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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五章 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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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差點失聲驚呼。
  就在他提運真氣時,左右腳心的湧泉穴一寒一熱:左湧泉穴的寒氣直衝背脊督脈,過尾枕,經泥丸,再由任脈而下丹田;右足的熱氣則反其道而行,逆上任脈,過眉心祖竅穴,穿泥丸而下督脈,再由脊骨的尾板穴入丹田。
  最妙是當兩股寒熱不同的氣流在泥丸相遇時,立即以捲纏螺旋的方式,一順一逆的向相反方向疾行於經脈之內。
  每到一個穴位處,真氣竟像一個漩渦般積聚擴大,使他體內每個穴位都成了真力的倉庫般。
  他的丹田就像主力軍所在,而三十六個主竅穴則為小隊的軍事單位。
  這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即管以前與寇仲的陰陽合流,亦只是陽中藏陰,陰中蘊陽;不像現在左足湧泉能自動吸取充盈於天地間的先天陰氣。
  唯一的解釋是和氏璧內奇異的力量,把他的經脈徹底改造,而非只是跋鋒寒所說的「強化」。
  假若以前的經脈是淌流的小溪,現在則成了奔騰澎湃的大河。
  那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實是難以形容。
  他所有感官的靈敏度均以倍數提升。
  方圓百丈內任何聲息都瞞不過他的耳朵,皮膚更清清楚楚感應因符真、符彥兩人迫來而生出的空氣變異。
  從他們身體生出的龐大氣勢,其強弱度絕非平均分佈,而是隨著他們的意念的催動,不斷找尋自己的破綻和弱點,故而強弱點亦隨之變化。
  他從未試過如此清楚地把握到對手的虛實,宛若一個自少失明的人,忽然回復了視力。
  同一剎那,他感覺到另一個敵人潛伏在左方牆內某一地點,正守待他逃走的一刻,施以突襲。
  他整個腦子晶瑩通透,無有遺漏。
  就在此刻,他清楚知道符真的長柄斧會搶先一線發動攻擊,然後才輪到符彥古怪的啄劍。
  這兩人確是武功強橫,甫現身便以凌厲的氣勢控制著他,教他無法脫身逃走。
  換了在經脈改造前,他們確有撲殺他的實力,但現在他已可肯定自己若要脫身將沒有問題,問題只在如何應付第三個敵人的攻擊。
  想到這裡,符真、符彥分別迫至十步之內。
  勁氣狂飆,殺氣漫空。
  兩敵同時暴喝。
  長柄斧揚上半天,化作一道激電,疾往他頸項斬來,強大無匹的勁氣,先一止破空割來。
  符彥則坐馬運步標前,啄劍循著奇怪的進攻路線,在丈許的距離內變化無方,似能攻向他任何部位,充份發揮出這奇門兵器諸般幻變的特性。
  長白雙凶敢與王薄作對,果是非同凡響。
  一時殺氣漫空。
  兩昆仲皆目射寒電,狠狠盯著徐子陵,換了心力較弱者,只是他們的眼神已可令其心膽俱寒,鬥志盡失。
  徐子陵清楚感到憑現在突飛猛進的功力,或可勝過其中一人,但卻絕不能在正常情況同時擊退他們,何況還另有高手窺伺在旁,待機出擊。
  這對符家兄弟,任何一個人都是獨當一面的一流高手,否則沈落雁亦不放心讓他們來收抬自己。
  心念電轉間,徐子陵迅疾無倫的連晃幾下。
  符彥的身形立時一窒,眼睛射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氣勢信心頓即減弱幾分。
  原來徐子陵每一下晃動,均是針對符彥啄劍的進攻而發。最令其駭然的,就是似能先知先覺般,在他變化剛生時,徐子陵已微妙的移了位,使他的攻擊失去最大的威脅力;而更驚人的是當符彥隨之改變攻勢時,徐子陵又先一步錯開少許,如此數次之多,使符彥也有無處著力,就像想抓著滑不留手的泥鰍那種無奈感覺。
  這種異事符彥尚是初次遇上。
  一向以來,他至少一半的本領是因啄劍的特別構造而發展出來的詭奇變化,教人防不勝防。
  可是如此這般尚未真正交手,卻給對方完全把握到劍路,實是從未之有的事。一時間由主動變為被動,頗有不知如何繼續下去的苦惱,那能不把攻勢放緩下來。
  斑手之爭,爭的就是這一線之差。
  符氏兄弟數十年來配搭得無懈可擊的聯攻之術,立即出現絕不該有的空隙破綻。
  此消彼長下,徐子陵立即氣勢激增,在平靜無波的心境中,閃迎符真,一指點出。
  體內真氣如若水洪暴發,旋轉的氣流裡,以氣海的真勁為主旋,在任督二脈先周行一匝,運轉車輪,坎離相交,到腋窩處時寒熱分流,一循陽瑜,一經陰瑜,到手心再合流,成兩股並行的螺旋寒熱真勁,每道氣勁各含三十六個飛鉈般的渦旋,透中指刺出。
  符真此時亦因氣機牽引,受到符彥氣勢驟減,慢了一線的影響,致有點進退失據。
  不過他是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又欺徐子陵及不上自己的數十年功力,反加速前進,長柄斧疾劈而去。希冀憑重兵器之利,壓制對方的區區手指。
  若換了是涫涫那類級數的頂尖高手,此時必會設法把進攻拖遲少許,好配合符彥重整攻勢,那徐子陵能不致立即敗陣,亦會應付得非常辛苦。但符真始終在智力眼光上差遠了,所以犯上這戰略上的大失誤。
  眼看指尖點上斧鋒之際,徐子陵再往符彥的方向後晃一下,身法妙若天成,又是那麼瀟灑和不經意。
  斧鋒在指尖前五寸許的地方畫過。
  符真立時魂飛魄散,他也是了得,忙改劈為刺,硬是回斧,以斧頭的尖錐疾刺對手。
  徐子陵哈哈一笑,知符真鋒銳已洩,新力未生,一指點在斧頭尖刺上,真勁狂吐。
  「蓬!」
  寒熱兩股氣流沿斧而入,再在徐子陵的遙控下分由陽瑜、陰瑜二脈破入符真體內,氣漩連珠彈發的魚貫而去,符真頓時吃了大虧。
  他另一個錯誤就是早聞得徐子陵和寇仲的獨門螺旋怪勁,也擬好應付之法,怎想得到對方竟能寒熱分流,又暗含專破護體真氣的漩勁球。
  最厲害是寒熱兩勁截然不同,就像兩個高手同時向自己進攻。此時那還顧得傷人,運聚全身功力對抗之時,猛地抽身急退。
  徐子陵亦心叫厲害,無堅不摧的勁氣侵入符真體內時,立時遇上強大的阻力,竟給化去一半,否則只此一指,足可教符真吐血受傷。
  啄劍襲至。
  徐子陵冷哼一聲,一個倒翻,不但避過狠辣無比的一劍,還飛臨符彥上方,兩掌下壓。
  符真仍是退勢不止,臉上陣紅陣白,一時間無力配合進攻。
  符彥氣勢早洩,功力又差符真半籌,見乃兄被徐子陵一指擊退,更是心膽俱寒,暗萌退意。不過此時豈容退縮,只好舞出一片啄影劍光,矮身護著上方,不求有功,只求自保。
  徐子陵見他在這種惡劣情況下,仍守得無隙可尋,暗叫僥倖,心忖若非自己戰略高明,令他兩昆仲不能形成合圍之局,明年今日此刻怕就是自己的忌辰,亦不敢再作糾纏。
  一掌虛按地面,另一手化掌為指,點中劍背。
  徐子陵借力筆直彈起。
  矛光激閃,沖天而來。
  徐子陵一瞥下差點要改變主意留下拚死殺敵,皆因攻來的正是仇人王伯當。
  若非因他對素素的獸行,素素大有可能不嫁給香玉山,終生幸福便不會陷於困境絕地。
  此人確是武功高強,手上雙尖軟矛被他運功變得變成弓狀,再彈開來時既可加強勁道,又使人難以預防。
  而且拿捏的時間和速度都精確至毫釐不差,迫得身在空中的徐子陵不得不全力應付。
  卻不知徐子陵因早知他有此一著,按往地上的一掌恰好發生作用。
  反撞之力頓生,徐子陵倏地橫移,落往遠方,幾個縱躍,消失在瓦背之後。
  王伯當落到巷內,與符真兩兄弟你眼望我眼,既是無奈又是駭然。
  誰猜得到憑三人之力,仍不能把他留下來?
  ***
  董淑妮大嗔道:「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難道你要我去嫁給好色的李老頭嗎?」
  寇仲心中一震,徐子陵猜得不錯,李淵和王世充為了對付現時聲勢最盛的李密,正進行一場政治婚姻的交易,「貨物」就是洛陽艷名四播的董淑妮。
  去了西顧之憂,王世充才能放手與李密周旋,而李家亦樂得坐山觀虎鬥。
  這一切正是由李世民策劃的,只是他想不到自己會成為被師妃暄挑選的人,種下異日與李建成爭帝位的危機。
  李建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貫驕橫任性,當然不是易與。
  故只要把這消息洩出去,傳入李建成耳中,李閥勢難再保持精誠團結的局面。
  只恨如此妙計,卻不能實行,因為徐子陵絕不歡喜自己用這種手段。何況消息還是由他而來。
  一切只好順其自然去發展。
  紙終包不住火,李建成早晚會知道此事。
  城門在望,董淑妮扯停了他,試采道:「你想到辦法了嗎?」
  寇仲從思索中掠醒過來,敷衍道:「這牽涉到很多複雜的問題,今晚再說吧!」
  董淑妮怎知他腦袋中轉著的事,完全與私奔沒有關係,喜道:「今晚你戌時初刻就在榮鳳祥的府第後門處等人家,我設法溜出來,不見不散。」
  寇仲愕然道:「榮鳳祥是什麼傢伙,他住在那裡,今晚你到那裡幹什麼?」
  董淑妮沒好氣道:「榮鳳祥這麼有名的人你都不曉得,還敢到洛陽來混?他在洛陽有財有勢,大舅父也忌他三分,這裡十家賭場有八家是他開的。他女兒榮姣姣與奴家合稱『洛陽雙艷』,今天是他五十大壽的好日子,所以在家擺壽酒,明白嗎?」
  寇仲笑道:「既是江湖名人,我當然懂得如何找到他的府第,不過你溜出來時若不見我,最好找第二個人和你私奔,因為我可能已給一群兇惡的師姑和尚圍毆致死哩!」再不和她瞎纏下去,飛快溜了,氣得董淑妮猛踩腳,卻又拿他沒法。
  ***
  紙團被運功搓成粉碎,隨風灑往洛水。
  陽光照射下的洛水閃閃生輝,客船貨船往來不絕。
  徐子陵坐在洛水岸堤上,沐浴在陽光下,說不出的寫意,一點不把因和氏璧而來的煩惱擺在心頭。
  他清楚知道自己經過昨晚奇異的際遇後,在武道的追求上已踏出無比重要的一步。否則現在肯定沒有命在此享受陽光和鬧市中別有天地的寧靜。
  左方遠處橫跨洛河的天津橋人車漸多,但卻像是另一世界,與此刻此地的他完全沒有關係。
  就在此時,後方有人迫近。
  徐子陵不用轉頭去看,也知得來人是李靖,暗自歎了一口氣。
  李靖來到他身旁坐下,凝望洛水,歎了一口氣道:「把東西交出來吧!」
  徐子陵淡淡道:「你何時成了師妃暄的發言人?」
  李靖苦澀地道:「我知你因素妹而惱我。可是我一向只把她視為好妹子,從沒想過男女之私。就像你和寇仲是我的好兄弟那樣,所以我現在亦不得不來勸你們物歸原主。」
  徐子陵冷笑道:「任何人要做一件事,或不做某一件事,都很易找到說詞和藉口。不過這種事外人實難干預。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李世民曾否派楊虛彥去刺殺香玉山?」
  李靖想不到他有此一問,呆了半晌,才道:「這牽涉到秦王的機密,我李靖食人俸祿,有些事很難說出口來。」
  事實上他已等若間接承認了。
  徐子陵沉聲道:「現在又是否李世民教你來勸我把東西交出來?」
  李靖不悅道:「秦王豈是這種人,而且他對和氏璧根本沒有覬覦之心。我只是為你們擔心,也只有我才知你有化身成其他人的本領,但卻只能藏在心裡,不敢告訴秦王,你該明白我是左右為難吧!」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們已再不是兄弟了,你愛怎麼做悉隨尊便。」
  李靖歎道:「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事實上我亦因由於素妹的事和你們產生誤會而很不好過。不過公還公,私還私,和氏璧乃絕不可碰的東西,得了對你們亦沒有任何好處;甚至你送人也沒有人敢要,這是何苦來由?」
  對李靖的苦口婆心,徐子陵只感一陣煩厭,冷然道:「假若李世民對和氏璧沒有興趣,而我們又恩清義絕,我們間怕再沒有什麼可談了吧?」
  李靖猛地起立,虎軀挺直,雙目寒芒閃動,凝望對岸重重延展的房舍,沉聲道:「子陵既執意如此,我亦無話可說。不過無論你怎樣說,大家終曾做過兄弟,我有幾句說話,希望你能聽得入耳。」
  徐子陵想起當年共患難的日子,心中一陣感觸,苦笑道:「請說吧!」
  李靖道:「當今天下,四分五裂,戰禍連綿,最終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我等有志之士,必須擇明主而事之,使天下重歸一統。而經我多番觀察,只有秦王才配稱這麼個人,師妃暄的看法亦與我並無二致。這樣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大義當前,什麼私人的情份都該擱置一旁。」
  徐子陵知他看穿了有野心的是寇仲而非他,所以才有這番說話。
  搖頭歎道:「誰是救世明主,恐怕只有經時間考驗才能證明,而說到底也就是爭天下那麼簡單的一回事。若你的說話只是在這題目上繞圈子,不說也罷。我徐子陵沒有興趣去侍候任何人,這叫人各有志。」
  李靖哈哈一笑,連說了幾聲「好」後,洒然去了。
  ***
  寇仲匆匆離開皇城,趕去與徐子陵和跋鋒寒會合。
  事情的發展出人意表地急轉直下。
  首先了空大師通過好友王薄,把事情公然抖了出來。這看似魯莽衝動的一招,實是深思熟慮下的高明策略。
  說不定是師妃暄在背後主使的。
  此計之妙,可令任何盜得和氏璧的人變為「不法之徒」,且成為各方勢力的公敵。
  其次則是藉此把一向心儀慈航靜齋的白道門派,統一在一個共同目標之下。
  師妃暄乃方外之人,自不宜直接捲入塵世的紛爭中,於是通過放棄爭做皇帝的王薄來聯絡白道的各股力量,那時只要找回和氏璧,再經她賜與被揀選的人,勢將更為哄動。
  她當然不知道和氏璧已完蛋大吉。現在就算把他們三人煎皮拆骨,都迫不出和氏璧來。
  啊!
