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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權柄 作者:三戒大師 (全書完)

從京都兵馬寺出來,天色已經擦黑了,秦雷打發石敢去京都府討要秦守拙的條子,自個則帶著余下的衛士回去清河園,若蘭還等著吃飯呢。

    隊伍越過大將軍街,便直插北城去了。此時天寒地凍,又是一年里最閑的時候,人們寧肯在家里圍著爐子拉閑呱,也不願意上街走動,是以還未到酉時,大街上已經幾乎看不到行人了。這種冷清的景象,更讓勞累一天的黑衣衛們,如倦鳥盼歸巢一般,快馬加鞭往清河園趕去。

    不一會兒,隊伍便上了北城的青龍大街。秦雷不自覺的往街角一家***輝煌的紅色建築望去,那里是石猛和莊蝶兒的老巢----在京城已是大名鼎鼎的青樓滿園春。

    這一眼卻看出不知多少是是非非。

    只見此時本應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的滿園春,竟然被一群官差圍了個水泄不通,似乎還有人在吵鬧推搡。

    “吁……”秦雷勒住馬韁,低聲喝道︰“去看看。”一小隊黑衣衛撥轉馬頭靠了上去,不一會兒便回來稟報道︰“是稅務司的兵丁,好像要封門查賬!”

    “狗屁!”秦雷啐一聲,冷笑道︰“孤倒要看看,是誰給老子上眼藥。”說完便策馬沖了過去。平日里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士農工商,或是為了家族、或是為了前程、或是為了生計,一年到頭都忙碌的緊。但從除夕夜開始,人們的節奏頓時放緩下來,不論貴賤,都想著舒舒服服過個年,好生歇上一歇。

    可整日閑著總要找些樂子吧?總要發泄下旺盛的精力吧?所以正月里大部分行當歇業。但一定不包括青樓。即使是最普通的窯子,一天的進項也要是平日的三五倍。又有那個老板願意歇業呢?更何況滿園春這種規模頗大地青樓。

    莊蝶兒的買賣做大了。早已經從滿園春搬出去,遙控指揮全局,只有初一十五查賬地時候,才會回來趟。現在在這里掌櫃地乃是她當年交好的姐妹,花名喚作賽玉環的一個年青姑娘。

    賽玉環蒙莊蝶兒搭救,超脫苦海,翻身上岸。自然是銘感五內,感恩戴德,做起事情來也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進了正月便沒有再離開滿園春半步。

    但今日傍晚剛剛開門。就有護院來報︰“稅務司的老爺來了,看起來像是要找碴。”

    往發跡插上最後一根金釵,賽玉環款款起身,柔聲道︰“隨我去看看。”便帶著幾個龜公護院到了前廳。

    只見幾十個稅吏或坐或立,把個偌大的門廳擋住,不讓任何人進來。客人們見此情景,紛紛掉頭就走,出來玩就圖個樂子,卻沒有必要在這兒添堵。

    看著到這一幕,賽玉環心里暗暗著急︰這一下子損失的人氣。還不知多會兒才能再聚起來呢。面上卻還要擺出一副討喜的笑臉,一邊花枝招展的迎上去,一邊膩聲道︰“哎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苟大人呀,您老今日怎麼得閑,來我們這個小地兒呢?是找春燕還是找紫燕呢?”說著靠上身子去,咯咯嬌笑道︰“還是干脆燕雙飛?”

    那苟大人見她表現的親熱,面上不由發緊道︰“賽老板莫開玩笑,本官是陪我們主事大人過來公干的。”這話意思是。你別不分場合呀?

    順著他地目光,賽玉環望向上首就坐的肥碩胖子,只見這位怕是有三百多斤,贅肉橫生、體貌入豬。更令人惡心的是那雙小眼楮,毫不遮掩地散發著淫邪的光。

    強抑住一陣陣反胃。賽玉環佯作激動道“我說今日怎麼老是有喜鵲唱呢。原來果然有貴人上門,”說著福一福道︰“敢問這位官人貴姓?”

    那胖主事  一笑。撓著肉嘟嘟的下巴道︰“賽老板是吧,本官姓什麼不重要,你把事情交代清楚才是正辦。”單從外觀就能看出,這位主事大人乃是酒池肉林中遨游過的,自然知道先把對方折騰服帖,再予取予求的道理。

    賽玉環心中咯 一聲,面上依舊微笑道︰“大人真是敬業,大過年的還要奴家交代,”說著將紗裙內的鴛鴦抹胸向下扯了扯,一對渾圓白嫩的玉乳便被擠壓地噴薄欲出。對面的豬頭主事呼吸頓時粗重,肥厚的嘴唇也微微蠕動起來。見他如此不堪,賽玉環幾欲作嘔,偏生還要微笑道︰“不如來一桌上好的酒菜,奴家陪著大人喝幾盅暖暖身子,再慢慢向您交代……”又雙目迷蒙的拋個媚眼,嗲聲道︰“好不好嘛,大人啊,先把門放開吧,人家要開門呢……”

    那主事大人早已被她勾得烈火焚身,咕嘟咕嘟咽幾口吐沫,便要浪笑著點頭。卻猛然想起這差事乃是文尚書交代下來的,別說她是賽玉環,就是真的楊玉環站在面前,也是不能答應的。狠狠一擰肥碩地大腿,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一點,嘎嘎大笑道︰“好呀,本官就領賽老板個情。”又對那苟大人道︰“你繼續在這守著,不許放一個人進來,本官進去听賽老板交代問題。”

    說完便淫笑著起身,伸出熊掌般的肥手,要去挽賽玉環的蠻腰,賽玉環嬌笑著躲過,咯咯笑道︰“您不讓開門,奴家也不讓您踫。”

    那主事哈哈笑道︰“小美人,你還不知道吧?本官最喜歡用強了。”說著一揮手道︰“把她給我抓住嘍。”幾個稅卒正巴不得揩點油水呢,聞言便如狼似虎的撲上來,要將賽玉環擒住。

    “住手!”一聲霹靂般的暴喝響起,嚇得幾個稅卒一哆嗦,身形也是一滯。就這一眨眼地功夫,幾條黑衣漢子便沖了上來,將那賽老板護在身後。怒目而視著這群無恥地胥吏。

    這幾人便是增派到各門店的護院,乃是衛戍司精心培養地力量。忠誠勇猛。預備著守護重要人物之用,此次純屬特殊時期友情客串。

    那主事被氣地滿臉肥肉直哆嗦,惱火道︰“反了反了,竟敢阻撓朝廷命官執法,來人那,統統拿下拿下!”更多的稅吏掏出腰間鐵尺鎖鏈,叫囂著撲上前,便要鎖拿這些人。

    幾個衛士惱火他們行事齷齪,下手不留余地,一番大展拳腳。便將一干蝦兵蟹將錘倒在地。

    那豬頭主事瞪大一雙小眼,完全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毆打官差,好一陣子愣神,才尖聲叫道︰“你們吃了雄心豹子膽!”說著對那狗主事道︰“老苟,去叫人過來,老子就不信了,還料理不料咱們這一畝三分地?”

    那老狗趕緊跑出去搬兵,那豬頭主事則在一干手下地掩護下,暫且撤出了院子驚魂稍定地賽玉環。神色復雜地望了衛士頭領一眼,又是感激又是微嗔道︰“謝謝大哥搭救,可咱們給石老板添麻煩了。”

    衛士咧嘴一笑道︰“臨來的時候,俺們大人說了,有人搗亂只管揍,揍挺了他負責。”對于這種腦子都肌肉化的家伙,賽玉環還能說什麼?趕緊讓人去通知莊蝶兒,剩下的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秦雷到青龍大街時。稅務司的大隊人馬也剛剛開到滿園春門口。

    見來了幾百號子手下,豬頭主事膽氣頓時壯了起來,哼哼冷笑道︰“把他們抓起來,老子要把他們擺成十八般模樣!”百十號手持刀槍的稅吏便要往門里沖,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

    “住手!”沖鋒中的黑衣衛齊聲吶喊。有如一道平地驚雷。讓所有人心中一哆嗦。待尋聲望去,便見一隊黑衣黑甲黑馬的黑騎士。地獄使者般,踏著漆黑的夜色而來,頓時就震懾住了全場,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的,包括那豬頭主事。

    轉眼之間,黑衣衛便沖到了門前,稅卒們這才看見,這些騎士居然全部端著弩弓,弓弦已經上緊,一觸即發。

    “你們要干什麼?”沈乞傲然俯視著亂七八糟地稅吏,冰冷的問道。

    這些稅吏雖然如塵泥般低賤,卻也听說過大名鼎鼎的黑衣衛,一見到這些從頭到腳、從人到馬全都是黑色的惡煞,立刻便聯想到了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王爺,哪里還敢動彈分毫?

    那豬頭主事沒料到對方的援軍來的如此之快,躲在人群中哆嗦道“我們是稅務司的,接到舉報說滿園春偷逃稅銀、私設分店,過來檢查檢查,也好還賽老板個清白。”

    “檢查?檢查還要出動這麼多兵力?我看你是要抄家吧!”沈乞冷哼道。

    豬頭主事探出半個豬頭,細聲陪笑道︰“他們拒不合作,毆打稅官,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他對背後的黑幕了解一些,是以即便心里長草,也要咬牙硬撐著。

    所謂縣官不如現管,比起隆威郡王那高在雲端地聲望,還是相府所擁有的對滿朝官吏陟罰臧否的權利,更讓他畏懼。

    沈乞本就不是伶牙俐齒之人,被這胖子不軟不硬頂幾句,直覺他說得合情合理,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回擊。

    就在他有些尷尬之時,道左響起了嫵媚的笑聲︰“我說這位主事大人,真是吃了豬油蒙了心,也不看看這是誰的買賣。”順著聲音望去,便見一個身穿翠色衣裙,外罩棗紅流甦披風的少婦,在幾個黑衣衛士的護衛下,從夜色中走出。

    見那女子出現,沈乞不由松口氣,若是逼得讓王爺親自出馬,他的罪過可就大了。好在莊老板來了。

    “你是誰?”豬頭主事卻不認得莊蝶兒。

    “奴家姓莊,夫家姓石,你喊我石夫人即可。”莊蝶兒儀容高貴,聲音清淡。

    “好大地口氣啊!”豬頭主事眨巴著小眼楮,見對方的人越來越多,知道不可能佔到便宜,嘿嘿冷笑道︰“想必你就是滿園春的莊老板。來的正好,明日帶著賬本去稅務司走一趟。沒查清楚之前不許開門。”說完便帶著一干手下撤走了。

    自始至終。秦雷都沒有露面,他只是在黑暗中靜靜的看著一切地發生,他知道這件事絕不是孤立地,若是這次都要自己出面解決,那將來麻煩四起的時候,他即使疲于奔命,也無法將所有地窟窿都堵上。

    “王爺。”莊蝶兒地聲音將他從思緒中喚回。

    “唔,”秦雷朝她點點頭,輕聲道︰“看來有人要跟我們動手了。”

    莊蝶兒掩嘴輕笑道︰“只要有王爺在,咱們這些蝦兵蟹將就是大樹底下好乘涼。不擔心的。”

    秦雷沒好氣笑道︰“今日你也看到了,他們不打算過度激怒孤王,難道這種騷擾也要孤出面擺平嗎?”

    莊蝶兒這才正經起來,柔聲道︰“兵對兵、將對將,那些嘍當然由我們這些嘍對付了。”

    秦雷呵呵笑道︰“你是大將,可不是嘍!”莊蝶兒听了心中暗喜,朝秦雷微微一福道︰“不管是什麼,都要為王爺分憂解難就是了。”

    秦雷點點頭,摸一下馬鬃,微笑道︰“對方之所以膽敢囂張。無非就是仰仗著背後的勢力,以及他們官差的身份。你們無需太過在意,有人來了就打將出去,大不了孤王和他們的堂官對簿朝堂。”

    莊蝶兒抿嘴輕笑道︰“王爺著眼大局,對咱們這些蠅營狗苟卻是有些不甚了解。”有些猶豫地望了秦雷一眼,小聲道︰“那些人雖然可恨,可是打不得的。”

    秦雷微微皺眉道︰“說仔細點。”

    莊蝶兒仰頭看著秦雷道︰“這開門做買賣,就要有上有賣家下有買家。就拿這滿園春來說吧,咱們要從人市上買瘦馬,從菜市上進酒菜,至于胭脂水粉、木炭柴火這些日常所用,也是需要從旁人那里買的。而沒有客人們光顧的話。咱們也是開不下去的。”

    這女人嘴皮子相當厲害。在秦雷面前依舊吧啦吧啦,跟炒豆子似的︰“咱們家硬氣。固然不怕這些小人報復,可那些買家賣家可不敢惹這些貪官污吏,縣官不如現管啊,王爺。”說著意識到自己有些張揚,又福一福道︰“妾身妄言無狀、王爺恕罪。”

    秦雷苦笑一聲道︰“正地反的都讓你一人說了,孤還能說什麼?”擺擺手,阻止莊蝶兒開口賠罪,他輕聲道︰“你說的對,孤王確實考慮不周,你可有什麼好主意?”

    見王爺滿懷希翼的望向自己,莊蝶兒不好意思搖頭道︰“妾身頭發長見識短,哪有甚好好主意。”

    秦雷失聲笑道︰“說得這麼歡,卻讓孤白歡喜一場。”

    莊蝶兒輕笑道︰“雖沒有什麼好主意,賤妾卻知道此事乃是斗于廟堂之上,亂于市井之中,王爺若想解決這麻煩,還得著眼于朝堂之上,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秦雷頷首笑道︰“不錯,難得你有這樣見識。這樣吧,你先回去,孤再仔細想想,有了眉目通知你就是。”

    莊蝶兒福一福道︰“是,賤妾恭送王爺。”

    朝她點點頭,秦雷怪笑道︰“把你家那位放出來看家護院,別讓他在家里長膘了,”說完便撥轉馬頭,帶著黑衣衛消失在長街之上。

    望著秦雷離去的背影,莊蝶兒的眼中充滿了擔憂,她和她丈夫的身家性命全部壓在這位年青人身上,若是他倒了,定然也會把他們夫婦壓得粉碎的。

    “大姐,我們怎麼辦?”見一眾黑騎已經消失不見,賽玉環才湊過來輕聲問道。

    莊蝶兒轉過頭來,面色已經恢復了往昔的從容不迫,沉穩道︰“照常開業,經此一役,他們不敢明著再來了。”----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三三章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離了青龍大街,秦雷沒有直接回清河園,而是拐到座落在鐵鼻胡同的館陶家裡去了。

    館陶正在和他老娘吃飯,見秦雷突然進來,娘倆捧著飯碗,一時竟有些愣神。

    秦雷雙手合十笑道:「孤路過這裡,大娘賞口飯吃吧。」館陶娘倆才反應過來,趕緊起身招呼秦雷坐下,秦雷伸手拉住要去殺雞的老太太,笑道:「等您殺好雞再做出來,孤都已經餓扁了。」說完指指桌上的麵條鍋道:「吃這個就成,老聽張大哥說您的手擀面一絕,今日可讓孤碰上了。」

    老太太開心笑道:「王爺儘管吃,不夠俺再給你下。」說著舀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子,再淋上些醬油麻汁,雙手捧到秦雷面前到:「王爺您慢用,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這粗鄙吃食。」

    秦雷接過來用筷子一攪和,哈哈笑道:「孤沒那麼金貴,向來不挑食。」說著便呼啦呼啦的吃起來,趁他倆說話的空,館陶又從裡間捧出幾碟子冷盤,擱在桌上笑道:「卑職家裡吃的清淡,王爺只能委屈了。」

    秦雷嘿嘿笑一聲,風捲殘雲的吃完一碗,這才抹抹嘴道:「莫不是在哭窮?你可是拿著王府頂薪的,就是一年四季吃熊掌也是夠得。」老太太見他吃的歡暢,又給他盛一碗,秦雷道聲謝,便繼續呼啦呼啦的吃起來。怕王爺不夠,老太太趕緊去灶間再下一鍋。

    館陶把自個碗裡的麵條吃完,便擦嘴笑道:「有錢也不能胡吃海塞,而且屬下與老母都不算年青。更要惜福養身,是以平素飲食以熟熱軟素為主、且只吃七分飽。」

    秦雷又吃完一碗。老太太又端了碗熱乎乎的麵條子出來,慈祥笑道:「王爺再吃碗熱地。」秦雷哈哈笑道:「大娘家的碗不夠大。孤只能多吃幾碗了。」接過麵條,又嫌它太熱,從冷碟中撥拉些油豆腐進去,朝館陶笑道:「你那是養生之法,卻不適合我們這些出力氣。」

