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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
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

令狐沖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只這么几個人?”耳聽得四匹馬
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
“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
的,通統站到大門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
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張
望,四匹馬風馳而過,只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可不
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
羅,怎會有如此人物?”

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余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
樹,枝葉茂盛,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里
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羅
來了這么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几名嘍羅先來通風報信,
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

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凝
神聽得几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
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
店打門,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恆山派
眾人進了客店后干些甚么,說些甚么,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
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恆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身
樹頂,靜以待變。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
店鋪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
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
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屋外。

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并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
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
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淒厲,顯然是候人前
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行凶?”那
屋子大門并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
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

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
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几個圈子,立即栽倒。
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
迷魂毒藥。我若沖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等著瞧瞧再
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都
綁住了。過不多時,外面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么人在
這里?”令狐沖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
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只大粽
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里么?”接著砰
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并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
開劍花,分別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
內,使劍護住后路。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
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

跟著于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
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一個老者打了几下手勢,
眾人從后門悄悄退了出去。令狐沖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行之
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
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身處相距不過
數丈。令狐沖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
邊趕來。令狐沖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南安客店中
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几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
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
七人在這里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
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后貼牆而立。

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
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
沒進屋察看。令狐沖心想:“她干么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
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眾守
在屋頂,只待她進屋,便即四下里團團圍困,那是瓮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
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
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
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沖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
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
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斗,還是暗
中動手的為是。”

跟著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
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斗。令狐
沖看得几招,尋思:“定靜師太劍朮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
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

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
了,橫臥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刺其喉。那
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
法?手剛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
“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
真氣已盡為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刀鞘便戳他雙
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余暇,
一下便制了他死命。

令狐沖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尸,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
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無
他礙,當即到灶下取了一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

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
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
重又跌倒。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
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
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
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
道:“你……你是誰?”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
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
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沖道:“她在外邊和敵
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
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
里。”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
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后。沒走出几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
般竄了出去,跟著便聽得叮叮當當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
稱贊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
定靜師太隨著十几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沖向儀琳招招手,跟著
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

只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鐘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
行答允恆山派贊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沖聽他乘人之危,不
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
來。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
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

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下大喜,當即搶
上。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
“剛才你在哪里?”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
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鐘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
“甚么人在這里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令狐沖破口大罵:“你
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沖撞?掌柜的,老板
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

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顯然是色厲內
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鐘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卻
撞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家伙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
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
爺,這可失敬了。”
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
……”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沖腰
間戳去。令狐沖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于腰間。高克新這
指正中令狐沖“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
沖只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
甚么玩笑?”

高克新大為詫異,第二指又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
力。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奶的,在本將軍腰里
摸啊摸的,想偷銀子么?你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干么不學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沖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
地。不料手掌剛和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
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
半點聲息。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
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
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
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
充滿了惶懼之意。鐘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
問:“甚么?”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
一條軟鞭。鐘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沖咽喉。當
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
己攢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
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嗆□響聲不絕,長
劍落了一地。鐘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
地,驚駭之下,向后躍開。鄧八公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
卷上來,卷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鐘鎮背靠牆壁,臉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
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沖笑道:
“他奶奶的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
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么崗、甚么寨的小毛賊啊?”

鐘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鐘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別
過。”縱身躍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余人一一從窗中飛身
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
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真鏽得厲
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几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
狐沖料想鐘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
“本將軍要在這里喝几碗酒,老師太,你也喝一碗么?”

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
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
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

儀琳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
找酒,大聲呼喝:“他奶奶的,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
滾出來。”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
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么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功
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
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羅羅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
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
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將一
壺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
聲:“師伯,師伯,你在哪里?”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沖急沖出店,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
大叫:“師伯,師父!”令狐沖問道:“怎么啦?”儀琳道:“我去
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伯挂念著眾師姊,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
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

令狐沖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只十五六歲年紀,心
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干甚么?”微笑
道:“我知道她們在哪里,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
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里面,又抖迷魂藥
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
手捏住鼻孔,嘴唇緊閉,直沖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本來大堂
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
上有只燭台,晃火折點著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里還有人在?在大
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盡是疑色。令狐沖道:
“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
綁了放在這里,只這么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
“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里的么?”令狐沖
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
在這廳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
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
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
了,又或者甚么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
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后,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
一時。”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凶險,眾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
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
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別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
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

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准,眼花看錯了人?今
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弟子就算給人
擄了去,怎么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
算,該當立即去追尋才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
卻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么事,
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里玩兒,你們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
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
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挂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
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

