄夜時的談資外,不會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麼著急去補實缺作甚?」獨孤學彷彿沒感覺到旭子隱藏於笑容後的牴觸情緒,用馬鞭指了指緊閉的大門,低聲補充了一句。「他們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麼動作,都要別人擺弄的。求他們,一點用都沒有!」

  「這是末將唯一知道的途徑!」李旭拉起韁繩,飛身上馬。這不是一句實話,其他途徑有的是。從他賦閒之後,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酒席前隱隱約約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兒還待字閨中;某位老人年過五十,膝下猶虛,期待有一個義子繼承家業;某人門下弟子無數,卻無人成才,衣缽待傳…….如是種種,每一條路都比賄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條路的代價都比贈送珠寶來得更大。

  「建功立業,嗯,功名富貴,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盡頭呢?。」獨孤學故意放慢腳步,等著李旭的坐騎從後邊跟上來。

  「末將只是想為國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謹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獨孤學今天沒事跟自己搭訕抱著什麼目的,但對方的確曾經於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幾句就揚鞭而走,實在有失於禮貌。

  「你真的長大了,居然這麼會說話!」刑部侍郎獨孤學搖頭輕歎,不知道想表達的意思是誇獎,還是諷刺。他今天好像閒得厲害,刻意與李旭這個不得勢的武牙郎將糾纏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為回答。他本來就不善於言辭,心中有了防備,出言更為謹慎。獨孤學見他談興不濃,也微笑著閉上了嘴巴。二人和眾隨從分成兩波,緩緩穿過青灰色,散發著淡淡白煙的街道。伴隨皇帝親征歸來的龐大隊伍給這座名叫安陽的小城製造了很多難題,主街兩旁模樣稍為齊整的房屋都被強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街道兩旁也沒有任何炊煙,風夾著碎雪在房簷下吹出嗚嗚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進入了鬼蜮。

  「照這樣下去,各地盜匪只會越來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將派出去都不夠用。到時候,還怕仗沒有你打的?」走了一會兒,獨孤學用馬鞭指了指遠處巍峨的城牆,悻然道。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陳述的卻是一個事實。秋天的時候,民間因為青壯短缺,沒有收上足夠的糧食。朝廷為了明年繼續征討高麗,不肯減免各地稅賦。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從上谷郡開始,風雪幾乎追著御駕的腳步同時南下。百姓又冷又餓,在凍死和當流寇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肯定會選擇後者。而朝廷為了給剿匪士卒提供補給,愈發不敢動用倉庫裡的存糧。如此循環下去,結果必然如獨孤大人所說,旭子也的確不用擔心沒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繼續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對方姓獨孤,是已故皇太后的族人,無論如何大放厥詞,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親的份上都不會追究。但別人不行,他們既然沒有大放厥詞的本錢,老老實實地三緘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縱橫遼東萬里的李將軍頹廢如斯!」獨孤學長歎一聲,繼續叨嘮。

  「末將是武將,不可輕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經陪著對方走出很遠,從禮節上講,他今天做得足夠了,「如果獨孤大人沒有其他事,末將就告辭回營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風景!」獨孤學搖搖頭,用一種近於乞求的口吻說道。

  「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無法拒絕,只好陪著此人繼續在寒風中漫無目的的遊蕩。幾匹坐騎很快穿過了城門,走上骯髒的官道。城牆外是另一個世界,大大小小的窩棚以官道為主軸,散亂地向遠方攤去。為了保護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賤的人家都被官府趕到了這裡,在御駕沒了離開之前,無論野外風有多大,他們都不得進入城內避寒。

  獨孤學的坐騎在一座窩棚前停了下來。窩棚內的主人聽到馬蹄聲,拉開稻草和樹枝紮成的小門,探出了半個腦袋。待看清楚面前是兩位身穿官府的老爺和數名讓自己無家可歸的差役時,他嚇得驚叫一聲,衝出「家」門,撒腿向遠方逃去。

  此人的舉動影響了很多「鄰居」,很快,李旭和獨孤學二人坐騎附近的窩棚裡就沒了人。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們逃得遠遠地,彷彿一旦走得慢了,就會大難臨頭一般。待到達他們認為的安全區域後,眾人轉過身,默默地蹲成一堵牆,肩膀挨著肩膀,在寒風中瑟瑟。他們不知道兩位大老爺的目的何在。但無論對方做什麼,他們都沒有力量,暫時也沒有勇氣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運從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是寫好的,也許他們掙扎過。但發現一切掙扎都是徒勞時,他們學會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無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麼,這也是大隋!」獨孤學報以一聲長歎,他年齡本來比李旭大許多,由於保養得好,看上去卻好像僅僅三十出頭的模樣。只是說話時意興闌珊,語調中帶著股難言的滄桑感。

  「末將看到了,末將小時,家裡也很窮!」李旭點點頭,回答。這種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會麻木。對獨孤學等人來說,也許還可以抒發一下悲天憫人的感慨。對他而言,那是他經歷過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複的過往。

  「而那,也是大隋!」獨孤學又指了指背後的青灰色城牆。秋天時為了防禦亂匪,安陽城的城牆剛剛翻修過。貼在城牆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剛剛興建起來的。

  「末將知道!」李旭輕輕笑了起來。他明白孤獨學想表達的概念。在他認識的世家豪門中,此人算是為數不多還有責任心的。

  城牆內外都是大隋,一面是是繁華,一面是貧困。也許不久之後,城內城外就會發生一場戰爭,作為武人,你必須選擇一面去保護。

  「其實你的性格,的確不適合留在朝中!」孤獨學也笑了,拉了拉馬韁繩,帶領大伙向回走。

  「大人見過,末將一直在想辦法外放!」李旭點點頭,心中的戒備漸漸放鬆。對方不是代表某個家族來招攬自己的。這是一個有遠見的人,他已經感覺到了那來自地底層的,破壞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燒起來,可分不清誰的血脈高貴,誰的血脈低賤。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別人廢話!」獨孤學狠狠朝馬屁股後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城門奔去。

  「皇上?」李旭楞了一下,轉而想起了懷中的金牌。他瞬間明白了獨孤學的全部暗示,同時,心裡又是一陣茫然。

  皇上還記得我麼?旭子騎在馬背上,暈暈糊糊地想。

  一名隨從的坐騎腳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馬糞。然後,再次加速,追隨著大夥一同衝進了安陽城。沒等馬蹄聲消失,遠處的窩棚中立刻衝出了幾個少年乞丐,光著紅腫的腳丫,向馬糞上踩去。

  新鮮的馬糞可以治凍瘡,第一個衝到目標前的小乞丐感受著糞團中的溫暖,笑了起來,滿臉幸福。
第一章 肱股 (四 上)
  就在與獨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見。當傳達聖上口逾的老太監文刖轉過身時,李旭立刻被無數羨慕的眼光包圍。他卻早有了心理準備,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後。

  「見到陛下後好自為之,哪些話該講,哪些話不該講先想想再說。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樣,你別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壞掉!」待離開眾人稍稍遠了,文刖頭也不回,低聲丟下這樣一句。

  「多謝公公關照!」李旭上前幾步,將袍服袖子中事先預備下的一個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連續幾個月來四處求人,他已經習慣了官場規矩。每月到手的俸祿基本剩不下,就連在蘇啜部分到的那些紅貨,也不得不哪出來救急。

  時間已經過去快三年了,那些財寶上的血腥味道已經被流光漂洗得乾乾淨淨。旭子幾乎忘記了當年自己是如何討厭這些硬搶來的財富,只有偶爾看到其中幾件時,才追憶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為年少無知而留下的遺憾。

  奚人的收藏品遠不如中原人製造的精美,但勝在塊頭大,質地純。這麼大一塊翠,少說也得二三十貫錢。李旭經過幾年來人世間的摸爬滾打,已經充分意識到這批寶物的價值。文老太監卻像當年的他一樣,對翡翠上散發出來的誘人光澤視而不見。