    館陶他娘聽了,咯咯笑道:「王爺是下力氣地?您太愛說笑了。」對於秦雷這話,她卻是不信的。

    館陶心道:這位每天上躥下跳拿大頂,不是下力氣地是什麼。對他娘苦笑解釋道:「王爺那是練功來著,頗為消耗體力。」

    說笑一陣,秦雷也終於吃飽了。便與館陶移到書房說話,自有粗手丫鬟上來幫老太太收拾。

    把散落在炕上的書籍一規整,兩人便盤腿坐了上去,一人捧著一杯熱茶,相視而笑。

    「相親相的怎麼樣了?」秦雷懶懶道,吃得太飽,渾身舒坦,不想先說鬧心的事情。

    館陶一臉苦相道:「我快讓我娘和石家弟妹折騰死了,從初三到今天,足足相了六回親。據說還有八場等著呢。」

    秦雷瞇眼笑道:「很好呀,是不是感到亂花漸欲迷人眼,挑花眼了呀?」

    館陶使勁撓頭道:「那樣就好了,省的俺娘嗦。」

    秦雷清啜口茶道:「從去年開始,你至少相了二十次親,高矮胖瘦黑白俊醜相了個遍,怎麼就沒個中意的呢?你到底怎麼想得?」

    館陶尋思半晌,歎口氣道:「我屬虎。今年三十九了。」

    秦雷一臉不敢置信道:「真的嗎?單看你的樣子可不像。」

    館陶一臉得意笑道:「那可能是因為我注意養生,所以顯得年輕些。」

    秦雷呲牙笑道:「你理解錯了,我一直以為你四十九了。」

    館陶差點摔倒在地,咳嗽幾聲道:「可能是不修邊幅所致吧。」怕秦雷調笑起來沒完,趕緊搶著道:「不管三十九還是四十九。都足夠當那些小女娃的爹了。你說我能有什麼興趣?」

    秦雷這才明白他的問題所在,一臉蕩笑道:「據說怪叔叔都是喜歡小姑娘地。尤其是青春天真型的。」

    館陶搖頭道:「別人是別人我是我,反正我接受不了小丫頭,談不到一塊去不說,總不能讓人家將來早早當寡婦吧。」

    秦雷搖搖頭,微笑道:「你這傢伙很是善良啊,」說著詭異笑道:「你不會與樂布衣一樣,還是童男吧?」

    館陶彷彿受到莫大侮辱一般,坐直身子瞪眼道:「王爺也是在上京城長大的,怎麼沒打聽下秋風客有多少紅顏知己、青樓良伴?」

    秦雷心道:我打聽那個幹什麼。與他這麼一笑鬧,腦子也漸漸擺脫了飽食帶來的凝滯,擺手笑道:「不想找太年青的簡單,去找個小寡婦、老姑娘什麼的。」

    館陶鬱悶笑道:「屬下也覺得這樣挺好,不過我娘哪能答應張家大婦是個寡婦呢?」說著擺手道:「不說這事了,您這麼晚過來,不會只是為了吃頓飯兼關心屬下個人問題來的吧?」

    秦雷點點頭,面色陰沉起來道:「有個問題要請教你。」

    館陶坐正身子,頷首道:「王爺請講。」

    秦雷摩挲著下巴,反覆斟酌下詞句,好半天才緩緩道:「不知你發現沒有,只要一進了京,孤就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彷彿……老虎闖進了深林,四面八方都不易察覺的籐蔓羈絆,空有一身力量卻使不出來。」

    話匣子一打開,秦雷心中積鬱良久的鬱悶便傾瀉而出:「好似不論我有多大本事、多大的權勢,在這中都城中盡皆沒了作用。別地不說,就連一個小小的稅務司主事,明知是我的產業,也敢公然挑釁。」

    館陶聽秦雷說完,撚鬚笑道:「王爺怕是當局者迷,您怎會被一個小小的主事困擾呢?真正困擾您的。還是他背後地巨掣。」

    秦雷喝口茶,苦笑道:「這我都知道。就是心裡憋得慌,」說著有些神往道:「遙想當年金戈鐵馬。揮斥方遒,那才是孤的戰場。」說著歎氣道:「這些京都裡地蠅營狗苟,實在是敗人胃口。」

    館陶心中一陣默然,平日裡見王爺都是一副自信滿滿、飛揚跋扈地樣子,從沒想過他心裡居然也有解不開地疙瘩。組織一下語句,他斟酌道:「王爺性情多剛烈少陰柔、雖智計百出,卻不喜陰謀詭計。確實最適合揮斥方遒,領百萬雄獅一統六合。」

    秦雷苦笑道:「不要欲抑先揚了,我聽著彆扭。」

    館陶呵呵笑道:「沒有抑只有揚。王爺曾經說過,戰爭要為政治服務。便是把政治放在了戰爭之上。」定定的望向秦雷,肅聲道:「不管願不願意,政治都是貫穿您一生的,除非放棄一切權利,否則就要學著熟練運用它。」

    秦雷歎息一聲道:「你說的我都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說著一攤雙手道:「在我們地計劃中,這個階段應該是搶奪中央權柄,至少形成與文李三足鼎立地局面。但孤不喜歡這種掣肘、鉤心鬥角的局勢,」雙手攥成拳頭。狠狠對撞道:「我要絕對地控制、說一不二的權威。」

    館陶有些憂慮的望了秦雷一眼,突然明白了問題地所在,輕歎一聲道:「王爺的問題不在您自身,而是因為您被某人影響到了。」

    「誰?」秦雷瞇眼道。

    「樂先生。」館陶毫不猶豫的答道。

    「樂先生?」秦雷很不願意聽到館陶說樂布衣的壞話。怪異的望了館陶一眼,見他一臉的坦蕩,這才壓下內心的不悅,輕聲問道:「理由是什麼?」

    館陶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目露緬懷道:「您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咱們討論如何限制相權、控制軍權嗎?」說著指了指自己,輕笑道:「屬下當時說,應該撤銷宰相太尉,權利收歸於君主一人。屬下還記得王爺當時批駁了我。」

    雙目炯炯的望向秦雷,館陶接著沉聲道:「當時您說。天下是萬眾之天下。把億萬蒼生的生死禍福繫於一人之身,太不保險了。即使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有衰老生病地一天,怎麼去處理繁雜的國務?」

    「這還算好的,若是遇上個心術不正、只顧私慾的皇帝,豈不要把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敗掉?」秦雷點點頭,也回憶道:「當時孤說,國家權利不必也不能由一人獨攬。皇帝只要掌握好軍權,將相權分散開來,就能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看了看館陶,秦雷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

    館陶跪起身子,拱手肅聲道:「王爺當時的遠見卓識、震耳發聵,您說絕對的權利定會招致絕對地毀滅,相互制衡才能長治久安,屬下深以為然。然而樂先生信奉集權、矢志實現大一統,所以今日王爺說絕對控制、說一不二,屬下深以為是受了樂先生的影響。您不是在苦惱眼前的麻煩,而是在猶豫未來的選擇。」

    秦雷心中一鬆,暗道:只要不是心裡別苗頭就行。右手虛按,讓館陶放鬆,他堅定道:「過往的思想有些偏頗,這一年裡,我體會到了亂世必須集權。這個想法乃是自己產生地,並不是樂先生引導,你不要多想。」

    館陶心中歎息一聲,輕聲道:「王爺應該乾坤獨斷,屬下和樂先生只能是出謀劃策,最終拿主意地只能是您自個。」既然無法扭轉,他也只能接受了秦雷的說法。畢竟他沒有第二個十年可以浪費了。

    只是浮在眉頭地黯然,怎麼也掩不去。秦雷裝作沒看見一般,無奈笑道:「咱們扯來扯去,卻沒有解決最初的問題----現在怎麼辦?怎麼解決這種處處掣肘的不利局面?」方才與館陶一番話,讓他清晰明白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困擾他許久的問題,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館陶收拾起胸懷,思索片刻便輕聲道:「當前的問題是這樣。只要沒有徹底與李家撕破臉,您是不能派軍隊進入中都城地。。所以只能遵守目前的遊戲規則。」

    秦雷頷首道:「不錯,若是沒有李老混蛋。陛下早就剿了文彥博和他地徒子徒孫們。但我皇家與李家相互掣肘,倒讓文彥博過得益發滋潤了。」

    館陶呵呵笑道:「但是您出現了,雖然原本並不起眼,但經過一年的神奇崛起,您已成為足以打破目前平衡地重要人物。」

    秦雷沒好氣笑道:「攪局者而已。目前仍停留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程度。」

    館陶揪著稀疏的鬍子,頷首道:「足矣,這就足以讓文家和李家對您除之而後快了。若是他們能短暫聯手,必定是因為您。」

    秦雷聞言皺眉道:「這不值得榮幸。」

    館陶卻一臉燦爛的笑道:「反過來想,在陛下和太后眼中,您卻是足以讓他們下活這盤棋的關鍵一子。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您被擠兌下台的。」

    館陶的話便如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讓秦雷開了竅,一拍腦門,爽朗笑道:「是呀,我這是個人英雄主義在作祟。為什麼要一人單挑兩巨頭呢?應該把所有人都拉下水,大家一起玩才熱鬧嘛。」

    館陶欣慰笑道:「不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還是應該熱鬧些才好。」

    秦雷霍得起身道:「你先在家好好休假,孤要進宮面聖。」

    館陶失聲笑道:「現在都戌時末了,王爺還是明日再去吧,難道要把陛下從被窩裡拖出來不成?」

    秦雷撓撓頭。笑道:「只能如此了,孤先回去睡覺,明日一早便去面聖。」館陶趕緊起身恭送。

    翌日一早,秦雷果然天不亮就起身,早早的便到承天門前求見,等了小半個時辰,傳話太監才氣喘吁吁跑回道:「陛下有旨,隆威郡王於瑾瑜宮面聖。」秦雷隨手打賞一錠銀子。急匆匆往瑾瑜宮去了。

    昭武帝來瑾瑜宮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永福也在這裡。說來也怪,昭武帝育有七子四女,卻唯獨寵愛永福一人。換句話說,他只有見了永福。才會想起自己還是個父親。而在別的子女面前,他總會想到。朕首先是個皇帝。

    這種父愛沒有理由,也不怪山陽嫉妒永福,她時常捫心自問,同樣是公主,怎麼在父皇眼裡,差距就這麼大呢?

    秦雷進來時,昭武帝正在用一個精緻地錘子,在外間敲著小核桃,神情十分的專注,每敲好一顆,都會方才邊上的盤子裡。敲好的核桃仁已經覆蓋了盤底。

    與坐在一邊出神的瑾妃對視一眼,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秦雷朝內間努努嘴,瑾妃雙手併攏放在腮邊,一歪頭,意思是永福睡著了。

    秦雷朝母妃呲牙笑笑,便老實站在一邊,等昭武帝把核桃砸完。

    好在剩的不多,不到一刻鐘,昭武帝便放下錘子,指著手邊的瓷碟對瑾妃道:「讓人把它碾成粉,早晚給永福煮一次粥,這玩意雖然不稀罕,卻補得很。」

    瑾妃微笑著接過,柔聲道:「陛下都親自動錘了,臣妾怎能袖手旁觀了,自然要親手搗碎了。」

    昭武帝高興道:「不錯,你去處置吧。」瑾妃福一福,又看秦雷一眼,便捧著那瓷碟下去,把房間留給了一對皇室父子。

    昭武帝一邊用方巾擦手,一邊朝秦雷淡淡道:「你的身子好了?」他對秦雷總是冷一陣熱一陣。若要總結規律的話,就是用得著的時候熱,用不著地時候冷。雖然有些傷感情,卻是事實。

    秦雷面露感激道:「勞父皇掛念,兒臣不勝惶恐。兒臣身子骨結實,卻是已經好了。」

    昭武帝也就是一問,放下方巾道:「這會子有什麼事啊?」

    秦雷雙手一比劃,一本正經道:「有大事。」

    昭武帝頓時被勾起了興趣,笑道:「什麼大事?」

    「有道是法不傳六耳,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還請父皇屏退左右。」秦雷一臉嚴肅道。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三四章 很倒霉的秦府尹

    昭武帝揮揮手,宮人們便躬身退了下去。

    「說吧,什麼事?」昭武帝把身子擱在搖椅上,微微晃悠著問道。

    「去年秋裡,父皇曾經給兒臣佈置了一道功課,如何在不傷國本的情況下,使父皇大權獨攬。」秦雷站在堂中,聲音沉靜而自信:「孩兒苦思數月,終於覓得一條方略,請父皇鈞鑒。」

    「哦?」昭武帝微抬眼皮望一眼秦雷,淡淡笑道:「說來聽聽。」又看似隨意的向暗處比劃個手勢。秦雷便聽到有極其輕微的悉索聲從四周傳來。

    見他神色微動,昭武帝無所謂道:「為防隔牆有耳罷了。」卻不會詳細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淡淡道「說吧。」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孩兒以為,當今文李二賊之所以敢輕君罔上、傲慢不羈,甚至心懷異志。蓋因其專權所致,李家專軍權,文家專政權。兩家在文武兩方面,可謂陛下之下,一家獨大。」這話夠給昭武帝臉上貼金了,單論文武,他都要略遜於兩家的。

    昭武帝微微搖晃著身子,頷首道:「不錯,放眼朝野之內,無人能出其右,兩人都算做到了極致。」說著瞄一眼秦雷,輕聲問道:「這是婦孺皆知的事情,你提它作甚?」

    秦雷燦爛一笑道:「孩兒只想說,這種一家獨大只有出現在陛下身上,才是正常的。現兩大權臣當道的現象是不正常地。」

    昭武帝輕輕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只要是不正常的事情。就會讓人不舒服。譬如穿鞋,左腳穿到右腳上。自己穿著難受,別人看著也彆扭。早晚是要正過來地。」

    昭武帝微笑道:「不錯,早晚是要撥亂反正的。」憑著對陰謀獨特地嗅覺,他已經能從秦雷的話中品出些許味道來了:「你說那兩位就是那兩隻破鞋,穿著難受的是朕,看著彆扭的是群臣,是不是這個意思?」

    秦雷一臉笑意道:「父皇聖明。」昭武帝終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道:「你這個刻薄鬼呀……」

    父子兩人笑了一陣,昭武帝指著下首錦墩道:「別傻站了,坐下說話吧。」秦雷趕緊謝恩坐下,輕聲道:「咱們從前光想著自己多麼難受。卻疏忽了群臣一樣彆扭。大家都是百年世家,誰也不必誰差多少,憑什麼他李渾文彥博就可以呼風喚雨、頤指氣使?俺們就得聽你的話受你的氣?」

    昭武帝雙眼一亮,又轉瞬黯淡下來道:「此時兩家勢大,滿朝文武即便不是他們的黨羽、也畏懼兩家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

    秦雷嘴角向上一扯,呵呵笑道:「咱們就從他的黨羽入手!」

    昭武帝微微皺眉道:「怎麼可能?他們依附於文李二家已經多年,早已盤根錯節,成為一體,豈是你個小傢伙可以離間的?」

    秦雷也不辯駁。依舊微笑道:「兒臣聽過一個故事,說古代某國,出了一位十分厲害地宰相。這位宰相麾下聚攏了許多有本事的人,在這些人的輔佐下,宰相大人把這個國家發展的十分強大,疆域也擴展了許多倍。」

    昭武帝似笑非笑道:「這個國家的國王一定很彆扭。」他自然知道秦雷這是借古喻今。

    「父皇聖明。」秦雷接著道:「那位國王確實感到彆扭,因為他發現,國民對宰相的尊敬。幾乎要與自己比肩了。」聽到這,昭武帝冷哼道:「那宰相無論功勞多大,都該殺!」秦雷的故事讓他很有代入感,立刻與那國王同仇敵愾起來。

    「後來呢?」發表完感慨,昭武帝迫不及待問道。這個故事對別人也許很枯燥。卻是最能抓他的心弦。

    秦雷依舊不疾不徐道:「國王心裡不痛快,想殺掉宰相。無奈那人的名聲太好、權勢太大、手下能人太多。若是殺掉他,整個王國的實力定然大損,被宰相打敗地國家,定然會趁機報復,這是國王承受不起的。」昭武帝感同身受道:「不錯,譬如當今,若是朕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憑著大秦正統的優勢,多半還是能贏的。但在齊楚環伺的局面下,慘勝便等於慘敗,是以還不能徹底撕破面皮。」

    秦雷又讚一句父皇聖明。見昭武帝情緒有些低落,便把故事的結局先說出來:「但那位國王僅用幾年功夫,便將宰相趕下了台,且沒有傷及國本,甚至連兔死狗烹的惡名都沒有留下。」

    昭武帝不由坐直了身子,一臉驚奇道:「他用的什麼法子?速速說來。」

    「很簡單,他對宰相說:現在國家大了很多,事務也繁雜了許多倍,讓你一人操勞實在過意不去,你是不是挑幾個強幹地屬下,擔任副相呢?宰相大人心道:正好無以封賞手下。便答應了下來。」

    昭武帝面色嚴肅的思考半晌,良久才皺眉道:「這不是白白送他收買人心的機會嗎?」

    秦雷嘿嘿一笑道:「當時那幾個被任命為副相手下,確實很感激宰相大人。但問題偏偏出在那個副字上,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國王的一次次嘉獎封賞之下,他們的爵位、官銜越來越高,時間久了,這些副相們就開始琢磨如何把那個副字去掉。」

    昭武帝聽入了神,輕聲沉吟道:「這也難免,職銜雖然可以升上去,但權利就那麼多。他們要想獲得與自身地位相匹配地權利,就只能從宰相手上搶奪。」

    他畢竟是耍慣了陰謀地行家,經秦雷這一指點,仿若被捅破窗戶紙一般。內心立刻通透放亮。登時渾身熱血沸騰起來,口乾舌燥的坐臥不寧。

    只見昭武帝霍地從躺椅上站起來。搓著手在廳裡來回踱步道:「這些人與宰相狼狽為奸許多年,對他地弱點瞭解最深。手裡多半還握著足以讓宰相倒台的證據。」

    秦雷一臉沉靜地望著昭武帝,默不作聲的聽他繼續自言自語道:「只要他昔日地手下決心放倒他,就一定可以成功。而且一個眾叛親離的宰相倒台,對一國朝政的衝擊自然十分有限。」

    說到這,昭武帝忍不住放聲笑道:「高,實在是高!古代管仲二桃殺三士也不過如此。」言畢,便拉著秦雷坐下,溫聲勉勵道:「你這孩子用心了,父皇當日雖有一說,卻沒奢望你能有此等化腐朽為神奇的法子。」

