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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七 下)

    銅匠師父傳授的步下混戰中避箭方式有兩種,第一是倒地後滾,利用地面上的坑窪保護要害。第二種是躲在最近一個人的身後,無論對方是敵是友。如果是在去年遼東之戰前,此刻的李旭肯定已經倒了下去。可今天,他卻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一名高句麗潰兵擋在了自己的胸前。

    羽箭射入身體的噗噗聲和傷者的慘呼刺激著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間,旭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體內生命正一點點地流逝。他楞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這麼殘忍。但在下一個瞬間,同伴的鮮血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以羽箭射殺己方潰兵,以免潰逃者衝擊本陣。這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曾經清晰記載的兵道。慈不掌兵,從楊夫子的筆記到徐大眼的言傳,再到麥鐵杖、劉弘基等人的指導,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向旭子闡述過這個道理。在旭子自己掌控的雄武驍果營中,也有專門的督戰隊存在。但眼睜睜地看到高句麗弓箭手將敵我雙方的士兵同時射殺在矮牆下,依然讓他覺得義憤填膺。

    驍果們身上的鎧甲很結實,但不意味著這麼近的距離可以抵擋羽箭攢射。第一輪射擊中,有七十多名衝在最前方的驍果倒了下去。高句麗弓箭手快速彎弓,開始了第二輪無差別射擊。驍果們被羽箭壓得紛紛後退,潰敗的高句麗殘兵從驟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四散奔逃。

    「彎弓---」高句麗校尉大聲喊著。阻擊效果不錯,乙支將軍答應完成任務後給他重賞。正當他為自己的絕世戰功而得意時,他看見一具插滿了羽箭的屍體向自己衝來。

    「放,快放箭!」校尉大聲命令。無數羽箭射在了那具活動的屍體上。屍體繼續前衝,貼近矮牆,突然騰空而起,向弓箭手們當頭砸下。

    旭子將屍體拋了出去,整個人如豹子般跳進了弓箭手隊伍。倉卒趕來的弓箭手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居然能在這麼密集的箭雨下活著衝進他們的行列。一瞬間的功夫,李旭就用長刀在弓箭手隊伍中開了一條血口子,高句麗人的射擊也立刻嘎然而止。

    李旭怒吼著,用膝蓋頂上了一個弓箭手的小腹。拿這個傷者為盾牌,他擋住了左側刺過來的致命一擊。隨後,黑刀掄起一道烏光,又切掉了另一隻拿刀的胳膊。銅匠師父當年教導的招術沒有套路,完全是根據對方的兵器隨機應變。經過當年錢世雄將軍的點撥,又經過一年多來沙場的磨煉,旭子已經完全理解了師父教導的精髓。

    那根本不是什麼武功,只是戰場上的殺人技巧。無論對方的兵器是長是短,是輕是重,勝負必須在一、兩個照面之間決出來。以輕傷換重擊,以自己的非要害部位換取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尋常比武中沒有人會這麼幹。而戰場上,這就是生和死之間的差別。

    有這麼一個殺神從天而降,弓箭手們沒有勇氣繼續封鎖隋軍前進的道路。他們必須先擊中精力解決這個殺神,耽擱到下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只握弓的手臂會被他切下。逆流湧向前方的重甲步兵也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不能允許一個芒刺紮在自己的背上。只是地形實在太窄,弓箭手們想讓讓不開,重甲步兵想往旭子身邊擠卻擠不近,時間在擁擠中慢慢流逝著,靠近旭子的弓箭手不得不拿木弓當作武器來抵擋他的長刀。而他手中的長刀卻又銳利無比,往往只一下,就把木弓和木弓的主人同時切成了兩段。

    旭子揮刀,潑出一輪又一輪血瀑。身上帶著羽箭,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血水濺了他滿臉,但他聞不到其中腥氣。鎧甲不再沉重,大腿不再酸澀,他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思維,沒有了自我。周圍的人在他眼裡漸漸變成了木偶,時間也一下子停止,世界凝固了,凍住了所有人,只有一柄黑色的長刀,在人群中輕柔地舞動,舞動,盡情地收割著生命。

    兩個弓箭手倒下了,被擋在他們身後的重甲步兵終於擠了過來。那個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他用盾牌擋下了黑刀致命一擊,手中利刃毒蛇一樣刺向旭子的腰部。旭子的身體在被利刃刺中之前歪了歪,讓過了毒蛇的信子。接著,黑刀如有生命一般迴旋過來,將利刃主人的頭顱掃上了半空中。

    「噗!」血如噴泉般從沒了頭的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整個天空。周圍的人紛紛避讓,旭子揮動長刀追過去,砍倒每一個站在自己身邊的活物。他砍斷一張弓和他的主人,砍碎一根長矛和他的主人,奪過一個盾牌,用它擋住一把橫刀,接著他用盾牌砸碎了對手的鼻樑,用黑刀切開了另一人的喉嚨。

    周圍的兵器突然就散開了,亂紛紛向遠方散去。旭子邁步去追,腿卻被一個傷者死死抱住。他揮刀解決那個傷者,再抬頭,周圍已經沒有了對手。幾張熟悉的鎧甲出現他的眼前,同伴的吶喊聲讓他及時地收住了刀。是大隋朝的驍果,弟兄們殺上來了,將敵軍弓箭手、重甲兵、輕甲兵趕羊一般趕進潰卒的隊伍。

    「將軍大人受傷了!」一名校尉發出驚呼,衝上前欲攙扶李旭。卻被旭子用血淋淋的彎刀將對方隔在了五步之外,「少囉嗦,帶人粘上去,別給他們喘息時間!」他大聲命令。那名校尉嚇得神色一凜,立刻轉身向前方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粘住他們,粘住他們!」

    李旭的親兵也衝了過來,將主將團團圍在中間。看到了眾人眼中的關切,旭子笑了笑,揮刀砍斷了鎧甲外的箭桿。唐公贈送的鎧甲重是重了些,但防護效果非常好。幾根冷箭都被鎧甲擋去了大部分力道,剩下的部分已經不足以致命。

    「弟兄們,衝啊,別讓將軍一個人把功勞全立了!」李孟嘗帶著第二攻擊梯隊,大呼小叫地從旭子身邊跑過。前方的山谷已經越來越寬,寬得足以容納下兩個梯隊協同攻擊。旭子所帶的第一梯隊在剛才敵軍的攢射中損失甚大,接下來的進攻中,李孟嘗和他的部屬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主力。

    李旭帶著剩餘的三百多勇士繼續前進,又衝破了一個敵軍的營壘後,兩個攻擊梯隊在相對寬闊的谷地上組成了一雙平行的箭頭。高句麗人也調集了更多的士兵衝了上來,雙方開始一寸寸地爭奪戰場。對於那些逃向本陣者,督戰隊果斷地執行了軍法。失去勇氣的人不敢再衝擊自家營壘,轉身逃向烏骨河。河水淺處是個避難的好場所,督戰隊沒時間射殺他們,隋軍也騰不出手來到河裡追殺俘虜。

    毒煙已經完全散去了,西沉的落日將最後一縷光透過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紅河水,染紅沙灘,染紅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塊岩石周圍,都有人在疏死拚殺。仗打到這個地步,驍果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恐懼。而退到目前位置,高句麗人也不能再退。

    再退,就要退出烏骨谷。在開闊地上攔截三十萬一心回家的大軍,這點高句麗兵馬根本不夠給人墊馬蹄!

    「攻上去,攻上去,後退者殺無赦!」乙支文興聲嘶力竭地喊。衝過大半個山谷來的敵軍還不是很多,把他們頂回去後,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條山谷。時間不容耽擱,越耽擱殺過來的敵軍越眾。那些大隋驍果一個個都殺瘋了,根本不在乎雙方眾寡懸殊,也不在乎個人生死。如果他們全部殺過山谷東段來,乙支文興不敢保證自己還有獲勝的把握。

    李孟嘗砍翻一名不知來自哪個民族的渠帥,沒有割對方的人頭,逕直撲向了下一個對手。他的親兵也再顧不上替主將補敵人一刀,提著盾牌,捨命護住他的兩肋。一個長矛手被他劈做了兩半,又一個被他砍掉了半截身子,第二梯隊的士卒以他為刀尖,一寸寸向敵陣的深處狠刺。

    他是從護糧軍中被旭子硬拉到驍果營的,到旭子麾下做校尉本不是他的初衷。當時劉弘基將軍親自找了他,拜託他保護好李旭,並在適當時機表達唐公的善意,他才不得不來。而到了驍果營之後,他卻漸漸開始欣賞這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郎將。眼下,把命送到這個鬼地方是不是有些虧,李孟嘗已經不再去想。肩膀上的任務到底如何完成,也再構不成煩惱。他只記得李旭交代的任務,向前衝,向前衝,不給敵人喘息機會,衝垮他們,衝垮他們,直到奪下整個山谷。

    周圍的敵人越殺越多,李孟嘗覺得有些累了。在戰鬥的間隙,他扭頭快速掃了一眼,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李旭的帥旗還在繼續向前推進。「弟兄們,殺啊!」他大聲吼了一嗓子,他再次掄起砍豁了的橫刀,狠狠地鋸開了一名高句麗旅率的喉嚨。

    乙支文興的群狼戰術收到了一些成效,衝在最前方的兩支大隋兵馬人數漸漸少了下去,攻擊力度也越來越弱。高句麗人、靺鞨獵戶、契丹武士,無數生活在遼東,為了金錢和家園和戰鬥的部族勇士交替著圍上去,從隋軍的外圍撕下一塊塊血肉。每次,他們中間也有無數生命跌倒在斜陽下,永生不起。「告訴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桿大旗我給他八萬石糧食。告訴白巖部的靺鞨人,殺了那個漢子我給他五十,不,五百頭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指著李旭的戰旗大喊。他不認為帥旗下的那個人一定是隋軍主帥,這不符合作戰規則,一軍之主絕對不會自己充當先鋒,萬一陣亡,他就是對全軍兵馬的不負責任。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的人頭自己要定了,自從他看見那面戰旗,此人已經帶著他身後的一百多名弟兄筆直地向前推進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們都要以十幾個高句麗勇士的生命來墊腳。

    紅色的戰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漢子突然抬起了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乙支文興的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了一陣寒意,立刻閉上了嘴巴。那個黑甲漢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來自一頭受了傷的猛獸。下一刻,乙支文興摸了摸自己暈呼呼的腦袋,再度舉起了令旗。

    他調動了自己身邊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輕易不會投入戰場。但遠處那個黑甲漢子給他的感覺太恐怖了,乙支文興不得不盡早將此人殺死在戰場上。

    兩伙部族武士,和一夥重甲步兵從三個方向朝旭子夾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隋軍的第三攻擊梯隊已經衝了上來,山谷深處,還有更多兵馬在向外湧。如果任由這些人聚攏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戰旗下,以今晚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這場戰鬥的勝負難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興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經可以確定站在遠處不停揮動令旗的那個人是敵軍主帥。對面幾乎所有兵馬都圍繞著此人的調度也動作,如果能殺了他,高句麗人的防禦立刻會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麗武士,順手到身後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步戰,沒帶舅舅贈給自己的殺敵法寶。他把黑刀向乙支文興的方向指了指,做了個攻擊動作,身後的親兵立刻揮動戰旗,把旗尖的方向對準了敵軍的主將。

    「殺了戰旗下的那個傢伙!」李孟嘗立刻做出反應,帶著自己的部屬衝向高句麗人的中軍。

    李旭揮動黑刀,再次於敵軍當中砍出一條血路。

    受高句麗人僱傭的契丹人衝了上來,被乙支文興收買的靺鞨勇士圍了過來,數百名身披重甲的高句麗精銳結成方陣,迎著李旭頂上前來。

    敵我雙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層層倒了下去,揮舞著黑刀,李孟嘗揮舞著「鋸子」,一寸寸,一寸寸,艱難地向乙支文興所在位置靠攏,靠攏。

    乙支文興盯著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鑲了寶石的腰刀,手顫抖著,慢慢又將腰刀按了回去。接著,他又將刀拔了出來,然後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沒攔住那頭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沒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訓練有素,器械精良,卻被那頭老虎和他身邊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驍果逼得節節後退。

    他們真的沒受過訓練麼?乙支文興懷疑自己的情報又問題。斛斯政不會玩得是苦肉計吧?他忽然驚詫地想,冷汗順著頭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吶喊聲。不得不偏過頭去,發現數以千計的隋軍居然從踩著水面衝了過來。

    這怎麼可能?乙支文興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敵軍的虛實。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個個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時候,那些著了火的毒木閥順流而下,撞毀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樁和漁網。現在,幾乎暢通無阻的河道剛好成為隋軍進攻的捷徑。

    「弟兄們,殺啊,別讓功勞被李將軍搶光了!」博陵人崔潛、咸陽人薛文舉各帶領一哨人馬跳上河岸,衝進高句麗人的側翼。在側翼警戒的高句麗人多數是下午中過毒的傷兵,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驟然遭受打擊,隊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塊。

