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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八 )

    「別亂殺無辜,帶他們回城!」李旭把怒氣強壓回肚子裡,低聲命令。他不能直接下令懲罰那些殺人者,這夥人是李孟嘗的麾下,如果旭子直接對他們進行處罰,則會傷害李孟嘗在隊伍中的威信。而後者更不會對殺人者進行任何處罰,從他的眼睛裡,旭子看到的同樣是嗜血後的興奮。甚至在騎馬走遠後,旭子還聽見李孟嘗略帶興奮的呵斥,「以後下手利索點兒,別給將軍大人看見。他心腸軟,太在乎名頭.......

    折回去與李孟嘗辯論是沒有理智的行為,旭子盡量克制著自己不去這樣做。出於對上司的尊敬,李孟嘗肯定會表示痛改前非。但旭子可以保證只要自己一轉身,對方就會依然故我。有些事情,不在於你怎樣做,而在於別人如何理解你的行為。就像此刻,旭子無法讓李孟嘗理解自己的善意是做人的原則而並非心軟,同樣,李孟嘗也無法讓他理解縱容士兵殺戮是為了提高士氣和隊伍的凝聚力。

    當心中用善良願望虛構出來的那支威武仁義之師形象轟然倒塌後,接下來的追擊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到處都在忙著殺戮,不止是李孟嘗的手下,崔潛的部屬,慕容羅麾下的騎兵都在進行同樣的「遊戲」。「這就是戰爭」旭子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就是真實!」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但血淋淋的真實卻一次次灼傷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喝止那些暴行。

    士卒們很不理解主將的怪異舉止,他們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們不肯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後不肯奉命整隊!」「整隊後不肯向黎陽城行軍!」殺俘的理由很多,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事實上,身後的親兵,還有張秀、王七斤等人同樣不支持主將的偽善。從他們的目光中,旭子能感受到明顯的困惑。旭子知道,只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他們才沒有加入殺戮的盛宴而已。至於殺人的理由,其實不需要找那麼多,馬背上綁一顆腦袋比押著一個大活人回城省事得多,而二者的功勞卻相差無己。

    制止了幾波鬧得太過分的「遊戲」後,旭子絕望地放棄了努力。他不再自尋煩惱,而是盡量加快速度,繞開正在發生的罪惡,直奔大坯山。李密的老營立在那裡,追到山下,就可以在李密掉頭殺回來前給弟兄們示警。同時,旭子心中還藏著一個不可說於人知的願望,此番出城,他並不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希望自己能找到楊老夫子,活著把他從戰場上帶走。

    前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顯然不大,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逃得很匆忙,大部分叛軍都被他棄在了道路上。即便過後他們發現上當受騙,也難再整頓出一支可戰的隊伍來到黎陽尋仇。後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也很渺茫,叛軍是四散逃開的,哪個方向都有,旭子無法保證年邁的恩師恰巧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追到了大坯山腳下。李密留在山坡上的敵營已經被人點燃了,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山坡。山坡上沒有人,只有樹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跳動不斷地搖晃。

    「咱們收兵吧!」張秀趴在馬鞍上建議。他累得渾身筋骨都已經散架了,耐著自己的職責,才咬著牙苦撐到現在。什麼擴大戰果,什麼制止熟悉殺俘領功,這些事情張秀通通都不想管。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趕快回到黎陽去,洗個澡,然後呼呼大睡上幾天。

    旭子沒有回答張秀的建議,只是輕輕地撥轉了馬頭。一行人開始向回走,邊走邊收攏那些追殺得過於興奮,以至於和大隊人馬失散的落單士卒。又向回走了二里許,大伙找到了通往黎陽的官道,與此同時,路邊的樹林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

    「什麼人在那?」王七斤帶馬擋在了旭子身前,另一隻手同時高高地舉起的橫刀。此戰大獲全勝,若是最後時刻把主將給敵人捉了去,大伙就前功盡棄了。

    樹林裡悉悉嗦嗦,騷動聲越來越大,數息之後,王七斤輕輕放下了武器。不是叛軍,而是七、八個自家弟兄,當前那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傢伙王七斤認識,叫吳儼,曾經跟他在同一個驛站裡等待過雄武營後隊。

    「參見李將軍!」吳儼快速前行幾步,站穩,衝著李旭抱拳。「稟將軍,我們抓住一個大官,正準備押著他回城!」

    說完,他看看王七斤,眼神裡透出了幾分得意。

    弟兄們拉著戰馬,陸續從樹林裡鑽了出來,走到李旭馬前抱拳施禮。

    「參見將軍!」

    「參見將軍,參見王校尉!」喊聲震得頭上的樹梢嗡嗡直響。剛才大伙是聽到了官道上的馬蹄聲,為了躲避與敵軍接觸才鑽入樹林埋伏。卻沒想到第一個鑽入自己埋伏圈的是自家主將。此刻危險解除,心情立刻變得非常輕鬆,因此問候的聲音喊得能多大有多大。

    「罷了!大伙平安!」李旭抱拳還禮。目光掠過眾人,逕直向隊伍最後那匹戰馬上看去。那匹戰馬的背上坐的不是雄武營兄弟,而是一名俘虜。反剪著雙臂,低頭不語。也許是因為聽到了眾人的問候,此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與旭子的目光接了個正著。

    「楊……」走在李旭身後的張秀渾身倦意全無,張口喊出一個字,接下來喉嚨裡卻沒了動靜,嘴巴張得老大,足可以把手中的火把整個吞下去。

    「弘農楊繼,參見李將軍!」馬背上的俘虜躬身,搶在李旭和張秀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前自我介紹。

    「楊,楊先生!」李旭吞了口吐沫,非常艱難地還禮。是自己一直在戰場上尋找,一直尋而不得的楊夫子。老天開眼,居然讓師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數年未見,此時的楊夫子已經憔悴得不像個樣子,曾經健壯的身子骨變得乾瘦乾瘦的,就如同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

    見到主將如此表情,隊正吳儼更是堅信自己捉到了個大人物。興奮地一邊搓手,一邊大聲表功:「這老傢伙樣子雖然單弱,手腳卻很麻利。捉他時,卑職幾個真的費了一番力氣,若不是魏兄弟迂迴過去攔住他,咱們還真不知道要在附近跟他耗到什麼時候!」

    「那是,那是,這老貨滑得很!」被點到吳儼點到名字的士卒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上前幾步,大聲證實。

    「你叫吳儼,你呢,姓魏的兄弟呢,名字是什麼?在哪名校尉麾下當差?」李旭壓住要衝上前與夫子相認的衝動,微笑著問道。

    他必須保持冷靜,夫子剛才自報家門,就是為了提醒雙方不可相認。可就這樣把夫子交上去,等待朝廷平叛後嚴刑處決,旭子自問無法做到。

    「稟將軍!」吳儼聽到主將問自己的官職,立刻挺直了胸脯。「卑職在前四團二旅三隊任隊正。這名姓魏的兄弟叫魏丁,是卑職麾下的伙長!」

    「把他們,還有這十幾名兄弟的名字都記下來,回城後議功!」李旭轉頭,大聲對張秀吩咐。無數個想法在他腦子裡旋轉。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裝出幅一心為公的模樣,試圖瞞過周圍的幾百雙眼睛。

    「得令!」親兵校尉張秀趕緊從李旭身後跑出來,挨個問起士兵們的姓名。跟著吳儼的弟兄們見郎將大人要親兵校尉記錄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當張秀走到自己面前,立刻挺胸抬頭,用最大力氣將名姓喊出來。倉卒之間沒有紙筆,所以張秀每問到一個名字便重複數次,直到把所有人名字都記牢了,才跑回李旭馬前覆命。

    「這名俘虜交給本將軍親自押送,你們先回城去吧。每人司庫參軍那裡領兩貫賞錢,其他功勞先記下,待本將軍與監軍大人商量後,再做定奪!」李旭點了點頭,向隊正吳儼下令。

    「謝將軍賞!」眾軍士喜出望外,再度抱拳施禮。大隋軍中等級森嚴,以李旭目前的身份,哪怕是將他們的功勞吞了,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眼下又領錢,又記功,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美事。當即有人便嚷嚷道,大伙不敢要這賞錢和功勞,情願把俘虜送給李將軍,以報答將軍平素善待之義。李旭卻沒有冒領麾下戰功的習慣,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大伙的好意我心領了,功勞是功勞,肯定不能少了你們。至於賞錢麼,都是朝廷的錢財。你們不領,也落不到我手。還不如自家收了,有空捎給家中父母妻兒!」

    「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吳儼等人見李旭這樣說,只得再次道謝,然後領著麾下弟兄高高興興地去了。

    回過頭,李旭再度看向楊夫子。見夫子兩鬢蒼白,滿臉灰塵,心中不覺滄然。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上前相認,強忍住眼淚把頭扭開,對著王七斤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城吧,此人在叛軍中身份不低,我想審審他,隨後就跟來!」

    「那好,我們在前方半里之外等候大人。」王七斤為人甚是機靈,見到李旭方纔的舉止,已經知道這裡邊肯定有什麼秘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大人物的隱私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因此也不多問,帶著麾下兄弟一齊抖動了韁繩。

    見眾人均以去遠,附近只張秀和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李旭跳下馬,緩緩地走向了授業恩師。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嗓音竟有些哽咽。

    「率軍奪下黎陽,生擒元務本的官軍主帥,就是你?」楊夫子看著慢慢向自己走來的弟子,低聲詢問。

    「正是弟子。弟子來得遲,讓恩師受苦了!」李旭擦了把臉,加快腳步,抽刀割斷楊夫子身上的繩索。

    「你是張秀,仲堅的表兄?」楊夫子活動了下發麻的手臂,把頭轉向張秀。

    「學生張季直,拜見夫子!多年不見,不知道夫子一向可好?」跟在李旭身邊的張秀趕緊躬身施禮。從旭子開始讓他記錄吳儼等人的名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糟。表弟是個重情誼的人,但兩軍陣前跟對手講情誼,無論從哪種角度看都是找死。

    「好,好,你們都長大了!」楊夫子捋了捋稀疏的鬍鬚,慨然長歎。他方才自報家門為弘農楊家,就是為了避免師徒在這個時候相認。但門下弟子執著地做了,身份為俘虜的他自然沒有辦法阻攔。此刻看著兩個成長起來的門生,心裡既是欣慰,又是難過,一時間辛甘駁雜,竟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

    「恩師當年教導,弟子從未敢忘!」李旭和張秀再次施禮,道謝。

    「是啊,你們是我教出來的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楊夫子微笑著搖頭。看到弟子勝過自己,做老師的應該高興才對。可目前這種情況,的確讓人高興不起來。長歎了一聲,他繼續問道:「你千里奔襲,麾下所剩士卒應該不多吧?」

    「弟子帶著一萬騎兵從易水出發,星夜兼程,到達黎陽時,麾下弟兄不足五千!」李旭不知道楊夫子為什麼把心思都放在戰事上,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五千騎兵,破元務本三萬老弱,此戰堪稱經典了。隨後你收編了元務本麾下潰兵,帶著他們一同守衛黎陽,也算膽大!」楊夫子微笑著評論,彷彿探討已經結束的戰事,比自身安危重要得多。

    「是元務本死前獻策,讓我們將俘虜的潰卒打散,編入麾下,共同守衛黎陽!」李旭點了點頭,如實回答。

    「元務本是個蠢材,這條計策卻也不蠢!」楊夫子笑著點評,「然後呢,誰指點你塞住黎陽四門,並將城牆分隔為數段的?」

    「是弟兄在遼陽城外時,看到高句麗人用的守城辦法!」

    「這條計策有效,但過於不思進取了。遼陽城內高句麗士兵數量不及大隋十一,自然不得不用這種縮頭戰術。而你麾下既然有五千能戰之卒,又是騎兵,何必將黎陽四門都塞起來。這樣做看似安全,卻等於向對方宣佈你沒有取勝的信心。我這邊將士人數雖眾,真正能戰者也不過數千,雙方真正實力旗鼓相當,你未必沒出城一戰之力!留下一門死守,其他三門都可以作為反擊通道,速出速回,一擊便走。如是,我這邊縱使人多,又怎敢全力攻城?」楊夫子計算著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用平素上課一般的語調分析道。「而你擺出一幅死守不出的架勢,李密自然放心大膽的進攻,若不是援軍來得及時,恐怕此刻你我師徒兩個地位早已對調!」

    「恩師教訓得極是!」李旭聽得額頭冷汗直冒,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的做法欠周全。在敵軍被擊敗的剎那,他還為自己的運籌部署而深感自豪。此刻聽了楊夫子一番話,才發現自己用兵之術,距離入室登堂還相差甚遠。如果不是李密疏忽大意,不是慕容羅湊巧殺來。黎陽戰局,的確還很難料。

    「聞夫子一語,如同撥雲見日!」張秀亦在旁邊大聲附和。表弟的這番舉動,非常符合傳說中的禮賢下士之標準。而楊夫子的確是個大賢,如果把他說降了,納入雄武營中,今後大伙打仗肯定更有把握。

    「你們已經做得很好,我不過是事後談兵,看得明白罷了!」楊夫子謙虛地笑了笑,回答。想了想,大約覺得關於黎陽攻防戰的話題已經說完,又追問了一句:「你親自帶人追殺我軍,可是為了防止我軍事後反撲?」

    「正是,今晚城外來的其實不是援兵,是我丟在路上那些弟兄!」李旭點點頭,不敢在恩師面前撒謊。

    「你可以放心了,黎陽既然被你守住。我軍大勢已去,李密和韓世萼都是聰明人,不會再領兵前來冒險!」楊夫子背起雙手,把頭轉向遠方。夜色漆黑如墨,不知道從何時升起的烏雲遮住了所有星光。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有弟子如此,他這一生也可以說了無遺憾。