  想想都覺得非常好笑。
  正要轉進大街時,前面人影一閃,攔著去路。
  寇仲定神一看。
  原來是一個師爺模樣的文士,正一邊捻弄嘴唇上的鬍髭,一邊朝他點頭微笑。不過這人的兩撒鬍子配著他帶著病態的蒼白臉容,卻是極不相稱。使他顯得既輕浮,又有種故弄玄虛的神態。
  他的眼睛更有種不討人歡喜的黃色,眼肚浮腫,一派酒色過度的模樣。
  但寇仲卻可肯定對方是一等一的高手,至少是接近邊不負那種級數的。
  那純粹是高手相遇的直覺,不用什麼道理去支持。
  寇仲暗叫「人不可以貌相」時,這病表模樣的中年男子施禮道:「在下『病書生』京兆寧,乃知世郎府中的食客,今奉知世郎之命,想請寇公子到知世郎的座駕舟上一敘。」
  寇仲訝道:「你憑什麼知道我是那什麼寇公子呢?我們該是首次碰頭吧?」
  京兆寧哈哈一笑道:「你寇公子這種人才,萬中無一,只要經人指點出來,怎會有認不出來的道理?寇公子說笑啦。」
  寇仲頹然歎道:「看來又是為了和氏璧。我今天不知走了什麼霉運,總言之這黑鍋我是背定哩!不過現在我有急事要辦,更不想送羊入虎口,待我弄清楚一些問題後,再去拜會王公如何。」
  京兆寧皺眉道:「公子實在教在下為難。請不到寇公子的大駕,回去在下如何向知世郎交待。」
  寇仲光火道:「我現在已煩得腦袋出煙,如果連你怎樣向人交待的事也要算入我那條數內,是否想迫死我?」
  京兆寧啞然失笑道:「寇兄勿要動氣,我只是想寇兄去見見知世郎,或是讓知世郎來找寇兄。有什麼不妥的,你們大家就當面談妥。只要坦誠相對,依足江湖規矩,有什麼事值得為此煩惱,或是不能解決的呢?」
  寇仲見他既不動氣,說話句句軟中帶硬,表面客氣有禮,暗裡卻利如刀刃,心叫厲害,從容一笑道:「以王公的威望,自應由本小子去拜訪他。京兄既提到武林規矩,便該知若沒有真憑實據,絕不能硬指和氏璧是在小弟身上。」
  京兆寧哈哈笑道:「寇兄真是有趣,快人快語。那我京兆寧亦不轉彎抹角,我們有的是二百多個人證,只要你們三人一起現身,自有人出來分別真偽。佛門不打誑語,淨念禪院的大師你們該信得過吧?」
  寇仲心中叫苦,表面卻裝出大喜神色,笑道:「那就最好不過,真相終可水落石出,大白於天下。今天黃昏前我們就三個人聯袂去拜會王公,請問王公的貴舟泊在那個碼頭呢?」
  京兆寧說出了地點後,寇仲心中連叫幾聲娘後,一溜煙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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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危裡偷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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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鋒寒在徐子陵旁坐下道:「剛才那人是誰?無論他的體型風度都相當有氣概;雖走得氣沖沖的,但我站在柳樹後仍瞞他不過,確是個難得的高手。」
  徐子陵答道:「他就是李靖,我們起始時的十式刀法就是跟他學的。」
  跋鋒寒曾與他山中論武,當然知道「血戰十式」是什麼。動容道:「幾年前已能創出如此威霸的刀法,現在自然更是不凡,有機會真要看看從他手上使出來的血戰十式又是什麼一番味道。」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終跟他有過一段過命交情,鋒寒兄最好就不要找他動手。」
  跋鋒寒哂道:「現在不是我想找他動手,而是他不會放過我們,文的不成就來武的。聽說李靖的夫人武功高強,擅使紅拂,來歷神秘。咦!為何仍未見寇仲呢?」
  徐子陵皺眉道:「你究竟得到什麼消息?為何說李靖要和我們動手?」
  跋鋒寒冷哼道:「李世民那小子若仍不清楚我們是和他作對的,還用出來爭天下嗎?聽東溟公主的口氣,李小子對我們三人極為忌憚,如不能用,便會不顧一切把我們殺死,免致後患無窮。」
  徐子陵聽他提起單琬晶時語氣冷淡,更不像一向親密地呼之為「琬晶」或「公主」,訝道:「你和單琬晶不是有什麼不妥當吧!」
  跋鋒寒目光落在駛過的一艘小舟處,雙眼寒芒一閃,歎道:「我和她大吵了一場。」
  徐子陵愕然道:「為什麼要吵架?」
  跋鋒寒苦笑道:「當然是為了和氏璧,但說到底為的都是李小子。她說來倒很好聽,怪我和你們混在一起,致捲入這解不開的死結裡。又說什麼李小子乃真命天子的氣人說話,要我把和氏璧交出來。哼!這事那輪得到她來說我。」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懷寶其罪,此語果非虛言。忽然間朋友都成了敵人,真是有趣。」
  跋鋒寒微笑道:「像和氏璧這種寶物,唯有德者能得之,從來也不屬於任何人。我才不會向權威屈服,誰有本事便放馬過來,我現在手癢得很呢。」
  接著又哂道:「我還以為今早和你們分手後,定會有人來找我算賬,至少也該有像拓跋玉和他的俏師妹,又或獨孤鳳等諸式人來湊湊興。豈知人影都碰不到半個,真教人失望。」
  徐子陵笑道:「你老哥昨晚大顯身手,把曲傲迫退,誰想來惹你,都該先好好揣揣自己的斤兩。」
  跋鋒寒搖頭道:「照我看卻非是如此,而是因王薄已向江湖發訊,背後更有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為他撐腰,所以誰都要賣他們面子,讓他設法把和氏璧討回來。以此推之,直至今晚子時的最後期限前,我們將會閒得發慌。」
  徐子陵道:「別忘了涫涫是不會受任何人約束的,說不定她會先來尋我們晦氣,順便看看可否從我們身上把和氏璧迫出來。」
  跋鋒寒欣然道:「那更是求之不得,只要給我們擄著她的一個黨徒,便有方法知道君瑜的行蹤。問題最怕是陰癸派想坐收漁人之利,待捱到今晚子時後瞧情況才向我們採取行動。」
  徐子陵苦思道:「現在街上全是我們的敵人,敵眾我寡,單憑武力跟他們周旋乃下下之策,鋒寒兄有何妙招?」
  跋鋒寒從容道:「若我所料不差,這一切都是師妃暄在背後推動策劃,目的是要使我們作賊心虛,起出賊贓離城遠遁。但我們偏不如她所願,留在這裡與她周旋到底。哈!誰猜得到和氏璧根本不在我們手上,以後也不會在任何人手上。」
  徐子陵奇道:「在眼前這種形勢下,且又剛與單琬晶吵了一頓,為何你的心情卻像比以前任何時間更好呢?」
  跋鋒寒微笑道:「你和寇仲可能仍未覺察到我們從和氏璧得到的好處有多大,那是在中外武林的歷史上從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我們三個人,每一個正都是活生生的奇跡與見證。你不覺得真有脫胎換骨的美妙感受嗎?」
  徐子陵愕然道:「沒有你所形容的那麼厲害吧?」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好一會後睜開道:「我已是說得非常謙虛。正如傳說所言:和氏璧乃來自天外的神物,內中藏有可怕的神秘力量,但這力量現在已歸我們三人所有,不但擴充和強化了我們全身的經脈竅穴,還使我們能提取宇宙某種力量和精華。只要我們努力不懈,終有一天能超越其他所有人。因為和氏璧內的力量本身正是超越武功范籌的東西。我能得此妙遇,心情那能不好。」
  接著又道:「至於與單琬晶吵架只是小事一件,和她鬧翻其實還有種痛苦的快感。只要找回君瑜,以後我跋鋒寒再無牽掛。那時寇仲去打他的天下,你則雲遊四海過你歡喜的生活,我便返回突厥挑戰畢玄;各自追求自己的目的和抱負,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再念到忽然間所有夢想都變成伸手可觸的現實,我難道還要心情大壞嗎?」
  徐子陵苦笑道:「那要看看我們是否過得今夜子時才說吧!」
  跋鋒寒露出一絲傲氣十足的微笑,淡然道:「今晚子時便讓我們三人大搖大擺的找個地方喝酒作樂,看誰有本事,就來取我跋鋒寒的命好了。但謹記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們都不可承認和氏璧真是我們偷的,因為那將使敵我雙方均無轉圜的餘地。」
  徐子陵眉頭深鎖道:「我倒不是怕任何人,而是不希望因此事出現血流成河的場面。」
  跋鋒寒歎了一口氣道:「你當我真是歡喜殺人嗎?不過你不殺人,人家卻要你的命。我們亦惟有盡量看著辦吧!我可以答應你,除非迫不得已,我絕不會隨便弄出人命來。」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
  跋鋒寒出身馬賊,一向心狠手辣,能說出這番話來,純粹是看在自己份上,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此時寇仲來了,擠到兩人間坐下,哈哈笑道:「你們不是在想找個什麼地方來躲他娘的一會,先避避風頭吧?」
  ***
  三人在洛陽最繁盛的天街成品字形般漫步。
  徐子陵在前,寇仲和跋鋒寒並肩居後。
  天街的店舖均曾經刻意整飾,簷宇如一,又盛設帷帳,擺滿珍寶器物,各式財貨。夥計們則披錦掛綵,以作招徠,衣彩華絕。
  最動人處是這些售貨者不乏年青女孩,更是花枝招展,令人目不暇給。
  連擺賣地檔的小販,亦一律鋪坐龍鬚席,既劃一又別有氣派。
  三人各有奇相,徐子陵瀟灑飄逸、跋鋒寒魁宏奇偉、寇仲則威霸精靈,走在一起,自是令路人側目傾倒。
  三人一邊談笑,一邊對特別矚目的東西指指點點,有時還駐足觀看,細作評估研究。從外表的神態去猜度,誰都想不到他們正在絞盡腦汁,要與強大至不成比例的敵人周旋。
  寇仲向一個坐轎子經過的年青貴婦投以令她臉紅的笑容後,哈哈一笑道:「洛陽真是好地方,最妙是橫看直瞧都有美女,哈!怎樣?」
  最後兩字則是壓低聲音,運功收束,再送入徐子陵耳內去的。
  徐子陵避過一群小懊子追逐,輕輕道:「最少有五股人在跟蹤我們,他們化裝成各式人等,不斷替換,避免引起我們懷疑。」
  跋鋒寒讚道:「我只知被很多人跟蹤著,卻沒法分辨對方分屬於五股勢力,你是怎樣辦到的。而最令我不解的是你根本沒有像我和寇仲般四處張望,卻竟然沒有任何事能瞞過你。」
  徐子陵在一檔賣人參的攤位停下,向寇仲道:「要不要買株人參回去泡壺人參茶?」
  那小販是個外鄉來的大胖子胡漢,聞言不悅道:「我的參乃萬水千山運來的正宗一等野山參,最能活血舒筋,延年益壽,須浸酒才更顯功效,泡茶實在太浪費。」
  寇仲笑嘻嘻道:「請恕小子無知,那株是最好的?今晚我們便拿來浸酒喝。」
  小販色變氣道:「不賣了!不賣了!這些參定要浸上一年半載,還得埋在地下窖藏,那能就這麼拿來送酒的?」
  跋鋒寒扯著寇仲離開,啞然失笑道:「此人如此固執,包保不會發達,但卻贏得我們的尊敬,如此可否算是得不償失呢?」
  接著迅快道:「子陵尚未答我。」
  徐子陵目光飛快的朝行人如鯽的對街瞥了一眼,從容笑道:「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當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到感官上去後,我的感覺便延伸到四周的人群去,甚至別人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可感應得到。最妙是跟蹤者的足音,每當我們停下時,他們的速度都會相應變化,又或故意在我們身旁走過,到了前面某處再由其他人替代。於是很快你便能掌握到他們跟蹤的方式和規律,並清楚他們分屬五組不同的人。」
  寇仲踏前一步,和他並肩前行,讚道:「小陵果然了得,但為何你剛才說至少有五股人呢?是否表示除這些人外,另外尚有更隱秘的跟蹤者,但你卻把握不到他們的所在?」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那純粹是我的感覺,此人才是我們的勁敵,除非能把他甩掉,否則我們休想可快快樂樂的捱到子時。」
  跋鋒寒微笑道:「縱管是師妃暄、寧道奇之輩,亦想不到子陵有此特別本領,故我們此計必成,可以行動了嗎?」
  徐子陵哈哈笑道:「當然可以!」
  往橫一移,進入了洛陽三大市場之一的豐都市集。
  在皇宮以東和洛水以南的整個城市區域,分佈著一百零三個裡坊。
  裡坊間有街道連貫,坊內則陌巷相通,在這樣一個百姓眾居的地方捉迷藏,確是刺激有趣的一回事。
  豐都市集在洛陽三大市集中居首,比其他大同、通遠兩個市集更具規模,食檔貨攤林立,人頭湧湧,喧鬧震天。
  徐子陵領著二人左穿右插,看似速度一般,皆因三人上身不動,但下面卻展開腳法,從人群的間隙中如泥鰍般滑行。
  徐子陵此時把感覺發揮至巔峰狀態,忽左忽右,忽緩忽速,橫移直竄,每一下移動都是針對敵人跟蹤的方式而變化,有若與人交手過招。有時更會折返原路,教人難以猜測。
  轉眼間他們已從市集的北門溜出去,橫過車馬道,又不顧人家的阻攔抗議,前門入鋪,後門離開,到了一條橫巷內,越牆離去。
  寇仲和跋鋒寒隨著徐子陵翻過高牆,竄房越屋,有時又落巷狂馳,到了城東南處,一條河流從東方蜿蜒而來,兩岸樹木婆娑,房舍重重。
  寇仲得意道:「地圖上有說明的,這條就是伊水。」
  又指著右方水去處道:「那就是集賢坊,伊水到了那處開叉分成兩條,從長夏門左右流往南郊,再去便是了空的老巢!」
  跟著壓低聲音道:「甩掉了嗎?」
  徐子陵沉吟半晌,搖頭道:「只甩掉了那些庸手,我剛才說的勁敵,仍像附骨之蛆般躡在我們身後,現在我的感覺更強烈。」
  寇仲駭然道:「這麼都甩不掉,會否是師妃暄或寧道奇呢?」
  跋鋒寒負手淡然道:「當然不是他們。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屑於幹這種事。若我所料無誤,這跟蹤者必是獨孤鳳,因為在市集一次掉頭竄走時,我似乎嗅到她的體香。」
  寇仲和徐子陵記起「多情公子」侯希白給她追蹤的往事,都點頭同意。
  寇仲苦惱道:「這叫功虧一簣,沒有市集那種便於捉迷藏的地方,更難避過她的跟蹤。」
  徐子陵微笑道:「你看河上的舟楫來來往往多麼熱鬧,我們也來湊興如何?」
  跋鋒寒哈哈笑道:「若只是到船底湊興,小弟自樂於奉陪。」
  寇仲喜道:「果然是妙計!」
  當先穿過岸旁的疏林,投進水裡去。
  三人在城西南一座小橋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離水登岸。
  同時運功催發體熱,當經過裡坊的牌樓時,衣服都乾透了,就像變魔法般神奇。
  入坊後是一個以石板鋪成的廣場,接痕斑駁,造成豐富的肌理,令人有種心脾涼透的舒暢寫意。
  場中有口水井,兩個婦人正在汲水,有若一張描寫民間生活的圖畫,動人得不似是真實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不幸是從未試過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像現在我的心神祇能放在是否給人跟蹤上,其他的事只好拋開,你說是多麼無奈。」
  跋鋒寒領先左轉入巷,又避到一旁,讓一群你追我逐,爭先恐後的小孩奔過身邊,湧往石板廣場去。
  聽著孩子們遠去的歡笑聲,寇仲向徐子陵歎道:「我們像他們那麼年紀時,除了打架和設法找生計外,似乎從未試過像他們般無憂無慮的玩個天昏地黑,那我們是否已痛失真正的童年呢?」
  三人沿巷深進,跋鋒寒不斷打量兩旁的房舍。
  徐子陵伸手搭著寇仲的肩頭,苦笑道:「這就是想出人頭地要付出的代價。若非你既要去偷雞摸狗,又要唸書學功夫,我們寶貴的童年歲月怎會為此虛渡,現在更不會像三頭過街老鼠般給人人喊打喊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說過街老虎不是好些兒嗎?至少無人不害怕。凡事都有代價的,現在就當是還債好了!來!這邊轉。」
  三人右轉至另一條巷內,踏著石板砌成的路面,說不盡的閒適寫意,仿似與世無爭。一位少女正在門前洗濯衣服,驀地見到三人,立時看呆了眼。
  世間竟有如此英雄人物,且還有三個之多。
  跋鋒寒顯是心情大佳,向她報以微笑,追上兩人道:「若有人發動洛陽的地痞流氓四出查探,不到子時前便可知我們到了這裡來。因為我們實在太易辨認,見了後絕不會忘記。」
  寇仲壓低聲音道:「你好像走錯方向哩!是否故佈疑陣呢?」
  跋鋒寒微笑道:「我這叫先測度地形,來吧!」
  忽地翻上左方房舍的瓦面,領著二人飛簷走壁,好一會後才躍落其中一所平房的小院子裡。
  大門處有一方寫上「思世居」三字的橫匾,字體灑逸有力,如龍飛於天。
  寇仲哈哈一笑道:「虛先生的書法確非常了得。」
  在虛行之交給徐子陵的紙團上,畫的正是尋找這思世居的示意圖,也是他約寇仲見面的地點。
  屋子分前後兩進,中間有個天井。
  徐子陵笑道:「虛先生,我們來了!」
  屋內全無反應。
  跋鋒寒奇道:「難道尚未回來嗎?」
  寇仲領先而行,大門應手而開。
  他首先跨步入屋,立時虎軀劇震,愕然叫道:「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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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武侯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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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鋒寒和徐子陵跨過門檻,來到寇仲兩旁,亦呆了起來。
  廳內陳設簡單,只有必需的台椅幾架等物。而在靠南面大窗所放置的一張長椅處,虛行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坐著。
  他的頭髮長垂下來,而一身素白的涫涫正拿著梳子,一派呵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後,為他梳理頭髮,情景詭異至極點。