    「哄!」河邊避難的殘兵和中過毒的傷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

    「督戰隊,督戰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被一夥毫無經驗的菜鳥打到這番狼狽模樣,這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敵人趕回去。他還有督戰隊,還有親兵衛隊,哪怕是帶著親兵和督戰隊逆流而上,他也要斬掉不遠處那顆高傲的腦袋。

    負責督戰的將軍沒有回音,身後卻傳來更大的嘈雜聲。乙支文興不得不回過頭,他看見山谷外的方向煙塵滾滾,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從後邊殺來,一道道撕毀他進行構築的防線。

    「大隋東征軍回來了!」乙支文興的身體晃了晃,他有點站立不穩。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弟兄放棄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驍果們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趕上他們,追上一個就剁翻一個。

    「他們軍容不整、陣型散亂」乙支文興悲憤莫名,「他們沒打過仗,全憑著一腔蠻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寶刀,帶著自己的衛兵衝向了驍果的主帥。

    僱傭來的契丹人跑了,收買來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興不能跑,他身上扛著自己家族的尊嚴。他衝向那柄黑刀,衝向那個殺死了無數袍澤的黑甲將軍。而那名黑甲將軍也衝向了他,濕漉漉的戰甲,拖著疲憊的身軀。

    兩群人終於撞到了一處,轟然炸開,一瞬間,無數生命回歸塵埃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一上)

    周大牛騎在一匹駿馬的背上,跟著大隊人馬興高采烈向東撤。

    這次遼東沒白來,就在昨天,雄武驍果營以傷亡兩千餘人的代價擊潰了兵馬數倍於己的敵軍,並為三十萬遠征軍打通了回家的道路,這個功勞報上去,從主將到士兵,每個人都有受到賞賜的機會。作為雄武驍果營的一員,又在毒煙攻勢中奮不顧身,以至於中毒掛綵,周大牛理所當然地認為分到自己的功勞會比其他袍澤厚一些。這還沒算張校尉答應的照顧,如果在向朝廷報功時,趙長史能看在張校尉的面子上將提一下自己的名字,周大牛可以預見,自己脫離普通士卒行列,成為伙長,旅率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說不定張校尉會舉薦我給李郎將當親兵!」周大牛的眼中充滿了夢幻的色彩,「可我是當旅率呢,還是給李將軍當親兵呢?」他很快就開始為自己的選擇而犯愁,當旅率,可以統領一百多弟兄,每天吆五喝六,想一想的確是威風八面。可給將軍當親兵呢,則可以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立功陞遷的機會更多一些,被人仰慕的機會也更大。想想軍中傳說李郎將隔著十幾步用飛劍砍下敵將首級的威風樣,周大牛就覺得當時自己其實就站在將軍大人身邊。「一個敵人殺過來,我用刀這麼一擋,護住將軍大人的要害!」他邊做夢,邊在馬背上比比劃劃「又一支流箭飛過來,我擋不及了,挺起胸口迎上去…」

    就在他一個人「殺」死了數千名十惡不赦高句麗人,危急關頭「救」了主將數百次,並第一百零一次替李旭擋下致命一槍的時候,同伴的呼喚敲碎了他的美夢。「大牛,大牛,醒醒,張校尉喊你!」那名不知道尊重英雄的同伴以極大的聲喊道,彷彿周大牛天生就是個聾子。

    「瞎嚷嚷什麼!誰喊我?」周大牛不滿地瞪大眼睛,語無倫次「誰,哪個張校尉,弓長張還是立早章,什麼,張校尉,我的姥姥,你們怎麼不早叫我!」

    他終於完全從夢中清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把口水,沿著軍中給傳令兵留出的通道縱馬向前。才奔出五、六步,就聽見身後有一個熟悉的罵道「這呢,蠢材,我就在你身邊,你想往哪跑!」

    周大牛帶住坐騎,訕訕地回過了頭。他看見親兵團校尉張秀就站在路邊,周圍,所有袍澤的臉上帶著猝狹的笑容,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

    「剛,剛才騎馬睡,睡迷糊了!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勿怪!」周大牛伸手搔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尷尬地解釋。

    「沒事,大伙昨天都累了。你能在馬背上睡覺恢復體力,也算是一種本事!」張秀微笑著替周大牛找台階下。剛剛打完一個大勝仗,大伙的心情都不錯,沒有必要在一些細枝末節過於較真兒。

    「那,那,校尉大人有何吩咐?」周大牛試探著問,一顆心瞬間在肚子裡跳得像擊鼓。「校尉大人真的要提拔我,我終於遇到貴人了」他激動地想,「我要出人投地了,我有機會封妻蔭子了,我…….」

    「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情安排給你做…….」張秀笑著招了招手,帶著親兵脫離大隊。這段路還算寬闊,他有充足的空間處理公務。

    「哎,哎,我這,這就……」幸福的大牛快步向前,腰桿停得如路邊的古樹。

    眾驍果目送著周大牛離開,眼中都充滿了羨慕。昨天的那場仗打得太精彩了,回去後,郎將大人想不陞官都難。走狗屎運的周大牛在這個時候被親兵校尉張大人賞識,今後的日子自然是福星高照。誰不知道雄武郎將李大人是個講義氣的漢子,有他一分功勞,其身邊的人就會分到一份兒!

    「你們說,咱們這次回到遼西,皇上會怎麼賞賜郎將大人?」路過的另一夥士兵望著周大牛遠去的身影,羨慕地問。

    「那可不好說,咱家郎將大人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他這次露了臉,也相當於皇上自己露了臉。這回啊,弄不好直接封候萬戶都有可能!」走在隊伍前方的校尉王七斤笑呵呵地回應。他是旭子從護糧軍中帶過來的,因為表現出色,所以從小兵一路升到校尉。像他這種嫡系軍官,與主將的關係往往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以對朝廷封賞的預期值也最大。

    「嗯,咱們大人有勇有謀,也的確給萬歲長臉!」有人湊上去,趾高氣揚地點評。

    「當然,你不看咱們大人從軍以來的表現,他什麼時候敗過!」

    昨天那一仗打得的確太漂亮了,王七斤想替自家主將謙虛都找不到可以謙虛的地方。雄武驍果營先利用地勢和風向,採取毒煙戰術令近半敵軍失去了戰鬥力。然後又以少擊多,連破敵軍七道營壘。雖然導致高句麗兵馬全軍崩潰的主要原因是由於三十萬東征軍及時趕到,抄了對方後路,但如果沒有驍果營將士的浴血奮戰,東征軍連回家的路都打不通,哪有機會在撤軍途中揀到這麼大一個便宜!

    此戰唯一令人遺憾的就是未能生擒敵軍主將乙支文興,這位背運到極點的烏骨城城主在試圖挽回敗局的最後努力過程中,被一柄不知從哪裡飛來的長矛射穿了胸口。

    「是啊,那個叫乙支什麼的傢伙還想在給咱們將軍試巴試巴,結果連將軍的身邊都沒湊近,就被大人飛手一矛給釘在了地上!」沒人知道那柄飛矛出於誰人之手,驍果們自然把陣斬敵軍主將的功勞記到自家主將頭上。

    「可惜了,要是活捉,咱們就可以押著他向皇上獻俘!」校尉崔潛不無遺憾地歎息。他所在的隊伍距離戰場中心遠,看不到當時情景。但如果換了他在李旭的角度,他肯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生擒乙支文興。同樣是報捷,抓著敵軍主將去獻俘和拎著敵軍主將的腦袋去報功,造成的轟動畢竟不一樣。

    「咱們大人那是成全他的名聲,否則,立馬生擒了他!」王七斤大聲替李旭辯解。雖然明知道在當時情況下,已經累得快趴到地上旭子不可能有力氣去生擒敵將,他依舊願意把自家將軍形象捧得更高大些。

    旭子是護糧軍的臉面。或者說,旭子是像王七斤這樣,出身相對寒微,卻想憑借自身努力改變地位的人的楷模。很多人和他一樣,出生時沒有帶著金飯勺,沒有做國公的老爸和花不完的家資。大家和旭子當年一樣在溫飽和貧困之間掙扎,想為父輩們分擔一些責任,想讓自家的門楣看上去光鮮一些。

    大夥一直找不到光耀門楣的途徑,旭子在兩年內從籍籍無名的隊正做到了正五品郎將的事實,讓驍果營的很多人重新擁有了夢想。

    人只要努力,是有希望改變自己地位的。旭子做到了,王七斤也能做到,張秀也能做到,無數同樣出身,同樣不甘平凡的人都能做到。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的!」崔潛不住搖頭。如果再能將乙支文興活著獻於闕下,朝廷那些大佬想掩蓋朗將大人的功勞都掩蓋不住!但獻上一個人頭,很多功績都可以被公卿們選擇性忽略。郎將大人雖然睿智,官場經驗畢竟少了些。

    「怎麼不一樣?」王七斤皺著眉頭問。他不喜歡崔潛,或者說天生看著對方彆扭。「要知道這是撤軍,百萬之眾沒有建立任何功勞,只有咱們雄武驍果營,在大敗退的時刻替大隋保留住了最後一點顏面!」

    「我看這事兒難說,雖然通路是咱們冒死打開的,可三十萬大軍畢竟是宇文述老將軍帶回來的!況且此番征遼又是徒勞無功,滿朝文武都沒得到封賞,皇上怎麼好單獨封賞咱家大人!」校尉崔潛擺出一幅高深模樣,低聲解釋。他出身於博陵崔氏,閱歷比其他人稍微豐富些,提出的觀點也每每與眾人迥然相異。

    「那可不一定,去年咱們從遼東殺回來時,大伙也像你這麼認為!」王七斤越看崔校尉越彆扭,「當時誰都覺得劉將軍和李將軍白忙活了,結果過了半年,皇上給他們兩個都升了好幾級!」

    「當時的情況,和現在不一樣!」校尉崔潛看了看周圍略帶敵視的目光,低聲反駁。在這種情況下掃大伙的興,是種非常費力不討好的行為。但熟知官場規則的崔校尉還是忍不住向眾人潑冷水。心中所報希望越大,將來的失望也越大。作為附近另外三百人的上司,他不想介時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因為過度失望而鬧出什麼亂子。

    「當時情況怎麼不一樣了?你且說說?咱郎將大人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這麼不希望他被皇上提拔!」王七斤的臉色慢慢難看了起來,他的隊伍與崔潛的隊伍並列而行,麾下人馬不比對方少,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所以他也不用給對方留面子。

    聽被王七斤這麼一問,無論是王七斤的部屬,還是崔潛的麾下,眼睛都瞪向了崔潛。在無名谷之戰前,郎將大人只帶表著一個官職。但無名谷一戰之後,旭子卻成了全體驍果心目中的大英雄。平時與大夥同甘共苦,作戰時身先士卒,危難時不放棄一個弟兄,這樣的上司到哪裡找去?所謂古之名將,也不外於此吧。說他壞話的人怎麼可能有良心?

    「不是我不希望,是情況不像大伙想得那樣簡單!」自知犯了眾怒的校尉崔潛心中湧起了一種讀書人遇到兵的無力感,「今年東征,朝廷需要給大伙豎立個楷模,所以才大手筆封賞劉、李兩位將軍。並且,去年…….」

    「照你這麼說,皇上他就不打算第三次東征了?」王七斤抓住對方言語的破綻窮追不捨。

    「皇上怎麼打算,我也猜不著。但去年李將軍只是個護糧校尉,連升兩級不過到雄武郎將。他現在是正五品官,如果再升,就是正四品虎賁將軍,眼下咱大隋目前做到這個位置上的不到三十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將門之後!」

    「嚇,照你這麼說,平民子弟就沒機會做到四品以上了!那些將軍的祖輩就沒一個窮人?」王七斤大聲反擊。他出身相對寒微,最看不上有些人仗著世家身份目空一切。世家怎麼了,宇文士及是世家子弟,三番五次都需要李將軍救他性命。李建成也是世家子弟,去年大伙把退路交給了他,他卻連座橋都沒看住。所謂豪門就是爛到骨子的臭肉!秦子嬰當初說過的這句話被王七斤深深記在腦子裡。

    「有機會,當然有機會。羅藝將軍就出身寒微,最後也做了虎賁將軍!」崔潛無可奈何地向眾人表示投降。說來說去扯到了出身這個敏感話題上,這真是自己找罪受。周圍眾驍果當中,只有他一個出身於豪門,他可不想所有部屬都拿自己當敵人。小心看了看眾人的臉色,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不管皇上怎麼封賞李將軍,對大伙的賞賜是不會少的。咱們畢竟割了一大堆高句麗將士的腦袋,怎麼按人頭記功,朝廷自有相應法度!」