    「謝恩師指點!」李旭和張秀互相看了看,滿臉迷惑。楊夫子過於反常的表現讓二人十分忐忑,心中好多話都被憋住了,不知道從何說起。

    「動手吧,速度快一點。別讓我被人折辱後再死!」楊夫子笑了笑,自己給出了答案。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一 上)

    當旭子處理完身邊雜事,終於可以上床休息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慢慢開始放亮。處理過的傷口依然很痛,前些日子在遼東受的舊傷也開始發癢,窗外的蟬鳴聲無止無休,瀰漫著屋子裡的草藥味道也跟著湊熱鬧,一股股襲來,刺激得人只想打噴嚏。但這些都不是他睡不著的原因,旭子瞪著窗外夜色兩眼,就像兩團燃燒的火。

    夫子走時那幅決然的模樣讓旭子心裡不安。在他的記憶中,楊夫子是以「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來要求自己的大儒,即便對著生死仇敵,也會用禮貌來作為自己的鎧甲。但這次,夫子卻什麼告別的話都沒說,直接就跳上了戰馬。

    「為師就受了你這份心意,全了你的聲名吧!」在事後回想起來,最後這句話好像暗示著某種不祥的結果。旭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把事情向最壞裡想。但夫子昨夜說的每一句話,卻清晰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順著話語中流露出的蛛絲馬跡去追尋,夫子的去路已經伸手可及。

    幾次想翻身爬起來,衝到郊外去找回恩師。幾次又把自己的衝動強壓了下去。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時辰,無論夫子選擇了哪一條路,現在早已經去得走遠了。老人慈祥的笑容注定成為他這一生中的追憶,是生是死,再見終是無緣。

    「至少,我沒有做錯!」旭子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在縣學中,夫子一直教導他做一個正直、善良、有勇氣、有見識的人,他昨夜的行為,並沒有背棄夫子的教誨。這樣想,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整個人的狀態也漸漸衝動中脫離出來,慢慢回歸理智。

    他需要抓緊時間想個辦法,把俘虜失蹤的事情敷衍過去。昨夜回城路上,張秀已經編織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謊言,讓王七斤和他麾下的騎兵相信,那名年邁的俘虜只是一個普通參軍,因為不肯對李密的行蹤吐實話,並且試圖搶奪馬匹逃走,已經被旭子一刀劈了。而王七斤等人也沒對這個謊言表示任何置疑。畢竟,謀反是牽連甚廣的一個罪名。將與某些家族有關聯,或者知道事情太多的人殺掉滅口,是保護某些人的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的最佳手段之一。旭子不是做這種事情的第一人,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以把吳儼升兩級,補一個校尉的缺。反正軍中目前將領不足。至於魏丁他們幾個,天亮後讓張秀找到他們,每個升一級,一併拉到親兵團中聽用!」旭子在心裡盤算著,準備用錢財和官職將與此事有關的人收攏住。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找機會殺人滅口,身為郎將的他將幾個小兵派出去送死輕而易舉。但旭子覺得這樣不公平,吳儼等人不過是想求個出頭機會,就像兩年多以前他自己一樣。給了這幾個人賞錢和相應職位,他們應該會認為功勞已經得到了合理報酬。

    但宇文士及那關就不好過了,旭子對這個口如毒蛇的朋友向來心存忌憚。他肯定會猜出些端倪來,也不會相信張秀的解釋。至於他會拿著這個把柄做什麼文章,則完全取決於他的心情。

    宇文士及會將這件事情追究到底,揭發給朝廷麼?旭子沒把握。雖然宇文士及幾度在他面前說過要報恩的話,但宇文家族的報恩方式他已經領教過了,聰明的人,輕易還是別解受這種報答為妙。

    「隨他便吧,反正我問心無愧!」想了很多辦法,卻找不到一條可行之策後,旭子決定死扛到底。和宇文士及兩度生死與共,他不相信對方依然千方百計地想把自己向絕路上逼。

    事情的發展卻不像他想得那樣糟糕,大勝之後,宇文士及也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時間關注一個俘虜半路失蹤的小事。待二人帶著大小幕僚把所有俘虜登記在冊;把所有繳獲物資入庫;把所有人的戰功統計清楚,向朝廷論功請賞;並把麾下新老弟兄和慕容羅帶來的四千多騎兵重新分派整編為一體後,時間已經到了戰後第三天下午。沒等坐下來喘口氣,又聞斥候回報,武賁郎將陳稜的援軍已經趕到了黎陽東側十里。

    「陳將軍職位在你我之上,我們出城迎接吧!」宇文士及聽完匯報,站起身來跟李旭商量。

    李旭在軍中也早聞陳稜大名,知道此人有平滅流求(注1),拓地千里之功,不敢怠慢,想了想,應道:「陳老將軍乃前輩高人,你我自然應該出城迎接。只是這黎陽城的防衛卻不能疏忽。」

    當下,宇文士及和旭子點兵派將,由李安遠、慕容羅二人統領大軍,留在城內駐守。為防萬一,將西、北、南三側城門都關閉了,只留一個東門供大軍出入。然後,二人才各自帶著親兵,迎出黎陽。

    才行得兩、三里,陳稜的將旗已經出現在官道上。老將軍聽說叛軍已經被擊退,甚為驚詫,跳下馬來,挽住宇文士及的手,大聲讚道:「駙馬果然是將門虎子,老夫聽聞賊兵勢大,星夜兼程趕往這裡搶功勞。沒想到還是來得晚了,連半分油水都沒撈到!」說吧,哈哈大笑。

    跟在陳稜麾下的將士也紛紛上前,大讚宇文士及運籌帷幄之功。一時間,好詞滾滾,誇得宇文士及臉都紅透了。好不容易等大伙歇了口氣兒,宇文士及才拉著李旭的手,將其介紹給眾人。「此番破敵,全賴李郎將武功卓絕,調度有方。我只是監軍,偶而出謀劃策而已,諸位讚譽,仁人受之有愧!」

    陳稜等人這才「發現」雄武營除了監軍外,原來還有一名郎將坐鎮,連忙笑著上前打招呼。李旭軍職、輩分俱不佔優勢,只好主動向大伙施禮。

    「虎賁郎將李旭,恭迎諸位將軍!」旭子抱拳,肅立,將心中的不快遮掩在禮貌的外表之下。

    「原來是勇貫三軍,在遼東連破高句麗人十道營壘的李郎將,怪不得叛軍在黎陽城下剎羽而歸。」陳稜和麾下將領受了旭子的軍禮,也肅立回敬。大伙目光上下打量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少年,心中甚是好奇。

    他們倒不完全是故意輕視旭子,自從被皇帝親自賜予免罪金牌,並加封忠勇伯之後,大隋朝一干宿將無人不知道李旭大名。但據軍中傳言,此人只是個有勇無謀,打仗時喜歡衝鋒在前的莽漢。這樣的人能帶著幾千新卒攻下黎陽,並能將有智者美譽的李密擊退,的確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所以,大伙對此唯一的解釋就是,莽漢身邊還有一個與李密不相上下的智者,而從雄武營目前將士結構上分析,這個智者自然非宇文士及莫屬。

    「能擊潰叛賊七萬大軍,全賴將士用命,時機湊巧而已。李某盡職行事,算不得什麼功勞!」旭子笑了笑,淡淡地回答。

    老將軍陳稜聽李旭回答得綿裡藏針,不覺對他又多看了幾眼。越看,越發現眼前這名軍中後起之秀身上帶著一股沉穩鎮定的氣度。「這小子倒不完全是個莽漢,只是性子實在差了點兒!」他心中暗讚,問了幾句黎陽城的損失情況,把眼前的尷尬氣氛掩飾了過去。

    一問之下,大伙才知道兩天之前,雄武營在黎陽又創造了第二場奇跡。原來大伙以為李密之所以退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得知援軍到來,不得不全師而走。萬萬沒想到,憑著手中數千驍果和兩萬降卒,宇文士及和李旭居然將來犯之敵徹底擊潰。雖然李旭謙虛說是時機湊巧,但能將李密和韓世萼二人殺得落荒而逃的完勝,無論如何不能只用「運氣」二字來形容。

    當即,眾宿將收起輕慢之心,與李旭等人並絡而行,邊走,邊探討黎陽攻防戰的具體細節。宇文士及本來舌頭就巧,整個過程從他嘴裡說出來,自然是精彩萬分。特別是第一次甕城爭奪戰和最後的騎兵突襲戰,簡直就是勝負關頭的生死大逆轉,若不是雄武營的將士們鬥志昂揚,兩位主將沉著冷靜,整個洛陽戰局都不得不改寫了。至於慕容羅在關鍵時刻殺出來,衝垮李密中軍的壯舉,自然也順理成章地被宇文士及說成了他和旭子事先安排好的奇招,環環緊扣,步步精妙,不由得李密和韓世萼不上當。

    李旭嘴笨,說不出那麼多精妙的謀略。每當眾將為了維持氣氛,特地把注意力轉向他的時候,他就盡量簡短地說一下黎陽城的具體防禦佈置,以及這些招術的具體來源。眾人聽了完了宇文士及的精彩故事再用旭子的具體措施相參照,反而對他的得出了老成持重的印象。

    只是這個印象,和軍中傳言相去的實在太遠了。有人發現後猛然警覺,主動與旭子保持了距離。有人卻佩服旭子的勇敢,主動跟他交流起對整個戰局的看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一 下)

    在敵人還沒被徹底消滅的時候,武將們之間很好相處。隨著與大伙東一句西一句的交談,旭子漸漸弄清楚了洛陽附近的最新情況。

    就在雄武營弟兄與李密死磕這幾天,屈突通率軍趕到了河陽渡口,與叛軍隔河對峙。楊玄感軍被衛文升和樊子蓋二人糾纏住,騰不出手來調派援軍,被屈突通抓住時機,一舉突破黃河南岸防線。

    此刻,來戶兒將軍率領的大隋水師乘民船逆流而上,前鋒已經到達澶淵,距離黎陽不到百里。宇文述老將軍所統帥的大軍主力也到了觀城,待水師搭好浮橋後,即可過河南進。加上從臨近郡縣趕來的勤王兵馬,兵鋒指向洛陽的隋軍加在一道已經超過了四十萬,遠遠高于叛軍表面上的人數。

    打過仗的人不用再看地圖都知道楊玄感大勢已去。自從楊玄挺戰死後,一個衛文升和一個樊子蓋已經將叛軍折騰得上吐下瀉,再加上一個以善戰而聞名的勇將屈突通,叛軍更是首尾不能相顧。而攻不下洛陽,他們就只能等著其余數十萬大軍慢慢合圍,將他們全殲于堅城之下。

    “真不知道楊玄感怎麼那樣笨,起兵之後不渡河直取洛陽,居然在黃河北岸來回折騰!”勝券在握,武將們的“求知欲”就開始泛濫,亂紛紛地推測起叛軍起兵之初那場古怪的戰略迂回之目的來。

    從遠近距離上分析,從黎陽起兵後最佳渡河地點就是一百里外的汲縣。而楊玄感放著這麼近的一個渡口不用,卻先西進數百里去攻打河內,然後又調過頭來攻打修武,直到把戰機浪費盡了,才匆匆地從汲縣過河。這種古怪的行為如果發生在一伙山賊流寇身上還好理解,發生在將門之後,並且身邊有謀士無數的楊玄感身上,著實令人無法理解。

    “那還不簡單麼,因為他身邊有李密這個大名士唄!”親兵校尉張秀實在忍不住,在一幫高聲插言。他的話立刻在雄武營將士之間引發了一場哄笑。不怪他們失禮,大伙的確有資格這樣笑。自從李密和韓世萼丟下正在攻城的將士落荒而逃後,大名士這個詞在雄武營中就成了大騙子的代稱。原來大伙對那些將門之後、眾口交相贊譽的青年才俊還心存一些忌憚,而現在,提起他們的名字來臉上的表情只有輕蔑。

    客軍之中,倒有很多將領不贊同這種觀點。問清楚了此地主人發笑了原因後,幾個經歷過很多風浪的老將軍搖搖頭,七嘴八舌地反駁道︰“李密的才能沒有這麼差,他只是一時失手罷了。況且楊玄感在一支兵馬中派了兩個主將,肯定會造成指揮混亂,危急時刻將士們無所是從!”

