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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五 下)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五 下)

  李子雄見宇文述的帥旗已經開始向自己這邊推進,心中愈發絕望。他帶兵多年,倒也懂得取捨。當即下令留一萬兵馬與宇文士及糾纏,其他人同時轉頭,從戰場西南角奪路而走。

  這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旭子所帶騎兵人數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無力正面阻攔敵人逃走,只好將大部分叛軍放過去,然後銜尾追殺。李子雄卻是果斷,每當有騎兵追過來,便留千十人斷後。那些斷後者自知沒了活路,自然是死纏爛打,不倒下絕不罷休。如是糾纏了兩回,雄武營的弟兄們沒增加太多戰果,反而被傷了不少弟兄。幾個核心將領見得不償失,陸續都沒了戰意。找機會跟旭子請示了一下,草草收兵。

  回營途中,不斷有各路府兵弟兄湊上來,跟騎兵們打聽他們衝陣過程,一張張臉上儘是佩服之意。原來大伙都聽說了右翼險些崩潰,虧了雄武營力挽狂瀾的事。那些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為了推脫罪責,支撐回顏面,自然把李子雄所部叛軍的戰鬥力誇大數倍。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雄武營只出了五千騎兵就將其沖了個落花流水,其戰鬥力自然比叛軍又高出了十倍不止。照這樣推算下去,以雄武營精騎衡量大隋府兵,自然又是一個雄武營的弟兄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有趣結果。

  當晚,宇文述在中軍大擺宴席,為將士們慶功。這回老傢伙卻不再替自己兒子胡吹大氣,而是非常客氣地請李旭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一群老將軍面前,旭子哪裡敢坐。連忙起身推辭,自稱不過是僥倖得手,其實沒什麼功勞。

  「哪裡,哪裡,賢侄少年英雄,勇冠三軍。今日要不是你力挽狂瀾,我們幾個老傢伙的一世英名都要毀於李子雄那廝之手。」宇文述半邊臉堆滿笑容,半邊臉不斷抽搐,「所以這上首座位,賢侄當然坐得!」

  「末將職位低微,偶爾建功,怎敢在諸位老前輩面前誇口!」換了一身武將常服的李旭抱拳,四下裡做揖不止。「況且仗又不是我一個人打的,論功,恐怕大伙都比我這個新手多些。所以這上首,還請幾位老將軍坐。」他看了看門口,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末將還是坐在帳口罷了,那裡涼快,也剛好符合末將的身份!」

  「你這小子,今天我們是論功勞排座位,又不是論官職。叫你坐你就坐,都是軍中男兒,何必婆婆媽媽!」見李旭推脫,一個官職僅次於宇文述,膚色偏黑的老將軍跳起來說道。

  旭子記得這個人,昨日酒宴前,此人好像不怎麼買宇文士及的帳。「來老將軍抬愛,晚輩本不該矯情,但今日大勝,功勞全在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不過盡自己職責罷了,實在不敢冒功!」

  眾將軍見旭子甚會說話,心裡對他的印象大為好轉。先前他給大伙留下的印象僅僅是個出身貧賤,有勇無謀的莽夫。經歷今天一場惡戰,對其勇悍的一面,眾人印象更加深刻。對其機靈禮貌的一面,也慢慢有了一些認識。

  大隋軍中雖然甚講究出身門第,但今天的雄武營的功勞是明擺著的,誰也不願意掩蓋了它,所以眾人陸續開口,以長者身份,勸李旭抓緊時間坐上首席。

  「感謝大將軍!」「感謝前輩!」「感謝將軍」李旭頻頻拱手。此刻他心中一百二十分的得意,臉上偏偏還要做出一幅謙虛像。眾人之所以認為他有勇無謀,全是宇文述這老匹夫造的謠。所以大伙越是誇讚的厲害,他越是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劉弘基曾經說過,禮節是文人的鎧甲。在官場上,越是彬彬有禮的人,越會給大伙留下涵養高深,家教優良的印象。旭子以前不是十分在意,如今,現實逼著他不得不把一些劉弘基教導的世俗手段拿出來應對。

  「這小子絕不是個莽夫!」來護兒笑咪咪地站在旭子對面的矮几後,暗自評價。他雖然也是出身豪門,祖父、父輩都曾有過縣侯之位,但年少時曾經因為手刃仇人逃往他鄉避禍,結交了很多草莽英雄。所以對出身貧寒的人,來護兒並沒什麼成見。此刻聽李旭句句答得不卑不亢,對宇文述這個主帥既禮貌,又懂得保持距離,心中不覺對其好感大增。

  「宇文將軍不知道又要算計人家什麼?」武賁郎將陳稜捏著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席前的精彩「表演」。諸位老將軍之中,除了宇文述之外,他與旭子打交道最早。已經發現宇文述對少年人沒安什麼好心。但他的人生經歷坎坷,見識得人間冷暖頗多,因此處事的原則是寧願看熱鬧,也不亂趟混水。

  「老匹夫彎子轉得倒是快,昨天眼中還只有自家的兒子。今天又擺出一幅折節下士的模樣來。」周法尚半傾著身體,眼神裡充滿不屑。他一直不看好宇文述的指揮能力,特別是今天,如果不是宇文述老兒非要故弄虛玄擺什麼雁行大陣,說什麼「擊左則右應,擊右則左應,中軍相接,則左右齊攻之」,大伙也不至於靠一個年青人來救命。

  眾人各懷心思,因此雖然表面上勸得客氣,暗地裡卻著實想看看李旭如何應對宇文述的「熱情」。宇文家的人向來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剛才那句「勇冠三軍,挽救大伙英名」的話,已經給少年人下了個不大不小圈套。而少年人也答得妙,提了所有人的功勞,就是不肯說宇文士及的調度有方。

  「賢侄如果再不上坐,老夫只好把這個帥位讓給你了。反正老夫今天指揮調度無方,全靠將士們用命才保全了名聲!」宇文述見旭子一直推脫,裝出幅生氣的樣子,喝道。

  「不敢,若不是大帥在,李子雄也不會剎羽而歸!」李旭再次拱手施禮,回應。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來護兒見席前兩人僵持不下,從自己的座位後走出來,拉住李旭的手臂抱怨。「是老夫拉你入座的,這下怎麼都行了吧。」說完,他橫著走了幾步,強行將旭子按入宇文述身邊的矮几後。

  「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笑著坐直身軀,第三次向眾人行禮。這官場應酬可比衝鋒陷陣難得多,他心中暗想,感覺到背後汗已經開始向下滾,濕濕的,浸得幾處新舊傷口癢癢地疼。

  一群武將喝慶功酒,少不得要提白天的戰況。大伙你一言,我一語,都說李子雄那廝雖然壞了良心,但著實帶兵有方。他麾下的六萬反賊無論是擔任阻截任務的死士還是衝擊右翼的主力,個個英勇強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若不是宇文老將軍指揮鎮定,小李將軍勇敢機智,今天這場惡仗可能要打到半夜才能見分曉。

  叛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李旭非常佩服,也理解對方為什麼那樣英勇。但說叛軍訓練有素,則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至於裝備精良,更是八桿子打不著的瞎話。如果手持木棒,身穿布甲的叛軍也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那武裝牙齒的大隋官軍,就可以說是個個手持神兵利器了。

  但在這種場合,說實話未必是一種美德。旭子心裡納著悶,低頭繼續聽大伙吹噓。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才發現眾人說話很有條理,像事先編排好了般,先把叛軍誇個天花亂墜,把這次戰鬥誇得艱難無比。然後就開始說各自部屬的英勇了得,奮不顧身。特別是一些官職不太高的傢伙,吹得更是沒有邊界。而宇文述、來護兒等老將軍則微笑著傾聽,還不時補充上幾句,雖然話不多,卻句句總結在關鍵處。

  「看來他們是準備向朝廷報功了!」旭子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了慶功酒的另一個作用。原來大伙坐在一起是為了統一口徑,以免到時候有人把牛皮吹破了,或者因為撈過了界而把別人的功勞安到自己頭上,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長了一回見識,旭子心中漸漸有了底。既然宇文述老賊開吹牛大會讓自己做上賓,看來今天的功勞他不會再蓄意侵奪去。正想著有人問到自己時,如何說話才不至於顯得太鶴立雞群,耳邊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了右翼的戰況。

  原來直衝右翼的叛軍當中居然有三千重甲步兵當先鋒,五千弩手押後陣。奸詐狡猾的他們利用右武侯將軍對故人的友情,突然發動了襲擊。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心存慈悲,本來想勸李子雄投降,卻被對方用冷箭的暗算,全憑親兵忠勇,才從亂軍之中揀了一條性命。

  右武衛將士奮起反擊,右御衛將士英勇抵抗,只是敵軍勢大,又搶了先手,才導致右翼危急重重……

  李旭側過頭去,想看看這場自己沒看到過的戰鬥「發生」在誰的口裡。不出所料,他看到右御衛將軍張瑾那張羞紅的老臉。

  右御衛將軍張瑾在軍中算個老實人,不太會吹牛。但今天右武侯和右御衛兩軍皆潰,右武侯將軍趙孝才重傷在身,生死未卜。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不由得他不把敵軍吹得強一些。否則,大伙會被朝廷怪罪不說,陣亡的弟兄們也得不到撫恤。

  看到李旭的目光向自己掃來,張瑾的臉紅得更是厲害。勉強編了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到李旭面前。「如果不是小李將軍仗義,張瑾這條命就交代給李子雄老賊了。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張某先乾為敬!」

  他態度這麼恭謹,弄得李旭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趕緊長身起立,雙手先捧起酒盞過額,再躬身回敬,「張將軍過謙了,敵軍勢大,若不是張、趙兩位將軍拚死力戰,小子也沒機會從容準備!此酒,還敬將軍!」

  幾句話,不但認可了對方的吹牛,還順便給兩位敗軍之將戴了頂高帽子。此事換做從前,旭子打死也做不來。但今天不比以往,有宇文述老賊在旁邊盯著,他不敢再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得罪任何人。

  心態如此緊張,身上的肌肉未免又於無意間繃緊,扯動傷口,鑽心般疼。待恭送張瑾歸座,旭子自己也坐下時,忍不住吸了口冷氣。

  「李將軍莫非不舒服!」坐在李旭對面的來護兒眼睛尖,大聲問道。

  「白天,白天受了點傷!」李旭見眾人的目光都開始向自己集中,怕引發誤會,只好實話實說。

  「傷在哪裡,可曾妨事!」宇文述擺出一幅關心晚輩的樣子,殷切地追問。

  「胸口處,不妨,已經上過藥了!」李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大事。話說得輕鬆,額頭上的汗珠卻不肯聽話,一顆接一顆向下滾落。

  「都冒冷汗了,還說不妨。待老夫看看!」來護兒蹭地一下從座位後站起,三步兩步衝到李旭身邊。不由分說,扯開李旭上身的武將常服,將數塊血跡斑斑的布帶暴露在眾人面前。

  「嘶!」在座的將領們縱使見慣了生死,也被旭子身上的繃帶驚得倒吸了口冷氣。如此炎熱的天氣,在旭子前胸、肩膀和腰間等處,寬寬窄窄居然纏了十二、三處「補丁」。有的「補丁」上面沒有血跡,想必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有的「補丁」上卻是殷紅一片,正有血跡從繃帶下滲透出來。

  「這還不妨事,若是老夫,早躺到棺材裡去了!」來護兒有心扶持旭子,大聲說道。

  「沒事,晚輩年青,經得起折騰!」李旭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低聲回答。

  「男子漢大丈夫麼,受了傷還衝鋒陷陣,是硬氣事,有什麼好害羞的!」周法尚見李旭臉紅,笑著打趣。

  眾將軍雖然領兵多年,像旭子這樣不避矢石,身先士卒的「魯莽」事卻是很少干。看了他那身繃帶和幾處已經癒合的傷口,交頭接耳,紛紛稱讚其硬氣。來護兒見有機會可乘,命人倒了一盞酒,自己用右手端了,左手指了指旭子胸前正在滲血的繃帶,大聲問道:「小子,能否告訴老夫,此傷是何時所受?」

  「今天,第一次衝陣的時候!」李旭想了想,回答。

  「端起酒來,老夫敬你!」來護兒雙手捧盞,一口將其中酒悶了下去。

  李旭見老將軍喝得豪氣,只好跟了一盞。方欲將衣服披好,來護兒又指著他肋下一處繃帶問道:「此處,何時所傷?」

  「第二次衝陣,可能,也許是第三次吧,不太清楚了!」李旭紅著臉,低聲回答。

  「倒酒,老夫再敬你一杯。若是老夫,第一次受傷便退下了,豈敢第二次衝陣!」來護兒拊掌,大讚。

  服侍將軍們喝酒的親兵趕緊上前,給二人的酒盞倒滿。來護兒捧盞和李旭碰了碰,再次將酒喝乾。

  「李將軍為何不貫鐵甲?」白天冒險衝陣,差點險在敵軍當中的宇文化及見來護兒和李旭二人搶盡了風頭,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李將軍在黎陽已經受傷,身上繃帶太多,套不上鐵甲!」回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武牙將軍宇文士及。

  宇文化及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想再上前挑對方幾句毛病,將領們卻不給他機會,一個個捧著酒盞圍上前,紛紛給李旭敬酒。

  「這道傷,好像有些時間了,什麼時候的!」周法尚指著一塊變了色的繃帶,追問。

  「黎陽城外,跟元務本作戰時傷的!」李旭想了想,據實回答。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再度舉盞相勸。旭子知道今天自己的風頭出大了,無論後果是禍是福,總之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也不再刻意謙虛,有人敬酒,就舉盞干了。有人相問,就實話實說。不知不覺,連喝了十幾盞,酒氣上湧,臉上變得更紅,膽子也變得更大。

  「這處傷口呢,也是黎陽城外麼?」周法尚敬佩旭子勇武,陪他干了兩盞後,又舉起了第三盞酒。

  「遼東,無名谷!」李旭看了看宇文氏父子,平靜地回答。那是救宇文士及時傷的,此戰也救了宇文述和三十萬遠征軍。想想宇文家的報答,他嘴角上浮現了幾絲冷笑。

  宇文述的臉慢慢地紅了,他沒想到酒宴是這個結果。今天,他本來想藉機最後拉攏一次李旭,看對方有沒有可能以懷柔的方式收服對方為宇文家效力。誰料來護兒卻半路插了一腳,破壞掉了整個計劃。

  那塊傷是為了救士及,那塊,那塊也是。宇文述心裡默默計算著,約略有一點點感動。好像那小子救了士及很多次,自己從來沒想過如何報答他。每當他立了新功,自己盤算得總是拉他入宇文家營壘。可這不應該麼?這小子出身如此寒微,沒有宇文家撐腰,他怎麼可能在朝廷中立得住足?