  「你留著吧,我又不彎弓搭箭的,要這些東西做什麼用?」他輕輕甩了甩衣袖,將翡翠扳指又丟回了李旭懷裡。

  已經熟悉了官場規則的李旭為對方的表現大吃了一驚,首先反應的是自己送錯了禮物,繼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眼前這位一刀公公是內宦之中唯一不收禮的,給他送禮非但起不到賄賂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少年人的臉登時紅了起來,從耳根到脖頸的肉皮全都火燒火燎。他後悔自己一高興後就疏忽大意,卻又找不到台階下。一雙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簡直比作賊被人抓了現行還尷尬。

  文公公內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剛被人抽過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剛才自己的舉動過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鄉隨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讓對方難堪,主動放慢了腳步,等旭子跟上來,笑了笑,低聲解釋:「咱家素來不好這個,如此貴重之物,還是留給別人為好。再者說來,有本事的人不用關照,沒本事的人受到的關照再多,也是扶不起來的阿斗!」

  「公公說得極是!」大冷天,李旭的額頭上汗珠清晰可見。想到自己作為一個肢體健全的人行止卻不如一名太監坦蕩,他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可大隋朝官場慣例就如此,不適應它的人走到哪裡也吃不開。自己這麼做只是隨波逐流,不能算是貪贓枉法。正當他在內心深處自我開解的時候,耳畔又傳來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嗨,才幾年的光景,外庭就變成了這樣,想為國家出力還得花錢,怪不得官員們越來越不爭氣!」文刖倒背著手,臉上的表情十分憤慨。沒等李旭搭話,老太監又自己搖搖頭,轉過身來叮囑道:「這些話不要在陛下面前說,你管不了,提起來只會讓陛下心煩。民間的事情,也少講為妙,你只是一個武牙郎將,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盡自己分內之責,就好,就好!」

  「末將遵命!」李旭抱拳,肅立,感謝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隨駕的文武百官之間早就傳開了。誰都怕晉見皇帝時一時應對失誤,把一場幸運瞬間變成不幸。有了文公公這幾句指點,就等於考試之前從先生那裡偷聽到了出題範圍。學子應付起來,隨即輕鬆自如得多。

  今早楊廣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罷了早飯,就開始集中精力處理國事。有幾個郡縣出現了大股反賊,氣焰非常囂張。地方官員無力剿滅,懇請朝廷派遣精兵強將支援。

  「嗤!精兵強將,凡事都找朕,還養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麼?」楊廣「低聲罵了一句,對官員們的無能表現非常不滿。猛然間,他想起昨天召見自家人問話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關於李郎將的笑話。想起少年人已經被晾了三個月,估計身上的稜角已經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強將條件,於是,他決定看一看這匹已經馴熟的千里馬。

  旭子上前行過君臣之禮後,被賜了一個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謝,才微微沾了半個屁股。見到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楊廣開心地笑了起來,擺擺手,大聲命令道:「不要裝了,朕知道你不怕的。萬馬軍中都殺進殺出好幾回的人,見了朕還會像個貓一樣,誰信!」

  「陛下天威,更勝千軍萬馬。」李旭試探著拍了一記馬屁,然後坐穩了身體。

  「你倒學會了說話!」一股笑意湧上了楊廣嘴角。他知道旭子說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這種蹩腳的奉承聽在耳朵裡卻比平素聽慣了的歌功頌德聲更新鮮。「怎麼樣,你身上的傷痊癒了麼?」他笑著問,同時也感覺了自己身體的力量在一點點恢復。

  眼前這名青澀的少年身上充滿了陽光的味道,每次看到這個年青人,楊廣都會覺得自己也跟著多出幾分活力。這是他欣賞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歡衰老。

  「蒙陛下垂詢,末將身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李旭盡量壓住幾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臟,抬起頭,迎住楊廣的目光。

  「陛下問我身體狀況,是要派我出去領兵了麼?」他高興地想。為了給楊廣留下沉穩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將身體坐得筆直。兩眼也決不亂看,逕自對上楊廣的眼睛。

  在旭子眼裡,此刻的楊廣比幾個月前在遼東時臉色更憔悴了些,身體也愈發顯得虛弱。兩次無功而返的征遼結果彷彿已經壓垮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如今,這具軀體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去年遼河畔校閱將士時那股霸氣,相反,旭子當年隔著御輦感覺到的那股暮氣更濃了些,濃得令人有些無法適應。

  「嗯哼!」皇帝身後傳來一聲輕輕地咳嗽,嚇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臉上的時間太久了,超過了一個臣子應該保持了禮貌範圍。趕緊將頭低下,將所有經觀察結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別嚇唬年青人!」楊廣卻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過頭,低聲對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轉到李旭這邊,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來。「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來老了,你還記得麼,朕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什麼樣子,你自己還有印象麼?」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記得陛下指點遼東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樣回答皇帝的問話才算得體,只好說了一半實話,又補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當時說,要看看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陛下說,我等沒有令您失望!當日,諸將爭相請戰,弟兄們的喊聲震得河水都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為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多叮囑幾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隨隨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遼東之戰。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遠的痛,這內廷中,無論誰提起來,隨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場狂風暴雨。

  暴雨遲遲未見,空氣中卻瀰漫起一股憂傷的味道。「是啊,朕依舊記得當年,麥老將軍橫槊立馬的模樣。當日河水都是紅的,一切猶在眼前啊!」楊廣歎息著附和了一句,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傷感,幾分激烈。

  那段記憶是如此蕩氣迴腸,讓很多人想起來都心潮澎湃。楊廣閉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間出現了大片的潮紅。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顯然在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過了許久,他終於從回憶中將自己脫離出來,長長地歎了口氣,沉默不語。

  臨時征做行宮的房間裡很安靜,卻沒出現文公公擔心的那種失控場面。相反,君臣之間的關係猛然又被拉近了許多。顯然,楊廣在想起自己當年英姿的同時,也記起了眼前這名武將的青澀表現。

  「日子過得真快,當年朕提拔你做校尉,還怕你不能勝任。轉眼,你斬將奪旗,已經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將了。」過了一會兒,楊廣睜開雙目,歎息著說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將永生不忘!」李旭趕緊站起來,再次施禮。這個感謝是發自內心的,雖然因為李淵這一層關係,楊廣對他的信任總時強時弱,態度也是時好時壞。但總體而言,楊廣一直沒忘記給他陞官,並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賞。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職位置上徘徊一輩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運,也一直對楊廣心存感謝。

  注1:補充上一節備註,承務郎,即員外郎,八品文職散官,為侍郎的副手,平素管理文案兼處理雜務,侍郎出缺時可以補位。楊廣繼位後先廢除員外,後設立承務郎,職責不變。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 (四 下)


  「這小子倒是打蛇隨棍兒!」剛才還在擔心旭子表現的文公公不覺愕然。今天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情讓他感到震驚,第一,陛下聽人提起首次遼東之戰居然沒有生氣。第二,那個看上去毛手毛腳的少年到目前為止整體表現非但不青澀,而且很會和陛下套近乎。

  緊接著,令文刖第三次震驚的事情就發生了。聽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楊廣沒有像以往一樣,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樂將這句明顯的馬屁話忽略過去,而是站了起來,走到李旭身邊,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對著滿臉坦誠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楊廣亦是坦誠滿臉。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時喊了一聲,李旭的聲音裡充滿了感激,而文刖的聲音裡卻隱藏著不滿。作為皇帝,他必須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離感,這樣,才符合他天之驕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楊廣這一站一按,等於把他自己從雲端降下來,落入凡塵。從此與世間那些凡夫俗子毫無差別。

  「一刀!」楊廣回過頭來,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趕緊低下頭,把手垂到了膝蓋處。楊廣也不深究他的無禮,將頭扭向李旭,笑著追問:「你知道朕為什麼相信你麼?」