他信口開河,將到廿八鋪盡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
上,白霧彌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
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遠了,看不清楚。但
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
身下屋,發足奔去,拾起那物,卻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
穿的相同。

他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
“是你的鞋子嗎?怎么落在這里?”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
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只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
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么會落在這里?”秦
絹道:“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里掙扎,鞋子落了下來
。”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
狐沖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
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
他相距不遠,后來便相距甚遠。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著她們
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
許,便住足等候。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
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
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
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
“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
些舍不得,咱們慢慢走罷。”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絹突然叫道:
“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
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
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沖反而
落在后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
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
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么?”那漢
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問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好
几個出家人,從這里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几個是沒有,一個倒
是有的。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喝
道:“羅里羅嗦!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
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
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几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
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里
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

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忙,吃飽
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
吃。令狐沖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
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恆山派眾人的蹤跡。一眼望
去盡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后來路也
不大看得出了。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令狐沖
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
我師父?”令狐沖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
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
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
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女弟子。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
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斗,一時誰也沒發見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么味兒?”一眾蒙面人
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
聞,仍圈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
袍上已有好几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
手受傷。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么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
到令狐沖身前。

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
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
是個渾人。”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
刀子嗎?”身子一晃,沖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別
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
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
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

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道:“師
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
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
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好了,有甚么希奇?別說退
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胸口。那人
“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后直飛出去。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
如此強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几聲響,擊倒了三名
蒙面漢子,喝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里
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沖著任教
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
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眾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給擊倒的四人,拋下
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秦絹將本門治傷靈
藥服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
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
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
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沖搖頭
道:“不是。”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
難以支持,喘了几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恆山派縱
然一敗涂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里,一口
氣已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八道,說道:“在
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么?”定靜師太問道:“那么你為
甚么……為甚么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
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
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
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
也頗有淵源。”

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
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
們,帶……帶……”她說到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
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几天,就會痊愈。”定靜師太道:
“你……你答允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
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
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
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
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
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狐沖。”

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
此氣絕。令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
淒然。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几枝火把掉在
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令狐沖心想:“定靜師太也算
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
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頭
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
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日月神教’,聽到‘魔教’二字,認為是污辱
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為甚么這人卻口稱‘魔教
’?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么這一伙人到底是甚么
來歷?”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
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几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尸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
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沖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
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里古怪、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
福州見師父、師娘,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
聲,走將過去。

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几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說道:
“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
之際重托大俠,此后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
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個冒牌貨了。

令狐沖道:“甚么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
叫我將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
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
后來怎地到了這里?”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后人事不知,后來那些
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松了我們腳下綁縛,從鎮后小路上繞了出
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
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
降……”說到這里,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
影沒蹤。”儀清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
的遺體。此后如何行止,還請示下。”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
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
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
大叫:“將軍,將軍!”令狐沖哪去理會?

他轉過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才見恆山一眾
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后面,暗中保護。

令狐沖到了前面鎮甸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眾及嵩山派那些家
伙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胡子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
點兒小小名聲。他奶奶的,老子這將軍只好不做啦!”當下將店小二
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后,
辦案拿賊,囑咐他不得泄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
抵數。

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虯髯,連同參將的
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到從此不能再做“將
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兩日之后,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
長劍,裹在包袱之中。

且喜一路無事,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
想:“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
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了無相庵么?”
第二十四:蒙冤

令狐沖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鏢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
去,只是在街巷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
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
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
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涌,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
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
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涌
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么一個稱呼,這么一句話,便知
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只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
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
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
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几天別在城里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
呢,咱們還是回去罷。”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么?我
就沒見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
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

令狐沖慢慢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
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
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
璧人。令狐沖胸口便如有甚么東西塞住了,几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
岳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
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
黑,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

過了好一會,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
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
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對,此人
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

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
喚酒而飲。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轉,越牆而
出,徑往福威鏢局而去。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但見鏢局中燈火
盡熄,更無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里?此刻當已
睡了。”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
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令
狐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
夜三更卻到哪里去?”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快步而行,令狐沖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
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岳靈珊
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
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令狐沖飛身
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牆內。大屋黑門白
牆,牆頭盤著一株老藤,屋內好几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
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令
狐沖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
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

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么?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
你一樣。”岳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
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
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
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么時候說的,在甚么地方說的,
你怎生回答?”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后,在練劍場上說的。
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閑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
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呸!我希罕
么?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干甚么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縮身躲在一旁。
林平之自言自語:“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
窗。岳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令狐沖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
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
清楚楚的鑽入耳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窗子半掩,兩人的
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

令狐沖輕輕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得岳靈珊說道:“這么晚
還不睡,干甚么來著?”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
“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
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
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
了,是不是?”