    「這還差不多!」大伙見崔潛服軟,也不再對他的過錯表示深究。當驍果為的是什麼,不就為了朝廷答應的封賞麼?這次救援任務功勞這麼大……!眾人興致勃勃地繼續討論著,根據大隋的軍規計算著自己可能的收穫。每個人都盡量不再提起郎將大人和他的前程,那是朝廷的事情,沒有實力的人沒法干涉。雖然大伙剛才辯贏了崔校尉,但眾人心中卻都清楚,其實崔校尉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李郎將出身寒微,這是他剛剛上任時,被一些人故意散佈出來的事實。雖然經歷了生死考驗,大伙不會再因為郎將大人出身寒微而失去對他的尊敬,但朝廷中的人會怎麼想,卻是誰也預料不到!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一 下)

    離開隊伍很遠,確定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偷聽後,張秀才慢慢地帶住了戰馬。「你那幾個弟兄呢?他們去了哪裡?」他的第一句話令周大牛喜出望外。能不能盡快得到提拔和能否成為李將軍的親兵,這些對周大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與盡快救自己的幾個夥伴脫離苦囚團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

    「回校尉,校尉大人,他們幾個還在苦囚團。是,是我帶著他們一塊來投,投軍的。進苦囚團,也,我們幾個也是一道,一道進去的!」周大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結結巴巴地回答。昨天張校尉的一句話,就讓他徹底脫離了苦海。如果今天張校尉能網開一面把自己的那幾個夥伴撈出來,那自己就是給對方做幾年牛馬也值得。

    苦囚團不是人待的地方,軍中最髒最累的活都由犯了錯誤的苦囚們承擔。他們去戰場上殺敵,不會有任何功勞。而一但戰事不順,卻往往會被主將第一個拋下斷後。想想過去兩個多月所經受的磨難,周大牛的眼眶立刻紅了起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滾到地下,衝著張秀頻頻叩首。

    「起來,起來,你磕頭做什麼?我不過是問你幾句話罷了。路上的事情,我不跟你說過不追究了麼!」張秀誤解了對方的意思,以為周大牛是怕他挾私報復,微笑著解釋。本來他就不是個喜歡記仇的人,況且眼下旭子正缺嫡系班底,像周大牛這種沒有根基,功名心又重的人,其實是作為親信培植的上佳人選。

    「謝,謝李將軍和張大人開恩,可我,我那幾個兄弟還在苦囚團中,求,求張大人幫忙想想辦法!」周大牛一邊頓首,一邊乞求。他雖然喜歡吹牛,有時候還愛做些白日夢,心眼卻不比任何人少。眼下既然有機會巴結到一個「上層」,定然要為弟兄們努力一次。成不成都得試一試,反正弟兄們已經落到那種境地了,即便張校尉不肯答應幫忙,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起來,起來,我得先弄明白情況再說!」張秀沒立刻答應周大牛的乞求,而是問起了對方進入苦囚營的具體原因。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力量幫忙,而是他需要充分瞭解對方情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昨日一戰,郎將大人的親兵陣亡近半。損失固然很大,但同時也給了他籌建自己近衛班底的機會。

    「我們也不是故意鬧事,我們剛來雄武驍果營時,李將軍還沒來。營裡的幾個別將,督尉互相不服,有一個姓曹的旅率答應讓我做隊正……」周大牛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進入驍果營後的遭遇。原來,在李旭沒被皇上欽點為雄武郎將之前,雄武驍果營中的幾個核心人物一直為郎將的位置而明爭暗鬥。大伙都有背景,誰也不好親自出面下黑手,所以暗地裡就都拉攏了一批嫡系,由手下的弟兄代替老大出面鬧事。鬧來鬧去,文鬥就演變成了全武行,每天都有人在軍營裡大打出手。周大牛等人有一次下手太狠,把對方打成了重傷,結果答應「即便天塌下來都給他頂著!」的曹旅率頂不住了,導致他和幾個弟兄挨了一頓軍棍後,全被送進了苦囚團。

    「後來呢,那個姓曹的哪裡去了?」張秀聽周大牛說完,瞪著眼睛追問。

    「李將軍來後,辣手治軍。和曹旅率交好的王督尉被調職了,曹旅率也跟他離開了雄武營!」周大牛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他走得早,等我從苦囚團出去,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收拾了他!」

    「就你那傻樣,恐怕沒出苦囚團就被人弄死了。」張秀搖頭,上前給了周大牛一腳,「你起來吧,等會兒路上打尖時,帶我去苦囚團認認你那幾個弟兄。若是犯了錯不嚴重,我就跟秦參軍打個招呼!」

    「唉,唉,謝謝大人,謝謝張大人!」周大牛借勢向後滾了個筋頭,繼續給張秀磕了個頭,才興高采烈地爬了起來。「以後周某這條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說東,我絕不往西,風裡來,雨裡去,哪怕是刀山火海,皺一下眉頭算我孬種!」

    「你先別忙著賭咒,我救你第一是看你塊頭挺大,為人也不像個沒義氣的。第二,是需要你今後努力為郎將效命,你半路截殺朝廷命官的罪,他都沒打算追究。你小子將來要是昧了良心……」張秀上下打量了一回周大牛,冷冷地說道。

    「大人儘管放心,周某人要是對不起將軍這番栽培,讓我天打雷劈,無論生多少個兒子都沒屁眼,便便全從嘴裡往外走!」

    「去你娘的,少拿兒子發誓,誰知道你媳婦還在哪個腿肚子轉筋呢!」張秀見對方說得實在腌臢,又上前踹了一腳,笑著罵道。「你這幾天先跟著我,學學怎麼長眼色。郎將大人身邊正缺機靈的人手,學得好了,我就給你個親衛隊正做!要是你自己不爭氣,老子就派你去苦囚團再蹲上十年八年,看你嘗沒嘗夠馬糞味兒!」

    「嘿嘿嘿,嘿嘿嘿,反正,反正我不會辜負大人就是了!」周大牛裂開嘴巴,露出滿口的黃牙。『看樣子張大人是想收俺做親兵了,將來自己就能跟著李將軍衝鋒陷陣,如果有敵人從左邊衝過來,我這麼一刀,這麼一擰……』他又開始做白日夢,兩隻眼睛裡全是星星。

    帶著難以置信的幸福感覺,周大牛陪著張秀在隊伍前後亂轉。對方是郎將大人的親兵校尉,自然走到哪裡都有人幫忙。經歷了一個上午的精挑細選,除了周大牛的幾個難兄難弟外,張秀又在底層挑出了其他一百多個身體強健,人也沒什麼背景的驍果,一股腦補充進了李旭的親兵團。

    因為一生的前程都押在表弟李旭身上,張秀不得不用盡渾身解數替表弟的謀劃。眼下除了旭子,沒人能給他這麼大的信任。也沒人能這麼快地讓他陞官。這種關係就好像籐和樹,樹如果倒了,籐爬得再高也得枯死。張秀知道自己目前的「根」在哪,所以不會放過一切將根基扎得更堅實的機會。

    李旭原來的親兵除了他從護糧軍帶出來的百十號人外,其餘都是在他出任雄武驍果營郎將後,幾位大力提攜後起之秀的大將軍送的。這些人送他親兵的目的可能是出於好心,但也無法排除有人刻意在他身邊安插耳目的可能。所以,李旭一直沒有建立起完全值得信賴的親兵班底,在軍中基本上沒什麼秘密可言。這一點,在他將大部分護糧軍中來的弟兄們安插到底層充當軍官後,體現得猶為明顯。每當他召集主要軍官和幕僚議事的時候,有些親兵的舉止看上去就非常令人生疑。所以,一些涉及到個人前途的私事,旭子甚至不敢與張秀等人在中軍帳裡邊商量。大伙往往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營地外,才能悄悄地進行交流。

    如果當將軍的任務只是領兵打仗,旭子也能夠以無所謂的態度看待此事。畢竟親兵的任務是保護主將,萬一主將戰死,親兵們往往要在搶回主將的遺體後集體殉葬。所以在戰場上,無論這些親兵帶著什麼任務而來,他們都不會不盡職。但在戰場之外,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誰也不想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並且監視者本身就居心叵測。

    昨天,在關鍵時刻殺死乙支文興的那一矛,讓旭子不得不把組建完全屬於自己的親兵隊伍的任務提到了日程上。隔著至少二十步,一矛貫穿敵軍主將,就連李旭自己也不能保證有這樣的準頭和臂力。可偏偏身邊百十號親兵和驍果無人注意到是誰投了那一矛,也無人肯領取這頭等戰功。

    殺死乙支文興的,肯定是親兵中的一個。旭子可以保證自己的判斷不會偏差太大。驍果們都是為了封妻蔭子而來,他們不會謙虛地把這麼大的功勞讓給別人。而擲出關鍵一矛的那位勇悍的親兵不肯承認,則肯定是為了掩飾什麼。

    他到底要掩飾什麼呢?難道領取了殺死敵軍主將的功勞,會暴露他的身份不成?可暴露身份之後,對這個人及把他暗中安插進雄武驍果營的人有什麼害處?按大隋軍規,陣斬敵軍主將是一個極大的功勞,門下有人立了這樣的戰功,當家主的應該高興地保舉他為官才對,又何必遮遮掩掩,讓他有奇功卻不得受賞?

    躺在用矛桿和葛布製成的擔架上,李旭百思不得其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他很煩噪,更令他煩躁地是眼下自身的處境。自從脫離唐公麾下第一天開始,他感覺自己就像闖進了一團濃霧深處。周圍遍是友好的呼喚,卻彷彿每個方向都佈滿了陷阱。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走近了吧!』望著天空中的流雲,旭子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夏天快結束了,那些烏黑色的雲朵,東一塊,西一塊地在純淨的天空中遊蕩。陽光在雲層後透出來,給每一塊烏雲渡上一圈金邊,讓本身是黑色的它們,看上去竟充滿了誘惑。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二 上)

    如果此刻劉弘基依然在身邊,他會清楚地告訴旭子,世家大族安插於雄武驍果營內的眼線未必是特定針對於他,眼下那些拉攏以及排斥的舉動,也不完全是因為旭子和別人有什麼利益衝突。這些小動作只是那些豪門的本能反映,無論哪個出身低微的人走到這一步,都要面臨同樣的難關。

    那些豪門世家就像養在池塘中的錦鯉,偶爾發現自己的旁邊多了一條泥鰍,自然要集體做出防範和排斥舉動。至於那條無意間闖進來的泥鰍抱著什麼目的,是否真正對大伙的生存構成威脅,鯉魚們不會去考慮。他們只要看清楚泥鰍的樣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經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旭子不懂,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吃虧後學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領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對,直到將來某一天,他突然能領悟到官場的規則或人生的真諦。

    正因為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擔架上看著天空中的雲彩發呆。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餘處,看上去非常恐怖,實際上卻都是些皮外傷。即便他現在爬起來騎馬,也不會對傷口的癒合造成太大影響。但旭子不願意那麼早從擔架上爬下來,宇文述老將軍還沒安排好由哪個將領負責斷後,他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站起來充英雄。

    臨出發前,李建成和劉弘基曾特地叮囑他盡早返回遼西。躺在擔架上裝傷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斷後任務的辦法。利用這種的手段,他不但逃開了今天的例行點卯,還輕鬆地擺脫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為雄武驍果營將士擺的慶功宴。至於去中軍領受任務的重任,在主將傷重的情況下,自然要歸宇文士及監軍代勞。

    旭子想用實際情況提醒宇文述老將軍,目前雄武驍果營主將已經無法領兵。如果在此種情況下宇文述老將軍依舊想留該營兵馬斷後的話,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指揮者就會是駙馬督尉宇文士及。至於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冒險,旭子相信對方自有分寸。

    事實上,宇文士及的傷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鎧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遠不及旭子嫻熟。在昨天上午的強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處受傷,其中有一處矛傷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於他現在連長時間站立的能力都沒有。但宇文士及還是堅持趕到了父親的中軍帳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提醒父親注意雄武驍果營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現在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暫時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攏對方為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過急。

    「你是說有人故意想將東征軍葬送在遼東?」在眾將散去後,宇文述皺著眉頭向自己的兒子追問。去年中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還沒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說話時右半邊臉依舊沒有表情。這使得他說話時的樣子很恐怖,即便面對著的是自己的兒子,也很難表現出一絲溫情。

    「萬歲派人通知您撤軍後,朝中文武卻遲遲無法關於派遣誰帶領第二支人馬前來接應達成一致。我查不到這件事情的幕後黑手,為了保險起見,才不得不說動了皇上派遣李旭前來接應。」宇文士及點點頭,小聲回答。

    「那就怪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回去後報復麼?」宇文述的目光陰冷如刀,四下裡掃來掃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來了,難道他不怕斷子絕孫麼。要知道自從楊素和高穎死後,宇文家就是軍中第一大族。普通將軍見到宇文家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是誰這麼大膽子,居然敢主動捋老虎的鬍鬚!