  此時的旭子正感動得熱淚盈眶,猛然聽皇帝陛下如此一問,禁不住楞了楞,順口答道:「末將不知,請陛下指點!」

  「就因為你實誠!」楊廣又將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對方坐下,然後回轉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龍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滾花龍袍,料子有些柔,貼在身上,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了微駝的脊背。楊廣渾然不顧自己的帝王威儀,一邊走,一邊笑呵呵地說道:「朕就喜歡你這實誠勁兒,你明知道李淵在朕這裡不受寵,還死咬著認他這個族叔。你明知道那楊夫子是朝廷欽犯,還敢偷偷放了他……」

  沒等楊廣把話說完,旭子已經嚇得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楊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沒明著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彈劾自己時亦說得捕風捉影,不盡詳實。陞官進爵的結果出來後,旭子以為此事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去了。沒想到楊廣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沒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謠言迷惑住。

  「末將罪該萬死,請陛下處罰!」想到這,李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緊抱著雙拳肅立在楊廣面前,一動不動,大氣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豈是那又瞎又聾之人!」楊廣的聲音忽冷忽熱,瞬間又從紅塵中漂移到了雲端之上。他人繞到了「龍椅」前,卻不忙著坐下,雙手支撐在御案上,仔仔細細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見有明顯的汗珠從對方的額頭上滾下來,才歎了口氣,低聲道:「朕不聾不瞎,只是不願意跟你們這些臣子較真罷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經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騙於朕,還能加官進爵,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兒?至於楊繼,你也不必擔心,那楊玄感已經敗了,楊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還能翻起什麼風浪來。朕已經下了旨,像他這樣罪責不顯,只是一時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還不趕快謝恩!」文刖公公扯著嗓子在一旁幫腔。

  「謝陛下隆恩!」李旭舉手齊眉,上前一步,雙膝跪倒,把頭深深地俯了下去。剛才這一瞬間的變化太突然了,他感覺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心神慌亂不堪,根本來不及想出任何正確的應對舉措。

  但楊廣直接把台階給他留了出來,不但放過了他,而且也給了他的恩師一條生路。這份深重的君恩,讓旭子無法不銘刻於肺腑。

  「你起來吧,坐下說話!」楊廣擺了擺手,吩咐。

  「謝陛下大度!」李旭依舊垂首片刻,然後才直起上身,仍舉手齊眉,起雙膝,雙手垂於身邊,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這是一個完整地稽首之禮,用於君臣之間。旭子幾次上朝時都是敷衍了事,唯有這次,他的尊敬發自內心深處,沉重而虔誠。

  楊廣把旭子的一舉一動全部看在了眼中。無論是先前的恐慌,還是後來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沒有出於他的意料之外。楊廣平時對其他臣子也施加過類似的恩惠,但無論是親密無間的宇文述,還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們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裝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這個年青人,對他的尊敬實實在在,對君恩的感謝認認真真。這讓楊廣的心情又好了許多,也更加一步感覺到自己還擁有強大的控制力。

  「馭下之道,難道朕還用你來教導麼?」楊廣回頭,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後坐正身軀,輕輕地擺了擺手。「你是朕的愛將,如果這點小事兒朕都不能包容,那還做什麼帝王!」他頓了頓,繼續命令道:「抬起頭來,別學那些文官。朕喜歡你昂首挺胸,英姿勃發的樣子!」

  「末將遵命!」李旭答應著,緩緩抬起了腦袋。目光與君王的目光相對,從對方雙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為高官厚祿辜負他人,將來也必不負朕。所以,朕相信你!」楊廣微笑著,對李旭說道。「謝陛下!」

  「你不必謝我,時刻記得為國盡忠就是。朕聽說你四處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戰,可有此事?」

  「陛下聖明,臣,臣是勞碌命,跟在御駕後享福,反而不太習慣!」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乾淨手心上的汗,低聲回答。這是遇到獨孤學之後,他刻意準備好的答案。不完全屬實,但至少聽起來不會讓對方覺得刺耳。

  「嗯,你在軍中呆習慣了,乍一閒下來的確不太舒服。朕當年也是這個樣子,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楊廣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說道。他又想起當年領兵北擊突厥,南平陳朝的往事,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好像還歷歷在目。

  「這種事情,你應該來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楊廣輕輕歎了口氣,把話題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給了你免罪金牌,就等於認可了你為朕之肱股。你的請求,朕豈會置之不理?!」

  「末將多謝陛下!」李旭站起來,再次躬身,抱拳,肅立,施以武將之禮。楊廣笑著擺了擺手,又補充了一句,「送禮麼,也不用給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宮裡來即可!」

  「末將,末將…….」李旭大吃一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雙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皇帝陛下說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還缺你那點兒珠寶?別找了,你有一顆忠心,就是對朕最好的禮物!」楊廣哈哈大笑,眉宇間剎那恢復了幾分年青時的風采。

  「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緣。」站在楊廣身後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沒見到陛下這麼開心過了,讓他這個內臣也跟著覺得心情舒暢。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兩眼。發現少年人除了滿臉新生的鬍子比普通年青人濃了些,肩膀比別人略寬了些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但他決定將少年人記在心裡。皇帝陛下很護短,凡是跟他投緣的臣子都官運亨通。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會被嚴格追究責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單上又要增加上一個人了,雖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腳。

  「末將定以敵人之血來回報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腸刮肚,終於想出了一句合適的表白。回軍中去,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夢想。是雄武營麼?他又想起了慕容羅、李安遠等人誠摯的面孔。猛然間,宇文士及、張秀的臉也在記憶中湧現,刺得他心裡一陣針扎般地痛。

  「雄武營,你不能回去了。這支兵馬朕另有安排,此外,駙馬亦是朕的愛將,朕不能厚此薄彼!」楊廣相信自己已經徹底收服了眼前這匹千里馬,笑著說道。

  「末將聽從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楊廣很敏銳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緒,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覺敏銳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許多。「宇文老將軍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幾天又被他抓住小辮子。朕知道他這個毛病,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楊廣想想宇文述為國家做過的貢獻,繼續說道「用人要用其長,而能補其短,你說,朕的話可有道理?」

  「陛下聖明!」李旭順著楊廣的意思回答。我沒看見宇文老將軍的長處在哪?他可以腹誹,但這話絕對不能明說。

  「你們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們互相傾軋。特別是你,還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楊廣把身子仰在座位上,盡量使自己覺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個地方,主將是朕的右光祿大夫張須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後,齊心協力,地方定可恢復安寧。」

  「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謝恩。張須陀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如雷貫耳,最近一段時間在軍中賦閒,平素裡聽到的戰績大多數都是關於此人的。此人在開皇十七年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叛有功,被先帝授於儀同,賜緞三百匹。大業八年此人在岱縣擊潰反賊王薄,斬首數萬級。打得王薄狼狽而逃。逃到臨邑時,張須陀又從後面追上,一場惡戰後,斬首萬計,繳獲賊髒不計其數。(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著大隋官軍俱在遼東,又聯合群賊,聚眾十萬試圖攻打章丘,被張須陀得知後,以兩萬步騎將其擊潰。十萬反賊幾乎全軍覆沒,僅有王薄、石秪闍、郝孝德等人僅僅帶著數百親衛逃離生天。

  身為一名勇將,張須陀脾氣雖然不暴戾,反而心腸極其仁慈。他的兵馬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動向軍中贈送米糧物資。此外,張須陀將軍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戰功,即上報朝廷請賞,從不將屬下的功勞據為自己所有。

  與這樣一個勇敢、寬厚的將軍共事,旭子當然是非常願意的。只是張須陀麾下所帶為地方兵馬,而自己身為府兵將領,彼此之間原本互不統屬,驟然走到一處,關係著實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論戰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將他調到左右衛統軍,只是地方治安混亂,沒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雖然只掛著郡丞的職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為四品官。不比你這武牙郎將差!」楊廣見李旭謝恩後即沉默不語,以為他看不起張須陀,笑著補充道。(注2)

  「陛下放心,臣去後,一定盡心盡力!」李旭察覺到楊廣心生誤會,趕緊保證。

  「你抓緊時間和他一道把河南諸郡的流寇抓緊時間剿滅了。多立些戰功,朕明年還要征遼,那時再調你回來,也好大用!」楊廣在桌案之上攤開一張畫像,望著上面的人,低聲叮囑。

  那是張須陀的畫像,楊廣剛剛命令地方官員畫好後送到手邊來。大隋朝不是沒有名將,大隋朝人才濟濟,只是看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張須陀將軍、秦督尉還有眼前的李將軍就都調到身邊來。到時候自己重新召集內外府精銳,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麗!不信洗刷不了這平生奇恥大辱!