令狐沖已然走出几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
來。只聽得林平之道:“几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几遍了,
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
瞧……啊,師姊,這座老屋反正也沒甚么用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
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
拆也好,你問我干甚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
。”岳靈珊道:“為甚么?”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
……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
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沖
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
之的父母臨死之時,有几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時只有自己
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
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
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
自己上思過崖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那“無雙無對,
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朮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
門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別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
別派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甚么?

他身處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風太師叔決不泄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
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將自己逐出門牆,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于
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
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人談及劍
譜,雖然他二人親昵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几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
兒了,還拆牆干甚么?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
的?”令狐沖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
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老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
自翻看。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
沖黯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
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

只聽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老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
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
又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
的老宅是在向陽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林平之道:
“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甚
么四書五經,或是甚么陳年爛帳,想來想去,必定與劍譜有關。師
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老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在這
里當也能發現一些端倪。”

岳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
又不肯在鏢局子里睡,定要回到這里,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原
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里掏窩子。”林平之
淡淡一笑,隨即嘆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
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岳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哪里?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
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
我說,小林子,你乘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房子里東翻西尋啦。
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仇。”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只是我爹爹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
這等慘,如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才真正是給爹娘出了這口氣。再
說,本門紫霞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看
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岳靈珊道:
“定要說甚么啊?”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
討恩師、師娘的歡心。”岳靈珊道:“呸!旁人愛怎么說,讓他們說
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
心?”岳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
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么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要
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
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甚是不悅。令狐沖知她
這時定是撅起了小嘴,輕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處。林平之
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
內,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如果不巧遇上了
他,那……那怎么辦?”

令狐沖心道:“原來此事師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仙霞嶺這么一
鬧,人人都說是任我行復出,師父豈有不聽到訊息之理?我也不用寫
那一封信了。”岳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
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
只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岳靈珊柔聲道:“小林
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其實
除了劍法還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林平之輕
輕一笑,說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

岳靈珊道:“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里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
或許我能見到些甚么惹眼的東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
里又有甚么古怪。”

接著便聽得開抽OE□、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岳靈珊道:“這里
甚么都平常得緊。你家里可有甚么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
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岳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
哪里?”林平之道:“也沒甚么練武場。我曾祖父創辦鏢局子后,便
搬到鏢局去住。我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
爹遺言中有‘翻看’二字,練武場中也沒甚么可翻看的。”岳靈珊
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
世家,只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里。”

岳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在這座屋子中,有甚么可以翻看的。”
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
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句反話,叫我去翻看這老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
里有甚么東西好翻看呢?想來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岳
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
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沒甚么希奇。”

令狐沖聽到岳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如能在佛
經中找到了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
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
遍,只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楞伽
經來和曾祖父遺下的佛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那些佛經,
便是尋常的佛經。”岳靈珊道:“那就沒甚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
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林平之一怔,
說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

二人各持一只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走向后院。令狐沖在屋
面上跟去,眼見燭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后到了西北角
一間房中。令狐沖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窗縫向內張望。只
見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懸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面,自是
描寫他面壁九年的情狀。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
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沖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老前
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
在這里懺悔生平的殺業。”想象一位叱□江湖的英雄豪杰,白發蒼蒼
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念經,那心境可著實寂寞淒
涼。

岳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
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你說好不好?”林平
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
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岳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
在燭光前映照。令狐沖瞧著她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
著那只銀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
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
臉,當真艷若春桃。令狐沖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將桌上十二本佛經拆完,突然之間,
令狐沖聽得背后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只見兩條人影從
南邊屋面上欺將過來,互打手勢,躍入院子,落地無聲。二人隨即都
湊眼窗縫,向內張望。過了好一會,聽得岳靈珊道:“都拆完啦,甚
么都沒有。”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
去打盆水來。”聲音轉得頗為興奮。林平之問道:“干甚么?”岳靈
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一種草,浸了酸液出
來,用來寫字,干了后字跡便即隱沒,但如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
。”

令狐沖心中一酸,記得師父說這個故事時,岳靈珊還只八九歲,自己
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涌上心來,記得那天和她去捉蟋
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了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她
哭個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
事。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涌到眼眶之中。只聽林平之道:“對,不
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岳靈珊道:“我和你同去。”

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
和岳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
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不見有甚么
字跡。兩人試了二十余頁,沒發見絲毫異狀。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別的字。”他剛說了這兩
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
“甚么人?”那二人直扑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
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長劍只拔出一半,敵人兩只手指已向她眼
中插去,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
指向她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
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岳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
是虛招,右手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無法動彈。

這一切令狐沖全看在眼里,見林岳二人一時并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
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么來頭。只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
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
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
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
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并沒藏有物事,心下
均是一喜。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
發。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
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禿頭老者左手伸
出,便去抓那畫像。白發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
指!”