  「這塊呢?」宇文述抬起頭,看見有人指著旭子背後的一道疤痕問。那是一處箭傷,不太大,但位置非常危險。一旦再深入幾分,就可要了旭子的小命。

  「遼東,馬砦水邊上吧,去年這個時候!」李旭舉起酒盞,醉熏熏地回答。那是他第一次他救了宇文士及後,也從那時起接受了對方做朋友。很遙遠的事情了,出身不同,做朋友也挺辛苦的。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六 上)

    這一場酒直喝到半夜方才罷休,張瑾、來護兒、陳稜等人皆醉,宇文化及,宇文士及不得不替其父效勞,把老將軍們挨個送回各自的營寨去。旭子酒量雖然大,被眾人圍著灌了這麼長時間,腳步也虛浮了。宇文士及不放心他的安全,把同來的幾個雄武營將領全部叫到一起,命令大伙保護李將軍回營。

    今晚自家主將露臉,雄武營眾人亦覺得揚眉吐氣,歪在馬背上談談說說,講一講今天下午三闖敵陣的壯舉,誇一誇自家將軍的勇悍,快意無比。醉醺醺地閒扯了一會兒,有人發現宇文士及沒有跟大夥一路,嘴巴立刻變得刻薄,「那宇文老兒,想再吞了咱家大人的功勞,怕是萬萬不能!」

    「嘻!你,你們沒看見宇文述老兒臉色紅的,幾乎,幾乎就滴出血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的酒,都,都被他一個人喝了呢!」督尉李安遠在馬背上來回晃悠著,斷斷續續地接茬。他出身寒微,官場上一直鬱鬱不得志。旭子最近所遭受的排擠,他先前都經歷過,因而對主將大人心裡的委屈感同身受。同情之餘,未免有了報打不平之意,所以見宇文述今天受窘,感覺非常痛快。

    「咱家將軍救了他三次,他一次也記不住。這回被人提醒了,害羞一下也是應該!」慕容羅在旁邊大笑著回應。他和李安遠都是旭子提拔起來的,心中自然把自己歸在旭子的嫡系一類。宇文述排擠旭子,等於也在變相排擠他們,所以巴不得看老賊出醜。

    「要說咱們監軍,也是豪傑,偏偏攤了那樣一個父親!」素來不太愛惹事的校尉李孟嘗也不滿意宇文述的作為,低聲在旁邊插嘴。

    聞此言,雄武營眾人皆歎。大伙本來和宇文士及相處得甚為不錯,此人除了嘴巴尖刻一些外,沒有別的什麼壞毛病。而手底下的功夫不錯,看問題的遠見也素來令人佩服。但其家族行事手段實在過於霸道,眾人恨屋及烏,不由得不跟他生分。

    「宇文述老兒不是個有心胸的主兒,今天被得罪得不輕,怕是今後會找李將軍麻煩!」提起宇文世家的做事手段,校尉崔潛壓低了嗓音,憂心忡忡地提醒。

    「咋地,好幾十萬雙眼睛看到的功勞,他還能再抹了去!」李安遠瞪大眼睛反駁。

    「他今天既讓咱家將軍做了首席,自然不會再想著貪咱家將軍的功勞。但來護兒老將軍幾個這麼一折騰,反而把咱家將軍放到了他的對立面上。這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唉,那右御衛將軍張瑾職位高不高,只要宇文述一瞪眼睛,此人連話都說不利落。唉…….」崔潛輕輕搖頭,邊說歎氣。這大隋朝的官場,何時是僅憑著功勞就能陞遷的。甭說是李旭這樣年紀輕輕,資歷和根基都甚淺的後起之秀。即便是官場打滾多年的老將軍,都不敢稍微得罪宇文述半點兒。今天酒宴上大伙看似出了一口惡氣,實際惹來的麻煩卻無窮無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他這一歎,倒讓大伙清醒了許多。眾人想想自己多年來的經歷,也的確覺得今天的簍子捅得有些大。宇文述雖然不能在軍功上做手腳,但他既為大軍主帥,其他各方面能下黑手的地方甚多,隨便使些招術,恐怕都能讓旭子應付上一陣子。

    若是大伙不加反抗,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大伙血戰所得的功勞全安到自家兒子一人頭上,又著實讓人無法甘心。況且如果旭子今日不有所表示,將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挨欺負!話又說回來,這種人沒別的本事,害人的伎倆天下無雙。你得罪了他,就不得不防著他。

    大伙議論來議論去,越說越覺得窩火,卻偏偏想不出任何有效的應對之策來。

    「看你們說的,就像天塌下來一般。難道得罪了宇文家族的人,就個個永無出頭之日了!」校尉張秀不服,氣哼哼問道。

    「辦法倒是有!」校尉崔潛接過張秀的話茬,鄭重地回答。「就看李將軍肯不肯做!」

    他們這幾個人都算雄武營的核心,彼此之間也沒太多避諱。聽崔潛說有辦法讓旭子不受宇文述報復,其他幾位立刻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說,快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吊人胃口!」

    「我覺得宇文老賊替自己的兒子搶功,倒也不是刻意針對咱家將軍。」崔潛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向眾人解釋。

    「也對,他們這些豪門大姓,根本沒把別人當人看!」李孟嘗從馬背上直起腰來,惡聲惡氣地總結。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大姓有大姓的難處!」崔潛的臉色無端地一紅,低聲分辯。「維持一個家族百年不衰,需要處處小心。輕易不和人結仇,也輕易施人以恩。一旦舉薦了旁人,那人定然是自家的嫡系,將來要給予家族十倍甚至百倍回報的。這個規矩誰家也不敢壞,不是刻意打壓人才,而是怕壞了規矩後,那些已經被舉薦的人覺得前程來得太過容易,不肯用心替恩人的家族賣命。」

    「照你這麼說,宇文述今天還安了什麼好心了?!」李安遠聽得煩躁,用馬鞭指著崔潛質問。

    「恐怕是,不過無論他想示恩也好,拉攏也罷。都被來護兒老將軍攪黃了!」崔潛抬起頭,回答的聲音不溫不火。

    「既然已經把人得罪透了,那你說你有什麼辦法?!」聽崔潛答得如此鎮定,李安遠不覺氣結,沮喪地追問。

    「咱大隋朝除了軍中顯貴外,朝中還有七大姓。彼此互相照應,實力未必比宇文家差。當年虎賁將軍羅藝能出頭,就是憑借大將軍王得提攜……..」

    「退之兄不是勸我投入其他豪門,給人捶背捏腿吧!那和直接投向宇文世家,其中有分別麼?」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旭突然轉過身來,歪著頭追問。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目光卻非常明澈。輕輕地掃過來,再次讓崔潛漲紅了臉。一時間,眾人也都陷入了沉默。只聽得身外馬蹄聲的的,急得令人鬧心,亂得令人難受。

    「我早說過,不是沒辦法,只是,只是李將軍不肯做的。」半晌,崔潛搖搖頭,喃喃地回答。

    「退之兄好意我心領,但是那樣,卻讓我此生不得痛快!」李旭抬起頭,望著半空中剛剛升起的殘月,長歎著說道。在來護兒等人向自己敬酒時,他就感覺到了其中一些關翹。但一口惡氣出不來,心中畢竟憋得難受。

    如今,惡氣出也出了,的確應該想想趨吉避凶之道。宇文家拉攏了自己無數次,一次次都沒有結果,想必心中已經惱怒至極。

    崔潛說的辦法,旭子想過,但實在做不到。

    如果這是唯一的出路話,他寧願永遠不得陞遷。

    想到永遠不得陞遷這個結局,旭子眼前突然出現了幾分光明。「也就是做一輩子郎將而已。我當年的志向不過是做個縣尉,如今已經是郎將,怎麼反而越來越不知道滿足了?」

    他這樣想著,被在烈酒的作用下,放棄的念頭在心中越來越強烈。想到放棄,旭子突然發現眼下所有煩惱都迎刃而解。「不過是不得陞遷麼,大不了丟官罷職而已。回家打獵種田,好過仰人鼻息。反正我現在也有了些積蓄,輕易不會再挨餓!」他扭頭看向眾人,發現眾人都看向自己,有人試圖勸告,有人則在醉眼中帶著關切和惋惜。

    「怕甚,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低三下四裝孫子換來的官職,不如不要!」旭子心頭一陣衝動,負氣的話脫口而出。

    「對,大不了咱們都不幹了。看下次宇文老兒有了災,誰再捨了命救他!」眾醉漢先是一愣,接著亂哄哄地回應。

    喝了酒的人,本來就氣血上頭。爽快話一說出來,自是越說越衝動。一時間,大伙都自覺豪氣干雲。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醉話,有人乾脆鞭敲金鐙,唱起了軍中的俚歌。

    「大丈夫,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馬鞭落在金鐙上,節奏利落而慷慨。

    「心中自有溝壑在,天地之間任我行!」慕容羅伸直脖子,彷彿要把多年受到的委屈全部伴著酒氣噴到夜空之中。

    「手中刀,杯中酒,把酒提刀陣前走」李安遠打馬趕上慕容羅,拍著對方肩膀唱和。

    「醉臥沙場休相笑,百年之後君亦朽!」崔潛搖頭,甩去煩亂的心思,揮鞭跟上眾人的節拍。

    「富與貴,馬上取,丈八長槊當作筆……」口中哼著粗鄙無文的俚歌,旭子輕輕地笑了起來,黑暗中,雙目越來越明亮。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六下)
人年少時敢喝酒,喝了酒後易沖動,沖動過後就容易不管不顧,口無遮攔。但每當酒醒,尾隨沖動結束而來的就是後悔,當然,還有頭疼。

    頭疼,劇烈的頭疼。旭子敲敲自己的腦袋,掙扎著從塌上坐起身,帳外的侍衛的親兵听到屋里的動靜,趕緊沖進來伺候。旭子擺擺手,吩咐對方給自己倒了杯冷水,然後讓他退了下去。

    真的要辭官不做麼?旭子感覺有些舍不得。從隊正爬到郎將,自己是一刀刀搏出來的。如果掙扎都不掙扎,把所有東西拱手讓人未免可惜。但是單槍匹馬跟宇文世家糾纏,自己的確又沒那份實力。靜坐著想了又想,他終于回憶起了臨睡前總結的一點思路。

    如果投奔一個家族就可以解決眼下麻煩的話,他寧願投靠李淵,至少對方在一開始,還無償給予過自己很多恩惠。比起咄咄逼人的宇文述,和現在試圖從中撈上一票的其他家族,李淵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和藹可親些,也更容易相處。

    校尉崔潛的提議他無法接受。但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提議卻讓旭子想起了很多隱藏在表面之下的事情。比如自己麾下這幫人的出身、來歷,誰跟自己親近些,誰更自己可以保持著疏遠,以及這些人背後站的是誰,代表著哪個家族等。

    身邊諸將中,崔潛出身博陵崔氏,背後站的不是現在還兼管兵部的黃門侍郎裴矩,就是御史大夫裴蘊。所以,今夜在他口中才會說出朝廷里有七大世家,勢力不亞于宇文述這種軍中勛貴的話來。旭子知道崔潛想代替崔家拉攏自己,他也不認為這種舉動有太多惡意。宇文家也好,李家、崔家也罷,在這些世家大族眼中,自己就像一匹沒拴上絡頭的馬。誰都想沖過來套一個鞍子,誰都想收服自己替他們效力。盡管手段不同,最後的目的卻分別不大。