  這樣想著,楊廣的心潮又彭湃起來,臉色忽然間再次變得殷紅,紅得就像被霜打過了牡丹花。

  注1:儀同,隋代一種官職,為大將軍之下領兵將領,車騎將軍的前身。當時為正四品武職,後降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則俱置尹,郡尹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從三或正四品。當時的河南諸郡包括現在山東大部分和江蘇、安徽、陝西一部分地區,地位類似現在的直轄市。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一 上)


 「張須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容得下我麼?」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過一次大虧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過了齊河後,他終於不再煩惱了,因為更大的麻煩找上了他。一夥無賴從背後跟了上來,目標正是他胯下的黑風和另一匹坐騎背上的行李。

  旭子數次縱馬飛奔,希望憑速度能擺脫這夥人。他的目的地歷城距離這裡沒多遠,快馬加鞭的話,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看到敞開的城門。但那伙流民顯然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每當旭子認為自己已經將他們拋得很遠時,流民們總能從斜岔裡的小路或者某個山旮旯後鑽出來,吹著一種淒厲的號子,通知夥伴們「肥羊」的具體位置。

  李旭對這伙流民非常無奈,如果他拔出刀來,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一個也甭想活著離開。但他不願意於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幾條無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萬不得已,來齊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悲劇。

  河南諸郡的土地遠比河北諸郡肥沃,奔騰而過的黃河滋潤得這裡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養分和溫暖天氣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間也不乏油油綠色。那些碧綠整齊的東西是不是麥子?旭子不敢確認。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種一季莊稼,收完了第一季糧食後,即便抓緊時間灑下種子去,長出來的秧苗也無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氣候溫暖的地區應該更富庶才對。畢竟這裡在黃河以南,靠近東海,宇文述的大軍長途回援洛陽的時候,沒有糟蹋過這些地方。楊玄感的亂兵,也沒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實卻恰恰和他預想的情況相反,見過沿途風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否則都能明白河南諸郡上空為什麼騰起了這麼多烽煙。

  河南諸郡的確富庶,特別是城市,隨便一個無名小縣拉出來,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縣闊氣十倍。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朱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易縣見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門跟河南諸縣的富豪宅院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但出城兩里遠後,眼前即是另一個世界。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著,從來就望不到頭。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沒有窗戶,門只是一把麥秸,窩棚的主人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皇帝的御駕沒有經過這裡,他們不是給官府強行趕出來的。除了官府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讓他們失去了住在城裡的資格。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肉類、魚、糧食、茶葉這些生活必需品供應,裡邊只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錢,女孩一百錢,壯年半吊,少婦一吊半,及笈少女兩吊。如果你是個大買主,人販子會給你打折扣。偶爾有衣衫華貴的人從官道上經過,「掌櫃的」們立刻揮舞著手中的皮鞭,趕牲口一樣把幾十名活人陳列出來。而那些腳踝間拴著麻繩,頭上插著草標的男女貨物,則土偶木梗般任人擺佈。他們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殭屍,只有偶爾被北風吹得打起噴嚏,才讓人明白他們還在呼吸。

  「難道這裡的官府也不管管麼?」在驛站飲馬的時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驛卒抱怨。老卒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個怪物般大叫起來。「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弔錢買上十幾個。這是就他們的命!有人買,他們為奴為婢還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黃不接時還找不到買主,人販子嫌賠本將他們攆了,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聽完老驛卒的話,旭子明白自己又因為氾濫的同情心鬧了笑話。於是,他愈發厭惡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處燒殺掠奪,朝廷就不用養這麼多兵。如朝廷不養這麼多的兵,賦稅就不會這麼重。如果沒有沉重的賦稅,流民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吧。

        旭子以最簡單的推理來麻醉自己,至於這個推理是否說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來,他怕自己晚上會做惡夢。

  作為經歷過剿匪戰鬥的官軍將領,旭子決不相信叛匪們在「替天行道」這個說法。黎陽城外的事實告訴他,對民間破壞最嚴重的,恰恰是那些打著各種正義名號的叛匪。官軍的軍紀再敗壞,至少會在城市內或者主將面前有所收斂。而叛匪則不然,他們根本沒有軍紀。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著打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韁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著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著什麼命令。緊接著,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二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著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著行李的戰馬「唏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面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罵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面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著官道衝上前面的山梁。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著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柱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為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淒厲,更急促,還伴著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麼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才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著從谷地上衝出,前面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著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麼銀(人),打那(哪裡)來。不准響千(向前)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著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衝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桿,只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份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來人連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兩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書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騎的行囊裡,一旦落入叛匪們手中,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這個即將去協助張須陀剿滅各路反賊的武牙郎將。

  他聽到了嗖嗖的風聲,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賊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為捨不得射死兩匹駿馬。那些劣質的長箭從他身體兩側很遠的飛過,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兩邊的硬地上濺起了一溜溜煙塵。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憑沙場上用血換來的經驗得出結論。他的角弓就掛在馬鞍後,但他不敢取弓還擊。前方的叛匪越來越多,吶喊著向官道上壓過來。好在他們跑得都不夠迅速,或者說沒有人想重蹈那名頭領覆轍。所有叛匪都盡力和隊友保持步調一致,以便不第一個觸上那黑漆漆閃著寒光的刀鋒。

  「殺了他,殺了他!」亂匪們氣勢洶洶地喊。聲音越來越高亢,膽子隨之也越來越大。「誰攔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馬!」不知道哪個頭目發出了命令,重賞之下多勇夫,有人大著膽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風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緊接著,耀眼的血浪就在陽光下跳起,帶著股煙霧地躍上半空,然後,煙霧越升越高,靈魂飛走,血如花瓣一樣被風吹散。

  「殺了他,殺了他,他殺了土根兒,殺了他為土根兒報仇!」亂匪們發了瘋般叫喊,沒有任何隊形,一擁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個試圖攔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個。很快,第三條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賊人們大吃一驚,蒼蠅般向官道兩旁散去。但不知道他們的頭領又開出了什麼價碼,這些膽小卻貪婪的傢伙叫嚷著再次圍攏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幾乎沒有人試圖傷害戰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濕透了,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別人的。這些亂匪比元務本麾下的反賊訓練程度還差,幾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記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見黑風用前蹄至少踢飛了三個。韁繩被拴在黑風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連踢帶咬,根本不給賊人們靠近它的機會。

  「哄!」土匪的隊伍硬被旭子衝出了一條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揮刀劈飛一名追得最積極的賊人,然後快速抬頭。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個土丘,土丘上有個供過往旅人休息的涼亭。涼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幾個人騎馬的人正站在裡面觀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將鐵鎧!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發現了同伴。幾乎在同一時間,涼亭裡的人也發現了他,兩名騎手留在了涼亭裡,彎弓警戒,另兩名打著馬衝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衝到他附近。

  「攔住,攔住!別讓他們靠近,別讓他們靠近!」叛軍的叫嚷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幾十名壯漢從自家隊伍中脫出,試圖將旭子和前來救援的人隔開。大量的羽箭、竹槍、木棒從敵軍中飛起,叛匪急紅眼了,再也沒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邊的兩匹戰馬。

  「他們非常忌憚衝下來的人!」李旭意識到了敵軍痛下殺手的原因。他自問沒有將所有羽箭一刀接下來的本事,一邊將黑刀舞成光團護住自己和黑風的要害,一邊拚命地催動坐騎,試圖利用速度逃離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標,兩根竹槍被黑刀挑飛,還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馱著行李的菊花青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斷韁繩,避免了黑風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劇。然後,他快速撥轉馬頭,以極短的半徑打了個盤旋,兜回來,將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斷。