    “楊玄感不信任李密,否則他會把李密留在身邊,而不會派他去給韓世萼打下手。”

    眾說紛紜,但不影響兩支隋軍將領之間的交流。無論如何,李密已經敗了,楊玄感既沒能如願奪回黎陽倉,又損失了大批人手。如果戰況真的如雄武營將士形容的那樣,七萬叛軍完全崩潰,那麼,不遠處的汲郡和洛陽東側的虎牢關、滎陽城就成了三顆裸露在野地里的鳥蛋,只要有馬蹄輕輕上前一踩,就可以將其踏個粉碎。

    武賁郎將陳稜非常善于把握機會,所部兵馬只在黎陽修整了一夜,補充了糧食後,即向汲郡發動了強攻。李密和韓世萼糾集殘兵在路上埋伏,試圖出其不意給隋軍一個下馬威,無奈雙方兵馬的裝備和士氣相差太遠,中了埋伏的隋軍強行突沖出了埋伏圈,然後調過頭來,將叛軍主力牢牢咬住。

    雙方一天內連續作戰七次,血跡從三十里外的童山一直灑到汲郡治所衛縣。韓世萼和李密試圖退入縣城內堅守,陳稜麾下的督尉李薄卻帶著五百士卒尾隨叛軍沖入了城內。雙方巷戰,李密和韓世萼再敗,不得已退守汲縣渡口。

    陳稜得勢不饒人,一面派遣兵馬將朝歌、隋興兩座小城收入囊中,一面親率大軍追敵。雙方在汲縣渡口第三次交手,李密效仿古人背水列陣,以期士卒們明白置于死地而後生這個大道理,連續經歷數場失敗的叛軍將士卻不願意死,雙方剛一交手,便沿著河岸逃散。剎那間,韓、李二人身邊的親兵都被亂軍沖散了,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要不是李密機靈,特地留了幾艘船隱蔽處,二人差點被陳稜生擒活捉。

    渡過黃河,李密和韓世萼一路狂奔,相繼放棄靈昌、酸棗、原武、陽武四個不易防守的城池,把南岸所有兵馬都集中起來,帶到滎陽和顧覺匯合。剛剛在滎陽城站穩腳跟,陳稜又率軍追了上來。雙方在滎陽城下又是一場惡戰,勝負難分之際,宇文述、來戶兒帶著兩支生力軍趕到,憑借優勢兵力硬生生奪下了東、北兩側城門,逼得韓世萼和李密不得不棄城,帶領殘卒奔向虎牢關。

    虎牢關是洛陽東側最後一道屏障,丟了此關,各路隋軍就可以合圍。李密心急如焚,四下傳書,邀請活躍在洛陽附近的各路盜匪流寇前來助戰。怎奈此刻牆倒眾人推,那些平素與他稱兄道弟的豪杰們卻紛紛背信,任李密的信使一天三致,再也不肯下山。

    李密無奈,把所有兵馬都交給了韓世萼,只身一個人前往楊玄感軍中求援。沒等楊玄感決定是否派兵,虞世基之子虞柔居然臨陣投敵,半夜時打開了虎牢關大門。韓世萼、顧覺措手不及,先後戰死。天下第一雄關轉眼易手。

    虎牢關被奪下的第二天,李旭和宇文士及也奉命押著足夠三十萬大軍吃上兩個月的糧草趕到了關前。見到兒子,宇文述非常高興,當晚大擺慶功宴,拉著兒子的手拜會軍中諸老。來戶兒、周法尚等宿將紛紛祝賀,皆道宇文家將門出虎子。宇文述听了,好不得意,連一直中風後僵硬的右臉也有了好轉的跡象。

    “小三兒,你怎麼想起這個千里奔襲的妙計來的,說給為父听听!”入夜後,宇文述還沒從喜悅中平靜下來,在寢帳內拉著兒子的手追問。

    兒子長大了,沒有什麼事情能比看著孩子有出息更讓做父親的高興。千里之外發覺敵軍破綻,一擊致命。這一手即便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在全盛時期也想不到。雖然黎陽城攻防戰只是剿滅叛軍的第一仗,但此戰卻一舉鎖定了整個戰局。

    丟了黎陽,楊玄感賴以聚集土匪流寇的本錢就丟了。整個戰役就結果就已經擺到了桌面上。連日來,其他各路人馬取得的勝利雖然一場接著一場,但那都是錦上添花,沒有任何一場功勞比黎陽奇襲戰來得大。

    “爹,那是旭子,李郎將的主意,我只是在旁邊做了些補充。守城的時候,也是他識破了李密的陰謀!”宇文士及坐在父親對面,提高了幾分聲音強調。晚宴的時候,他就想出言打斷父親的炫耀。李旭、慕容羅、李安遠等雄武營的核心將領都在最靠帳門的地方坐著,大伙每一道目光瞧來,都讓宇文士及臉上發燙。

    “他勇,你智,這是一個絕妙配合。你放心,爹知道給皇上的奏折怎麼寫,這個功勞甚大,少不了姓李那小子的一份兒!”宇文士及沒听出兒子話語中的不滿,自顧解釋。“你官職比他高,作用比他大,自然功勞第一。至于他,還有你麾下那些將領,你自然可以私下許些好處,也好讓他們盡心為咱宇文家效力!”

    “兩戰之功,的確以李郎將居首。雄武營弟兄們都親眼看見的!”宇文士及再度提醒父親。“如果我將這功勞硬攬到自己頭上,恐怕今後永遠無法服眾!”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領功?”宇文述一時明白不了兒子的心思,眼神有些直,左右兩側面孔又開始發僵。

    大隋皇帝對叛亂者甚為痛恨,曾經許下封平叛首功者食邑萬戶的諾言。憑借宇文家在朝庭中的人脈和諸位老將軍的大力推舉,這份功勞明擺著會落在宇文士及頭上。可如今兒子突然發了傻,想把到手的功勞讓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這種想法的確無法令宇文述接受。

    “我直想領我自己該得那一份。爹,你別插手了,仲堅又救了我一命,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如果我貪功負義,天下人都會看咱們宇文家的笑話!”宇文士及見父親臉色開始變冷,軟語相求。

    “笑話,誰看?誰怕?你知道此戰的功勞有多大麼?”宇文述凌厲的目光掃過來,逼得士及的眼神有些飄忽。

    本以為這小子出息了,沒想到他越來越不爭氣。到了現在,居然還未能將一個鄉下莽漢收拾得服服帖帖。並且,他居然開始處處為對方著想。這還是我宇文家的兒郎麼,宇文述越想越生氣,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喉嚨里好像要噴火。

    “我知道,但我不能這樣做!”宇文士及低下頭去,咬著牙回答。他不敢跟父親對視,從小的時候就不敢。當父親用腳把玩具一個個踩爛,將長槊塞進他的手中的時候不敢。當父親要求他悔了和表妹的婚事,去娶大隋公主時,他也不敢。但今天,他想固執一下,因為自己跟旭子之間不止是恩情,士及知道,那是自己唯一一個可以拍著肩膀,不動任何心機說笑話的朋友。

    “你知道陛下會怎麼對待雄武營麼?它在你手中,可是兵馬已經擴充到近三萬眾?”宇文述盯著兒子,一字一頓。

    黎陽一戰,雄武驍果營名動天下,大隋朝剛在遼東損兵折將,肯定舍不得將這支新崛起的隊伍解散掉。非但如此,憑借多年的經驗,宇文述可以預見,今後兵部在對雄武營的人數、糧草、器械的補給上都會優先照顧。因此,此支兵馬雖然號稱一營,實際的規模不久之後將相當于大隋一衛府兵。

    能帶領一衛府兵的人,官職至少是個三品將軍。憑借手中兵馬,此人將在大隋軍中牢牢佔據一席之地。

    如果佔據此位置的是個少年英雄,三十年後,他可能成為大隋軍中第一人。

    “我知道,我只想做監軍,不想當主將!”宇文士及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的臉回答。當日收編降卒守城時,他沒考慮那麼多。但在看到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陣前爭執的瞬間,他想到了雄武營今後主導權的問題。同時,他發現旭子也想到了。二人目光匆匆相對,又匆匆開始說笑話,就是這個原因。

    宇文士及不想跟旭子爭,也覺得自己爭不過旭子。有李旭在的雄武營和沒李旭在的雄武營絕對不一樣,作為親眼看到這支隊伍慢慢發展壯大的人,他深知此間差別。

    一頭沒有頭的老虎不能被稱為老虎,他宇文士及可以做虎心,卻永遠做不了虎頭。並且,通過這麼長時間交往,宇文士及沒有把握收服旭子為己用。雖然那樣做,可能對他自己和旭子都有好處,但是,旭子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獨特的行為方式上。如果被人收服了,他也就不再是旭子。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咱們宇文家需要不需要!”宇文述慢慢地站起來,被油燈拉長的影子山一樣壓在兒子肩膀上。“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你自己的姓氏!”

    還是為了宇文世家,而不是為了我。宇文士及感到心里涼涼的,從胸前一直涼到小腿。他不想接受這個任務,也不想失去用熱血換來的友誼以及弟兄們的尊敬。“咱們家已經是軍中第一世家了,已經招了很多人的忌妒!”他大聲反駁,試圖說服父親放棄。

    “那是因為我在,而我不可能永遠活著!”宇文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寢帳。

    宇文士及想追出去,父親留在肩膀上的重量卻壓得他無法挪動雙腿。他呆坐在那里,直到第一縷晨曦將軍帳照亮。父親拖著中過一次風的身軀巡營,徹夜未歸。

    想到這,宇文士及下意識地摸了摸佩刀。護手的吞口是一頭老虎,宇文家的標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風吹涼了,有些冰。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一直凍僵了他的血脈。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二上)

    天完全亮起來後,大隋將士打退了叛軍的一次偷襲。楊玄感的人趕了一夜的路,有效地躲過了宇文述派在野外巡視的斥候,但是沒跑過初秋的朝陽。於是,夜襲戰變成了遭遇戰,剛剛起床、睡眼惺忪的官兵衝出虎牢,和疲憊不堪的叛軍打了個稀里糊塗。半個時辰後敵我雙方主將發現誰佔不到什麼便宜,於是各自收兵。

    趕來捋虎鬚的叛軍有六萬多,而此刻集結於虎牢關的隋軍卻高達三十五萬眾。既然麾下將士數量是來襲敵軍的五倍,宇文述自然不會縮在關內等著敵軍來攻。吃罷第一餐後,他再次調兵遣將,以水師大都督來護兒、武賁郎將陳稜二人所部兵馬為左翼,以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部兵馬為右翼,自己親領中軍,以宇文士及所部雄武營為後衛,出關邀戰。

    叛軍數量以最傳統方陣迎敵,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數千悍卒外,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沒有盔甲。但這支隊伍的士氣顯然比李密、韓世萼所帶那支人馬略高,軍容也很齊整。幾千面色彩雜七雜八的戰旗呼呼啦啦在晨風中飄蕩,看上去竟然有一種決然的氣勢。而那些手持竹籤、木棒的農夫,也能於數倍於己的敵軍面前巍然而立,絲毫沒有畏縮的跡象。

    「這回率軍趕來的敵將是個真正懂得用兵的傢伙!」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身後有人在低聲議論。這句話非常有見地,他回過頭去,試圖和對方聊上幾句,卻看到幾雙略帶畏懼的目光。

    崔潛、慕容羅、李孟嘗,這些曾經拍著他的肩膀,笑他長得像個小白臉的傢伙見到監軍回頭,立刻閉上嘴巴,昂首挺胸。他們在努力對上司表達一種尊敬,但此刻在幾人身上表現表現出來的尊敬冷得像冰。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嘴巴裡泛起了苦味,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來緩解氣氛。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他難得地沉默了一回,笑了笑,將頭慢慢扭開,看向與自己並絡而立的旭子。在對方臉上,他看到的是別樣的專注與鎮定。「他在觀察敵軍!沒被昨天的晚宴影響!」宇文士及鬆了一口氣,覺得一夜未睡所後的身軀疲憊不堪,雙腿也軟軟的,幾乎夾不住戰馬的鞍子。

    低沉的號角響起來,淒厲而憂傷。羽箭劃過晴朗的天空,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層濃濃的陰影。瞬息後,陰影散去,數千朵紅色的花在朝陽下綻放,有些「花朵」上還冒著淡淡青霧,彷彿一個個眷戀著生命的靈魂在翩然起舞。

    風聲、吶喊聲、戰鼓聲、哭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慘烈的頌歌。宇文士及強打精神命令自己傾聽這由無數生命演示出來的慘烈,不敢低頭。這不過是剛剛開始,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面。上蒼沒規定人數多,武器鎧甲優良的一方一定能獲取勝利。主帥的稍微疏忽、某個將領的一時大意,甚至一陣突如起來的風,一場雨,都可能改變整個戰局。

    三次試探性互相射擊後,敵我雙方彼此相隔著兩百五十步各自穩住陣腳。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達的極限距離,羽箭到此,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雙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強角色,在如此遠的距離外,他也不能保證射中目標。

    戰鼓聲和罵聲緊跟著在雙方的軍陣中響起,震耳欲聾。據說,這樣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氣,打擊敵軍的信心。可宇文士及從來不這麼認為,除了土匪外,沒有任何一名將軍會告訴他自己的部下大伙所從事的戰鬥是要受人唾棄的惡行。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至於到底誰是誰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後才能清楚。

    果然,在嘈雜的叫罵聲中,宇文士及分辯出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等語句。而自己這邊,則還以「叛賊!」「惡棍!」「勾結高麗,不得好死!」等評價。隨著罵聲的增大,鼓聲也越來越激越,彷彿無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來我往。

    此刻最安靜的地方反而是雙方的帥旗之下。兩位主將和雙方的核心幕僚都沒參與罵戰,他們只是跨坐在戰馬上,氣定神閒地傾聽對方在言辭上的創新。

    「爹在尋找對方的破綻。敵軍主將顯然抱得是同樣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領悟到了雙方主將的真正目的。他立刻習慣性地扭過頭,試圖把這個發現與旭子分享。雖然已經並肩打了好幾個勝仗,陣而後戰的精髓,二人所掌握的卻都不多。但是,宇文士及撲了個空。旭子已經不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了,雄武營的將旗下,只有張秀抱著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裡發呆。

    發現宇文士及望過來,張秀趕緊打起精神,目光輕輕地向本軍側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順著張秀的示意看去,發現李旭正騎著黑風,緩緩地圍著自家弟兄巡視。王七斤、李安遠、吳動,秦綱、秦行師,這些級別不同的雄武營核心將領被他一一叫出來,在耳邊吩咐幾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隊。