    “有崔家的勢力做靠山,退之將來會升的很快!”李旭喝了口冷水,壓下腸胃的翻滾感覺。長史趙子銘是薛世雄將軍贈送的幕僚,背後代表著軍中另一伙勛貴。校尉李孟嘗和司倉參軍秦行師,他兩個是唐公李淵派來的人,今後自有一番前途。此外,還有明法參軍秦綱,他到底是誰送入雄武營來的?旭子發現自己記得不太清楚了。大伙平素處得過于和氣,很少鉤心斗角,所以往往容易忘記這些細節。

    反復檢視,旭子發覺身邊諸將沒有背景的,或者說真正和自己利益相連的,居然只有慕容羅、李安遠、張秀三人!此外,勉強可以算作心腹的就是周大牛、吳儼、王七斤這些被自己從普通士兵一手提拔起來的低級軍官了。

    這個結果令他啞然失笑。想想自己當了好幾個月將軍,居然到現在才摸清出了一些大隋官場上的門道!居然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其實沒什麼可以依賴的嫡系班底。這讓他感到很失落,同時,心里也愈發堅定了要抗爭一下的念頭。“博一博吧,總不能把雄武營拱手讓人”他苦笑著自言自語,即便輸了,其實也失去不了太多,因為自己手中有的本錢實在寥寥。

    這些想著,旭子心中慢慢整理出一些章程來。首先,他覺得自己需要為失敗後弟兄們的出路做打算。慕容羅、李安遠二人混了半輩子才爬到從五品,兩人都很仗義,如果因為自己的事情拖累得他們丟官,就太不應該了。張秀做了很長時間親兵校尉,也應該出去歷練一下了。至于自己,旭子伸手握了握睡前塞在枕頭下金牌,“皇上既然賜給了我這面金牌,別人向強加到我頭上罪名,他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皇上不會坐視宇文述胡鬧的!”旭子喝干杯子里的冷水,慢慢又躺了下去。臨入夢之前,他想起了羅藝,想起了麥鐵杖,想起離開家後遇到的很多人。那些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每個人都告訴了他很多做人和處事的道理,每個人的話他都記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早上醒來,銅鏡子里明顯看到兩個黑眼圈。旭子沖自己呲了一下牙,不顧疲勞,搶在到中軍應卯之前去找宇文士及。宇文士及這兩天顯然也沒睡安穩,听到親兵通報,頂這一雙黑眼圈迎了出來。二人彼此指點,相視大笑。

    “有些事情,我想找士及兄商量一下,不知道士及兄今天早上是否有空。”李旭慢慢收起笑容,詢問。

    “正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不如咱們到自己的中軍去,一邊處理公務,一邊商量!”宇文士及心有靈犀,點點頭,回應。

    二人又是相視而笑,並肩來到雄武帥帳。按次序落座,互相看了看,卻突然又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離去宇文述那里應卯還有一段時間,此刻雄武營的帥帳內外沒有其他人,因此顯得十分安靜。數道的陽光從敞開窗子射進來,照得軍帳里亮堂堂的,連空氣里的灰塵都看得清清楚楚。仔細看去,可以見到一些個頭極其細微,但不知名的小蟲子在日光中舞動,仿佛陽光明天就會消失般留戀不舍。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只需要把握現在,從不需要為將來做謀劃。

    “昨天,多謝你!”宇文士及看了會陽光中的塵埃和秋蚋,嘆了口氣,率先打破沉默。該來的終于要來的,躲也躲不過去。連續兩天,他已經把一切想得很清楚。

    “職責所在,仁人兄大人別客氣!”李旭知道該說的話終將要說,搖了搖頭,笑著回答。

    “不是客氣,當時我已經沒了主意。而你能當即立斷,率軍反沖李子雄本陣,的確稱得上是應變及時。我已經跟家父把當時情形全說了,他也答應向朝廷為你請功!”宇文士及想了想,遣詞用字慢慢開始謹慎。

    請功和如實上奏,中間有很大差距。李旭沒有讓宇文士及失望,略微遲疑了一下,即弄明白其中分別。任何一個主將處在宇文述那個位置上,都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大意輕敵差點導致一場潰敗,多虧了一個聲名不顯的後生小子應變及時才得以力挽狂瀾。宇文述如果不這樣做,他就不是宇文述。于此,旭子已經絲毫不感到驚詫。弄清楚了彼此立場,他說話也越來越客氣起來,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做到不著痕跡。

    “宇文老將軍負責掌控全局,昨日之戰個中得失,他想必比咱們兩個清楚!”

    “是啊,家父需要考慮的事情甚多!”宇文士及不著邊際地補充了一句。看到李旭的目光,心里突然覺得有些發虛。

    二人不約而同把頭側開,幾乎同時嘆了口氣,又笑著把頭扭向了對方。

    “我…”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止。

    “仁人兄先請”李旭右手外翻,做了個請的手指。

    “你是主將,還是你先說罷!”宇文士及搖頭,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還是監軍大人先請!”李旭亦微笑著搖頭,推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里的難過,甚至隱約感覺到宇文士及和自己心中一樣難過。但他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真實。就像宇文士及臉上表情的一樣自然而真實,至于目光中那縷深切的傷痕,不需要掩飾,掩飾也也掩飾不住。

    “如此,我就搶先了。兩次黎陽之戰都是咱雄武營獨自打的,具體經過已經相關人員表現,急需上報朝廷。我想和仲堅商量一下其中細節,不知道仲堅今天來找我,是不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宇文士及猶豫了一下,慢慢從常服的衣袖中拿出一本功勞薄,放在李旭面前。

    “正是如此,仁人兄這次又和我想到了一塊兒!”李旭快速在功勞簿的表面掃了一眼,笑著回應。他不打算翻看其中的內容,宇文士及是監軍,上報戰事和替將士們請功是其份內之職責,身為主將的旭子沒資格干涉。

    下一刻,他將功勞簿推回宇文士及手邊,“有些將士作戰英勇,我想讓他們功有所酬。與叛軍決戰在即,擢升一些人,也好鼓勵士氣!”

    宇文士及見旭子如此,知道他對自己起了防備之意。心中難過到了極點,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再次沉吟後,低聲回答︰“那原是你分內之事,無需與我商量。如今雄武營已經擁眾近三萬,的確需要早日提拔幾個得力將佐起來,以便你我調動指揮。”

    “這是我欠你的,一定會償還!”宇文士及听見自己的心在哀鳴,他知道自家理虧,也不願與李旭當面撕破臉,習慣性地端起手中茶杯掩飾心中的難過,卻忘記了里邊根本沒有茶,大口吸了一下,入嘴的全是清冷的空氣。

    “也不需要多,幾個人而已。慕容羅、李安遠、趙子銘他們三個已經是從五品武職,你我只能向兵部為其報功,卻無權舉薦!”李旭將目光從宇文士及顫抖的手上挪開,望著窗外的天空,嘆息著說道。

    他覺得心里很涼,比跟劉弘基鬧誤會時還涼上十倍。大部分時間內,劉弘基待他若弟,他也在心里把劉弘基當作了一個兄長來尊敬。雙方情誼一直在,即便彼此之間起了些誤會,今後也有彌和的可能。而與宇文士及今天聊完後,曾經並肩戰斗的友情就永遠消失了。旭子知道,無論心里再難過,宇文士及永遠是宇文家的三子。就像自己一樣,無論多麼不舍這份友情,自己永遠是李旭,上谷易縣的李旭。

    宇文士及在他心里不是個壞人。旭子相信自己也不是。但這世界上大部分惡行,卻不一定都是假惡人之手。

    “沒有利益沖突時,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記得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過的。他現在也終于明白了,這話說得是何等之精闢。

    “他們三個的功勞,我會寫表章給兵部,如實上報。還有,咱們雄武營攻下黎陽,並血戰擊退李密的全部經過,我都會如實上報!”宇文士及如同賭咒發誓般做出承諾。他放下里面空無一物的茶杯,收回手來,開始欣賞上面縱橫的青筋。這雙手已經變得粗糙了,不像自己當年的手。力量有余,果決靈活卻遠遠不足。

    在他接受的教導中,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粉碎”李旭的“陰謀”。對方想干什麼,那點小伎倆在他宇文士及眼中不值得一提。但他不想這麼做,至少,不願意做得如此直接,如此殘忍。雖然明知道有些寫在命運里的東西,不是個人想抗拒就抗拒得了的。早點解決,比拖延下去輕松許多。

    “旭子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做了怎樣的讓步,希望,他經過此事,能學會保護自己!”宇文士及微笑做出決定,他一直相信,旭子比別人想象得都聰明。

    “如此,我就不再打擾監軍大人!”李旭拱了拱手,慢慢站起身。他的身體看上去更加強壯了,雖然武將常服下面,凸起很多繃帶的痕跡。但那些繃帶只能增加他身上的威嚴感,卻無損他本身的強壯。

    “我先回去休息一會兒,今天雄武營內部的點卯,我就不去應了。”宇文士及也跟著站了起來,拱手還禮。“忙了這些天,還真累呢。”他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笑容如秋日般燦爛。

    酒徒注︰上一節里邊的軍中俚歌,是酒徒胡寫的。並非不知道“醉臥沙場君莫笑”是唐代古詩,只是覺得有些短句可能在詩歌出現之前出現,只是後來被詩人又加工總結罷了。如“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這樣的句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七上)
從宇文述的中軍應卯回來後,李旭立刻在雄武營里升帳,當著眾人的面兒總結最近幾戰得失,宣布要對作戰勇敢者給予獎勵。所有獎勵稟承原則是個人戰斗中起到的作用和斬首數量,只看表現,不問出身。

    “謝將軍!”眾驍果們聞听此言,不覺歡聲雷動。大伙從軍吃糧,為的就是搏取功名。但軍中勢力盤根錯節,普通人家子弟想憑戰功出頭談何容易。其他幾路兵馬戰後分功,無不憑的是背後靠山高低,跟主將關系的親疏遠近,也就是在李將軍麾下,大伙才有這樣公平的機會。

    “這都是爾等用血換回來的,不需要感謝任何人!”李旭揮揮手,壓下眾人的歡呼。根據大伙最近在戰場上的表現,他宣布提升周大牛、岑文靜、呂欽十余人做旅率。然後,又提拔了幾個作戰勇敢的旅率做校尉,添好文書,命令幾人直接去履任。接著,旭子朝皇帝陛下“流浪”的方向拱拱手,宣布自己已經保舉了崔潛、李孟嘗、王七斤、張秀四人做督尉、兵曹。眼下雄武營中軍務繁忙,兵多將少,所以四人可以先補實缺兒,等兵部回文下來,再領正式印信。

    “多謝將軍舉薦之恩!”崔潛、張秀等人同時出列,肅立拱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幾個人久在軍中,知道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旭子現在是行使四品職權的正五品郎將,有權力自行委派六品以下軍官。至于向兵部提名保舉從五品武將,則是他分內之責。所謂等待兵部回文,不過是走個例行過場而已。

    “好自為之,咱們雄武營,不應該抹殺任何人的功勞!”李旭點點頭,命令四人暫且歸隊。接著,他又當眾宣布,宇文監軍和自己已經向朝廷給慕容羅、李安遠、趙子銘三人請功。因為三人已經官居從五品,所以到底兵部如何給予獎勵,他和宇文監軍都無法插手。但三人在黎陽之戰中的功勞已經記在了功勞簿上,永遠不會被人遺漏。

    “謝將軍!”慕容羅、李安遠同時出列,大聲致謝。這是他們兩人三個月來第二次被向兵部推薦,也是平生的第二次。在軍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來,兩人從來沒被如此重視過。

    “以後軍中之事,還要拜托爾等!”旭子在帥椅上坐直身體,端著剛剛學來的嚴肅表情叮囑。

    “我等願唯將軍馬首是瞻!”慕容羅和李安遠同時回應。趙子銘重傷未愈,如今雄武營內除了李旭和宇文士及外,數二人職位最高。李旭急著總結黎陽之戰的原因,二人心里清清楚楚。旭子需要什麼樣的回報,二人心里也是雪亮。,

    眾將士心懷感激,又看到出人頭地的希望,每戰更是奮勇。在接連幾次與叛軍的爭斗中,表現都絲毫不輸于其他各路府兵。來護兒、陳稜等老將軍看到了,紛紛稱贊小李郎將治軍有方,居然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就把一伙桀驁不遜的驍果帶成了精兵。加以時日,雄武營必然是大隋之細柳。

    旭子知道有人存心拿自己向火上烤,所以也不與眾將多來往。凡是中軍有命令吩咐下來,自管盡心去做,努力不讓人找到什麼把柄。如是又打了六、七場硬仗,在各路兵馬的一同努力下,隋軍逐步從李子雄手里奪回偃師、百花谷、陽武等要地,兵鋒距離洛陽城越來越近。