  幾名試圖奪取行李者抱著肩膀跳開,手指摀住斷臂,眼睜睜地看著血從傷口處向外噴。他們沒想到李旭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主兒,眼睛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數息之後,幾個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相繼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這一瞬間,他真的對敵人有些憐憫。很快,他心中的憐憫就變成了恐懼,更多的人撲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餓暈了的群狼看見獵物。「馬背上有大筆財物,否則那個持著黑刀的傢伙不會放棄逃走。」群盜們這樣想著,爭先恐後。

  「裡邊沒有錢!讓開!」旭子怒喝著,以最快速度揮刀割斷綁著行李的繩索。然後俯身,單臂將行李卷提起,放在黑風背上。另一隻胳膊快速舞動彎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腦袋。

  馱著太多負重的黑風身體不再靈活,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多處負傷。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腳亂,他氣得兩眼血紅,刀刀都是殺招。一桿木矛刺傷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氣太小,未能傷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奪過木矛,然後單臂將木矛刺進了來人的喉嚨。

  兩把鐮刀,三根木棒。危急時刻,旭子的感覺變得萬分敏銳。他記起了當年銅匠師父教導的所有招式。磕飛了一把鐮刀,砍翻了試圖傷害黑風的另一把鐮刀的主人。同時,側身,躲開木棒的尖端,刀刃順著木棒溜下去,藉著戰馬前衝的慣性,剁下數根手指。還有兩根木棒連不及對付了,旭子繃緊肌肉,試圖硬扛這兩下。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涼亭上飛出兩支羽箭,將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戰馬前。

  這時,從左右夾擊而來的援兵也殺穿了攔截者的隊伍。是兩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青人,使得俱是長槊。藉著戰馬的衝擊力和長槊的良好彈性,他們只是揮了幾次手臂,就將那些上前拚命的壯漢們挑飛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揮舞著四肢從半空中落下,夾在旭子左側的將領用長槊一捅,瞬間將匪徒的脖子捅了個對穿。緊接著,他用力一甩,將屍體甩向敵軍。然後刺翻距離李旭最近的一個匪徒,在馬上橫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兩個人鼻子。

  「我要記數!」此人將鼻子丟進馬鞍後的皮袋子裡,然後衝著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羅士信,羅士信!」旭子聽見亂匪們驚恐的喊叫,隨即發現自己身邊又空了。匪徒們快速後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後邊。

  右側衝過來的那名將領騎馬追上去,長槊翻飛,瞬間捅翻了四五個敵軍。他斜著兜了半個圈,居然將周圍的敵軍硬生生逼開了二十多步。隨後,此人快速兜回,和左側那名將領一道,護住李旭的兩翼。

  「歷城羅士信!」長著一張娃娃臉,有收集敵人鼻子嗜好的年青將領微笑著,向李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堅!」李旭伸手,和對方雙掌相擊。

  「歷城秦叔寶!見過李將軍!」另一名大隋將領隨即伸出手,與李旭雙手相擊。三匹戰馬轉過頭,快速向涼亭衝去。

  「你就是那個橫闖遼東的李仲堅?」

  「你就是被皇上專門命人畫了圖形的給群臣傳看的羅士信?」

  「久聞秦將軍大名,沒想到在這裡遇見!」

  「秦某亦久聞李將軍之名!」

  三個人寒暄著,根本不在乎身後有多少雙惡毒的目光。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一 下)


  半個月前,北海郡的盜匪郭方預再次下了牛山,試圖在歲末來淄川大撈一票。張須陀帶領齊郡的弟兄們狠狠賞了叛匪一頓「暴鑿」,將他們一直追進了堯山才奏鎧而還。昨夜半夜十分大伙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誰料今天上午剛吃完早飯,就有探馬跑回來報告,說裴長才、石子河兩名大賊三天前攻破濟北郡的長清縣,將城中糧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氣勢洶洶地越境而來,兵鋒直指歷城。(注1)

  事發倉卒,召集郡兵已經來不及。張須陀無奈,只好懇請郡守裴操之代為整軍,自己率領心腹愛將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敵情。大伙剛趕到西放鶴亭,就看見賊兵如同烏雲一般從天邊捲來。幾個人不忍心看著來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鄉親遭賊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涼亭旁扯起戰旗。賊軍素畏張須陀名聲,見其麾下只有三名部屬,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馬停留在西放鶴亭附近,不敢發動攻擊。正當敵我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賊軍背後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有名勇士一人雙騎,透陣而過。

  張須陀佩服此人英勇,趕緊命令秦叔寶和羅士信前去接應。結果這一下,剛好把朝廷派給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邊。

  「末將李仲堅,奉命前來聽候張老將軍調遣!」李旭看見涼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將鐵衣的老將軍,知道此人必是張須陀無疑。緊跳下戰馬,急行兩步,抱拳問候。

  「老夫聞聽朝廷派李將軍前來助陣,日夜期盼。沒想到李將軍居然在危急關頭,自敵軍背後殺到老夫面前來!」張須陀剛才看見旭子一個人闖透敵陣,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聽其報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馬,拱手肅立,鄭重地還了一個軍禮。

  「歷城郡兵副督尉獨孤林見過李將軍!」跟在張須陀身邊的另一名武將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職比李旭略低,按軍規,必須主動向上司施禮。但郡兵們向來和府兵不是一個體系,朝廷突然放下一個從四品郎將到他們中間,著實令人心裡不舒坦。

  「見過獨孤督尉!」李旭側開身,雙手抱拳,還禮。初來乍到,他對本地將領的反應十分敏感。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方才跟他並肩戰鬥,彼此見識過對方身手,自然感覺親切些。張須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會對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這位獨孤督尉,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舉止之間都流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

  大敵當前,旭子沒時間跟別人計較。他四下看了看,快速觀察敵我雙方情況。發現身邊的涼亭距離歷城已經不遠,在這裡隱隱約約能望見歷城的牆。大隊的百姓正蜂擁著向城裡擁,兩隊士兵持著兵器站立,看樣子是在維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將士。而土丘之下,蜂擁而來的賊軍至少有一萬五千餘人。看旗號來自兩股勢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軍旗為暗紅色。

  「敵軍來勢洶洶!」李旭向張須陀抱了抱拳,低聲總結道。腳下的土丘剛好擋在通往歷城的必經之路上。敵軍如果不想繞遠,必須從涼亭附近的官道上穿過去。張老將選擇了一個非常理想的阻擊點,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卻一個沒看見。

  沒等他繼續發問,山腳下的賊軍卻大聲叫嚷起來。他們久聞歷城富庶,洶洶而來,卻被四個人阻擋在一個小土丘下,時間長了,難免心情煩躁。此刻見對方居然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自顧著「閒聊」,氣得破口大罵。南腔北調的污言穢語一波接著一波,吵得人面對面說話都無法聽清楚。

  羅士信大怒,跟張須陀打了個招呼,再度提槊上馬衝下土丘。一邊在敵軍面前縱馬馳騁,一邊喝罵道:「有膽子出來單挑,難道你們都是賣肉的潑婦麼,除了罵街什麼也不會!」

  兩軍作戰,比的是將領謀略,軍隊素質。又不是流氓搶地盤,哪裡有單挑這種戰法。但此刻郡兵們正在集結之中,一時半會兒無法出城迎戰。所以張須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軍的腳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們不知道羅士信使詐,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聲音瞬間小了下去。有心一擁而上,羅士信卻不肯站在原地挨打,策動戰馬在敵軍面前快速兜了一個圈子,把威風撒夠了,一轉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後,他兜轉坐騎再次衝下去,邊沖邊罵,「有種就上來單挑,娘們兒才比誰嘴巴賤!」。沒等對方做出任何反應,又快速兜回。氣得裴長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夥山賊按耐不住,率先發動了攻擊。他們追著羅士信的腳步,試圖還之以顏色。涼亭上,獨孤林見羅士信力孤,也帶馬衝了上去。他一邊向羅士信靠攏,一邊挽起角弓,瞬間將追過來的敵軍射翻了三個。