    秦雷連忙謙遜道:「孩兒胡亂尋思的。定有許多不足之處,還要父皇斧正。」這話說得十分得體,把姿態放的低低的,以免皇帝產生朕不如你?的不良想法。這話不用尋思,簡直就是脫口而出,所以館陶才會說秦雷雖然不喜歡政治,卻天生適合玩政治。

    昭武帝非常滿意秦雷的態度,微笑道:「這事兒關鍵還是一個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待到對方察覺時,想反抗也來不及。」

    秦雷恭敬道:「簡在帝心。乾坤獨斷。」越是出了妙計,越是要低調再低調,聰明人都是不長命的。

    昭武帝又尋思片刻,遂哈哈笑道:「這事就交給你負責了,可有什麼具體地方略?」

    秦雷點點頭道:「不想好了,怎敢來父皇這裡獻寶。」便輕咳一聲道:「李太尉與那位宰相的情況很類似,完全可以照搬此舉。但對於文丞相,卻沒必要費那麼多周折。」

    昭武帝一手撫摸著桌上的玉如意。一邊幽幽道:「文彥博雖然權勢滔天,官聲卻不好,且沒有什麼家底功績,全憑弄權上位,終究實力還是不濟。」

    「是以孩兒認為。對付文相要快要狠。對付李渾要穩要柔。」秦雷雙目炯炯有神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李家反應過來之前。將文家打落凡塵,再轉而全力應付李家。」

    昭武帝點點頭,對秦雷的步驟並無異議,只是他對文家的勢力終究十分忌憚:「你怎能保證短時間內消滅文家?」

    秦雷搖頭輕聲道:「兒臣只能試著讓文家散功,沒辦法消滅文家……甚至連文彥博的相位都不會撼動。」老太后的叮囑猶在耳邊,秦雷不得不顧忌她老人家的感受。

    昭武帝先是微微失望,卻也知道在此時的微妙局面下,中都確實不能發生大地震,只好點頭道:「說說你的具體方略吧。」

    秦雷便把構思一夜地計劃和盤托出,說得昭武帝心肝噗通噗通亂跳,呆滯良久才咬牙道:「好,朕就陪你發一會狂,看看能不能打掉文彥博的七分氣焰!」言畢,高喊一聲道:「來人,傳旨宣京都府尹巳時末覲見,宣京都衛將軍申時末覲見。」趁著人來之前,又與秦雷將計劃仔細推敲一番,直到全部瞭然於胸為止。

    自從隆威郡王走後,秦守拙就像掉了魂一般,晚上一宿沒睡好,第二天早上頂著一對大黑眼***起來,照著鏡子自憐道:「若是再胖些,活脫脫就是一隻貔貅。」

    他夫人不明所以,還奇怪問道:「相公,咱們為何躲到這外宅之中過夜?」

    秦守拙放下手中銅鏡,苦笑一聲道:「躲人唄。」他料到秦雷多半會派人過來討要手諭,但沒想好到底要嫁給誰之前,他是不敢給寫這個條子的。

    見夫人還要問,秦守拙一擺手道:「婦道人家問那麼多作甚,去收拾收拾,我得回府辦公了。」他夫人只好閉上嘴,端上早飯服侍他用了,夫妻二人便乘車回了衙門。

    一下馬車,府裡的師爺就迎上來小聲道:「昨天的惡客又回來了一個,在府裡整整等了大人您一宿,到現在還沒走呢。」

    秦守拙喟歎一聲道:「躲是躲不過了。」說完背著雙手到了前廳。便見隆威郡王的侍衛長端坐在廳裡,依舊神完氣足。腰桿筆挺,完全看不出等候一夜地委頓與浮躁。

    換上一副熱情與歉疚相混雜的表情。秦守拙大笑進屋道:「這位將軍恕罪,下官昨日訪友去了,到讓您好等。」

    石敢見他終於出現,也不由升起一絲火氣,硬邦邦道:「卑職奉王命,請秦大人下令放難民入城,大人寫個條子吧。」他卻懶得再跟這傢伙聒噪。

    秦守拙一臉假笑道:「不是說了嗎,這事歸兵馬寺管,下官愛莫能助啊。」

    石敢冷笑一聲道:「昨日兵馬寺地趙大人說了,只要秦大人寫個條子。他一定放人入城。」說著一攥腰間鋼刀,沉聲道:「昨日秦大人說同意難民入城時,卑職可是在場的,莫非你想抵賴不成?」

    秦守拙怕秦雷卻不怕石敢,發現自己詞窮後,便把驢臉一拉,皮笑肉不笑道:「本官乃是京都府尹,三品朝廷命官,你什麼職銜?憑什麼質問本官?」說著一拎官袍下襟,在主座坐下道:「就是到了你家王爺那。也說不過這個理去。」

    石敢聞言面色一滯,他乃赳赳武夫,十個也說不過秦守拙一個,不由面色鐵青地指著秦守拙,厲聲道:「不怕我家王爺找你算賬嗎?」

    秦守拙一臉坦然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王爺為什麼要找我算賬?」

    石敢嘴唇翕動幾下,咬牙道:「我再問你一遍,給不給寫條子?」

    秦守拙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冷笑道:「寫是寫,但絕不會給你寫!你請回吧,換一個懂事的再來討要。」

    石敢終究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哆嗦著點點頭,怒哼一聲道:「你等著!」便氣哄哄的一甩手。大步離開了京都府衙。

    他地背影一消失。秦守拙便如洩了氣地蹴鞠一般,軟軟的癱在椅子上。雖然門外北風嗖嗖地刮。可他渾身如汗如漿湧,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邊上的師爺擔憂的問道:「大人為何要開罪五殿下?」

    秦守拙掏出手絹,擦擦額頭地汗,無力道:「我什麼時候得罪五殿下了?我開罪的是五殿下的狗。」

    師爺苦笑道:「俗話說,打狗欺主,那不都一樣麼?」

    秦守拙強打著精神坐直身子,緩緩搖頭道:「不一樣,我這個位子此時十分要害,只要沒與五殿下當場撕破面皮,他就不會跟我徹底翻臉。」說著歎息一聲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五殿下自然會知道我此舉不過是拖延時間,而不是徹底倒向丞相大人的。」

    師爺陪他歎口氣,不解問道:「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大人在等什麼呢?」

    秦守拙終於恢復了精神,捻著頜下一撮山羊鬍子,撇嘴道:「昨天本官想明白了,既然要從兩家挑一個,自然要看誰給的聘禮最好了,卻不能就這麼簡單的把自己嫁了。」說著呲牙笑道:「否則吃了虧不說,還讓人家瞧不起。我是何苦來哉呢?」

    師爺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大人是在欲拒還迎,待價而沽啊。」

    秦守拙翻翻白眼,心道:有這麼說話的嗎?過兩天就把這傻貨開了。

    天遂人願,過不多久,兩邊的聘書都來了。

    打開深青色綢子面的請柬,只見文相親筆的雋秀行書道:茲請秦大人守拙於午時過府一敘。明溪山人拜上。下面加蓋著文彥博地私章。再看那道金黃色的上諭:著京都府尹秦守拙巳時末覲見,欽此。

    見兩份邀請幾乎是同一時辰,秦守拙的老臉一下子拉長下來,哭喪著哀歎道:「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呀?這不是玩人嗎?」只要他去了一邊,定然得罪另一邊,那還待價而沽個屁呀。

    話說他也沒得選擇,那青色封面的叫請柬、那金黃封面的叫上諭,就是傻子也知道此時得聽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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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兩邊都不敢得罪,但相較之下,還是要遵上諭的。

    “備轎﹗”秦府尹沒好氣道。

    “大人,現下出發是不是早了點?”師爺小聲問道︰“才辰時呢。”

    “早個屁!”秦守拙心情顯然很糟糕,狠狠的白了師爺一眼,甩手出了前廳,往後院走去。

    轎夫們見大人過來,趕緊把轎子前頭一按,以便府尹大人上轎。待他坐定,領頭的轎夫小聲問道︰“敢問大老爺,咱們要往去何處?”

    “皇宮……哦不,東城。”秦守拙改口道。

    轎夫們聞令高唱一聲道︰“起轎……”便載著秦大人顫顫悠悠往東城去了。

    不到兩刻鐘,轎子便停在三公街上的相府門口,伴當把拜帖一送,府裡的門子趕緊迎出來,請秦大人進門。

    秦守拙整整衣襟,踱著官步下轎,朝那門子頷首道︰“相爺可在府上,本官有下情請示。”說著便從袖中遞過一錠昭武元寶。

    門子諂笑著接過那元寶,點頭哈腰道︰“謝大人打賞,我們相爺剛出去了。”

    “哦?”秦守拙眉頭一皺,還沒說話,又聽那門子笑道︰“不過我們相爺說了,今兒中午要請秦大人吃飯,請大人進府稍坐。”說著便彎腰伸手,延請秦守拙入府。秦守拙心中頓時上下翻騰,剛要找藉口離去,卻見文銘禮從府中迎出,瀟灑拱手笑道︰“不知大人駕到,銘禮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說著便挽著他的手往裡走。

    秦守拙是看出來了,我這是自投羅網啊。但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得不跟著入府。邊走邊與文銘禮有一搭沒一搭的寒暄,心裡卻飛快盤算著事情的來龍去脈。不一會兒,心中便了然道︰定然是文相爺得到密報。知道宮中傳自己午時覲見,料定我會先來解釋一番,這才故意躲出去。

    從本心說,他是向著皇家的,畢竟皇家才是正統,且他也姓秦。

    所以當初他沒怎麼猶豫,就決定去宮中赴宴,但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不由自主的拐到了三公街,想先與丞相大人見個面解釋解釋。也好兩不得罪。

    但人家文彥博顯然比他更老辣,乾脆躲出去不見不說。還讓人將他強留了下來,好讓他斷絕了歸附皇家的念想。

    想明白這事兒,秦守拙腸子都悔青了。心中哀號道︰怪不得文丞相曾經數說,只佩服我一半。原來我與他確實不是一個檔次的。不由暗罵起自己的首鼠兩端來----既然決定去宮裡了,幹嘛還要心存兩不得罪的妄想?

    但他卻不能被人這麼耍弄了。憋了半天,最終還是咬牙道︰“文大人止步,若是相爺不在,卑職還是改日再來拜訪吧。”說著便把昭武帝搬出來道︰“陛下有旨要卑職巳時覲見,可是耽誤不得啊。”

    文銘禮卻滿不在乎道︰“請客也有個先來後到,秦大人我們文家先請的,自然要在我們家吃飯。”說著對跟在後面的隨從道︰“你去給宮裡傳個話,就說文大人午飯在這用了,讓陛下自個先用吧。不用等他了。”背後的伴當笑瞇瞇道︰“好 。”說著轉身便出了院子……拐到邊上小屋中喝茶去了。

    就連這伴當也知道,二公子是在滿口胡柴?這天下除了李渾,誰敢用這種口氣對昭武帝說話?雖然皇家威風不在,但還沒淪落到被他文二公子吆五喝六的地步。

    秦守拙自然也明白,這只是文銘禮為了留住自己在胡說八道。卻沒法開口反駁。畢竟對方都被逼得說胡話了。若是自己還不鬆口,怕是要當場撕破面皮。他一個小小的府尹怎能承受得起的?

    心中長嘆一聲,暗道︰我欲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也只好聽之任之,走一步算一步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宮裡等待秦大人覲見的昭武帝父子,也得了他去三公街的消息狠狠的一拍御案,昭武帝惱火道︰“不識抬舉的東西﹗我看他是活膩歪了﹗”

    秦雷趕緊起身拱手道︰“父皇息怒,兒臣觀那秦守拙生性圓滑、老於世故,想必是不想開罪文彥博,特意先去告罪解釋一番吧。”他一直在宮裡,沒法跟石敢聯繫,還不知道秦守拙對石敢的羞辱,否則定不會勸解昭武帝……多半是要向昭武帝討要天子劍,請誅此獠的。

    昭武帝哂笑一聲道︰“孩子,你跟文彥博接觸的太少了,太不了解這老狐狸的毒辣。不管秦守拙到底怎麼想的,只要他一進了三公街,不到天黑是別想再出來了。”某位古人說,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愛人,而是你的敵人。看來此話頗有些道理。

    說怒氣未消的對一邊的卓言道︰“把那道聖旨毀了。”

    “父皇且慢﹗”秦雷拱手求情道︰“觀此人到相府的時間如此之早,最終定然還是要來宮裡的。是以他心裡還是向著我們的,而且文丞相這番卑鄙作為,必然讓他心生怨懟。只要我們不計前嫌,恩威並施,想必能讓他歸附父皇的麾下。”京都府尹在秦雷的計畫中太過重要,是以他不得不拗著自己的性子,為秦守拙說情。

    昭武帝面色陰晴不定半晌,良久才沉聲道︰“這方略是你定的,那人怎麼處置也由你說了算。但別指望朕再幫你說服他了,朕丟不起那人。”

    秦雷一臉感激的陪笑道︰“父皇仁慈,兒臣定讓那家伙永沐皇恩。”

    昭武帝沒理他,對卓言道︰“把那聖旨給他,然後讓他滾蛋。”看來被秦守拙放鴿子,令大秦皇帝陛下十分不快。

    秦雷腆著臉撓頭道︰“趙承嗣那裡怎麼辦,父皇也不見他了?”

    昭武帝瞪眼道︰“處理好你的秦守拙就行了,少操閑

    秦雷只好接過聖旨怏怏告退。還沒出殿門,他就想明白了,老頭子是不想讓他接觸趙承嗣這個京都衛戍大統領,這才借故將自己趕走的。

    這老家伙真是鬼精鬼精的……心中暗罵一聲。卻聽腹中咕咕作響,想想橫豎出去沒事,便拐去後面瑾妃那裡蹭飯。這時永福也醒來了,經過雲裳她們地悉心調養,她的身子大大見好,臉上也重新有了血色,每天甚至又可以彈幾段琴了。

    兄妹倆說一會話,秦雷無意看見她床邊放著的黃色竹簡,隨口問道︰“這書看著有些年代了,你從哪討喚的?”

    哪知永福一臉崇拜道︰“是樂先生借給我的。他真厲害啊,居然有廣陵散的曲譜。”冬裡的時候。秦雷讓樂布衣去溫泉宮給永福診了幾次病,雖然隔著紗帘、都沒見著真容,兩人卻成了好朋友。

    秦雷趕緊豎起指頭噓道︰“姑奶奶你可小聲點,若是讓父皇知道我帶男人去給你瞧病。我挨頓打是輕的。樂先生可就得入蠶室,當公公,進宮服侍公主殿下了。”

    永福小臉臊得通紅,卻又忍不住撲哧笑道︰“哥哥慣會說怪話,樂先生那樣的神仙人物,若是……了,豈不可惜死人了。”

    秦雷瞪大眼睛道︰“我的娘來,這還沒見著面就這麼崇拜,要是見了面。還不得……”本來他想說以身相許,但太過輕佻,怕永福承受不了,便改口道︰“五體投地嘍。”

    哪知永福一本正經道︰“沒見面也已經五體投地了,哥呀。你可要跟著樂先生好生學習。這世上好似沒有他不會的東西呢。”

    不知怎的,聽永福沒口子誇樂布衣。秦雷心中微微泛酸,當即笑瞇瞇的岔開話題道︰“過兩天再去溫泉療養,把身子徹底養好了,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帶你去踏青。”

    永福一臉神往道︰“哥最好了。”彷彿又想起什麼,促狹一笑道︰“只是這樣一來,妹妹又要佔用兩位嫂嫂一些日子了。”

    秦雷苦笑道︰“羞得胡說,八字還沒一撇呢。”雖是假撇清,但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說到秦雷的終生大事,永福立時來了精神,摟著秦雷地胳膊問道︰“哥,你什麼時候跟父皇說呀?”

    秦雷裝傻道︰“說什麼呀?”

    “你跟兩位姐姐的婚事啊。”永福仰著小臉,一本正經道︰“轉過年來,兩位姐姐可就一個十七、一個十八了。”說著伸出兩根蔥管般的手指,輕輕擰一下他的胳膊,一臉不依道︰“大哥還是早做決斷吧,可不能耽誤了人家呀。”

    秦雷被說得詞窮,使勁撓撓頭,郁悶道︰“跟你說實話吧,我現下危急環伺,隨時都有傾覆的凶險。這個時候哪敢娶媳婦,”說著撇嘴道︰“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新媳婦變成小寡婦,那才是真正禍害人家呢。”

    永福捂住秦雷的嘴,呸呸道︰“天爺爺地奶奶,沒聽到沒聽到。”念完這咒,又狠狠白秦雷一眼道︰“大正月裡瞎說什麼呢。”

    秦雷見她如此緊張,不好意思的雙手合十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永福撲哧笑道︰“真不知兩位天仙似的姐姐,是怎樣看上大哥的。”

    秦雷眉毛一挑,拍胸脯道︰“自然是看上我玉樹臨風、瀟灑不羈了。”

    永福學秦雷翻翻白眼道︰“兩位姐姐一片冰心,豈是那等膚淺之人?”小臉十分嚴肅道︰“不管什麼原因,她們既然已經認定大哥了,就不會在意大哥將來的貧富貴賤,大哥不需要有這層顧慮。”

    秦雷知道這位妹妹素來多智,說出來的話向來有丁有卯,但對於男女一事,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寵溺的一笑,秦雷溫聲道︰“等我把眼前的威脅掃除了,就向父皇說這事

    永福見秦雷口氣鬆動,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不由八卦道︰“大哥會選誰呢?”

    秦雷只好打個哈哈道︰“隨緣吧。”好在這時宮女過來請他去前廳用膳,這才為他解了圍。

    囑咐永福幾句,秦雷便跟著宮女到了飯廳,見只有瑾妃一人。一邊坐下,一邊輕聲問道︰“母親,小弟呢?”