  三人千方百計,才擺脫了跟蹤者,豈知來到這認為是亂世中的桃花源和避靜的聖地,歡迎他們的卻是這可怕的大敵。
  涫涫的目光深注在虛行之的頭髮上,檀口輕呼的道:「這麼久才來,人家等得心都煩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落在絕對的下風處。
  寇仲亦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應付眼前的窘局,伸了個懶腰,到另一角遙對涫涫的椅子坐下,道:「你倒有本領,究竟是怎樣找到這裡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分別在靠近大門兩旁的椅子坐下,回復冷靜。
  涫涫仍沒有抬頭,目光隨著梳子在虛行之的頭髮上移動,柔聲道:「以你們這麼聰明,仔細想想該可得到答案。閒話休提,先讓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啊!」
  虛行之不知被涫涫弄了些什麼手腳,猛地睜開眼睛,回復神智,但仍是動彈不得。涫涫螓首低垂,瞧著虛行之的側臉輪廓。微微一笑道:「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說話,虛先生都可聽得一句不漏。現在便讓我們來玩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虛行之似已知曉涫涫口中的玩意兒,雙目露出苦澀無奈的神倩。
  寇仲苦笑道:「你似乎有亂闖別人溫暖之家的不良習慣,有屁快放!」
  涫涫仍沒有瞧往他們,平靜地道:「對女孩子怎能如此口出污言?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究竟是和氏璧重要,還是虛先生的生命重要?」
  三人均大感頭痛。
  涫涫現在的神態動作,優美高雅,動人之致。白衣黑髮配上她那對赤足和絕世容顏,更是極盡女性的嬌妍溫柔。但三人都知她隨時會下手殺人,不會有半點心軟。
  而這一招最厲害處,便是讓虛行之親耳聆聽寇仲的答案,教他不能耍花樣。
  寇仲捧頭痛苦地道:「和氏璧真的不在我手上,教我怎樣交出來呢?」
  跋鋒寒和徐子陵亦相對苦笑。
  涫涫聞言為之一愕,仰起俏臉,往三人瞧來,接著嬌軀劇震,一對有如永遠被迷霧籠罩的美眸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梳頭的動作倏止。
  虛行之眼中反透出充滿希望的神色。
  跋鋒寒接口道:「不在我們這裡就不在我們這裡。看在虛先生性命的份上,我跋鋒寒可破例立誓證明和氏璧確不在我們手上,若你仍要下手殺害虛先生,我跋鋒寒誓要殺盡陰癸派的每一個人。」
  涫涫像回過神來般,秀眉緊蹙道:「究竟有什麼事發生在你們身上?為何你們的神氣都像脫胎換骨似的?」
  三人心中懍然,知道涫涫眼力高明,瞧穿了他們精神修為上全面的突破。
  徐子陵淡然道:「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昨晚我們確曾到淨念禪院盜寶,可惜連和氏璧的影子都未見到時,便給了空發覺行藏,只好知難而退。其後又橫豎閒書,便依《長生訣》上的方法聯手練功,竟意外地得到些突破成績,但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手上。」
  跋鋒寒和寇仲心中叫妙。這番話由一向不說謊的徐子陵口內吐出,自然比寇仲說的更有說服力。
  涫涫露出一個引人遐想的思索表情,幽幽一歎,收起梳子,柔聲道:「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因我真的相信和氏璧不在你們手上,因我懂得『聽音辨情』之術,剛才寇仲那句話確是發自真心,但子陵兄這番話卻有不盡不實之處。但既與和氏璧無關,奴家自然無暇理會,和氏璧究竟是誰偷的?你們該仍沒有這本事。」
  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亦心中駭然。
  魔門的秘功絕技層出不窮,教人心生寒意。
  寇仲苦惱道:「若師妃暄有你這分辨真偽的本領,我們便不用再背這黑鍋!」
  「啪!」
  涫涫一掌拍在虛行之背上,後者立時回復說話與動作的能力,當然仍知機地不敢輕舉妄動。
  涫涫移轉嬌軀,變得以粉背對著四人,瞧往窗外圍牆間的小園子,柔聲道:「今趟你們是水洗難清。不過在我聽到這消息時,我便感到奇怪,為何盜寶者是一個人而非三個人?但了空既認定是你們做的,當然有他的道理。」
  跋鋒寒冷冷道:「現在你想怎樣?」
  涫涫嬌憨地微聳香肩,淺笑道:「假若你們肯把楊公寶藏的秘密說出來,我可助你們安然離開。現在除了我們外,還有誰敢開罪靜齋那群女人?」
  寇仲苦笑道:「我看你的聽音辨情並非時時靈光。當年我娘來不及把寶藏說出來便過世了,你教我現在拿什麼跟你作交換?」
  涫涫「噗哧」嬌笑,把美好的嬌軀別轉過來,含情脈脈的瞧著寇仲道:「還要說謊。可別忘了我們從你的手下身上查知所有關於你們雙龍幫的事呢!」
  徐子陵冷哼一聲,虎目神光電閃。
  如非因虛行之仍在她控制下,致投鼠忌器!這刻他便會動手。
  涫涫目光投到徐子陵俊逸不凡的臉龐上,輕歎道:「兩方雙爭,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但因應形勢和利害關係,也可以暫時來個合作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小姐敢否和本人單打獨鬥一場。其他事則待分出勝負後再談。」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想不到跋鋒寒有此一招。
  他們雖在功力上因和氏璧突飛猛進,但還須一段時間去消化和修練,那時尚或可有和涫涫一拚之力,但現在卻是贏面極少。
  涫涫從容笑道:「若你不是生就自我毀滅的性格,便是天生的蠢材。」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你愛說什麼都悉隨尊便,跋某人只要知道你是否夠種接受挑戰。」
  涫涫皺眉瞧了他好半晌後,點頭道:「你是看穿了我不會與你們動手,才如此口出狂言。但小心我會忽然改變主意,越俎代廚的替師妃暄收拾你們。」
  跋鋒寒雙目射出利比刀刃的光芒,深深刺進涫涫的秀眸去,搖頭沉聲道:「我亦知你既不會亦不敢那麼做的。最微妙的原因是你和師妃暄決戰在即,故而雙方均要保存實力,在這種情況下,你敢和我跋鋒寒決一死戰嗎?」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同時心中叫絕。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主動權全操在涫涫手上。
  她既可落井下石,把他們這藏身之所洩漏出去。
  又可下手殺死虛行之,以洩心中對他們不肯合作的怨恨。
  但跋鋒寒卻點出了她唯一的弱點,就是害怕因苦戰而實力受損,致被師妃暄所乘。
  換了在別個地方,這威脅可能不會生效,但在這師妃暄可隨時出現的城中,涫涫豈能不無顧忌。
  所以只要她下手加害虛行之,三人將會不惜一切的與她惡拚,絕不留手。
  涫涫「噗哧」嬌笑道:「跋兄怕是誤會了。我絕無出手殺人之意,只是閒著無事,想和你們聊聊天稍解悶兒吧!」
  寇仲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這就最好。來!我們大家喝杯香茗如何!說到底你都是客人嘛!」
  邊說邊往廳心的桌子走去。
  虛行之趁機離開長椅,笑道:「該由在下這個作主人的斟茶奉客才對。」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全神監視涫涫,蓄勢以待。
  涫涫飄飛而起,穿窗落到院子裡,嬌笑道:「祝你們好運!」
  聲落一閃不見。
  虛行之舒了一口氣坐下,猶有餘悸的道:「這妖女記性真好,以前在竟陵只隔遠瞧過我一眼,便知我是誰。今早我和徐爺聯絡時,她該剛好在附近,故給她看個一清二楚。」
  跋鋒寒皺眉道:「那你是否今早便給她制著呢?」
  虛行之點頭道:「她跟蹤我回到這裡來,然後我便昏迷過去,真奇怪,她為何不用卑劣手段迫我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你可能早已說了。魔教中道行高者均懂得什麼迷魂、移魂一類邪門手法,能令你在睡夢般的狀況下吐露一切秘密,而被拖術者事後一點都不曉得。」
  虛行之道:「難怪我的腦袋仍怪難受的。」
  寇仲苦笑道:「涫妖女只因見我們功力大增,一時無奈,才罷手而退。但以陰癸派有仇必報的傳統,定另有算計我們的手段。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我們又可以躲到那裡去?」
  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心障是覺得自己理虧,所以老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風頭。但其實只要我們能克服這心障,便索性大碗酒大塊肉的在這裡等待子時的來臨,看看別人能拿我們怎樣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虛行之一臉茫然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寇仲搭著他肩頭道:「有酒嗎?」
  虛行之笑道:「家中怎可無酒,讓我到後面去拿酒。」
  寇仲陪他到後進去,順便向他解釋所發生的事。
  跋鋒寒和徐子陵各自靜坐了好半晌,然後不約而同地移往桌子前對坐下來,前者冷然道:「若我沒有猜錯,下趟再遇上涫涫時,必是一場惡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卻皺起眉頭。
  因他們功力猛進,已成了陰癸派一個嚴重的威脅。
  涫涫不立即動手,是希望讓他們先和師妃暄一方拚個兩敗俱傷,而她則可坐收漁人之利。
  跋鋒寒見徐子陵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訝道:「你可是想到什麼特別的事?」
  徐子陵回過神來,思索道:「剛才祝玉妍該隱在後院某處,當時只要證實和氏璧真在我們身上,她會立即出手搶奪,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處。」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這才合理,只憑我們在作出突破前的身手,涫涫已沒能力應付我們三人的聯手。所以她必另是有所恃,才敢在這裡等我們。」
  徐子陵吸了一口涼氣道:「只一個涫涫便可教我們頭痛,若再加上個祝玉妍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們的日子豈非更難過。」
  跋鋒寒大笑道:「明天的太陽將是我們最渴望見到的東西,生命要這樣才有趣味,只有在面對死亡時,才會感到生命的彌足珍貴。且武道之要,在於置於死地而後生,只有不害怕死亡,才能克服死亡,不被死亡征服。」
  徐子陵欣然道:「好一番豪情壯語,要用酒來助興才行。」
  「砰!」
  一掌拍在台上,叫道:「酒為何仍未來?」
  寇仲捧著一壺酒奔出來道:「來了!來了!兩位大爺請原諒則個。」
  虛行之為各人擺杯子,寇仲則負責斟酒。
  「叮!」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然後一口喝盡。
  跋鋒寒看著一滴不剩的杯底,讚道:「好酒!」
  寇仲作出不勝酒力之狀,伏倒桌上呻吟道:「涫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可否仍算是人?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慾?為何我總覺得她不似是有血有肉的呢?」
  答他的竟是虛行之,道:「魔門的人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絕少半途出家。所以每三年便有『選種』之舉,由長老級的高手四出強擄未懂人事的小孩作弟子傳人。只是這殘忍的行事已不知教多少父母心碎魂斷。」
  頓了頓續道:「所以陰癸派中都是天性泯滅的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徐子陵瞧著跋鋒寒緩緩把酒注進杯內,道:「天性該是不可能被磨滅的,只能是被替代和壓抑。涫涫那對眼睛便不時透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不過手下確是絕不留情。」
  跋鋒寒放下酒杯,望向虛行之訝道:「虛先生剛才說的應是陰癸派惟恐人知的秘密,不知是如何得來的呢?」
  虛行之瞧了仍伏在桌上的寇仲一眼,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沉聲道:「舊事不要提啦,總言之我和陰癸派有很深的仇恨,故曾千方百計查探有關他們的事。」
  寇仲坐直身軀,正容道:「若是如此,我們和虛先生便是志同道合了。」
  虛行之微笑道:「只憑寇爺肯向虛某人推心置腹,連和氏璧之事亦不作絲毫隱瞞,我虛行之豈能辜負寇爺的厚愛。」
  接著露出慷慨激昂的神情,笑道:「我虛行之多年來遍游天下,卻從未見過如三位般的英雄人物,縱是陪三位一起命送洛陽,亦覺無憾。」
  跋鋒寒舉杯道:「虛先生不也是英雄了得嗎?否則何來這般豪情,我們敬你一杯。」
  再盡一杯後,虛行之的臉上升起兩朵紅雲,眼睛卻閃動著充滿智慧的光芒,道:「今趟我們可說是陷於被動、捱打和劣無可劣的形勢裡。如若只呈勇力,最後只會落得力戰而亡之局。三位大爺可有想過應付之法?」
  寇仲皺眉道:「當然想過,可是除了應戰或逃走兩條路子外,我實想不到第三條,躲在這裡終不算是辦法。」
  虛行之從容一笑道:「現時洛陽形勢的複雜處,實是從未之有也。例如陰癸派肯袖手旁觀,便正因是這種形勢使然。假若我們能好好利用,說不定可找出一條生路。」
  寇仲大喜道:「計將安出?」
  虛行之拈鬚微笑道:「讓我先來分析形勢,首要論及的當然是王世充、楊侗和李密這三角關係,他們雖似與和氏璧沒有直接關係,但若知道師妃暄得到和氏璧之後,將會把它贈與李淵的次子李世民,那他們定情願和氏璧落在別人手上,也不願讓李世民檢得便宜。」
  跋鋒寒思索道:「虛先生的話很有道理。現時這三方面的人最忌憚的就是聲勢日盛、穩居關中觀虎鬥的李淵,而李閥最傑出的就是李世民,在這樣的情勢下,若任由師妃暄取得和氏璧交予李世民,當是他們絕不容許發生的事。」
  頓了頓續道:「但問題是三方面正在互相牽制,僵持不下的局面中,誰敢冒開罪慈航靜齋之險,阻撓師妃暄取回和氏璧?別忘了師妃暄背後尚有寧道奇這無人敢惹的武學大宗師。」
  虛行之胸有成竹的道:「他們或者不敢直接介入這紛爭,但卻會發動自己的手下和與他們有關係的派系幫會作間接的牽制,又或以虛張聲勢的手段來阻撓師妃暄的行動,在這情況下,我們便不須面對那麼多不同的戰線?」
  寇仲點頭道:「這在理論上確是可資利用之法,但最大的難題是我們既不肯承認和氏璧到了我們手上,卻又要令別人相信師妃暄可從我們處追回這鬼東西,這兩種情況不是互相矛盾嗎?」
  虛行之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三位爺們有否想過;上官龍是個大有利用價值的人物?」
  三人此時對這留著五綹長鬚,頗有幾分仙氣、書卷味極重的智士已信心大增,聞言都露出傾聽神情。
  虛行之對他們的反應大感滿意,油然道:「要解決寇爺剛才提出的困難乃畢手之勞。只要我們分別發放出兩條消息,便可收疑兵之效,教人真偽難辨。」
  三人均是才智高絕之士,只因身在局中,不若虛行之的旁觀者清,聞言已有點明白。虛行之雙目亮起,淡然自若道:「第一道消息,就是要使人相信你們之所以知道和氏璧藏在淨念禪院中,是從上官龍身上迫出來的,如此便可把陰癸派直接捲入此是非圈內了!」
  三人均不禁拍案叫絕。
  要知昨夜他們公開在數百人眼前擄走上官龍,而事後立即摸到淨念禪院盜寶,雖事實兩件事本身全無關係,但外人卻是無從知曉。
  至於上官龍迅即被祝玉妍救走,就算有人知曉,但誰敢肯定他們不能在這段時間內已迫問出一些秘密來。
  最妙是沒有人知道他們不當場殺死上官龍,卻要費功夫把他擄走,為的只是探聽傅君瑜的行蹤。
  所以若能發出這麼一段消息,保證能令任何一方都會疑神疑鬼,因為陰癸派一向都以故佈疑陣,嫁禍陷害別人而臭名遠播的。
  上官龍若知道和氏璧所在,自然代表陰癸派也是有資格盜寶的人。
  魔教能人眾多,要找個人扮徐子陵應是大有可能的事。
  所以放出這道消息後,定可觸發所有人的聯想力。
  那便可將集中在三人身上的注意力分化,變成三人和陰癸派都有嫌疑。
  跋鋒寒讚歎道:「虛先生的智計,縱使諸葛亮復生,也不外如是。另一道消息不知是否為師妃暄已挑選了李世民為和氏璧的得主,好令所有落選者都對此生出不滿的情緒呢?」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似乎有點太不擇手段哩!」
  虛行之好整以暇道:「徐爺既有此顧慮,我們可稍作調整,只須放出師妃暄已擇定和氏璧的得主,卻不指明是誰,便已足夠。」
  寇仲拍案道:「此招更妙,但怎樣才能把這兩種消息在子時前傳得整個洛陽街知巷聞?」
  虛行之正要答話。
  「篤!篤!篤!」
  似是木杖觸地的聲音。
  第一下來自遙不可及的遠處,第二下似乎在後院牆外的某處,到第三下時,清晰無誤在正門外響起。
  四人色變時,「砰」的一聲,院門碎裂的聲音直刺到四人耳內去。
  只是其聲勢,便足可奪人心魄。
  難道是寧道奇大駕親臨?
