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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
仗藥物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藥物,又
見桑三娘這几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的干淨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
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
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
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
敬敬的站在一旁。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
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
自語,不知在說些甚么,終于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
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
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
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令狐沖
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
“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
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

黃鐘公轉過身來,靠牆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
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
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后,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
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
與人勾心斗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
夠了。人生于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里,輕哼一聲,
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
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
哥!”哭了出來。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
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家伙又吵些甚么?”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
來,便欲向王誠扑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
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腦神丹,此后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
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任我行道:“把尸首和這
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
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尸身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
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
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
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人倒
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荐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証大師,求他
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
件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
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
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說著舉起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
令狐沖也都舉杯干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
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甚么好心。神功
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
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
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
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
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
有,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几,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
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
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
了。

散功之后,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
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
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
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雖只各人的一
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
關,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
“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
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
么?”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
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只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
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几轉,便拉了
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
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
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
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后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
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
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
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
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里會疑心到獄中人
已經掉了包。”令狐沖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
“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
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
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后,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
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
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
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
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笑道:“賠甚么不是?我得多
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后,這內
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
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
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
□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
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
便想要散去你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
教主脫困之后,我便當求他老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
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三人又一起干杯大笑。令狐沖
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
命之心。那日離谷之時,他便說帶我去求人醫治。何況我若不是在這
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
傳給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好生感激。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
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
偉邦和黃鐘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后,
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
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
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
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于敵人叛徒,難
道能心慈的么?”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
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甚么
事?””令狐沖道:“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言道,教主倘若
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
言道,要是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華
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

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
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
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
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
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
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

任我行微笑道:“原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令狐
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
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
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
抵,誰也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
許下甚么諾言,以后行事,未免縛手縛腳。”
令狐沖聽他這么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
于顏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
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
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見到華
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
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
遵。”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難
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
下如何?”令狐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
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
牆,只想閑云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
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難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后進,如
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
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
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
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
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于我。
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
當真是以卵擊石、痴心妄想之舉。你不愿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
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

令狐沖道:“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
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

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么名
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
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

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
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
醬。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
二人,哪里還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
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
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
湖上豪杰之士揚眉吐氣?”

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也說得是。”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
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
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
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
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
勢力,假借諸般借口,將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
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
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
懷疑。”

任我行吸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
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
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
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道:“屬下決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
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
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后,
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
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
過放肆。”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
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
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
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了一聲。向問天道:“兄
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么?”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這
部寶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卻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
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
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
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會以教主之
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
他的手里,他為甚么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
于眾?卻偏偏要干這叛逆篡位的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
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

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
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部
署妥當,又怕甚么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
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
及待的忽然發難,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
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
眼中之釘,盡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
上說過一句話,教主還記得么?”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
那小姑娘說過甚么話啊?那有甚么干系?我可全不記得了。”

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
輸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歲罷?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
‘爹爹,怎么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一怔,
問道,‘甚么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
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了十
個。’”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
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
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
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
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
真言,當時我猶在夢中,竟自不悟。”
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這‘吸星大法’,創自北宋年間的
‘逍遙派’,分為‘北冥神功’與‘化功大法’兩路(作者按:請參
閱《天龍八部》)。后來從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別傳落,合而為一,
稱為‘吸星大法’,那主要還是繼承了“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學者
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
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卻知
這神功之中有几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后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
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
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扑
之力愈大。”

令狐沖聽到這里,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
“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余名高手分
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
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這一
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
□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游
走自如,既可自陽□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陽□。因此小姑娘那几句
話,我聽了當時心下雖然不快,但片刻間便也忘了。”向問天道:
“屬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
立時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對東
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
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
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几句話后,東方不敗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几個人來一起喝酒
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
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痴呆,試他
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

任我行皺起眉頭,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几句
話,這十二年來,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你一提,我才記得,確
有此言。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几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
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二年間,只
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
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
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
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
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
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
是?”任我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
是。從此而后,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
真氣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是否覺得玉枕
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
由得臉色微變。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么覺得,可是
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當真是天翻地
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滿是萬馬奔騰之
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擊打,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
若不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