    瑾妃溫和笑笑道︰“去陪老六了,自從他受傷後,霄兒就整天泡在蒹葭院,連睡覺都在那邊。”

    秦雷聽了微笑道︰“也好,皇家兄弟,最珍貴的便是手足親情,他能與小六兄弟情深,的確值得慶幸。”他這話有感而發。但聽在瑾妃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許是觸動了什麼心事。瑾妃眼圈一下子通紅起來,慌得秦雷趕緊起身賠罪道︰“孩兒妄言,忤逆了母親,請母親責罰。”

    瑾妃淚眼朦朧地搖搖頭。輕聲道︰“不關你事。快吃飯吧,我進去躺躺。”秦雷實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好目送她回寢宮。

    怏怏的坐在餐桌邊,望著滿桌子的珍饈美味,卻是沒有一點食慾。

    他突然感覺自己有些可憐……

    趕緊壓下這一絲惱人的軟弱,朝邊上伺候的宮女呲牙笑道︰“給孤拿一碗白飯來。”宮女趕緊給他端上來,這些深宮裡伺候人的,慣會察言觀色,知道王爺心情不好。自然不敢像往常一樣與他眉來眼去。

    隨便端起一盤醬汁鹿蹄,撥些湯汁到碗裡一攪和,秦雷便大口吃了起來。但往日百吃不厭的珍珠貢米,今日卻如最差勁的糙米一般,堵在喉嚨中難以下咽。甚至憋出了隱隱的淚花。

    邊上的宮女見秦雷一動不動的發呆。以為瀟灑不羈的殿下噎到了,趕緊上來要給他捶背。卻被秦雷搖頭阻止。

    秦雷面色變了幾變,從無奈到哀傷又到面無表情,這才終於不再變化。喉頭抖動幾下,使勁咽下口中的食物,這才輕呼口氣,伸手擦擦眼角的淚花,自嘲笑道︰“居然被噎到了,真是丟人啊。”一邊伺候的宮女卻笑不出來,她們方才都感到殿下體上那淡淡的憂傷……似乎不會有人因為被噎到而憂傷吧?

    緩慢而堅定的吃完這碗飯,在宮女們眼中,殿下更像是進行了一次莊重的儀式。

    用柔軟的面巾擦擦臉,秦雷已經恢復了往昔從容不迫,又帶點的壞笑的表情,對邊上一個宮女道︰“這桌菜孤都沒動,你們揀些愛吃的挑出來,再把其餘的送到承天門外,給一群黑衣服的家伙吃吧。”宮女趕緊恭聲應下,雖然王爺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詼諧,但宮女們卻不敢再像往常一般撒嬌。因為她們看到,王爺的雙眼中,根本沒有一絲笑意。

    吩咐完畢,秦雷便離開瑾瑜宮,往蒹葭院走去,怎麼也要看看那小戰友不是?

    到了地頭,秦雷才發現,往常冷清畸零的蒹葭院,早已今非昔比了。無數宮女太監婆子進進出出不說,就連匾額也換成了蒹葭宮。

    即是說,周貴人高升了,最起碼也是個嬪妃了。

    老六他娘聞訊迎了出來,秦雷一看她的服色,果然已經是周嬪妃了。微微一笑,拱手行禮道︰“姨娘,孩兒來探望六弟。”

    周嬪妃知道秦雷乃是老六的救命恩人,自然熱情地不得了,殷勤請他進去,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卻是不知怎麼表達謝意才好。

    微微嫉妒看了看裡間,秦雷面上燦爛笑道︰“姨娘客氣了,我與小六乃是手足兄弟,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說著有些歉疚道︰“倒是我沒有保護好六弟,讓他在除夕夜受傷,當真是罪過得很。”

    周嬪妃卻是個通情達理之人,擺手笑道︰“王爺此言差矣,前日大殿下過來,已經把原委說明白了,您對兒處處回護,卻沒有半點責任的。”

    見秦雷還要說,周嬪堅定道︰“外家身連大殿下都不怪的。秦他既然選擇上場,就沒有只許贏不許敗的道理,若是受點傷就怨這個怨那個,還不如讓他一直癱在床上,省的將來出去給陛下和你們幾位哥哥丟人。”   
與周嬪妃說幾句,秦雷從袖中掏出一個紙袋,輕輕擱在桌上道︰“姨娘今非昔比,伺候的宮人不知多了幾番,僅靠那點月錢是不足夠的。”說著起身撢撢衣角道︰“這點錢留著打點下人吧。”周嬪妃推讓幾番,見秦雷態度堅決,只好道謝收下。

    又進裏間看了看,溫言安慰秦幾句,寵溺的調笑小弟幾下,秦雷便辭別周嬪,離開了內宮。

    一出承天門,黑衣衛們便圍了上來,護著他往自家馬車上去。秦雷見一宿未歸的石敢也出現在隊伍中,不由笑罵道︰“你個傢伙莫非去會相好的了?怎麼一夜沒見人。”

    石敢滿臉羞愧道︰“屬下有辱使命,請王爺責罰。”說著便單膝跪下,雙手還捧著一根荊棘鞭。

    秦雷失笑道︰“這佣伙腦殼進水了。”輕輕踢他一腳,小聲道︰“滾上車再說。”說完便先行上車。

    邊上的黑衣衛也不敢笑話隊長,只好裝作沒看見的,紛紛各歸崗位。幾乎是眨眼之間,偌大的空地上,就剩下舉鞭跪在地上的石敢一人,樣子頗有些滑稽。

    一點都不能體會人家的心情。心裏悶悶的嘟囔一句,石敢只得怏怏起身,三步併作兩步的趕上隊伍,也上了王車。

    秦雷正在小口喝著奶子酒,見他進來,遂輕聲問道︰“見著秦守拙了?他給你難看了?”

    石敢羞愧的點點頭,把苦等一夜才見到秦守拙,之後卻又被他橫加羞辱的前前後後。原原本本的講與秦雷知道。隨著他的講述,秦雷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待聽到秦守拙攆石敢走人,他終於忍不住發作了。

    砰的一聲,猛地將手中瓷碗丟向牆角,伴著清脆的瓷器破碎聲。乳白色的漿汁把半邊車壁都浸濕了,奶香與酒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頓時彌漫整個車廂。

    車門嘩的一聲被拉開,便見黑衣衛們一臉緊張往內張望。石敢回頭低聲道︰“沒事。”說完便把車門重新關上,小心翼翼的望著一臉盛怒的王爺。

    扔個瓷碗還不足以消解秦雷心頭之恨,他又把桌上的筆硯統統掃落在地。再狠狠捶兩下桌面。這才仰面靠在椅背上,口中怒罵道︰“秦守拙這個狗東西!莫非活膩歪了不成?”卻與他老子罵辭如出一轍。

    待稍稍消了氣,秦雷想抱著胳膊閉目調整一下,卻感到胸口硬邦邦的,伸手往懷裏掏了掏,便把那份聖旨掏了出來,看也不看的扔到地上,又踩上兩腳,這才氣哼哼道︰“去找那個王八蛋算賬!”

    看到秦雷的反應。石敢心中不由奇怪道︰王爺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但此時王爺正在氣頭上,他心裏就是有十萬個為什麼,也要先憋著。收拾下心思,趕緊打開前車窗,輕聲道︰“去京都府衙。”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車廂裏的味道越來越濃重。見王爺眉頭微蹙,石敢便把側窗開了一道縫。冷風撲面鑽進來。秦雷不由打個寒噤,煮粥似的腦子也終於冷靜下來。

    這些日子著實不順,事情一件件壓在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方才的一番發泄,終讓他渾身一陣輕鬆,自嘲笑笑道︰“煩個囊球,一件件解決唄。”說著朝石敢呲牙笑笑道︰“其實我是挺溫柔一人,不大發火哈。”

    石敢勉強笑笑,忙不迭點頭道︰“王爺平易近人、心平氣和,幾乎從不發火。”心中卻補充道︰只是喜歡吹胡子瞪眼砸東西罷了。

    秦雷心情平和了,腦子也終於開始轉悠,彎腰拾起被踐踏玷污的聖旨,看看上面的足印奶漬,不由呵呵笑道︰“我要是拿這個去傳旨,秦守拙會怎麼想?”石敢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鄙視一下這個缺乏幽默感的家伙,秦雷冷笑道︰“他會嚇死的。”說完便住嘴不語。

    日頭偏西的時候,隊伍到了京都府衙所在的銅鎖大街,卻沒有在府衙門前停下,而是拐去了對面的四合居。

    雖然隔了一年,但四合居的胖老板怎會忘記秦雷這樣的貴人?笑靨如菊的迎上來,點頭哈腰的把他請到樓上包廂,又跑上跑下地端茶送水。

    有些感慨地望著去年待過的包間,秦雷微笑問道︰“老板去年生意可好?”

    胖老板呵呵笑道︰“托貴人的洪福,還算過得去。”

    秦雷接過他奉上的香茗,淡淡笑道︰“這年景,過得去就不錯了。”

    胖老板感觸頗深的點頭道︰“貴人說得一點都不錯,小人前些日子出城走親戚,看著道邊有不少倒斃的難民呢。跟他們一比,俺還有啥不知足?”

    秦雷指了指下首的座位,溫聲道︰“你坐下,咱們聊聊。”胖老板連忙謝恩,這才把大屁股挨著椅子沿坐下,只是神色局促的很。

    “你放心,我不是官身,全當閑聊即可。”秦雷微笑安慰道,胖老板這才艱難笑笑道︰“小人沒見過什麼世面,請貴人見諒。”

    “你對那些被堵在城外的流民怎麼看?”待那胖老板的緊張勁兒過了,秦雷才輕聲問道。

    “這個嘛……”胖老板琢磨半天,才小心道︰“俺覺得他們太可憐了,天災人禍一道降下,也難怪會生不如死。”

    秦雷道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城裏的民眾,願不願意讓那些難民進城討口飯吃?”口上這樣問,心裏卻道,多半應是不願意的。

    哪知胖老板卻笑道︰“那有什麼不願意的?他們不在的時候,咱們京裏的百姓,還覺得少了點什麼呢。”

    秦雷奇怪問道︰“不怕他們搶了你們的飯碗?”

    胖老板呵呵一笑道︰“貴人有所不知。咱們京裏跟別處不同,單單大戶人家就比普通首府的人口還要多,至于各種活計營生,更是多如牛毛,只要下力氣,誰都能吃上飯。”

    又不好意思笑道︰“還有些掏糞、背屍之類的活計。本地人是不大願意幹的。”他還有一點沒說,就是中都的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價格要比外地便宜許多。同樣一份錢,在中都可以過下去,在外地則不然。至於土地田稅等更深層地問題,更不能指望一個店老板將其剖析出來。

    尋思一會兒。秦雷喝口茶。自嘲笑道︰“倒是我沒見過世面了。”

    胖老板趕緊拍馬屁道︰“貴人關心的都是國家大事,哪能為這些市井鄉里的雞毛蒜皮事操心呢。”

    秦雷哈哈笑道︰“真會說話,老板,我把這三樓包一個月可好?”

    店老板立時眉開眼笑道︰“那敢情好,您老想包多久都成。”這包一天的費用,就比尋常六七天的收入還高。秦雷一下包一個月,甚至可頂上他半年的收成了,由不得他不高興。

    這時沈冰從樓下上來,朝秦雷遞個顏色。秦雷會意地點點頭,對胖老板道︰“你先去忙,我有個客人到了。”

    胖老板媚笑道︰“有事您說話。”便點頭哈腰的退下了。

    待那老板退下,沈冰湊近秦雷,拱手輕聲道︰“王爺。秦守拙離了三公街後。沒有回京都府衙。”

    “哦?他去了哪裏?”秦雷輕聲問道。

    只聽沈冰一臉不可思議道︰“清河園。”

    昔年秦守拙曾經自詡為傳聲筒、出氣筒、泔水桶之三桶官,自然經歷過許多心裏發堵、嘴裏發苦、比守寡還不幸福的時刻。卻也沒有吃過像今兒中午一般難受的宴席。

    本來他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已經得罪宮裏那位了,總不能連眼前這位也一並忤逆了吧?可心裏總是火燒火燎的,根本沒法把屁股蛋子穩穩的擱在椅子上。別看他跟文銘禮笑眯眯的談天說地,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更別提聽文銘禮胡說八道什麼了。

    秦府尹之所以如此失態,原因很是簡單----他一下子想明白了。更準確的說是,從他準備認命,跟著文彥博走到黑的那一刻起,終於想明白了。

    文家雖然勢大,卻是建立在秦李兩家均勢對峙的基礎上,而眼下李家長子為皇家所殺,雙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隨時都可能發生傾國一戰,文家的生存土壤自然也隨時會消失不見。恰如那無根的飄萍,別看它今日綠油油的一片,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就被東風吹得無影無蹤。

    可笑他一向自詡精明過人,卻如那井底之蛙一般,非得上了井台,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寬,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就是再給他一百次機會,也萬萬不能選文家,這個必輸無疑的東家啊。

    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個通透,秦守拙霎時好似一盆涼水兜頭澆、懷裏抱著冰,心中哀嚎道︰古人曰,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誠不欺我啊!為了點蠅頭小利,卻忘了人生榮辱百年,眼光還須長遠這句古訓!我是死到臨頭了……”

    想通這個關節,他便打定主意,即便回去辭官不做,也不能陪著文家一塊吹燈拔蠟。對文銘禮、以及終於回來的文彥博地拉攏,自然不甚感冒。就連文相暗示由他接任吏部尚書,也提不起半分興趣。

    味同嚼蠟的吃完這頓鴻門宴,又被文丞相拉著聽了段馬嵬坡。聽著台上吱吱呀呀的唱詞,秦守拙心中冷笑道︰這老家伙分明是在借古諷今,那昏君明皇指的是昭武帝,他文家一門便是逼宮的忠臣,至於那被賜死的楊玉環……自然是五殿下了。

    好一齣清君側啊!只是那如狼似虎的秦雨田,又豈是柔柔弱弱的楊貴妃可比?一想到秦雷,秦守拙不禁打個寒噤。對文彥博拱手道︰“多謝相爺盛情寬待,卑職出來好一段時間,也該回去做事了。”

    文彥博看天色已經不早,知道他沒法去宮裏覲見了。又假模假樣的挽留一番,見他實在堅持,依依不捨的送他出門。臨了還放聲笑道︰“守拙老弟再來啊。”

    “一定一定。”秦守拙同樣熱情的回應著,上了轎子還探出頭來頻頻揮手。

    文彥博一直目送秦守拙離去。直到徹底看不見那頂官轎時,才緩緩轉身回府。

    “父親,這家伙情緒不對呀。”一直在邊上陪著的文銘禮輕聲道。

    文彥博冷哼一聲道︰“不識抬舉的東西,還沒對老秦家死心呢。”

    文銘禮聞言咯咯笑道︰“沒死心又能怎樣?秦雨田的手下也攆了、上諭也違了、咱們家的酒席也吃了。就算皇帝老兒能饒了他。秦雨田也非吃了他不可,文彥博聞言面色稍霽,頷首道︰“不錯,昭武帝心胸狹隘,秦雨田簡單粗暴。兩人雖然一陰一陽,卻都容不得別人忤逆,秦守拙除了老實跟著為父,根本沒有別的出路。”

    父子兩人小小得意一下,文彥博又道︰“這幾天不要出門,以免秦雨田被逼急了。瘋狗一樣亂咬人。”文銘禮深以為然,趕緊老實應下。老大發痴之後,他便儼然成了文家長男,地位飆升之下,說話也分外大膽︰“父親。您就把剩下的八個名額給孩兒吧。”

    耳他提到此事。文彥博的面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微微惱火道︰“為父千叮嚀萬囑咐。最後留下十幾二十個名額,也好掩人耳目。”說著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倒好!一股腦都給我賣了,叫為父拿什麼去堵天下的悠悠眾口?”

    見老爺子發火,文銘禮頓時沒了氣焰,連忙陪笑道︰“您不是還有八個名額嗎?足夠了!”

    文彥博冷哼一聲道︰“要適可而止,知道嗎?”大家長的威嚴盡顯無疑,讓文銘禮從心底打個寒噤,艱難的點點頭,小聲道︰“知道了。”哪裏還有方才地趾高氣揚?

    且說秦守拙離了三公街,坐在顫巍巍的官轎中,心裏也七上八下的盤算開了,下一步到底怎麼辦----去宮裏請罪?肯定不行,陛下並不是正式下旨,為的就是掩人耳目。若是我貿然去承天門外跪地請罪,定會把抗旨一事鬧得婦孺皆知,陛下顏面掃地不說,我也坐實了抗旨不遵的罪名,實在沒有一點好處。

    回府當什麼都沒發生?顯然也不行,否則陛下的怒火定會燒過來的。告兩天假、甚至直接告病致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這樣做,否則二十多年的奮鬥就全成了白費。

    前思後想、左顧右盼,竟是沒有一點主意。正在思酌間,心中突然想起此次風暴的關鍵人物----秦雷秦雨田,狠狠一拍大腿,失聲笑道︰“我真傻真的,誰最需要我,我自然就該去求誰了。”說著一拍窗子,沉聲道︰“去清河園。”

    外面跟著的師爺一聽,伸進腦袋來小聲驚訝道︰“老爺,您剛把五殿下的手下攆走了,還不到半天又要去登門拜訪,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

    秦守拙恨不得把這師爺的蘿蔔腦袋擰下來,悶哼道︰“本官登門謝罪行不行?”說著把小窗一關,不看那張十分委瑣的臉。

    “清河園?”聽了沈冰的報告,秦雷莫名其妙重復道︰“這家伙莫非腦子進水,就不怕老子把他擺成十八般模樣?”