第八章 披風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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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門閂折斷。
  四人身處廳堂那扇門無風自動地往外張開。
  以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的身經百戰,會盡天下好手,也不由心中懍然。
  他們自問隔空運勁,雖有本事以「前衝」的勁道把門震開,但卻絕不能像來人般以「吸啜」的勁力拉門和斷閂。
  只此一手,已知來人確達到寧道奇那種級數。
  四道目光,毫無阻隔地透過敞開的門,投往變成一地碎屑的院門處。
  紅顏白髮,入目的情景對比強烈,令他們生出一見難忘的印象。
  玲瓏嬌美的獨孤鳳,正摻扶著一位白髮斑斑,一對眼睛被眼皮半掩著,像是已經失明,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但卻貴族派頭十足的佝僂老婦人,步進院子裡。
  這老婦身穿黑袍,外被白綢罩衫,前額聳突,兩頰深陷,而奇怪地膚色卻在蒼白中透出一種不屬於她那年紀的粉紅色。
  這怕足有一百歲的老婦人身量極高,即使佝僂起來亦比嬌俏的獨孤鳳高上半個頭,如若腰背挺直的話,高度會與寇仲等相差無幾。
  眼簾內兩顆眸珠像只朝地上看,但四人卻感到她冷酷的目光正默默地審視著他們。
  那種感覺教人心生寒意。
  獨孤鳳那張生氣勃勃的臉龐仍是那麼迷人,卻賭氣似地撇著小嘴,一臉不屑的神氣,首先傲然道:「以為這樣就可以撇下人家嗎?你們的道行差遠了。」
  寇仲低呼道:「是尤楚紅!」
  他已盡量壓低聲音,但並瞞不過這外表老態龍鍾的婆婆,她兩道眼神箭矢似的投到寇仲處,以尖細陰柔的聲音喝罵道:「竟敢直呼老身之名,討打!」
  四人目光自然落到她右手一下一下撐在地面、渾體通瑩、以碧玉製成、長約五尺、仿竹枝形狀的枴杖去。
  這一刻尤楚紅已甩開獨孤鳳,跨入屋內,身法之快,可令任何年青力壯,身手敏捷的小子瞠乎其後。
  「鏘!鏘!」
  跋鋒寒和寇仲一劍一刀,同時出鞘。
  來人乃獨孤閥宗師級的第一高手,若給她那根看來只可供賞玩的碧玉杖敲上一記,保證寇仲他們那裡也不用去。
  尤楚紅佝僂的身體近乎奇跡的倏地挺直,滿頭濃密的白髮無風拂揚,臉上每道皺紋都似會放射粉紅的異芒,眼簾半蓋下的眸珠射出箭狀的銳芒,形態詭異至極點。
  四人中,徐子陵坐的位置對著正門,低喝一聲「避開」,雙掌拍在桌沿處,人已迅速退開。
  寇仲和跋鋒寒亦左右彈開時,桌子旋轉起來,像個大車輪般往尤楚紅撞去。
  最奇怪是桌面上的酒壺酒杯,全隨桌子旋轉,但杯內的酒沒有半滴濺出,當然更不會翻側傾跌。
  尤楚紅雙目閃過訝異之色,幽靈般電速升起,當桌子來到腳下時,黑袍底探出右足,足尖迅疾無倫的點在桌面上。
  四人這才見到她右足穿的是紅色的繡花鞋,而左足的鞋子卻是錄色的。
  「啪勒!」
  木桌堅實的四條腿寸寸碎裂,桌面卻安然無恙,降往地面,也是沒有半滴酒從桌面上的杯子灑出,就像給人小心翼翼安放到地面似的。
  這一手當然勝過徐子陵。
  寇仲心知若給她搶得先手,必是乖乖不得了。長笑聲中,井中月像電光迅閃般,隨著標前的腳步,往身仍凌空的尤楚紅橫掃過去。
  強烈的勁氣,立時活漫全廳。
  虛行之雖勉強可算是個好手,但比之三人自是相差甚遠。
  當寇仲行動時,他感到在寇仲四周處生出一股爆炸性的氣旋,割體生痛,駭然下知機往後退開。
  尤楚紅顯是預估不到三人如此強橫,但卻夷然不懼,發出一陣夜梟般的難聽笑聲,在空中閃了一閃,不但避過了寇仲凌厲的一劍,還來到三人之間。
  尖長的指甲令她乾枯的手宛若老鷹的爪子般往前一揮,登時爆起漫廳碧光瑩瑩的杖影,把三人籠罩其中。
  無論速度勁度,均達至駕世駭俗的地步。
  最厲害是每揮一杖都生出像利刃般的割體勁氣,使人難以防堵。
  一時「嗤嗤」之聲,有如珠落玉盤,不絕於耳。
  虛行之功力大遜,只是她碧玉杖帶起的風聲驟響,已令他耳鼓生痛,無奈下只得退至後門外。
  跋鋒寒凝立不動,冷喝道:「披風杖法,果然名不虛傳。」
  手中斬玄劍幻起一片劍網,守得密不透風。
  以他一向的悍勇,又功力大進,亦只採守勢,不敢冒然進擊,可知尤楚紅的威勢。
  寇仲卻是殺得興起,展開近身拚搏的招式,硬是撞入尤楚紅的杖影裡,一派以命博命的格局。
  徐子陵一指點出,刺正尤楚紅揮來的杖尖,只覺一股尖銳若利刃,又是沛然不可抗禦的真氣透指而入,觸電似的硬被震退兩步,心下駭然。
  要知現在尤楚紅同時應付他們三大高手,若單憑內勁,怎都勝不過三人加起來的力量。可是她卻能以一套玄妙之極的步法,絕世的輕功,使她每一刻都能移往教人意想不到的位置,什麼奕劍術亦不能在她身上派上用場。
  若非功力因強化了經脈而大有長進,只是這一杖便足可教他吐血受傷。
  「叮叮叮」之聲不絕如縷,更添此戰風雲險惡之勢。
  徐子陵再次衝前,加入戰圈之內。
  刀光劍影和徐子陵變化無邊的拳腳招式從四方八面往尤楚紅攻去,跋鋒寒在守穩陣腳後,亦改守為攻。
  這老婆子竟招招硬架,恃著強絕的內功外功,粉碎了三人一波接一波的凌厲攻勢,還碧光打閃,以手上的綠玉杖把三人全卷於其內。
  杖聲倏止。
  尤楚紅連閃三下,脫出戰圈,退到入門處,不住急劇喘氣。
  獨孤鳳則來到她身旁,探手為她搓揉背心,杏目圓瞪道:「都是你們不好,若累得姥姥病發,我就宰了你們。」
  三人正在發呆,既是啼笑皆非,更是心中駭然。
  這派頭十足的老太婆的「披風杖法」已臻達出神入化、超凡入聖的階段。
  那枝碧玉杖到了她那對乾枯得像鷹爪的手上,已轉化成無以名之的武器。不但可剛可柔,軟硬兼備,還可發揮出鞭、劍、刀、棍、矛等各類兵器的特色,確是變化無方,層出不窮,教三人完全沒法掌握。
  如此厲害的招數,比之祝玉妍亦毫不遜色。
  她的內功更是深不可測,以三人強化後的功力,也絲毫奈何她不得。
  若非她「名聞天下」的哮喘病發作,他們三人多多少少也會受點傷。
  但現下卻是獲益匪淺。
  尤楚紅如此對他們全力施為,等若助他們完成了由和氏璧開始的整個經脈強化的過程。
  在生死相搏的極端情況下,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竭盡所能,把力量發揮至極限,使全身經脈進一步貫連透通,達致完滿的階段。
  三人同感震孩之下,卻不知尤楚紅心中的震駭比他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來她的披風杖法不懼群戰,敵手愈多,愈能發揮借力擊敵的妙用。加上她玄奧的步法,即使面對一個以上的敵手,但也像單打獨鬥般,不會有難以兼顧的問題。
  所以表面看以三人聯手之力,都只能與她平分秋色,若她面對的只是其中一人,對方必敗無疑的推論,絕不適用於這情況下。
  換句話說,以尤楚紅的目中無人,亦沒有辦法在哮喘病發前,收拾他們任何一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同時應付三人,功力上的消耗自是倍增,哮喘發作的時間更隨之加速,所以只對付一人時,仍是以她的嬴面大得多。
  尤楚紅忽然深吸一口氣,老臉紅暈一現即逝,然後停止喘氣。
  寇仲向尤楚紅行了個晚輩之禮,微笑道:「不如坐下先喝口熱茶,有事慢慢商議,若小子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隨便教訓好了。」
  虛行之等自是心知肚明,寇仲是想借她們之口,把剛擬好的消息傳遞出去。
  獨孤鳳不悅道:「少說廢話,就看在你們尚有點道行份上,饒你四人一命,交出和氏璧便可以走!」
  四人中,只有虛行之大惑不解,不明白為何在尤楚紅無功而退後,獨孤鳳仍大言不慚的以如此口氣說出這番話來。
  但寇仲等人自不會當她在亂吹大氣。
  跋鋒寒曾被她折斷佩刀,更深悉她的厲害。
  寇仲和徐子陵則是從尤楚紅的高明推測出獨孤鳳的本領非同小可。
  當日侯希白曾推崇獨孤鳳為獨孤閥尤楚紅以外最厲害的人,只要她的成就接近尤楚紅,又沒患哮喘病,就不是可說笑的事。
  寇仲故作驚訝的道:「假若我們真有和氏璧,保證立即奉上,好免去成為眾矢之的那種苦不堪言的處境。真不明白兩位為何要沾手這不祥之物?」
  虛行之踏前數步,來到徐子陵處,正容道:「我敢代表他們以項上人頭立下毒誓,和氏璧的而且確不在他們身上,所以根本無從交出。」
  尤楚紅和獨孤鳳交換了個眼色,均感愕然。
  尤楚紅冷哼道:「你是誰?那輪得到你代他們說話。」
  虛行之撚鬚微笑道:「晚輩虛行之,曾在竟陵方澤滔手下辦事。」
  獨孤鳳目光轉到跋鋒寒臉上,出奇的客氣地道:「跋兄敢否親口立誓?」
  跋鋒寒皺眉道:「跋某人生平從不立誓,皆因覺得這種行事無聊兼可笑,不過和氏璧確不在我們手上,你們若不信就算。」
  寇仲等心中叫妙,他以自己的獨特方法說出這種話來,比什麼誓言更有說服力。
  尤楚紅冷笑道:「那為何了空禿驢卻認定是你們偷的?」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們走正大霉運,先一步摸到禪院盜寶,連和氏璧的影子都摸不著,便給人迫走了,後腳才離開,就有人成功盜寶。我們只好啞子吃黃連,代人背了這黑鍋。哼!兵來將擋,我們才不怕呢。」
  尤楚紅的眸珠在只剩下一隙的眼簾後射出駭人的精芒,緊盯著寇仲,聲音俱厲地道:「是否王世充指使你們到那裡去的?」
  寇仲等有點明白過來。
  兩人來此的目的,志不在和氏璧,而是針對王世充的一個行動。
  假設她們能取回和氏璧,便可公開把寶物交還淨念禪院,如此獨孤閥必可聲威大振,又可爭取師妃暄方面的好感和支持。
  但更重要是她們深悉寇仲和王世充的關係,希望憑此一事實指證王世充乃幕後主使者。
  此實各大勢力鬥爭中,最能起關鍵作用的環節。
  寇仲抓頭道:「這事與尚書大人有何關係呢?」
  尤楚紅踏前一步,凌厲的殺氣立時緊罩四人,厲叱道:「還要裝蒜,若非王世充,你們這幾個初來甫到的人,怎猜到和氏璧藏在了空那裡?」
  虛行之首先受不住她龐大的氣勢,連退兩步,徐子陵忙移到他身前,為他擋著。
  一時殺氣漫廳。
  寇仲裝模作樣地歎一口氣道:「誤會!告訴我們和氏璧所在的人,是陰癸派的上官龍而非王世充,當時還以為他為保命才以此作交換,豈知竟是這壞傢伙布下害我們的陷阱。這趟真是陰溝裡翻船,栽了他娘的一個觔斗。」
  尤楚紅呆了一呆,殺氣立減。
  此時一陣長笑在院牆外遠方瓦頂響起,道:「既是如此,為何要躲起來不敢見我王薄呢?」
  聽得王薄之名,包括尤楚紅在內,各人無不動容。
第九章 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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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人期待下,一人現身窗外,含笑瞧往廳子內來。
  這人年在五十許問,身材修長,腰板筆直,唇上蓄著一把刷子似的短髭,清俊的臉上有種曾經歷過長期艱苦歲月磨練出來的風霜感覺,這或者是由於他下眼臉出現一條條憂鬱的皺紋致加強了感染力。雙目則精光爍爍,深邃嚴肅得令人害怕,與他掛著的笑意顯得格格不入,形成極其怪異的特別風格。
  以擅於作曲而名聞全國,被譽為遼東第一高手的王薄,竟大駕親臨。
  寇仲等心中叫苦,不但感到他完全不相信他們的話,更是個絕不易被騙的人。
  他的眼神就像能看破任何謊言。
  尤楚紅冷哼道:「你滾來洛陽幹嗎?」
  王薄微一頷首道:「王薄先向紅姊請安。少弟這次到洛陽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為了紅姊。」
  眾人才知兩人不但是素識,還關係不淺。
  寇仲笑嘻嘻道:「趁兩位前輩敘舊談心,能否容我等晚輩到外面兜個轉處理些兒私人事務,遲些再回來討教?」
  王薄訝然瞧往寇仲道:「你該是寇仲吧!別人不是說你既精明又狡猾嗎?為何竟連大難臨頭仍不自知?」
  跋鋒寒哈哈笑道:「少說廢話,要動手便動手好了。和氏璧確是我們偷的,你要代了空出頭,便來拿吧!」
  配合著剛才的否認,又同是從跋鋒寒的口中說出來,這番「直言」反變成似是意氣之語,比任何「辯白」更有效。
  獨孤鳳似是對跋鋒寒有點微妙的好感,嬌叱道:「若真非你所為,就不要亂說話。」
  王薄冷靜地揪著跋鋒寒,好半晌才道:「我不理你是否盜寶的人,只衝著你剛才的一番話,王某人便要出手教訓你。」
  尤楚紅冷笑連聲道:「那老婆子便要看你這幾年長進了多少,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王薄愕然道:「你和他動過手嗎?」
  尤楚紅碧玉杖在地上頓了一下,發出沉鬱若悶雷似的聲音,震盪力傳到所有人的腳板處。
  寇仲三人都暗中咋舌,更高興剛才自己能力拚她而毫無失誤。
  這老太婆目光掃過眾人後,點頭道:「我相信和氏璧確不在你們身上,首先是只憑你們三人之力,根本沒有盜寶能耐,更沒理由只讓一個人去下手。其次你們看來都不像那麼愚蠢的人,如此搶得和氏璧肯定是得物無所用,對你們更是有害無利。」
  接著雙目一瞪,眼簾上揚,露出精芒大盛的眸珠,環視全場梟笑道:「你們最好離開洛陽,否則下次碰上,我再不會像今趟般因和氏璧而留有餘地,明白嗎?我們走!」
  四人那想得到她如此「明白事理」,又提得起放得下,目送獨抓鳳摻扶著她消失在破碎的大院門外。
  四人的目光再移到王薄處。
  窗外虛虛蕩蕩的,那還有王薄的蹤影。
  來無蹤、去無跡,確不愧名傳天下的高手。
  太陽移往西山之上,斜照洛陽。
  徐子陵和跋鋒寒昂然在行人逐漸稀疏的街上並肩漫步。
  後者啞然失笑道:「以王薄的自負,為何未動手就溜之夭夭?照道理他該不會是怯戰吧。」
  徐子陵道:「當然不會。此人在武林中的威望,一向在李密和杜伏威之上,雖然勝不過我們三人聯手,但肯定有保命逃生的資格。照我猜想,他是因聽到陰癸派可能牽涉其中,故趕回去作佈置。」
  跋鋒寒低語道:「陰癸派這黑鍋是背定了!妙的是想找個陰癸派的人來對質也辦不到。且最精采是陰癸派比任何一方都更有理由去破壞師妃暄的好事。這虛行之確是個人才,只一句話,頓然扭轉乾坤。」
  徐子陵苦笑道:「睜大眼睛說謊的感覺真令人難受!這種事一次便足夠,我不屑再有下一次。」
  跋鋒寒淡然自若道:「兩軍相對,若無誆敵之計,怎能取勝。盡避我們現在直認盜寶那又如何?你非是第一趟說謊吧。」
  徐子陵沉吟道:「當然不是第一次,但以前說謊的對象都是認定的惡人壞蛋。今次要騙的卻是代表正義的兩股方外高人,所以心裡不太舒服。」
  跋鋒寒冷哼道:「規則是人定的,故此為何不可由我們來決定?任人牽著鼻子走,豈是能造時勢的好漢子。」
  徐子陵聳肩道:「事已至此,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勿要弄出人命,否則會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跋鋒寒微微一笑,領頭橫過長街,道:「所以這誆敵之策,是善意而非惡意的,目的是減低發生火拚的可能性。」
  徐子陵歎道:「也只有這麼想好了。」
  跋鋒寒指著前面一間掛書「河洛酒鋪」的館子道:「就是這間!」
  推門而入。
  鋪子此時尚未開始晚市,兩名夥計在抹拭鋪內的十七、八張桌子。
  「啪!」
  跋鋒寒把一錠金子擲在桌上,大喝道:「這間鋪子我包了!」
  ***
  尚書府。
  密室內。
  王世充拍案叫絕道:「虧你想得到,剛才我還苦無良方,因為這確是一個欲蓋彌彰的破綻。」
  寇仲心中暗罵他自私兼欠義氣,臉上卻堆起笑容,打著哈哈道:「我當然首先要為王公著想,現在推到上官龍身上就最理想不過,黑鍋改放到比我們更老資格的陰癸派的魔背上,正好減輕我們這三個清白無辜者的痛苦。」
  在三人之中,寇仲是不怕說謊,跋鋒寒是不屑說謊,而徐子陵則不愛說謊,只從這方面,便看出性格的分異。
  王世充瞟他兩眼,點頭道:「我和希夷兄籌思過,大家都同意若是你們偷的,便有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例如你們給人發現迫退後,怎會忽然又掉頭回去要強搶,且何來信心只讓一個人去冒險;更不運功改變身型,以致給人認了出來等諸如此類。」
  寇仲歎道:「都是王公明白事理。這塊鬼玉我們拿去有啥用,送給我也要拒收。何況還要以小命去博。唉!不知王公有沒有關於了空或師妃暄的消息可以告訴我?」
  王世充搖頭道:「沒有任何消息。但王薄卻來找過我說話,表面雖是客客氣氣的央我勸你們把和氏璧交出來,其實卻是間接向我發出警告。哼!我王世充何等樣人,豈是這麼容易被嚇倒的。」
  寇仲心中好笑,道:「王公現在不暇分身,還是置身事外的好。我只有一事相托,就是請王公保護我的一個朋友。」
  王世充點頭道:「你指的是否那隨你來的虛行之,這個沒有問題,若連這等小事都辨不到,我王世充那還用出去見人。」
  寇仲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接著壓低聲音道:「王公可否給他一官半職,此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論智計更勝於我。他成了你的下屬後,別人來要人時,你便有大條道理不把他交出來。」
  王世充半信半疑道:「我會和他談談的,若真是人才,自會按才錄用。」
  寇仲微笑道:「他是個可以信託的人。且若有他對付李密,保證王公今仗必勝無疑。好了!我要走哩,如若命未該絕,明天再來拜謁王公吧!」
  ***
  「叮!」
  碰杯後兩人將酒飲乾。
  徐子陵歎道:「這樣下去,我們可能變成酷愛杯中物的酒徒。」
  跋鋒寒挨在椅背處,目光掃視空無一人的鋪子和關上的大門,道:「我們今晚不宜飲醉,橫豎閒著,不如讓我們來猜一猜誰會是下一個推門進來的人。」
  徐子陵皺眉道:「實在太多可能性,你可以猜到嗎?」
  跋鋒寒微笑道:「最大的可能當然是仲少,他該安置好虛行之這著重要的棋子!」
  話猶未已,大門給人推得敞了開來。
  ***
  寇仲甫離皇城,轉入大街,一直在後面跟蹤他的兩個人急步趕上。
  他正奇怪為何對方會如此不怕暴露形跡時,其中一人喝道:「死寇仲,還不停下來!」
  寇仲一震轉身,失聲道:「小姐!」
  來的赫然是翟讓之女翟嬌和當年護送她逃離滎陽的屠叔方兩人。
  翟嬌扮成男人,確是「惟肖惟妙」,令人難辨雄雌,屠叔方則依然故我,只是臉上多添幾分風霜的感覺。
  翟嬌毫不客氣的一把抓著他臂膀,拉得他蹌踉轉入橫街,罵道:「你兩個小子出名哩!不用再聽我的吩咐了。」
  不知是否因素素的關係,寇仲心中湧起劫後重逢和一股難以形容的親切感覺,苦笑道:「奴才怎敢!小姐你這幾年必是日夕練功,抓得我的臂骨都差點折斷。」
  又覷空向另一邊的屠叔方打個招呼。
  翟嬌冷哼道:「這個還用你來教我嗎?沒有真功夫,如何可手刃李密那叛主的奸賊。這邊來!」