    「這傻小子要幹什麼?難道要主動請戰麼?」宇文士及驚詫地想。

    因為受傷太多,旭子的身體被隨軍郎中孫晉包得儘是藥布,短時間內已經無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鐵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號的軟皮甲,胳膊、大腿、後背、前胸等處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為滑稽。這種裝束的旭子如果率先衝鋒,顯然等於去給對方的弓箭手提供標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親肯定會非常高興地答應旭子的請戰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將這塊絆腳石拿掉。他策動戰馬追上去,準備制止旭子的魯莽行為,才跑出幾步,突然看見李旭將黑刀高高地舉起來,然後重重地揮落。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的核心將領們齊聲高呼。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三萬將士以同樣的節奏發出一聲吶喊。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吶喊聲以雄武營為中心,波浪般向外傳開。沒有花樣,沒有變化,永遠是簡簡單單地一句。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勝過萬語千言,蓋住兩軍之間的喧囂,壓住鼓聲,一字不落地撞破叛軍將士的耳鼓。

    這是宇文士及在黎陽守衛之戰中的發明的花樣,李旭照搬到虎牢關下來打擊敵軍,依舊見效。叛軍的喊聲很快軟了下去,就連鼓聲也跟著失去了力道。老將軍宇文述非常擅長把握機會,輕輕對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很快,中軍的戰鼓開始主動與雄武弟兄們的吶喊聲相配合,伴著雷鳴般的鼓聲,三十餘萬將士齊聲吼出同一句諾言。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山崩海嘯的聲音衝擊著叛軍,沖得很多人臉色發白,持兵器的手也跟著不斷顫抖。

    歷代朝廷的律法中,謀反都是抄家滅族的罪。叛軍將士無論是自願的也好,被脅迫加入的也罷,除了少數家族勢力極其龐大者,其他人從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楊玄感、李密在日常訓練中,跟大伙反覆強調的也是這一點。要麼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將,要麼戰死,想再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平安日子,卻是門兒也沒有。

    而今天,卻有人對他們說戰敗後還有活路。雖然這個承諾很可能是一時敷衍,卻依然讓對前途漸漸感到絕望的叛軍將士看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這條出路沒任何榮耀。

    「別聽他們的,他們在撒謊!」叛軍的主將無法承受軍心動搖的風險,不得不親自衝到陣外,鼓舞自家兵馬的士氣。此人年齡至少五十餘,胸前飄灑著一縷雪白的鬍子。一邊縱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來馳騁,他一邊厲聲怒吼,「別信他們,他們撒謊!今天要麼戰勝,要麼戰死。要死咱們也死在自己家門口,好過去遼東送命!」

    「要麼戰勝,要麼戰死。死於河南,不去遼東!」老將軍的親兵簌擁著他,用微弱的聲音和三十萬人的吶喊對抗。

    幾十人發出的呼聲很單薄,卻如一縷陽光穿透了雲霧。生存的希望在叛軍將士眼中再度破滅,他們再度握緊了手中兵器,氣憤天鷹。遼東,那是一個地獄般的場所,雖然市井中不乏願意去那裡博取功名的無賴兒郎。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去永不回頭。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有人高舉著木棒,隨著那名老將軍吶喊,漸漸的,加入者越來越多,幾千人,幾萬人,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菜刀,鐵叉,木棒。這一刻,他們不是叛賊,他們只是一群冒險求生者,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在自己祖父、父親開拓並耕耘出來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

    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邊,靈魂在夜裡可以與家園相望。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二 下)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二 下)

  剎那間,三十多萬大軍的氣勢居然被六萬叛賊壓了下去。打仗為的是什麼,十個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們也沒有心思去考慮,身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編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那意味著其無論出不出戰,他們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種課役的待遇。雖然戰時他們的衣裝 、輕武器(弓箭、橫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糧食均須自備,負擔不小,但畢竟戰爭不是年年都發生的。並且,大伙每年有一段時間集結在州郡裡接受訓練,也多少會學到一些戰場上殺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沒被編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繳糧服役,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還要被臨時徵調去充當運送輜重的民壯。碰上戰爭規模超乎尋常,甚至會和前兩次遼東之役一樣,不經過任何訓練,每個人手中發一把刀即編入正式戰鬥序列。

  大伙平素跟著各自的將軍,渾渾噩噩地與不同的敵人作戰。僥倖立了功,得了賞,則可以用賞錢給家裡添置幾畝地,或者給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戰死了,那也沒辦法,總比在餓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隨便將屍骨添了溝渠的民夫結局好。至少大伙還能軍中的陣亡名單上留下些痕跡,碰到好一點的地方官,家人還能得到些撫恤。

  然而在今天,六萬造反者卻清晰地告訴府兵們,對方究竟是為何而戰。「死於河南,不去遼東!」這個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聽,卻聽得府兵們心裡發顫。府兵們猶豫了,退縮了,經歷過慘烈的遼東戰爭的他們,比叛亂者更懂得遼東凶險,更懂得背井離鄉的滋味。

  官軍士氣一落千丈。「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八個字,喊起來再不理直氣壯,甚至有人慚愧地閉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發覺己方氣沮,大聲命令。數百面大鼓同時在軍陣中敲響起來,一浪浪,試圖把敵人的喊聲淹沒。而那敵軍對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訴求,卻一次次陽光般從鼓聲中穿透出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伴著淒涼、悲壯的吶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後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於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志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後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贊同大伙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制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裡冷冷的,竟然隱約湧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著弟兄們轉戰千里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著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鬥角方面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麼?」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餘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鬍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著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覺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平素與人交往,大伙通常都稱他為督尉大人,熟悉一點兒的則叫他的表字,稱他為仁人兄。「士及兄」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除了雄武營的這幫老粗外,沒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盪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沖天殺氣都彷彿被沖淡了不少。他手打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著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分辯出了白鬍子將軍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李子雄是和他父親齊名的沙場老將,因為姓氏太差,被當今聖上逐出了軍隊。此人一氣之下投靠了楊玄感,叛軍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過實戰經驗的將領。

  「李子雄,他很有名麼?」李旭接下來的問話讓宇文士及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終於明白旭子為什麼在臉上只表現出了對敵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樣緊張的原因了。這個對官場一無所知的笨傢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對方名氣再大,他聽起來也是叛軍中普通一員,與李密等人沒什麼區別。

  宇文士及沒時間給旭子普及大隋軍方門戶與派系知識,就在他跟李旭說話這段時間內,敵軍已經漸漸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內。隨著淒厲的號角聲,天空再次開始變暗,數以萬計的羽箭升空,然後嘶鳴著落下。大部分沒射中目標,少部分穿透叛軍身上單薄的布甲,將不幸者釘死在地上。

  叛軍陣型瞬間變得有些參差,但很快又恢復齊整。走在前排的精銳們把盾舉起來,擋住自己和身後的袍澤。走在後排的新兵踩過陣亡者的屍體,填補上本陣的空缺。隊伍最後,數千名弓箭手停住腳步,原地引弓。羽箭與官軍的羽箭在半空中交匯,一部分發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軍的大陣。

  「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受傷的野獸在長嘶,令人的頭髮根根直豎。雙方吹響的都是進攻的號角,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遜。宇文士及看見父親面前有一個小方陣脫離大隊,向敵軍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寬刃環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長槊手。

  漫天都是飛舞的長箭,帶著毒蛇吐信般的絲絲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奪走生命。敵我雙方不斷有人在行進中倒下,士兵們腳步的頻率卻沒有絲毫停歇。以鮮血和死亡為紐帶,叛軍和官軍前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慢慢地縮短到不足三十步。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一方的兵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戰鼓聲,敵我雙方士兵大聲吶喊,加速前衝。

  雙方的將士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宇文士及預覺到自己即將聽到兩支隊伍相撞時發出的轟鳴。他本能張了張嘴巴,準備迎接那刺耳的撞擊。預料中的撞擊聲卻沒如期響起來,抬眼望去,他驚詫地發現敵軍陣型突然發生了變化,巨大的方陣一分二,小部分繼續向前,纏住了官軍的前鋒。大部分卻斜衝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戰馬後,直撲官軍右翼。

  「他們的確瘋了!」雖然對叛軍抱著同情之心,宇文士及還是不得不仰天長歎。李子雄將軍對叛軍的掌控能力令人佩服,除了他,沒人可以做到讓一夥訓練嚴重不足的民夫在兩軍即將發生接觸的剎那變換陣型,並改變攻擊目標。但他選錯了主攻方向,官軍的左翼是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和陳稜將軍統帥的地方兵馬,這兩支隊伍之中步弓的配備數量雖然大,射出的羽箭雖然比右翼密集,但因為平素作戰目的的需要,長兵器和重甲兵的配備卻不多。如果李子雄帶領氣勢如虹的叛軍成功突破衝過羽箭截殺,靠近官軍左翼並將來護兒和陳稜的部屬擊潰,驅弱逐強,今天的戰鬥他還有獲勝的希望。

  偏偏此人卻選擇了官軍的右翼為突破口,那裡是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統帥的兩支府兵。無論長兵器的配備數量、重甲步兵比例和軍容完整性,都遠遠強於水師和地方勤王兵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旭子,發現後者看著戰場中央,表情依舊是一臉凝重。在他目光所盯著的方位,官軍前鋒與擔任阻擊的叛軍已經正式發生了接觸,金鐵交鳴聲剎那間取代鼓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數以千計的人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倒了下去,更多的踩著同伴的屍體在拚殺。雙方的盾牌手們用巨盾頂著對方的盾,互相推搡,不時從盾後探出刀來,砍下一條手臂。長槊和竹籤、木樁從屍體中抽出來,毒蛇般吐著紅紅的舌頭,再從盾牌的縫隙中向前捅。有人被長矛刺中,當場戰死。有人卻半死不活,徒勞地捂著肚子,在血泊中翻滾呻吟。

  數桿長柄厚背大砍刀從官軍隊伍中探出,衝破竹矛的攔截,將矛和矛的主人一併劈為兩半。他們的兵器太佔優勢了,碰到什麼都是一刀兩斷,敵軍中幾乎沒有東西搠其鋒櫻。很快,這支刀陣就深入叛軍中央,身後留下了一條由斷肢組成的通道。大批的官軍順著缺口湧進去,試圖將叛軍的陣型分割。就在這時,突然有數名身穿布甲的叛軍士卒從血泊中翻身坐起,雙手抱住了敵人的雙腿。

  誠然,除了一死的勇氣外,他們什麼都沒有。但連死都不怕了,又何必躲閃敵人的刀鋒。陣型繼續變化,矛和鋼刀的叢林遮斷了所有人的視線,片刻後,數十名身穿布甲的民壯拎著官軍的厚背大砍刀從陣中心殺了出來。

  官軍的兵器、鎧甲、訓練程度都遠高於叛軍,但他們身上卻沒有叛軍那種求死的勇氣。一時間,數量接近一萬的前鋒兵馬竟然被李子雄留下的兩萬死士纏住了,並且被推著節節後退。

  躲在本陣中觀戰的雄武營將士們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雙方的初次接觸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在大伙驚詫的目光中,李子雄帶著其餘四萬叛軍加快腳步,拋下身後與官軍糾纏的袍澤,冒著箭雨,與官軍右翼越靠越近。

  「你再說一遍,那個老將軍原來做什麼官?」李旭突然又回過頭來,衝著宇文士及大喊大叫。

  「右武侯大將軍!」宇文士及扯著嗓子回應。戰場上的聲音太嘈雜,二人雖然靠得近,卻只有通過大吼才能讓對方把自己的話完全聽清楚。

  「可是因為得罪了陛下,三個月前在遼東被削職為民的那位李老將軍!」李旭焦急地揮舞著黑刀,追問。他記起來了,在自己於遼東埋頭練兵時,聽說過有一位大將軍被削職。軍中傳言,他丟官的真正原因是由於姓李,與童謠暗合。旭子記得當初自己還偷偷笑皇帝陛下太敏感,天下姓李的那麼多,難道個個都是當皇帝的命麼?

  「是他,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焦躁地回答,不明白對方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饒舌起來。接下來李旭的喊聲被淹沒在金鐵交鳴聲裡,李子雄帶著叛軍主力成功突破了羽箭攔截,與官軍的右翼發生了接觸,雙方大聲呼喝,聲震雲霄。

  旭子在向中軍指,而中軍正在升起令旗,命令左翼前移,吞掉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與自家前鋒糾纏的那伙死士。戰陣馬上就要開始轉動,吞掉這伙死士後,大隋官軍左、右、中三軍就會匯合,將李子雄徹底包圍。戰局發展到現在,懸念已經不大,可旭子的表情怎麼這般焦急?猛然,宇文士及也領悟到了什麼,狠狠地給了坐騎一鞭子,快速衝向中軍。

  「不要───」他喊得聲嘶力竭。拚命用皮鞭抽開擋路的士卒。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鼓聲再次響起,左翼兵馬踏著鼓點斜向前行,在戰場上畫了個完美的扇面,從側翼包向了李子雄留下的誘餌。

  宇文士及頹然帶住戰馬,回奔雄武營。三十幾萬大軍已經全部動起來了,命令一下,根本無人能挽回。一隊士兵從他馬前跑過,他茫然地避開,又一隊跑過,他不理不睬,雙眼透過人群,透過遮天煙塵,直勾勾地看向自家右翼。

  戰場右翼喊殺震天,官軍沒有擊潰民壯,相反,他們被民壯打得節節後退。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大聲喝令,不停派遣親兵押上,卻怎麼也止不住右翼大軍的潰勢。

  「弟兄們,別跟皇帝干了,咱們不能再去遼東送死!」李子雄一馬當先,殺入官軍隊伍。右武侯的郎將、督尉、校尉紛紛閃避,根本不願上前迎敵。對方是前任右武侯大將軍,執掌這支兵馬多年,愛兵如子,軍中一半將領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李子雄被罷官後,右武侯只有將軍,沒有大將軍。

  今天,弟兄們念念不忘的大將軍歸來了,身後帶領的卻是數萬叛匪!