    「恐怕,他們更願意相信您回不到遼水西岸!」宇文士及搖搖頭,壓低了聲音提醒。「皇上已經寬容過您一次,如果這次三十萬大軍無法全師而回,恐怕明年咱們父子就得在嶺南見面了!」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當今皇帝楊廣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對於跟自己和得來的重臣素來很包容。宇文述去年喪師辱國,而今年依然能作為主帥領兵,就是因為皇帝陛下念舊的關係。但這種包容並不是無限度的,去年他帶領武將們把戰敗之責推到監軍劉世龍頭上,已經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伙在沒有監軍擎肘的情況下依舊不能全師而返,那些文臣們必將借勢反撲,到時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寬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頭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想到這,宇文士及的左臉猛地抽搐了幾下,嘴角和眼角同時扭曲成了弧線狀。右臉卻依舊平靜如石,兩相對比,顯得他越發面目猙獰。

    「還有,我們這次東來,居然被高句麗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沒有內應,我不相信乙支文興敢出城迎戰!」宇文士及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繼續說道。

    這次雄武驍果營在接應途中遇到的阻擊確實很蹊蹺,從時間上推算,如果沒有人故意像高句麗人透漏信息的話,烏骨城的守軍根本不會提前出現在征軍回撤的必經之路上。而據昨天夜裡俘虜的口供說,乙支文興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編入了軍中,留在烏骨城的守軍不到五百,並且全是些老弱病殘之輩。如果不是有必勝的把握,相信這個去年能被八百護糧軍嚇得縮在城中不敢出頭的傢伙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險。

    可到底是誰將隋軍的動向通知了乙支文興呢?這個幕後黑手一時還真難查找得到。朝廷中幾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興旺氣紅了眼,這種不顧三十萬東征軍死活,借敵國力量削弱政敵實力的事情,他們每家人都能做得出來。

    去年因干擾戰事受到武將們排斥的文臣們也可能藉機下手。大隋一統天下後,文武之間對權力的爭奪一直沒停止過。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也是所有企圖以文治國者的首要剷除目標。那些人為了目的向來不擇手段,把軍情透漏給高句麗人的事情,他們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來。

    另一夥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經受到宇文家打壓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淵、東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親信。但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響力甚低,雖然與宇文家族罅隙較深,藉機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對所有內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興,可他偏偏在戰場上被李旭給陣斬了,導致宇文家連問最後口供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會不會是那個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宇文述將目光盯向兒子,帶著幾分凶殘的味道追問。

    「他不喜歡咱們家,卻還沒學會借刀殺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點從胡床上跳起來。「乙支文興也不是他殺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邊所有驍果找到面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斬將之功的那個人,結果弟兄們卻都不肯冒領,大夥一推再推,才把功勞推到他頭上!」

    「也是,諒這鄉下小子也使不出這麼大的手筆!」宇文述聳了聳肩膀,左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了輕蔑。「你身上的傷怎麼樣?如果傷得重就不要亂動!」

    「我,我的傷沒事!他,他可不是個普通鄉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讓宇文述驚詫。看了看父親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補充了一句,「我見過的鄉下小子中,沒一個像他這樣有心機。嘶--!此人閱歷淺,但學東西的速度極快。嘶--!領兵打仗時心思轉得也極快。嘶--!昨天中午孫郎中剛提到狼煙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煙瓦解敵軍鬥志的辦法!」

    剛才過於激動扯到了傷口,小腿處如刀扎一樣疼。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宇文士及盡量不將痛苦的感覺表現出來,但在說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知不覺地連吸冷氣。

    「我兒好像很欣賞此人?」宇文述皺著眉頭問道。這是又一件出乎他預料的事情。他有三個嫡出兒子,長子宇文化及狠辣果決,但行事有些過於魯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騖遠,華而不實。只有這個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靈活機變,又懂得取捨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為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輩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極少,像今天這樣三番五次讚賞一個人,並為之進言的情況,在父子之間還是第一次。

    「不僅僅是欣賞,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搖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很難想像,一個從沒獨立領過兵的人,懂得粘著敵軍潰兵窮追猛打。昨天的戰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驍果營總計陣亡了兩千多人,卻把三萬多高句麗兵馬打得潰不成軍!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夠解釋的,那些驍果原來的戰鬥力怎麼樣,相信您心裡也很清楚!」

    「他的確是個人才,越是這樣,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搖頭苦笑。「你別忘了他是李淵一手提拔起來的,雖然眼下已經不歸李淵控制,但與李家的關係還是藕斷絲連。」

    「以他的性格,未必會在李家的陰影下蟄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床上歪了歪身子,盡量讓大腿上的血脈能夠輸緩開,坐得時間太長,小腿肚子上又有鮮血滲出了裹傷的白葛布,但他沒時間去理會,眼下很多事情比處理傷口更重要,特別是關係到雄武驍果營的命運的決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來,父親有足夠多的辦法讓這支兵馬回不到遼西。

    「爹,盡量別安排他斷後,這一次您得聽我的。」宇文士及看著父親,聲音細弱蚊蚋。

    「聽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宇文述的眉頭猛地一跳,左右臉同時板了起來。

    「別讓雄武驍果營斷後!」宇文士及的話語中帶上了了幾分乞求的意味,「這個人將來極有可能會建立自己的家族,咱們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你好像在給他求情?」宇文述的眉頭第二次跳了跳,追問。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機會,我想和他交個朋友!雄武驍果營的弟兄們對我都不錯,我想,我想幫幫他們!」宇文士及低下頭,艱難地承認。他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生怕從裡邊看到失望。對於世家大族的子弟來說,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絕對是一種奢侈。優柔寡斷,講感情,重義氣,在世家眼中比揮霍錢財,欺壓良善的罪惡還重。後者頂多會破壞家族的口碑,前者卻有可能在爭鬥中葬送整個家族。

    「原來是這樣啊!」宇文述的語氣慢慢緩和了下來,一瞬間,他『理解』了兒子的企圖。老三想保住李旭,給他自己收一個嫡系。宇文家基業將來肯定是化及的,士及雖然聰明,畢竟是老三。

    家族權力傳長不傳幼,這是宇文家的規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給自己建立一個班底的話,做父親的的確不應該反對。弄「清楚」了兒子的目的後,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來。

    他上前一步,和藹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答應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遼西後,我也盡量把雄武驍果營給你留住,不讓皇上直接將它解散。如果你們能在征討楊玄感時立下些功勞,我估計這支兵馬就永遠都會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時候想得少,沒太多東西留給你和智及!今後你有什麼需要爹幫忙的,儘管直接說。爹能幫你創造些便利,就創造些便利!」

    「謝謝,謝謝爹!」宇文士及雙手支撐著桌面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道。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答應得這麼爽快。人才不為我用,則必被我殺。這是從魏晉以來世家大族處事的準則,而今天,素來嚴苛的父親居然為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兩個親兵跑上前攙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輕輕地推開。「去,給我備馬!」他低聲命令。他想盡早把父親答應保住雄武驍果營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給所有軍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報的家族,他為父親的決定自豪,他想讓驍果營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驕傲。

    「其實我拉攏他為咱們家效力,對他來說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宇文述笑著送兒子走到軍帳口,目光中難得地閃出了一縷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給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們宇文氏一家!」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起來。看著父親高深莫測的笑容,他突然間覺得腿上的傷口很痛,痛得銘心刻骨。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二 下)

    聽到宇文士及帶回的消息,雄武驍果營上下一片歡騰。最高興的是那些剛剛混到實缺不久的軍官們,這意味著他們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四下尋找門路尋找差事。感激之餘,大伙對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來作戰勇敢,心思縝密,又肯盡心盡力替大伙的將來謀劃,當然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監軍。至於他平時那些說話尖刻,眼高於頂的壞毛病,念在其是含著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沒人願意跟他過分計較了。

    而如長史趙子銘、校尉李孟嘗和明法參軍秦綱等身後背景與宇文家族罅隙頗深的將領則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天下沒有白吃的乾糧,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動向雄武驍果營示好,心裡肯定打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眾人私下裡一遍遍提醒旭子,請他勿必對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範。李旭聽了這些話,每每宛爾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伙心裡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將大人到底揣著什麼念頭。

    李旭心裡哪裡有什麼好主意,眼下無論智謀還是人脈,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個檔次上。目前情況,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楊家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個郎將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現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乾脆就揣著明白裝糊塗,把彼此之間脆弱的好感維繫下去。趁著別人的耐心沒耗盡之前,他努力讓自己的實力快速發展壯大。由於缺乏閱歷和高人指點,旭子一直對官場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當年草原上的教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別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而不是你表現得有多恭順。一旦自己身上利用價值失去了,無論與對方關係走得多近,也難逃被人當作用過了的草紙一樣丟掉的命運。

    利用裝病節省出來的時間,旭子悄悄地總結了自己初次作戰用血和人命換回來的經驗。有些經驗,如怎樣凝聚軍心,怎樣鼓舞士氣等,在楊夫子傳給他的筆記中有相應的論述。此時與實踐相對應,旭子對這些兵道的理解不覺又加深了一層。有些經驗,卻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也沒有記錄的。如擊潰一部分敵軍後,就緊粘著潰兵不放,利用敵軍的潰兵衝擊他們自己的陣腳,把恐慌像瘟疫般傳播,最後導致敵軍崩潰等,卻需要旭子自己感悟總結。雖然一時半會兒捕捉不到其中關鍵,但這些支離破碎的經驗已經如絲絲縷縷的晨光,不知不覺中滲透過他眼前迷霧。讓旭子看向周圍如林旌旗的雙目不再像原來那樣茫然,而是一點一點地匯聚出屬於他自己的光彩。

    與此同時,張秀也在李孟嘗和趙子銘二人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旭子的親兵團。三人都對宇文士及沒什麼好感,所以盡量避免在親兵團中出現與宇文家族牽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覺察到有人在提防著他,卻也不跟幾個級別和自己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低級軍官較真兒,每天除了去中軍例行應卯外,其他時間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養傷,很少過問軍中具體事務。

    他突然變了性子,李旭反而覺得不好將他冷落在一邊上。藉著探討給朝廷奏折具體落筆細節的機會,旭子主動和對方接近。宇文士及見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來,仔細指點他具體措詞,哪些話不妨誇張,哪些內容一定要謙虛,如是連續幾天下來,旭子自覺受益非淺。

    至於具體功勞要如何分配才顯得公正,怎樣突出一些人的表現才會讓雄武驍果營內各方勢力維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幾個親信幕僚的參謀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著請教的心思,他將方案拿給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沒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幾條非常有針對性的建議,由旭子自己最後決定是否加以改進。

    三天後,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遞給皇上的奏折終於發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氣氛中過了四天,大軍終於穿過烏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嶺,來到了白崖城附近。由於在來援路上,旭子在幾個扼守道路的關鍵之處都駐了兵馬,這次遠征軍回撤非常順利。自從通過無名谷之後,大軍一路上根本沒收到什麼警訊,所以當看到探路的斥候氣喘吁吁地跑向中軍時,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片刻之後,中軍有命令傳出。卻不是因為前方發現了敵軍阻路,而是大隋將作少監閻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時,被毒箭射中,後於在撤軍途中毒發身亡。此刻該路兵馬全軍皆潰,高句麗人尾隨追殺,目前已經追過了大梁水。

    所謂白崖城,不過是位於遼東城東北三十里外,位於大梁水北岸的一個彈丸之所。因為地勢險要,守將高解又是個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縮頭烏龜。所以大隋遠征軍經過此處並沒有順路將其拿下。眼下卻不知道此人因為什麼緣故長了膽量,帶著不到五千兵馬就敢捋大隋虎鬚。

    當即,宇文述派了一萬精銳前去迎戰。敵我雙方在大梁水南岸惡戰一場,高句麗軍陣亡過半。剩下不到兩千殘兵士氣崩潰,藉著來時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遠征軍中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貪功追擊。在高句麗人眼前大搖大擺地撤了軍,一日後,順利與其餘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遼東城下。

    遼東城外大隋軍營,此時已經亂做成一鍋粥。原來,將作少監閻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為兩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帶著親信逃向了那裡。大隋軍中的物資供給情況,遼東兵力的詳細部屬情況,以及國內叛亂勢力的影響範圍,作為兵部二號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於將百萬大軍的後背賣給了高句麗,不由得大隋皇帝楊廣不氣惱。激憤之下,皇帝失去了應有的冷靜。放棄繼續攻打遼東城,連續兩日於軍中嚴查叛黨。自僕射之下,所有與楊玄感父子有關連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楚國公楊素文武雙全,前後執掌大隋軍務二十餘年,軍中將領近半出自他的門下。此外,他從開皇十二年起數度拜相,文臣中門生故舊不可盡數。楊廣這麼一追查起來,牽連可就大了。兩日內,竟然有尚書以下二百多名文職官員被撤職羈押,武將從將軍開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營中候審的大小軍官更是不計其數。

    禮部侍郎高士廉因為與斛斯政多有交遊,被貶到交趾捉象。與楊廣素來交好的大文士王冑和虞綽也因與楊玄感有短詩唱和而被貶到塞上作戍卒。有幾個在近期還與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沒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辯白的武將甚至被直接推出轅門外斬首示眾,根本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時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沒等宣佈戰敗,軍心已經大潰。(注1)