  放開他,竄進左旁的橫巷去。
  此時天色逐漸昏沉,家家戶戶亮起燈火,巷子冷清清的,杳無人煙。
  寇仲和屠叔方展開步法,緊躡在她身後。
  翟嬌確沒有吹牛皮,身手明顯比以前高明,腰身雖粗壯如故,但卻紮實靈巧,縱躍自如。
  忽地翻過高牆,然後穿房越捨,竄高伏低,奔了約一盞熱茶的時間後,終抵達城東北漕渠旁景行坊內的一座民房。
  三人入廳坐定,一名俏婢來奉上香茗。
  寇仲定睛一看,大喜道:「你不是楚楚嗎?」
  美婢眼圈一紅,垂下螓首幽幽道:「難得寇公子仍記得人家!」
  寇仲想起當年在大龍頭府與她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當然更難忘記她晚上到宿處來找自己親熱一番的甜美回憶,不由勾起某種似是遙不可及和被遺忘了的情懷,正要說話,卻給翟嬌粗暴地打斷道:「我最怕看人哭,楚楚給我滾進去,不准再踏進廳來。」
  楚楚嚇了一跳,送予寇仲一個無比幽怨的眼神,才匆匆避往內廳去。
  屠叔方正用神打量寇仲,此時歎道:「想不認老都不行,小仲你現在精神內斂,實而不華,難怪能名震八方,縱橫不敗。」
  寇仲想謙虛兩句時,翟嬌一掌拍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
  兩人齊齊吃驚,朝她瞧去。
  翟嬌圓睜的巨目射出深刻的仇根,咬牙切齒道:「我要殺李密為爹報仇,寇仲你定要幫我!」
  寇仲很想告訴她自己連是否過得今晚都是未知之數,但給她銅鈴般的眼睛一掃,心中軟化,拍胸道:「這個當然,我們豈是沒有義氣的人。」
  說罷也覺好笑。
  翟讓當年恩將仇報,不講義氣。現在他寇仲反要在義氣的大旗下為他報仇。
  風聲微響。
  寇仲吃了一驚時,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壯漢穿窗而來,立在翟嬌前施禮道:「報告小姐,已撇下跟蹤的人。」
  翟嬌噴出一聲悶哼,擺足架子,才道:「這個就是寇仲!」
  那人微笑道:「見過寇公子,本人宣永,乃翟爺的不記名弟子。」
  寇仲留神打量,見此人長得威武軒昂,背掛一枝形狀古怪的兵器,一派在千軍萬馬中取敵酋首級若探囊取物的猛將格局,心中歡喜,連忙客氣回禮。
  宣永見他留心自己背上兵器,取下來遞給他道:「這是我從叉竿得到靈感改制而成的兵器,叉竿本是用來作守城之用,長度可達五丈過外,專對付利用雲梯爬城的做人。這安裝在竿頭的鋼製橫刃,既可抵著敵人的兵器,又可發揮啄、刺的功能,所以我名之為『鳥啄擊』。」
  屠叔方長身而起,來到兩人身旁道:「宣永不但得翟爺親傳,還自創三十六招鳥啄擊法,當年若非是他,那能擊退李密派來的追兵。」
  寇仲正要說話,翟嬌叱道:「現在事態緊迫,你們還有談天的閒情了,」三人只好圍桌坐下。
  翟嬌探手指著寇仲的耳尖道:「你出名狡猾,快說有什麼辦法可殺李密?」
  屠叔方和宣永都聽得眉頭大皺,只是不敢作聲。
  寇仲啼笑皆非,表面當然要扮作嚴肅,道:「首先我要瞭解小姐那邊的情況。」
  翟嬌不耐頓地道:「有什麼好說的,那時爹把我送到東平郡投靠泰叔。李密派人來攻了幾次城,都給宣永擊退;到最近李老賊大勝宇文化及,宣永反說是刺殺老賊的機會來了。於是挑選了一批好手,到洛陽碰機會,說不定老賊會為和氏璧偷偷潛來,那我必教他沒命離開。」
  寇仲立時對宣永刮目相看,問道:「宣兄為何知道今次李密是慘勝猶敗呢?」
  宣永雖不算長得好看,但輪廓卻端正討好,更予人堅毅不拔的印象。
  他這時用神瞧著寇仲,眸光靈活,濃黑的眉毛微往上揚,襯起他稍長的鼻子和略高的顴骨,闊嘴巴的兩角露出從容的笑意,在在都使人感到他有大將之風。他有條不紊地道:「李密這奸賊總不能把所有與翟爺有關係的人掃出瓦崗軍外,所以我對他的事,一直瞭如指掌。」
  寇仲一拍桌面,大笑道:「李密今趟死定哩!」
  三人聽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寇仲憑什麼說出這句話來。
第十章 眾強環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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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黑闥大步走進鋪內,筆直來到面門而坐於最後一桌的兩人跟前,毫不客氣的拉椅坐下,只向跋鋒寒微一頷首,算是打個招呼,然後雙目變得鷹隼般銳利凌厲,一瞬不瞬的盯著徐子陵道:「是否你們幹的?」
  徐子陵感到完全沒有辦法向他撒謊,微笑道:「砸碎哩!」
  劉黑闥的臉色先沉下來,然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般由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像陽光破開烏雲普照大地,最後變成燦爛的笑容,豎起拇指讚賞地大笑道:「有種!我劉黑闥服了!」
  「砰!」
  劉黑闥喝道:「兄弟還不給我斟酒送行。」
  徐子陵尚未動作,跋鋒寒提起酒壺,為他斟滿一杯,欣然道:「劉黑闥果是好漢子,我跋鋒寒敬你一杯。」
  三人豪情蓋天的碰杯對飲,氣氛熱烈。
  徐子陵放下空杯,訝道:「劉大哥要到那裡去?」
  劉黑闥輕鬆地挨坐椅背,舉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低聲道:「我有軍命在身,和氏璧之事既了,須立即趕回壽樂,向夏王報告形勢,假若你們想離開洛陽,我會安排一切。」
  跋鋒寒道:「子陵只向劉兄說實話,對外則是堅持不認的,還望劉兄包涵一二。而現在仍未到我們離開洛陽的時刻,過了今晚才會想這問題。」
  識英雄重英雄,心高氣傲的跋鋒寒表現得對劉黑闥特別客氣。
  劉黑闥表示瞭解,伸手阻止徐子陵替他斟酒,好一會後從懷內掏出一隻造型古雅的玉珮,遞給徐子陵道:「我一直想在再見面時把此玉送給令姊,便當是我欠她的賀禮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默然接過。
  劉黑闥長笑而起,轉身去了。
  ***
  寇仲來到酒鋪門前,與劉黑闥撞個正著。
  寇仲大喜把他扯到路旁,低聲道:「正想找你。」
  劉黑闥打量寇仲,奇道:「為何在眼前風雲險惡的形勢下,你仍能滿臉春風,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寇仲抓頭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船到橋頭自然直。憂心又有他娘的鳥用。嘿!你想不想讓李密吃場大敗仗?」
  劉黑闥動容道:「當然想得要命。我們給他截斷了南下之路,只要能令他吃虧,什麼都在所不惜。」
  寇仲環顧左右,待兩個過路人走遠,才湊到他耳旁道:「只要你們能虛張聲勢,扮成似要南下與王世充聯手的樣子,迫得李密出兵偃師,李密肯定要完蛋。」
  劉黑闥既清楚形勢,更是精通兵法,一點便明,先連聲叫絕,旋又皺眉道:「問題在於王世充,最怕他把握不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誤了大事。」
  寇仲拍胸保證道:「劉大哥請放心,這個可包在我的身上。」
  劉黑闥點頭道:「此事對我們絕對有利無害,但你卻要小心點,李密智計過人,一個不好,說不定你反會落人他的陷阱去。」
  寇仲胸有成竹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密總不會一世人都那麼走運吧!」
  劉黑闥欲言又止,最後大力拍拍寇仲肩頭,洒然去了。
  寇仲正要進酒鋪與兩人會合,給人在後面叫喚他的名字。
  他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轉過身來,宋玉致仍在十多丈外,當然是怕他溜走,故聚音成線,送進他耳內去。
  她出奇地並沒有像往常般勁裝疾服,穿的是南方貴家婦女輕便的羅衣綢褲,頭髮在腦後束成一個矮髻,以一把像梳子般的髮簪固定,打扮淡雅,高貴迷人。
  他忽然發覺以前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留神她的神采和裝扮。
  她那種陽剛中隱透嫵媚的風姿,使她擁有出眾而與別不同的艷麗,事實上比之李秀寧亦毫不遜色。
  但為何夜深難寐時,自己總是想起李秀寧而非是宋玉致?
  一時間寇仲糊塗起來。
  香風撲鼻下,宋玉致來到他身前,美眸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微帶嗔怒道:「寇仲你真糊塗,竟闖下如此彌天大禍。」
  寇仲見街上行人無不朝他們望來,牽著她的衣袖走進附近一道橫巷去,笑道:「原來三小姐是這麼關心我!」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輕輕甩開他的手,美目深注的道:「關心你的不是我,而是二哥。」
  寇仲笑嘻嘻道:「既是如此,理該是宋二公子來找我才對,為何卻要勞動宋三小姐的大駕?」
  宋玉致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低聲道:「你們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魯叔怕二哥捲入你們這漩渦而禍及宋家,所以嚴令禁止他與你們見面。家規森嚴,二哥只好返回南方,臨行前囑我來通知你們一聲。」
  寇仲面對玉人,聽著她似有情若無情的話兒,嗅吸著她發頸間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柔聲道:「玉致放心!我自有手段去應付眼前的凶險,能成大業者,總不會事事都風平浪靜的。」
  宋玉致露出矛盾的神色,迎速瞥了他一眼,垂下螓首道:「我也不知該讚賞你還是狠狠痛罵你一頓,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來,但心底裡都在佩服你們竟能辦到這幾屬不可能的事。不過這亦是最不智的行為,你們是否打算怎麼樣都不把寶璧交出來呢?」
  寇仲微笑道:「玉致怎能肯定和氏璧必是在我們手上?」
  宋玉致抬頭狠狠盯著他道:「寇仲、徐子陵,再加上個跋鋒寒,有什麼事是你們不敢做的。不過你們今趟的敵手太強了!即管魯叔對你們很有好感,仍不敢插手其中。還有兩件事要提醒你們。」
  寇仲喜道:「玉致心中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嗎?」
  宋玉致黛眉輕蹙,不悅道:「人家是在說正經事,關乎你們的生死,不要總岔到些無聊事上好嗎。」
  寇仲舉手作投降狀,道:「玉致教訓得好,在下正洗耳恭聽。」
  宋玉致白了他一眼,玉掌按在他胸膛處,雙目忽地射出銳利的神色,淡然道:「只要我掌心使勁,保證你寇仲小命不保,你害怕嗎?」
  寇仲若無其事道:「死便死吧!有什麼好害怕的。」
  宋玉致訝然道:「你是否認為我不會殺你呢?我們宋家一向和李密關係密切,說不定真會殺你。」
  寇仲低頭細看她按在他胸口要穴的玉掌,玉指修長青蔥,心中湧起難言和像溶化了的感覺,柔聲道:「因為除了娘和素姐外,你便是我寇仲絕對信任的女子,這句話夠了吧!」
  宋玉致眼神變化,旋又歎了一口氟,貼近少許,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變成支持她斜傾嬌軀的憑藉,湊到他耳旁道:「曲傲已和突厥來的高手結盟,誓要把你們三人置於死地,只不知他們會在子時前還是子時後下手而已。」
  寇仲瞧著她從衣領內透出哲白修長的玉頸,差點要狠狠咬上一口,但因怕觸犯她,只好強忍著不敢妄動,沉聲道:「你是否指拓跋玉師兄妹?」
  宋玉致道:「除他們外尚有剛抵洛陽的『龍捲風』突利和大批隨行高手,他們雖以跋鋒寒為首要目標,但對你們都沒有什麼好感。唉!你們憑什麼去應付呢?實力太懸殊了。」
  寇仲搜索枯腸,才記起跋鋒寒曾提過此人,乃突厥王族內出類拔萃的高手,又曾助李閥攻打開中,與李世民關係良好。
  冷哼一聲道:「他才不會單為跋鋒寒千山萬水到洛陽來,照我看他是想在中原攪風攪雨才對。」
  宋玉致道:「不管是什麼都好,最怕他是要借你們來建立威勢。現在突厥勢大,誰都不願樹立這種強敵。勿要以為王世充肯會保護你,他本身亦是突厥來的胡人,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寇仲心中一寒,說不出話來。
  宋玉致柔聲道:「另一個要防的人是伏騫,此人智勇雙全,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今次到中原來絕不會是為做好事,他和王薄必系密切,說不定會因而出手對付你們。」
  寇仲這才記起昨晚決鬥的事,奇道:「聽你的語氣,好像昨晚伏小子和曲傲老頭並沒有動過手的樣子,這是什麼一回事?」
  宋玉致道:「你昨晚大顯威風時,伏騫早來了,待你們走後,便主動把戰期更改,定在明晚再在曼清院與曲傲一決雌決。唉!此人只是幾句話,便在中原建立了身份地位,先聲奪人,手段非凡。」
  寇仲苦笑道:「我的頭現在開始痛了!玉致可否贈我一吻,以鼓勵士氣。」
  宋玉致駭然移開,俏臉飛紅,大嗔道:「你休要癡心妄想,我是看在二哥份上,才來提醒你這恬不如恥的傢伙。」
  寇仲嘻嘻一笑道:「什麼也好,三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保證娶你為妻後會哄得你終日開開心心的。」
  宋玉致花容轉冷,淡淡道:「你今晚留得性命再說!唉!我真弄不清楚你是聰明人抑或是大蠢材,一下子開罪了這麼多強橫的敵人。罷了!玉致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寇仲目送她遠去後,一個觔斗翻上瓦面,朝酒鋪的天井掠去。
  他再不想被人截住了。
  ***
  跋鋒寒獨踞一桌,閉目靜坐不動。
  徐子陵則在另一角,把幾張椅子排成一張臨時的床,仰躺熟睡,呼吸深長勻稱。
  今晚惡戰難免,兩人都努力用功,以保持最佳的狀態。
  大門張開少許,一道人影閃進來,迅如鬼魅的來到跋鋒寒桌前。
  跋鋒寒睜目一看,訝道:「淳於薇你一個人來幹嗎?」
  嬌俏野潑的淳於薇目光掠過在一旁睡覺的徐子陵,皺眉道:「寇仲呢?」
  跋鋒寒啼笑皆非的道:「你好像不知我們是大仇家似的。」
  淳於薇叉起小蠻腰,露出一個迷人的甜美笑容,道:「你是英雄好漢嘛!難道會見我落單便乘機下手?何況我根本不怕你。噢!竟然有酒喝,給我來一杯。」
  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椅子,還隨手抓起酒杯,遞到跋鋒寒前,示意他作斟酒的服務。
  跋鋒寒拿她沒法,為她倒滿一杯。
  淳於薇左顧右盼,漫不經意的道:「你的情敵來啦。」
  跋鋒寒冷靜如亙,沉聲道:「突利終於來了!」
  淳於薇目光回到他有若古井不波的俊偉容顏處,天真地問道:「你在突厥時不是總愛在額頭紮上紅巾嗎?為何會改變這習慣,我歡喜你扎紅巾的樣子,非常迷人。」
  跋鋒寒放下酒壺,啞然失笑道:「你在突厥時幾曾見過我呢?怎知我是什麼樣子,迷人又或駭人。」
  淳於薇沒有回答,逕自把酒杯送到唇邊,輕呷一口,盯著徐子陵道:「他是否在詐睡?還是在偷聽我們的密語?」
  跋鋒寒對這位小妹妹大感頭痛,索性不答。
  淳於薇見他沒有反應,把目光移回他臉上去,訝道:「你是否忽然啞了?」
  跋鋒寒聳肩苦笑。
  淳於薇放下酒杯,傾前煞有介事般道:「你的舊情人也隨突利南來,傳聞她恨你入骨,要親眼看著突利斬下你的首級。」
  跋鋒寒眼中抹過一絲淡淡的傷感神色,歎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
  淳於薇氣道:「你再不說話,我就要執行師命,和你動手!」
  跋鋒寒雙目精芒一閃,冷然道:「你最好待會才來找寇仲。」
  淳於薇忽又甜甜一笑道:「我一個人怎打得過你,只是嚇唬你吧了!人家賠罪好嘛!嘻!寇仲平時有沒有在你面前提起我?」
  跋鋒寒沒好氣道:「寇仲從不和我談女人的。」
  淳於薇露出失望神色,站了起來,狠狠道:「你代我告訴寇仲那沒心肝的傢伙,教他遠遠離開你,否則莫怪我反臉無情。」
  猛跺小足,一陣風般走了。
  跋鋒寒一掌推去,敞開的門關起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寇仲說話的聲音。
第十一章 公子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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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踏足酒鋪後院房舍的瓦面,正要跳下天井,從後門進入酒鋪,一個人背對著他從天井升起,剛好攔著他的去路。
  只看此人的背影,至少有七、八成像杜伏威,又高又瘦,只欠了頂高冠,但卻作道士打扮,背掛一把式樣高古的檀木劍。
  他騰升上來的姿勢更是怪異無倫,手腳沒有絲毫屈曲作勢發力,而是像殭屍般直挺挺的「浮」上來。
  寇仲心中大叫邪門,連忙止步,低喝道:「寧道奇?」
  那道人仰首望往剛升離東山的明月,淡淡道:「寧道兄久已不問世事,你們尚未有那個資格。」
  寇仲放下提起了的心,但仍絲毫不敢大意,只聽此人能和寧道奇稱兄道弟的口氣,便知他是和寧道奇同輩份的武林前輩。
  寇仲從容笑道:「道長如何稱呼?法駕光臨,有何指教?」
  那道人柔聲道:「貧道避塵,今趟來是想為我們道門盡點心力。只要你肯把取去的東西交出,貧道會為你化解與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仇怨,保證他們絕不再予追究。」
  寇仲抓頭道:「若我真有盜寶,不如由我親手送回去,何用道長你大費唇舌?」
  避塵道長哈哈笑道:「因為我知你根本不肯交回寶物,所以才要來管這件事。」
  寇仲哂道:「道長既自稱避塵,為何忽然又有閒心來管塵世的事?」
  避塵被他冷嘲熱諷,卻絲毫不以為忤,輕歎道:「問得好,貧道今次動了塵心,皆因不忍看著千古以來唯一能勘破《長生訣》的兩朵奇花,就這麼因人世的權位鬥爭而毀於一夕之間。」
  寇仲肅然起敬道:「原來道長有此心胸,請恕我寇仲年少無知,但如若我堅持不交出寶物,道長會否親手來毀了我呢?」
  避塵莞爾道:「你的腦筋轉得很快。不如這樣吧!我背著你擋你十刀,若你不能迫得我落往天井,你便乖乖的把和氏璧交出來,讓貧道為你物歸原主,把事情圓滿解決。」
  寇仲苦笑道:「請恕我不能答應。並非因欠此把握,而是即使道長勝了,我也拿不出和氏璧來,此事絕無虛言,不知道長肯否相信。」
  避塵訝然轉身,與寇仲正面相對。
