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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于臂,
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
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
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岳靈珊見到這等威
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么?你學會了魔教妖法,
武功厲害,在我面前顯威風么?”令狐沖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
弟,不用在他背后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

岳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
你的惡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
……勞德諾一般。”令狐沖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
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
岳靈珊道:“是你親手干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
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
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么?”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并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
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
山梅庄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
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
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
派痛下毒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
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
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閑、定逸兩位師太,
可是我師父、師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
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
送死,無濟于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恆山
派的事,只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
去龍泉赴援。”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后,我跟恆山
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怎么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
問問她們。”

岳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
么?”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几個出家人言語還算
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岳靈珊勒馬退開几步,說道:
“令狐沖,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
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
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么?”岳靈珊怒道:“你若不卑鄙無恥,天
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

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不住,說
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
你為甚么這樣凶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
家人,又怎么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
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于佛門中的清規戒律,
日后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后,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
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
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沖嘆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
膠和白云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
讓她帶去救人治傷。”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
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么?我才不上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倘若
好不了,我……我……”說到這里,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抽馬鞭,
疾馳向南。

令狐沖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
“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
咒人死亡。”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
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
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岳姑娘說受
傷甚重。我想貴派的金創藥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
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
令狐沖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
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我們也須向岳師伯分說分
說。”

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
惡不作,哪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
“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
何況定閑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
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
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
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么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
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

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
當是于嫂她們化緣回來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于
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
了這許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儀和道:“這當兒
去龍泉要緊。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
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么來頭,卻跟我們
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
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沖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么不三不四的尼
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沖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
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沖心想:“她如此罵你
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
傷的?”又問:“她傷在哪里?”

儀和:“我先問她。為甚么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
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我說:
‘甚么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里放干淨些。’她馬鞭一揚,不再
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
這樣便動起手來啦。”于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
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后來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
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么重。”儀和
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
無禮,咱們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
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岳姑娘確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
中了她左膀,只輕輕一划,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
一條手臂。”

令狐沖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
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
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沖對這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
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上几句也沒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
不清楚。日后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
“賠甚么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下,也沒
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几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那白剝皮怎
樣?”他心中難過,不愿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
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
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几千兩。”鄭萼
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間
便化為流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
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

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
來。

令狐沖道:“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
第二十五:聞訊

一行人縱馬疾馳,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沿途毫無耽擱,數日后便到
了浙南龍泉。令狐沖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只是
皮肉之傷。他內力渾厚,兼之內服外敷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到得浙江
境內時已好了大半。

眾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聽鑄劍谷的所在,但沿途鄉人均無
所知。到得龍泉城內,見鑄刀鑄劍鋪甚多,可是向每家刀劍鋪打聽,
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眾人大急,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
姑,有沒聽到附近有人爭斗打架。眾鐵匠都說并沒聽到有甚么人打
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個尼姑,卻
也不怎么老。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即馳馬前往,到得庵前,只
見庵門緊閉。

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沒聽見
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牆而入。儀清跟著躍
進。儀和道:“你瞧,這是甚么?”指著地下。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
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里有人
么?”尋向后殿。儀清拔門開門,讓令狐沖和眾人進來。她拾起一枚
劍頭,交給令狐沖道:“令狐師兄,這里有人動過手。”

令狐沖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閑、定逸兩位師
伯,使的可是寶劍么?”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師
父曾道,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劍竹劍,也能克敵制勝。她老
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人肢體
……”令狐沖沉吟道:“那么這不是兩位師伯削斷的?”儀清點了點
頭。

只聽得儀和在后殿叫道:“這里又有劍頭。”眾人跟著走向后殿,見
殿堂中地下桌上,到處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掃十分干
淨,這等塵封土積,至少也有數日無人居住了。令狐沖等又來到庵后
院子,只見好几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也已歷時多
日。后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

后門外一條小徑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為兩條岔路。

儀清叫道:“大伙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過不多時,秦絹在
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著叫道:
“鐵錐!有一枚鐵錐。”眼見這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
人當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

突然之間,儀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向
令狐沖道:“本門的兵器!”令狐沖道:“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和人
相斗,定是向這里過去。”眾人皆知掌門人和定逸師太定是斗不過敵
人,從這里逃了下去,令狐沖這么說,不過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
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斗定然十分慘烈,事隔多日,不
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憂心忡忡,發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險,盤旋而上,繞入了后山。行得數里,遍地皆是亂石,
已無道路可循。恆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儀琳、秦絹等已然落后。又
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