令狐沖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
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
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
私陰毒,我決計不練,決計不使。至于我體內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
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
大違素愿之事?”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
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
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于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
百歲。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凶險的吸星大
法?”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沖臉
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向問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
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歲。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
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
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
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
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如固執己見,不
入我教,自己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
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
中除名,卻也不是甚么難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你若聽
我良言相勸,便請干了此杯。”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教主,
大哥,我本就身患絕症,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
法,此后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么。我
于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山派開派
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
于此,后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令狐沖出得梅庄,重重
吁了口氣,拂體涼風,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挂柳梢,
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
算帳,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
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須得盡早告知,
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里去福州不
遠,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
者也能遇上。”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
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
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
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一振,
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
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
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甚么樣子才好?心
下沉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
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
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只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
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
年紀,滿腮虯髯,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挂了
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
甚么?不認得老爺么?”令狐沖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
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
眼。”那軍官喝道:“笑甚么?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來令狐
沖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沖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甚么來頭
?”那掌柜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甚么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
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
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
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
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
不快走。”几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絕。

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后,眼見那軍官出了西
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
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
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沖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
么?你這畜生險些□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
聲一罵,那軍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
狐沖頭上抽落。

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
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馬來,匆匆將馬□系在樹上,
狂奔追來。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那軍官大
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
軍打仗?”他在懷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
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
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
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
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么?”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
來,你……你……膽大妄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
嘴里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沖笑道:“老子沒了盤纏,要借
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
衣內褲一起剝下,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
開一看,竟有好几百兩銀子,還有三只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
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
買酒喝了。”想著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
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
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轉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
將他滿臉虯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胡子揣入懷中,笑道:“你變成
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系在樹上的馬□,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
“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聲笑
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后”的,招呼得
極是周到。令狐沖次晨向掌柜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
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外。令狐沖心想:“總算你們時
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你們可
有苦頭吃了。”去店鋪買了面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后來到荒僻處,
對著鏡子將一根根胡子膠在臉上。

這番細功夫花了大半個時辰,粘完后對鏡一照,滿臉虯髯,蓬蓬松
松,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后,南
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卷起了舌
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
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不過逼入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
外,時時突然間涌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這時又多了黑
白子的真氣,比先前更加難熬。每當發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
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
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
了一層,好在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
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

這日午后,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
出二十余里后,始終沒見到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
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頗為干燥,不
致有虫蟻所擾,便將馬系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來鋪在洞
里,預備過夜。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
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
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
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
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
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修習,便再也無法
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
事,一養之后,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舍棄,若不放蠱害人,蠱虫
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里虫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
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即
過去將馬□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緩緩走向山坳。

他隱身樹后,過了好一會,聽到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
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
人,其余高高矮矮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后。令狐沖
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
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
路,已是兩人不能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
去。令狐沖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
一回頭,便見到了我。”于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
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
在山石之后,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
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
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
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則怎么會連夜趕
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一想到岳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
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
了几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余里后,忽聽得左
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第二十三回:伏擊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
沖不禁大吃一驚,第一個念頭便是:“是師父他們!”但這明明是女
子聲音,卻不是師娘,更不是岳靈珊。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話聲,
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說些甚么。令狐沖向山坡上望去,
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誰在罵我?如果
真是華山派一行,小師妹聽別人這般罵我,不知又如何說?”

當即矮身鑽入了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
株大樹之后,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
義……”只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
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得知這些人是
恆山派而不是華山派,大為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
沒聽見。

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
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信是假的?岳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沖逐出
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么?令狐沖以前救過你,
他多半要憑著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
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于心計的
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倆
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
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于
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
乎甚為害怕,不敢再說。

那老人道:“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入閩,企圖劫奪福
州林家的《辟邪劍譜》。左盟主要五岳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
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岳劍派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
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門下,劍譜若為華山派所得,自
然再好沒有。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沖,他熟
知內情,咱們的處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
頭,命我率領大伙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
得。再過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
到廿八鋪歌宿。咱們趕在頭里,等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占
了以逸待勞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聽得數十個女子齊聲答
應。

令狐沖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恆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
‘恆山三定,’那么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
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里,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
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只聽定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里全是敵
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
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后,大
伙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
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

令狐沖知道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
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
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并論,不禁苦
笑,心道:“我這無名小卒,你恆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
當了。”

只聽定靜師太道:“大伙兒這就走罷!”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
名女弟子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輕功
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
似結成了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去,美觀之
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