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
手放在背后,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頭老者問
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發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
身子縱起,雙掌對准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

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頭老者道:“哪有甚么……”只說
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
的袈裟。白發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里
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頭老者道:“怎么?”白發老
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禿頭老者
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發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
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罷。”禿頭老
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岳二人
指了指,道:“斃了嗎?”令狐沖手持劍柄,只待白發老者一露殺害
林岳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哪知那白發老者說
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
并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令狐沖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后。兩名老
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沖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
二人相距不過二丈。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沖便也加快腳步。突然
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沖只覺右
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兩人這一下突然站
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
令狐沖只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
一流高手還差著這么一大截,對方驀地里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
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
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忙向后躍出,幸好他內力
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
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扑將上
來。

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么疼痛,此時卻痛得几欲
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面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
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么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
疼痛,伸手去拔長劍。一拔之下,長劍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
右臂中刀之后,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后風響,敵人鋼刀砍
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長劍握
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劍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扑面,雙
刀同時砍到。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
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
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
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划了一道口
子,只得斜向長街急沖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
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
奪到,不愿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沖叫道:“
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
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
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几步,靈機
一動,躍上屋頂,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
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沖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
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發,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
拿到你們,碎尸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
得粉碎。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
去。

令狐沖只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
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
翻身站起,靠牆而立。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禿頭老者
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沖見他禿頭上油
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哪一家哪一派
的,為甚么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發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令狐沖劍交右手,輕輕
一刺,劍尖便刺入了他咽喉。禿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扑而前。令
狐沖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
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么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
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
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
了也是個胡涂鬼。”

令狐沖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
“在下被迫自保,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
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
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令狐沖心道:
“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
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亂扎住肩頭和臂上的傷
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取了出來。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几口氣,辨明方向,徑向林平之那向陽
巷老宅走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
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后還
是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于走進了向陽巷。但林家大門緊
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
無論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几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蕩,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只覺身臥在
床,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沖大喜,叫道:“師
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扎著
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么會事?”令狐沖道:“小
師妹呢?

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么到了福
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令狐沖道:“林師
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
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
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問道:“那是甚么?”令
狐沖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岳夫人
道:“那么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
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

岳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沖
道:“我怎么到了這里?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么?”岳夫人道:
“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
沖“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的妖人先見
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
去找尋,只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

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沖
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几次手。這
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歡:“我
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
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哪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
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么?”令狐沖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
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岳某早跟你脫卻了師
徒名份。”

令狐沖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
愿領師父重責,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
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干甚么
?”令狐沖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
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

岳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嘆了口氣,道:
“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病,
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令狐沖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
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
“你起來說話。”令狐沖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岳夫人怫然不
悅,道:“為甚么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

岳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
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令狐沖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
父、師娘……”岳不群厲聲道:“岳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
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
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
是惱怒已極。

令狐沖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
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
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
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么一句話,便
調動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
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
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么?”令狐沖
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岳不群
“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岳夫人嘆了口氣,道:“沖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說的
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我對你老人
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
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
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干系,又豈僅是“結
交”而已?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
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么情有可原?
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么?”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
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
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
道:“但你為甚么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
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
!”
令狐沖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并
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斗之際,自己
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于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
己身上了。岳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
害了好几個少林派和昆侖派弟子。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
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
里,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

令狐沖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
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
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

岳不群長嘆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
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
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后的所作所為,
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分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
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
容你不得了。”

正說到這里,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岳不群
問道:“怎么?”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
山派的鐘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鐘鎮,他也
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徑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沖瞧了一
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著走了出
去。

令狐沖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
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
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
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
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

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
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
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
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
□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
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
偌大權勢?”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
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沖叫道:“小師妹!你……”
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
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令狐沖只一見到她,天
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后,甚么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
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涌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么
姓鐘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
來。”令狐沖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突然
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
沖,你干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
欺瞞于我。”令狐沖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
前輩?我……我沒有……”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
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