  敵軍的勢頭被羽箭所阻,頓時慢了下來。羅士信猛然帶住坐騎,原地打了個旋子,長槊烏龍般回轉,戳到了距離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鐵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隊脫節。見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長槊,來不及躲閃,只好用鐵棍硬撥。羅士信豈肯讓他將長槊砸到,手臂輕輕抖了抖,讓開鐵棍。然後反手又是一下,將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個透心涼。

  「呀!」羅士信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和尚的身體。直接向衝上土丘的那夥人摜過去。幾個叛匪逆著山坡正跑得氣喘吁吁,猛然間半空中突然砸下一個人來,躲避不及,當場又被砸倒了兩個。沒等其他人緩過神,羅士信的長槊已到。「噗!」「噗!」兩聲,將正對著自己的兩名賊兵刺翻,然後長槊向下,將倒在地上的另外兩人戳死。

  這幾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賊人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等他們發覺吃了虧,羅士信又打馬走遠了,獨孤林挽著角弓給他斷後,有人敢追,迎頭就是一箭。

  叛匪們彎弓還擊,手中弓箭的質量卻太過於低劣,瞄不上快速移動中的目標。偶爾有兩箭射正了,力道卻太弱,根本穿不透羅士信和獨孤林身上的鐵鎧。

  「張將軍怎麼就帶了三個人迎戰?」李旭四下望了望,發現周圍不像有伏兵的跡象,壓低了聲音問道。

  「郡兵們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倉卒之間很難召集!」張須陀苦笑著搖頭,解釋。

  「老天!」明白了真實情況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來以為自己的膽子已經夠大,卻沒想到碰到了膽子更大的人。在黎陽城下,雄武營以五千對三萬,已經創造了近年來大隋官軍作戰的一個奇跡。此刻張須陀居然以四個人硬撼兩萬盜匪,無論此戰是輸是贏,後人都足以把它當作一個傳說。

  「李將軍害怕麼,我剛才見你護著自家行李時,卻是毫無懼色呢!」獨孤林剛好打馬跑回涼亭,聽見李旭嫌自己這邊人少,忍不住冷嘲熱諷。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軍書和印信。李某雖然膽小,卻不敢讓它落入賊人之手!」李旭笑了笑,從行李中取出軍書和印信交給張須陀檢驗。獨孤林和羅士信二人都是眼高於頂的傢伙,從他們作戰時的表現上就能看得出來。在驕傲的人面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張須陀驗看了一遍軍書和印信,將其又歸還給李旭。他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李旭身份的真偽,駿馬、黑刀、年紀青青卻長了臉絡腮鬍子,這些特徵太明顯,賊軍如果想找人冒充,還真難找了得出來。

  「你受傷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為人素來寬厚,見旭子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低聲建議。

  旭子輕輕搖搖頭,慢慢地收起了印信。軍中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後永遠不用想在齊郡郡兵面前大聲說話。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掃視了一圈,發現土丘下流寇們的氣焰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囂張,在羅士信手中吃了一個大虧,他們正在更穩妥的進攻策略。

  「末將需要一點時間!」旭子一邊跟大伙解釋,一邊從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他揮刀割開肩膀受傷處的衣服,然後用刀尖輕輕佻出肉裡邊殘留的木刺。接著,取了一包金瘡藥,封住傷口。然後,割下一段衣袖,將傷口和藥粉一併裹牢。

  「這裡,有我們四個人足夠!」秦叔寶見李旭疼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吭,心中對他也升起了幾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議。

  「既然來了,就算我一個。」李旭回以寬厚的笑容。同時從行李中取出唐公贈送的鎧甲,「叔寶兄搭一把手,幫我將系一系背後的絆甲絲絛!」他笑著請求,一絲不苟地將鐵甲穿戴齊整。

  注1:牛山,在今天山東淄博附近。濟北郡,今天山東平陰一帶。長清縣即今日長清縣,距離歷城不足百里。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二 上) 酒徒


  張須陀見到旭子在談笑之中拉近與自己麾下部將的關係,忍不住對年青人又高看了一眼。李旭的勇武之名他早有而聞,同僚口中,和勇武並稱的是此人的桀驁不遜。據說此人曾經在虎牢關之戰後當眾頂撞過大隋軍中第一人宇文述,所以才惹得宇文老將軍發怒,不得不奪了他的官職。誰知道這小子不服氣,居然又跑到皇帝面前告御狀,把滿朝文武攪得不能安生。令人驚歎得是,一番御前官司打下來,平素威風八面的宇文述居然沒佔到什麼便宜。不但把已經到手一半的右武侯大軍弄丟了,而且還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給李郎將加官進爵。

  對宇文述老賊,張須陀素來沒什麼好感。但這不等於他認可傳說中李旭那些冒犯上司,恃寵而驕的舉動。驕傲的人通常都是刺頭,他們經常因為過於驕傲讓自己和周圍的人付出巨大的代價,老將軍以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可以確保這一點。所以,他對朝廷派遣李旭來輔助自己剿匪的安排並不十分滿意。實際上,齊郡郡兵現在缺的不是什麼勇將,名將,而是物資補給。近幾年跟叛匪反覆糾纏,民間越打越窮,已經不能再承擔得起郡兵們的裝備損壞。為了彌補虧空,老將軍已經被迫使用了許多不願意使用的手段,卻還是無法給麾下士卒們湊全合格的兵器與鎧甲。

  如果張須陀強行從民間征守養兵費用,肯定能刮到大筆錢財。但他不忍心這樣做,在老將軍眼裡,所謂叛匪,大多數都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百姓。他們最初造反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有口飯吃,發現提著刀吃飯比提著鋤頭在田地中刨食效果更佳後,才成為四處打家劫舍的流寇。別的地方百姓安危張須陀無權過問,但在他自己防禦範圍內,張須陀不願意做逼良為盜的事情。

  山丘下的叛軍又開始鼓噪,大約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頭上包裹著灰巾的壯漢高舉著盾牌,列隊而上。這是石子河的灰衫軍,腦袋上灰撲撲的頭巾是他們的標誌。兩股盜匪合夥打劫,彼此之間的權力和收益卻要分得一清二楚。從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換錢的生意。張須陀笑了笑,從遠處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軍其實也差不多。郡兵們打仗,府兵們很少幫忙。這回皇帝陛下派一個府兵將領加入郡兵作戰,已經是打破了以往的慣例。

  「敵軍並不和睦!」李旭提著弓,走到張須陀身邊,低聲徵求對方的意見。「末將認為咱們痛打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時間久了,他們肯定自己要鬧起來!」

「腦袋上包著灰布頭巾的是一夥,首領是叫石子河,當年是個有名的泥水匠。腰間纏著白布帶的是另一夥,首領叫裴長才,是個賣老鼠藥的混混,人很齷齪!」張須陀點點頭,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議。年青人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桀驁不遜,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沒頭腦,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對李旭的評價。「也許是有人惡語中傷他罷!」老將軍暗自想,轉過頭,衝著大伙命令。「一會兒士信和重木先出擊,將這伙灰衫軍殺散則已,不要製造過多殺傷。叔寶和仲堅兩個打第二輪,能殺多少殺多少。石子河的人敗下去,裴長才的兵馬肯定殺上來!」

  重木是獨孤林的字,這個家世顯赫的年青人對李旭不服氣,張須陀早已看在了眼裡。所以他將羅士信和獨孤林放在了一組,雖然從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組合到一起更合適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幾人同時拱手。

  「我和仲堅打第一輪罷!士信和重木剛出擊過,先緩口氣!」秦叔寶為人素來謹慎,想了想,建議。

  「嗯!也好」張須陀點頭,答應。「你們兩個先上馬吧。老夫發第一箭後,立刻衝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寶答應一聲,飛身跳上坐騎。