眾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左側山后有濃煙升起。令狐沖道:“咱們快
到那邊瞧瞧。”疾向該處奔去。但見濃煙越升越高,繞過一處山坡
后,眼前好大一個山谷,谷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沖
隱身石后,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閑、定逸,今日送你
們一起上西方極樂世界,得証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令狐沖心中
一喜:“兩位師太并未遭難,幸喜沒有來遲。”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
道:“東方教主好好勸你們歸降投誠,你們偏偏固執不聽,自今而
后,武林中可再沒恆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們可怨不得我
日月神教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枉自送了性
命,實在可惜。哈哈,哈哈!”

眼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
狐沖執劍在手,提一口氣,長聲叫道:“大膽魔教賊子,竟敢向恆山
派眾位師太為難。五岳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援,賊子們還不投降?”
口中叫嚷,向山谷沖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
得兩三丈高,令狐沖更不思索,涌身從火堆中跳將進去。幸好火圈之
中的柴草燃著的還不甚多,他搶前几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
人,便叫:“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恆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儀和
、儀清、于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師伯,
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
恆山派的尼姑!”

“虛張聲勢,甚么五岳劍派的高手。”隨即兵刃相交,恆山派眾弟子
和敵人交上了手。只見窯洞口中一個高大的人影鑽了出來,滿身血
跡,正是定逸師太,手執長劍,當門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
污,但這么一站,仍是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她一見
令狐沖,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沖道:“弟子令狐
沖。”定逸師太道:“我正識得你是令狐沖……”她在衡山群玉院
外,曾隔窗見過令狐沖一面。令狐沖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沖
殺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長條樹枝,挑動燃著的柴草。定逸師太道:
“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只聽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這里
搗亂!”刀光閃動,一柄鋼刀在火光中劈將下來。令狐沖眼見火勢甚
烈,情勢危急,而定逸師太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然不肯隨己沖
出,當此情勢,只有快刀斬亂麻,大開殺戒,方能救得眾人脫險,當
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復砍下。令狐沖長劍削出,嗤
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

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當是恆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令狐沖
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西一堆,數百人已斗得
甚急。恆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
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便已與敵人接戰。組成劍陣的即使未占上
風,一時之間也是無礙,但各自為戰的凶險百出,已有兩名女弟子在
這頃刻之間尸橫就地。

令狐沖雙目向戰場掃了一圈,見儀琳和秦絹二人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漢
子相斗。他提氣急沖過去,猛見青光閃動,一柄長劍疾刺而至。令狐
沖長劍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几個起落,已奔到儀琳之
前,一劍刺入一名漢子背心,又一劍從另一名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
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沖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
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陀
佛,令狐大哥。”

令狐沖眼見于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
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好手一死一傷﹔回過身來,長劍到處,三名
正和儀和、儀清劇斗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倒地不起。只聽得一個蒼老的
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殺了這□。”三條灰影應聲扑至,三劍
齊出,分指令狐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道凌
厲,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
劍法!難道他們竟是嵩山派的?”

他心念只這么一動,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沖
運起“獨孤九劍”中“破劍式”要訣,長劍圈轉,將敵人攻來的三劍
一齊化解了,劍意未盡,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只見左首是個胖
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頦下一部短須。居中是個干瘦的老者,皮色
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兩劍,
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
沖已打定主意:“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三刻打發不了。纏斗一久,
恆山門下損傷必多。”他提起內力,足下絲毫不停,東刺一招,西削
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只一盞茶
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敵人死傷在令狐沖劍下,果真是當者披靡,無人
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折了三十余人,強弱之勢登時
逆轉。令狐沖每殺傷得几名敵人,恆山派女弟子便有數人緩出手來,
轉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為以強凌弱,越來越占
上風。

令狐沖心想今日這一戰性命相搏,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
時刻內殺退敵人,火勢漸旺,困在石窯中的定閑師太等人便無法脫
險。他奔行如飛,忽而直沖,忽而斜進,足跡所到之處。丈許內的敵
人無一得能幸免,過不多時,又有二十余人倒地。