令狐沖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
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么另一個白發老者,便是甚么“白頭仙
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發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
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
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么這兩個人,確是
你殺的?”令狐沖道:“正是。”

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發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里說話,要你插甚么嘴?”岳靈珊低
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令狐沖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
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
警,要我盡速避禍。”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
明白么?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規,不知用甚么卑
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
查,便跟著查到了這里。眼下嵩山派的鐘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
你有甚么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几行
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干二淨,
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
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
們這么干,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令狐沖這几年來,常想師父、師
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么一天,那真是萬
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
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
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
去干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沖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
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
主意么?”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沖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
只見師父臉上紫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
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
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
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
去,只待師父揮掌打落。

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
得!”手指便往丈夫后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
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岳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致命要穴,
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沖身前。

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叫:“沖
兒,快走!快走!”令狐沖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
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里,他殺不了你
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岳不群道:“哼,他一走
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

令狐沖心道:“原來師父擔心應付不了鐘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
打發了。”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
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令狐沖走得極快,
立時已沖入了大廳。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鐘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
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令狐沖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
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里干甚么來了?”此刻令狐沖身上穿著
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
不相同。鐘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跡的市井少年如此無
禮,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甚么東西?”令狐沖笑道:
“你們三個,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么
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話,怒道:“快去請岳先生出來!
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后,
聽著令狐沖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么南北?”
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
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
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
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么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
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家伙,躲在福威鏢局
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
也!”跟著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家伙,一個叫爛
鐵劍鐘鎮,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
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岳劍
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岳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
之事無關。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鐘鎮更是了得。聽
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鐘鎮等三人的來歷。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
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
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
戰?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沖刺出。鐘鎮舉手攔
住,向令狐沖問道:“尊駕是誰?”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
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岳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吞并其
余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
來是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
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

鐘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沖道:
“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
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淒
涼之意。鐘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
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几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
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
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
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沖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
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
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并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
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
說這几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鐘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恆
山派那批女弟子。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
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
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后,沒見到他面目。鐘鎮
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
步。令狐沖心想:“恆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
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愿給儀琳見到,斜刺
里便欲溜走。

鐘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
逃嗎?”令狐沖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這時岳不群、岳夫
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鐘鎮等三人。岳
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
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
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里,心中大慰:“小師妹對
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間,好几人齊聲驚呼。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
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
覺腦后生風,一劍在背后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
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凶險已極。

他站定后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
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鐘鎮等三人分別
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
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
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
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鐘鎮。聽得令狐沖的言語對嵩山派甚
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
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
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
百骸,只須哪里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鐘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
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
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
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令狐沖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
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
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鐘鎮眼見受制,當即哈哈一
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么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
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
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余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鐘鎮左足足尖在地
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鐘鎮手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
電,驀地刺出。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落地。鐘鎮長笑聲
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么一亂,其余兩個劍陣中
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
相交,錚錚之聲大作。令狐沖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
但聽得嗆□,啊,嘿,几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
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鐘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
几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兩個少女同
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

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沖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
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
險些窒息、鐘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
見令狐沖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
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

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
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
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
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闋別經年,
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

令狐沖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家
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
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里,突然
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
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
出本門治傷靈藥白云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
膠,替他搽上傷口。

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
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
藥,抹血的抹血,包扎的包扎,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
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
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
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凶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
之聲。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
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
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
呼將軍。這小賊几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
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鐘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沖去。三人均知
此人不除,后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
誅卻此人的良機。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
長劍飛舞,將鐘鎮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結
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
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
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鐘鎮等連連
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
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當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
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
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
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
沖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
去。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
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

令狐沖從几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
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當的一聲,擊在鐘鎮的劍刃之
上。鐘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
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
急瀉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
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
他體內。

鐘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沖見到他脅下空門大
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
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鐘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
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
狐沖身旁儀琳的胸口。

這一招虛虛實實,后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如橫劍去救,他便回
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沖心
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
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鐘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
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
急忙撤劍,向后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后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
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
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么了?”鐘鎮雙
目盯住在令狐沖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
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余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
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
內力給他吸去了?”鐘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
增。原來令狐沖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
是鐘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后再找回這場子。”鐘鎮將手一揮,
對著令狐沖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
天下英雄為敵。姓鐘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
漢,決不會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
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么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鐘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后會
有期。”帶著鄧高二人,徑自走了。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
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
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
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
!”岳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