  秦叔寶身材與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卻比李旭還寬出數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長槊,槊鋒比普通槊長上半尺,兩側都開有鋒刃。見李旭的兵器過於短小,秦叔寶主動策馬擋在了對方身前。「我衝進去殺了他們的頭目,你用弓箭騷擾其餘的人,給我製造機會。流寇和正規軍不同,只要帶隊的頭領一死,其他人立刻沒了膽!」

  「叔寶兄不要急,這個距離,我應該能射得中!」李旭笑著用弓稍向敵軍中央指了指,正指向舉著木盾,弓著身子前進的流寇頭目。那個傢伙戰場經驗不多,半個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這個距離上的敵人,對旭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塊活靶。

  秦叔寶的眉毛詫異地跳了跳,他沒想到旭子對自己的射藝如此有信心。「成麼,山上風向多變!」他善意地給旭子找台階下。對方急著豎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為一個已經四十三歲,在低級軍官位置上滾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個無本之木的悲哀。(注1)

  沒等李旭再做解釋,敵軍已經開始衝鋒。逆著山坡,他們跑動的速度並不快,跑著跑著,隊形就開始變得散亂。張須陀默默地扣著箭,心中計算叛匪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鬆開弓弦,射出一支響箭。

  「嗤──」長箭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從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處射進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滯,向後倒退了幾步,跌倒,咕嚕嚕滾下山坡。秦叔寶快速一磕馬鐙,胯下黃驃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四蹄騰空,直衝而下。他的騎術十分精湛,胯下戰馬也是一匹少見的良駒,兩個跳躍,已經衝進了敵陣當中。

  手起槊落,秦叔寶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兩人挑飛。然後右腿輕踹馬鐙,命令胯下坐騎跑斜線,切開敵軍陣列,直奔隊伍中的小頭目。

  他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撲空了,那名小頭目身上插著兩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進了眼眶。無論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寶快速掃了一眼李旭,然後手中的長槊橫掃半圈,將試圖奪回頭目屍體的數名草寇抽倒,緊接著來了個側面橫切,將驚惶失措的敵人一個接一個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風闖入敵陣之前,射完了預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這夥人的頭目,又射死了舉著灰布戰旗的那個旗手。叛軍很窮,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買得起鎧甲。所以這三箭一點也沒浪費,直接奪下了兩條性命。

  顧不上給敵人任何憐憫,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風前蹄踏入敵陣中的一瞬間,借助慣性用刀刃抹開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後噴起來,濺了臨近幾名亂匪滿臉。那些人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閉著眼睛狼狽而逃。

  旭子沒有追殺他們,而是撥馬橫切,他也走了斜線,於秦叔寶的方向恰好相反。兩個人的任務是將敵軍完全衝垮掉,而不是多做殺傷。

  在衝下土丘前的瞬間,旭子發現秦叔寶是個將帥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讓羅士信和獨孤林來完成這個任務,肯定是殺戮過重。所以他主動搶在第一輪出擊,既彌補了主將考慮不周全之處,又沒損壞同僚的顏面。

  對於沒有任何訓練的流寇而言,戰馬幾乎是他們的天然剋星。他們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長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護。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個人,那是個四十多歲,鬍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戰馬衝向自己,此人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其他同伴一樣抱頭逃走。這片刻的勇敢讓他付出了生命為代價,銳利的黑刀切斷了他脖頸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著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頸,試圖把生命和血液留在體內。轉了幾圈後,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雙眼瞪得老大,留戀地看著生命中冬日最後一縷陽光。

  橫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後,旭子再度撥轉馬頭。他的身邊已經沒有敵人了,銳利的刀鋒面前,盜匪們鼓不起更多勇氣。他放慢速度,緩緩撤回涼亭。不遠處,秦叔寶也結束了對敵軍的追殺,策馬向他靠攏過來。

  「我殺了四個!傷了大概二十幾個!」秦叔寶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誇讚對方的箭法好,已經被戰果證明了的事實不需要誇讚。他現在需要擺正位置,把對方作為朋友,同時作為一個不錯的對手。

  「我殺了七個,傷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寶一拳。「我不會使槊,這把刀太鋒利……」秦叔寶比自己擅長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認。丈八長槊在對方手裡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隨意施展。這點他自問做不到,認識的朋友中,好像也沒人能做到。

  「我們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藝不亞於你!」秦叔寶點點頭,理解李旭話語中不服的意思。不過他一點都不生氣,男人麼,心裡就得有這種不服輸的勁頭。

  「願意為他們兩個喝彩!」李旭大笑著,和秦叔寶並絡而回。他們相繼跳下馬,在涼亭內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山坡下又傳來了喊殺聲,二人對敵軍的舉止視而不見。有張老將軍在居中調度,有兩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衝殺,他們對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寶出生於571年,書中故事是在大業九年。所以其虛歲四十三。本次戰鬥為真實事件,具體發生在大業九年春。筆者將其挪到冬天,是小說之曲筆,行家勿怪。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二 下)

    望著被弟兄們用血染紅的山坡,裴長才的心裡不住地犯嘀咕。「這老石會不會坑我?他當初可是說張須陀中了郭方預的調虎離山之計,跑到淄水邊上去了!怎麼這會兒張須陀又趕了回來,麾下還帶著四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張須陀的厲害,裴長才曾經親身體會過。那時候他還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個旅率,日子正過得開心。王薄號稱是南華老仙的嫡傳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經發生的和後五百年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誰這輩子能得到多少錢財,謀取多少富貴。他算出大隋官軍會在遼東兵敗,所以帶領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準大伙的心思,所以編了一首歌,告訴所有人跟著他能夠吃香喝辣。他幾乎算準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沒算到齊郡的張須陀是自己的剋星。聽說這齊郡地方富庶,他帶著弟兄們來撈一票。結果被張須陀從華山一直攆到岱山,又從岱山攆到黃河北岸的臨邑,連纏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丟了一隻兒。多虧了臨邑附近的蘆葦叢密,才於野鴨子窩底下揀到了一條性命。

    那一次,裴長才在泥漿裡蹲了三天三夜,只餓得前胸貼了後脊樑骨,才壯著膽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後,他聽說王薄又在召集舊部,推算出大伙跟著他將來一定能封侯拜將。裴長才這回長了個心眼兒,沒聽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號殘兵,在東平郡的巨野澤邊上拉起了隊伍。

    當山賊這行當,就跟街頭打群架差不多,誰心腸狠膽子大,誰手下的弟兄多,誰就能吃得開。裴長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學到了那些真諦和自己在街頭當混混的經驗,混得風聲水起,只半年多的時間,身邊的隊伍就由當初的一百多人發展到上萬號。

    他這人做事機靈,喜歡在村寨之間轉悠。選好了目標後幹一票就走,如果對方識相,肯花錢免災,他也不會把人逼到砸鍋賣鐵的份上。因為秉承著和氣生財的原則,所以他的隊伍一直沒受過什麼挫折。反而在綠林道上名聲甚好,當得起義賊這個美稱。

    本來齊郡這塊骨頭,裴長才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攛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負的人,他認為放眼河南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來個,像目前這樣各自為戰下去,誰都成不了什麼氣候。這兩年朝廷忙著打高句麗人,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地方,大伙還能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麗了,把主要目標對準各路英豪,則大伙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誰也蹦達不了太長時間。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滅,大伙就只能聯合起來共圖富貴。但合兵一處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誰來當這個大首領。本來知世郎王薄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隨著他縷戰縷敗,那套打卦算命的說辭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石子河以為,在朝廷開始把目光從遼東收回來之前,誰闖出來的名聲最大,誰就能取代王薄成為河南諸郡綠林的總瓢把子。而增長名氣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個比任何人名氣都大的人來對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撈到便宜,哪怕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也足以讓其他好漢們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諸郡,名氣最大的人就是張須陀。一年多來,已經有數十條有名有姓的好漢壞在此人手上。正面打敗張須陀,大伙誰都沒那個本事。但趁其不備從身後捅他一刀,卻不是什麼難題。

    所以,石子河大老遠地跑到巨野澤,與裴長才合兵共謀大業。他的計劃是帶領兵馬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轉圈。一得到張須陀離開歷城的消息,眾好漢立刻發兵抄了他的老巢。張須陀官拜齊郡丞,如果他把齊郡的治所歷城丟了,不用綠林好漢們動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們也饒不了他。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石子河以十頭牛,三十個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銅錢的代價請來了北海郡的好漢郭方預,由他出兵將張須陀從歷城引開。然後,石、裴兩位好漢帶著麾下弟兄趁著張須陀不在,直撲歷城。走到半路上,大伙還順手做了一票買賣,把濟北郡和齊郡交界處的長清縣洗劫一空,為兩支隊伍籌集了充足的軍糧。

    誰料就比原計劃多耽誤了一天時間,居然被張須陀趕回來了。眼下,此人就堵在歷城西側五里不到的放鶴嶺上的放鶴亭內。要說那放鶴嶺也沒多大,弟兄們繞嶺而過,頂多浪費一個時辰。可那張須陀是誰啊,沒點埋伏和後招,他敢以四個人迎戰兩萬大軍?