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六批,最后一批卻有
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
黑夜之中,令狐沖難辨儀琳在哪一隊中,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
師妹雖然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
襲,勢必傷亡慘重。”

當即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涂
抹一陣,再加上這滿腮虯髯,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繞
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并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
然系于內力強弱,此時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
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
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里,一上山道
后,奔得更加快了。

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挂在中天,令狐沖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
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側,
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凶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
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里許,坐了下來,尋思:
“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
動手。”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

終于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
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斗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
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
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
徑。”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借著充沛內力遠遠傳
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
理睬。過不多時,恆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
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
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但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
未免太過無禮。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一
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
卻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十分突兀,而
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
開,我們可要從你身子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
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晤,苦海無邊,
回……回……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几句話似是意帶雙關。
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開几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
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另一人道:“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
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
他不再讓道,咱們就跳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讓,
我們可要得罪了。”

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
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
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
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里干甚么
?”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

令狐沖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
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皺眉
掩鼻,紛紛退開。令狐沖嘔了几聲,卻嘔不出甚么。眾女弟子竊竊私
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

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
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
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

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
道:“讓開!”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令狐沖身子晃了几下,叫
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几步。這几步一
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來人除非從他
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

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是,是!”又走上
几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
“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你們這
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啦!”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
道:“此處地勢奇險,倘若敵人在此埋伏襲擊,那可難以抵擋。”儀
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
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
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后跟
來。”三人長劍出鞘,又奔到了令狐沖身后。

令狐沖不住大聲喘氣,說道:“這道山坡可當真陡得緊,唉,老人家
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
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火氣別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
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
道:“你不是繞彎子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
狐沖背心。她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
便即凝力不發。令狐沖恰于此時轉過身來,眼見劍尖指著自己胸口,
大聲喝道:“喂!你……你……你這是干甚么來了?我是朝廷命官,
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几名年輕女弟子忍
不住笑出聲來,此人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
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
一讓。”令狐沖道:“甚么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
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
讓道!”

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
來。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沖又
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
是飯桶,也不差些民案,將山道給好好修一修。”

他這么兩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微陷的凹處,恆山女弟子展開輕
功,一一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輛八人大轎,把
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
。”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
沖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几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生作老
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眾
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

令狐沖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身后。這一
來,可又將后面眾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腳步沉重,氣喘吁吁,
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
“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里一急,別
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
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
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
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
敵,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

儀琳見他雙目呆滯,容貌丑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笑容,又
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儀清笑
道:“他這么重,我怎拉得住?”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
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而
四周并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几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
效。

令狐沖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將軍,想當
年在戰場上破陣殺賊,那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要是瞧
見了,嘿嘿,還有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這區區山路,壓根兒就沒瞧
在我眼里,怎會摔交?當真信口開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
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
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手。儀琳運勁
一提,令狐沖左手在地下連撐,這才站定,神情狼狽不堪。他身后的
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
過笨重,倘若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交。再說,我只不過
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么好笑?”儀琳緩緩松開了手,說道:
“是啊,將軍穿了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
不便,可威風得緊,要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
又太不體面了。”

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這時后面几撥人已絡繹到了
山腳下,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沖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
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
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
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
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
有人探頭探腦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羅嗦,難道咱們還怕了几個小毛賊
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碌滾
將下來。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同時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
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跌下來。儀和
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沖罵
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么?”儀琳拉拉他手臂,急
道:“快伏低了!”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
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后,一個也瞧不見,暗器都落了空。定靜
師太聽得前面現了敵蹤,蹤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
狐沖身后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

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几口口水。只見定靜
師太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
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定靜師太几個起落,到了坡頂,尚未站
定,但覺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到。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
知十分沉重,當下不敢硬接,側身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
一下的同時刺到,來勢迅疾。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扼守要
道。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
去。那熟銅棍又攔腰掃來。定靜師太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下,一
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女弟子尖聲驚呼,跟著砰砰
之聲大作,原來敵人從峭壁上將大石推將下來。

恆山派眾弟子擠在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頃刻間便有數人
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
她舞劍斷后,以阻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
擲下,接著聽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腳下竟也伏有敵人,待恆山派眾人
上坡,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退路。