    宇文述見狀,趕緊去御營晉見皇帝。看到老將軍入帳,楊廣從龍椅上走了下來,一把挽住對方手臂,仰天長歎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未嘗辜負諸卿。諸卿為何負朕致斯!」語罷,落淚不止。

    許國公宇文述雖然素喜弄權,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打擊政敵的時候,賠了幾把眼淚後,低聲啟奏:「陛下高瞻遠矚,欲謀大隋萬世之基業。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龍吟之聲。只是眼下亂兵氣勢正盛,陛下宜盡早回軍剿之。糧草不足,王師卻孤懸海外,終非長久之謀!」

    聽肱骨重臣這麼一說,楊廣心中的怨氣稍微有所緩解。他本來就不算糊塗,略經點撥,已經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責,而是應該先回軍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會兒淚,楊廣長歎著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們一般計較。當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與陛下比肩!」宇文述趕緊躬身,謝過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對坐著歎了一陣氣,楊廣問起了此番東進始末。宇文述鼓動如簧之舌,將敵我雙方如何在馬砦水兩岸對峙,高元小丑如何嚇得膽子都裂了等情況一一奏明。歎息只是千鈞一髮之時大隋不得不撤軍,才讓高句麗人又能苟延殘喘。說到歸途中受阻於無名山谷,宇文述將兒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驍果營將士的功勞依次上奏,最後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其派遣勇將接應的謝意。

    「那李郎將領兵手段如何?」楊廣聽宇文述提到雄武驍果營,順口追問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將於行伍!李將軍勇悍絕倫,每戰必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個難得的猛士!」楊廣笑了笑,點評。猛士之可為將,不可為帥,此番其救援之功雖然大,也只好將給他陞官的想法先緩一緩了。

    會師之後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佈對所有與楊素父子有牽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經斬首者厚葬,已經發配萬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餘諸人皆遣使追回。庭議之後,楊廣下旨,命黃門侍郎裴矩執掌軍務,組織兵馬班師。老納言蘇威出巡關中,安撫各地。許國公宇文述統領十二衛府兵回軍征剿楊玄感,沿途各地駐軍統一受他調遣。鑒於雄武驍果營立下的戰功,朝廷決定將此營驍果盡數轉為府兵,去掉驍果二字,直接稱為雄武營,隸屬左騎衛,天子近衛府兵之一。待領取相應鎧甲兵杖後,該營兵馬隨同許國公宇文述去征討叛賊。

    同時,朝廷下令除十二衛四府常備兵馬之外的其他臨時徵調來的士卒們結隊班師,待兵過涿郡後即可還家。因百萬大軍勞師無功,所以一干原來許諾的封賞俱留待班師後再議。消息傳出後,諸軍怨聲載道。及致當夜二更大軍拔營西返時,竟然有數萬士兵哄散而去。一時眾心洶洶,爭相奪路,亂成一團。諸道分散,人流滾滾,無復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遼東城守將發現大隋兵馬盡去,城外輜重丟棄如山。唯恐是計,居然不敢出城拾揀。待又過了四、五日,後方的軍令送來了,遼東守將才扒開城門,尾隨追殺。除了擊潰了斷後的幾千殘兵外,在遼水東岸居然一無所獲。

    高句麗人整頓兵馬,欲奪遼西,東北道大使薛世雄領了本部人馬隔河相待。對於這個殺人不扎眼的惡魔,高句麗君臣素來忌憚。雙方對峙了半個月後,高句麗人糧盡,不得不撤回遼東城。大隋遼西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營將士功高,而朝廷卻沒有及時頒發賞賜。將士們難免有些怨言,面對這種情況,李旭一時束手無策。監軍宇文士及見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禮送到了黃門侍郎裴矩手上。於是,在大軍撤過長城後,皇帝的聖旨就又傳到軍中。各級將佐,均有陞遷。普通士兵,也按功勞大小,頒發了銅錢、布匹等物作為獎勵。只是對於一個主將,一個監軍,皇帝陛下在聖旨中慰勉有加,對於封賞一事,卻隻字不提。

    酒徒註:高士廉,長孫無忌兄妹的舅舅,長孫兄妹自幼喪父,高士廉將其養大。並且做主將長孫無忌的妹妹許配給了李世民。因為受楊玄感牽連,高士廉被發配到交趾,直到大唐建立後才得以返回。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三 上)

    宇文士及對聖旨的內容非常失望。憑著自己駙馬督尉的顏面和那麼厚的禮物,居然給朋友換不來一級陞遷!怎麼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如果立下同樣功勞的是一名世家子弟,哪怕是出身於李淵、薛世雄那樣的三流世家,恐怕現在立功者也早已經封侯封伯,甚至獨領一衛兵馬了。然而,除了幾句好話外,李旭至今什麼也沒得到。非但他的官職不曾有任何變化,連朝廷專門為酬謝軍功而設立的策勳,他都沒撈到一轉半轉。(注1)

    『原來沒有宇文世家的顏面,我什麼也不是!』失望之餘,宇文士及開始自憐自艾。『如果此刻換了父親或大哥出面,朝廷那些仰仗著宇文家族的官員們還不異口同聲地說旭子好話?可換了我,同樣的提議卻無足重輕!』

    他光顧著抱怨,壓根兒忘記了此時旭子的軍職已經比他高出半級的事實。這種情況下,如果朝廷再讓旭子陞官,或賜予旭子爵位,今後他將永遠甭想把旭子收攏在自己手下。宇文述曾經用這種辦法成功地使旭子脫離了李淵掌握,同樣的挫折,他當然不能容忍出現自己兒子頭上。所以,宇文述老將軍才不遺餘力地在皇帝面前誇讚李旭的武功,把他形容成一個徒俱匹夫之勇的打手。為了給兒子創造機會,他甚至暗示自己的心腹,在宇文士及的功勞沒得到確認之前,誰也不准出頭替那個出身貧賤的野小子說話。可這種一相情願的做法又受到了其他家族的聯手抵制,在宇文述眼裡,立功受獎的只是他的一個兒子。可在其他人眼裡,則意味著宇文家族的實力又壯大的一重,已經威脅到朝廷中幾大家族勢力的平衡。

    眼下朝廷裡想壓制旭子的也不止是宇文氏一家。正如當日宇文述所預料,高、楊、王、虞、竇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期望他們中間突然冒起一個來歷不明,立場不定的莽撞後生。自從大軍打遼東班師那一刻起,每天彈劾雄武郎將李旭借煉兵之機排斥異己,殘害士卒的奏折都能在皇上的御帳內出現兩、三份。至於彈劾旭子在東進途中縱容屬下殺人放火,蓄意敗壞天朝形象的奏折,則更是屢見不鮮。

    出乎幾大家族預料的是,朝廷中一些二流家族出身的言官卻開始力挺李旭。他們認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賞罰不明,則不利於鼓舞豪傑為國獻身。並且國家用人應該看重其能力而不是其出身,大隋自從先皇在位時就開始強調這一原則,每當落到實處,卻屢屢有人擎肘。眼下雄武郎將李旭的遭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沒有犯任何過錯,並且兩度在馬砦水前救回自己的袍澤。這種蓋世奇功朝廷非但不封,不賞,還任由一些別有用心地傢伙對功臣進行打壓,實在是令天下英雄齒寒。

    雖然在東、西兩都都有重臣留守,但一些臣子們不敢擅自做決定的大事每天都經快馬送到楊廣的行轅。這一年多來因為東征的失敗,大隋邊境上那些曾經臣服的部落一個個蠢蠢欲動,而各地的土匪流寇也履剿不滅。每天看這些奏折,已經讓楊廣看得頭大如斗。所以連日來朝中各派勢力竟相向一個無名小輩身上潑髒水的無聊舉止,實在勾不起他干涉的慾望。

    但諸臣偏偏不能理解他的寬容,就在前天,出身關隴裴家的御史大夫裴蘊再度提議,為了鼓勵將士們為國用命,朝廷應該重重封賞那些在今年東征時為國立下大功的將士。而素來懂得體察聖意的黃門侍郎裴矩也冒失地贊同了這一觀點,建議皇帝陛下立刻給李將軍賜爵。裴氏兄弟的提議一出,頃刻間整個朝堂就亂了套!眾文武放著如何調集全國力量,迅速撲滅楊玄感和各地叛亂等大事不提,為了芝麻綠豆大的矛盾打起了嘴架。楊廣氣得渾身哆嗦,依照他的性子,快刀斬亂麻地給李旭連升兩級,封個伯爵,也不算什麼不合理的決策。但多年的執政經歷又讓他把衝到嘴邊上的聖諭壓回了肚子內。

    裴蘊和他的那些言官同僚向來不是仗義直言的人,如果沒有什麼企圖,他們不會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晚輩出頭。況且李旭不是出身於名門,至今和裴家沒扯上一點兒關係。裴蘊為了給他請功,不惜得罪其他幾個豪門,做出的犧牲未免太大。

    想到這兒,楊廣再度推遲了自己的決定。結果就在他一猶豫之間,有人把李旭師承不明的舊事又給提了起來。「經臣暗中派人察訪,李旭與已故反賊孫安祖曾經過從甚密。在遼東有人曾聞其聲稱孫安祖與其有師徒之誼!」

    「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楊廣一拍御案,命人把告密者叉出御帳反省。孫安祖在亂匪火並中死了快一整年了,還是有人不開眼地提起他的名字。就是李旭當年給他有過交往又能怎樣,李旭入遼東為國效力在先,孫安祖造反在後,二人也攀扯不上半點瓜葛!

    眾臣見皇帝陛下動怒,彼此之間的爭論聲立刻小了起來。最後,大伙得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朝廷立刻下旨嘉獎為國立有大功的雄武營將士,該陞官陞官,該賜錢賜錢。對於雄武營主將和監軍的獎賞,卻因為他們二人功勞太大,要留待群臣公議後再做定奪。

    「這就是朕想要的大隋麼?」楊廣望著御案上那一摞摞奏折冷笑。兩日前需要公議定奪的事情,至今群臣們還沒商議出來結果來。封賞旨意不出,兵部就不好將英勇善戰的雄武營投放到剿滅叛匪的關鍵位置。朝廷這邊拖拖拉拉,而楊玄感為表達其造反合理性而炮製出來的謊言,卻隨著各地流民逃難的腳步越傳越廣。

    流言中說,當今天子得位不正,是靠詭計謀害自己的親哥哥才取得了皇位的繼承權。為了鞏固權位,他將一個親生哥哥,兩個親生弟弟,全部害死。甚至其嫡親叔叔,曾經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楊爽也是死於他的陰謀。

    如果只是攻擊自己為了獲取皇權不擇手段,楊廣還不覺得十分委屈。這些事情證據確鑿也罷,捕風捉影也好,畢竟他以弟弟身份奪取儲君之位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可流言中說他貪權好色,因為搶奪陳後主的妃子不著而懷恨在心,進而無罪誅殺功臣,就太令他無法忍受了。

    高穎的確是被他下旨處死的。但高穎在帝位爭奪中一直站在楊勇那邊,並且其本人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任何一個奪得皇位的帝王,都不會容忍這樣一個芒刺長期存在。說他因為傾慕南朝皇后張麗華不得而懷恨高穎,簡直是血口噴人。楊廣自問風流倜儻,南征滅陳那年只有二十歲,以二十歲的少年英傑身份去傾慕一個年過四十的半老徐娘,瞎子才會幹出這種無聊事!

    「除了高穎,朕又何曾薄待任何人來!」望著楊玄感號召天下英雄起兵廢君的檄文,楊廣委屈地歎道。尚書左僕射蘇威是父親的舊相,自己任命其為僕射、納言,在一品文職的位置上一幹就是十幾年。納言楊達從先帝在位開始任職,自己讓他連任到死。還有蕭琮、楊約、裴炬、裴蘊、宇文述這些人,哪個不是在職十年二十年的老臣,自己何嘗慢待他們半分。說自己喜歡屠戮功臣,證據在哪,事實在哪?