    那李子雄用兵手段甚為了得,麾下將士也皆效死力,只是在人數和手中兵器上照著隋軍相差太遠,所以每戰都是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李子雄無奈,接連放棄數個戰略要點,將手中所有兵馬都集中在伊水西岸,憑水結陣,欲和官軍一決生死。

    時值仲秋,河水甚急。官軍搭了幾次浮橋,都被李子雄遣死士縱火燒毀。宇文述大怒,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先以強弓硬弩射出一片通道,然後命精兵直接駕木筏搶灘。李子雄毫不畏懼,帶領叛軍頂著羽箭沖殺,雙方士卒的血把伊水都染紅了,官軍依然未能在河灘上奪得一塊落腳之所。

    來護兒、周法尚等人認為這樣與李子雄糾纏下去沒什麼意義,大軍與其在伊水河畔耽誤時間,不如向北繞行,去洛陽西北與衛文升、屈突通二人會師。只要大伙將楊玄感擊敗了,李子雄自然也再翻不起什麼風浪。宇文述卻咽不下幾度在李子雄手中吃虧這口惡氣,堅持從正面突破叛軍防線。眾將再勸,宇文述突然冷了臉,端起主帥的架子,把所有人轟出了中軍帳。

    “這老家伙,從來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回事!”李旭心中暗自嘀咕,跟著眾人身後走出中軍。對于宇文述的固執和愚蠢,他也覺得無法忍受。伊水對岸的李子雄分明抱著拖延時間的打算,楊玄感本人不在此,他把大隋主力多拖延在伊水河畔一天,楊玄感就多一分逃生機會。

    “楊玄感要逃?”猛然,一個道靈光閃現在旭子心里。“楊玄感已經放棄了攻打洛陽,否則,李子雄不會明知道不是官軍對手,還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朝廷大軍硬撼!這是此人的一貫伎倆,為的就是犧牲一部人,以保全主力!”

    這個想法如同火一般,燒得李旭驚慌莫名。從和李子雄幾次交手積累的經驗上來看,此推論基本正確。可他偏偏沒辦法讓宇文述明白這個道理,來護兒、陳稜等老將軍都踫壁的事情,他這個宇文述視作眼中釘的小將更無能為力。

    正胡思亂想著,身背後卻有人追了上來。“宇文老將軍有令,讓你去中軍問話!”傳令兵攔在李旭面前,丟下一句話,頭也不低一下,轉身就走。

    雄武營眾將怒形于色,卻拿宇文述身邊的人毫無辦法。“狗的眼里,人總是和它一樣高!”李旭笑了笑,打趣道。示意眾人先自行回營,自己跟在傳令兵身後,緩緩走向中軍大帳。

    該來的風雨終歸要來的,如果躲不過,不如早一些去面對。他調整著步伐與呼吸,發覺自己心里居然隱約帶著幾分期盼。

    通報過後,一名親兵將旭子重新領進了中軍。眾將領都已經告退了,此刻的中軍大帳內顯得空蕩蕩的,透著幾分冷清。宇文述背對著門口,正站在羊皮地圖前研究破敵之策。听到背後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給了李旭半個客氣的笑臉。

    “有些事情,我想親自問你,所以才派人將你又叫了回來。失禮之處,李將軍勿怪!”他說話的風格和宇文士及截然不同,詞匯、語氣都很講究,卻令人感覺同樣地不自在。仿佛對著的是一條嘴巴里含滿了毒液的銀環蛇,而不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老將軍客氣了。您有什麼吩咐,末將願意效勞!”李旭行了一個軍禮,小心地回答。

    “別那麼拘束,你盡管坐。”宇文述指指自己身邊的胡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對我父子俱有救命之恩,又和小兒是朋友。照理,咱們應該多親近才是!”

    “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拱手,謝座。他猜不到宇文述話里之意,索性不去猜,大大方方地等著老家伙自己把話題挑明白。

    “在我身邊,也應該有你一個座位。”宇文士及看看李旭的臉色,刻意強調了一句。

    給宇文家效力,對不起,我實在沒有這個膽量。宇文家的報答太獨特了,獨特到令人無法承受。李旭心里小聲嘀咕,臉上依舊堆滿防備的微笑。“能于老將軍麾下為國家效力,末將十分榮幸!”他刻意將國家二字咬重了些,以便讓宇文述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了李旭的回答,宇文述果然不再羅嗦。感慨地搓了一下手,一邊臉依舊堆滿慈祥,另一邊臉堅硬如礁石。“我這次找你,的確是為了國事。今天諸位老將軍的建議你也听到了,我知道你對戰機把握敏銳,所以想听听你對強渡伊水的看法!”

    這個話題有些出乎旭子意料,他原以為,宇文述這次叫自己來,肯定是跟自己攤牌,要求自己把雄武營兵權交給宇文士及的。沒料到,對方真的把心思放到國事上來。一些事先準備好的說辭立刻失去了用場。不過,這樣也剛好給了他一個表達意見的機會。

    “不知道老將軍最近可否收到屈突通將軍的消息,洛陽城下戰事如何?”在說出自己觀點前,李旭先問了一句。

    “這兩天秋水暴漲,洛水和谷水皆滿。屈突通將軍的信使要繞個大圈子才能到來,因此,我這里的消息還是三天前的。三天前楊玄感又吃了一個敗仗,正在洛陽城北修整。幾路跟他一塊湊熱鬧的山賊也被屈突通打殘了,各自逃向了山中!”宇文述想了想,回答。

    “老將軍以為楊玄感還有力氣與屈將軍再戰麼?”李旭點點頭,這和他判斷的情況差不多,目前關鍵是要知道敵方實力還剩多少。凡戰,雙方實力需要差不多。有實力的情況下才能謀劃戰爭,沒有實力,再精妙的計謀也不過是找死。

    “我有實力麼?”旭子突然從楊玄感身上想到了自己。覺得吹進軍帳內的秋風涼涼的,分外令人清醒。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七 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剩下什麼實力。能打的將領大多戰死,身邊謀士也沒剩下幾個。就連韋幅嗣這種窩囊廢都偷偷逃走了。既沒軍師,又沒良將,他哪里還是屈將軍對手。”宇文述的笑著回答,聲音里帶著幾分得意。

    韋幅嗣曾任中書舍人,素有智者之名。楊玄感對他極其信任,幾乎大事小情都要問計于他。如今連韋幅嗣都棄楊玄感而去,叛軍內部顯然已經將士離心。只要幾路官軍匯合到一處,叛軍定然難逃灰飛煙滅的結局。

    “既然沒實力作戰,他為什麼還要留在洛陽城下等咱們匯合?”李旭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子,追問。

    衛文升所部目前位置在洛陽正北,屈突通所部在洛陽北偏西,樊子蓋在洛陽城內。朝廷的主力突破伊水後,從東南掩殺過去,楊玄感的叛軍就是甕中之鱉。宇文述的作戰意圖很清楚,任何人稍加留意即可看得明明白白。楊玄感不是傻子,他也不會坐在洛陽城下等待官軍合圍。

    只一瞬間,宇文述就明白了李旭想表達的意思。他立刻站起身,三步並做兩步走到羊皮地圖前。“李將軍好眼力啊,怪不得我兒一直夸你。”他一邊用手指在李旭圈過的地方反復丈量,一邊夸贊。那神態,就像一個正在夸贊著自己兒子的慈父。

    “我也是一時亂猜,不知道是否正確!”李旭向後退了半步,謙虛地回答。終于又獲得了宇文述的一次當面夸贊,他心中不由自主涌起幾分驕傲。

    “如果你是楊玄感,你會向哪個方向逃走!”幾下測量後,宇文述徹底認可了李旭的想法,回過頭來,非常鄭重地咨詢。

    “我會反向突圍,直撲長安!”李旭略加思索,低聲回答。李子雄花這麼大代價斷後,顯然不會是為了讓楊玄感逃到山中去當土匪流寇。他必然想實現一個更大的目的,這點就像做買賣,付出了代價,就想獲得回報。而唯一抵得上李子雄所付出犧牲的,便是長安城。那是大隋的國都,眼下大部分守軍都被衛文升帶到洛陽附近。只要楊玄感順利突圍,趁著官軍沒反應過來之前沖到長安城下,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如果楊玄感僥幸將長安拿下來,城里邊的軍械和糧草可以讓叛軍的戰斗力迅速提高一個台階,負責吸引朝廷主力的李子雄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這番收獲也值得了。並且,大隋朝國都一失,天下必然為之震動。到時候叛亂四起,官軍顧得了這方顧不上那方,反而讓楊玄感得到喘息的機會。

    想到這,李旭心中大驚。徹底放棄了對宇文述的防備,急切地建議道︰“為了以防萬一,末將建議老將軍速派一支兵馬繞過東都,堵住叛軍西進之路。眼下長安的守軍都在東都附近,一旦叛軍真的狗急跳牆……”

    “是啊,是啊,那樣,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宇文述突然詭秘地笑了起來,仿佛揀到了什麼大便宜般,雙眼完全眯成了一條線。“可派誰去呢?哪支兵馬有這麼快的速度?”

    “末將願…….”李旭雙手一抱拳,就想主動請纓。雄武營有一支獨立的騎兵,快速繞過東都西進,即便不能擋住楊玄感去路,也能嚇得他不敢攻擊長安。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察覺到宇文述的笑容里還包含著別的意思,那決不是因為識破了敵人的陰謀而露出的笑容,而是像一頭老狼,把志在必得的獵物逼到了死角。

    “老匹夫今天找我決不是為了探討軍情?”旭子猛然醒悟,背後的汗毛一下子全豎了起來。先借著探討軍情讓人放松警惕,然後再以人最關心的事情為餌,使人徹底失去防範,緊接著,肯定是致命一擊,不留任何痕跡。老匹夫太精于害人之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正緊張間,旭子听見宇文述淡淡笑著說道。“其實,小李將軍帶著雄武營騎兵,是截殺叛軍的最好人選。萬歲曾經答應,殺楊玄感封侯萬戶。李將軍啊,老夫都想事先恭喜你了!”

    “末將不知道老將軍此話何意!末將只想為國除奸,事先沒想到個人富貴!”李旭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

    迄今為止,宇文述還沒出殺招。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先亂了陣腳。無論如何,今天也得搏一搏,否則,遇到一個強悍的對手就避讓,自己將永遠無法在大隋軍中擁有一席之地。旭子在心里鼓勵著自己,抬起頭來,用微笑堆砌出一道防線。

    宇文述只用了短短幾句話,就將旭子的防線撞了個土崩瓦解。“可是讓你獨自領兵追殺楊玄感,老夫有些不放心啊。我听說楊玄感的行軍主簿楊繼是你的授業恩師,你在黎陽城外本來捉了他,卻又偷偷地將其放走!”

    “他怎麼會知道?”李旭無言回應,只覺得一股汗水徑直從額頭上淌了下來。怪不得無論自己如何提拔親信,抓牢雄武營兵權,宇文士及都不在乎。原來,他們父子手中藏著一擊必殺之策!

    讓叛軍親信的弟子獨自領兵去追殺叛軍,即便皇帝陛下在此,他也不會給予我這樣的信任。李旭瞪著宇文述,頭皮發炸,腳底發冷,雙眼中幾乎有火冒出來。只一招就敗了,他輸得不甘心,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如果宇文述此時喊親兵進來,旭子知道自己不敢反抗。李家沒有出過一個叛賊,他不能侮辱了祖先的名譽。眼下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只有皇上賜予的免罪金牌了。但私放叛軍主薄這條罪行,不知道在不在金牌能抵消範圍內。

    “咳,你這個年青人。什麼都好,就是做事不考慮後果。”宇文述見自己徹底佔據了上風,笑著轉身,經過李旭身邊時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輕輕松松地在帥椅上坐下去,志得意滿。

    眼前這個少年人身上蘊藏著迷一樣的力量。既然老三士及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宇文家只好再次改變初衷。歡迎訪問沸騰文學

    “其實呢,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尊師重道,受人滴水之恩,就報以涌泉。這種品質甚合老夫胃口!我喜歡!”宇文述翹起二郎腿,一邊臉在笑,另一邊臉露出濃濃殺機。

    “他想跟我做筆交易!”在突然打擊下緩過神來的旭子明白了宇文述的話中隱含的意思,“他依然想收服我替宇文家效力。如果我听從,就可以帶著雄武營去追殺楊玄感,得到萬戶侯封爵!”