下面傳上訊息:“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沖不下去。”接著
又傳訊上來:“兩位師姊受了傷。”定靜師太大怒,如飛奔下,眼見
兩名漢子手持鋼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
叱,長劍疾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錘從下飛
擊而上,直攻她面門。定靜師太舉劍撩去,一枚八角錘一沉,徑砸她
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頭頂壓落。定靜師太微微一驚:“好大
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會對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
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山道狹窄,除了正面沖下之外,
別無他途。敵人兩柄八角鐵錘舞得勁急,但見兩團黑霧扑面而來,定
靜師太無法施展精妙劍朮,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聽上面“哎唷”聲連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來。定
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較易對付,當下又
沖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跟著又越過令狐沖頭頂。

令狐沖大聲叫道:“啊喲,干甚么啦,跳田雞么?這么大年紀,還鬧
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么?”定靜師太急于破敵
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歉然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
意的。”令狐沖嘮嘮叨叨的埋怨:“我早說這里有毛賊,你們就是不
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
有好手。恆山派人數雖多,擠在這條山道中,絲毫施展不出手腳,大
事當真不妙。”

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晃動,一條鐵禪杖當頭擊落,原來敵人
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如沖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
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于此。”身形一側,長劍斜刺,身子離鐵禪杖只
不過數寸,便已閃過,長劍和身扑前,急刺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
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
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
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
也是鮮血淋漓。

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
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鏈子槍攻向議和,一柄鏈
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著著進逼,
又將儀和逼得退下山道,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

跟著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
垓心。定靜師太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天長掌法”,在四
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矯捷卻不輸少年。魔教四名好
手合力圍攻,竟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

儀琳輕輕驚叫:“啊喲,那怎么辦?那怎么辦?”令狐沖大聲道:
“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
儀琳急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
去,他們便要殺了你。”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
下……”抬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
為意,繼續說道:“這些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哼哼,難
道不怕王法么?”儀琳道:“我們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敵人也不是
攔路打劫的小毛賊……”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
了過去。眾女弟子只得貼緊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沖將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
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鏽。將軍刀鏽,
怎生拿賊?”

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斗,拚命守住山道,聽他在身后嘮嘮叨
叨,刀子生了鏽,拔不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叫道:“快讓開,這
里危險!”只這么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
她肩頭,險些中槍。儀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槍刺到。

令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
一閃,擋在儀和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一怔,此時天色漸明,見他
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凝槍不發,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
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么?”

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里攔
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
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
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那使槍漢子不愿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
煩,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再羅嗦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
戳三個透明窟窿。”

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
投擲大石,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
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
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搖頭,均想:
“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當
出劍招架。令狐沖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
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鏽。哼,我這寶刀只消不生鏽哪,你毛賊便有十
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
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媽的!”橫槍向令狐沖腰里砸
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
向前直扑,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
遞出,刀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
在地。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叫
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老子不算輸,咱們再來打
過。”

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便易
辦了些。魔教中三人沖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
乖不得了,小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
得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洒優雅,但使得笨
拙丑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
點穴打穴,激斗之際,難以認准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
雖然并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
隨手戳出,便點倒了一人。

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飛亂舞,忽然間收足不
住,向一名敵人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
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啊喲”,向后一跳,刀柄
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在他
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
的教眾。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單刀脫手
飛出。定靜師太趁機發掌,砰的一聲,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
血,眼見不活了。

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
人。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沖出,刀鞘到
處,又有兩名教眾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沖
大叫:“我的媽啊!”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沖突然停步彎
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
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沖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撞
上了令狐沖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
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見坡頂打斗已停,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
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
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
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沖了進去。魔教教眾登時刀槍交
加。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
好凶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
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
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

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
軍,你怎么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
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適才見
他沖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刀
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但來勢凌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
見,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

又見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
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
解藥?”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傷處流出的
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所她這句話,已明其意,叫道:
“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
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
“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
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尸體,齊從西側山道
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
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哪里去啦?”儀和嗤的一笑,道:“你
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沖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
頭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
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面,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
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
有傷藥。”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里尸,也是閑事
……”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尸罷,甚么叫馬革里尸?”儀
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干甚么?”令狐
沖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里尸,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
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
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
大名。”令狐沖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
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禮,
說道:“老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
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