    「如果比誰不貪圖美色,朕肯定在歷代清心寡慾的帝王中排得上前五!若論誰不亂殺功臣,朕也能在歷代帝王中排進前十。若論武功,哪個帝王曾在二十歲之前吞併敵國?若論文治,哪個地方被那麼國家稱為天可汗!」楊廣越想越委屈,一雙眼睛中幾乎冒出火來。

    偏偏朕是一國之君,不能屈尊跟土匪流寇去辯論。偏偏那些無知百姓以傳播流言為樂,從來不想去辯明其真偽。火焰一樣的目光四下巡視著,他想找什麼東西發洩一下怒氣。掃來掃去,除了一大堆無聊奏折外,卻實在找不到可以向下亂丟的廢物。

    「嘩啦!」楊廣將面前的奏折全部掃到了地上。御帳中侍奉他披閱奏折的幾個太監趕緊衝上前,將臣子們咬文嚼字寫出來的東西向懷裡揀。「不要動!」楊廣大聲制止,走上前,搶過太監們懷裡的奏折,大笑著再次拋向半空。

    「朕不是昏君!」他帶著幾分癡狂喊道,「他們都在污蔑,污蔑!」奏折如鵝毛一樣在空中飛舞,太監們嚇得躲在帳篷角,瑟瑟發抖。

    「你們過來,跟著朕一起踢!」楊廣一腳又一腳地將落下的奏折踢上半空,邊發洩,邊向太監們發出邀請。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彈劾李郎將的人那麼多,很簡單,因為他沒法為自己一一辯解。

    「你沒法為自己辯解,朕也沒法為自己辯解!」楊廣狂笑著,發現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將的處境沒有什麼分別。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甚至還不如李旭。李旭上邊好歹還有個皇帝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麼都沒有。

    注1:策勳,隋唐年間興起的一種獎勵戰功的方法,類似於現代的記功。以轉為單位,策勳一轉,相當於記功一級。最高為十二轉,故而木蘭辭中有「策勳十二轉」之語。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三 下)

    一雙素手悄悄地伸過來,將地面上的奏折歸攏到一處。「別收拾!」楊廣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憤懣統統化成了委屈。衝上去,他再度將對方歸攏到一起的奏折踢散,邊踢,邊大聲命令,「不准揀,朕命令你不准揀,停下,這些都是廢料!」

    手的主人卻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動幾步,再度歸攏四散的奏折。

    「朕都說過不准你收拾了!」楊廣咆哮著將奏折再度踢飛,手的主人再度去揀。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終於,楊廣和手的主人都累了,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坐在地氈上,相視苦笑。

    「誰,哪個叫的你?」楊廣扭頭四下張望,尋找下一個發洩目標。幾個太監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受驚了的老鼠般將頭貼在御帳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們。如果是國事,則妾身不該前來。但我夫君氣壞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來!」手的主人溫婉地回答,彷彿跌坐於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

    對於妻子蕭氏,楊廣向來敬愛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蕭姓,無論血脈、人品還是容貌、智慧,都是萬里挑一的人才。結髮這麼多年來,春風得意的日子也罷,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好,兩個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著走過。在晉王府為了奪嫡假裝節儉的那些日子,蕭氏沒抱怨過生活艱辛。走入皇宮母儀天下時,蕭氏也沒有因為開心過頭而忘記一個妻子的本分。

    「唉!」楊廣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推開身邊的奏章。他不想讓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內容。個別笨得像豬一般的地方官員為了表示忠心,根據民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給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蕭後微笑著挪了挪身體,手腳並用將周圍的奏折攏到自己身邊。一份份撿起來,一疊疊擺放成摞。她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掃到奏折上,後宮干政會遭人詬病,丈夫已經很煩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上另一重麻煩。

    「唉!」楊廣又歎,側開身子,將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斂做一堆。

    「妾身來吧,陛下歇歇!」蕭後溫柔地叮囑。手上動作加快,騰空了二人之間的地氈。

    夫妻兩個相對笑了笑,都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了關愛。兩個疲勞的身軀慢慢靠近,靠近,終於靠在一起,相互間構成支撐。

    「陛下何必發這麼大的火!」蕭後信手將奏折擺到腳邊,低聲勸慰。

    「他們捕風捉影亂造謠!」楊廣直了直身體,盡量讓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別的謠我還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卻全像親眼看到了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謠言止於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會平息!」蕭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溫柔去感受身邊的堅實。

    「他們說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還……」楊廣無奈地搖頭,「還因為貪圖張麗華的美貌不得,所以殺了高穎!」

    「噗!」蕭皇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這些東西查無實據。即便陛下真的喜歡哪個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她笑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已經不再年青,卻依然讓人感覺到帳篷裡瞬間亮了一下,然後,大家的視覺又慢慢恢復如常。

    「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楊廣驚詫地追問。

    「張麗華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當年沒死,到現在也是年過六十,雞皮鶴髮的老太太,我沒來由地跟她爭什麼風?至於宮中這幾個姐妹,陛下沉迷誰,不喜歡誰,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聽外人嚼舌頭!」蕭後望著窗外的流雲,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個好色的人,如果硬說他沉迷美色的話,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說喜歡江南風光,他就帶自己下揚州。自己說在長安住不慣,他就帶自己去洛陽。自己不想與他分開太久,所以遠征高麗,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許這麼做有些過分縱容,可民間夫妻之間還講究個你恩我愛呢,大隋朝的皇帝對皇后溫柔一點,難道就一定是罪名麼?

    「你雖然是個女子,卻比那些官員們聰明得多!」楊廣苦笑著誇讚了一句,伸開腿,用靴子尖兒將剛才盡力推遠的那份奏折勾了回來,展開,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寫的奏折,此人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民間謠言,卻勸皇帝勤政愛民,遠離後宮,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顯然在骨子裡,此人已經將那些流言全部當成了事實。

    「這是陛下的私事,他們離得遠,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蕭皇后以最快速度掃了一眼奏折,微笑著提議。

    「朕又怎麼追究。真要是貶了他,天下讀書人都會以為朕不知好歹。可留著這糊塗傢伙,他過幾天不知道又要怎樣給朕添堵!」楊廣將奏折再次丟向半空,看著它慢慢落下,慢慢飄到帳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幾次後宮,多上幾次朝就可以讓反賊偃旗息鼓,朕倒也願意答應了他。可就怕是朕這麼做了,反賊們卻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撫並重了。朝廷的兵馬不到,賊人怎麼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蕭皇后搖了搖頭,微笑。大概也是覺得某些官員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眉眼間閃出了幾分嘲諷。

    「朕也這麼說,可是有人偏偏把沒關聯的事情往一起扯。說實話,即便是國事,有些人的見識也遠不如你!」楊廣亦跟著搖頭,順手將剛剛整理好的奏折挪過來,一份份在地上鋪開。

    「你看看他們,這就是我大隋的官員。看看,他們放著遍地的土匪流寇他們不操心,卻都在操心什麼?你看看這份,再看看這份…….」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份份給妻子看仔細。「看看,這麼大一堆,那邊還有一摞,有幾份是談正經事的。以一品官職,極品名爵,終日去糾纏一個五品郎將。朕也不知道他們是事情太少閒的呢,還是覺得當官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蕭皇后本不想幹政,卻又不想讓丈夫繼續煩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著楊廣的手指掃了地上的奏折幾眼,一掃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眼前被攤開的奏折有十幾份,除了一份說地方水災請求朝廷賑濟,一份說匪患嚴重、官府征剿失敗外。其餘的居然全是圍繞著該不該賞賜一個叫李旭的五品郎將而寫。

    「這個李將軍,得罪過很多人麼?」蕭皇后側頭看著丈夫,詫異地問。

    「他剛當上郎將不到三個月,能有機會得罪誰?」楊廣垂頭喪氣地回答。他覺得恥辱,為大隋的文武官員令他在妻子面前丟臉而感到恥辱。

    「他,他出身於清河李家還是壟右李家?」蕭皇后身上不愧流淌著南齊武帝家族的血脈,第二句話已經接近了重點。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壟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點!」楊廣繼續搖頭苦笑。朝中無人難做官,這句民諺他曾經聽說過,現在看起來,當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蕭皇后繼續追問。

    「他在去年大軍回撤時逆向而行,於馬砦水邊救了薛世雄。幾年朕又派他前往馬砦水,順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萬大軍!朕剛想賞他,可他突然間在群臣嘴裡就變成了十惡不赦!」

    「陛下這麼說,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蕭皇后的眼睛轉了轉,目光靈動如水。

    「你明白什麼了!說來聽聽!」楊廣一邊收拾那些攤開的奏折,一邊追問。

    「此人立得功太多,諸臣拈酸,防他專寵唄!」蕭皇后特意用了一個形容女人的字眼來形容群臣的心思。這個詞用得是如此貼切,以至於躲在帳篷角的幾個太監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你們滾外邊去!」楊廣抬起頭,笑著呵斥。妻子這句話說得太解氣了,滿朝華袞,一個個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心胸開闊程度還真不如一群爭風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話誰也不准外傳,否則,別怪朕不客氣!」衝著太監們的背影,他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回過頭,伸開雙臂將妻子攬在懷中,一邊笑,一邊問道:「那你說朕該怎麼辦?」

    「不會,不會沒一個人替他說話吧!」蕭皇后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有臣子出沒的跡象,身子一軟,舒舒服服地躺進了丈夫的懷抱。「他出身寒微,你身邊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順眼。但這幫人向來不和睦,不至於全都團結起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

    「如果他們全都彈劾一個人,朕還真不會太為難。大不了給他一個虛職,然後讓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煩!」楊廣又揀出其他幾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開。「看,這些是誇他的,簡直把他誇成了孫子轉世,吳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識英才,昏庸糊塗!」

    「此人真有這麼厲害?」蕭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話。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蘊、王安之、楊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證實李旭的功勞。

    這些文官們幾乎一致認為,李旭在兩次東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別是最後這次,如果沒有他,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這是借勢分寵!」蕭皇后宛爾一笑,又說出了一個後宮女人們的專用術語。

    註:蕭後,即民間傳說中的蕭妃,梁簡文帝蕭巋的女兒,隋煬帝楊廣的正妻。梁亡後蕭巋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後她被接到突厥,後歸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終。據正史記載,楊廣與蕭氏感情甚篤,導致楊廣所納的妃子極少,與野史中那個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蕭後在楊廣十七歲時為他生下楊昭,按女人生育年齡計算,她歸唐時年齡已過六十。所以野史說李世民納之於後宮,也純屬扯淡。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四上)

    所謂借勢分寵,是前朝妃嬪們為了爭奪在後宮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種手段。如果發現皇帝陛下總是臨幸某個妃子,而對其他人不屑一顧。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設法舉薦一個出身低微,但貌美異常的女子給皇帝。這樣,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轉而冷落了先前的寵妃。而那個沒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對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勢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開始新一輪角逐。

    細品妻子話中意味,楊廣不禁撫掌。他一直沒弄清楚裴矩和裴蘊兄弟兩個怎麼突然間轉了性子,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小輩不惜得罪群臣。經妻子一點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來這二人本意不在為國舉賢,而是想藉著舉薦李旭來分薄宇文述的功勞。

    如果三十萬大軍全師而回的功勞都歸到雄武營的頭上,自然說明宇文述不但勞師無功,連平安撤軍都全靠了一個無名小輩相救。再算上他去年喪師辱國之罪,即便今年宇文述能順利平定楊玄感的叛亂,罪功兩抵之後,宇文家想再把自己的勢力發展壯大一步,也是萬萬不能了。

    「至於這幾個附和裴蘊、裴矩的言官,如果臣妾沒記錯的話,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吧!」蕭後指了指其餘幾個文臣保舉李旭的奏折,微笑著提醒。

    「你不說,朕還真注意不到!」楊廣將手邊的奏折一一合起來,信手丟到了御案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彈劾李旭的,只是怕他成長過快,威脅到自家利益。而大力保舉李旭的人,也只不過是為了借此機會削弱他們朝廷中的對手。至於那些非士族出身的言官,之所以大力保舉李旭,卻是為了發洩心中對世家大族長期把持朝政的不滿。沒有人真正出於公心,也沒有人是真心為國而謀。

    想到這兒,楊廣不由得怒由心生。「這幫殺材,當真連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聲罵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個正在鼓氣的羊皮筏子。

    「諸卿才華高出妾身百倍,只是總是先謀自家,然後才替陛下謀劃!」蕭後慵懶地伸了伸手臂,歎道。

    「朕這就下旨封李旭一個大大的官職!」楊廣大聲宣佈,他衝動起來,往往就不考慮後果。「他不是沒有靠山麼,朕就做他的靠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個大過我楊家!」

    「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蕭皇后從丈夫懷中坐了起來,鄭重地反對。「從先前的奏折上來看,此人不是個八面玲瓏的。陛下猛然把他提拔到一個高位上,群臣們明裡必然反對不說,暗地裡也會把他當成眼中釘!陛下須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有朕給他撐腰,怕什麼?」

    「如果他成了眾矢之的,恐怕馬上就有無數圈套在前面等著他。即便陛下再信任他,如果他上當違反了國法,恐怕您也難護得他周全。」蕭皇后拽平了衣角,端正地跪坐在丈夫面前。「陛下仔細想想,自我朝開科舉以來,多少個寒門出身的才俊慘遭橫死。加他們頭上的罪名全是證據確鑿麼?恐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楊廣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向後蹭了蹭,和妻子一樣跪直了身體。自從兩漢以降,士族和寒門之間的地位差距就如天壤。本朝雖然為了打破這種界限做出了諸多努力,但得到的收穫卻聊聊無幾。從先皇開始,文臣武將裡邊偶爾出現了幾個寒門出身的人為點綴,但他們如果不找個世家依附,很快就會在權力的爭鬥中被傾軋得屍骨無存。幾個世家聯起手來,自己也沒有辦法與之硬抗,更何況李旭這種無根無基的新銳。即便他被豪門大族暗地裡殺了,朝廷恐怕都無法找出真正的兇手來為其伸冤。

    「那朕該如何是好?」楊廣喃喃地問。『朕還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麼?那些拿了朕俸祿的,領了朕官職的,有幾個真心替朕做事!朕想提拔一個青年才俊,也要看世家們的臉色,早知如此,朕爭這皇位何用!』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不覺悲從心來。這麼多年,除了一個麥鐵杖,一個羅藝,自己幾乎沒能順利地提拔起任何英才。倒是在想殺人時,那些豪門世家全力配合,因為他們的眼睛一直盯緊了被殺者空出來的權位,等待事後大伙瓜分!