  避塵道長面相高古清奇,擁有一個超乎常人的高額,只看其膚色的晶瑩哲白,便知他的先天氣功已達化境。
  他那對眼睛似若能永遠保持神秘莫測的冷靜,有種超越了血肉形相的奇異感覺。
  寇仲在打量他時,他亦用神地審視寇仲,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駭神色。
  不知如何,寇仲心中湧起對方可親可近的感覺,更深信對方是抱著善意來介入這紛爭的。
  避塵仰望屋頂上的星空,搖頭長歎道:「寇仲你可知道自己已臻練虛合道的道家至境,欠的只是火候吧了!」
  寇仲不解道:「什麼叫練虛合道?」
  避塵再平視寇仲,神情肅穆,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道門修練,共分四個階段,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其中過程怎都說不清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知人的潛力無論如何龐大,總有盡頭極限。所以前兩個階段,指的都是肉身的修練。唯有後兩個階段,練的卻是如何與充盈於宇宙之間的道相結合;故能超脫肉身,達至入聖合道的化境。」
  寇仲喜道:「我們練《長生訣》時,似乎打一開始就是道長說的後兩個階段的境界。」
  避塵苦笑搖頭道:「這是貧道沒法明白的事。現在該怎樣解決這事呢?因眼前形勢,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佛道邪三家之爭。」
  寇仲微笑道:「坦白說,就算我真有和氏璧在手,也絕不會交出來。像和氏璧這等寶物,唯有德者居之,誰有本事,便該屬誰,若要拿寶,就憑真本領來索取吧!」
  避塵哈哈笑道:「你很像貧道年青時的性子,好吧!我再不管此事了!你們好自為之。」
  接著長笑而去,轉瞬不見。
  寇仲躍落天井,跋鋒寒啟門恭候。
  他步入鋪內,第一眼便瞥見徐子陵像尊臥佛般睡在一角,搖頭失笑道:「這小子真是個樂天派,惹得我也記起自己多晚沒睡!」
  跋鋒寒搭著他肩頭,神色凝重地道:「坐下再說。」
  坐好後,寇仲環目四顧,奇道:「夥計們那裡去了。」
  跋鋒寒應道:「一錠重一兩的黃金可令人願意做很多事。」
  寇仲這才注意到跋鋒寒的臉色,奇道:「你的神情為何如此沉重,是聽到剛才那避塵的話嗎?一看便知那是有德行的道門前輩哩!」
  跋鋒寒冷笑道:「今趟你偏偏看走了眼,此人叫『妖道』辟塵,而非避塵,三十年前曾橫行北方,無惡不作,是魔門數一數二的高手,聲望僅次於『陰後』祝玉妍,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你手上,否則剛才你定給他探出虛實。」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又大奇道:「你怎能如此清楚他的來歷,我卻從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跋鋒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關於魔門的事,你說是誰告訴我的呢?辟塵雖與祝玉妍同是魔門,但各屬不同的流派,平時勾心鬥角,但對著外人時卻頗為團結。」
  寇仲呆了半晌,皺眉道:「這妖道真厲害,連半分邪氣都沒透出來。」
  跋鋒寒道:「若非我知道魔門有這麼一號人物,也會像你般給他騙倒。只從這點,便可知此人修養道行之高,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寇仲沉吟道:「他是否真能背著來擋我十刀呢?」
  跋鋒寒搖頭道:「這是絕無可能的,連寧道奇都不行。他只是想詐出和氏璧是否在你手上,現在反被你錯有錯著的騙了。最後一番話表面好聽,骨子裡卻是推波助瀾,希望我們和了空一方先拚個兩敗俱傷,卑鄙之極。」
  寇仲苦笑道:「還有什麼像他這類的高手,不若你一併說出來給我聽,讓我心中有個準備。」
  跋鋒寒賠以苦笑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好嗎?至少在子時前,他也不會再來煩我們,那時有命再說吧!」
  寇仲歎道:「我倒有個消息提供,傳聞曲傲和突厥的『龍捲風』突利準備聯手來對付我們,又是一場不易對付的硬仗。我們是否須改變做英雄好漢的計劃,轉而研究如何落荒逃命呢?」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認為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仍可搭船坐車地輕易離城嗎?你留心聽一下,外面靜如鬼域,行人們都到那裡去了?」
  寇仲奇道:「難道有人把街道封鎖?」
  跋鋒寒油然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瞧了徐子陵一眼後,微笑道:「我們是否該向子陵學習,好好睡上一覺?」
  寇仲道:「這提議最合朕意,唉!有人騎馬來了!是否過早一點呢?」
  跋鋒寒道:「子時前來的是朋友,子時後則是敵人,你看我猜得是否準確。」
  寇仲長身而起,朝與徐子陵隔了約三丈的另一角走去,邊伸懶腰道:「干擾我睡眠的則朋友也變敵人,有什麼事由你出頭應付好了。」
  跋鋒寒瞧著寇仲搬台移桌,苦笑道:「你真夠朋友。」
  蹄聲漸近,轟傳長街。
  寇仲躺在兩張合起來的方桌上時,蹄聲止於門外。
  一把年青男子的悅耳聲音在外邊響起道:「你們三個給我滾出來!」他說話的內容雖毫不客氣,聲調卻是溫雅動聽,斯文淡定,跟語意毫不相配。
  跋鋒寒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冷冷道:「來者何人!我跋鋒寒今夜不殺無名之輩。」
  那人默然半晌,才柔聲答道:「跋兄請恕在下一時衝動之下口出粗言。如若跋兄肯化干戈為玉帛,交出和氏寶璧,讓在下歸還妃暄小姐,在下願為剛才惹怒跋兄的話敬酒道歉。」
  聲音從緊閉的門縫傳入,揚而不亢,字字清楚,只是這份功力,便教人不敢小覷。
  徐子陵和寇仲均勻的吐吶呼吸此起彼落,造成奇異的節奏,隱隱中似透出某種難言的道理。
  跋鋒寒皺眉道:「我最討厭說話兜兜轉轉的人,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要代師妃暄出頭?」
  那人發出一陣長笑聲,道:「聽跋兄的語氣,交回和氏璧的事是沒有得商量哩!那只好動手見個真章。」
  跋鋒寒搜索枯腸,仍想不到街上是那個年青高手,索性不答他,閉目冥坐。
  「砰!」
  鋪門四分五裂,化成漫天木碎,灑滿鋪內。
  以跋鋒寒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功夫,亦為之動容。
  要知這兩扇門只是虛掩,毫不受力,而對方竟能一拳隔空同時把兩扇門板震碎,其功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
  一位說不盡風流倜儻、文質彬彬,宛如玉樹臨風的年青英俊男子出現破開的入門處,手持畫上美女的摺扇,正輕柔地搖晃著,一派悠然自得之狀,那像來尋晦氣的惡客。
  跋鋒寒一對虎目爆起電芒,盯著來人恍然道:「原來是『多情公子』侯希白,難怪如此落力護花,失敬失敬。」
  他以一種極端冷淡漠然的語調說出這番話來,充滿冷嘲熱諷的意味。
  侯希白俊臉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歎氣道:「實不相瞞,在下一向對三位心儀嚮往,絕不願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頭。咦!寇兄和徐兄不是受了傷吧?還是在睡覺呢?」
  跋鋒寒淡淡道:「侯兄不用理會他們,大家初次相識,不若先喝兩杯,然後動手,如何?」
  侯希白定神打量跋鋒寒,好一會才道:「這叫名副其實的先禮後兵,讓在下先敬跋兄一杯。」
  大步走過來,在跋鋒寒對面坐下。
  跋鋒寒凝坐不動,一瞬不瞬地瞧著侯希白把摺扇收入袖內,又伸手為他和自己斟酒。
  侯希白絲毫不因對方銳利得似能洞穿肺腑的目光而有半分不安,動作瀟灑好看,不愧是能令天下美女傾心的風流人物。
  侯希白雙手輕捧酒杯,致禮道:「聞名不如見面,跋兄沒有令在下失望。」
  跋鋒寒毫無回敬的意思,淡淡道:「侯兄的摺扇以精鋼為骨,不知扇面卻是用什麼材料造成?」
  侯希白微笑道:「這個問題我還是首次碰到,跋兄的眼力真厲害。敝扇乃采天蛛吐的絲織成,堅勒無比,不畏刀劍。」
  跋鋒寒哈哈一笑道:「好兵器,只不知上面是否繪有師妃暄的畫像呢?」
  侯希白低頭凝望杯中的美酒,苦笑道:「此扇獨欠妃暄小姐,跋兄可猜到原因嗎?」
  跋鋒寒從容一笑道:「這個該不難猜,一是她氣質獨特,侯兄感到難以把握;又或侯兄用情太深,反患得患失,無從著墨。」
  侯希白頹然道:「跋兄提的這兩個原因都有點道理。在我來說,卻是不知該以她那個神態入畫,才能表現她至美之態,故一直猶豫,未敢動筆。」
  跋鋒寒動容道:「這番話比什麼讚美更能令人動心,不如侯兄一口氣在扇面上畫出十多個師妃暄來,每個代表她一種姿態神韻,不就可把難題破解?」
  侯希白歎道:「那恐怕要畫無窮盡的那麼多個才成,如此對她可太不敬了。」
  跋鋒寒愕然半晌,才舉起酒杯,道:「說得精彩,跋某人敬侯兄一杯。」
  碰杯後兩人均一口飲盡,半滴不剩。
  放下酒杯後,侯希白的目光變得像劍刃般銳利,直望跋鋒寒,聲音轉冷道:「此事能否和平解決?」
  跋鋒寒斷然搖頭道:「侯兄少說廢話。」
  侯希白不解道:「跋兄一向不過問家國之事,為何獨要捲入眼下這無謂的爭端中,得到寶璧於跋兄有何用處?」
  跋鋒寒不耐煩地道:「侯兄不是要動手嗎?跋某正想見識一下侯兄震驚天下的扇藝,這叫相請不如偶遇,侯兄請!」
  兩人雙目同時精光大作,毫不相讓的互相凝視。
  一股濃烈的殺氣,從侯希白身上直迫跋鋒寒而去。
  他身上的文士服無風自拂,獵獵作響,倍添聲勢。
  跋鋒寒卻是靜如淵海,又像矗立的崇山峻嶺般,任由海浪狂風搖撼衝擊,亦難以動搖其分毫。
  桌面的酒壺杯子都顫震起來,情景詭異至極點。
  兩人再對望半晌,均知難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最後唯只動手一途,以尋出對方的弱點破綻。
  「颼!」扇子來到侯希白手上張開,面向跋鋒寒的一面畫了八個美女,各有不同神態,極盡女性妍美之姿。
  跋鋒寒一呆道:「扇角那個不是沈落雁嗎?我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也從未想過她可如此引人的。」
  侯希白的氣勢有增無減,臉上卻露出溫柔神色,輕輕道:「落雁是個很寂寞的女孩子,那一天當我採來一朵白菊花,為她插在頭上時,她便露出這既驚喜但又落漠的伸色。當時她定是想起別人。我不但沒有嫉忌,還把她那一刻的神情畫下來。只有這神情才最能代表她。」
  「鏘!」跋鋒寒拔劍出鞘,橫斬桌子另一邊的侯希白。
  「什」!扇子合起,瀟灑自如地架著跋鋒寒這凌厲無匹的一劍。
  兩人同時搖晃一下。
  雙方無不凜然。
  跋鋒寒這看似簡單的一劍,事實上極難擋格,在閃電般的速度中,連續變化三次,估量侯希白如何高明,亦要狼狽避退,那知竟難逃被他擋個正著的命運。
  侯希白心中亦泛起難以相信的感受。
  自出道以來,無論碰上如何威名赫赫,橫行霸道的對手,也找不到能擋他十扇之輩。但他應付跋鋒寒這幻變無方的一劍,卻要施盡渾身解數。
  他表面雖似是輕鬆自如,內裡卻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他天生便是瀟灑不群的人,表現於武技也是這樣子,就算被人殺死,臨死前仍會瀟瀟灑灑的,不會像一般人的狼狽。
  兩位如若彗星崛起於武林的年青高手,終於正面交鋒。
  劍扇凝止桌面上的空間。
  侯希白連續擋了跋鋒寒從劍上傳來一波比一波強勁的五道真氣,動容道:「跋兄比我想像中要厲害多了。」
  跋鋒寒亦是心中暗驚,想不到侯希白高明至此,若非經和氏璧昨晚改造經脈,這刻毫無花假的內勁火拚,自己說不定要吃上暗虧。
  淡然一笑道:「彼此!彼此!」
  斬玄劍一收一吐,離開了侯希白的「美人扇」,一口氣隔桌刺出五劍。
  侯希白的美人扇或開或閣,總能妙至毫巔的擋著跋鋒寒水銀瀉地式的狂攻猛擊。
  最妙是寇仲和徐子陵仍是熟睡如死,似是絲毫不知兩人間正以生死相拚搏。
  一聲「呵欠」。
  寇仲從「桌床」上坐起來,拭目奇道:「侯希白你這是何苦來由,和氏璧根本不在我們手上,就算在我們手上,我們也可以撇開他娘的江湖規矩,先聯手把你宰了。」
  「鏘!」
  斬玄劍回鞘。
第十二章 自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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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
  「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美人扇以一個賞心悅目的姿態在跋鋒寒前方畫了個半圓,才閣起來斜攏胸前。
  緊盯跋鋒寒道:「此事可真?」
  跋鋒寒冷冷道:「和氏璧確不在我們處。」
  侯希白皺眉道:「為何你早先不告訴我?」
  跋鋒寒苦無其事答道:「你有問過我嗎?」
  兩人再對望了一會,忽地齊聲大笑。
  寇仲正要睡回去時,侯希白高舉美人扇,把扇張開,以只畫上涫涫一人的那面遙向寇仲,道:「請問寇兄,這美人究竟是誰?」
  寇仲斜著睡眼兜過來一看,動容道:「確是維肖維妙,傳神生動,就像在扇面上活過來般。」
  跋鋒寒側頭去看,由衷讚道:「侯兄最令人讚賞處就是掌握到她那種難以形容詭秘迷茫的特質,若你的功夫像你那枝畫筆,恐怕所有人都要甘拜下風。」
  寇仲仍呆瞪著扇上的涫涫,大奇道:「你這水墨的涫妖女只有黑白二色,為何我卻有色彩豐富的感覺,真是古怪。」
  侯希白一震閣起美人扇,愕然道:「涫妖女?」
  寇仲躺回桌上,呻吟地道:「那就是你的夢中情人師妃暄的頭號勁敵涫妖女。陰癸派繼祝玉妍後最出類拔萃的魔門高手。幸好她不喜採補之道,否則必把你這多情種子採得一滴汁都不剩下來。」
  侯希白臉上現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搖頭讚歎道:「原來是她,難怪能有如此獨一無二的氣質,嬌軀還像會噴發香氣似的。」
  又訝道:「寇仲兄似乎對我想不客氣哩!」
  寇仲歎道:「因為我妒忌了!」
  跋鋒寒和侯希白聽得臉臉相覷,不明所以。
  寇仲夢囈般閉目道:「師妃暄肯做你的紅顏知己,卻指使人來迫害我,兩種對待有天壤雲泥之別,我怎能不妒忌。」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既是一場誤會,我便陪你們在這裡等到子時。橫豎我已三個多月沒有見過她的仙顏。」
  跋鋒寒搖頭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侯兄最好不要牽涉在內,否則以後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亦道:「你憑我們一句話就這麼信任我們嗎?」
  侯希白哂道:「有什麼規矩說過不可憑一句話去相信人。不要以為容易騙我,而是我從跋兄的劍性看出他是個敢作敢為,絕不介意別人怎樣看他的人,這類人做過的事必不怕承認,寇仲你明白嗎?」
  跋鋒寒訝道:「侯兄只是這項本領,便可列入奇兵絕藝榜上。」
  侯希白見寇仲像睡了過去般,目光移回跋鋒寒處,微笑道:「跋兄心中最美的女子是誰呢?」
  又為跋鋒寒斟酒。
  跋鋒寒不悅道:「侯兄是否沒有聽到我的說話,擺出一副要坐到子時的模樣。」
  侯希白哈哈笑道:「跋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我這人行事一向意之所之,任性而為,從來不計較後果。除非跋兄下逐客令,否則我很想趁趁這場熱鬧。橫豎現在洛陽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裡更有趣。」
  跋鋒寒冷冷瞧著他斟酒纖長白哲如女子的手,沉聲道:「我們三人同心,本是全無破綻,但若多了侯兄這未知的變數,將會擾亂我們的陣腳。這一杯就當作送行的酒好了。」
  侯希白舉杯道:「跋兄這朋友我交定了,乾杯!」
  兩人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侯希白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從沒有動靜,像一尊大理石雕臥像般的徐子陵一眼,才洒然去了。
  寇仲坐起身來,道:「給這小子吵得睡意全消,真想揍他一頓來出氣。」
  跋鋒寒瞧著寇仲在自己旁邊坐下,含笑道:「這確是個令人傾心的超卓人物,手底更是硬得教人吃驚,但為何你卻像不太喜歡他呢?」
  寇仲沉吟道:「我也不明白。不過他的畫功無可否認是妙絕當世。嘿!我根本沒資格說這句話,除非我曾遍覽天下古今名家的傑作。不過總覺得很難有人畫得比他更傳神。哈!這小子如果去畫『枕邊畫』,必可引死全天下的所有色鬼。」
  跋鋒寒苦笑道:「你最好不要在他臉前說這些話,否則他不和你拚命才怪。」
  寇仲忽地正容道:「跋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誰?若是涫妖女就最好不要說出來。」
  跋鋒寒聽他模仿侯希白的口氣,想要笑時,倏又神情一黯,搖了搖頭,目光投往變成了一個空門洞的店門,喟然道:「或者是石青璇吧!只聽簫音和她甜美的聲線,便可想見其人。但相見爭如不見,沒見過而只憑想像出來的才會是最好的。」
  寇仲湊過頭來,仔細審視他的神情,見他直勾勾地透過門洞看往杳無人跡的大街,壓低聲音道:「你口上說的雖是石青璇,但神情卻像在想別個女人。只恨我欠了侯希白的畫筆,否則就把你這罕有的神態畫下來,像那趟沈落雁一邊讓侯希白在秀髮上插花,心中卻想起小陵那樣。」
  「寇仲閉上你的狗嘴!」
  徐子陵憤怒的聲音傳過來。
  寇仲和跋鋒寒立時拋開一切,開懷狂笑,連淚水都嗆了幾滴出來。
  寇仲從椅子彈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徐子陵「床頭」那端的位置,單膝跪下道:「陵少息怒,我還以為你像平時般睡得像頭死豬,那知竟給你聽到,罪過罪過!」
  徐子陵猛地睜開一對虎目,透射出連見慣見熟他的寇仲也大吃一驚的懾人異芒,沉聲道:「何方高人,為何有大開的中門而不入,卻要在屋頂上盤桓呢?」
  跋鋒寒和寇仲齊齊嚇了一跳。
  即使他們剛才心神分散,但來人可瞞過他們的耳目來到頭頂,只此本事,便知來人非同小可。
  屋頂一陣震耳長笑。
  「轟」!