    “可我有什麼可以付出的!”汗流浹背的旭子自己計算著自己的本錢,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原以為可以控制住雄武營,結果,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的秘密卻落在了宇文述父子手中。現在,他覺得自己又成了剛剛離開易縣的那個窮小子,除了尊嚴,一無所有。而尊嚴是不可以用來賣的,自己可以向宇文述低頭,但低頭久了,必然會變成駝背。

    宇文述興致勃勃地看著旭子眼神和表情的變化,他羨慕這樣生動的面孔和眼楮。自己好像從來沒擁有過如此生動的眼神和面孔,即便在沒中風之前,也未曾擁有。他忽然有些不忍,覺得自己應該听兒子的建議,放眼前少年一馬。但這種一閃而過的善念很快被家族利益所淹沒,眼下的少年頭角崢嶸,如果宇文家不能得到他的效忠,絕對不能留給別人。雖然他將來未必能成為宇文家的威脅,但“人不為我用,必毀之”。這是宇文家的處事原則,不能拿來冒險。

    漸漸地,宇文述看見旭子慌亂的表情再次冷靜下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少年人臉上又堆滿了微笑。雖然,在他嘴角,宇文述依稀看到了一縷血跡。

    “謝謝老將軍美意,我才疏學淺,實在不堪大用!”旭子用微笑堆砌出新的防線,淡淡地回答。

    “唉,老夫為你深感惋惜啊!”宇文述長嘆了一聲,準備命人入帳解決問題。皇上對眼前這小子甚為寵愛,自己不能殺他。但用個小伎倆讓他身敗名裂,好像還不在話下。

    “是啊,老將軍對末將百般回護。可是末將不識好歹,自己斷送了自家前程!”李旭摘下頭上鐵盔,輕輕托在了右手上。脫下頭盔和身上的武將袍服,他就不再是大隋官員。一切都要結束了,來得雖然突然,卻不令人過于難過。

    宇文述的臉猛然抽動了一下,他明白李旭話中包含的憤怒。這小子在譏笑我宇文家恩將仇報!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也敢跟宇文家討要回報!宇文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喊武士進帳,將李旭推出轅門斬首示眾。但他不敢這麼做,三度相救的恩人,被自己落井下石害得身敗名裂。此話傳出去,對宇文家沒有任何好處。

    ‘他在漫天要價!’關鍵時刻,旭子用起徐大眼傳授給自己的察言觀色本領,努力去分析宇文述的眼神和表情。那張中過風的臉有一半是不能動的,另一半,重重殺機後掩蓋著虛弱。旭子看明白了對方想要什麼,他決定跟宇文家做最後一筆交易。

    “叛軍主簿楊繼在縣學授課,而縣學是先皇陛下創立的德政,惠及的不止是末將一人。弟子之說,實屬無稽!”李旭望著宇文述的眼楮,緩緩地解釋。他知道宇文述會明白自己的意思,對方聰明是自己的十倍,用不著把話說得太直接。

    “而黎陽之戰,大部分戰俘已經加入雄武營。幾個首惡逃的逃,服誅的被誅……”旭子不理睬宇文述越來越凌厲目光,繼續補充。“至于戰死和逃散者當中有沒有末將就讀縣學時的先生,末將實在沒有留意到!”

    他決定打死不認帳,如果宇文述不在乎家族名聲,盡管追查到底,把當晚的士兵找來跟自己對質。‘賴帳的本事,我也會!’看了看宇文述已經冒出青筋來的額頭,旭子決定為自己做事輕率而付出代價,“至于截殺楊玄感的任務,末將其實不是最佳人選。末將在黎陽和虎牢三場硬仗中受傷不下十處,再次統軍長途奔襲,實在力不從心!”

    “哦!”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完全佔據上風後獵物居然垂死反咬,的確也有些出乎他的預料。既然眼前年青人還算知趣,他就暫且听听此人提出的交易條件吧。一則能設法收獲自己家族所需,二則也不會讓兒子太難過。

    “末將推薦宇文監軍統帥雄武營,繞路攔截楊玄感。宇文監軍素負眾望,由他來代替末將,定能使大伙信服!”李旭撫摩著頭盔上的簪纓,笑著還價。宇文家主要圖謀的是雄武營的兵權,既然自己注定要失去它,不如將其交給一個相對可以信任的人。弟兄們跟著宇文士及,應該比跟著宇文家其他人日子好過。

    他很慶幸自己提前做了些安排,否則,今天的失敗將拖累身邊很多弟兄。如今,輸掉的僅僅是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想起來很可惜,但毫不後悔。

    “是啊,是啊,李郎將勞苦功高,也該好好歇歇。你去虎牢關養傷吧,等平定了楊玄感,陛下論功行賞,肯定會再給你一份嘉獎!”宇文述滿意地笑了起來,眼前的少年太善解人意了。老三如果想順利接管雄武營,的確不能激起眾怒。看在少年人知趣的分上,就讓他領著虛職賦閑吧。反正大隋朝補不上實缺的武將多得是,只要手中沒兵,也就不怕他翻起什麼風浪。

    “末將想回家看看!順便養傷!”李旭了卻了一件心事,肩膀上也感到一陣輕松。好久沒回家了,他真想看看自己的家變成了什麼模樣。

    “回吧,回吧。富貴不還鄉,如同錦衣夜路。在父母身邊多盡孝道,哪天朝廷需要時,老夫還得召喚你。”宇文述笑著叮囑,慈祥得如同一個忠厚的長輩。

    這真是一個令人喜歡的結果。人年少時氣盛,放在鄉下多曬他幾年,等豪情壯志都風干了,不由得他不低頭。
第五章 归途 (八 上)
  走出中軍之後,李旭才發現自己袍服已經被汗水所濕透。冷而粘的秋風捲著枯葉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人袍袖飛舞,骨頭節發涼。而身上那些或新或舊的傷口則不約而同地開始發難,又疼又癢,宛如有幾萬隻螞蟻在傷口上爬。

  「向對手示弱只會讓他得寸進尺 !」旭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軟,但他盡力挺直脊樑。幾個親兵見主將臉色發灰,試圖湊上前幫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勢阻止在一邊。

  「咱們回營!」跳上黑風後,他一如既往地在馬背上轉身,笑著命令。馬蹄嘈切如雨,快速將中軍大帳拋在身後。逃出來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點解脫的輕鬆。他在馬背上抬頭看天,天依舊是藍色的,秋日的晚霞絢麗奪目。

  沒有金鼓之聲的時候,天地之間的確很寧靜。旭子能看到遠處的樹木被夕照鍍上了一層金,已經開始發黃的樹葉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著柔光。近處,一座座連綿的營帳也變成了淡黃色,儘管一些帳篷上面打滿了補丁,但被陽光一鍍,那些補丁也變得柔和起來,柔和得讓人留戀。

  雄武營的位置在十里連營的邊緣處,比其他營寨略為整潔。已經到了吃第二餐的時候,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在營內飄蕩。很熟悉,也很溫馨,幾個月來,旭子就像習慣了自己的家一樣習慣了營中的所有味道。但從今晚開始,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輸了一場戰爭,一點反抗餘地沒有的將本錢輸了個乾乾淨淨。

  在權謀方面,旭子只是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個力能舉鼎的巨人。所以,這場抗爭他輸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這一點後的他不願意再多做糾纏,草草吃完飯後就聚將議事,宣佈自己即將回家養病。養傷期間,雄武營一切事務由宇文監軍暫代。

  「那怎麼成,咱雄武營沒有你,還能叫雄武營麼?」慕容羅第一個跳了出來,大聲反對。

  「大人不能走!」剛外放擔任督尉的張秀也在第一時刻衝出來阻攔。這一刻,他臉色發青,雙眼中充滿了憤怒。

  「大人不能丟下我們麼?白天時分明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隊伍末尾,幾名剛剛升職,有資格進入中軍議事的校尉也扯著嗓子大喊。他們距離風波的中心遠,不知道這些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所以喊聲裡充滿焦急和失望。

  人聲鼎沸,無論站在李旭一邊,還是保持中立態度的軍官們沒有人不為這個消息震驚。這支隊伍能在戰鬥中快速崛起,所憑得不是將士們之間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運籌帷幄,而是幾個主要將領的個人勇悍。在李郎將的帶領下,雄武營就像一把神兵利器,當者披靡,無堅不摧。但如果郎將大人離開了,雄武營這把刀就等於失去了刀鋒,拿來砍柴剁骨頭還湊合,用來作戰,則先前的逼人氣勢蕩然無存。

  「楊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帶領騎兵繞過洛陽去截住他。我身上傷都沒好,實在沒力氣帶著大伙不分晝夜地趕路!」李旭向身邊空著的監軍座位上掃了一眼,提高聲音跟大伙解釋。他不想把事實真相讓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經承諾將雄武營交給宇文士及,沒有必要給接手者製造太多的麻煩。

  這個理由未必很通,因為從用兵角度來看,大軍自然是越早出發越有把握將楊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這會兒不再軍營內,即便他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交接印信、準備輜重也得花上幾個時辰。如是推算,大軍出發的時間至少要推遲到明天凌晨,敵人在這段時間內又能多跑出數十里。

  但這個理由讓旭子自己心情又好過了一些。至少,從國事角度考慮,他的犧牲不無益處。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麼在自己主動請纓去追殺楊玄感的一瞬間突然發難,『老傢伙算定了我會顧全大局!』這個結論讓旭子對宇文家的手段愈發佩服。『但老傢伙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家事擺在國事前面!』另一個結論讓他感到無比荒謬,『肉食者並非無謀,但肉食者考慮事情的次序和咱們不一樣!』旭子記不清楚這句激憤之言出自誰的口中了。但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上來看,大隋朝的『肉食者』們的確在大多數情況下優先考慮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這個國家。

  雄武營眾將領對旭子的解釋顯然不太滿意,他們的議論聲雖然低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激動。小聲交流了幾句後,更多人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選擇了沉默,有人義憤填膺。

  「大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嘗大步走出隊列,站在帥案對面質問。「是不是他們逼的你,大人,咱們不能這樣罷了。只要你一句話,弟兄們都不幹了,咱們都去養傷,要立功,讓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過頭,借助手臂的力量表達自己的觀點:「大人救了宇文監軍三次,最後還落到這樣的結果,咱們對他宇文家沒半點好處,將來不知道要被他們怎麼折騰!不幹了,大伙都不幹了。咱們跟著李將軍一塊養傷去!」

  「不幹了,誰願意幹誰幹!」崔潛、王七斤、張秀、還有幾個被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責眾,參與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賊越拿大伙沒轍。有人抱著混水摸魚的心態加入,有人卻唯恐天下不亂。一時間,叫嚷聲越來越大,震得整座軍帳都跟著顫抖。帳外,當值的侍衛們不知道裡邊發生了什麼事,頻頻彎下腰來,伸長脖子向內窺探。

  「你們幾個,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帥案,站起身,大聲斷喝。弟兄們有這份心,讓他覺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事,壞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營的將校們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樣,是靠刀頭舔血才換來的功名,自己不該把他們捲進爭端中,讓他們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從眾將臉上掃過,整個人看起來威嚴無比。「如果你們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由著性子胡鬧!」他艱難地嚥了口吐沫,將堵在喉嚨中的東西硬吞了下去。「大伙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自願做出的選擇。咱們提刀上馬,就是為了搏個功名。每個人?u>家強睪米約耗且環藎飆蛭?蠡鑭那俺湯吹枚疾蝗菀祝?際怯妹癇煥吹模麂駝庋??耍焦恢檔謾㗖㗖?br />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心裡有無數話憋得難受,卻拙於表達。「我只是養傷,還是雄武郎將。說不定哪天還會回來,還會跟著大夥一道建功立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的一瞬間,他做出一個命令眾人散去的手勢,「大伙都退下吧,早做準備。最遲明天清晨,你們就得帶兵出發!」

  將士們漸漸安靜,帶頭吵鬧的李孟嘗、張秀等人也難過地低下了頭。郎將大人說得對,大伙的功名來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戶出門謀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來就有功名在身。從雄武營建立到現在,多少人懷著封妻蔭子的夢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這麼幾個,大伙即便再義憤,也沒有替李郎將主持公道的本錢。

  「唉!」有人歎息著走出了軍帳。

  「這真他媽的不公平!」有人低聲咒罵,卻無可奈何。向緩緩坐下的李旭報以同情的一瞥,無奈地搖搖頭,跟在人流後挪出帳門。

  慕容羅、李安遠、張秀、崔潛等人相繼冷靜下來,搖頭歎息。片刻之後,慕容羅大步走到帥案側,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說,沒有你,就沒有我慕容羅的今天,我該守你這個冷灶。遼東還沒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計你就會重新被啟用。但你知道,我家裡還有一大堆人…….」他無法將話題繼續下去,一時間竟面紅過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

  「慕容兄哪裡的話來,你的功名是自己搏來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賜!」李旭抹了一把臉,緩緩抬起頭,「一會兒我還有事拜託慕容兄呢,這些年,我也攢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當裝車,替你護送回易縣去!」慕容羅打斷李旭的話,大聲承諾。在遼東到黎陽的途中,他們曾經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羅記得,當時軍中有人幫李旭向家裡送過一次財貨。以他現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這件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讓慕容兄費心了。我打算一個人途中逛逛,那些財貨,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微笑著叮囑。他不想做出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他們這些人,沒一個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資格。