定逸站在窯頂高處,眼見令狐沖如此神出鬼沒的殺傷敵人,劍法之
奇,直是生平從所未見,歡喜之余,亦復駭然。余下敵人尚有四五十
名,眼見令狐沖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里發一聲喊,有
二十余人向樹叢中逃了進去。令狐沖再殺數人,其余各人更無斗志,
也即逃個干干淨淨。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漸
遠,顯然也已大有怯意。
令狐沖立定腳步,轉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躍。一個高大漢子喝道:“閣下何人?”令狐沖不答,
向于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砍下樹枝,扑打燃
著的柴草。儀和等几名弟子已躍進火圈。枯枝干草一經著火,再也扑
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開了個缺口,儀和等人從窯
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來。

令狐沖問道:“定閑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
道:“有勞挂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
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著一串念
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閑。令狐沖大為詫異,心想:“這位定閑師太
竟然如此鎮定,身當大難,卻沒半分失態,當真名不虛傳。”當即躬
身行禮,說道:“拜見師太。”定閑師太合十回禮,卻道:“有人偷
襲,小心了。”令狐沖應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擋開了
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遲,請師太恕罪。”
當當連聲,又擋開背后刺來的兩劍。

這時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著尸體。定逸師太大踏
步走出,厲聲罵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
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于嫂過去替她扑熄。令狐沖道:“兩位
師太無恙,實是萬千之喜。”身后嗤嗤風響,三柄長劍同時刺到,令
狐沖此刻不但劍法精奇,內功之強也已當世少有匹敵,聽到金刃劈風
之聲,內力感應,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刺敵人手
腕。那三人武功極高,急閃避過,但那高大漢子的手背還是被划一道
口子,鮮血涔涔。

令狐沖道:“兩位師太,嵩山派是五岳劍派之首,和恆山派同氣連
枝,何以忽施偷襲,實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師太問道:“師姊呢?
她怎么沒來?”秦絹哭道:“師……師父為奸人圍攻,力戰身……身
亡……”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只
走得兩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鮮血狂噴。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眼見他背向己
方,反手持劍,劍招已神妙難測,倘若轉過身來,更怎能是他之敵?
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逃走。

令狐沖轉過身來,刷刷數劍急攻,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
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逼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
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余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
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無還手
余地。令狐沖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
滿臉都是汗水,神情猙獰可怖,但劍法卻并無散亂,顯然每人數十年
的修為,均是大非尋常。

定閑師太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司馬師
兄,我恆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將
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請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趙、
姓張、姓司馬。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隱秘,本
已給令狐沖迫得手忙腳亂,忽聽定閑師太叫了姓氏出來,都是一驚。
嗆□、嗆□兩響,兩人手腕中劍,長劍落地。令狐沖劍尖指在那姓趙
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天下居
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
手腕一振,內力到處,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掉在地下。

令狐沖退開几步,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圍住三人。定閑師太緩緩的
道:“貴派意欲將五岳劍派合而為一,并成一個五岳派。貧尼以恆山
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
盡可從長計議,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將我恆山派盡數
誅滅。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

定逸師太怒道:“師姊跟他們多說甚么?一概殺了,免留后患,咳
……咳……”她咳得几聲,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
“我們是奉命差遣,內中詳情,一概不知……那姓趙老者怒道:“任
他們要殺要剮便了,你多說甚么?”那姓司馬的被他這么一喝,便不
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

定閑師太說道:“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后來突然銷聲匿跡。貧尼
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圖
謀。唉,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
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雖當
此大變,仍不愿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便即轉口,長嘆一
聲,問道:“我師姊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

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面,大聲道:“不錯,
那是鐘師弟……”那姓趙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司
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此,還隱瞞甚么?左掌門命我們
分兵兩路,各赴浙閩干事。”定閑師太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岳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并五派,
由一人出任掌門?如此大動干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
?”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姊,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定
閑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
義,必遭惡報。你們去罷!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恆山派從此不再奉
左掌門號令。敝派雖然都是孱弱女子,卻也決計不屈于強暴。左掌門
并派之議,恆山派恕不奉命。”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好
惡毒……”定閑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應道:“是!”長劍一
舉,七人收劍退開。