    沈冰搖搖頭,語氣平淡道︰“據屬下分析,他料定了咱們非常需要他。只要他能拿出足夠的誠意,您八成會原諒他的。”

    摩挲著毛茸茸的下巴,秦雷面色陰沉道︰“這個老東西,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難道亡羊補牢特別快樂嗎?”

    沈冰輕聲道︰“秦守拙被文彥博一步將死、走投無路,若不求助王爺,輕則回家種地、重則橫屍街頭。”

    秦雷聽了,滿面欣慰看著沈冰的贊賞道︰“進步不小。”   
孤為何要幫他呀?”秦雷一臉笑意的望向沈冰。

    沈冰無奈答道︰“因為您來了銅鎖大街。”

    “其實孤只想揍他一頓。”秦雷兩手一攤,很認真答道。

    沈冰咽口吐沫,拒絕繼續與秦雷對話,轉而沉聲問道︰“王爺,接下來去哪?”

    秦雷往往窗外的天色,笑道︰“天色不早了,吃了飯再說。”

    沈冰看看窗外依舊高掛的大紅太陽,又咽口吐沫,艱難道︰“……太早了吧,半夜會餓的。”

    “再給你加頓宵夜行不?”秦雷沒好氣道︰“坐下,陪我說話。”

    沈冰見王爺確實鐵了心要留下,只好老實的坐下,清清嗓子道︰“王爺請講吧。”

    這下輪到秦雷咳嗽了,使勁撓撓頭,郁悶道︰“現在是私人時間,你能不能收起這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很影響食欲哎。”

    沈冰也無奈道︰“屬下跟俺爹娘在一塊時,也是這個樣子。”

    秦雷只好投降似的舉起雙手。閉嘴老實一會兒,又賊眉鼠眼笑道︰“據說你還是個雛兒,晚上帶你見識一下去。”

    沈冰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變化,垂首小聲問道︰“是石猛還是誰說的?”

    秦雷呵呵笑道︰“保密。”便敲著桌面道︰“這種事兒不能光顧自家的買賣,否則隔天就盡人皆知了。咱們去哪呢?粉子胡同的姐兒熱情些……怕你這純情小處男消受不了。玉帶河上的姐兒高級些,但眼界太高。若沒有一定手段,她們是不會盡心服侍的,萬一叫得太假、動作也造作的話,會把你引入誤區的。”

    聽著王爺煞有介事的分析,沈冰的臉都嚇白了,艱難笑笑道︰“咱們吃完飯還是早些回去吧。秦守拙還在府裏等著呢。”

    哪知秦雷哈哈大笑道︰“這就叫現世報,”說完朝邊上的石敢笑道︰“昨天他讓你等了一宿。今兒咱們也讓他等上一宿。”

    石敢輕聲道︰“王爺昨天不是說這傢伙十分重要嗎?切莫為了給屬下出氣,耽誤了正事啊。”

    秦雷冷笑一聲道︰“缺了誰地球都照常轉……不要問我地球是什麼,純屬口誤。”沈冰石敢兩個張口結舌的還沒反應過來,又聽王爺接著道︰“若不是為了城外的難民。非讓他等上七天七夜不成。”

    這天夜裏。秦雷果然沒有回府,至於帶著沈冰去了哪裏,又做些了什麼?只能透過沈冰通紅的臉蛋子,看出些端倪來……

    “你這傢伙,人家說咱們聊天吧,你就真跟人家聊了一宿?”次日歸府的馬車上,秦雷難以置信的問道。沈冰小聲嘟囔道︰“哪有,半宿而已……下半夜她睡著了,沒人跟我聊天。”

    秦雷幾欲抓狂。雙手舞劃道︰“那是尚香院的頭牌,京都七艷之一,睡一宿足夠打套連身鎧的,老子可是付足了嫖資的!”說著一臉肉痛道︰“你早說也好,我讓石敢去呀。好歹別浪費了這套連身鎧。”

    沈冰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不見王爺親自上陣?”

    秦雷一時語塞。顧左右而言他道︰“天氣不錯,也不知秦守拙走了沒。”

    “沒有。”一說到正事。沈冰立刻來了精神,輕聲道︰“他在廳裏等了一宿。石敢按照王爺的命令,沒有送炭盆、沒有送吃喝,到了夜裏甚至連蠟燭都沒給他點。”

    秦雷瞪大眼睛道︰“昨天夜裏可夠冷的,據說石敢噓噓的時候,眼見著就結了個冰凌子。那傢伙不會凍死了吧?”

    沈冰心道︰您昨兒還說,凍死這小樣的。嘴上輕聲道︰“他上半夜繞著廳小跑,下半夜把地毯揭起來裹身上,那地毯是羊絨的,十分保暖。”

    秦雷失笑道︰“便宜這老小子了,下回把地毯揭了。”

    說話間回到了清河園,秦雷又更衣洗漱一番,這才踱著步子到了前廳,接見已經斯人憔悴的秦府尹。

    秦雷一進去,便見秦守拙伏首跪在冰涼的地板上,身上的官服滿是褶皺、頭髮鬍子也亂糟糟的,顯得狼狽不堪。再看邊上的地毯,雖已歸復原位,卻仍能看出移動過的痕跡。

    面無表情的走到正座上坐下,身子微不可查的一哆嗦,暗叫道︰這椅子真涼啊。好在秦守拙俯首跪著,什麼都看不見。

    稍微挪動幾下,讓臀部適應了座椅的溫度,秦雷才冷聲道︰“秦大人乃是相府的座上賓,跪在孤這小破屋裏作甚?”屋裏的氣溫著實低得可以,每說一句話,都會噴出一道白氣,也讓秦雷冰冷的語氣更添三分寒意。

    秦守拙艱難的活動下脖子,良久才伏首嘶聲道︰“罪臣一時糊塗,中了文…彥博的奸計,正是追悔莫及,向王爺負荊請罪來了……”

    端起熱茶啜一口,秦雷哂笑道︰“好一個一時糊塗,不知秦大人這一時有多長?一刻鐘,一個時辰,還是整整一天?”

    秦守拙知道秦雷這是怨他,慢待且侮辱那位王府侍衛。其實昨夜裏他就為這事兒悔青了腸子。但誰也沒有前後眼,怎能想到形勢會急轉直下,自己能讓文彥博一將死呢?

    從寰轉自如、游刃有餘到走投無路、伏首乞憐居然只需要幾個時辰的時間,這讓秦府尹不得不感嘆一句世事無常、命運多變。

    但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秦守拙收拾起情懷,小心翼翼答道︰“罪臣確實只是一時糊塗,怕開罪文彥博,這才在去皇宮的路上。拐到他府上解釋,不想卻被那無恥老賊強留下,使出渾身解數也走不脫……”

    “夠了!”秦雷突然低喝一聲道︰“一時糊塗,一時糊塗,你倒是解釋的輕巧。如果有人殺了你秦守拙,再跟官府說自己是一時糊塗。是不是就可以赦他無罪呢?”秦守拙頓時啞口無言,只能撅著屁股老實跪在地上。接受秦雷怒火的傾瀉。他想不到五殿下的言辭居然如此犀利,讓人根本沒有招架之功。

    說著說著秦雷的火氣便湧上來了,砰的一聲,猛一拍桌子。把盛滿熱茶的茶盞震起一寸高。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一時糊塗,陛下的臉面、我們皇家的臉面,被文彥博狠狠的糟蹋了一回。你知道今天京都城裏會怎麼說嗎?有人會說文丞相就是厲害,咱們府尹大人即便抗旨也要去赴他府上宴。又有人會說︰看來皇帝就是不如文丞相啊,連自己 的本家都不聽招呼了!”

    秦雷的喝罵有如冰雹一般,砸的秦守拙瑟瑟發抖,卻依舊他難消心頭之恨。霍得起身,負著雙手在屋裏來回踱步罵道︰“你個昏聵的東西,虧你還姓秦。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我秦家顏面掃地與你有什麼好處!我踢死你個數典忘祖地東西!”這時正好走到秦守拙的背後,秦雷一腳踢在他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哎呦一聲,便把他踹了個骨碌,又滾出去老遠。

    老子不想打人的。誰讓你把勢擺得這麼正?不踢一腳俺會癢的。秦雷心裏暗爽道。

    不理在地上哀嚎的秦守拙。秦雷坐回椅子上,沉聲喝道︰“住口。”

    秦守拙趕緊把右手塞進嘴裏。堵住那撕心裂肺的哀鳴聲,身子卻麻花般扭動,像個大豆蟲一樣。

    “不許動。”秦雷繼續命令道。

    秦守拙心中哀鳴道︰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雙手死命扣住的磚,雙腳緊貼在地上,勉強了停住身形。好在秦雷知道他的痛感神經異常發達,否則定會以為這傢伙是在裝模作樣,從而給予第二次打擊。

    待秦守拙逐漸平復下來,秦雷才平淡道︰“孤知道你來的目的,但孤要告訴你,你地算盤打錯了,孤王從來不做別人的第二選擇。”

    秦守拙一下子面如金紙,心道︰難道我被白玩一場?頓時郁悶的連連以額觸地,落在秦雷眼中,卻成了他拼命求饒的表現。看來火候到了。見他如小雞啄米般叩首,秦雷心中暗道︰小心過尤不及啊。想到這,終於輕咳一聲道︰“別磕頭了,看得我眼暈。”

    秦守拙終于從秦雷語氣中聽到了一絲緩和的跡象,趕緊停下動作,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抽泣道︰“罪臣大錯鑄成、十死難赦,不敢請求陛下與王爺饒恕。本來應該自刎以謝天下,但罪臣知道,即使我死一百回、一千回,也無法抵償犯下的罪責。只懇求王爺能留下罪臣的賤命,讓我用餘生贖罪吧。”

    秦雷不由暗贊道︰真會說啊,不愧是十年的京都府尹出身。但面上仍冷笑道︰“看你骨瘦如柴、為人又昏聵不明,卻是武不能武、文不能文,長的還有礙觀瞻,你說說留你有何用處?”

    聽到王爺語帶調笑,秦守拙心中長舒口氣,知道暴風雨終於過去了,這才第一次抬起老臉,陪笑道︰“屬下確實既不能文又不能武,但有一樁,屬下聽話,永遠聽話。只要是王爺說得,屬下一定照做,就是讓我跳河,眼皮也絕對不眨一下。”

    秦雷嗤笑道︰“小清河就在門外不遠處,你現在就去跳河吧。”

    秦守拙知道自己說大話引得王爺不喜,只好苦著臉道︰“我就是打個比方,沒說真要跳河。阿嚏……”心情一鬆,昨夜受的風寒便襲了上來,惹得他頓時噴嚏連連,帶著眼淚也嘩嘩往下流。

    秦雷見他已是慘不忍睹了,便不再作弄,低聲吩咐道︰“給趙承嗣寫個條子,然後就回去吧。”

    秦守拙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哆嗦著奉到秦雷面前。恭聲道︰“早就寫好了。”秦雷隨手接過來,也想起自己袖子裏的聖旨,本來準備適當時候甩出來的,但眼下顯然用不著了,這家伙已經被嚇破了膽,再給他一下的話……嚇死就不好了。

    但話還是要說的︰“我手裏有一道聖旨。”說著便把袖子裏的黃絹一亮。但秦守拙還沒看清,他便倏地收回來。繼續道︰“這道聖旨有些特別,上面既有一系列封賞、也有一系列懲罰。”

    秦守拙為官二十載,還從未聽說過此等怪異的聖旨,只聽秦雷接著道︰“若是你忠心辦事。將功折罪的話。孤便會宣讀其中的獎賞,到時候恭喜秦大人,您官拜宰輔也不是不可能的。”雖然目前這只能算個畫餅,但聽到只要文彥博一倒台,他便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成為當朝宰輔,還是讓秦守拙暗暗高興一陣。

    又聽秦雷繼續道︰“若是你冥頑不靈、執迷不悟的話,孤自然會宣讀其中的懲罰,到時候秦大人您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也是指日可待的。”這可比方才的封賞靠譜得多,畢竟玩死一個京都府尹的難度,要遠遠低於放倒一位當政十幾年、門生故吏滿天下的丞相。

    見秦守拙額頭見汗,秦雷才起身輕聲道︰“是賞是罰全在你一念之間,秦大人好自為之吧。”說完便飄然而去。

    直到秦雷走了好久。秦守拙才從方才那巨大威壓中擺脫出來。心中自嘲笑笑道︰我真是越來越膽小了。便想站起來回府,未曾想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搖搖晃晃幾下,又重新摔倒在地,竟然昏了過去。

    府上下人趕緊把他抬起來送到後院,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湯,好半天秦守拙才醒過來,幽幽嘆息一句道︰“亂世當官,還是老實點好啊。”

    且不說秦府尹暫時在清河園中休養,單說石敢拿了他開的條子,快馬加鞭去兵馬寺衙門,找到衛將軍趙承嗣,請他兌現承諾。

    趙承嗣這次十分爽快,查驗了秦守拙的條子後,便遞給石敢一支令箭道︰“命令昨日便已下達,見到這令箭,孩兒們便會執行的。”

    知道每耽擱一刻,都會有一些難民死去,石敢不敢怠慢,簡單謝過趙將軍後,便匆匆離了兵馬寺,策馬向各處城門傳旨。

    見了衛將軍的麒麟令箭,城門司的衛兵果然揭下城門洞裏貼著的禁止外省流民入京的告示,又將城門大開,不再限制難民進城。

    城外的難民早就得了侯家驛的消息,雖然將信將疑,卻也相互攙扶著聚集到城門外,期待著奇跡的發生。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們便要去嘗試、去祈盼,沒有人真正願意坐以待斃的。

    伴隨著吱吱嘎嘎的響聲,那扇隔斷他們生存機會近半月的高大城門,終於緩緩打開了。美麗富饒的中都終于又一次敞開懷抱,迎接這些可憐人兒的到來。

    他們早已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位隆威郡王殿下,挫敗了天下一號大奸臣文彥博,這才把生的希望還給了他們。

    他們還知道,在每處城門的入口處,五殿下還搭設了粥篷,好讓他們第一時間便能吃上些東西,不至於空著肚子去尋找活計。

    在城門司兵丁的注視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難民們,扶老攜幼的魚貫入城。而城內不遠處,果然有長長的一遛蘆席搭成的篷子,篷子下面支著一口口大鍋,鍋裏的米粥已經散發出了誘人的香氣。

    微風吹起,將這米粥香味送到城門下的難民從中,讓他們麻木呆滯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激動的情緒……

    微風吹起,將這米粥香味送到城門樓上的一群士子鼻中,讓他們聞到了世道的艱難……

    “諸位,看看吧,文賊不僅禍害我們讀書人,還把我大秦弄得民不聊生啊!”一個低沉的聲音義憤填膺道。分割   
打發秦守拙回去,秦雷便換上一身便裝,叫上休假在家、百無聊賴的館陶一起,到山北會館去約舉子們同遊。

    舉子們自從狀元樓一會,了解到國家的掄才大典早已淪為某些當權者的掄財大典後,心情自然糟糕透頂。眼見著寒窗苦讀數十載,竟比不過帶著銅臭的阿堵物,士子不由心灰意懶,愁腸滿懷,整日裏全靠借酒澆愁,根本無心讀書。

    恰好今兒陽光明媚,響晴薄日的,乃是入冬來難得的好天氣,是以秦雷一邀約,便呼呼啦啦全跟著出來,就算無心賞景,透透氣也是好的嘛。

    可事與願違的是,望著遠處隱約高聳城牆的,士子們覺得仿若被困在籠中之鳥,心中竟然愈加憋屈,一個個陰沉著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路上又恰巧踫上辛驪桐與商德重等人,看上去也是氣色灰敗,一副被人欠了八百吊錢的樣子。

    館陶見狀,朗聲笑道︰“天高氣爽、最宜憑欄望,極目四眺、心比天地闊。咱們還是登上城牆,讓諸位舒展下心胸吧。”大伙已經互相見禮,知道那位樂先生已經被辭退,換成這位張先生了。有人心中便嘀咕道︰這位公子眼光可不怎麼樣,怎麼越換越疵毛呢?

    眾士子聞言頗為意動,但城牆乃是京都防禦重地,等閑官員也不能上去,更何況他們這群舉子。但那位秦公子顯然很有面子,派人與城門司的兵丁一說,便暢通無阻了。

    登上高大雄偉的中都城牆,方才行走過的街道、遠處的屋舍宮苑,仿佛一下小了許多。只需微微抬頭,便可以盡收眼底。眼中的世界小了。士子們的心卻頓時大了起來,又重新找到當初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激情,高聲談論著古往今來。憤懣無忌的針砭時弊,一時間頗有些青巾薄衫正年少、白眼世間不平事的味道。

    館陶在一邊微笑聽著,見王爺面色感慨,不由小聲問道︰“公子想起什麼了?”秦雷搖頭笑笑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感覺年輕真好。有些羨慕他們……”

    館陶失聲笑道“公子才二九年華,比他們還要小上不少,怎會發出這種感慨呢?”

    秦雷面色難明的笑道︰“我是面嫩心老,內心滄桑得很呀。”館陶只當他說笑,呵呵笑道︰“那屬下就是面如陳皮老,心比豆腐嫩。”

    秦雷隨意笑一下,便轉身扶著箭跺,向中都城外極目遠眺,但見天地蒼茫、六合八方。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一吐心曲的旅伴。從心底發出一聲蒼涼無助的吶喊,秦雷心中自嘲笑道︰莫非上天讓我整日裏稱孤道寡,就是怕我忘了自己天涯孤旅的身份?”