    「陛下也不必煩惱,妾身聞聽在南朝時,世家權力更大,但仍有寒門子弟脫穎而出。凡事總得一步步來,陛下今年提拔一個寒門出身的進士,明年提拔一個寒門出身的將軍,早晚能在朝中建立起士庶之間的平衡!」蕭皇后見丈夫失望,又溫柔地出言安慰。

    「就眼下這件事情,你說朕該如何處理才好?」楊廣想了想,追問。妻子算是出身於南朝皇族,想必類似的事情聽說過很多。其中某些先例未必和眼前情況完全附和,拿些相似的來借鑒一下,總是比沒有的好。

    「陛下再升他的官職,恐怕群臣中大部分人都要反對。既然如此,何不賜他的爵位,讓他先脫離了寒門出身。過上三五年,等他再立些紮實的功勞,群臣對他的新身份也認可了。陛下自然想怎麼提拔就怎麼提拔!」蕭皇后想了想,建議。

    「真是一個好主意,不知道此計出自何典!」楊廣拊掌,大笑,臉上的表情頃刻間轉憂為喜。

    「臣妾自己瞎想的,臣妾出生在江北,前朝的舊事,怎會知道太多!」蕭皇后笑了笑,話語中露出幾分得意。

    前朝並非沒有先例,只是這個先例她不能跟丈夫說。當年宋武帝劉裕就是這樣被南晉皇帝提拔起來的。如果自己實話實說,肯定是害了那個年青人。況且,此人還偏偏姓李。

    想到旭子的姓氏,蕭皇后的眼神不覺一暗。「我今天主意出得對麼?」她在心中悄悄地問。『那些卦像巫卜之事,還是不信的吧!天下那麼多姓李的,哪個不比他出身高貴!』

    楊廣沒看到妻子眼中的陰影,解決了煩惱他很久的一件無聊事,他覺得非常高興。無論這個少年和孫安祖有沒有關係,自己總算酬謝了他的功勞。想到孫九,他心中又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滋味。當年為了給自己積累功勞,自己的確對不起孫安祖。『可這下封賞了他的弟子,也算把欠他的功勞歸還給他了吧!』楊廣這樣想著,慢慢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開始親手擬定聖旨。

    當他在第二天庭議時把準備封賞李旭和宇文士及兩人的決定說出來後,底下果然響起了一片爭論之聲。楊廣揮了揮手,命令眾人肅靜,然後拿出了自己的折中方案。

    「諸位卿家的話俱是老成謀國之言,朕心裡清楚。但國家現今正是用人之際,求賢不宜過苛。古人千金買馬骨,朕今天不妨效仿一下。李旭有斬將殺敵之功,也有縱容部屬殘害百姓之過,功過相抵之後,朕以為,朝廷仍應嘉獎其勇。因此,朕決定封其為三等忠勇伯,策勳四轉,仍領雄武營,任雄武郎將,眾卿家以為朕的處置可算公道?」

    「陛下聖明!」黃門侍郎裴矩第一個出列贊同。雖然沒能替李旭謀取更高的官職,但為他謀得了爵位,也算對得起他暗地裡送來的孝敬了。況且封爵可以世襲給子孫,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陞官還要實惠。

    「陛下高瞻遠矚,社稷幸甚,國家幸甚!」御史大夫裴蘊上前唱和。皇上既然賜了李旭的爵位,就等於注意到宇文述兩度東征都勞師無功。這個小小的絆子使得神不知鬼不覺,恐怕等宇文述老兒明白過來,再呼痛已經來不及。

    「皇上萬歲!」幾個低級文官大聲歡呼。終於把一個寒門子弟推上了顯爵,大伙贏了第一步。第二步想必亦不會遠。去年東征,宇文述將兵敗之責推到了文臣身上。這筆帳,大伙早晚要跟他算回來。

    見裴家兄弟和一些低級文官贊同皇上的主張,一直全力打壓李旭的幾大家族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結果。那人的功勞是明擺著的,皇上不升他的官,不增加麾下士卒數量,只賜給他虛爵,已經等於變相贊同了大伙的彈劾。『凡事看長遠,將來說不定此人還能成為自家助力呢!』眾人這樣想著,口不對心地大讚陛下的決策英明。

    待到討論給宇文士及的封賞時,一切就變得簡單了。宇文家在朝廷中樹大根深,誰願意明著跟宇文家的三公子過不去。況且此人還是皇帝陛下的女婿,駁了皇帝對他的封賞等於直接得罪了帝王家。

    楊廣見眾人不反對,立刻下旨封賞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原來的官職為從五品督尉,此番接應大軍有功,所以升兩級,為武牙郎將,從四品,依然實授雄武營監軍。賜爵柏鄉侯,食五百戶。(注1)

    這下,雄武營監軍和主將之間的職位次序終於回到了正軌。按大隋軍制,武賁郎將改自護軍將軍,為正四品。武牙郎將為武賁郎將之副,從四品。鷹揚郎將雖然同為郎將,但改自驃騎將軍,所以為正五品。旭子所擔任的雄武郎將職位是東征前楊廣臨時增加的官職,與鷹揚郎將同級,也是正武品,恰好比宇文士及目前的職位低半階……

    「萬歲聖明!」宇文述的黨羽第一個跳出來,為皇帝陛下的決定歡呼。

    「萬歲高瞻遠矚!」群臣同聲讚歎。

    「嗯!」楊廣得意地向下看了看,清清嗓子,說出了自己今天最重要的決定。「此番前往遼東接應遠征大軍,李旭衝鋒陷陣,不避矢石,陣斬敵將,鼓我三軍士氣。割首萬級,揚我大隋國威。為此,朕賜其免死金牌一面,縑三千匹,以示天下英雄朝廷尚武之意!」

    「陛下--」,無論是幾個世家重臣,還是寒門新銳,誰也沒想到楊廣把埋伏設在了此處。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注1:大隋軍制,護軍將軍改稱武賁郎將,正四品。武牙郎將副之,從四品。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四 下)

    朝廷的聖旨在淶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二人見欽差來到,趕緊命令雄武營就地駐紮,立了中軍,擺了香案,帶領麾下將士洗耳恭聽聖訓。

    第一道聖旨剛念完,闔營將士便沸騰起來。近幾日大伙都得了封賞,朝廷卻唯獨對主將和監軍大人的功勞隻字未提。這種反常安排,已經引發了許多猜測。有人認為,朝廷此番定然要給監軍和郎將一個大大的賞賜,所以聖旨才來得晚了。有人卻以為朝廷處事從來就沒公道過,一直拖延不賞,說不定是想將郎將大人的那份功勞都奪了去,賞給哪個公子王孫。若是功勞都給了他人也好,只怕所有功勞最後皆歸到宇文士及一人頭上,那樣,監軍和主將不和,大伙將來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此刻聽聞宇文士及和李旭一個封了鄉侯,一個晉為伯爵,眾人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刀敲鐵盾,歡呼不止。

    「諸位莫急,咱家這還有兩份聖旨!」傳旨的太監四下掃視了一圈,自隨從手中捧起第二份黃絹,清清嗓子,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善武者吝殺,能戰者止暴……」文四駢六,晦澀無比。洋洋灑灑四百餘言,居然通篇都是斥責和不滿。宇文士及見慣了這種陣仗,還能笑臉以對。李旭、趙子銘、慕容羅幾個土豹子,則嚇得冷汗淋漓,面如土色。

    剎那間,全軍上下鴉雀無聲。好不容易捱到欽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責讀完了,幾個心腹將領正準備上前替自家將軍分辯幾句,那欽差卻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聖旨。這一份聖旨卻寫得足夠簡單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覺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書讀的少的緣故,所以聊聊只有百十個字。告訴李旭皇家對他先前的勇敢行為很欣賞,特地賜免死金牌一面,縑三千匹,以嘉其忠勇。

    免死金牌?李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朝廷封自己個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為,他勉強能理解為這是天子的駕馭臣下之道。雖然他這個忠勇伯只是三等空頭爵位,沒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個食五百戶柏鄉侯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但既然出身不如別人好,旭子也能認命地知足常樂。可皇帝陛下欽賜免罪金牌一事,卻徹底令他幸福暈了。要知道,大隋朝只是在立國之初和掃平南陳時,賜給過功臣們有限的幾面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楊素、高穎、賀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誅的被誅,除了一個宇文述外,幾乎無人再能享受如此殊榮。並且,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從沒賜過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賜下的是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

    旭子覺得自己血管裡的血都被點燃了,從頭頂到膝蓋,全身上下熱乎乎的,就像隨時會如水汽般飄起來一樣。俗話說,英雄亦老,如果沒有英明的君王賞識,很多人就要蹉跎終生。姜子牙八十多歲出仕,後人羨慕其少壯。李廣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終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將、封伯、賜金牌免罪,短短幾個月間,就像做夢一般,一躍而就。這種際遇,旭子以前不敢想像,旭子現在心裡充滿感激。

    「臣等謝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長了聲音,在旭子耳邊高喊。聽到附近弟兄們山呼謝恩聲,李旭才從木然狀態回過神來。一邊高聲拜謝皇帝陛下的恩賜,一邊以目光示意張秀,令他趕緊去給欽差大臣準備程儀。

    「兩位將軍公務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擾了!」欽差將聖旨和金牌依次捧給宇文士及和李旭,「聖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將軍都能清楚,東都戰事正緊……」

    「文公公但請放心,我們驍果營以騎兵為主,日夜兼程,半個月之內肯定能趕到洛水!」宇文士及雙手捧旨齊眉,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文姓欽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又看看捧著一面漆盤匆匆跑回來的張秀,笑著叮囑:「古來亂兵皆如匪,想那黎陽百姓,可日日盼望著王師呢。」說罷,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饋贈,交割完賞賜物品,轉身告辭。

    李旭和宇文士及兩個送出轅門老遠,才讚歎著走回中軍。太監中居然也有不貪財的,這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連串的震驚徹底擊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後,他暈暈呼呼地走進大帳,暈暈呼呼地坐上帥位,暈暈呼呼地看著前來賀喜的諸將和擺在眼前的兩份聖旨、一面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如何做。

    『倘若不遇,老了英雄。』這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幸運,能在少年時遇上慧眼識得英才的主公。至於原來在鄉下時所感受過的種種苦痛,官吏的蠻橫,政令的苛苟,此時居然全被這一連串的幸福沖淡了,主動隱藏進了記憶深處。

    「那個文公公是陛下身邊最信任的內監之一,為晉王時就追隨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宇文士及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知道他肯定是喜歡傻了,放低聲音,以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啊,陛下宏恩!」李旭順口歎了一句,目光依舊凝固在金牌上,彷彿一回頭它就會長翅膀飛走。

    「此人姓文名刖,皇上欽賜小字一刀,據說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閒扯。

    「是啊,陛下派他前來宣讀聖旨,足見對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舊不離聖恩。

    「嗯哼!嗯哼」宇文士及氣得大聲咳嗽,試圖讓李旭把頭從金牌上轉開,連咳數聲,卻均無結果。他氣得用力一拍桌子,低聲罵道:「你禍害高句麗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寫這麼長的聖旨斥責一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

    「啊,是麼?」李旭終於從幸福的漩渦中把魂魄抽了回來,瞪大眼睛問道。

    「你這個……」宇文士及雙拳緊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幾個大耳光把他打醒。「呆子,你可知道萬歲為何連發三分聖旨給你我。又為什麼把封賞留到今天?你今後如果不想稀里糊塗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給我清醒一點兒!」

    他是被李旭的態度逼急了,所以用詞極重。此話一出,不但把李旭罵清醒了,帳中其餘諸將也跟著神色凜然。大伙今天都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將和監軍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意味著全營所有將士的前途都跟著一片大好。至於那篇充滿斥責之言的聖旨,大伙當初還有幾分害怕,見到金牌後,早已將其忘到九霄雲外。

    宇文士及對大伙沒惡意,這一點諸將從他盡力為大伙謀取官職的行為上就能看得出來。對於官場風雲,在座諸位誰也沒有宇文士及見識多,所以旭子恢復正常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請教。

    「請宇文監軍指點!」李旭拱了拱手,虛心請求宇文士及點撥迷津。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第一份聖旨,是庭議之後而發。代表著陛下的諸位肱骨之臣將你我的功過相抵後所達成的一致意見。」宇文士及歎了口氣,低聲地向大伙解釋。遇到這麼一個「笨」主將算自己倒霉,以後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這麼多,他還未必承自己的交情!