    從戰鬥一開始,裴長才就覺得這裡邊有貓膩。他特地多長了個心眼,派自己的大兒子裴光帶著斥候搜索側後。事實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沒多長時間,一名比張須陀還狠的悍將就從大伙背後殺了過來。好在此人沒帶著任何兵馬,否則放鶴嶺下這兩萬弟兄非讓人包了餃子不可。

    從那名騎著黑馬,拎著黑刀的壯漢透陣而過時起,裴長才就想撤兵。善戰者不打沒把握的仗,誰能保證那名黑大個不是個送信的,跟在他的戰馬後,還有大股的官軍隨時會殺過來。但他這個想法被石子河硬壓了下去。石子河認為張須陀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二人這次來大張旗鼓地來了,不試探一下對方實力就走,消息傳出去後肯定會被三山五嶽的豪傑們當作笑柄。

    「呸!你是捨不得那三十個女人和五十弔錢!」裴長才翻著眼皮嚷嚷。氣歸氣,他到底拗不過石子河,只得跟對方約定,雙方輪班派人前去試探。每波人數不超過三百,一旦發現敵軍有埋伏,立刻撤兵。

    這個計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沒意見,還主動派自己麾下的灰衫軍打頭陣。裴長才見對方行事仗義,也暫時打消了退兵的念頭。可三輪試探過後,他發現自己又吃了大虧。張須陀和他手下的將領欺負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軍上前,通常是驅散了事。而輪到他的白帶軍出頭,則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前三輪試探,石子河麾下總計損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帶兵卻被那個天殺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用長槊捅死捅傷了七十多個。凡是從羅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沒一個願意再向前衝。其他人的情緒也受到敗回來的人感染,任裴長才把衝鋒一次的賞錢由六個白錢提高到十個肉好,都調動不起弟兄們的士氣來。

    石子河認為,對方五個人即便是鐵打的,也有殺人殺累的時候。如果那時伏兵還不出現,則意味著前方根本沒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顧裴長才反對,他很快又組織了第四輪攻擊。

    「左右他們看你老石的人順眼!」裴長才小聲哼哼。到了這個時候,他非常懷疑石子河與官府有勾結,否則,為什麼張須陀這麼快就從淄水旁邊趕回到歷城,誰給他通風報信?那郭方預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說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認真與跟張須陀糾纏,會這麼快就被擊敗麼?還有,石子河的人每次進攻都像演戲,幾乎走得是同一個路數。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著爬著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後那名使長槊的隋將打左邊,使黑刀的隋將打右邊,雙方就像約定好了般,還沒怎麼交手,戰鬥就輕鬆的結束。

    越看,裴長才發現自己的懷疑越有道理。眼瞅著,石子河的人又敗了下來。這次他們損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帶隊的頭目外,其他的人幾乎毫髮無傷。而那兩名隋將,一個黃臉黑鬚,和一個黑臉絡腮鬍子的,居然也不認真追殺。轟鴨子般尾隨著潰兵轟了幾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回了涼亭。

    「爹,這事情不對勁兒。你看那些官兵,怎麼只殺咱們的人?」裴子才的二兒子裴干湊上前,小聲提醒。他的看法與自己的父親極其相似,如果是白帶軍的攻擊行動失敗,對方可沒那麼好心腸。羅士信幾乎是追著潰兵屁股攆,直到快衝進大軍本陣了,才戀戀不捨地把戰馬兜回去。

    「是不對勁兒,我覺著石當家在玩驅虎吞狼!」裴長才的三兒子裴淨讀過幾天書,見解最為透徹。

    「別多嘴,叫咱們的弟兄也悠著點兒。如果攻不上去,別戀戰!」裴長才四下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吩咐。

    有了大當家這句話,嘍囉們哪還肯真玩命。羅士信的坐騎剛從山坡上衝下來,白帶軍的弟兄已經在小頭目的率領下集體轉身向後。只有兩個逃得太慌張,半路摔了跟頭的被羅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養的賊娃子們,就這點本事麼?」羅士信殺得不過癮,用長槊挑著個人腦袋,在半山腰間呼喝挑戰。獨孤林則平端著騎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對著山腳下的人群瞄。今天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戰都過癮。唯一令人覺得不滿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藝還在自己之上。

    「李郎將出手時幾乎不用瞄!」獨孤林心裡計算著和李旭在射藝上的差距。今後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獨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個無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隨便射倒了山腳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後回頭看向涼亭。下一場惡鬥輪到該秦叔寶和李仲堅,有他兩個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涼亭中喘口氣兒。

    「郡兵怎麼還沒到,長時間下去,我怕流寇們會狗急跳牆!」放鶴亭內,秦叔寶一邊整理戰馬的鞍絡,一邊低聲向主將提醒。大伙已經出城一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家住在城裡和城周圍的郡兵們應該得到消息,集結完畢。太守裴操之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知道憑著四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兩萬敵軍。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戰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滿臉狐疑。「沒等交手就向回退,這不是丟咱們河南好漢的臉面麼?」

    「我覺得這裡邊肯定有詐!」裴長才心虛,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咱們還是撤吧,張須陀是個精細人兒,他怎麼可能會如此冒險!」

    為了讓自己的論斷更有說服力,裴長才指指涼亭中的幾個人。「你看,張須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臉漢子嘀嘀咕咕。看,那個大個騎黃膘馬的,他怎麼轉了身,牽著戰馬下山去了!」

    裴長才指的是秦叔寶,對方正牽著坐騎向土丘另一側走。看樣子不慌不忙,好像一個人在遊山玩水。這更堅定了他認為眼前是個陷阱的判斷,「咱做買賣講就的是見好就收,反正已經打下了長清縣,咱們這票夠本了!」

    石子河沒理睬裴長才的話,他的目光也轉向了秦叔寶。此人要去做什麼?難道涼亭附近真有埋伏麼?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斷,又一次一次屈服於來自內心深處的誘惑。「如果我不顧一切殺上去呢?」忽然間,石子河心中湧起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擊殺張須陀給弟兄們報仇,以老賊首級號令天下…….」

    彷彿感覺到了山腳下那瘋狂的目光,張須陀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他快速走了兩步,追上秦叔寶。

    「你對太守大人說,唐公李淵的侄兒,陛下最寵愛的將領李旭李仲堅已經到了,就在我身邊。還有,上柱國獨孤楷將軍的族弟獨孤林也不肯單獨退回城內!」張須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

    注1:文中華山為山東的華山,在歷城邊上。不是陝西華山。

    注2:史書記載,此戰初始,張須陀來不及召集兵馬,只帶了四個人出戰。後郡兵趕到,擊潰敵軍。非酒徒隨意杜撰。另外,有讀者認為隋唐時無馬鐙,據相關史料,中國的馬鐙最晚出現時間不晚於東漢。魏晉時期的壁畫中已經有騎兵和馬鐙側面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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