    館陶見王爺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便靜靜地站在一邊,跟著秦雷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也看到天地蒼茫、也看到六合八方。心裏想的卻是何日能助此人天下獨尊,一掃六合。

    兩人沉默的時候。士子們已經從中都城牆的歷史,講到了十八年前的中都保衛戰,只聽那紅臉士子涂恭淳大聲道︰“要我說,這場戰役便是我大秦從國力蒸蒸日上,淪落到今天每況愈下的轉折點。若不是齊楚聯手入侵,導致我大秦菁英盡喪的話,哪會落得今日之民不聊生、外強中乾的局面!”此時風氣開放,言論自由,尚無因談吐文字獲罪之說,只要不當面辱罵當權者或者他們的祖宗、以及女性直系親屬,是不會惹火燒身的。

    邊上的方對王搖頭笑道︰“老弟此言差矣,中都保衛戰只是結果,原因在此前便早就種下。當時先帝中道崩殂,我大秦頓時群龍無首。而後先是諸王奪宮,又是各大豪族群起攻之,這才動搖了我大秦的國本,讓齊楚有了可乘之機。卻是怨不得別人。”

    顯然他的話要比涂恭淳高明一些,士子們也紛紛贊同,那商德重也頷首笑道︰“不錯,我大秦傷于內亂、並非病于外患。”

    他們的討論也引起了秦雷兩人的興趣,館陶剛要張嘴,卻見王爺輕輕搖頭,只好把要問的問題憋會肚中。只聽那涂恭淳笑問道︰“那麼說是當時幾位王爺的過錯了?”

    不想辛驪桐搖頭笑道︰“老弟此言還是差矣。”涂恭淳聞言撓頭道︰“得,又是差矣,我還是住嘴吧。”引來周圍一陣哄笑。

    辛驪桐朝涂恭淳拱手笑道︰“愚兄也是一時嘴順,還請兄弟莫怪。”

    涂恭淳哈哈笑道︰“辛大哥給俺們講講為什麼此言差矣,講得好中午我請,講不好你就得擺席給兄弟我賠罪了。”邊上的諸生也不甚明了,聞言笑道︰“正是正是。”

    秦雷對館陶輕笑道︰“這個涂恭淳實在是選錯了行,當兵可能出息更大。”館陶頷首道︰“不錯,此人粗直豪爽,即使當上官,也沒法與同僚和睦的。”

    這時辛驪桐開始說話,秦雷兩個便住嘴聽他講道︰“當年五王爭位,誰的背後沒有豪門大族的支持?福王背後有徐家一派、吳王背後有皇甫家一派、徐王背後有李家一派、德王背後有當年的公羊家一派、寧王背後有莊賢妃一派。明面上是幾位天潢貴冑,為了九五之位在爭在奪,但若沒有那些大家族在後面煽風點火、在中間搖旗吶喊,在前面沖鋒陷陣,五王之亂能波及全國,延續經年?”說著哂笑一聲道︰“最多幾個月便能見分曉。”

    這說法秦雷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出聲問道︰“辛兄何出此言,我嘗聞五王旗鼓相當、一般殘暴,這才打了個天昏地暗的,難道不是嗎?”

    辛驪桐朝秦雷恭聲微笑道︰“公子當時尚算年輕,不知實情也是正常的。當年先帝爺之所以未立太子,是因為大戰在即。想以此激勵諸位殿下罷了。但實際上全國都知道,先帝最喜歡德親王……”

    那涂恭淳終又忍不住跳出來道︰“辛兄這話說得玄乎。這種帝王心事,怎麼會廣而告之到天下皆知那?”

    辛驪桐哈哈笑道︰“先帝幾次出巡,都是讓德親王殿下監國。皇家的親衛御林軍也是由德親王所領,難道這還不明顯嗎?”歷朝歷代,向來只有皇儲可以監國。而御林軍的意義更不消說,那幾乎就是皇權的象征。是以辛驪桐所說先帝最愛德親王的話不是誑語。

    涂恭淳這才無言以對。抓耳撓腮道︰“俺繼續噤聲。”

    對於那段往事,秦雷還聽過三個版本,分別是沈老爺子、嘉親王和文莊太后的講述,這三人都親歷過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講述起來難免要帶著各自的立場。反倒是此時這個冷眼旁觀的白衣士子所說,恐怕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只聽辛驪桐接著道︰“若先帝沒有遭遇不測,皇位正常交接的話,德親王九成可以穩穩當當成為我大秦下任皇帝。”又面色黯然道︰“但先帝驟發急病,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便駕崩而去。這讓其餘幾位殿下背後的勢力看到可乘之機,便攛掇著幾位殿下聯手反對德王登基。”

    “先帝畢竟沒明說過由誰繼承大統,幾位殿下一經挑唆,自然紅了眼,在各大家族的簇擁下一擁而上。想要挑戰德王。德王實力最強。以一敵四居然也能打個勢均力敵,最終才導致了戰火延綿。”

    “到後來終究鬧得天怒人怨。幾位王爺背後的大族竟無恥地跳出來,將同室操戈的責任盡數推到幾位王爺身上,還假模假樣的召開討伐大會,宣布諸王的十大罪,最後反戈一擊,聯手將昔日的主子打落地獄,讓我大秦皇室自此衰微,國本徹底動搖,這才有了後來的齊楚聯軍入侵之事。”

    講述完畢,辛驪桐冷哼一聲道︰“那些豪門大族雖然打得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的幌子,但其中不乏覬覦九鼎之徒,再看近十幾年來的朝局變換,當年的他們的狼子野心,立時不言自明、昭然若揭。”

    邊上焦黃面皮的商德重也憤憤道︰“而今我大秦兩大權臣當道,一家霸著軍隊,將其視為自家的私軍,不捨得派出去一雪國恥,只會留在國內窩裏鬥;而另一家把持朝政、殘害忠良、貪污腐賄、賣官蠰爵,操縱科舉!實乃國之蠹蟲、大秦禍患啊!”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操縱科舉四個字,也不出所料的引來士子們地燎原怒火,又逢士子們連日抑郁,頗有借機發泄之嫌。城牆上頓時南腔北調、東聲西音四起,聲討與吐沫齊飛,髒字共喝罵一色,令旁觀的秦雷館陶嘆為觀止。

    商德重說的這兩位,每人都心知肚明。可李太尉橫在軍界,與他們乃是兩個世界,雖然一提國賊都會帶上他老人家,但畢竟沒有深受其害、其惡行也不昭,是以士子們只是略微聲討一下,便把胸中怒火悉數傾瀉到另一位身上。

    且不說文彥博把持朝政、殘害忠良這些大帽子,單單操縱科舉這樁要舉子命根的罪名,就足以讓士子們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剝其皮了。

    書生們學富五車,罵起人來自然引經據典,用賦比興,可謂格外的有料,也格外的冗長,就在秦雷實在要聽不下去的時候,城門終於開了,上萬枯槁般的難民成群結隊從他們腳下穿過,也引起了終於有些詞窮的士子們的關注。

    “諸位,看看吧,文賊不僅禍害我們讀書人,還把我大秦弄得民不聊生啊!”商德重立刻將這些難民與文賊聯繫起來,義憤填膺道。

    “就是就是,年前他命令京都府將難民清出中都城,這半個月不知凍死餓死了多少了人。更令人髮指的是,這喪盡天良之舉,竟然只是為了讓中都城看著舒心些!真是天理難容啊!”這些士子們年前就進了京,當然經歷過那場大驅逐運動。

    這時,商德重微微攥拳,口中大聲道︰“諸位,子曰︰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咱們說文賊的不是,就不能向他一樣。置民眾于水火而不顧。”眾人紛紛稱善,更有性急的涂恭淳憋紅臉道︰“商兄說吧,咱們該做些什麼?”

    商德重眼神微一飄忽。便大聲道︰“橫豎也中不了第,看書也無益,我等何不去幫著安頓城下難民,也算是行善積德。將來必有餘年!”

    一干士子困居中都、前途無望。正要做些事情麻痹內心的苦楚,聞言自是無不應允,摩拳擦掌的就要走下城牆。紛紛與秦雷拱手道︰“秦公子,我等要去做些事情,咱們後會有期!”

    秦雷趕忙還禮道︰“諸位高義!在下佩服不盡,只是家裏規矩甚多,不能與諸位一同去扶危濟困。”又從懷裏掏出荷包,掂一掂道︰“這裏面有銀錢若干,請諸位替我買成糧食衣物。送給城下難民。”說著將那荷包扔給商德重道︰“商兄德高望重,就交給你保管使用了。”

    商德重接過那沉甸甸的荷包,拱手道︰“學生定不辱使命。告辭了!”說完便轉身率先下了城樓。其餘士子也朝秦雷一拱手,跟著下了城樓。

    秦雷和館陶肅然還禮,一直望著這群青衣士子的背影消失在城頭。才收回手臂站直了身子。

    見士子們離去。黑衣衛便圍攏上來,組成一個大圈。將兩人與外界隔開,兩人則沿著城牆繼續往東邊走。

    “那可是滿滿一袋金葉子,王爺就不怕那商德重私吞了?”館陶輕聲問道。

    秦雷哂笑一聲道︰“這可是中都城,沈冰沈都司的地盤。就是他商某人打死隻蚊子,我都能知道是公是母。”

    館陶搖頭笑道︰“王爺何必多此一舉呢?”

    秦雷知道館陶精於政務謀略,對這些人情世故卻不甚在行,要不能四十了還娶不上媳婦嗎?想到這,微微一笑道︰“要讓這些舉子保持熱情,最好的辦法就是使他們感到自個責任重大,如何讓他們有這麼個感覺呢?一筆數額不算太大,卻又源源不斷的款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館陶撓頭笑道︰“王爺真是……詭計多端。”

    秦雷一臉無辜道︰“我捐善款,做善事,問心無愧。”

    館陶啞然失笑道︰“您確實無可指摘,”說著卻又皺眉道︰“萬一這些士子不能如計劃中那般行事,咱們該怎麼辦?”

    秦雷無所謂笑笑道︰“他們會的,沒有萬一。”說完雙目炯炯的望向館陶,沉聲道︰“所謂百花未開我先放、百花已殺我未殺,讀書人應該是一個民族的靈魂、一個國家的喉舌,他們必須在其他人仍渾渾噩噩的時候,先一步察覺潛伏在四周的危機,繼而吼出震耳發聵的強音,喚醒猶在夢中的民眾,哪怕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這才是讀書人的天職所在,而不是追求什麼千鐘粟、顏如玉之類的。”

    館陶聽了,面色激動道︰“王爺說的可是春秋戰國,百家爭鳴的年代?”

    秦雷微一錯愕,微微尷尬的笑道︰“算是吧,一個國家必須有些明事理、敢說話的硬骨頭,你說是不是?”

    館陶心道︰看來與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但已經很好了。心靈追求上滿足後,他又轉而為秦雷將來的統治擔憂起來︰“王爺,漢武帝當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才有了我華夏的大一統,您要想廣開言路的話,還要考慮中央的權威啊。”

    他就是這樣矛盾的一人,心中希望事情往自己期待的方向發展,但事到臨頭,卻要處處為秦雷著想,哪怕是與理想背道而馳。-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三九章 士子賑災

    聽了館陶所言,秦雷爽朗笑道:「古人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把老百姓的言論自由,視作洪水一般可怕。」說著一邊走下城牆,一邊輕聲道:「既然是洪水,就該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在適度引導控制的前提下,讓百姓把心裡話說出來,可以讓當權者清醒一些,務實一些,少做些國泰民安的清秋大夢。」

    館陶不由頷首道:「王爺好氣度,怪不得樂先生說您格局第一、胸襟第一。」說著笑道:「歷來君王大多唯我獨尊,恨不得別人專說堯舜禹湯,一句不是都不說。前朝太宗皇帝容下個敢說話的魏征,就被稱為從諫如流、虛懷若谷,殊不知他也就只能容下個魏征了,要是旁人那樣可不行。」

    秦雷搖頭笑笑道:「我也不願意聽那些鬧心的話,整日裡歌舞昇平多開心啊,幹嘛要留那些唱反調、上眼藥的在呢?原因不外乎有二。」

    館陶躬身笑道:「屬下洗耳恭聽。」

    秦雷把雙手負在背後,一本正經道:「第一,古人云有屁不放、憋壞五臟……」話音未落,就看見邊上一個黑衣衛一腳踏空,咕嚕咕嚕滾下樓梯去,不一會又咕咚咕咚跑回來,滿面羞愧道:「俺被王爺傾倒了……」

    秦雷尷尬笑笑道:「沒摔著吧?」見那黑衣衛搖頭,秦雷自我檢討道:「這話有些不雅,俺們換句叫牢騷太盛防腸斷,這個不俗吧?」眾黑衣衛齊齊搖頭道:「不俗不俗,很是不俗!」

    館陶也笑道:「王爺從前都看些什麼書啊?為何您引用的不少名句,連屬下都沒聽過呢?」

    秦雷翻翻白眼道:「領會精神就行。」這就是當老大的好處,不想解釋就不解釋,館陶就是心裡再癢也只有乾瞪眼。

    「不管怎麼著吧,」秦雷把話題轉會正路,沉聲道:「你不讓老百姓說話,他憋在心裡會難受的。憋多了、憋久了會發霉長出毒草來的。還是讓他們說出來得好啊,保持腸道清新,有益……」見館陶又是一臉苦笑。秦雷只好正經道:「有益國家安定。」

    館陶這才點頭問道:「其二呢?」

    「其二,還是一位古人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你應該聽說過吧?」館陶擦擦額頭的白毛汗。點點頭道:「亞聖說的。」

    秦雷笑道:「我們也看過相同的書嘛。」館陶無力道:「屬下榮幸之極。」他知道,每逢王爺心情舒暢,便會滿嘴胡咧咧,聽的人恨不得咬他一口……但是誰也不敢咬。所以只能咬牙硬捱著。

    好在秦雷玩性已盡。神色漸漸嚴肅道:「溫水煮青蛙地故事你想必沒聽過。」館陶搖頭道:「這本書我也沒看過。」

    秦雷微微笑道:「你把青蛙扔在沸騰的水裡,它必定蹦出來,不會被燙死。」眾衛士心道:王爺小時候肯定這麼幹過。

    但是你把它扔進溫水裡,慢慢加溫,他是至死也不會跳出來的。知道是為什麼嗎?」

    館陶尋思片刻,沉聲道:「過於安逸地環境,讓它對外界的變化失去警惕。到臨死的時候,即使想跳出來也沒體力了。」

    秦雷頷首道:「不錯,不能讓我們所處地環境太過舒服。留著一粒沙子在鞋裡,有時候並不是壞處……至少可以讓我們隨時保持清醒不是?」

    「學生受教了。」館陶躬身施禮道。

    那日之後,秦雷的援助金,果然源源不絕的送到商德重手中,再經由學子們買成米面菜蔬、衣裳被褥之類的必需品。發放到難民地手中。

    難民們也確實需要這些東西。他們在中都城外抱冰臥雪半個月,身子早就虛弱不堪。不調養些日子,恢復些力氣,是不能找到活計地……行乞得來的終歸太少,想養活全家還要靠出賣勞力得到。

    每每此時,士子們都會得到難民們的千恩萬謝,看著一張張寫滿感激、畢恭畢敬的臉孔、聽著一句句發自肺腑、銘感五內的話語。憋屈已久的士子們,終於重新被尊敬之情包圍。

    而且要比因舉人身份而得到的尊敬,要真誠的多、熱烈的多。那種真誠和熱情,足以為士子們驅走心中地寒冷。

    秦雷期待的良性循環終於形成:士子們為難民帶去活下去的希望,難民還給士子們現在最需要的尊敬和承認。館陶當初擔心士子們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不能堅持下去的問題,自然也就不是問題了。事實上士子們不僅堅持下來了,而且表現地很是勤快。

    橫豎是無事可做,與其在會館裡愁腸百結,還不如去看看那些可憐地人們,過得怎麼樣了呢。很多士子如是想道。但他們也沒料到,這一小小舉動,居然在中都城掀起了一股賑災大潮……

    沒過幾天,山北隴右士子賑濟入城難民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中都城。這樁善舉不止讓中都百姓地交口稱讚,還很快得到了江北、山南二省士子的熱烈相應,從本省會館中籌到大量錢款物資,尤其是募集到的上萬床棉被,大大解決了難民們的燃眉之急。

    別省的士子頓時坐不住了,心道:那些難民可也有我們省裡的,若是只讓那四省的做好人,叫我們怎麼有臉回鄉?便紛紛聯絡起來,推舉幾個領頭的,也到本省會館化緣。商人們不願得罪這幫舉子,再說也算是做點善事,都或多或少的解囊相助。

    最後中都城的士子、還有國子監的監生們也急了,紛紛道:「首都首都、首善之都,若是好事都讓外九省的士子們佔全了,讓咱們京城爺們的臉往哪擱?」也決定馬上響應賑災,他們是地頭蛇,且家世都還可以,一旦施展開來,效果自然不是那些外省士子可比。

    站在四合居的樓頂上往下瞧。只見一車車大米白面、棉衣棉褲,從東西城的倉庫中運出,經過銅鎖大街。向散佈在南北城的近十萬災民送去。秦雷終於忍不住嘴角上翹,微微激動道:「看到了嗎?館陶先生,咱們不能說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的。人心總是好地,還是要看怎麼引導哇。」

    館陶微笑道:「王爺輕描淡寫之間,引動天雷地火,學生佩服佩服。」

    秦雷笑罵道:「我聽著這話有些帶刺。是不是動用了幾萬兩銀子。你心疼了?」他不止資助隴右山北兩省學子賑濟,就連山南江北的也一道負擔著。

    館陶搖頭笑道:「王爺可冤枉屬下了,當初不痛快,是怕那幾萬兩銀子打了水漂。但現在見到效果了,哪還會計較這點銀子。」現在是年初,財政上還不緊張,是以他也敢說幾句場面話。