定靜師太料他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說道:“今日我
恆山派遭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才
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令
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夸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
有兩下子,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
哎唷。”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
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
“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
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沖
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
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哈!”大
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
岳劍派,對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
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甚么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
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
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
后,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
之冠,自能善后,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
道:“大伙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舋坐定,
閉目沉思:“這人沖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
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
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卻是哪
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
質,取信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只信鴿。定
靜師太將薄絹書信卷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
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
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
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抬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云深處隱
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
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似乎頗為滑稽,其實局面凶險之極,各人
都可說是死里逃生。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
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
撫了撫她頭發,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
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
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
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
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么他的刀又會生鏽,拔不出鞘?”

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聰明伶俐,甚得師父憐愛。
恆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占六成,其余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
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眾
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
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
么來頭?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
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
到嗎?”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
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只鴿兒接力,當可送
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几個師姊妹中了喂
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無
性命之憂。”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
十分機密,晝宿宵行,如何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
?”轉頭對眾弟子道:“敵人遠遁,諒來一時不敢再來。大家都累得
很了,便在這里吃些干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

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眾人睡了几個時辰,用過
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
以后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
。”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的交
通要沖,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可是鎮上竟
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
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
八鋪并無尼庵,不能前去挂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
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閑氣,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
慣,也從來不加計較。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
大,說小不小,也有一兩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
落日余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
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個大字,但大門
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

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
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
姑,便生拒卻之心。鄭萼敲了几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几下,過了良
久,卻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
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几重院子,也當聽見了。
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形顯然甚是突兀。儀和走上前去,附耳
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干
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
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
一樣,仍然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
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里有人嗎?”不聽有人
回答,兩人拔劍出鞘,并肩走進客堂,再到后面廚房、馬廄、客房各
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
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
了。各人都嘖嘖稱奇。

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
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
了,分別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眾
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后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上,靜得令人只感
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
點,實是大異尋常。

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莫非魔教布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
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詭計,給魔教一網打盡。”走到門口,只見東
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几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
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上并無一人。

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只。”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
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
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么?”儀和道:“弟子猜想,那是
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
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
弟子齊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
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
毒藥。”

恆山派會餐之時,本就不許說話,這一次更是人人豎起了耳朵,傾聽
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后,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
忽然想到一計,說道:“師伯,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
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
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
燈火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
光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抬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
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
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江湖,著實干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仙霞嶺上
這一戰,局面之凶險,此刻思之猶有余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
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
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
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報應,只由弟子
一人承當。”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
命,救命哪!”

萬籟俱寂之中,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淒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聲
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并未見到甚么動靜,隨見儀清
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
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點頭,
儀和率領六人,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
隱沒。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
命,救命!”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甚么事,何以儀清
、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
打斗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大家瞧著定靜師太,
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靜師太道:“于嫂,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甚么事,即刻
派人回報。”于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云庵中服侍
定閑師太的佣婦。后來定閑師太見她忠心能干,收為弟子,此次隨同
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于嫂躬身答應,帶同六名師
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越來越
驚,猜想敵人布下了陷阱,誘得眾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
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
“儀質、儀真,你們留在這里,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到甚
么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
兩人躬身答應。定靜師太對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你
們三個跟我來。”抽出長劍,向東北角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
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
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里裝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漢?”
停了片刻,聽屋中無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喀
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
人。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聲
音么?”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
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

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
排屋子奔行一周,沒見絲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
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
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秘
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束手無
策。

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
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雙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
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甚么沒有?”客店之中
竟然無人答應。
她疾沖進內,店內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
知去向。這一下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劍尖在燭光
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
抖,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到底甚么緣故?卻又
如何是好?一霎那間,但覺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
動。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
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
道:“萼兒、絹兒,你們過來。”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
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
沖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哪里?”門外月光淡
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

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
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甚么樣子?”她連呼數聲,四下里靜
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
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
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顯得東方不敗只是個
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甚么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
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
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
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舍命維護教主的令譽,
實是罪大惡極之事。