  「旭子,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你放心,我們幾個,絕對不會人走茶涼!」李安遠湊上前,代表著其他幾人承諾。大伙能幫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經被慕容羅包攬了。此刻除了承諾和友誼外,其他人的確沒什麼可給予旭子。

  「哪能呢,畢竟咱們一起刀尖上打過滾!」李旭裂嘴,笑容依舊燦爛。

  「你手中有金牌,皇上應該不會忘了你!」崔潛低下頭,用非常輕的聲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讓整個事態突然急轉直下。但以其對大隋官場的理解,旭子這次挫折不算太嚴重。雖然失去了實缺,但封爵和職位還在,隨時都有翻身的可能。

  「以此人的名氣,只要肯點個頭,應該不少人會出面替他說話。」理智的崔潛在心中得出如是結論。他不再想說服旭子,他知道總有一天,旭子會頓悟。

  幾個核心將領打過招呼,陸續走出中軍帳。剛剛補了從五品實缺兒的張秀拖在了最後邊,步子放得極慢。他已經明白了表弟為什麼不讓自己再做他的親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將自己外放出來領兵。原來在數日前,表弟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可惜自己笨,居然在為了突然陞遷而興高采烈。

  「既然他料到了這一刻,應該不會太難過吧!」張秀安慰著自己,轉過身來,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難得地臉紅了一次,窘迫得手腳沒地方放。軍中慣例,某個將領辭職,他的嫡系親信要跟著離開。李旭在雄武營中沒安插什麼親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過什麼嫡系的話,張秀是其中唯一人選。

  「表哥,你今後好自為之。勤練武,平時盡力找幾個武藝好的,放在身邊當親兵!打仗時別光想著功勞,先想想要冒什麼風險!」李旭繞過帥案,輕輕拍了拍張秀的肩膀。他理解張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沒人能夠輕易放棄。

  「旭子,我,我…….」張秀忽然難過起來,眼淚辟里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強,從縣學讀書時開始,護糧軍、雄武營,一直到現在。如今,他終於有了超越表弟的機會,心中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

  「別說了,我理解!」李旭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出了中軍。他理解,他什麼都理解。還在和宇文述對抗的時候,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知道楊夫子是他的老師,目睹了當晚旭子所有作為的,只有一個人。別的知情者縱使被宇文家拉攏,也不會把所有底細弄得如此清楚。

  李旭加快腳步,將雄武營的中軍大帳拋在了身後。

  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師。他輸過了,也學到了很多。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八 中)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八 中)

  在行經真定的時候,李旭聽到的楊玄感被剿滅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軍日前大勝,楊賊玄感於上洛授首!」負責宣佈這個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著銅鑼,喊得聲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們顯然對此不太感興趣,楊玄感被殺死的地方距離真定所在的恆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對於大多數從生到死沒離開過家鄉超過百里的他們來說,上洛和流求一樣遙遠。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伙不關心,也沒牽連。

  但是官府不這樣看,隨著差役們的喊聲,邸報就在衙門口貼了出來。李旭湊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楊玄感是在距離潼關不到百里的閿鄉被官軍追上的。據邸報上形容,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擺出了一條長達五十餘里的大陣,旌旗蔽日。而為了上報效皇恩,下安黎庶,官軍在宇文述的帶領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打得楊玄感一日三敗,潰不成軍。最後,雙方在皇天原展開決戰,叛匪全軍覆沒。楊玄感帶著十幾個隨從突圍,逃到葭蘆戍。他自知無力回天,命令弟弟楊積善將自己殺死。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後,隨即自殺,未死,連同楊玄感的首級一道被官軍抓獲。(注1)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報寫得再誇張十倍,旭子也不會感到驚奇。令他他驚奇的是拖住楊玄感西進腳步的不是預料中的雄武營將士,而是弘農郡的糧草。根據邸報上介紹,楊玄感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在被官軍追到之前拿下弘農郡,憑險據守。結果,他在弘農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見了追兵的旗幟,才不得不再次拔隊向西。於是,官軍「不眠不休,緊追不捨」,終於順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國以來最荒謬的一場叛亂。

  「吃不上飯的叛軍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將目光從邸報上收回。楊玄感為什麼要冒險攻打弘農郡的原因,他已經完全想清楚了。是因為糧草補給已經完全斷絕,威脅到了叛軍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結束戰事,也是因為叛軍補給匱乏,已經餓得沒有了戰鬥力的緣故。至於那綿延五十里的長蛇陣,只有宇文述才喜歡製造這種大而無用的聲勢。麾下已經剩不下多少人馬的楊玄感如果這樣做,每裡只能放百餘人,還不夠給官軍墊馬蹄。

  「士及兄他們迂迴包抄的行動沒有成功!」李旭一邊拉馬出城,一邊推測雄武營未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漲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極避戰,抗議宇文述老賊的肆意妄為。後一種推論讓旭子感到有些報復的快意,同時又隱隱為弟兄們的命運擔憂。宇文士及是個極有手腕的傢伙,以前沒表現出來,是他刻意隱藏鋒芒。今後,為了掌控全軍,此人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狠辣的舉動。

  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再擔憂也是白搭。旭子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馬蹄帶起的煙塵裡。

  沿途的景色很荒涼,比旭子帶兵經過時還荒涼十倍。當時地裡邊還有沒人收的麥子,所以百姓臉上不會出現菜色。而現在,地裡的麥子已經爛盡,路邊就開始出現大量的流民。他們成群結隊,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財物背在背上,沒有目的地沿著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來得晚,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所以大伙熬過這個冬天的希望相對會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對此視而不見,大隋朝不許百姓隨意遷徙,但哪個官員都不敢把流民攔在自己管轄的地面上。餓死了人,他們要受到彈劾。一旦有人效仿楊玄感揭竿而起,他們頭上的烏紗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騎著高頭大馬,與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們臉上紛紛湧現出厭惡的神色。就是這些騎著馬,拿著兵器的「官賊」,將他們家中最後一口糧食給搶走了。他們對這些人的憎惡程度,更甚於打破了平靜生活的楊玄感。但沒有人嘗試著把旭子從馬背上拉下來,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飽飯的逃難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個頭和臉上的絡腮鬍子,讓人看上去就不敢輕易冒犯。

  李旭曾經試圖做個好人,他把幾個囊塞給了一名抱著小孩的母親。當他剛轉過身,準備上馬遠去的時候,背後立刻傳來了淒厲的哭聲。旭子回過頭,看見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傢伙推到路邊的泥坑中,囊滾落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泥土。隨後,那幾個囊被手腳最快的人搶到,拚命塞進嘴裡,其他人則一邊對搶到囊的傢伙拳打腳踢,一邊試圖從他嘴角摳出一團殘渣來。

  「你們要幹什麼!」旭子大喝一聲,用刀背驅散人群,扶起那對母子。流民們轟然而散,蒼蠅般逃遠。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後劈手奪過他從行李中再次拿出來的囊,接著,放下小孩,利落地解開衣絆。

  「給!」女人在旭子震驚的目光中躺在路邊,雙手死死護著囊,雙腿張開。「來吧!快點!」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完成一筆交易。沾滿泥巴和穢物的軀體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淚。

  李旭不敢用目光褻瀆那聖潔的身軀,他掏出一把銅錢,作賊一般放到了女人身邊。然後跳上馬,逃難一樣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頭,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遠的流民們是否會轉回頭來,再度將食物從那對母子口中奪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見下一個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鮮虞縣的飯館裡,旭子聽說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幾個「首惡」外,參與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們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連判他們勞役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將自家子孫領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陣前倒戈功勞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將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既然那些在叛軍中有名有姓的傢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過,楊夫子這樣在叛軍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會被追究罪責。至於自己私下放了恩師的行為,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會被朝廷懲處。

  「我怎麼這麼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結果,把飯館的老掌櫃嚇得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竄了過來。

  「軍爺,您還要點兒什麼?」老掌櫃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自從對方進了他這個店,老人就一直祈禱上天大發慈悲,保佑自己躲過這場劫難。而上天沒聽到他的祈禱,軍爺還是發怒了,準備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店裡本來就寥寥無幾的食客們同時站起身,把飯錢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軍爺找麻煩,他們可不敢管。這些傢伙都是從遼東歸來的亡命徒,殺了人,往郊外的山溝裡面一鑽,沒幾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馬。惹了他們,全家上下,連街坊鄰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結帳!」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為嚇著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說道。他不奇怪別人把自己當作兵痞,雖然離開雄武時他沒有帶一個隨從,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見的裝束。但長時間的軍旅生涯已經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記。無論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時間,人們就會分辯出他的身份,繼而遠遠地躲到一邊去。

  「軍爺,您說結帳?」老掌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個月來,過往的兵大爺他見多了,都說皇上准許他們沿途白吃白喝。不連搶帶拿就算開恩了,誰曾付過一文錢來。他用顫動的聲音又確認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後,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錢,軍爺若是吃得慣,賞,賞個本錢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夠了!」

  「三文?」李旭驚訝地問道。舅舅家開著飯館,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盤驢肉,三個囊是什麼價格。雖然自己在家的時候大隋朝糧食便宜,這頓飯三文錢也不可能夠本。他光顧著奇怪,過於誇張的表情卻嚇得老掌櫃連連擺手。「不要了,不要了,軍爺吃得慣就好,就好。小二哥,趕快給軍爺再切三斤驢肉包上,要帶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點白肉在上面!」

  「唉,馬上就來!軍爺稍等!」小二答應一聲,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在肚子裡問候那個不要臉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壟溝!什麼東西,就知道欺負平頭百姓……」

  看著飯館裡雞飛狗跳的樣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從軍日久,自己居然忘記了外邊的人情世故。想到這,他歉意地從隨身行囊裡掏出三十幾個肉好,一股腦塞進老掌櫃之手。一邊塞,一邊盡量和顏悅色地解釋:「老丈莫慌,我不是來搶東西的。這些錢你收著,今天的飯,連帶後邊正切的肉!」

  「爺,爺,用不了這麼多,用不了這麼多!」老掌櫃嚇得一哆嗦,把所有銅錢都丟在了地上。『撲通』一聲趴下去,老人一邊揀,一邊大聲解釋。「真的用不了這麼多啊,軍爺,您來這吃飯,已經賞小老兒臉了!」

  一隻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斷了老人的喊聲。那是一隻同樣長著繭子的手,手指長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間,擺著幾個銅錢,不是施捨,是實實在在地支付。

  老人抬起頭,茫然不解地看著蹲在他對面的李旭。他看出來了,眼前的後生是個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們完全不是一路貨色。猛然想到了什麼,他跳起來,三步兩步奔向後院,邊跑,邊大聲叮囑,「您稍後,我馬上就給您拿肉來。小二啊,別加佐料,軍爺是好人,好人哪!」

  後半句是叮囑店小二的,聽得李旭一愣,旋即啞然失笑。當年在舅舅的酒館,他就曾經這樣給前來打秋風的趙二狗子下過料。鼻涕、耳屎抹了幾大坨,趙二哥卻吃得嘛香。今天,同樣的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飯菜,肚子裡有些犯噁心,心中的感覺卻突然變得十分親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離家門不到二百里,努力趕,只要兩天時間,就能趕回家與父母團聚。想到大半年未見的雙親,他臉上笑意更濃,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家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老掌櫃很快轉了回來,帶著滿臉歉意,「軍爺,您再等等,我讓他們給您煮壺好茶。驢肉剛要出鍋,新鮮熱乎的,保證乾淨。」他手足無措,就像作賊被捉了現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發誓:「這個,這個保證是乾淨的。小老兒以王家先人的臉面擔保!」說罷,老人抓了一雙筷子,夾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連三填進嘴裡。

  注1:皇天原,即董杜原,在今河南靈寶縣西北。關於楊玄感叛亂的具體記錄見資治通鑒。酒徒個人認為,資治通鑒上記載的宇文述六月二十八日從遼東回師,八月初一在上洛平定楊玄感,以及叛軍列陣五十餘里的記載均不屬實。從地圖上看,從鴨綠江到董杜原的直線距離是一千六百公里,宇文述率軍每天走一百里,才能按期趕到。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當年為閏七月,但無法考證。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八 下)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八 下)

  一股淡淡的溫情在小酒館裡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後,夥計將茶煮好,連銅壺一道端至客人面前。雖然是市井上最常見的粗茶,葉柄和樹梗在茶盞中清晰可見,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軍爺這是去哪裡公幹!」老掌櫃見酒館裡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對面,給自己也篩了一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離您老這兒不遠,也就兩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盞,笑著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個興旺地方,都說上風上水呢!」帶著滿臉歉意的店小二走過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邊搭訕。客人的舉止他已經聽老掌櫃說過了,不但不白吃白拿,還有厚厚的打賞。這種客人店裡可是幾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兩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錯,就是偏僻了些!」李旭聽人家誇自己家鄉,心中十分受用,臉上的笑意也更濃。