  酒徒註:大伙新年快樂。明天休息一天。後天繼續。不要怪偶休息多,春節長假,你們四處腐敗時,偶肯定不休息。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三 上)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三 上)

  沙場之上,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凶殘。右武侯的官兵們不願對自己的大將軍下狠手,大將軍身後的叛匪卻不會給他們留情面。頃刻之間,在兩軍接觸之處,官軍右翼塌下了一大塊。隨後,軍陣瓦解速度猶如雪崩,整個右武侯大軍潰散。

  「殺上去,殺上去!「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惱羞成怒,親自提槊上前。李子雄離開右武侯已經三個多月了,而他這個將軍卻始終控制不了麾下士卒。今天的戰鬥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個人的前途已經完全毀了。朝廷不會容忍一個沒有任何統率能力的廢物,軍中那些盯著右武侯大將軍位置的競爭者,也會毫不猶豫地落井下石。

  幾個右武侯的潰兵從他馬前逃過,被他用長槊刺死。一個督尉跑到他身邊,試圖替麾下的弟兄們解釋幾句,或者他是好心,想給將軍大人出個主意。一切卻都不重要了,沒等他開口,趙孝才抬手一槊,將他的身體挑上了半空。

  「後退者以此為例!」趙孝才瘋狂地叫嚷著,將督尉的屍體甩出丈餘。下一個瞬間,他高高地拉起了戰馬,用馬蹄踏翻了另外兩個奪路逃命的膽小鬼。

  右武侯地弟兄們繞開他,不顧一切地向後逃。一切為時已晚,如果在李子雄殺來前,趙孝才不是躲在隊伍中央命令別人送死,而是像現在這樣勇敢迎著李子雄衝上去。也許右武侯還不會崩潰得如此快。部隊崩潰後他才想起將軍的責任,崩潰後的部隊卻再不需要一個只會作威作福的將軍。

  又有一波亂兵衝來,被趙孝才和他的親兵兜頭截住。親兵們砍死了跑得最快的幾名膽小鬼,鮮血讓其他人記起了軍人的榮譽。束手待斃是一種恥辱,所以他們舉起兵器,與督戰的親兵殺到了一處。

  亂軍們憑著人多勢眾的好處,很快清理了路上的障礙。看見趙孝才持槊大喊大叫,大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衝上將他從戰馬上拉下來,又順手一刀砍翻了右武侯的將旗。

  將旗一倒,等於宣佈右武侯全軍覆沒。潰兵剎那間洶湧如潮,不但衝垮了自己的陣列,而且還扯動了同屬於右翼的右御衛兵馬。右御衛將軍張瑾試圖挽回局面,驅使本部兵馬結陣自保。「列陣,列陣。有衝陣者,殺!」他的親兵揮舞著令旗,聲嘶力竭地大叫。重甲兵、盾牌手和長槊手快速集結,彼此配合著組成數只巨大的鋼鐵刺蝟。可惜,他們先接觸到的不是叛軍,而是從右武侯潰下來的自己人。一些腿腳麻利的右武侯士卒側轉身子,繞開冷森森的槊尖,從幾隻鐵刺蝟之間的縫隙逃了開去。更多的亂兵則站在鐵刺蝟前不知所措。在身後敵軍的壓力下,他們哀求,推搡,用盾牌砸,用肩膀扛,試圖在叛軍追過來前找到一條逃命的通道。

  「殺!」面對威脅到本陣安全的亂兵,右御衛將軍張瑾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截殺令。數百根長槊從盾牌後刺出,頃刻將亂軍逼退了丈許。一些人躲避不及,被長槊刺穿,命喪當場。血立刻燒紅了所有人的眼睛,只猶豫了一息時間,右武侯的亂軍就舉起了手中的鋼刀長槊,不是對著叛軍,而是對著右御衛的袍澤。

  右武侯的官兵訓練程度一點兒不比右御衛的弟兄們差,身上的鎧甲和手中的兵器也和右御衛弟兄們的一樣精良。兩支官軍在叛軍面前,自相殘殺,鐵刺蝟登時四分五裂。李子雄看到便宜,立刻用羽箭向亂軍中招呼。無論射中的官兵屬於右御衛還是右武侯,都會讓局面越來越亂。轉眼間,右御衛的防線也出現了崩潰的跡象,官軍右翼岌岌可危。

  張瑾不得不命人吹響了求援的號角,請求中軍對他進行支援。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的旗幟已經倒在亂軍中了,他本人生死未卜。如果右御衛的將旗也被叛軍砍倒,官軍將失去整個右翼。

  「嗚──嗚──嗚嗚!」號角聲嗚咽,一遍又一遍,彷彿鬼魂發出的絕望哀鳴。中軍方向卻沒有任何回應,戰鬥已經進入白熱狀態,數十萬人在生死關頭所的發出的吶喊,足以淹沒其他一切聲音。

  數息之後,李子雄的帥旗逼近了右翼核心。

  「求援,向宇文將軍求援!」張瑾的咆哮聲中充滿了絕望的地味道。情急之下,他把身邊所有傳令兵都派了出去。「告訴宇文述將軍,我這裡最多只能守半柱香時間!」在最後一名傳令兵踏上戰馬的剎那,他從親兵手中接過了長槊。

  「大將軍,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危險!」帥旗下,終於有人發現了局勢的嚴峻,大聲向宇文述匯報。

  「用號角聯絡,問張、趙兩位將軍頂不頂得住!」宇文述皺了皺眉頭,命令。

  叛軍能衝動自己的右翼,這是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情況。但他不相信擁有兩衛府兵,數量高達八萬多人的右翼擋不住叛匪的一次進攻。除了充當後衛,訓練程度最差的雄武營,他已經把全部兵馬壓到了正前方。只要自己的左翼和中軍合力吃掉李子雄留在戰場正中央的兩萬多亂匪,大隋官軍就可以首尾相接成圓,把李子雄麾下的叛軍完全包裹在中央。

  這是個完美的計劃,不需要右翼兵馬獨自將叛軍主力擊潰。他們只要頂住,退一萬步而言,只要不崩潰的太早,堅持到其餘二十萬弟兄將戰場中央的兩萬叛軍消滅掉,就算完成了使命。

  「右翼太亂,沒有回應!」負責聯絡戰場各路兵馬的旗牌官大聲匯報。

  「問革車上的弟兄,具體情況如何。命令其他幾路弟兄,加快進攻速度!」宇文述的眼睛冒出了幾道凶光,低沉聲音猶如蛇嘶。

  在宇文述的原來的設想裡,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的那兩萬人,就是兩萬已經綁住雙手的死囚,官兵們需要做的,不過是衝上去,將他們的人頭砍下來。然而,戰場中央的叛軍的強悍程度卻出乎他的預料。這些人大喊著「不去遼東」的人,面對著十倍於己的官兵,居然半步不退。他們好像根本不怕死,或者說,死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革車上的瞭望手用信號旗將最新情況傳了下來,表達的意思很清晰,卻讓宇文述身邊的旗牌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稟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好像支持不住了。前方。前方來護兒將軍問,可不可以讓各路弟兄後撤,以便水師弓箭手發揮更大的作用?」

  「胡扯!」宇文述抬手賞了旗牌官一個脖摟,順勢跳下戰馬,大步不遠處的革車衝去。「就是戰場上放八萬頭豬讓李子雄殺,他也得殺上兩個時辰!」他不相信瞭望手傳回來的信息,他要親自把敵情看個明白。對方不過是一群剛剛從田壟中抬起頭的農夫而已,他們,他們有什麼道理與官軍為敵?

  跳上車廂,順著軟梯爬上望摟。宇文述將瞭望手推到一角,親自查看戰場局勢。他看見自己的右翼人馬已經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不到,亂匪正像蝗蟲般,順著官軍的大陣橫推過來。人數是對方二倍官兵們將兵器、盾牌丟給敵人,四散奔逃。逃在最前方的是右御衛的將士,右御衛身後追著的是右武侯,右武侯將士身後,追著的是沒有鎧甲,兵器上沒有任何光澤的亂匪。一部分亂匪邊跑邊彎腰,再次直起身來時,手中兵器已經開始射出寒光。

  那是在官軍手中發揮不出作用的橫刀長槊,叛匪得到後,如虎添翼。

  宇文述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裡甜膩膩的,好不噁心。他強把衝到嗓子眼裡的一口血吞回了肚內,故做鎮定地看向大軍正前方。「老夫只需要你們再堅持半柱香!」宇文述在心中祈禱,「半柱香時間,只要半柱香足夠。弟兄們一定能全殲前方那兩萬殘兵,從李子雄老賊的背後殺過去,砍下他的腦袋!」

  他安慰著自己,期望來護兒、陳稜等人可以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正前方不遠處的情景卻再次讓他眼前發黑。兩萬,不,只剩下一萬出頭的叛軍們抱成一個團,在十倍於己的環攻下,猶如急流中的螞蟻。

  官兵們吶喊著湧上前,將最外圍的叛軍剝下一層。內層的叛軍立刻舉起兵器,取代死去袍澤的位置。他們肩膀挨著肩膀,脊背貼著脊背,沒有恐慌地亂逃,也沒有屈膝請求饒命。除了「寧死河南,不去遼東」的吶喊聲外,他們甚至不曾發出任何其他雜音。唯一表達自己憤怒的就是手中的木棍竹籤,穩穩地平端著,尖頭全部向外。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三 下) 酒徒
  八萬武裝到牙齒的官軍面對人數只有自己一半的叛匪居然沒有兩萬農夫在二十萬大軍面前堅持的時間長?宇文述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答案。他又快速地向自己的右翼掃了一眼,發現右翼兵馬依舊如冰面融化般不斷地崩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逃,在人數不及自己一半,武器低劣的叛匪面前無恥地逃走。不問理由,不需要借口。如果這些膽小的懦夫肯回頭看一看,他們就會發現身後的袍澤只有很少人戰死,很少人被俘。叛軍根本沒給自己人造成多大殺傷,他們也不願意跟潰散者糾纏,只是緊緊貼著官軍,如影隨形,一直追趕著失去了勇氣的官兵們向中軍平迫近。

  「廢料!」宇文述低聲罵了一句,回頭再看向正前方。他看到又一夥叛軍被官兵平「剝」了下來,其中大多數人當場就陣亡了。卻有少數幾個,在血泊中慢慢爬起身,用斷裂的木棍支撐起殘軀,山一樣屹立在同伴面前。

  血已經將那些人身上的布甲完全染成了紅色,他們卻不知道痛,也不肯跪地乞求寬恕。只是大聲嚷嚷著,毫不畏懼地擋住再次刺過來的刀矛。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一聲比一聲激揚。

  「他們在求死!」宇文述從前方叛軍的動作上,看出了那些人的意圖。李子雄分出這兩萬人來做誘餌,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利用這兩萬條生命所贏得的時間,他以右武侯大將軍的身份去擾亂官軍的右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跨右武侯。然後,他藉著右武侯的亂兵衝擊右御衛,再藉著右御衛叛軍的亂兵衝擊官兵的中軍。此招在戰術上名叫倒捲珠簾,為大將軍王楊爽所創,關鍵在於尋找對方薄弱環節,以一點突破將混亂擴大到對方全軍。當年西征時,楊爽曾用此招以兩萬隋軍大破突厥十萬狼騎,打了突厥人十餘年不敢叩關。可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帶的是大隋最強的邊軍,而此時,李子雄用的卻是數萬訓練不精、衣甲缺乏的叛匪!

  宇文述覺得自己嗓子眼陣陣發甜,眼前的陽光越來越暗。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什麼都考慮到了,甚至考慮到了不給那個鄉下小子再次立功的機會,唯獨忽略了的是李子雄的原來的身份和他在右武侯的威望。如今,謀取勝利的關鍵就在於速度,如果官兵能在右翼潰勢危及到中軍之前,把隊伍正前方的那股叛軍吃掉。則大陣依然可以合攏,叛軍依然難逃被包圍的命運。如果讓叛軍搶了先手,則此戰結果恐怕勝負難料!