果然她叫了几聲“東方必敗”,突見几間屋中涌出七人,悄沒聲的躍
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
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尸,也勝于這
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定靜
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里去了?”那七人仍
是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
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
看劍!”挺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
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定靜師
太這一劍本擬收回,見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
臂,徑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人各伸雙手,分別
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
人。那人滑開半步,嗆□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
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
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徑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
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
一不是好手,若是單打獨斗,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占到
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
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越斗下去,越是心驚:“魔教中有哪
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他們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
我五岳劍派并非不知。但這七人是甚么來頭,我卻全然猜想不出。料
不到魔教近年來勢力大張,竟有這許多身分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氣喘吁吁,一瞥眼間,忽
見屋面上又多了十几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
然現身。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
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
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只是我暫居的舍宅,毀了殊不足
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恆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

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
下去。

劍尖將及胸膛,突然當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蕩開。只見一個男
子手中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
友在此!”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
暗處的十余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
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
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
去。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面風聲響動,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
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開。

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
暗器給她盡數擊落。只是給暗器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
只聽得身后那人叫道:“恆山派萬花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
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間,由動入靜,一位適才
還在奮劍劇斗的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
十行禮,說道:“多謝鐘師兄解圍。”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
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鐘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并非因他
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
泰山日觀峰五岳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其余的嵩山
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鐘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
以一敵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她
不愿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后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
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好辦。

嵩山派余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鐘鎮的師弟,其余便是低一輩弟
子。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
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鐘師兄你們各位是几時
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她想到嵩山
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盡,這才出
手相救,顯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
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
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
鐘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

鐘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
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急,魔教雖然大
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
是。”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鐘
鎮等跟著躍下。

鐘鎮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后折而向北,來到
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里商議。”他
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
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
們獻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

鐘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抓頭道:
“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鐘鎮微笑道:
“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
以致適才救援來遲,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
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
“好說。”

鐘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岳劍派結盟之后,同氣連枝,原是不分
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
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閑話干甚么?”
鐘鎮又道:“左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岳劍派若
能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
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愿,想將咱
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岳劍派,歸并為一個‘五岳派’。

那時人多勢眾,齊心合力,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
下如何?”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閑人,
素來不理事。鐘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眼前
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余種種,盡可
從長計議。”鐘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
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甚么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
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但不知鐘兄有何高
見?有甚么把握說這句話?”鐘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
鼎鼎大名的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
几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几個二流腳
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
身來,說道:“鐘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鐘
鎮道:“師太哪里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鐘鎮問道:
“到哪里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
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
就越難找了。”鐘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
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里,依在下……”定靜師
太忙問:“這巢穴在哪里?咱們便去救人。”

鐘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
人還沒救出來,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
去救人,較為妥善。”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愿聆
鐘師兄高見。”鐘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
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岳劍
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
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鐘鎮道:“那便是
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岳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

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鐘鎮
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
此事。”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
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鐘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派。
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意
為師太效力,卻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
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并,嵩山派對恆
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鐘鎮道:“話可也不是這么
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
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定靜師太
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并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
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

鐘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閑師太非
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
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后,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
“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系我向先師力求,又
向定閑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
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唆?”鐘鎮嘆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果然不
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么了?”鐘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
左師哥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
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這話怎么說。他說:‘我
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理會俗務,你跟
她去說五派合并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
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閑之福,不
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
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
用。你嵩山派這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鐘鎮
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
擔,促成我嵩山、恆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并,則我嵩山派必
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岳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絕無半分
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耳朵。”雙掌
一起,掌力揮出,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
便出了仙安客店。出得門來,金風扑面,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
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
弟子們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彷徨無策,
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

走出數丈后,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么也不能救出眾弟
子了。古來英雄豪杰,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
待眾弟子獲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証。就算他
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她一聲長嘆,
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
“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
?”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之
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

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
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
!”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
敬、戰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
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
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結了酒飯帳后,
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

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几人大聲吆喝:“亂石崗
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
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
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

令狐沖道:“你奶奶的,甚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
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
。”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
里有甚么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么?”店小二苦著臉道:
“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
在這里。”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小
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沖道:
“亂石崗黃風寨在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么地方,倒
沒聽說過,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
鋪東三十里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將軍,
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里大王爺不
算,聽說單是小嘍羅便有三百多人。”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
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
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沖懂不了一
成,料想都是些甚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么“大
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
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沖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
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
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
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
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
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
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
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令狐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
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之聲大
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
酒,一切惶急驚怖的聲音盡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心想:“這
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
可甚么也搶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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