  開店跑堂,察言觀色是第一本領。小二哥看到客人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端起殘羹剩飯,又不著痕跡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說的,怎麼能叫偏僻呢,您家那裡可是盡出大人物。遠的咱不說,就說近幾年。上谷李家有個李老爺,文武雙全……」

  「李老爺?」旭子的兩眼瞪成了銅鈴,弄不清什麼時候自己家鄉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沒聽說麼?有個姓李的老爺讀得好書,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欽點了將軍,封了那個什麼忠勇伯的。這方圓百里都跟著光彩呢!」店小兒用腳勾開門簾,聲音漸漸向廚房而去。

  「這孩子人來瘋,軍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張櫃怕冷落了貴客,趕緊接過小二哥的話頭。

  「不妨,我聽他說得有趣!」李旭笑著搖頭。文武雙全的李老爺,忠勇伯,這話說的應該就是自己了。但讀得好書這個評價還不十分讓人臉紅,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掛在另一匹用來馱行李的戰馬背後的長槊,心下好生慚愧。

  「這街坊鄰居都傳,說上谷有個李爺,文武雙全。去年皇上打遼東的時候,領兵大將不小心上了那幫蠻子的當,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爺提槊策馬,幾千里路殺了個來回。救下了幾萬人,自己居然連根寒毛都沒傷著。這不,皇上一高興,就封他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據說連郡守大人親自去了好幾回呢!」老掌櫃滿臉羨慕,恨不得自己也能養個同樣有出息的兒子。

  「哦。我好幾年沒回家了。還真沒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了口氣,吹散眼前的水霧。

  少年時,夢想裡的自己的確是躍馬橫槊,豪氣干雲。想當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時,為了沒錢買槊,還著實懊惱了好幾回。可自從得到長槊後,只有不要命的時候敢拿出來耍耍。關鍵時刻,保命的還是靠腰間的黑刀。

  想想少年時的夢和眼前的現實,旭子心裡湧起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那個少年的背影彷彿伸手可及,但那個少年和現在的自己大不一樣。

  「軍爺貴姓?」掌櫃的見識多,把眼前的李旭和傳說中那個躍馬遼東的豪傑比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評價。眼前的軍爺頂多是個隊正,吃得簡單,人也一點架子都沒有。人說將軍都是一頓要吃兩個豬肩膀的,怎麼會吃得像他這麼少,並且也不會吃這不值錢的囊。但眼前這個少年人的舉止氣度的確不一般。那叫什麼來著,從容,對,從容,就是在衙門裡行走的錢二爺身上也找不出這麼從容的感覺。

  「免貴,姓張!」李旭猶豫了一下,報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張姓,那也是個大家子啊。我聽說上谷郡張家有個小爺是李爺的表親,和他並肩闖遼東,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勞呢!」說話間,手腳麻利店小二又衝了回來,手裡捧著一個油淋淋的荷葉包。「這是三斤驢肉,帶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歡吃下次再來!」

  這說的是張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長歎。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經這麼想過。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夢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個銅錢按在了跑堂的手裡。然後拎起驢肉,向掌櫃的告辭。

  「謝謝軍爺,軍爺您慢走!下次再來,我給你還挑最好的肉!」小二哥連聲道謝。軍爺的臉色怎麼突然變了,難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麼?他把拳頭握得死死,感受著銅錢的重量。軍爺不喜歡人說起姓張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戰馬,仔細看了看黑風的模樣,心裡一哆嗦,整個人楞在了當場。

  「喜歡傻了,還不進屋收拾去。就知道賣嘴!」出來送客的王掌櫃回頭,看見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抬手賞了他一記脖摟。

  「哎,哎。掌櫃的,掌櫃的,您看軍爺胯下那匹馬,您看第二匹馬上那個長傢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著遠去的煙塵,小聲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櫃猛然醒悟,激動得將自己大腿拍得啪啪響。「趕快,趕快把前天的剩囊給耍貧嘴的柳四兒他們送點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鄰居吆喝吆喝,說上谷李爺,皇上欽封的忠勇伯李爺吃過咱家的驢肉,大聲叫好呢!」

  這回遇到貴人了!掌櫃和店小二相視而笑,感覺生活中充滿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後留下了什麼傳說,他只顧想著心事埋頭趕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問起我軍中的事情來,我怎麼跟他們說呢?楊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訴他們?五哥的事情講不講?

  有些話,跟父母說了,只會徒增他們的煩惱。有些選擇,本來就很難解釋得清楚。馬背上的旭子近鄉情怯,越想,煩惱越是如烏雲般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穿過易水,離家鄉就越來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煩惱,先找個片樹林鑽進去,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陽落得早,才過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兩邊沒有行人,曠野裡不時傳來悠長的狼嚎。沒有月光的黑夜,是野獸們最好的狩獵時間。

  黑風豎起耳朵,渾身上下充滿警覺。另一匹戰馬被狼嚎聲嚇得直哆嗦,任旭子怎麼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沒辦法,旭子只好跳下馬背,牽著它向前走。循著炊煙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鄉。

  半年不見,村子裡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靜靜的,透著股安寧與祥和。他的家在村東靠北的角落裡,很僻靜。這幾年家境好轉,父親請人翻新了圍牆,所以庭院看著很整齊,樸素中透著興旺。

  院子門都敞開著,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離得老遠,李旭就看見家裡邊的燈光。他輕輕跳下馬,準備從側門進家。上次他回家養傷,一些以前從來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內長輩走馬燈似的來訪,不是想將自己的子侄塞進軍中當官,就是想打些秋風走。那些虛情假意的笑臉至今想起來,還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們應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聽聽母親的嘮叨,看看父親的花發。

  院子裡邊的喧嘩聲很大,很多人,正嘮著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腳步,將戰馬和自己都藏進院牆的陰影下。鄉村人家省,院子裡捨不得點太多燈籠,所以他也不用擔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們李家能有今天,全虧了大木伯養了個好兒子!」一個聲音從院牆內傳來,客套中帶著羨慕。是長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記得此人。當年此人為了替族裡催香火錢,越到年關越要來堵李家門口。

  「可不是麼,眼下這十里八鄉,提起李大伯,哪個不曉得他老人家福氣大,造化大。旭子這麼年輕就封了伯,拜了將,以後還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將來說不定也能被皇上賞賜,封個什麼鄉侯縣侯的呢!」說此話的人應該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風,他很少上門的,最近怎麼有又空閒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運氣好。你們別誇他,將來再有出息,還不是咱們李家的晚輩!」父親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隱約帶著股自豪。

  「話不能這麼說,還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們上谷李家蟄伏了這麼多年,此番終於揚眉吐氣了。他大木伯,您別在乎錢,差多少族裡邊補。縣令大人放下話了,趁著還沒上凍,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給完了工。完工的時候,他老人家要登門給您道賀!」又一個帶著酒意的聲音傳進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縐縐酸溜溜的調子,除了族長大人外別人還真說出來。

  「不用,不用。縣裡給撥了不少。前幾天,旭子的親兵又押了些縑布和肉好回來,說是皇上賜的。有個姓慕容的將軍還捎了話,說如果不夠,叫我隨時給軍中去信。我核算著,用到新宅子完工總也夠了。」父親忠厚地笑著,親切的感覺一如既往。

  「弟兄們已經把我的財貨送到了!那爹應該知道我已經辭了官,怎麼沒聽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陰影裡,心裡充滿了詫異。

  「缺什麼就說,包在我身上!咱們李家這麼多年就出了一個貴人,他的府邸怎麼著也不能修寒酸了,讓別人笑了去!」族長大人打著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響。

  「不缺,不缺!旭子總是向家裡捎錢,我一直攢著沒花。眼下就算請人描了梁,漆了門窗,還是有些富裕呢!」父親跟在一眾客人身後,驕傲地從門口走出來,蕭瑟秋風中,老人的腰桿挺得筆直。

  「爹在維護我的顏面,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丟了實缺。」李旭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有股東西從眼裡向外湧。

  我不是在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牆的陰影裡,李旭終於知道馬上取功名的全部內涵。他不是為自己在戰鬥,也從來不是一個人在奮戰。父親、母親、舅舅、忠叔,所有關心著他的人,?u>家恢蹦?界卣駒謁蓽硨蟆?br />
  他站在院牆的陰影裡,默默地看著父親送所有客人離開。不敢出來跟父親見面,也唯恐兩匹戰馬發出任何異常響動。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實,從他當年離開的那一瞬,過去的生活,已經成為了過去。他已經長大了,該負擔起自己對家的責任。他不能再向小時候一樣於困難和壓力面前退縮、逃避,因為在父母眼中,他已經是這個家的樑柱,是最令他們驕傲的兒子。

  在院牆的陰影裡,李旭終於徹底長大。

  他牽著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車駕正沿著運河南行,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是旭子那匹黑風的!」張李氏挑著盞燈籠走出屋門,迎住正在關大門丈夫。

  「我也感覺怪怪的,好像旭子回來了一樣。不過那慕容將軍的親兵說,旭子被皇上調去公幹了。他怎麼有時間回家來?」老李懋吹熄滅院子裡的燈籠,順手接過妻子手中的那盞,然後與李張氏互相攙扶著,向正房走去。這個小院馬上要轉給別人了,縣裡夏天時專門劃了地給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後,全家人就要搬進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麼忙,怎麼可能回來!」李張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輕聲歎息。

  馬蹄聲若有若無,終於完全消失。屋門吱呀一聲關牢,把所有嘈雜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長夜裡,李旭縱馬疾馳,將小村拋在身後。

  他知道這次不該躲回家,其實,在當年離開故鄉的剎那,他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這條路,沒有終點。

  第三卷 大風歌 卷終。

  酒徒註:請繼續關注家園第四卷,《揚州慢》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上)

    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飄起了雪。紛紛揚揚,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如若在往年,這倒是個吉祥兆頭。過早吹來的寒風把來不及鑽進地裡躲藏的蟲子都凍死了,雪又給黑油油的土地補足了水分,來年多下些辛苦,莊戶人家肯定能落個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業九年年注定是個多災多難的年景。夏天時為了討伐高句麗,邊郡上的莊戶人家都被徵調去遼東聽差了。等他們千里迢迢地趕回來,麥子大部分已經爛在了地裡。百姓們沒有足夠的吃食,天氣又冷,這一場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將凍死在家中。

    「唉!」上谷郡守虞荷抱著白銅手爐,不住地歎氣。如若是往年,天災也好,人禍也罷,凍死幾個平頭奴子也不打緊。草民麼,不過是冊子上的一個數字,多幾萬少幾萬,只要當官的會做事,塗塗抹抹總能糊弄過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車駕就停在上谷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御林侍衛、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裡冒不冒炊煙,行人臉上有沒有菜色,他們都能看得見。一旦哪個不仗義的把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發怒了,這上谷郡大大小小二十幾個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到目前為止,陛下還沒有發怒的跡象。據在皇帝身邊行走的本家族叔指點,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錯,雖然早些的時候,因為右御衛大將軍獨斷專行,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生了陣子氣,但到今天中午氣就順了。據說氣順的原因還是由於右御衛大將軍宇文述,此人平定的楊玄感叛亂後,順手把梁郡人韓相國的叛軍也給剿滅了。一干賊寇的首級已經用草灰裹了起來,送到東都城內等待聖駕回去驗視。此外,楊玄感、梁國相等人劫掠州縣所聚集的賊贓,和前楚公楊素家裡的積蓄,也被官軍抄沒。宇文述不敢擅專,將所有財寶都送進了東都皇宮,聽候陛下處置。

    「這宇文大人甚會做官呢!」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上谷郡守虞荷羨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他亦有所耳聞。那個被宇文述奪了官職的將軍的老家剛好在上谷郡治下,此人還在縣學裡邊讀過書,按常理,虞荷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對方的半個恩師。但這個恩師虞荷可不敢當,那個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連大隋第一勳貴宇文述老將軍都敢得罪,跟他扯上關係,將來說不定會受到什麼牽連。

    不與對方產生過多瓜葛,並不意味著虞荷對少年人的事情不聞不問。兩個多月前,虞荷還去這位大隋官場後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廬」探視過對方父母。見到對方家中稍嫌清寒,他還特意命令縣裡在依山傍水的秀麗之所畫出一塊地皮來,給大隋朝忠勇侯起府邸之用。怎麼說,這個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長出來的豪傑,萬一哪天真的成為陛下之肱股,上谷郡這些父母官說不定還能上門去敘敘舊情。

    官場上的事情,虞荷自認為還算精熟。眼下朝政雖然還掌控在豪門大姓手中,但自從先皇開科舉以來,一些小戶人家出身的官員已經漸漸在朝中暫露崢嶸。雙方一個要保全自家利益,一個要爭取說話的機會。難免會發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與這方面沾了邊,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牽連進去的人轉眼兒飛黃騰達,轉眼兒身敗名裂是常有的事兒,當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拿忠勇伯被許國公奪了雄武營郎將實缺這件事情來說吧,如果這事兒不涉及的雙方出身,恐怕皇上聽說都不會聽說。畢竟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大將軍、許國公職位比一個小小的連采邑都沒有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將高出太多,即便殺了他,也如同捻死個小蟲子,掀不起多大風浪。