    但他畢竟苦日子過慣了,不一會兒便心疼道:「闔府那麼多產業,竟然頂不上王爺花……您也太會花錢了吧。」

    秦雷哈哈大笑著關上窗戶。與館陶回到桌邊坐下,一臉不解道:「這也沒人教,我怎麼就會呢?莫非孤就是傳說中的天才?」

    館陶剛喝了口水,聞言側首噗一聲悉數噴了出來,無奈地擦擦嘴。苦笑道:「寢不言、食不語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秦雷嘿嘿笑著不接話。館陶除了搖頭苦笑,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無力感。只好岔開話題問道:「今日朝會上文彥博沒有發難吧?」

    秦雷搖搖頭,輕聲道:「那倒沒有,但有一樁,這老傢伙對士子賑災頗為感冒,上表希望陛下採取什麼舉措,制止他們。」

    館陶驚訝道:「莫非他察覺出什麼蛛絲馬跡了?」

    秦雷堅定搖頭道:「不可能,在孤沒有出劍之前,那些事情與我沒有任何關係。除非他能掐會算,否則不會察覺到孤地意圖。」

    館陶揪著稀疏的鬍子,苦思半晌,才沉吟道:「是不是他對現今中都的熱鬧氣氛感到不安了?」秦雷喝口茶,頷首道:「我也這樣認為,好比小偷準備偷人家的東西,自然希望四下無人吵鬧才好,只要有動靜,他就會心虛地。」

    館陶點頭笑道:「而文彥博要偷大秦地掄才大典,自然不希望橫生枝節了。」尋思一會兒,又輕聲道:「這會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呢?」

    秦雷摩挲著下巴,目光游移不定道:「應該不會吧,現在他指使不動京都府和兵馬寺了,想再把難民攆出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還未等館陶開口,他又自我否定道:「肯定會有影響的,至少這老傢伙的眼睛,不會再離開難民和士子了,咱們要是再有小動作的話,很可能會被他發現的。」

    「王爺的意思是,咱們要收斂起來,切斷與士子和難民的聯繫?」館陶沉聲問道。

    秦雷頷首道:「算是切斷了吧,孤派人告訴南過和那個誰,不到萬不得已,將不會再與他們聯繫了。」

    館陶心道:什麼叫算是?你肯定還有暗招。但秦雷不說他也沒法問,只好轉而道:「這段時間,稅務司把咱們的產業糟蹋地不輕,許多店面都無法正常經營下去。王爺,咱們不能再聽之任之了。」

    秦雷無所謂笑道:「反正掙不了幾個錢,先關一段日子也無所謂嘛。」

    館陶心中流淚道:你這個甩手掌櫃呀,怎麼就什麼都不操心呢!嘴上還要耐心解釋道:「問題不在掙錢多少上,而在於咱們的京都諜報系統,實際上是附生在這些店面上的。被稅務司這麼一搗鼓,就相當於蒙上了咱們的腦袋,看不見聽不清聞不著的,十分地危險。」

    「寺卿大人說地沒錯,咱們需要改變這個現狀了。」不知什麼時候上來的沈冰,沉聲接話道。

    這傢伙突然插嘴,卻把秦雷嚇了一跳,抬頭看一件,只見他木立在幾個侍衛邊上,看起來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秦雷翻白眼道:「麻煩下次給點腳步聲先,做秘密工作也不至於連腳步聲都要隱去吧。」

    沈冰嘴角抽動幾下,只好無奈垂首道:「屬下以為王爺已經看到我上來了。」怕王爺繼續拿自己開涮。趕緊踏前一步,把腋下夾著的文件袋遞給秦雷道:「融雪計劃,請王爺審批。」

    館陶見他們有事要談。便起身笑道:「屬下可是在休假之中,既然沈冰來了,就讓他陪您吧,我回去陪老娘吃飯了。」雖然他的權限可以知道王府地任何事情。卻不想摻和這些暗地裡的勾當。也算是一點精神潔癖吧。

    秦雷二人心知肚明,但沒必要點破,與他說笑幾句,便放他離去了。

    秦雷這才接過那個封皮上寫著絕密兩個通紅大字的牛皮袋子,撕去封條,掏出裡面地文件看了起來。

    文件並不長,不一會兒便看完了。閉目沉思片刻,秦雷才平淡道:「這個計劃不行。」

    沈冰面色不變道:「這是保全王府京中力量的最好辦法。」在最終命令簽署前,他有抗辯的權利。

    對於這個心腹中地心腹。秦雷還是要解釋幾句的:「這個計劃流血太多……現在還不是殺人的時候。」見沈冰還是一副你欠我八百吊的樣子,只好繼續道:「不要忘了中都還有李渾那頭凶獸,過多地流血會刺激到他地……我們不可能同時應付兩家。」

    沈冰這才垂首道:「請王爺訓示。」意思是,好吧我服了,都聽您的了。

    「殺雞儆猴吧。把那個胖子主事宰了。掛在稅務司衙門口……哦對了,做人不要太絕。給他家裡留點什麼做紀念吧。」秦雷輕聲吩咐道,語氣平淡的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他的眼裡,這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若是稅務司仍繼續呢?」沈冰不依不饒的問道。

    「那就再弄殘幾個,記住,殺人為輔、恐嚇為主就是了。」秦雷接過石敢送上來的一碗肉絲面,又好心問道:「你不吃點兒?」

    沈冰搖頭道:「一個時辰前剛用過早飯。」

    秦雷夾起一筷子,呼啦吃一口道:「破早朝真不人道,日子久了我會得胃病的。」

    沈冰是個冷人兒,發現無法接話時候,便會沉默站在一邊,萬不會像館陶那般無奈應和地。

    待見秦雷幾口扒完那碗麵條,擦擦嘴,沈冰這才繼續道:「三爺那邊傳來消息,太子爺似乎有些不安生。」

    秦雷哦一聲道:「怎麼了,他不是在家閉門讀書嗎?」

    「最近幾日,他連續召見了都察院的幾位官員。」頓一頓,沈冰輕聲道:「其中就有那位易惟絡。」

    「他們要幹什麼?」在大戲開鑼前,這種不確定因素是很不受歡迎的。

    沈冰搖頭道:「東宮戒備森嚴,即使是三爺的人也無法滲透進最裡面去。目前的情報不足以支持作出判斷,但一定是針對王爺您地無疑。」

    秦雷聞言愁眉苦臉道:「我怎麼成了眾矢之地了?」說完有自我安慰道:「也許這就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吧……」

    沈冰自動過濾這句話,直到王爺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堅定,他才繼續聽到:「對東宮施行嚴密監視,若是形勢危急、來不及應變地話,就把他的爪牙都給拔了。」

    沈冰先是沉聲應下,又有些奇怪問道:「為何對文相的人要以震懾為主,而對太子的人卻施以辣手呢?」

    秦雷輕笑一聲道:「我與太子都算是李渾外孫的競爭者,他自然喜歡看我倆狗咬狗,一嘴毛了。」

    「不是說他有覬覦九鼎之心嗎?」

    「笨蛋,人家不會兩手準備嗎!」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四零章 離奇的死亡 憤怒的青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六的月亮亮又圓。

    今日才算是正式辦公的第一天,可稅務司的官員們,卻已經被丞相府支使著忙活好幾天了,一個個看上去疲憊不堪、精神十分的萎靡。

    若是往常,他們萬不會如此頹敗。稅務檢查可是上等肥差,哪次對方不得好言好語恭敬著,好酒好菜伺候著,臨了還有不菲的紅包可拿,實在愜意的很。

    但這次卻踢到了鐵板,上頭讓他們檢查的幾十家店面,沒有一家買他們的賬,別說酒菜紅包了,就是個好臉色也是沒有的。再加上都司大人囑咐過,這次規規矩矩查賬,盡量少惹麻煩,更是讓他們大感無趣。有心想要抗命折騰下店裡的人,但人家都有彪悍的護院,挨了幾次揍之後,官員們只好徹底安分下來。

    如此硬捱幾天,稅務司的官員們便開始叫苦連連,都是大爺當慣了的人,哪能受得了這份憋屈。待下午回寺衙交過差,幾個相好的官員便結伴到粉子胡同吃花酒消遣。

    到了常去的窯子,找個中意的雅間,點上桌豐盛的酒席,再喚幾個相熟的姐兒陪著,幾個肥腸滿腦的稅官開始胡吃海塞起來。

    但見一個長著老鼠鬍子的稅官,拿著一根油淋淋的鴨腿,大口撕咬著,邊上的粉頭還不時將酒盅送到他嘴邊,請他哧溜一個。老鼠鬍子邊吃邊喝。大呼痛快道:「這他奶奶地才是人過的日子。」

    邊上幾個稅官地吃相,也好看不到哪去。聞言大點其頭道:「就是。咱爺們出道以來,哪遭過那份子罪啊。」「他囊球的,那些傢伙什麼來路,咋這麼硬氣?完全不把咱爺們放在眼裡。」

    說到這,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上首坐著的豬頭主事。「大人,給咱們透個底唄,弟兄們著實鬧心得緊,乾脆找青狼幫把他們一鍋燴了得了。」所謂青狼幫乃是中都的一個幫派。

    那豬頭主事本來還笑咪咪的,聞言立刻沒了笑容。小眼一瞪道:「都給老子收斂點,這裡面水深著呢。你們要是亂撲騰,保準全家一起搭進去……還不帶冒泡的。」作為負責這事兒的頭頭,他要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些。

    眾人見他腮幫子上地肥肉顫巍巍地,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不由更是來了興致,老鼠鬍子放下手中的鴨腿。在伺候他的粉頭身上胡亂擦擦手,起身給豬頭主事斟杯酒道:「大人,對頭真那麼厲害?」其他人也是一臉緊張的望著主事大人。

    見眾人都求助於自己,豬頭主事有些得意,哆嗦下腮幫子道:「比你們想像的還要厲害!」說著伸出蘿蔔似的小手指頭,瞇眼道:「咱們加一塊,在人家面前也就是個這個!」

    「啊……」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有人驚惶道:「那咱麼還摻和什麼?趕緊遠遠躲開吧。」

    「躲開?」豬頭主事鄙夷地看那人,冷笑道:「缺心眼的東西,你也不想想。這位那麼大的來頭,卻有人公然給他點眼藥,這說明什麼?」

    那稅官被他說得一愣,哦一聲道:「說明那個想整他的人,跟俺一樣缺心眼。」這話立時引來一片哄笑。

    那主事笑罵道:「我呸,恬不知恥的東西。」說著把豬頭往前一探,眾人趕緊也把腦袋湊過去,就連幾個粉頭也一臉好奇的支愣著耳朵,想聽聽到底那是什麼樣的人。

    待眾人都擺好姿勢,主事才壓低嗓門道:「咱們背後這位可不怕那人。」說著向東邊拱拱手道:「人家是泰山北斗似的人物,比那人強多了,話說出來咱們就得聽著,好生照做就是,保準吃不了虧。」這話說出來。他自己心裡也不保準。達官貴人們忘恩負義是很正常的事情。

    眾人又是齊齊倒吸冷氣,但再向追問大人物的具體身份。那豬頭主事卻堅決不吐半個字,倒讓眾人心裡惶惶起來。不由再無談興,又吃一陣子酒,便起身告乏,帶著各自地粉頭上樓尋歡去了。

    豬頭主事晃悠著起身,卻感覺腳下有些發飄,一手摟住一個姑娘,把她們當拐棍拄著,也往房間裡去了。兩個苦命的姑娘彷彿一人背了頭大狗熊似的,不一會兒就花容失色、香汗淋漓起來,吭哧吭哧地將他架入套間,轟隆一聲扔到床上。

    兩個姐兒剛想直起身子揉揉腰,卻冷不防那主事豬手一伸,便將她們攬在懷中,放聲淫笑道:「爺要與你們大戰三百回合,不到天亮不收……那個兵!」

    聽他志向如此遠大,兩位姐兒應景似的嬌呼道:「人家好怕啊……」

    「呼哈哈,我來啦……」豬頭主事翻身把兩個姐兒壓在床下,豬頭開始不老實的亂拱,不一會兒便將兩個姐兒脫成了白羊。

    腮幫子一哆嗦,胖主事拔劍揚眉嘶吼道:「兩個小賤貨,接招吧。」

    那個被他攻擊的姐兒也是一臉激動道:「不要因為我是嬌花而憐惜……」我字還沒說出口,便感覺下體一陣濕熱,然後就感覺不到那侵入花徑的東西了。

    邊上一個正在等著輪班的姐兒,見身邊姐妹一臉的難以置信,不由小聲問道:「怎麼了?」

    「完了……」那被壓在身下的姐兒,費勁地推開已經呼呼大睡的豬頭主事,坐起來揉揉膀子頭,一臉吃了蒼蠅似的表情道:「掃興,我得去洗洗。」另一個姐兒也起身道:「姐姐受委屈了,我去給你搓搓。」兩個姐兒便相攜出了房間。再不管那鼾聲如雷地主事。

    待她們洗完澡回來,想要裝模作樣的陪那肥豬睡覺。卻發現那大床上已經空空如也。兩個姐兒尋遍房間也沒有找見那豬頭,不由相視一笑,一個掩嘴道:「看來是沒臉見人,藉著空溜了。」另一個也嬌笑道:「怕方才也是裝睡。」兩人便不再管他,逕自上床睡了。

    翌日一早,心滿意足地稅官們紛紛下樓,重新聚在一起用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主事大人下來。那老鼠鬍子鬼笑道:「看來雙拳難敵四手。大人昨夜地戰況堪稱慘烈啊。」眾人都知道那豬頭主事昨夜雙飛,聞言立時浪笑連連,吹噓起昨夜的戰況來。

    又等了片刻,卻到了回衙門應卯地時間,眾人只好打發個龜公去叫,待那龜公回話才知道大人昨夜已經走了。眾人有些莫名其妙,但見時候不早。只好先行回衙再說。

    粉子胡同離著稅務司所在的錢鼻街不遠,不一會兒眾人便到了街口,便見許多人圍在衙門前指指點點,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眾稅官趕緊跑過去,一路上隱約聽到死人、真慘、真胖之類的話語,聽得眾人更是心焦。三步並作兩步湊過去,分開圍觀的人群往裡一看,眾稅官不由嚇得面如土色,只見……稅務司大門的匾額上垂下一根繩子。

    一根繩子當然沒什麼可怕的,可怕地是繩子另一頭吊著一個大網兜。網兜中裝著一個血淋淋的碩大肉團,那肉團似乎是個人。因為細看一番,倒也能看出手腳,只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腦袋在哪裡。看那屍身被網兜勒出來的青紫顏色,似乎已經被吊了許久。

    雖然沒有找到腦袋,但稅官們仍然一眼認出,這一團東西,就是據說昨夜已經回家的主事大人。寺裡的人也早就認出來了,但那網兜掛得高,樣子又恐怖至極。竟然沒人敢去將其放下。

    過了好長時間,京都府的捕快才帶著仵作姍姍來遲,把那掛在網兜中的屍首解下來便要運走。稅務司地官員們不幹了,拉住一個捕快質問道:「為什麼既不盤問、也不勘察?難道我們的人白死了嗎?」

    那捕快拍開拉著自己胳膊的手,面無表情道:「你們主事的案子已經立了。幹嘛還要再問一次。」

    這下稅務司的官員更納悶了:「你怎麼知道是我們主事大人?」

    「今天早上。我們得報說南城巷裡死人了,去了一看。就一人頭在那裡,身子怎麼都找不著。」說著看一眼那肥碩的屍身,撇嘴道:「就這體型,肯定嚴絲合縫的。」說完便跟著隊伍離去了。

    一群稅官失魂落魄的回到廳堂,坐在那裡發起了呆。傻子也知道是報復殺人,否則哪用如此費勁……把一個去了頭仍有二百五六十斤的身子運過來再吊上去,一定很費勁。

    那是誰報復殺人呢?眾稅官一開始並沒想明白,直到有人問一聲:「咱們還去查賬嗎?」眾人心中齊齊咯登一聲,面面相覷道:「不會是他們幹的吧?」

    自此之後,無論都司大人如何催逼,稅務司地官員們都不肯再出門了,哪怕敲折自己腿也不出去,查賬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查賬雖然不了了之了,但士子們的賑災卻堅持了下來。

    就在京都府仵作運送那無頭屍身的時候,,塗恭淳他們也帶著滿車的粳米到了北城最大的一片難民聚居點。

    一見是他們,難民們便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好請安。塗恭淳哈哈大笑道:「諸位鄉親,俺們回又來了,今天是三車米,每家都能分個三五斤,大伙排隊領取吧。」一片歡呼聲之後,難民們便按照他的吩咐,乖乖排起隊來。塗恭淳這人做活太粗,若是讓他分米的話,那浪費可就大了,是以被方中書他們踢出來維持秩序,但難民們感激這些無私相助的士子老爺,都聽話得很,卻用不著他費心。

    在邊上看一會兒。見確實沒自己什麼事,塗恭淳便走到牆根下。那裡有些癱倒在地地病人。這些人都是在冰天雪地裡凍壞了腿腳,被家裡人背進中都城地。

    塗恭淳讀過《黃帝內經》、看過《千金方》,也算是半個大夫,每次來都會為這些人檢查、診治一番,對於一些凍傷較輕地傷患,他還是有幾成把握的。但更多人的凍傷處已經壞死,根本無法治療,只能待身子復原些,再將其截掉了事。

    把這幾十號傷患忙活完了。再洗洗手,天色就已經不早了。一個老伯端著個白瓷碗過來,恭敬道:「塗老爺喝口水吧。」

    塗恭淳道聲謝,接過老伯手中的瓷碗,先嘗一口,發現不涼不熱正合適,朝老伯笑笑。一邊喝一邊問道:「還有個把月就開春了,老伯你是不是也該回去種地了?」

    那老伯聽了他地問話,面色便黯然起來,艱難搖搖頭,澀聲道:「俺們怕是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塗恭淳奇怪道:「看你身子還算結實,再將養兩天就能復原,到時候就算比不過大小伙子,也差不到哪去。怎麼就回不去呢?」

    老伯苦澀笑道:「回去也交不起稅,還不如在中都給人扛活,過一天算一天呢。」

    塗恭淳一聽。關切地問道:「可是家裡沒有地了?」在他的認知裡,有地就等於有收入,沒地便等於……沒收入,所以他認為這老漢九成是失去了田地。

    哪知老漢搖搖頭,苦笑道:「尚有三畝薄田,他們家裡應該更多些。」

    塗恭淳頓時不高興了,把那瓷碗往老頭懷裡一送,惱火道:「要是都像你們這樣有地不種、有家不回地,朝廷的稅賦從哪來?咱們大秦地軍隊怎們養?我真是瞎了眼,幫著你們這群蠹蟲。」說完便要氣哄哄的離去。

    老漢被嚇得不知所措。心道:壞了,俺惹到好人了。趕緊噗通給他跪下,砰砰磕起頭來。見老漢這樣,塗恭淳也不好一走了之,氣哄哄的站在那裡。卻不願意再搭理那老漢。

    方中書他們早就放完了糧食。正坐在一邊說笑,見狀都湊了過來。方中書一邊去攙那老漢,一邊問他道:「怎麼了?怎麼讓人老大爺跪那了。」

    見那老漢被扶起,塗恭淳哼一聲,卻沒有阻止。這時難民們也圍了上來,想看看老漢怎麼惹著塗老爺了。望著這群逐漸康復的難民,塗恭淳覺得有必要教育他們一下,便爬到一塊石頭上站定,大聲問道:「你們的身子骨好了些沒有?」

    眾人雖不知塗老爺問這話的目地,但都老實點頭道:「好多了。」

    塗恭淳繼續面無表情道:「身子好了就得想法子養家餬口了,我們只能救急、沒有能力救窮的。」方中書幾個聽了,心中苦笑道:老塗忒也心直口快了,這話雖然在理,但聽著生硬,傷感情。

    好在難民們對士子們感激不盡,沒有人在意他說話地口氣,反而紛紛道:「塗老爺說的是,俺們本來就打算這兩天就出去找活,不用您和諸位老爺再操心了。」士子們心道,這下老塗沒話說了吧?