  他快速對形勢做著判斷,考慮是否將後衛投放到右翼去。這樣做,等於給了那個豎子再次露臉的機會,今後宇文家也越來越難收服他。並且,雄武營的兵士以新歸降者居多,一旦他們也被亂兵衝垮,自己手中則再無棋子可用。

  就在宇文述猶豫不絕的時候,有一路大隋兵馬衝到了戰場中央。為首的將軍身高九尺(注1),膀大腰圓。手中一桿馬槊使得如蛟龍出水,幾個突刺,就將抱成團的叛軍們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是老夫的兒子!」宇文述青黑色的左臉上浮起了一絲欣慰笑容,右臉依舊石板般掛著,表達不出任何感情。他收起了期待著長子宇文化及所帶的那支精兵能立下奇功,那樣,拼著在右翼多犧牲些士卒,多冒一分險,他也不必把手中最後一枚棋子填上去。

  幾個叛匪高舉著長矛,試圖和宇文化及拚命。沒經過訓練的他們空有一身勇氣,卻無法傷到宇文化及分豪。輕輕撥開兩根用力過老的木矛,宇文化及斜向一記猛刺。碗口粗的馬槊半空中帶起了一股風,撕破步甲,肋骨、心臟,脊背,從對手的身後透了出來。緊接著,他手臂用力向上一挑,馬槊彈起,將已經氣絕的屍體甩到了另兩名敵人的臉上。

  「啊!」兩個敵人同時慘叫著倒下,宇文化及帶起戰馬,用馬蹄將他們踏成肉餅。下一刻,他身邊的大隋勇士跟了上來,刀矛並舉,將缺口又擴大了數尺。

  「弟兄們,給我上!」宇文化及大叫,喊聲中充滿驕傲。最近三弟太強眼了,以至於他這個家族繼承人的位置岌岌可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宇文化及迫切地需要一場戰功,把自己的位置牢牢地固定住。

  叛軍的陣型向內快速塌陷,宇文化及帶著親兵殺入,暢快得如虎入羊群。可是,群羊也有群羊的智慧,很快,他發現自己的速度慢了下來。戰馬被繩索絆住了,無法再前進一步。他拔出橫刀去砍絆馬索,卻發現有無數根長矛同時向自己刺來。

  宇文化及知道自己沖得太快了,以至於深陷在敵陣當中。他聽見不遠處鼓聲如雷,好像有數以萬計的弟兄們試圖從自己創造的這個缺口突入。周圍敵軍卻捨生忘死地擋過來,以生命為代價填補起這個缺口。

  一根貼著地面刺來的長矛深入了戰馬的小腹,重金從西域購來的戰馬發出一聲悲鳴,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把偷襲者壓得筋斷骨折。宇文化及在戰馬倒地的瞬間甩鐙離鞍,用長槊擋開了三根木矛,第四根卻找到一個破綻,狠狠地扎入他的肩甲。

  「鐺!」鑌鐵鎧甲吸收掉了凝聚在木矛尖上的大部分力道,向內凹入半寸。矛尖和碎甲一同刺進肉裡,疼得宇文化及直冒冷汗。他單手揮槊刺翻兩名叛匪,然後一腳踢碎偷襲者的肋骨。巨大的殺傷力讓周圍敵人楞了一下,但很快,更多的木棒和竹籤刺過來,半空中還有菜刀飛落。

  幾個親兵拚死護在主將周圍,試圖保著宇文化及從遠路殺回去。周圍的叛匪們卻不肯讓開,寧可全部戰死也要把宇文化及留下來墊背。既然去遼東也是死,不如戰死在自己家門口。如果能臨時之前拽上一個,大伙就算沒有白造一回反。叛匪們含笑衝上,一個接一個倒在宇文化及的槊下。宇文化及身邊的親兵也越來越少,慢慢地只剩兩三個人,喘息著,背靠著背在矛從中掙扎。

  又有十幾名叛匪合夥殺上前,將單手持槊的宇文化及逼得不斷後退。親兵們放棄各自的對手,捨命擋在他的面前。叛匪倒下了兩個,親兵也倒下了一人。第三、第四名叛匪倒下,宇文化及腿上挨了一矛,身邊也剩下了最後一名親兵。

  幾桿木矛攢刺而來,將最後一名宇文家的親兵送上了黃泉路。宇文化及暴怒,單手揮舞著長槊衝上去,前方的亂民們紛紛退開,避過他的鋒櫻。身後的暴匪卻用木樁扎向他的脊背和大腿。

  聽見背後傳來的風聲,宇文化及猛然轉身,長槊鞭子一樣橫掃,掃飛數根木樁。他疲憊的喘息著,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著了火的大風箱。兩條腿也開始不聽話地哆嗦,隨時都可能軟下去,將他摔倒。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失敗,大叫著要求與對面的叛匪決一雌雄。叛匪們卻不懂得什麼叫公平,從血泊撿起木棒、竹籤、石頭、頭盔,亂紛紛地丟將過來。

  「鐺!」一頂頭盔砸中了宇文化及的頭盔,巨大的金屬撞擊聲震的宇文化及兩耳轟鳴,眼前金星亂舞。他咆哮著轉過身,試圖看清楚誰在背後偷襲自己。卻有更多的「暗器」飛來,打得他全身上下的鎧甲「砰」「砰」作響。

  「啊--啊--啊!」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要死了,野狗一般死在農夫的石頭和木塊之下。他高舉馬槊,仰天長嘯,淒涼的吶喊聲直衝雲霄。然後,他平端馬槊,快步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矛叢衝去。「向這刺,來啊!你殺死了宇文將軍!」他哭喊著,像自己平素最看不起的膿包軟蛋一樣泣不成聲。意料中的死亡卻姍姍來遲,面前的叛匪紛紛倒了下去,然後,他感覺到背後好像有幾根針,同時向肉裡邊扎。

  「有人放箭,該死!」宇文化及收住腳步,憤怒的轉身。他無法感激對方的救命之恩,這種不分敵我的亂射,分明存心將他和叛匪一同射殺。

  「你身上是一幅鐵甲,只會被射傷,不會被射死!」一名膚色有些黑,身穿大將軍戰甲的人笑著對他解釋了一句。然後,又揮落手中橫刀,指揮身邊步卒射出新一波箭雨。

  羽箭對敵軍的殺傷速度遠高於步兵接戰。只有布甲護身,盾牌數量稀少的叛匪頃刻間倒下了數百人。與此同時,與叛匪靠得太近,沒有來得及撤回的大隋府兵,也被射死了七八十個。雙方的血彙集在一起,溪流般淌過乾涸的土地。不知道是人的靈魂還是大地的呼吸,血流過處,居然騰起了數道輕煙,縈繞著,向戰場外飄散。

  「來護兒!你,你這個禽獸!」宇文化及大聲喝罵,恨不得將對方脖頸劈手擰斷。什麼鐵甲,什麼救命,對方根本就沒打算救自己。上一波羽箭和這一波同樣,是不分敵我的漫射!如果不是宇文家的鎧甲結實,今天自己的命運就和那些被射死的袍澤一樣。

  「事急從權,令尊會理解我的做法!」水師大都督來護兒伸手向中軍指了指,然後繼續進行他的屠殺大業。一波波羽箭從他身後飛出來,將叛軍射得東倒西歪。片刻後,陳稜和周法尚兩位將軍也採取了同樣的戰術,將大部分與叛匪接觸的官兵撤下來,將少部分來不及撤下來的袍澤們犧牲掉,利用敵軍沒有足夠盾牌和鎧甲破綻,將屠殺進行到底。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叛匪們依舊大聲嚷嚷著,不斷將自己的陣型濃縮。他們就是一群水中的螞蟻,危急關頭,抱做一團。用軀體守護著袍澤,同時也被自己袍澤守護。洪流般從的羽箭從天而降,在死亡面前,他們沒有投降,也沒有逃散,只是彼此依靠著,為遠處的同伴爭取最後一絲時間。

  宇文化及看不下去了,他用馬槊支撐起多處受傷的身軀,抬頭望向中軍。他看見父親帥旗的旁邊升起了數桿角旗,按大隋軍令。這些旗幟表達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消滅叛匪,進快向右翼迂迴的指令。

  「真的包括犧牲掉我?!」宇文化及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蹲在了地上。他不知道父親是否目睹自己剛才已經深入敵陣。如果答案為肯定的話,為什麼父親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就等於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黃泉路?

  為什麼?為什麼?他聽見自己的靈魂在吶喊。一個聲音卻清晰地從靈魂深處響起來,解答了他心中所有困惑。

  「為了宇文家族!」這是一個平靜的答案。不是來自父親,不是來自祖父,而是來自宇文家祖祖輩輩的靈魂。自從記事起,身為長子的宇文化及就被灌輸,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家主可以犧牲掉一切。

  而今天,宇文家的利益就是此戰必勝。三十萬府兵對付六萬農夫的戰爭,宇文家的家主,大軍主將宇文述輸不起。

  「右翼怎麼了,還需要讓士及和李將軍上去?」片刻後,想明白了一切的宇文化及抬起頭,再次解讀中軍的令旗。他看見父親已經發出了雄武營填補右翼的命令,也聽見右翼戰場處傳來比眼前還嘈雜的喊殺聲。但他無法相信,李子雄的叛匪居然能擊潰大軍右翼防線。

  「三弟又要立功了麼?」宇文化及默默地想。丟下馬槊,伸手到後背,一根一根拔下夾鎧甲縫隙中的羽箭。

  注1:漢尺,一尺約為現在的23.1厘米。

  酒徒註:關於世家子弟紛紛投降叛軍的事情,見於正史。其中,資治通鑒裡邊介紹最多。但是卻沒有任何資料記載這些人的家族受了牽連。類似罪行如果在唐代,結果恐怕要嚴重得多。隋煬帝對於真正造反者好像很寬容,對於沒有造反的人卻被人誣陷的人,反而很殘忍。所以也難怪後來大伙紛紛造反。
家园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四) 酒徒
第五章 歸途 (四 上)

  從敵我雙方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才小半個時辰,宇文士及卻覺得自己好像等了一百個春秋般焦躁。

  整個右翼兵馬正在崩潰,逃得最快的亂兵已經波及到了雄武營。給中軍示警的親兵派去了一波又一波,而父親那裡至今沒有任何回復。聽著雷鳴般的鼓聲和海嘯般的喊殺聲,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已經開始「冒煙」了,他無法想像整個右翼崩潰後,三十萬隋軍、自己家族和大隋朝廷,將會面臨怎樣的結局!

  一旦此戰失敗,洛陽城將不復為大隋所有。喪失了最後一支府兵的大隋朝,也會如被雨水浸泡了的土牆般快速癱倒下去。而宇文氏家族,將會成為大隋朝覆滅前第一道祭品,百餘年積累下來的聲譽、財富和權力都會隨之煙消雲散。

  而現在他偏偏不能有任何動作,中軍沒發出命令前,作為後衛監軍的他擅自發出任何命令,都是可以問斬的罪行。

  就在他急得快鋌而走險的時候,中軍方向終於挑起了一串金黃色的角旗。「雄武營火速支援右翼!」令旗所表達的意思簡單明瞭,宇文士及高高舉起了馬槊,斜指右前方,「雄武營,跟我破敵!」

  「破敵-!」四下裡的回應稀稀落落,一點力氣也沒有。宇文士及用力拉緊馬韁繩,勒得已經衝出隊列的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弟兄們,跟我殺賊!」他回轉身,又高聲喊了一句。四下裡的響應依然稀落,慕容羅、李安遠、崔潛、李孟嘗,幾個雄武營的核心人物都沒有動作,他們把目光看向李旭,等待著主將的正式命令。

  兩道汗水從宇文士及的鬢角上快速淌了下來,他瞬間明白了諸將拒絕追隨自己的原因。李旭沒動,自己只是監軍,有權參贊軍務,監督主將,卻沒有權力帶兵出擊。平素大伙是朋友,主將李旭性子柔和,不爭權,所以將士們也不刻意考慮主將和監軍誰給他們下命令。而經過昨天一場晚宴,宇文家族準備扶植自家子弟和李旭爭權的意圖已經表露得非常清晰。這個時候將士們再聽命令,自然要考慮主將和監軍身份的不同。

  「我宇文家不會……」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話在嗓子眼裡打滾,就是沒勇氣說出來。他想承諾一句,宇文家不會忘記大伙今日的作為。但經過昨天一場晚宴,恐怕此刻整個雄武營都知道了宇文家是怎樣報答救命恩人的。「宇文家的報答」,這句話在大伙心中早已成為一個笑柄,除非是傻子,沒人再相信高貴的宇文世家會把他人的好處記在心上。

  「旭子!」宇文士及轉過臉,衝著李旭大喊。李旭不可能在關鍵時刻違抗將令,否則,縱使有免罪金牌保命,大隋軍律也饒不了他。但身為雄武營主將,他卻有無數辦法和手段讓麾下的戰鬥力打個折扣。宇文士及以己度人,現在也能想出十幾個辦法陽奉陰違。他可以拖延時間,可以出工不出力,他甚至可以小心的出擊,然後找借口快速從戰場上退走。有右武侯和右御衛做擋箭牌,能在亂軍之中全師而退的人,朝廷絕不會認為他消極避戰。

  宇文士及平素本來比李旭機智得多,此刻事關家族安危,卻不由得他心神不亂。他終於明白了李旭為什麼在受到那麼明顯的排擠之後,還能平心靜氣地和自己交往。「他早就預料到了今天,他已經想好了報復的辦法!」越想,宇文士及覺得自己越陷入了一個巨大陰謀當中。「李安遠、慕容羅這些傢伙早跟他勾結好了,就是想讓宇文家身敗名裂!」宇文士及用手掌抹了一把臉,將汗水、眼淚和塵土在臉上抹了個一塌糊塗。他知道這怪不得別人,報應早晚回來,今天恰逢其時。第三次舉起長槊,宇文士及的喊聲變得歇斯底里,「宇文家的兒郎們,跟我衝啊。讓他們看看咱們的血!」

  喊罷,他一鬆韁繩,策馬向外。胯下坐騎「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前蹄高高地豎起,差點把陷入瘋狂狀態的宇文監軍摔到地上。

  「冷靜,這樣上去,有敗無勝。」李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衝到了宇文士及身邊,用力拉住了對方的馬韁繩。「亂兵太多,直接衝上去起不到任何作用!你看看右御衛,他們的兵不比咱們少。」他嘴笨,說不出太多的大道理。臉上的關切的表情和手臂上的力量,已經讓瘋狂者瞬間清醒。

  右武侯早已崩潰了,右御衛試圖阻擋右武侯和叛匪,也被潰兵沖了個七零八落。此刻雄武營貿然上前,等於重複一遍右御衛的悲劇。他們只有不到三萬兵馬,絕對擋不住陷入慌亂狀態的六萬多潰兵和追隨著潰兵腳步吶喊著殺過來四萬叛匪。宇文士及知道旭子說得沒錯,也終於明白大伙並不是故意報復宇文家的目中無人。但怎麼辦?右御衛的帥旗已經開始動搖了,如果雄武營再不上前,官軍將永遠挽回敗局的機會!