    「無論你我承不承認,雄武營將士一路上在高句麗境內放火拆屋,就是大過。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一誇大,足夠讓你丟官罷職。所以,你得了爵位,軍職卻沒有陞遷。我雖然既升了軍職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八九是靠父親的面子,而不是自己的戰功!」宇文士及的話裡充滿無奈,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如果朝廷按實際戰功賞賜他,雖然不會有這麼厚,卻能令他心情舒暢許多。

    「那叫什麼過錯,高句麗人什麼時候跟咱們講過道義!」李孟嘗撇了撇嘴,不滿地問。

    「李郎將竄升得太快,觸動了別人的利益。沒有把柄,人家還想抓他的把握。何況我大隋官軍一直以仁義之師自詡!」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嘗一眼,反駁。「是非對錯不是咱們說得算的,評判權在人家手裡,所以你要麼別犯錯,要麼別讓人抓住把柄!」

    「這斥責的旨意,想必就是諸臣的彈劾了!」李旭點了點頭,舉一反二。

    「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讓咱們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責的聖旨跟著嘉獎的聖旨一道來。先揚,後抑!」宇文士及點頭,回應。

    「既然如此,皇上還賜李將軍金牌做什麼?」長史趙子銘上前幾步,低聲追問。雖然知道對方這麼做是為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慣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測的模樣。

    「這個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實際上,如果朝廷想殺一個人,賜了金牌也不管用!這東西,高穎元帥有過,賀若弼老將軍也有過。」宇文士及指了指金牌,笑著奚落。高穎和賀若弼都是被抄家滅族的,先皇所賜金牌在握,連一個後人都沒保住。

    「但皇上賜了你金牌,等於說他自己看好於你。將來如果有人故意在雞蛋裡挑骨頭,就等於掃陛下的顏面!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輕扣帥案,篤篤有聲。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五 上)

    眼下東都洛陽的情況正如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所說,闔城軍民日夜盼著援兵的到來。不知道是刻意而為,還是另有苦衷,反賊楊玄感的用兵方式極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陽據城而叛,徵集了漕夫、民壯一萬餘人入伍。緊接著,他揮師向西直取河內。結果強攻了兩天河內未果後,叛軍又掉頭向東去攻打修武。修武縣令王玄義帶領百姓據守臨清關,楊玄感沒有雲梯、沖車等物闖關,一轉身,繼續東進撲到了汲縣渡口,從那裡南渡黃河。

    渡河之後,叛軍放棄沿途城市要塞,沿著黃河大堤向西直撲洛陽。一邊走,一邊強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陽城外,兵馬總數已經到達十萬。楊玄感命其弟楊積善率兵三千為左軍從偃師以南沿洛水西進,命令另一個弟弟楊玄挺帶領精兵五千為右軍自白司馬坂(注1)越過邙山迂迴進攻洛陽,自己帶領本部人馬為後軍,四下接應。留守東都的民部尚書樊子蓋見敵軍來勢兇猛,不得不趕鴨子上架,派河南令達奚善意帶兵五千抵抗楊積善,派河南贊治裴弘策帶領將士八千迎戰楊玄挺。達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楊積善所部三千民壯打了個落花流水。裴弘策獨木難支,且戰且走,轉眼已經敗了四場,從郊外一直敗到了洛陽城牆根底下。

    老將軍宇文述接到東都的告急文書,命令各路兵馬分頭前進,沿途自行補給,務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趕到洛陽。由於早在接應東征軍返回時,宇文士及給雄武營搜刮到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諸路援軍中雄武營走得最快,日前已經渡過淶水,從遒縣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萬餘將士縱馬疾馳,洪流一般從官道上滾過。先皇在世時組織民壯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從淶水南岸的遒縣一直到黃河畔的汲縣,數千里暢通無阻。除了幾處翻越山嶺的地段比較狹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寬度可並行六馬。按照目前速度行軍,十天之內,雄武營將是第一支從遼東趕到洛陽附近的援軍。

    得知官兵即將經過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遠遠地躲開了去。眼下已經是七月上旬,地裡的麥子卻依然沒有人收。黃黃的麥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麥芽從穗尖上長了出來。成群結隊的鳥雀在麥田里歡唱,跳躍,聽到馬蹄聲,拍打著受驚的翅膀,雲煙般逃向遠方。行軍途中,大伙經常看見各種各樣的田鼠、倉鼠,還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動物拖著圓滾滾的肚子,搖搖晃晃地橫穿官道,在即將被馬蹄踏成肉醬的一瞬間,滾入路邊田壟。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邊,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時,他也摸過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艱難。眼下這地方百姓放著好好的麥子不收,卻任由其在地裡邊發芽,喂家雀喂老鼠,這不是敗家行為是什麼?不收糧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們嚼裹什麼?難道老天爺慈悲,會用大風把谷子給人刮到家門口不成?

    「沒辦法,男人們還都在涿郡呢,沒幾個能及時趕回來!眼下家裡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沒那份力氣!」張秀在旁邊大聲替自己的家鄉父老辯解。遒縣也屬於上谷郡管轄,距離他和旭子的家鄉易縣只有一百多里。兩年來,皇上為了征遼,把幾個邊郡青壯抽得一乾二淨。像張家這種地方大戶,家主都逼得快親自下田了。那些買不起僮僕,雇不起長工、短工的小戶人家,還不是只能眼瞅著麥子爛在地裡?

    「都是楊玄感這廝鬧的。如果他不在後方造反,咱們今年已經平定了遼東。遼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調民壯。地裡的莊稼有人收了,咱們也不用趕路趕得如此辛苦!」雄武營長史趙子銘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釋。

    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還有幾個核心將領商議出來的說辭。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兵馬沿途自行補給,三十餘萬大軍蝗蟲般過後,地方上的官庫甭指望還能剩下什麼東西。官軍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筆爛賬必須算在楊玄感頭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們將他點天燈!」周大牛氣哼哼地罵。

    「他***,只有窩裡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麗人去啊!」幾個親兵大聲附和。

    馬蹄聲很響,所以士兵們說話時的嗓門都放得很大。各種各樣的抱怨和議論一波波傳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煩亂。

    『此地距易縣不到二百里。騎馬一天一夜可以趕個來回。』濃烈的鄉愁不斷襲擊著他,讓他幾度想命令將士們把腳步停下來。雖然爵位和金牌帶來的興奮還在,但離家越近,思鄉的感覺也越強烈。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旭子很想讓雄武營在遂城修整一兩天,這樣,自己和張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讓父親和母親看看聖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樂。

    古人云,「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讓父母和鄉親誇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親臉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著父親再喝一碗濁酒。當上雄武郎將後,他品嚐過很多好酒。迄今為止,任何一種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釀那樣濃。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說過的那幾句話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督促著將士們抓緊時間趕赴戰場。

    「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無名谷之戰後,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樣吐舌頭,但他的話卻越來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當著那麼多將士的面,許多話宇文士及只說了一半。但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鱗片爪的分析,已經讓他受益匪淺。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劉弘基一樣,事事都替自己考慮並解釋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沒那麼深,遠沒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沒有提攜他的責任。昨天夜裡入睡前,旭子將聖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綜合起來,推測出一個結論。朝廷中某幾個世代簪纓的豪門很可能會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賜自己金牌,就是為了提醒那些豪門,有皇家為自己撐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這個結論曾經讓旭子激動了小半夜。作為讀過很多忠義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靜下來後,他又開始隱隱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皇帝陛下對自己的支持能維繫多久,旭子沒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這個剛入官場的菜鳥能猜測得到的。從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隱隱感覺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個高興起來不管不顧,但事後很容易忘記承諾的人。旭子認識的很多大戶人家子弟都有這種毛病,因為生活太順,他們看問題往往好高騖遠。遇到挫折後,又特別容易自暴自棄。與朋友交往,他們喜歡輕易許下承諾,但應該兌現承諾時,他們又習慣逃避責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該以看尋常人的眼光去揣測一個皇帝,也明白這種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運時,他還是忍不住就把情況向最壞處猜測。

    考慮來考慮去,旭子決定自己還是聽宇文士及的話,盡量少給人留把柄。所以,雖然家門就在咫尺,他還是決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後半夜,他爬起來在燈下寫了一封家書,約略向父母介紹了一下自己獲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訊。今早大軍出發前,他讓張秀派了一隊信得過的親兵快馬將信送回了家中。順道,旭子讓親兵將皇帝陛下賞賜的縑運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兩百匹給張家。

    「有了這些縑,爹和舅舅足夠囤積些糧食,渡過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騎在馬上,旭子鬱鬱地想。依照連日來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斷,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鬧糧荒。特別是河北諸郡,連續兩年時間裡大量青壯被征發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產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們吃什麼?就算家家都有錢,可又到哪買糧食去?」周大牛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地在身邊響起,聽得周圍的人心裡直冒煙。他和他的五個難兄難弟都被張秀從苦囚營中撈出來作了親兵。因為不打不相識的緣故,張秀安排大牛做了隊正,統轄五十人,伺候主將的飲食起居。如願做了軍官後,周大牛幹得也算盡心盡力,只是他這一張嘴,除了吹牛就是嘮叨,從來不得片刻輕閒。

    「周大哥,噓--」走在張秀旁邊的親兵錢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囂張。周圍馬蹄聲雖然亂,但大伙的說話聲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到主將耳朵。剛才周大牛瞎嘮叨時,李大人的眉頭已經皺了好幾次。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惹煩了主將,說不定哪天他又得滾回苦囚營受罪。

    「郎將大人怎麼了?」周大牛壓低聲音詢問,根本沒意識到李旭皺眉是因為自己亂說話的緣故。「怎麼了,小六子,你說麼?」他向前帶了帶馬韁繩,不依不饒地追問。好心腸的錢小六怕被人誤解背後議論主將,窘得滿臉通紅,拚命向路邊躲,卻逃不開周大牛這附骨之蛆。

    「誰惹大人不高興了,六子,你說啊,大人對咱們恩重如山,誰惹了他,就是跟咱們兄弟……」周大牛沒完沒了地嘮叨著,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湊得太近,不覺已經攪亂了騎兵隊形。校尉張秀策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記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終於記起了自己已經是一名隊正,於眾人的哄笑聲中跑回了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一邊齜牙咧嘴地吸著涼氣,一邊在心裡問候張秀的父母。

    「狗娘養的雜種,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對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裡將張秀用不同招術『殺』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戰場上『救』了張秀若干次,心裡終於恢復了平衡。百無聊賴地沉默了一柱香時間後,又開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將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長得這麼高,這麼寬,自然身大力不虧!」周大牛默默地在心裡嘀咕,「如果我長得像他一樣高,說不定也能當郎將。那身黑色鎧甲不錯,不知道值多少弔錢。大橫刀也不賴,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麼寬,這麼彎的橫刀,不知道他從哪買的。還有昨天那塊金牌,不知道是純金的還是鍍金的。」他眼睛放著光,憧憬著有著一日自己也弄塊金牌花花的美夢。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將身邊另一匹空鞍戰馬所馱的長槊吸引。

    「這馬槊看樣子不錯,郎將大人好像沒使過?他會使槊麼?不會使他留著長槊幹什麼?」周大牛抬起頭來,四下觀望。他想找人問一下這個問題,卻看見大軍在官道左邊刻意留出的空檔處,有幾匹驛馬快速馳近。

    「緊急軍情,緊急軍情。奉宇文大總管之命傳信李將軍,東都軍情有變。東都軍情有變!」信使一邊打馬飛奔,一邊大聲匯報。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時被勾了起來,伸長脖子,雙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見裹著紅色火漆的軍書被張秀從信使手中接下,捧給李旭。然後看見李郎將展開軍書,臉色瞬間發生了無數次變化。

    傍晚紮營的時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終於得到了滿足。在中軍大帳外,他聽見參軍趙子銘向前來議事的將領們轉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敗,樊子蓋斬之。此後,兵敗者皆不敢入城,俱降於玄感。』

    降將之中,有開國元勳韓擒虎之子韓世、觀王楊雄之子楊恭道、內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將軍來護兒之子來淵、御史大夫裴蘊之子裴爽、大理卿鄭善果之子鄭儼、周羅喉之子周仲等四十餘勳貴子弟。

    反賊之中,至此涉及當朝七卿。(注2)

    洛陽危在旦夕。

    注1:即白馬山,在今河南洛陽北邙山北麓

    注2:關於來淵等人投楊玄感,見於《資治通鑒》而不見於《新(舊)唐書》。可能為司馬光杜撰。本書為小說,所以採用花哨些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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