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么容易便獲釋放,不禁心生感激,
向定閑師太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丈,停步
回身,朗聲道:“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
了,不敢存報仇之望,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

令狐沖笑道:“本將軍泉州府參將吳天德便是!來將通名。”那老者
明知他說的是假話,長嘆一聲,轉頭而去。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
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
開,重傷的臥于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
聲呼救。定閑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
起。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
違拗,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
一旁,取藥給之敷治。定閑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
“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
亦重。眾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著令狐沖,要聽他的
主意。

令狐沖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受傷的先裹傷止血。此處火氣
仍烈,大伙兒到那邊休息。請几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
。”眾人應命,分頭辦事。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閑、
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龍泉一戰,恆山派弟子死了三十
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
人放聲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
聲。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已經死,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
學佛誦經,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囊,又有甚么好
留戀的?”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
便收了哭聲,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
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

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令狐沖援手,
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
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于傷重圓寂等
情,一一說了。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贊同并
教之議。哼,用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欲不允,
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后來,已是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
了一會,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
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
人算中。”

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
們遇敵的經過。”定逸師太怒道:“有甚么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
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是。”仍是簡單敘述數
日來遇敵的情景。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恆山
派倉卒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
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定逸等御
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
人,這才且戰且退,逃到了這山谷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這
山谷舊產精鐵,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后來精鐵采完,鑄劍爐搬往
別處,只剩下几座昔日煉焦的石窯。也幸得這几座石窯,恆山派才支
持多日,未遭大難。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倘
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眾人勢難幸免了。

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沖,突然說道:
“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甚么將你逐出門牆?說你和魔教勾結
?”令狐沖道:“弟子交游不慎,確是結識了几個魔教中的人物。”
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
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

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
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
派的并派之議了。”

令狐沖心中一動,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
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
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
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
大恩大德……”令狐沖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
不敢當。”定閑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
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
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
兄已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
儀和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閑
師太問道:“為甚么?”儀和道:“他已被逐出華山,無所歸依,如
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
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閑
師太微微一笑,道:“岳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
少俠重收門戶。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
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
立派,也非難事。”

鄭萼道:“掌門師叔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么
凶,你就來自創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
華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沖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
弟子何以克當?但愿恩師日后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門牆,弟子
便更無他求了。”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沖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
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后將骨灰運回恆山?”定閑師太道:“都火化
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尸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
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
几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尸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
子搬移同門尸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手段毒
辣。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
背負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改行
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發。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
襲,隨著眾人北上。恆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沖深自收斂,再
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
輕,幸好恆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后,便已脫險境。恆山
派此次元氣大傷,不愿途中再生事端,盡量避開江湖人物,到得長江
邊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后,
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舍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恆
山。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分乘
兩船。令狐沖晚間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
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
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輕,但令狐
沖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
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
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恆山派無關,那是最
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閑師太她們。”凝目往西首的船
只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
令狐沖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
之后,掩將過去,只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恆山派
的。”另一人道:“你說怎么辦?”

令狐沖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滿臉胡子,另一人臉形又
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
“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手是不成
的。”那胡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
藝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
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
咱哥兒倆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
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胡子道:“擔心甚么?”

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岳劍派結盟,說甚么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要
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
。”那胡子道:“哼,這几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
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
會出力相幫。這番大事干成后,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個全軍覆沒,又
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
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

令狐沖一竄而出,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后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
去。那胡子揮拳打來,令狐沖劍柄探出,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
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轉了几轉身,一交坐倒。令狐沖橫過長劍,削下
兩只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
油,每一簍裝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
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
油。忽然背后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正是定閑師
太的聲音。

令狐沖微微一驚,心想:“定閑師太何時到了身后,我竟沒知曉。”
當下松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松,便
欲躍出。令狐沖笑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
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
此狼狽境地。

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問道:“師姊,捉到
了小毛賊么?”定閑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
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胡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
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
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閑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
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定閑師太心細如發,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
物,無一不是了如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
這姓易的胡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
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

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沖手上
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
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罵人,
卻又不敢。令狐沖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
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
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
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

定閑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
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令狐沖問道:“你們白蛟幫几時跟嵩山派勾
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恆山派為難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
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令狐沖道:“啊
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挺劍平按其
頂,將他按入油中。這胡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沖
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彈
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狽。