  「你帶步卒,緩緩頂到右御衛側後,用弓弩護住中軍!」李旭用黑刀指了指右御衛和中軍銜接處,以不容置疑口氣命令。「排斜陣,以號角命令潰兵繞行。無論是亂軍還是叛匪,只要靠近,立即射殺!」

  「嗯!」心智大亂的宇文士及點點頭,就像任人擺佈一個木偶。這是一個不成辦法的辦法,也許可以收到一定成效。但前提是叛匪不再亂軍身後趕得那麼急。否則,走投無路的亂軍會把雄武營當作另一個右御衛,毫不客氣地以刀劍相向。

  「驍騎軍,出列!」李旭安頓好宇文士及,回頭,衝著自己的弟兄們大喝。宇文述可以將那些過去的功勞統統安到他兒子的頭上。但今天,發生在數十萬袍澤眼前的事實,將無人能夠抹殺。

  慕容羅和李孟嘗各自帶著兩千多騎兵踏出了本陣。這是最後趕到黎陽,沒被打散整合到其他各團的騎兵。經過黎陽兩場戰鬥驗證,李旭和宇文士及都看好純騎兵隊伍的攻擊力,所以他們將這些騎兵保留了下來,單獨編成了一個整體。並按大隋軍內分軍的傳統,命名為驍騎軍。(注1)

  「卸馬具裝!」沒等宇文士及弄明白旭子想要幹什麼,他又聽到了一個荒唐而大膽的命令。

  大隋騎兵防護嚴密,通常給戰馬前肢也披以馬鎧。雄武營非正規府兵,所以馬鎧並未統一配備。一部分戰馬包裹得很嚴實,一部分戰馬身上卻沒任何遮掩。

  大戰當前,李旭不想辦法加強戰馬的防護,卻命令麾下將士給所有戰馬都卸掉了具裝。他,到底想幹什麼?

  將士們楞了一下,無法理解這個荒唐的命令。但出於對主將的信賴,他們紛紛跳下戰馬,快速將拴馬鎧的繩索割斷,將沉重的馬鎧扔到了地上。

  「上馬,舉刀,砍翻一切擋在你們面前的人!」李旭高舉著黑刀,最後一次檢視戰場。右御衛的將旗已經倒下了,大批的潰兵正向中軍和後衛湧來。敵軍的推進速度很快,幾乎是一步不停。而自己一方的中軍所在處,又升起了一串紅色戰旗。那是催戰命令,宇文述老兒已經等不急了,此番雄武營出擊的成敗關係到全軍的生死。

  對付眼前這種局面,只有以快對快。「殺!」李旭手中的彎刀猛然揮落,催動坐騎,風馳電掣般向亂軍衝去。

  「殺!」慕容羅,李孟嘗兩人催動戰馬,與李旭並絡組成尖刀的鋒刃。五千騎兵轟然而動,瞬間在旭子身後組成了一把無堅不摧的鋼刀。

  沒有護甲拖累的戰馬跑起來極其迅捷,數息之後已經衝到了亂兵面前。埋頭逃命的亂兵們猛然聽見隆隆的風雷聲,嚇得竟然忘了躲避。馬蹄毫不猶豫地從他們身上踏過,血肉飛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讓開,繞道!」雄武營的騎兵們大聲喝罵,速度絲毫不減。沒被戰馬踏倒的潰兵驚呆了,張大嘴巴,哭都哭不出聲音來。突然,有人絕望地大叫,舉刀向身邊疾馳而過的戰馬刺落。兵器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閃電,落下來時卻走了個空。此人再次舉刀,肩膀上卻受了重重一擊,另一匹高速衝來的戰馬與他相撞,將他整個人直接撞到了半空中。

  「砰!」「砰!」沉悶的撞擊聲不絕於耳。驚惶失措,根本想不起列陣阻攔戰馬的潰兵們接二連三地被撞飛,在人群中砸出一個個缺口。跑得稍慢的潰兵們發覺前方是死路一條,沒有勇氣再阻擋戰馬,慘叫著,四下逃散。

  戰馬的速度越奔越快,潰兵們逃得也越來越麻利。眼前的戰場漸漸空了出來,目光透過滾滾征塵,旭子看見了李子雄將軍那高高舉起的帥旗。

  「不要停,直到倒下!」他舞動黑刀,驕傲地宣佈。

  「不要停,直到倒下!」眾驍果驕傲地發出自己的宣言,跟在主將身後,直刺叛軍本陣。

  注1:大隋兵制,團以上直接為軍。但作戰時,軍中可再分前、後、左、中、右等部分,所以有軍內分軍的說法。
第五章 归途 (四 下)
  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輕騎兵令叛軍的推進速度登時為之一滯。

  步兵對付騎兵攻擊的常見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用弓弩遠程殺傷,另一種是結成密集槍陣固守。而達成兩種方式的條件叛軍顯然都不具備。他們手中沒有足夠的強弓和長矛,他們也不敢將腳步停下來。

  自從與官兵正式接觸那一刻起,他們就一直追著對方廝殺,完全依靠推進速度來掌握戰場上的主動。而一旦將追殺的腳步停住,那些在戰場上發揮了比叛軍本身還大破壞作用的潰兵們就能鬆一口氣,繼而,他們就會在各級軍官的呵斥下慢慢恢復理智。當潰兵們從驚惶中完全緩過神來後,叛軍依靠兩萬多兄弟犧牲換回來的優勢將不復存在!

  不停下來,無法抵擋騎兵衝擊。停下來,則要失去戰局主動。就在叛軍各級將領還在猶豫的當口,騎兵呼嘯而至。不用揮刀,僅憑戰馬的衝擊力,雄武營的弟兄們就在叛軍隊伍的正中央撕開了數道缺口。數息之後,更多的戰馬從缺口中踏進來,踩翻擋在面前的叛軍,踩倒猩紅色的旗幟,將噴血缺口越撕越深,越撕越寬,如一條看不到底的溝壑般,逕直向陣尾擴去。

  「天不佑我!」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打心底發出了一聲哀鳴。兩軍接觸的剎那,首先浮上他心頭的不是破敵之策,而是對命運的無奈。憑心而論,李子雄很瞧不起宇文述的指揮才能。在他眼裡,年青時代的宇文將軍和現在的宇文述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此人年青時威名赫赫,到老來,卻昏庸糊塗,貪生怕死,除了打壓同僚,欺上瞞下之外,再無任何建樹。所以,李子雄才敢冒險以弱擊強,留一部分人吸引敵軍主力,而自己一方的主力兵馬直撲官軍最薄弱的右翼。

  「以弱擋強,以強攻弱,驅潰攻主,如影隨形,擋者,無不潰敗!」倒捲珠簾這一招,關鍵就在戰機的把握和攻擊速度上。只要自己的薄弱環節比敵人的薄弱環節在戰場上堅持的時間長,勝利幾乎就到手了一半。摘取另一半勝利果實的具體辦法就是,死死地貼住那些潰兵,驅趕他們,讓他們發揮比自家弟兄還大的破壞力。

  截至到騎兵出現之前,李子雄完全做到了上述幾條。他幾乎看到自己徹底洗刷了皇帝陛下強加在身上的恥辱,一戰定乾坤,功成名就。但該死的騎兵出現了,還是一色以速度見長的輕騎兵。兩條腿的人和四條腿的戰馬比衝刺速度,傻子都知道哪一方會獲勝。

  在騎兵的高速衝擊下,叛軍傷亡慘重。那些只有布甲護身的民壯在飛奔的戰馬面前,根本不知道如何抵抗。他們愣愣地看著騎兵向自己衝過來,驚恐地大叫,卻邁不開逃命的腳步。剎那間,騎兵經過的地方統統變成了地獄。死對叛軍士卒來說突然變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比死更可怕的是半死不活。無數人雙手捂著被馬蹄踏出來的腸子,哭喊,哀求,在血色泥沼中翻滾掙扎。

  「停下來,停下來,結陣,結陣!」李子雄看得雙目俱赤,不得不下令弟兄們結陣自保。繼續向前衝,他們可能再維持片刻優勢。但短暫的勝利過後呢,這支隊伍將徹底喪失戰鬥力。聽到中軍方向傳來的號角聲,奔跑中的叛匪猛然收住腳步。但他們的對手卻不肯停,驅策著小山般的高頭大馬,逕直向人身上狂踩。

  倉促之間,沒經過嚴格訓練的民壯怎可能結成堅實的防禦陣型?更多的人成了馬下亡魂,沒被馬蹄踏中的人不知所措,聽不見中軍急切的號角,也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有兵器。李子雄猛然發現自己又錯了,錯得實在離譜。如果不發出「停止追擊,結陣自保」的命令,麾下這支隊伍被官軍的騎兵衝出一道血河後,還可能追上潰兵,突入敵人的中軍,和宇文述老賊拚個魚死網破。而大伙偏偏停了下來,偏偏在停下來後,依然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足夠的反應能力結陣抗拒戰馬衝擊。

  最前方幾排將士紛紛被戰馬撞翻,被馬蹄踩成肉醬。然後,同樣的命運光臨到隊列中央的士卒身上。人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死亡的到來,組織不起抵抗,也不敢逃走。第四排,第五排,第六排,血浪沿著騎兵組成的刀鋒倒捲出去,將恐懼順著馬蹄聲四下散播。

  第七排的叛軍倒在了黑風的前蹄下,李旭用黑刀砍飛了第八個對手的腦袋。他遇到的第九名對手是個身材枯瘦的少年,眼睛大大的,臉上寫滿了恐懼。看到戰馬向自己衝來,少年人不肯逃命,而是倔強地舉起了手中木樁。

  「噗!」一根飛射而來的長矛在少年人威脅到李旭安全前,將他釘翻在地上。旭子覺得心裡一陣不忍,但依舊催動戰馬,從少年的屍體上踩了過去。勝負的機會就在一瞬間,他沒有資格憐憫別人。這一次,他是為自己而戰,贏了,無人再能用權力和謠言玷污他的聲譽,輸了,他將和死去的少年同樣一無所有。

  自從離開父母身邊開始,戰爭就伴隨了他的腳步。一次又一次戰鬥,為了友誼,為報恩,為責任,為了愛,為了大隋皇帝陛下的夢想。

  唯獨這次,旭子的戰鬥完全為了他自己。

  為了他自己壯大起來,不再受人欺凌。

  他是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人,卻不認為自己的生命和尊嚴卑微如野草。也許在成長的過程中曾經匍匐,也許曾經被風暴吹傷腰肢,吹紅過面孔,但終於有一天,它會筆直地站在陽光之下。

  同一片陽光下,誰也不能讓他自認比別人卑賤。貧窮不能、武力不能、權勢更做不到。

  揮刀,向前,向前,揮刀,砍翻阻擋者,砍出一條血色通道。無論前路多麼艱難,刀,已經握在旭子自己手裡。

  五名造反的民壯在一個身穿皮甲的叛軍老兵組織下,結成了一個小型矛陣。他們表現出來的勇氣和鎮定非常令人欽佩,但舉矛的角度顯然太高了些。對於快速衝來的騎兵,刺馬肯定比刺人更有效。李孟嘗和慕容羅搶在李旭之前衝了上去,手中的馬槊輕輕一晃,挑開了正對自己的兩支木矛,緊接著,槊尖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入了持矛者的身體。

  戰馬的速度、人的臂力相加起來,推著長槊另一端的受傷者快速後退。被槊鋒刺穿了身體的民壯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呼,重重地撞在了同伴的肩上,將他撞翻,然後向更遠的地方畫出數尺血跡。

  被撞翻在地上的民壯也失去了生存的機會,戰馬直接踩在了他們身上,踩穿了他們的小腹。矛陣登時碎裂,紅了眼的老兵揮舞著長矛,欲和慕容羅拚個魚死網破,李旭他身側跑過,黑刀橫掃,切出一道血光。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在天地間迴響,如泣如訴。更多的叛軍將士衝向戰馬,試圖用生命阻止雄武營弟兄們前進的腳步。但他們的裝備和訓練程度實在太差了,光憑血勇的步兵,無論如何也不是騎兵的對手。一名騎著劣馬的叛軍將領橫向衝來,只一個照面,就被旭子砍下了坐騎。兩個臨時充做親兵的民壯欲搶下此人的屍首,才靠近那匹劣馬,就被王七斤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

  「讓開,讓開,降者不殺!」王七斤瘋狂地揮舞著橫刀,自作主張對叛軍宣佈赦免。對方卻不肯領他的情,三根木棒從側前方接踵刺到。王七斤俯身,用橫刀磕歪了其中一根,另兩根卻穩穩地刺入了戰馬的胸口。

  受了傷的戰馬連聲長嘶,人立而起,把王七斤摔了下去。緊跟著,發了瘋的戰馬衝進了叛軍當中,將擋路者紛紛踏倒。竹籤、木樁四下攢刺,捅爛的戰馬的肚子。這頭畜生慘叫著倒下,將一名躲避不及的叛軍士卒壓得當場吐血。

  王七斤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衝上去和敵人拚命。才衝出數步,身體突然被人從背後拎起,橫放在了馬鞍上。「讓開路,別找死!」救了他性命的人大聲罵道,王七斤抬頭,看到自己的同伴,剛補了校尉缺的吳儼那張熟悉的黃臉。

  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從王七斤、吳儼二人身旁衝過,無視眼前參差不齊的長矛竹籤。有人幸運,用兵器隔開了長矛,刺死了對手,繼續先前猛衝。有人不幸撞到了矛尖上,當場身亡。空了鞍的戰馬收不住腳步繼續前衝,直到最後死亡或者遇到了能拉住他們韁繩的勇士為止。

  「我去抓匹馬來!」吳儼抽個冷子,把坐騎讓給了王七斤,自己跳進了煙塵中。下一刻,他騎著一匹無主的畜生出現在不遠處。「七斤哥,繼續衝啊,不死不停!」他回頭大叫,然後斜向加速,並入前衝的馬隊。

  「不要停,直到倒下!」王七斤再次舉起刀,與自家兄弟匯攏。幾千騎匯聚成一道洪流,將阻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物踏翻,淹沒。