  瓦頂破碎。
  隨著塵屑木碎瓦片,一個雄偉的影子自天而降,來到鋪子中心一張桌子之上。
  寇仲拔出井中月,怒喝一聲,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尚有一個時辰就是子時了。
第十五卷

第一章 死中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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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身穿夜行勁裝,臉上戴著一個五彩繽紛,卻是猙獰可怖的木製面具,披散了頭髮,面具邊沿處可見濃密的虯髯,狀極駭人。
  雖看不到他的廬山真貌,但緊身衣下顯示出來的體型已有懾人之姿。
  其高度不但可與寇仲等三人相比,且非常壯碩,這可從他的虎背熊腰、寬闊的肩膀、粗壯的脖頸以及一雙特大的手掌看得出來。
  他的身體每一個部份分開來看都予人粗獷的感覺,可是揉合起來整體而觀,卻是健美勻稱,有著靈巧矯逸、健美無瑕的完美姿態。
  手上的兵器是一條渾體烏黑,油亮閃光、長達丈二、粗如兒臂的木棍,也不知是取什麼木材製成。
  此時他雙足才踏上桌面,寇仲的井中月已化作一道精芒,疾斬他下盤。
  勁氣漫廳。
  跋鋒寒雙目掠過驚異神色,但仍凝坐不動,冷眼旁觀。
  徐子陵卻閉上眼睛,似懶得理會的不聞不問。
  「鏘」的一聲,來犯者長棍下挑,正中寇仲的刀鋒處,準確迅疾得令人難以相信。
  他以烏木棍掃擋寇仲的井中月,寇仲絲毫不會奇怪,因為他既有膽孤身破瓦而下,自該有此本領,那烏木棍必然也是不怕鋒刃的奇門兵器。
  但對方能盡破他井中月的所有變化後著,有如命中咽喉要害般只點正在節骨眼處,便無法不使他大吃一驚,銳氣立挫。
  罕有匹儔的驚人氣勁,像山洪暴發般從棍端傳入刀鋒內,把寇仲強猛的螺旋勁氣沖得七零八落,差點連井中月都給地挑得甩手脫飛。
  寇仲那想得到來人強橫至此,幸好他的經脈得到昨晚使他脫胎換骨的改造,故真氣容量激增,補充迅快。
  舊方剛消,新力又至。
  急提一口真氣,登時把對方入侵手內的氣勁化去,「唰唰唰」一連三刀,暴風雨般往來人攻去。
  那人也是奇怪,一聲不吭的連擋他兩刀,接著一個翻騰,越過寇仲頭頂,烏木棍化作一柱黑芒,朝安坐鋪子盡端桌後的跋鋒寒激射過去。
  跋鋒寒凝然不動,有若坭塑石雕,直到烏木棍離他臉門只餘五尺距離時,左手按上桌沿,右手則閃電掣出斬玄劍,「噗」的一聲疾劈烏木棍頭。
  桌子夷然不動,連桌面上的杯壺也沒有翻側,但剛才侯希白坐過的椅子卻四足折斷,頹破倒地。
  勁流橫逸。
  跋鋒寒上身後晃,臉上抹過一片紅雲。
  那人借力升起,往後翻身,手中長棍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中再連擋寇仲兩刀,先挑後掃,都以令人難以相信的準繩,點中刀尖,教寇仲生出有力難施的無奈感覺。此人武功之高,差可與婠婠相比擬。
  那根估量重達百斤以上的烏木棍,在他一雙手上如拈稻草般舞動得輕巧自如,只此便可知他膂力強絕。
  此時他足尖點地,烏木棍化作漫天黑影,把追擊而至的寇仲籠罩其中,兩道人影倏進忽退、刀棍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他們均是以快打快,兵器撞擊的聲音密集得像雨點打在瓦片上,清脆動聽。
  「鏘」!
  跋鋒寒劍回鞘內,冷喝道:「來人可是吐谷渾伏允之子伏騫?」
  那人發出一陣震耳長笑,再擋寇仲一刀,借勢升起,「嗖」的一聲從瓦頂的破洞衝了出去。
  接聲音傳回來道:「領教了!」
  到最後那了字時,人已在百丈開外,速度迅若流星。
  「鏘」!
  寇仲亦回刀鞘內,駭然瞧往跋鋒寒。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想不到他如此厲害,就算我們三人聯手,恐亦留不住他。」
  寇仲情緒平復過來,抬頭仰望破洞外的夜空,皺眉道:「這虯髯小子是什麼意思?是想顯示實力,還是要害酒鋪的老闆賺少一點?」
  徐子陵的聲音傳來道:「他不是伏騫,而是影子刺客楊虛彥,只是改用木棍,希望我們猜不中是他吧了!」
  跋鋒寒和寇仲兩人愕然互望,反心中釋然。
  楊虛彥最擅長慝跡藏蹤之術,能避過他們耳目來至近處毫不足奇。
  寇仲移到一旁,挨牆坐地,瞧著那一片混亂,木屑滿地的劫後情景,罵道:「定是李小子派他來殺我的。」
  跋鋒寒吁出一口氣道:「他的武功比我猜想中更高明,最厲害是他那飄忽無定,似前實後的身法,教人難以把握。」
  又瞧往徐子陵道:「子陵怎會猜得他是楊虛彥?」
  徐子陵坐了起來,與寇仲臉對著臉,中間隔了一地破碎和東歪西倒的桌椅,微笑道:「他雖以種種方法隱瞞身份,既改變身法步法,又捨棄以劍芒惑敵的絕技而改用不會反光的烏木棍,但變不了的是他森冷酷烈的真氣,所以他甫出手我便知他是楊虛彥。」
  寇仲恍然道:「難怪他不去惹你,正是怕給你認出來。」
  旋又皺眉道:「但他這樣來大鬧一場,究竟於他有什麼好處?若他以為如此這般便可嫁禍別人,那只是個笑話。」
  徐子陵瞪著寇仲好一會後,緩緩道:「他此來是為了要殺你。」
  寇仲愕然道:「殺我?」
  跋鋒寒亦不解道:「若他要殺仲少,該用回他擅長的兵器才對。」
  徐子陵仰首望向屋頂的破洞,長長舒出一口氣,淡然自若地道:「因為他怕李世民曉得他違令捲入今晚和氏璧的爭端中,所以才如此藏頭露尾。當他發覺無法以烏木棍幹掉仲少時。便順手攻鋒寒兄一招,好惑人耳目。」
  三人沉默下來,沒有半點動靜。
  時間逐分過去,離子時只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好一會後,挨牆席地而坐的寇仲把井中月連鞘解下,平放在伸直的大腿上,搖頭道:「我差點想破腦袋,也找不到楊虛彥既要違背李世民命令,又要如此急不及待殺我的原因。」
  跋鋒寒沉聲道:「但你卻不得不同意子陵的猜測,因為他與你交手時殺意甚濃,但攻向我那一棍則純是試探,有殺勢而無殺意。」
  寇仲晃晃大頭,似要把所有令他心煩的事驅出腦海之外,道:「管他娘的是為了什麼,下次給我再遇上,就把他的卵蛋割下來送酒好了,哈!」
  跋鋒寒微笑道:「今晚我們若能不死,絕對是個畢生難忘的經驗,尤其一夜間我們成了天下各方霸主和黑白兩道的眾矢之的,恐怕在歷史上也是從未之有的盛事。」
  徐子陵油然道:「此間事了後,鋒寒兄有何打算?」
  跋鋒寒沉吟半晌,淡然笑道:「我將會和兩位分道揚鑣,重返塞外的草原大漠,進行武道上另一階段的修行。當我把這些日子來的得益完全消化後,會回突厥向畢玄挑戰,勝敗生死在所不計。」
  徐子陵瞧了寇仲一眼,再望向他衷心地道:「我真羨慕你。」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串震耳長笑,道:「我生性孤獨,從來沒有朋友,只有你兩位是例外。」
  兩人心中一陣感動。
  要跋鋒寒說出這番話來,是多麼的難得。
  寇仲皺眉道:「你要走我們自然尊重你的意向。但你不再管瑜姨的事了嗎?」跋鋒寒長身而起,從容道:「這當然包括在未了之事內。仲少放心吧!跋某人豈是半途而廢的人?」
  寇仲彈起身來,右手輕握連鞘的井中月,欣然道:「坐得氣悶哩!到街上走走應是好主意。」
  跋鋒寒傲然道:「在激戰之前,不如我們先立下誓約,今晚一就是三人同時戰死,一則是攜手安然離開,再沒有第三個可能性。」
  寇仲豪氣干雲的大笑道:「那就讓我們以酒立誓,痛飲他娘的三杯,然後出去殺個痛快。」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盯著寇仲,冷冷道:「仲少似乎自己把自己弄糊塗了,今晚我們絕不可殺人,若與慈航靜齋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對你夢想的大業並無好處。」寇仲愕然道:「兩軍對決時,若我們處處留手,豈非等同綁著手腳來捱打?」
  徐子陵微笑道:「這正是我剛才睡覺的原因。」
  說著站起來移到跋鋒寒所坐的那張桌子旁邊,拿起三個酒杯,擺成一個「品」字。
  寇仲早走了過來,抓頭道:「這是什麼?」
  徐子陵那還不知寇仲在采激將之法,迫他多動腦筋,瞧往跋鋒寒道:「鋒寒兄以為如何?」
  跋鋒寒凝注那三隻杯子,雙目閃動懾人的精光,沉聲道:「從理論來說,天下間最完美的就是圓形,無始無終,來而復往,但卻利守不利攻,皆因沒有特別鋒銳之處。」
  頓了頓續道:「三角形卻是攻守俱利,皆因每一邊都是鋒稜尖角,但又隱含圓形的特性。子陵是否悟出什麼陣法來呢?」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今晚我們三人若各自為戰,必死無疑,只有靠出人意表的戰略,才能使我們有一線生機。」
  接著指向三隻杯子道:「我們就是這些杯子,由於我們多番出生入死,在配合上比之操演陣法多年的人亦不會遜色,且不拘成法,能隨機應變,變化無邊。如今唯一要談的,就是心法的問題。」
  跋鋒寒皺眉道:「什麼心法?」
  寇仲歎道:「我明白了!小陵指的是真氣互補那方面,就像昨晚我們練功時,老跋你成了我們兩人間的天津橋,把被洛水分隔開南北兩邊的洛陽城連接起來,變成一座沒有人可攻陷的堅城。」
  跋鋒寒一震道:「我明白了!」
  寇仲提起酒壺,把酒斟進杯子裡,道:「今趟洛陽天街之戰,將是我們一生人中最大的考驗。若能不死,立即可晉身武林頂尖高手之列,想想都覺興奮。」
  徐小陵首先取酒,舉杯道:「但待會我們卻絕不可興奮,飲杯吧!」
  二人舉杯互祝,一飲而盡。
  然後摔杯地下,只發出一下清響。
  對視而笑。
  子時終於來臨。
         ※        ※         ※
  在跨越門檻,穿門下階前,寇仲湊近徐子陵,低聲道:「謝謝!」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謝我?」
  前面的跋鋒寒到了門外石階盡頭處,停下來笑道:「仲少罕有這麼有禮的哩!」
  寇仲歎了一口氣,跨步出門,來到跋鋒寒旁,顧左右而言他的道:「洛陽店舖的門階要比別處高,不知是否怕大雨時洛水氾濫,會淹沒街道?」
  跋鋒寒給他引開注意力,沉吟道:「那若我是李密,必會趁雨季結束之前引兵攻打洛陽,可收奇效。」
  徐子陵此時到了跋鋒寒另一邊,展望長街。
  這條洛陽最繁榮的通衢大道靜如鬼域,不見半個行人,所有店舖樓房均門窗緊閉,只餘門簷下的風燈斜照長街。
  洛水在左方千步許外流過,浩然壯觀,具天漢津梁氣象的天津橋雄跨其上,接通這條寬達百步,長逾八里,兩旁樹木羅列的洛陽第一大街。
  寇仲哈哈大笑道:「若鋒寒兄肯助我打天下,我何愁大業不成?」
  跋鋒寒雙目掠過懾人的精芒,目光從石階移往街心特別以白石板鋪成,再以榴、榆與旁道分隔的御道,微笑道:「說到底我畢竟非是中原人,故志不在此,何況憑仲少你的聰明才智,本身便綽有裕餘,何需區區一個跋鋒寒。」
  寇仲正遊目四視,搜索敵人的影蹤,從容道:「我只是有感而發。不過老跋你雖算外人,但對我國的情況和文化卻似乎比我兩個更為認識清楚,此事確奇怪之極。」
  跋鋒寒雙目神色轉柔,暗蘊淒傷之色,歎了一口氣,卻沒有答他。領頭步下石階,橫過行人道和車馬道,朝御道走去。
  徐子陵和寇仲隨在他身後,寇仲滿懷感觸地道:「昔日楊廣在時,若有人敢施施然在御道漫行,必被治以欺君的殺頭大罪。這御道代表了皇帝和萬民的隔離。不能親躬民間疾苦的人,怎能做得好皇帝?」
  徐子陵沒有作聲,只盯著跋鋒寒雄偉的背影。
  踏進御道,跋鋒寒轉左朝天津橋緩步而走。
  寇仲伸個懶腰向徐子陵道:「剛才我謝你,皆因若非陵少你這些日子來戳力相助,我寇仲該早玩完了。而更令我感激的是你若非為了我,絕不會到今天仍去幹這種事。」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人世便像一幅攔江的大網,游過的魚兒沒有一條能溜得過去。我既答應你去發掘『楊公寶庫』,便知會有這種種情況出現和必須全力應付。」
  頓了頓又歎道:「但我卻從沒想過會惹來像師妃暄、寧道奇這類可怕的敵人,現在還有什麼好說呢?」
  前面的跋鋒寒似對他們間的話聽而不聞,逕自負手朝天津橋走去。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該早猜到有這種種後果的。偏仍是那麼積極助我,除了是對我盡兄弟之義外,是否還有別的因由?」
  徐子陵盯著跋鋒寒那似若永不會被擊倒的雄偉背影,默然舉步,好一會才道:「在所有原因之中,其中一個或者是要為素姐出一口氣,要李靖那無情無義的混蛋不能有好日子過。」
  寇仲愕然瞧他兩眼,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徐子陵會因這理由去爭奪和氏璧。
  跋鋒寒倏然止步,雙目神光電射,望往天津橋上。
  一個修長優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負手立在橋頂,憑欄俯眺在橋下來了又去的洛水。
  一葉輕舟,剛好駛過。
第二章 河畔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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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虎軀一震,低叫道:「秦川?」
  事實上不用他說出對方的名字,寇仲和跋鋒寒也知道前面那人正是化名秦川的師妃暄芳駕親臨。
  在踏出酒鋪破門時,三人均想過首先會遇上的是誰。
  最大的可能性當然是淨念禪院的了空大師偕同四大護法金剛與一眾大小和尚空廟而來尋晦氣。
  其次則是拔鞭相助老朋友的王薄。
  再其次便是與慈航靜齋有交情的門派,又或剛抵中原的虯髯客伏騫王子。
  但卻從沒想過首先遇上的會是繼寧道奇後,最被推崇的絕代高手師妃暄。
  她是如此年輕。
  迎著洛水送來的夜風,一襲淡青長衫隨風拂揚,說不盡的閒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平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亦似在提醒別人她具有天下無雙的劍術。