令狐沖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
浸泥鰍?”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
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
再說,嵩山派和恆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么叫咱們白
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

令狐沖松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
江之中,鑿沉恆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險惡,恆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
罪你們了?”定逸師太后到,本不知令狐沖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
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
們啊。”她恆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會水性,大江之
中倘若坐船沉沒,勢不免葬身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令狐沖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恆山派跟我
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只是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
么能耐跟恆山派眾位師太結下梁子。只不過……只不過我想大家都是
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因此……這個……我們
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沖越聽越胡涂,問道:“甚么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甚么援?說
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不是五
岳劍派之一,但我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
“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吞了一大口
油,膩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
“你來說。”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
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

定逸師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采花
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這□竟敢問出這句話來,當真是莫大的侮
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定閑師太伸手一攔,道:“師妹
勿怒。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
識。”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
行’田伯光田大爺,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

早几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甚么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的
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
。”那姓齊的道:“是,是,是。我們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師
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要和恆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
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定逸師太一直未能殺之泄
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大伙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生怕正教中人幫
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這就想對貴
派下手……”定逸師太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嘆道:“師姊,這兩個
渾人,還是你來問罷。”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問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
小姐嗎?”令狐沖心頭一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
手心出汗。

那姓齊的道:“是。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
江,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兒要
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來。”定逸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
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
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定閑師太道:“那田伯
光腳程最快,由他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
主持?”那姓易的說道:“大家一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
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么人主
持。大伙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都說,便是為任大小姐粉身碎骨,
也是甘愿。”

一時之間,令狐沖心中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大小姐,到底是
不是便是盈盈?她怎么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紀,平素有
甚么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
去相救?”定閑師太道:“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將
我們坐船鑿沉,是不是?”那姓齊的道:“是,我們想和尚尼姑……
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甚么這個那個?”那姓齊的忙道:
“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說甚么……”

定閑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姓易
姓齊二人齊聲道:“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
伙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定閑師太問道:
“大伙兒?到底有哪些大伙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
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
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
挺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
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

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有天河幫幫主“銀髯蛟”黃伯流,長
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几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過的,心下更
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訊息,甚是歡
喜,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殺過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
擔憂,問道:“少林派為甚么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大小姐?”那姓
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干,
故意找些事來跟大伙兒為難。”

定閑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便說恆山派定閑、定逸和這
位朋友路過九江,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
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只
。”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

定閑師太向令狐沖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
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舟。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好讓
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想不出更有
甚么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
心,大江滾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
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為時已然無多。少林派方証、方生兩
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派大動干戈,不
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里,求方証方丈將盈盈放
出,將一場血光大災化于無形,豈不甚好?”又想:“定閑、定逸兩
位師太傷勢已痊愈了大半。定閑師太外表瞧來和尋常老尼無異,其實
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

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該不會有甚么
應付不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
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于他被逐出師門
、為小師妹所棄之事,雖然從不提及,但神情之間,顯然猶似她們自
身遭此不幸一般。華山眾同門中,除陸大有外,反而無人待他如此親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萼,走到離令狐沖
二三丈外,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沖迎將上
去,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
咐我們來跟你說……”推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
“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樣。”鄭萼說道:
“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言謝,今后你不論有甚么事,恆
山派都供你驅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
命。”

令狐沖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閑師太卻恁地
說?啊喲,是了!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
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連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
都知道,定閑師太焉有不知?”

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紅。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
叔兩位,此刻已過江去了,要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
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令狐沖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
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挂起了一張小
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
太是佛門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
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
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証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
。”想到此處,心下登時一寬。

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不敢爬將
出來,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得罪
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
得罪了白蛟幫‘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
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長江雙飛魚”突然見他前倨后恭,大感
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濺得令狐
沖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跡。

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們走罷!”回到舟
中,恆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
之人,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自是定閑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免得
令他尷尬。令狐沖暗自感激,但見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
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
情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并無甚么逾規越禮之事。但她
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
道:“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

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甚么了?”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我猜也
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甚么?”令狐沖還未答話,儀和道:
“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叔吩咐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
道:“是,是,我沒忘記。”令狐沖轉過頭來,避開她眼光,只見儀
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不禁心中一動:“她
心中在想甚么?為甚么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那
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
那時她又是關切,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甚
么?為甚么?