  「結陣,結陣啊!」敵人在耳邊大叫,聲嘶力竭。李旭無視那些被甩在身後的認,拚命地磕打著黑風,把戰馬的速度壓搾到極限。正前方,十幾名叛軍的長矛手沒等聚合到一處,便被他用馬蹄踏翻了其中一個。他揮刀,砍翻另一個。擰身,欲繼續砍,眼前卻沒了對手。那幾名驚呆了的長矛手被黑風甩在了身後,甩給了陸續衝上來的同伴。

  背後突然響起了歡呼聲,響亮猶如驚雷。旭子猛然回頭,看見弟兄們的戰馬陸續從叛軍當中穿出來。他扭頭面對前方,終於明白了弟兄們歡呼的理由。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被大伙穿了個通透,前方已經沒有敵人阻擋。腳下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丟棄的長槊、橫刀、盾牌、戰旗。

  「來人,把戰旗給我扶起來!」李旭馬打盤旋兜了一個圈子,揮刀向身邊指了指,大聲命令。那是一桿被砍斷了旗桿的將旗,不知道來自右武侯,還是右御衛。「大隋的軍旗,不該這樣倒下!」他馬打盤旋,又補充了一句。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恭候衝出敵陣的弟兄們在自己身邊聚攏。

  以雷動為首的親兵將殘破的將旗撿起來,綁在一根步兵用長槊上。呼啦啦,被塵土玷污過的將旗再次迎風招展。四千多名渾身是血的雄武營將士從敵陣中穿過,圍著將旗整隊、屹立。留在敵陣中的,只有一地屍體和瘟疫般蔓延的恐懼。

  他們成功了,成功地阻截了叛軍的腳步,並以極小的代價將敵陣殺了個對穿。

  他們成功了,成功地告訴大隋朝桀驁的老將軍們,這支新銳不可忽視。

  更多的旗幟被弟兄們揀了起來,抖去塵土,豎起,在叛軍陣後耀武揚威。「可惜咱家的大纛留在宇文監軍那!」張秀低聲抱怨了一句,然後把隨將軍衝鋒的角旗高高的舉在手中,衝著將士們奮力揮舞。

  「雄武營,雄武營!」

  「雄武營,雄武營!」四千多將士發出興奮地狂喊,一時間,所有人都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和疲勞。雄武營是支能創造奇跡的隊伍,從遼東開始,大伙就不停地創造著一個又一個奇跡。無論誰想憑借手中權力將這些奇跡抹殺,都做不到。即便朝廷被蒙蔽了,史官忘記了,這個血淋淋的戰場,那些面帶懼色的叛軍,將永遠記得他們的存在。

  「弟兄們,咱們殺到敵人正前方,豎旗!」在眾人的自豪的歡呼聲中,李旭再次揮落了手中的黑刀。

  「殺到他們面前,豎起咱們的大旗!」

  剎那間,四千多名騎兵再度形成一把利刃。無堅不摧,銳不可擋。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歸途 (五 上)

    望著輕車熟路闖入自家陣中的大隋輕騎,李子雄怒不可遏。他揮舞手中令旗,將身邊最精銳的兩千甲士派了上去。剛才大陣被敵人殺穿,那是因為自家弟兄們正在前衝,措手不及。而現在既然大伙都已經停步接戰,無論如何要還對方以顏色。

    可敵軍將領比他想像得聰明得多,就在各支隊伍散開,給精銳甲士讓路的時候。衝向陣心的騎兵們突然轉向,不肯與甲士接觸,而是斜著切了一個完美的角度,殺奔軍陣最薄弱之處。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李子雄氣得雙眼冒火,不停地舞動令旗。麾下的士卒依舊忠勇,自知失去活路的他們寧可戰死也不願意閃避敵軍的戰馬。可雙方實力,不,應該說是裝備相差得實在太大了。每攔住一匹狂奔的戰馬,叛軍士卒至少得付出三到四條生命。而那在奔馳中倒下的畜生還會帶著巨大的慣性前衝十幾步,拉更多的人為自己和馬背上的騎手陪葬!

    這是大隋府兵麼?李子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記憶中,大隋府兵雖然每十人配備六匹馱馬,但那都是拉東西牲口,根本不能用在戰陣上。四府十二衛雖然都設有專門的騎兵編製,但那是造價昂貴、行動遲緩的具裝甲騎,人和馬都被具裝包裹的嚴嚴實實,攻擊和防禦力驚人,卻不曾擁有眼前這伙亡命徒同樣,風一般的衝擊速度。況且經過去年遼東一戰,具裝甲騎因為後撤速度慢,早就被高句麗人消滅在馬砦水南岸了,具他李子雄所知,目前以大隋的國力已經無法重新打造出那麼多具裝!(注1)

    眼下能拿得出這麼多勇悍騎兵的,只剩下薊縣和西疆的兩支邊軍。而邊軍的任務是防範突厥人入侵,不到生死關頭,楊廣根本捨不得把薊縣的虎賁鐵騎和金城的西疆精甲調到中原來!

    這不是大隋的具裝甲騎,大隋的具裝甲騎不會採用如此卑鄙的戰術!李子雄痛苦地得出如是結論,不著具裝,以輕甲衝陣的戰例不是正常戰術,在以往的戰例中中,只有劉宋時代的勇將薛安都採用過這種打法。劉宋王朝已經結束一百五十餘年了,今天,這種對主將勇力和統率能力要求甚高的亡命戰術卻又重新出現在戰場上!(注2)

    精銳甲士追不到,普通士兵擋不住,眨眼之間,李旭帶著雄武營的弟兄們在叛匪中又殺了個對穿,帶著呼嘯的風聲橫到敵軍正面。

    「展旗」「展旗!」慕容羅、李孟嘗等人大呼小叫,將一面面從敵陣後揀起來的大隋戰旗展開,重新豎在叛軍面前。右武侯前軍、右御衛左軍、前軍六團、左軍虎翼,大大小小的旗幟在叛軍陣前耀武揚威。沒有一面屬於雄武營,但因為雄武營的存在,它們得以重新飄揚在風中。

    「你等還能戰否?」李旭朝中軍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大聲問自己的弟兄。

    「戰!」「戰!」「戰!」橫刀,長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鋼鐵叢林。有了第一次衝陣經驗,第二個對穿殺下來,弟兄們只損失了二百多人。所以大伙士氣正盛,恨不得拋下主力,獨自將叛軍消滅掉。

    「那好,我們這次兵分三路,路上不做糾纏,看誰最快衝到敵陣身後!」李旭笑了笑,大聲命令。敵陣變化情況他看到了,能正面擋住騎兵的,只有那些有鎧甲護身,手持步槊的叛軍精銳。旭子不想讓弟兄們跟敵軍精銳拚命,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攔住敵軍,並分割、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給主力爭取時間。所以,他乾脆以殺透敵陣為目標,而不以多做殺傷為能事。

    「好,我走左路!」慕容羅持槊大笑,帶動戰馬小跑著兜了半個弧線,邊跑,邊沖麾下弟兄們喊道:「驍騎軍右翼各團,跟我來!」

    「諾!」千餘名騎兵同聲答應,策動戰馬,跟著慕容羅向敵軍左翼衝去。

    「驍騎軍左翼,跟我上!」李孟嘗舞槊狂喊,然後一馬當先,衝向敵軍右翼。千餘名騎兵跟在他身後,揚起遮天煙塵。

    「其餘各團,隨我來,殺到他們身後!」李旭手中黑刀前指,再度指向敵陣中央。叛軍的精銳剛才跟著大伙的戰馬兜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此刻正在他們自家的中央偏左方向調整。眼下,李子雄的中軍附近剛好有個突破點。

    三路騎兵,捲起三路煙塵,再度撲向叛軍。「他們又殺回來了!」敵陣中響起驚惶的叫喊,雖然抱著必死的決心,但兩度被對手刺穿本陣的事實,已經在每個人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敵人又殺來了,第三次,大伙攔得住麼?無數雙眼睛看向李子雄,無數人身體顫抖,臉色灰白,卻依舊緊握手中的木棒、竹籤。

    「弟兄們,你忘了為什麼而造反麼?」李子雄舉起馬槊,大聲喝問。勝負的機會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在敵軍第二次突破自家隊列的時候,李子雄就明白今天戰鬥的結局。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驅動那些亂軍衝擊宇文述的本陣,而官軍的本陣傳來的喊殺聲卻正在減小。放眼望去,已經看不見擔任阻截敵軍主力任務的那些弟兄們的旗號。映入雙目的,全是官軍土黃色的號衣。

    「不去遼東,不去遼東!」身邊的親兵們齊聲高呼,眾將領淚流滿面。麾下這六萬多弟兄,其實是楊玄感將軍手中的最後一支精銳。今天大伙戰敗,已經意味著這次舉義的徹底失敗。老天不願意亡大隋,關鍵時刻派了個瘋狂的少年將軍出來,使得暴君和他的朝廷得以繼續苟延殘喘。但是,大伙還要繼續戰鬥下去,因為此戰已經不再關乎成敗,而是關乎為將者的榮譽。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喊聲越來越大,淒涼悲壯。衣甲單薄,兵器簡陋的叛軍士卒邁動雙腿,咬著牙關,迎向呼嘯而來的戰馬。一個人被馬槊挑飛,又衝上去一個。兩個人被戰馬撞倒,又衝上去兩個。

    既然已經沒有了活路,他們又何必畏懼死亡!

    「更我來!」一名叛軍將領揮舞著長刀,帶領百餘名士卒,分開人群,撲向李旭。

    「弟兄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一名山賊出身的將領高舉著斧頭,奔走呼號。

    「隆隆隆!」戰鼓聲猶如驚雷,震得人頭皮發炸。

    「嗚嗚--嗚嗚」號角聲淒厲如歌,刺得人脊背生寒。

    兩支同樣面孔,同樣服色,同樣語言的隊伍廝殺在一道。他們也許互不相識,也許就是左鄰右舍,也許是自小拍著泥巴一同長大。為了不同的目標,在不同旗幟下面,相對著,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第三次突擊進展不像預料中般順利,作為主將的李旭明顯感受到了前方的阻力在不斷增大。失去活路的叛匪們拚命了,寧可被馬蹄踩爛,也要拼著性命給對方來上一刀。轉眼間,旭子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雖然都不重,卻痛得眼前發黑。

    不遠處出現一排長矛,是李子雄帶著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旭子不敢冒被困在敵陣當中的危險,斜向撥轉了戰馬。張秀跟著他,高高地揮舞令旗。千餘名弟兄再次轉向,斜著切出一道血色弧線。

    弧線邊緣,不斷有弟兄被敵軍刺下馬,也不斷有敵軍被戰馬踏翻,被長槊挑飛。「加速,加速,不要戀戰!」旭子用力揮舞著彎刀,呼喊聲猶如狼嚎。他擦著李子雄的中軍衝了過去,耳畔,流矢絲絲作響。

    大部分弟兄們都成功突破敵軍阻攔,只有隊尾的幾十個人被截住。猶如投入大海中的幾粒石子,他們很快就被亂軍淹沒了。敵人的隊列已經不能稱為隊列,他們在各自為戰,為了殺一個敵人,不惜把自己的隊伍擠成了一鍋粥。

    「他們敗了!」李旭在心中確認,狠狠夾住馬肚子,撞翻身邊的最後幾名攔截者,衝向指定的終點。

    「嗚--嗚--嗚」嘹亮的號角聲在背後響起,帶著勝利的喜悅。旭子站在右御衛的將旗下回頭,看見一面熟悉的大纛出現在敵陣的另一方。不是叛軍的,是雄武營的。宇文士及正帶著其他弟兄慢慢推向叛軍本陣,同時,還有從震驚中緩過神的數萬潰兵。

    當遭受到雄武營的羽箭攔截後,潰兵們非常憤怒。他們起初試圖和攔路者拚命,但很快,就發現身後比前方更安全。來自身後的壓力消失了,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大伙在各級軍官的喝罵聲中回過頭,立即看見了令人驚詫的一幕。不到五千騎兵,衝向了他們畏之如鬼神的叛軍,刺穿對方隊列,在敵軍身後重新豎起了大伙丟棄的將旗。

    接著,那些騎兵們再度將對方刺穿,於陣前豎旗,然後,又向出柙老虎般殺向叛匪。

    「那是咱們右武侯的旗幟!」有人驚呼。

    「右御衛的,咱們右御衛的」有人認出了自家旗號,然後慚愧得無地自容。當心中的驚恐慢慢被慚愧取代後,大伙重新拾起了勇氣。

    雄武營的主力不會坐視自家弟兄和人拚命,止住亂兵潰勢後立刻前壓。右武侯,右御衛的潰兵中有人紅著臉,主動加入了反攻序列。隨著時間的推移,加入反攻的將士們越來越多,終於在叛軍的正前方,凝聚成了一道鋼鐵洪流。

    叛軍將士依舊勇悍,依舊捨生忘死。但戰鬥的結果已經不會因個幾個人的勇敢和決心而改變,更遠的地方,大隋左翼和中軍緩緩壓過來,一道圍向了自己的獵物。

    注1:具裝甲騎,為隋朝鼎盛時的重騎兵,人馬皆覆鐵甲。據考古發現,一件完整的鐵具裝,約重40至50公斤,特製的重鎧可達100公斤。後因為造價高昂和機動性差的緣故讓位於輕騎兵。

    注2:輕騎兵經典戰例,劉宋和北魏陝西會戰,面對北魏的嚴密陣型,薛安都「脫兜鍪,解所帶鎧,唯著絳納兩當衫,馬亦去具裝,馳奔以入賊陣,猛氣咆哮,所向無前,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賊忿之,夾射不能中,如是者數四,每一入,眾無不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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