  從三人的角度瞧上天津拱橋中心點的最高處,半闋明月剛好嵌在她臉龐所向的夜空中,把她沐浴在溫柔的月色裡。份外強調了她有若鍾天地靈氣而生,如川岳般起伏分明的秀麗輪廓。
  以三人的見慣美人尤物,亦不由狂湧起驚艷的感覺。
  但她的「艷」卻與婠婠絕不相同,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麼自然的、無與倫比的真淳樸素的天生麗質。
  就像長居洛水中的美麗女神,忽然興到現身水畔。
  縱使在這繁華都會的核心處,她的「降臨」卻把一切轉化作空山靈雨的勝境,如真似幻,動人至極點。
  她雖現身凡間,卻似絕不該置身於這配不起她身份的塵俗之地。
  她的美眸清麗如太陽在朝霞裡升起,又能永遠保持某種神秘不可測的平靜。
  三人至此方體會到侯希白對她的贊語絕無誇張。
  師妃暄這種異乎尋常,令人呼吸屏止的美麗,確非塵世間的凡筆所能捕捉和掌握的。
  三人呆瞪著她,不但鬥志全消,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心弦震動的當兒,明麗得如荷花在清水中傲然挺立的美女,以她不含一絲雜質的甜美聲線柔聲道:「妃暄實在不願於這種情況下和三位相見。」
  整個天地都似因她出現而被層層濃郁芳香的仙氣氤氳包圍,教人無法走出,更不願離開。
  在平靜和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卻透露出仿若在暗處鮮花般盛放的感情,在傾訴出對生命的熱戀和某種超乎世俗的追求。
  比對起神態奇異詭艷、邪柔膩美,仿似隱身在輕雲後若隱若現的明月般的婠婠,她就像破開空谷幽林灑射大地的一抹陽光,燦爛輕盈,以寇仲的玩世不恭,徐子陵的淡泊自甘,跋鋒寒的冷酷無情,霎時都被她曠絕當世的仙姿美態所震懾,差點忘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天街靜如鬼域,只有河水打上橋腳岸堤的聲音,沙沙響起。
  在月兒斜照下,四座矗立兩邊橋頭布成方陣的高樓,在街上水面投下雄偉的影子,更添那無以名之的懾人氣氛。
  跋鋒寒首先「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道:「師小姐仙駕親臨,為的自是和氏璧的事,請問準備如何處理?」
  師妃暄並沒有向他們瞧來,丹紅的唇角飄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檀口微啟輕輕的道:「妃暄離齋之後,從未與人動手,但今晚卻可能為了三個原因,不得不破此戒,你們想聽嗎?」
  寇仲哈哈一笑道:「能令師小姐你破戒出手,實是我三人無比的榮幸,不過小弟不才,想破腦袋亦只想到和氏璧一個那麼多的出手理由,請問其它兩個原因又是什麼呢?」
  師妃暄語音轉寒,冷然道:「其中一個原因,是你三位已惹起妃暄警惕之心。」
  即管以三人的聰明才智,亦聽得不明所以,滿腦茫然。
  自師妃暄出現後,徐子陵便保持緘默,沒有說半句話。
  跋鋒寒皺眉道:「師小姐可否說得更清楚些?」
  師妃暄沒施半點脂粉,但光艷得像從朝霞中上升的太陽般的玉容掠過一個無奈的笑容,輕歎道:「妃暄豈是喜操干戈的人,只因一統的契機已現,萬民苦難將過,故才誠惶誠恐,不敢粗心大意,怕有負師門之托。」
  寇仲心中一寒,卻故作訝然的試探道:「這又與小姐應否對付我們有何關係?」
  師妃暄輕扭長秀優美的脖子,首次別過俏臉朝三人瞧來,美眸異采漣漣,扣人心弦。
  接著更轉過嬌軀,面向他們。
  三人得窺全豹,就若給她把石子投進心湖,惹起無數波動的漣漪。
  在修長和自然彎曲的眉毛下,明亮深邃的眼睛更是顧盼生妍,配合嵌在玉頰的兩個似長盈笑意的酒窩,肩如刀削,蠻腰一捻,纖穠合度,教人無法不神為之奪。她的膚色在月照之下,晶瑩似玉,顯得她更是體態輕盈,姿容美絕,出塵脫俗。
  此時她那對令三人神魂顛倒的秀眸射出銳利得似能洞穿別人肺腑的采芒,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視幾遍後,目光最後定在寇仲處,以平靜的語調淡淡道:「寇兄若肯立即把和氏璧交出來,又或從此退出江湖,我們間一切瓜葛便可一筆勾銷,此後各不相干。」
  寇仲想不到她忽然變得如此直截了當,且是毫不客氣。愕然道:「我是否聽錯哩?小姐不是說若我肯退出江湖,便連和氏璧都不用交出來吧?」
  師妃暄不理會他,目光轉往跋鋒寒臉上,幽幽一歎道:「中原還不夠亂嗎?跋兄為何不回到域外去?」
  跋鋒寒雙目射出凌厲的電芒,與她毫不相讓的對視,眼睛不眨半下,沉聲道:「小姐此言差矣,跋某人要到那裡去,從來不會讓別人左右的。」
  師妃暄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語音轉柔道:「這正是你們惹起妃暄警惕之心的因由;三位都是膽大包天,誰都不肯輕易賣賬的人。從你們踏足洛陽的一刻,立把整個東都的平衡勢力打破,只此一點,已教人不敢對你們輕忽視之。」
  接著目光投到默立一旁的徐子陵處,淡然道:「請問徐兄為何要去盜取和氏璧?」
  三人都暗叫厲害。
  自她現身橋上,所有主動全掌握在她手裡。而他們只能處在見招拆招的下風處。她的說話更深合劍道之旨,有若天馬行空,教人難以捉摸,防不勝防。
  徐子陵默默與她互相凝視半晌後,洒然笑道:「聽師小姐的口氣,似是儘管和氏璧不在我們手上,師小姐也不肯罷休的了!」
  寇仲和跋鋒寒都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更感到徐子陵正在施以反擊,且把握到師妃暄話語裡唯一的破綻。
  自遇上師妃暄,他們都有矮了半截和作賊心虛的不利感覺。但假若師妃暄認為即使和氏璧不在他們手上,卻仍要對付他們時,那他們抱的將是完全另外的一種心情。
  師妃暄用神打量徐子陵好一會兒,才輕歎道:「用劍來治天下,當然是萬萬不可;但以劍來爭天下,卻似是古往今來的唯一方法。妃暄只好領教一下徐兄的絕藝,看看來自〈長生訣〉的奇功,究竟有什麼玄秘之處?」
  三人那想到她竟急轉直下,還出乎意表地挑中徐子陵。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陣長笑,豪氣干雲地激昂道:「有誰比跋某人更想見識師小姐的劍法?小姐請先賜教!」
  「噹」!
  一下清脆的鐘音,從後方傳來,響徹月夜下的無人長街,餘音縈耳,久久不去。
  接著一把柔和寬厚的男音高喧佛號,平靜地道:「貧僧了空,願代妃暄出戰跋施主。」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了空大師竟開金口說話了。
  師妃暄歎道:「這便是妃暄不得不動手的第三個理由。只為大師因和氏璧的失竊,自毀了修行多年的閉口禪;使妃暄更覺罪孽深重,只好破例出手了。」
  寇仲皺眉道:「是否即使和氏璧不是我們取得,今夜的一戰仍是無法避免呢?既然如此、我仲少的對手又是何方神聖?」
  師妃暄好整以暇地道:「只要寇兄和跋兄不爭著出手,妃暄怎會冒犯,只是要印證徐兄得自〈長生訣〉的心法,是否有駕御寶璧的異力吧了!」
  寇跋兩人同時暗罵自己愚蠢,渾忘師妃暄的劍術亦來自玄門的最高訣法〈慈航劍典〉,說不定真有識破徐子陵就是盜寶者的能力,那時他們便百詞莫辯,唯一的方法就是有那麼遠逃那麼遠。除非肯定能勝過師妃暄,否則再不用現身江湖。
  兩人同時又生出僥倖之心,吸取了和氏璧內能量後的徐子陵,其功力心法會否連高明如師妃暄者都「認」不出來呢?
  不過另一個可能性是甫一交鋒,師妃暄便連徐子陵據有和氏璧內異能的事也看破,那可就糟糕至極點。
  兩個想法教兩人矛盾之極,進退失措。不知是該拒絕呢,還是欣然接受。
  前一種態度是擺明作賊心虛;後者則是患得患失,更怕後果堪虞。
  師妃暄這人就像她的劍那麼令人難以招架,命中了他們的弱點。
  表面上,他兩人當然冷靜如恆,不透露內心的半點消息。
  反是當事人的徐子陵瀟灑地微笑道:「小姐既有此驗證的絕藝,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請!」
  師妃暄看似隨意的踏前兩步,登時湧起一股森厲無比的氣勢,把三人籠罩在內。
  三人大為凜然。
  她看似簡單的兩步,便予人行雲流水,斷水水流的奇異感覺,分明是種暗含上乘深奧訣法的步法招式,否則怎能從區區兩步中,表達出須要大串動作才能表達出的威勢。
  他們還感到被她的精神和氣勢緊緊攫抓,只要任何一人稍露破綻,她會立即拔劍進擊,且必是雷霆萬鈞之勢,令人無法抵擋。
  剎那間,她掌握了主攻的有利形勢。
  師妃暄俏臉亮起聖潔的光輝,更使人不敢生出輕敵和冒瀆之意,又深感自慚形穢。
  徐子陵虎目忽地爆起前所未有的異芒,踏前一步。
  在氣機感應下,師妃暄凌厲的劍氣立時集中到他身上去。
  徐子陵一面全力運功抗衡八步許外傲立橋頭的師妃暄,一邊冷然道:「仲少和鋒寒兄請略為借開,讓小弟領教〈慈航劍典〉天下無雙的劍法。」
  跋鋒寒和寇仲趁此機會,左右散開,剩下兩人對峙蓄勢。
  晚風從洛河吹來,但兩人的衣袂卻沒有絲毫拂揚的應有現象。
  男的瀟灑飄逸,女的淡雅如仙。望之若一對神仙璧侶,那知竟要動手交鋒,甚且以生死相拚。
  跋鋒寒相寇仲分立長街兩邊,他們雖對徐子陵的武功和智能極具信心,可是對手乃來自天下第一聖地出類拔萃的女劍手,又使他兩人患得患失,心焦如焚。
  遠方遙對的天津橋長街的另一端,靜立著手托銅鐘的了空大師,默默為師妃暄押陣。
  至於暗裡還有麼人,恐怕誰都弄不清楚。
  剛才駛過橋下那葉小舟,又駛回來,還停在橋底下,隱約可見有人坐於其上,透出高深莫測的味兒。
  與師妃暄對峙的徐子陵又是另一番滋味。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為何以婠婠的高明,仍對師妃暄如此忌憚,不敢輕易出手。因為此女的一身能為,確達到了以氣馭勢,不用拔劍出鞘,便可以劍氣傷敵的超凡境界。
  最要命是在她不含一絲雜念,深邃澄明的美眸注視下,很易會令人喪失鬥志,大大削減了他本是堅凝無匹的氣勢。
  她的舉止動靜,一顰一笑,不但令人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且優美無瑕,完美無缺,沒有半點破綻。
  要知徐子陵的眼力,經多年轉戰天下,再配合他的絕世天資,已臻至宗師級的境界。
  縱使高明如曲傲之輩,也要被他一眼判別出武功高下的程度,從而定下戰酪或逃走。
  可是面對著這如仙如聖、超凡脫俗的美人,他卻完全沒法把握她的功候深淺,至乎她真正的性情或弱點,因而無從擬定策略。
  師紀暄亦在全神打量對手。
  即使在這兩強爭鋒的時刻,她的心情仍是通透空靈,不起絲毫殺伐之心。
  嚴格來說,她雖因師門使命而沒有剃度受戒,但她卻絕對該算是帶髮修行的方外之人。
  除了侯希白外,從沒有年青男子能在她心中留下半點印象。可是眼前這年青高手卻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使她生出憐惜和親近的心。
  而他的武功亦比她想像中高出很多,是她自出道以來,罕曾得遇的敵手。這些都是她在對峙生出的感受,既不牽動她的情緒,更絕不會影響她的劍法。
  當她的劍出鞘時,一切心障便會隨之煙消雲散,不留半點痕跡。
  想到這裡,師妃暄暗歎一口氣,然後收攝心神。
  「鏘」!
  寶劍出鞘。
  一股無堅不摧的劍氣,從劍鋒吐出,刺破空氣,向徐子陵攻去。
  徐子陵右手探出,畫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小圓圈。
  「蓬」!
  劍氣掌勁交擊,徐子陵劇震一下,往後退了小半步。
  師妃暄則仍是舉止雍容,體態嫻雅。
  儘管在這兵凶戰危的當兒,她仍予人似若隱身在濃郁芳香的蘭叢,徘徊在深山幽谷的超然感覺。
  寇仲和跋鋒寒那想得到她的劍氣厲害至可隨意隔空攻敵的地步。但這時擔心也沒有用了。
  前者大叫道:「小姐試出來了嗎?」
  師妃暄秀眉輕蹙,對寇仲明是來擾亂她心神的喊叫置若妄聞,但對徐子陵的出手卻是芳心大訝。
  她的劍術乃玄門最高心法,只要和對方交手,立可測知對方的虛實深淺,從而判斷出徐子陵是否有駕馭和氏璧的能力。
  可是剛才的真氣交接,徐子陵所發出難以形容的奇異旋勁,卻把她的「探索」完全封擋,令她的真氣無法鑽入他的經脈去,生出應有的感應。
  徐子陵這才稍放下心來。
  剛才他趁子時來臨之前靜心潛睡達兩個時辰之久,為的就是應付目下這情境。平日看來,他絕及不上寇仲的智計百出,但卻並非因他才智稍遜,只是他性格不喜與人爭鋒。但每到緊急關頭,他總能想出連跋鋒寒和寇仲也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妙策,只此便可知他才智高絕。
  虛行之的策略雖高明,但徐子陵當時已想及自己這出手盜寶者乃唯一破綻。
  因外表可以模仿,但武功卻沒法騙人。
  他原先針對的只是了空,因為他曾面壁而坐,故深明和氏璧的特性,亦有資格測出他徐子陵有否控御和氏璧的能力。
  假設他沒有吸取和氏璧異能,此刻他不但絕不懼怕,還樂於讓對方測試。皆因他根本駕馭不了和氏璧,只因不癡那雷霆萬鈞的一杖,因緣巧合下解了他的險境,還給了他莫大造化。
  可是他現在經脈內充蕩著寶璧的異能,接觸下勢將無所遁形。所以他剛才的兩個時辰絕非白睡,而是要藉機把和氏璧的異能和己身真氣進一步轉化,合成一體,變成連了空或師妃暄也難以辨認的另一種氣勁。
  眼前雖仍在初步階段中,但高明如師妃暄者,亦要感到難作肯定。
  不過這是帶有幸運的成份。
  如非師妃暄以往從未曾與他交過手,這刻定可測出他真氣的異樣之處。
  她一瞬不瞬的盯緊徐子陵,柔聲道:「妃暄手中劍名『色空』,專求以心御劍,徐兄小心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師小姐請賜教!」
  兩大高手,終於到了以真材實學互見真章的時刻。
  徐子陵的衣衫忽像迎上狂風般、緊貼前身,袖角衣袂卻向後勁拂狂揚,情景怪異至極點。
  師妃暄雖仍平靜如故,但秀眸卻愈呈明亮,連色空劍也似發散出燦爛的光輝。寇仲和跋鋒寒同感駭然變色,知道在氣勢對峙上,徐子陵已落於絕對的下風。
  色空劍終於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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