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沖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
叫:“令狐師兄!”令狐沖一驚,回過頭道:“嗯,怎么?”儀和
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
令狐師兄的意思。”

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睨,只見
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掌門
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那么還是仍舊坐船罷。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
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
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几句行不行?”秦
絹笑道:“行!有甚么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
但直至湖北境內,一直沒有動靜。此后數日之中,令狐沖也不和恆山
弟子多說閑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自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
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
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師妹的傷
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姊送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
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她又
怎樣?”想到這里,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沖啊令狐沖,你真
是個卑鄙小人!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愈,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
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
了三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那人為甚么又去
暗算林師弟?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几粒咸水花
生,拋入口中,忽聽背后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
九薄幸。”令狐沖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
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
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
文雅之人。當下令狐沖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后那聲音
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
中□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
可嘆啊可嘆。”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
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盈嗎?
為甚么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
倒是多管閑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
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
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令狐沖拿著酒碗,走過去坐在那人對
面,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
罪孽。恆山派的姑娘、尼姑們,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令狐沖更
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沖拜見前輩,還望賜予
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
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沖,有
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沖臉上一掃,正是衡山派掌
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
當。令狐大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令狐沖躬身道:“莫師伯明
鑒,弟子奉定閑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
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恆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莫大先生嘆了口
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令狐
沖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
閑言閑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
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
傳說紛紜,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
几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
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令狐沖退開兩
步,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
莫師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
也有八千,你殺得干淨么?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甚么
不好了?”令狐沖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后,
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
是好?”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
曾到你船上窺探……”令狐沖“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
晚來船窺探,我竟半點不知,可算是十分無能。”莫大先生續道:
“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后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并無分毫無禮
的行為,連閑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
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
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
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
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
斟酒。

令狐沖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
不容于師門,但恆山派同道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
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
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
啊難得!來,干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
派掌門?偶爾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
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恆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泰
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我恩師是位彬
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岳劍派的
五位掌門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沖草包一個,可
和他們差得遠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
異,心想定閑師太是何等樣人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后來聽得
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
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你后來助我劉正風師弟,
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卻見到后一輩
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
來,咱們同干三杯!”說著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沖對飲。

几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
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喝得几碗后,已是滿臉通紅,說
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
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几人。那日嵩山
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
的,你說可不可惱?”

令狐沖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
。”莫大先生道:“后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
何處,倒也奇怪。”令狐沖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
妙劍法殺了費彬,他當日明明見到自己在旁,此刻卻又如此說,自是
不愿留下了形跡,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費彬
嘛,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正在勤練劍法,也
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
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緣由。”喝了
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
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令狐沖臉上
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場失意,于這男女之事,可早已
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突
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
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
笑,笑聲中畢竟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
閑、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輕描淡
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
意欲吞并四派,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
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
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
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
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令狐沖道:“他倒也不是明目
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
派之議。”

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
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
不在華山派門下,閑云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
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盡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
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
杯。他媽的,怕他個鳥?”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几句粗
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沖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
不便跟他提起。”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么要拘留任小
姐?”

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
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江湖上眾人皆
知,你……你……還問甚么?”令狐沖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
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四名弟子,原
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所擒?”

莫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異
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
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
沖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沖這小
子不知几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
這場病醫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取笑了。”心
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然是一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
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

莫大先生問道:“你后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
神功,是不是?”

令狐沖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証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
傳授少林派無上內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
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
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
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
狐沖道:“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
日后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列門牆,決不愿貪生怕死,另投別
派。”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內傷得愈,那
是由于另一樁機緣了。”令狐沖道:“正是。其實小侄的內傷也沒完
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并無淵源,佛門中人雖
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証大師答應以
‘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么緣故嗎?”令狐沖道:“小侄確
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說,那日
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
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
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抖,顫聲道:“這……這……這……”腦海
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
盈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
無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