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
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個對他
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于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
弟子齊聲應道:“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么話,
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并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
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令狐沖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几句話,
更覺雙膝無力,當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
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
道:“有甚么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
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么會來幫我們去和魔
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
己卻只知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

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
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
沖的花言巧語所感,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淒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
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

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云庵信鴿有
書傳到。”走到儀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
去。儀和接過,拔開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
叫:“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聽得白云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
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么?”“師父信上說甚么?”
“甚么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卷遞給儀清。

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
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

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
“管他是甚么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
起。”儀清心想:“師父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
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于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
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于龍泉鑄劍谷。’
請師伯念在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

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
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么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
是尊師的親筆么?”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
了傷,倉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
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甚么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
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
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

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
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
“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恆山派見岳不群推三
阻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
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
“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伙兒一同前去救人便
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為
國捐軀,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恆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
不少,登時都臉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
你乘坐。”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么樣
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
作。

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
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么?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
名!”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
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淨的說些甚么?我五岳劍派
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
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
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
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么‘同流合
污’?”勞德諾道:“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
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
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杰,其實卻是見死不救、臨難
苟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
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
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
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著寒光閃
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

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
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
長。總算恆山派弟子并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
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劍尖又刺傷了
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后躍,拍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
子。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
字。

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
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
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聲道:
“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
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

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
又划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勞德
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矮身疾沖,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
而去。

令狐沖憤極,發足追去,只奔出几步,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
過去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給
二師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
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
不好,拿了去做人情。”

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于嫂走到
令狐沖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
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岳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
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
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
遲早會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
唉,我不會說……”她是佣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沖
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于嫂。

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
北飛馳。

奔出十余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
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于嫂忙道:
“這是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皇帝的御馬也搶
了,管他甚么妥不妥。”儀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
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
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
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
“拉十二匹就夠了。”令狐沖叫道:“盡數拉了來!”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后,恆山派弟子淒淒
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沖這么一喝,眾人便拍馬沖前,隨手點倒几
名牧馬的兵卒,將几十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
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干甚么?”“開甚么玩笑?”已摔在地
下,動彈不得。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
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
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
不大為詫異。

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
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討價還價,
已將銀兩使了個干淨,只剩下些銅錢。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于
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

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
“于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
倒也希罕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
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几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
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
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
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
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
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
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
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
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到甚么錢
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伙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
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里歇
歇。”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令狐沖閉目養神,過了大半
個時辰,睜開眼來,向于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
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
應了。令狐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
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么多?”令狐沖道:“小小二千兩銀子,
本將軍還不瞧在眼里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余下一千分給了
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是……是
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
們几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几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
請富家大舉布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

令狐沖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
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
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
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
同小可之士,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
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么
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
他臉上貼金么?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
划比划。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
得。”

他這么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几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
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
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
也已來不及再說甚么。

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小師
妹,你說不對么?”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
該這么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
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
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
尾巴,閃爍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愿的事?”儀琳低
聲道:“怎么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愿
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你許了個甚么愿?”

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几千几百個愿,盼望能再見你,終
于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于嫂、儀和
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并未乘馬,難道出了甚么事?眾人
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
沖,令狐沖!”令狐沖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叫道:“小
師妹,我在這里!”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
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
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
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聽她大聲
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
分嚴厲,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
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
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么?”令狐
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
狐沖有氣沒力的道:“甚么?”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
勢,能瞞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沖搖頭
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靈珊道:“要甚么?要林家的辟邪
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岳靈珊冷
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
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家伙,一個叫甚么‘白頭仙翁’
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家
伙,是誰殺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
是誰拿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么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后這件
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
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
虧你說得出口!”令狐沖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
令狐沖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
…”岳靈珊道:“甚么?”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
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

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
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后,自己不會交還么?怎會不
讓你做這個人情?”令狐沖心道:“此言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
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
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
如不信,盡可搜搜。”

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
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
人,哪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恆山
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几人齊聲叫了出
來:“胡說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里有甚么和
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
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恆山群弟子大
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
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盡管上
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

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嘆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法
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
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
不是?”令狐沖奇道:“正是!”岳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
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
沖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
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沖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
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
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
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

岳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
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
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岳靈
珊大聲道:“那你為甚么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
好狠心!”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
會殺他?”岳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后,行為反
常,誰又知道你為甚么……為甚么要殺八師哥,你……你……”說到
這里,不禁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
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
心加害于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么忍心
殺害小林子?”

令狐沖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
“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
他……能不能好。”說到這里,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氣,問道:
“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么說?”岳靈珊
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
沒生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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