    但偏偏那些那個忠勇伯出身寒門,讓幾個同樣小戶人家出身,靠科舉得官的御史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動,立刻,彈劾宇文述弄權,試圖擴大自家在軍中實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到了皇帝陛下案頭。而宇文家養著的那幾頭「狗」也沒閒著,洋洋灑灑,從李旭擅自處斬元務本開始寫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編叛軍,壯大擴充雄武營實力,不經戶部允許私分黎陽郡公糧等,各種惡行林林總總羅列數十條。

    「嗤!他分了一部分糧食給士卒,但畢竟大部分都給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賊奪回去,甭說整個黎陽倉,朝廷連一粒稻殼都撈不到!」於理,郡守虞荷不認為李旭的做法有什麼錯。但他不敢把這話明著說出來。像他這種豪門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輩,哪一方的勢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左右逢源,兩頭押賭注。這樣做雖然永遠沒機會獨立潮頭,呼風喚雨,但即便輸了,也輸不掉太多,早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大人,縣學的劉老夫子請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廣達走到虞荷身後,弓著身子提醒。

    「把他請到我的書房來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當在書房奉茶!」虞荷點點頭,背對著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個處理公務的地方與劉老夫子絮話。今天他要問的事情,是自家遠房族叔,皇帝身邊的內史侍郎,參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來的。具體得出什麼結論,怎麼向上匯報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對他來說越安全。

    老管家悉悉嗦嗦地跑了出去,片刻後,縣學資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劉老夫子被帶到了書房。僕人送上一壺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書房裡立刻只剩下了三個人,在縷縷茶香中聽著簌簌雪落,顯得異常悠閒。

    「大人今天請學生來……」劉老夫子甚為知趣,明白自己沒有在郡守大人書房喝茶的資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嚨,便主動問起郡守大人邀請自己的用意。

    「也沒什麼其他事情。咱們易縣縣學最近出了兩個有名的晚輩,作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關注一下。否則,一旦皇上問起來,我連這些庶政都不知道,豈不是要鬧笑話!」虞荷蓋好茶杯,伸了個懶腰,非常隨意地說道。

    「學生明白。學生明白。這兩個後生都是學生親手教導過的弟子,想當年他們在縣學就讀時,學生就知道認定了他們氣宇不凡,總有為國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縣縣學最有名的兩個學生,劉老夫子滿臉自豪,聲音不知不覺間就提高了幾分。

    「當真是夫子的得意門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軀,輕輕向劉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內,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們兩個學子方有成才機會!」劉夫子趕緊站起身,躬著腰還以長揖。「郡守大人給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這可是誰都沒有的榮耀。一郡之守給我這布衣之身作揖,只為了那兩個後生有出息!」老人感覺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幾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張秀歸到自家門下。「楊老夫子已經走了,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回來。這功勞和臉面都是老夫的,別人誰也搶不去!」

    「是你教書育人,哪有我什麼功勞。夫子不要過謙,否則我這個父母官也會慚愧的。」虞荷擺擺手,制止了劉夫子的阿諛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學,咱易縣縣學怎會有今天這番成就!」劉夫子為人圓滑,主動將一部分「功勞」讓給了虞大人。從今天虞大人的說話的意思上判斷,他感覺李旭和張秀二人又立了什麼大功勞。所以朝廷關注到了縣學,向郡守大人問話。如果答對好了,兩個徒兒的功勞那麼大,老師還能不受些嘉獎?即便沒法入仕吧,至少幾匹絹帛的賞賜是少不了的。

    「這老貨沒骨頭,估計教導不出李旭那種硬脾氣徒弟來。看來傳言是真的,李旭的授業恩師是夫子楊繼!」一邊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斷。但跟自己的族叔怎麼匯報呢?他有些犯嘀咕。

    劉夫子卻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後隱藏的玄機,自顧絮絮叨叨地將當年李旭和張秀二人怎樣在縣學求學,自己如何誨人不倦,如何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如何傳授他們兵法、韜略。只說得吐沫星子橫飛,連天外的雪花都為之帶上的絢麗的顏色。

    「也好,有人願意做他的老師,省了很多麻煩事!」虞荷揭開茶碗,輕輕吹散如煙水霧。那小子是皇上御賜金牌的,據說是在回鄉路上,還剛好碰到皇上的車駕。天下哪有那名巧合的事情,說不定皇上這次駕臨上谷這個窮鄉僻壤,就是為了解決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頭的用意,但已經想好了如何回復朝廷的問話。亂世快來了,這為官麼,如果能糊塗一點,又何必那麼清醒!
家园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一 下) 酒徒
第一章 肱股 (一 下)

  當上谷郡守虞荷精心準備的奏折經過幾次周轉送到大隋皇帝楊廣手中的時候,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楊廣從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掃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隨即,他的笑意越來越濃,突然間,笑聲如洪水破堤般迸發出來,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

  「壞了,咱們揣測錯聖意了!」內史侍郎虞世基嚇得一哆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上谷郡守的奏折是經過他檢視過的才放到御案上的,雖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聖上需要的結果。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會爆發出如此淒厲的笑聲。那決不是什麼吉祥的兆頭,大隋皇帝陛下雖然對寵臣們很容忍,但不意味著他暴怒時不會找借口殺人。事實上,對於冒犯他威嚴的人,皇帝陛下處罰起來絕不留情。

  「難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為什麼還一直把此人留在身邊!」虞世基低下頭,納悶地想。最近兩年,特別是自從去年遼東戰敗後,陛下的心思可是越來越難猜了。用個大逆不道的詞彙來形容,說他是喜怒無常也不為過。對於沒有僕射之職卻行使僕射之權的虞世基而言,這等於無形中增加了他的輔政壓力。因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蘊等其他大臣不一樣,他沒有什麼固定的為政目標,揣測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務。

  「哈哈,好,哈哈哈,好個會做官的虞郡守!」楊廣將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團,一邊笑,一邊用力捶打著書案。巨大的嘈雜聲驚動了許多人,門外侍立的武士們甚至握住了刀柄,只要陛下一開口,他們立刻衝出去,把某個不開眼的倒霉鬼抓回來訊問。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兒,內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侄子倒霉。趁著皇帝陛下還沒做出拿人的決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御案旁,替皇上捧著白銀炭爐的老太監文刖發出了一個求救信號。

  「皇上,皇上小心氣壞了身子!」文刖怒氣沖沖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後壓低了聲音勸告。他對朝中是非不甚關心,相比之下,他更關心的是楊廣的個人建康。從前年開始,自幼與楊廣相伴的文刖明顯感覺到身邊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對,帝王家不應該被稱作衰老,而應該說更穩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確大不如前,整個人看起來也不像原來那樣樂觀,那樣雄心勃勃。有個別時候,文刖甚至看見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淚,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時真的覺得皇帝陛下很可憐。近幾年老天不開眼,把大小禍事一樁樁接踵降臨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讓陛下嘗了骨肉分離之痛。然後遼東慘敗,然後是楊玄感造反,緊接著餘杭民劉元進起兵,東海人彭孝才聚眾為盜。最近又出現宋子賢、門向海明、杜伏威、輔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餘伙賊寇。不知道什麼原因,一向軟弱的百姓們突然都暴戾起來,一個個比著賽幹這株連九族的買賣。

  而這滿朝文武也不讓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將,還被這些老奸巨猾的傢伙們握在手中當刀子使。

  「生氣,朕有什麼好氣的。」楊廣笑夠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到屋子角落裡一丟,大聲說道。「李郎將的授業恩師不是楊繼,那姓楊的老頭只是縣學一個普通教習,沒什麼本事。朕正想著怎麼處理李郎為報師恩私放欽犯的罪責呢,這份奏折一上來,還用得著朕操心麼?」

  「這個上谷郡守想必不知道內情,被底下人給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飭他,一定把這事兒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湊上前,一個勁兒做保證。

  黃門侍郎裴矩奉命安撫壟右一帶的蠻族去了,眼下給楊廣出謀劃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蘊身上。而那裴蘊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這次御史們彈劾宇文述的舉動,就是他在背後撐腰。此人這樣胡折騰,讓一心想和稀泥虞世基非常頭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覺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願過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奏折上來,結果反而觸動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楊廣擺了擺手,說話的語氣讓人聽不出來是讚揚還是嘲諷。「虞世基,這個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這般會做人,怎麼你也不讓吏部把他的職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內史侍郎的虞世基臉色愈發蒼白,比窗外的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皇帝陛下這次可真氣壞了,可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昨天的種種端倪的推測,皇帝陛下分明是不想追究爭執雙方任何一方的責任。怎麼到了今兒晚上,他就完全變了卦。

  「怎麼不敢,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麼?」楊廣嘴角微微斜翹著,繼續冷嘲熱諷。「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計你這個本家會將楊繼寫成縣學裡的打雜的,或者乾脆告訴朕易縣縣學根本沒出現過這個人。省得大家都跟著煩惱!」

  「臣,臣親自去查,親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著楊廣的大腿乞求對方原諒。陛下不是生氣虞荷替李旭開脫,陛下是生氣大伙睜著眼睛說瞎話。可把實話告訴皇帝有什麼好處?李郎將已經把人放了,罪責可輕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將小鬼頭都沒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宇文述把李家小鬼頭踢出雄武營的理由是對方居功自傲,蔑視上司。姓李的小鬼頭做得更絕,千里迢迢跑到薊縣迎住皇上的車駕,不喊冤,不告狀,只是推說自己傷口養好,閒著無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邊來聽候差遣。

  楊廣的回答是一聲深深的歎息,「算了吧,這事到此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內輕輕踱步。當李旭出現在早朝隊伍中時,他就猜到了小傢伙在軍中那伙老狐狸手中栽了跟頭。那時他已經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寫來的,關於黎陽兩次攻防之戰的具體過程和善後處理措施。駙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請功,認為沒有此人對戰局的敏銳把握和作戰時不畏生死,黎陽城根本拿不下來,事後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來自宇文述,老將軍「非常大度」地將虎牢關之戰的首功記在了李旭頭上。同時說明了讓李旭回家養傷的理由,一方面是因為惜才,不忍他帶傷作戰。另一方面是為大隋長遠考慮,剎一剎年青人的傲氣,以便他今後的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來戶兒將軍所寫,他大力向朝廷保舉李旭,認為年青人智勇雙全,是難得的棟樑之才。具體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戰中的表現,來戶兒認為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狡猾奸詐,多虧了李旭識破其伎倆,才保證了大隋軍威未曾墜於叛賊之手。

  「這幫老傢伙,胡鬧就胡鬧唄,何必拉上一個不懂事的小傢伙!」楊廣當時這樣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變得大度,沒有獨吞了全部功勞,想必就是因為來護兒等人把李旭推出來鬧事。而來護兒那份奏折,分明是說宇文述用兵失誤,虧了雄武營補救及時才免於一場敗局。

  當時楊廣沒有生氣。將軍們互相傾軋,是大隋的傳統。從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將軍們過於團結。至於李旭被排擠的事,楊廣沒打算深究。反正小傢伙的官職還在,又新立了功勞,等回到洛陽論功行賞時,給他陞官進爵,然後重新授個實缺也就罷了。

  可李旭出現沒幾天,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御史們輪流上本,彈劾宇文述弄權誤國,居心叵測。而幾個和宇文家關係密切的官員奮起反擊,彈劾李旭擅分軍糧,收買人心。雙方越戰越激烈,結果把許多隱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處。楊廣再次檢視,才發現事情群臣之中居然沒一個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來的,他這個每月只有六次上朝機會的五品郎將,跟言官們沒交情,也沒能力掀起這麼大風浪。按楊廣推斷,幕後黑手應該是御史大夫裴蘊,內史令蕭瑀等。這些傢伙早就對宇文家權力眼紅,為了李旭報打不平只是他們應付局外人的一個幌子。

  對此,楊廣也早就習以為常。權臣們互相制約,才更方便為君者駕馭。但大伙放著一大堆國事不去管,不分時間和輕重地互相拆台就讓他無法忍受了。他決定親自關注此事,通過此事處理過程中的具體表現,看看群臣之中誰忠心些,哪個對朝廷的事情比對自家的事情更關心些,結果,他霍然發現滿朝文武,除了幾個和李旭一樣剛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濟私。

  並且,這些人都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來是這個樣子!楊廣覺得自己心裡很冷,比外邊的冰天雪地還冷。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告訴自己,蘇威、楊雄、裴矩都是良臣,高穎、宇文述、李子雄皆為名將。結果,這些良臣名將們要麼背叛了自己,要麼就變得碌碌無為,只知道爭權奪利。

  「難道是朕真的無福麼?」楊廣恨恨推開侍衛,伸手拉開窗子,飄舞的雪花被風吹進來,登時捲了他滿臉。

  酒徒註:拿到了《指南錄》的樣書,還不錯的。希望喜歡該書的讀者買正版支持一下。酒徒在此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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