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心力
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
原來竟是她舍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扑簌簌的直流
下來。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大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
至情,卻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梁、易國梓、黃國柏、覺月
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
你,她……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証大師不愿就此殺她,卻也不能放
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
五岳之輩,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几個月來,少林寺沒一天安
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令狐沖心情激蕩,良久不能
平息,過了好一會,才問:“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
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
小姐的號令之外,個個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
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
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結盟而
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
許多人動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
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得住他們。你說甚么話,那是誰也不敢
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么一笑,令狐沖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
豪服了自己,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
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
最怕旁人笑話于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我要報答
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沖對任大小姐一
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出她來,
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
閑、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請他放了這位
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閑師太如此老
成持重之人,怎么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
他往,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小侄既知此
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
果如何。只是恆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
意外,可又難處。”

莫大先生道:“你盡管去好了!”令狐沖喜道:“我先去不妨?”莫
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令狐沖
知道他既這么說,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這位莫師伯武
功識見,俱皆非凡,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
身行禮,說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劍派,同氣連
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
醋了。”

令狐沖道:“小侄告辭。恆山派眾位師姊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
。”說著直沖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
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
夜聽來,甚是淒清。
第二十六:圍寺

令狐沖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走進一家飯店。湖北最出名
的點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
三大碟,付帳出門。

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
之一的老頭子。令狐沖心中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
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神色尷尬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
出了大刀。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只說了三
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准頭
卻是奇差,和令狐沖肩頭差著一尺有余,呼的一聲,直削了下去。令
狐沖嚇了一跳,向后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

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眾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日曾
有令諭,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
謝。這一句話,大伙兒可都知道么?”眾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
的。”眾人話雖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情甚是古
怪,并無一人拔刀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
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
痴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
此刻聽老頭子這么說,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

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
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
湖。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
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欲蓋彌彰。這件
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
聞,日常閑談,往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驚喜
交集之下,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有令,叫我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
高,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
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
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
的惡斗,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伙兒再不
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
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
!”又一人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
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
便當智取。”

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余人坐
滿了六張桌子。几個人敲台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一坐定
后,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
大喜。

老頭子道:“大伙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出寺。這
些日子來,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
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你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
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一個白須老者笑
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
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歡喜得緊。這盟主一席,天
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

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
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這几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
為己舍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不
過如在平日,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
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群豪一聽,更
是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實不錯。

那白發老者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倘若是
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說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會,可教眾人
心涼了。”令狐沖道:“這几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
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聖姑,想得頭發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
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說著站起身來,舉杯一飲而
盡。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
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
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狐沖道:“不知大伙兒都在哪
里?”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坪?”那
白須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

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斗了三日三
夜酒,各位費盡心機,始終灌不死令狐沖,日后見到聖姑,已大可交
代了。”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
夜,也奈何不了你。”

令狐沖和老頭子并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
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么好,幸喜也沒怎么壞。”令狐沖心
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余人在身后相距數丈,便問:“眾位朋友都說
聖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
廣施恩德于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問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
由?”令狐沖搖頭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
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泄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
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說,還是不說的好。”老頭子道:
“日后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沖道:“但愿
此日越早到來越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
有一百余人。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
西的荒野。還在里許之外,便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
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見群山圍繞的一塊草
坪上,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余人。

只聽有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
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要當,那還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
“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
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羅里羅嗦,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
。”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說
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

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谷六仙”顯然心中
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
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
老子。”桃花仙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
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
“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個兒子
。”桃根仙道:“你只生一個兒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個粗嗓
子的大聲笑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
“難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
道:“你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甚么
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

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扑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
了出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
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
我,我哪有這樣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
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請大伙兒品評品評。”

群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說哪一個更好看
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著實不易,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
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栗栗危懼,誰也笑不出來。令
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
道:“桃谷六仙,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
了出來。群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余對目光都注集
在他身上。令狐沖卻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
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
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他適才死里
逃生,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
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說
几句撐門面之言,只顫聲道:“我……我……我……”

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
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
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
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一見到,
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為高興。
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趣,說道:
“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
比不上桃谷六仙了。”群豪跟著起哄,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
直是風流瀟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
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當算
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贊,更加笑得合不攏嘴。
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說咱六個是丑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
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怎能成為丑八怪?”有人輕
道:“加上他們爹娘……”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伙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
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說大伙兒在此,
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
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說道:
“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
下之見,咱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伙
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
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
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
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聲道:“咱們
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群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
是。令狐沖更十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
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
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
論。”驀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
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說抓便
抓,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群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桃
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
弟做盟主……”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
的將令狐沖拋下,嚷道:“啊喲,你……你使甚么妖法?”原來令狐
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甚么怪事都做得出
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覺內力源
源從掌心中外泄,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
撒手。令狐沖腰背一挺,穩穩站直。