    誰知塗恭淳的臉色更加難看,只聽他粗聲道:「你們就沒想過要回家嗎?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開春了,你們家裡的地怎麼辦?」

    難民們先是一陣沉默,便有人高聲叫道:「回去也交不起這稅那稅,與其讓官府抓去打死,還不如在中都城裡過一天算一天呢。」這回答與那老漢的如出一轍,再看四周許多人都點頭,顯然持這種觀點的不在少數。

    方中書他們也終於明白塗恭淳為什麼發火了,心道:寧肯有家不回、有田不種,也要逃避稅賦,這些人可真夠差勁的。不由暗暗鄙夷起這些難民來。若不是老塗在講話,他們也要出聲呵斥的。

    塗恭淳氣的渾身發抖,但想著要教育這些愚昧的人,便咬牙強壓了下來,指了指那些沒點頭道:「好在還有些要回去地。」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四一章 潘郎車欲滿 無奈擲花何

    周圍的難民這才知道塗老爺因何發飆,有口舌伶俐的便忍不住大聲道:「要是俺們家也人口健全,俺們也回去,誰願意背井離鄉啊?」

    塗恭淳冷笑道:「當我是傻子呢?十斤黃米是三人分得多,還是五人分得多?同樣那些地,是人口少了好過,還是人口多了好過?」

    他滿以為他們會滿面羞愧,但難民們的臉上有微微吃驚、有不可思議、有哭笑不得、什麼樣的表情都有,偏偏就是沒有一絲羞愧。

    塗恭淳心中惱火道:忒不知羞恥了。面色漲紅著剛要發作,卻聽邊上的方中書道:「賢弟且慢,鄉親們似乎別有隱情,不如先聽他們說上一二?」

    塗恭淳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算是答應了方年兄的提議。方中書便走到方才說話的那個難民身邊,溫聲問道:「這位兄弟,為何人少回不去,人多反而能回去呢?」

    那難民趕緊向方中書作揖道:「回這位大老爺的話,在俺們鄉下,幹活全靠壯勞力,家裡少了多少男丁就少了多少收成。可是俺們每戶繳的丁畝稅,早些年就釐定好了,無論咋樣都不變,不會因為誰家少了男丁就減免一些。更何況還有這個那個的雜稅,原先人丁健全時就幾乎交不起,現在俺們減丁減產了,定然是無法繳付的了。」

    邊上那些沒點頭的,也紛紛幫腔道:「是呀方老爺,就是我們這些人口健全的,一人交一人的份子。完稅之後,連度春荒的糧食都剩不下,更何況他們呢。」

    士子們不由面面相覷,他們雖然不是出身高門大閥,但好歹都是鄉紳地主子弟,卻無一寒門出身,也不用為生計發愁。是以對這些丁丁稅稅的東西一竅不通,相視之下。頗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感覺。

    還是方中書年長些,讀的書也多,沉吟片刻後,輕聲問道:「我大秦沿襲唐制,在稅賦上並未做什麼革新,依舊是兩稅之制,先按照丁壯和土地多少定出戶等,再按墾田面積和戶等高下訂出稅額,雖然說不上絕對公平。但比當年按人頭收稅的租庸調時要強得多,不至於令各位如此窘迫吧?」他的語氣已經弱了下來,看來也知道書中所說與實際頗有偏離了。

    起先說話地難民歎息一聲道:「方老爺說得俺聽不大懂,但定然是對的,可是俺就知道俺們過不下去了。比如俺家吧,二十年前核定地是九口丁,二百畝地。算是中戶,便一直按照這個檔次完稅。可是到現在,俺們家的地就剩下四十畝不到,再加上這場災禍過後,家裡就只剩下俺和俺三弟兩個男丁,俺們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覺,也不可能交上那九口丁、二百畝的賦了呀!」

    塗恭淳終於忍不住道:「咄,我大秦有的是無主荒地,耕都耕不完。你們的地怎麼會從二百畝減少到四十畝呢?」

    難民們一臉茫然道:「耕不完?有這好事嗎?」還是那給塗恭淳倒水的老漢道:「塗老爺說多是荒地,那想必就是有的。但俺們卻沒見著,俺們那兒卻是開不著荒地的。」

    塗恭淳悶聲問道:「就算開不著,那也不應該減少啊,莫非你們那的地長著腳,自己會跑?」

    老漢苦笑道:「地卻不會長腳,在俺年青地時候,家裡確實是二百畝地,但自從昭武爺坐上了金殿,文丞相執掌了乾坤,加在俺們頭上的這捐那餉就海了去了。俺們老百姓又是靠天吃飯。一趕上災年保準交不齊,只能向鄉紳大戶告借。可鄉紳大戶也不是菩薩呀,到時候還不起欠款,俺們就得拿家裡的地來抵。」

    塗恭淳心裡已經有些明白,心虛的問道:「地給了他們。你們就不用交稅了吧?」

    四周的百姓大搖其頭。那口舌伶俐的答道:「塗爺有所不知,地主老爺們要俺們的地。可不要俺們地稅,這叫產去不移稅,就是說地沒了,可稅還要照交不誤的。」

    塗恭淳算是聽明白了這事,可心裡的糊塗勁兒卻一點沒減,滿臉奇怪的問道:「你們不會去官府把家裡的人丁數、田畝數重新報備嗎?」

    「多少年前就有人去問過,可大老爺說這是朝廷征的稅,只有朝廷才能重新釐定,他們地方上只管照著標準收。可往常五年一次的釐定稅銀,到了咱們昭武朝,壓根都沒釐定過一次……」

    士子們逐漸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禁為自己的先入為主而深感羞愧,塗恭淳更是漲紅臉朝四周團團作揖道:「方纔塗某唐突,沒弄清狀況便信口開河,請各位鄉親見諒。」眾難民忙不迭還禮道:「塗爺折殺俺們了,您對俺們多大的恩惠啊,漫說您說俺們了,就是打一頓,俺們也萬不會記恨地。」

    見難民們如此豁達,塗恭淳心裡一陣激動,拱手大聲道:「你們只管先這樣待著,等俺們把這事兒吃透了,定要幫你們討個說法。」其他士子也紛紛點頭道:「我們好歹有個舉子的功名,雖然沒什麼品級,卻有公車上書、直達天聽的權利。等我們回去合計合計,說不得也要學學前朝的太學生們,為民請命一次。」

    一干難民齊齊跪倒,伏首稱謝,場面極是感人。

    日子像小溪一樣,一天天的向遠方流去,稅務司門口的慘案漸漸淡出了京城百姓的談資,就連士子們賑濟難民的事情也很少被提及。這不是說百姓們不再喜歡八卦,而是因為他們有了新的話題----刑部、大理寺、京都府三堂會審五殿下。

    無論是在田間地頭、還是在茶餘飯後,百姓們不停議論著這場拖了很久、不日終於要開堂審問的官司。對於被都察院渲染為殺人罪犯地五殿下,京都的老百姓們卻有不同的看法。

    通過酒館茶樓的評書戲曲,京都百姓們早已對這位殿下耳熟能詳了。在傳說中這位年青英俊的王爺不畏強權、足智多謀、保護弱小、為民請命,乃是百姓們心中最愛地少年英雄。再加上前些日子,他先是解救了京都城外地難民,又在城內開始無數粥篷,施粥送衣,更是令百姓們好感頓生。甚至將其當成救難菩薩一般的人物。

    此時聽說他老人家要過堂受審,百姓們紛紛湧向中都府大堂。除了看熱鬧之外,也存了一分給他老人家撐人場地心意。

    更有許許多多無知少女,聽得五殿下年青英俊,風流倜儻,早就將他奉為心中的宋玉潘安。但苦於身份相差懸殊、總是難逢一面,這次終於有機會看到真人了,怎能不讓她們如癡如狂?紛紛走出自家的小門小院,匯聚到銅鎖大街上,期待能見心中檀郎一面。

    甚至一些養在深閨的大家小姐。也偷偷遛出來,躲在香車之中,既羞且盼的往外瞧,也希望悄悄那幾度闖進閨夢的王子的模樣。

    不過也有籍著這借口出來幽會的,比如說四合居二樓臨窗這一對……

    一個身穿皮襖的小胖子和一個穿著湖藍長衫地俊俏後生對坐著,雖然一歪頭便可以看到對面熙熙攘攘的京都府衙門口,但兩人的都沒有往外看……小胖子只是低著頭。俏後生卻冷冷的盯著他的胖臉,烏黑通亮的眼珠子轉都不轉一下。

    見小胖子就是不抬頭,俏後生惱火道:「你就是把脖子低斷了,也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

    小胖子嘴巴抽動一下,委委屈屈地抬起頭來,卻還是不敢看俏後生的眼睛,厚嘴唇囁喏幾下道:「月兒,你別這樣,俺去求俺爹定個日子還不行……」

    「什麼時候?」

    小胖子吭哧了半天,才可憐兮兮的乞求道:「等過些日子。你爹和俺爹緩和些俺就去說……」

    話沒說完,便見那俏後生柳眉倒豎,伸手狠狠拍了下桌子,砰地一聲便把小胖子的後半截話,硬生生堵進腹中。也引得四周客人紛紛側目,指指點點。

    誰成想那畏畏縮縮的小胖子突然發飆了,霍得起身指著四周的食客罵道:「都他媽安心吃飯,誰再敢偷瞄一眼,老子把他的招子挖下來下酒!」

    食客被這突然變臉的小胖子嚇了一跳,有脾氣暴躁的就要起身與他頂槓。卻被邊上的同伴死死拉住,小聲勸阻道:「四害公子啊……」暴躁脾氣頓時化為烏有,乖乖坐下道:「喝酒喝酒,這響晴薄日地,除了喝酒還能幹啥……」

    這兩人正是李四亥與伯賞賽月那對啼笑小冤家。因著伯賞別離與李渾的決裂。兩家的關係也降至冰點。伯賞賽月乃是個烈性子女孩,哪受得了這份屈辱。自從聽了李老夫人一句不鹹不淡的怪話後,居然半年沒有再見李四亥。

    李四亥又是個賤骨頭,伯賞賽月越是不見他,他就越是相思如焚到失魂落魄。半年裡百計千方、千方百計的求見伊人一面,終究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被他以去給你叔加油的名義約了出來。

    只是見面的狂喜沒有維持多久,便被姑娘兜頭一盆涼水澆熄了下去,「咱們解除婚約吧!」銀鈴般悅耳的聲音、沒有一絲拖泥帶水。頓時把李四亥的胖腦袋打擊得低了下去……

    聽到李四亥「緩和些再說」的屁話,伯賞賽月終於拍案而起,惱怒道:「若是咱們兩家地關係永遠這樣,你就要我等一輩子嗎?告訴你李四亥,哭著喊著等本姑娘要的,可以從這排到南陽門!」

    李四亥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癟癟索索道:「那麼多啊……」

    伯賞賽月俏臉一紅,撅嘴道:「就是那麼多……」

    見她這幅可愛模樣,李四亥頓時放下了心,嘿嘿笑道:「月兒嚇唬我的,你一說瞎話就臉紅,俺是知道的。」

    伯賞賽月卻不吃他這套,杏眼圓瞪道:「今天你要不給我拿出個章程,明天我就讓我……叔去你家解除婚約。」伯賞家全家男丁都在軍中,京裡只留下一干婦孺,因而伯賞元帥才執意要跟秦雷結拜。以求關鍵時刻女兒有個依靠。

    只是結拜之事並未張揚,是以李四亥並不知情。聞言愣神道:「你叔……」

    伯賞賽月眼睛往外一瞟,小聲道:「隆威郡王與我父親乃是結義兄弟。」此時結義可不是兒戲,一旦禮成,便跟親生兄弟沒什麼兩樣,是以伯賞賽月雖然覺著彆扭,卻也規規矩矩管秦雷叫叔。

    「哦,我大哥啊。」李四亥恍然大悟道,卻見對面地賽月一副要吃人地表情,才想起這樣卻是沾了伯賞賽月的便宜。不由打了個寒噤,立刻改口道:「咱叔啊……」

    伯賞賽月杏眼微瞇,語帶威脅道:「以後要是再走了嘴,你就別想再看到個好臉。」

    李四亥聽出小月兒話語中暗含地情愫,心中不禁大喜,忙不迭的點頭道:「既然俺大哥是你叔那就是俺叔,俺以後不叫大哥叫叔還不成。」這小子光想著博美人一笑。卻不想這樣一來,秦雷就與他老子一輩了。天可憐見的李太尉,被自己兒子連降兩輩,竟淪落到與自己外孫的兄弟一輩地地步。

    但李四亥不關心這個,他正為了小月兒的決絕惆悵不已。李四亥知道自己地未婚妻是個什麼脾氣,那是說到做到、從不瞎咋呼的。既然她說要讓秦雷去退婚,那就一定會退婚,若是事情鬧到那一步,無論他如何補救,這段姻緣都會走到頭了。

    正在他愁腸百結、一籌莫展之時。卻聽得外面尖叫聲四起,喧嘩聲更是大了一倍。正在吃飯的食客們,也呼啦一聲湧到窗戶邊憑欄眺望,還七嘴八舌道:「來了來了。」

    李四亥剛要發飆,卻見伯賞賽月也把視線投了出去,他只好癟癟嘴,轉頭往外看去。只一眼,心中便狂叫道:「乖乖啊,看俺叔這排場,這才叫男人火一樣的人生啊……」

    只見銅鎖大街上擠滿了男女老幼。無論貴賤、摩肩接踵,把個五六丈寬的街面兩側塞了個水洩不通。但即使如此擁擠,道路中間仍留有一道丈許寬的通道,無人敢越雷霆半步。

    因為兩隊身披大紅披風、盔瓚三尺紅纓的黑甲騎士,騎著清一水的黑色戰馬。將人群與道路間隔開來。這些威風凜凜的騎士散發出地威壓。讓人望而卻步的同時,卻也賺足了民眾的眼球。

    就在這森嚴戒備中。一位身穿簇新六爪六龍王袍,頭紮烏金逍遙巾,面容俊朗、笑容溫和的年青王者,騎著一匹通體火紅、四蹄純白的神駿,從西邊翩然而至。

    他的面容是那麼的俊逸不凡、他地微笑是那麼的親切可人、他的身形是那麼的修長挺拔……再加上他那高貴無比的身份、炙手可熱的權勢、驚心動魄的傳說……以及待字閨中的婚姻狀況,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沿街的無數小姑娘、小媳婦、小寡婦乃至大姑娘、中媳婦、老太太們如癡如狂、尖叫連連,紛紛把手中地鮮花、水果往他身邊拋去。更有許多準備充分的、挎著花籃撒起了花瓣。那些花瓣被風一吹,紛紛揚揚的飄灑在整個大街上,仿若天仙下凡一般。

    李四亥羨慕的望著這一幕,涎水流下來都不知道,口中猶自喃喃道:「我這輩子要是有這麼一會,就是立時死了也值……」

    對面的伯賞賽月聞言轉過頭來,便看見他那張流著口水的胖臉,不由嗤笑道:「你呀……還是等下輩子吧。」見小胖子深受打擊的樣子,姑娘也覺著說得有些過頭,便從盤中捻起一朵蘿蔔削得花,輕輕拋向他的胖腦袋。

    「月月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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