桃葉仙忙問:“怎么?”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沖的
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
忽然之間,不想抓他了。”群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
你們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
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沖來當盟主,就等
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
不服自己之理?你們問得太笨了。”

群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只是
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
“眾位朋友,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
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
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里已有千余
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
子,十個打一個,總也打贏了。”

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令狐
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有為難于她。
寺中大師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
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
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后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一步,對聖
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斗,那是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
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
傷必少,那還有甚么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
主,他發號施令,大伙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這發號施
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干好了。”

群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
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尸,他六人武功
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
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甚么盟主?這個
‘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
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一個
‘盟’字,多么別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
字既然別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
了,錯了!‘盟’字拆開來,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
撇。那是甚么字?”

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丑,無人出聲指
點。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
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
少,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
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你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
道:“我可沒有割,我手里也沒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里有
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
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提高嗓子說
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伙兒動身
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
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
恭迎聖姑’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
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
喜,歡呼聲響震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重之輩,但見大伙都喜胡
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次日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
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制旗幟,采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
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
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恆山
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
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后接
應,余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神烏幫是
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范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盡
早得悉。群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行
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旗幟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聲
中,二千余人喧嘩叫嚷,涌向少林。

這日將到武當山腳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
勢之盛,僅次于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
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
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
么說,便怎么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
節,多樹強敵。倘若接不到聖姑,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
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
行。”

當下群豪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驢
后隨著兩名鄉農,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毛驢背上
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人數眾
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
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沖過來。桃根仙罵道:
“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几聲,
腿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令狐沖
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
痛了嗎?”

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甚么?我窮漢……”兩
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K腰,滿臉怒色。挑菜的
漢子氣喘吁吁的道:“這里是武當山腳下,你們是甚么人,膽敢在這
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
“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里來撒野,當真是不
知死活,自討苦吃。”群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
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
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
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
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
……小時候學過几個月,有几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
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學過几個月,你就不
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么你練几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甚么?你們又看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
“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几手,只
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一位借把劍來。”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
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干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劈一劍的
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
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漢子道:“有甚么好笑?讓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
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
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
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
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劍招古朴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
得一二成,其余的卻是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几步,拱手說
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語氣甚是誠
懇。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
劍法么?”令狐沖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
字,哪里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然令人嘆為觀止。”那挑
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話,群豪中已
有好几人叫了起來:“甚么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
令狐公子。”“鄉巴佬,你說話客氣些!”

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甚么瓜子花生,
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
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
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
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

令狐沖情知這兩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
們有一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証方丈,請他老
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
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
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
前輩駕到,大有沖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送將過去。群豪見
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

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沖
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
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沖刺來。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
上身九處要害,確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
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令狐沖長劍回轉,也削在空處。兩人
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
步又一步的倒退。

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
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
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
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
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
時又無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
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
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
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
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
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
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計無施
、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
所閃避衛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
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
一劍沒使老,當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
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
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射暗
器,他說甚么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
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
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
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
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
教高招。”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后縱出,便如
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
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
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
創,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
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沖拱手還
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
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
‘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
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
能乘隙而進。”

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
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
十余年前,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
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一聲嘆息,顯然是說:
“哪知遇到劍朮高手,還是不堪一擊。”

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朮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
長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
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甚為失禮。此事
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
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并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
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
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几句話說得甚是
誠摯。

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得。令狐公
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
好生厲害,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
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
太師叔劍朮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并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
手傳劍。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朮的皮毛,便已如此
了得么?”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
些風老前輩劍朮的皮毛。”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于胸
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
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
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說道:
“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
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划出。這一下快速無倫,
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
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液穴”。那老者長劍豎
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
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
現驚異之色。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在身前划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
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
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任
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
道一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
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
出攻向何處。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
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
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御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
仍然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
續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
步。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
几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
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當的一響,雙劍再交,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
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
之中,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
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于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
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采守
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
光圈猶如浪潮一般,緩緩涌來。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
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同時化為攻勢。令狐沖無法抵御,只得退步
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群
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
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要圓。”桃枝仙道:“令狐
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
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
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
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
、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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