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歷史] 權柄 作者:三戒大師 (全書完)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二章 給你摘朵大紅花

山呼萬歲之後,陛下賜坐,百官跪謝,這才開始宴會。

對於皇后娘娘的缺席,昭武帝只是平淡解釋道:「皇后偶感風寒,不便出席。」便舉觴道:「辭舊迎新之時,眾卿齊聚一堂,為的是與天同樂,共慶嘉年,眾卿共飲一觴,敬謝天地之恩。」

皇子貴戚、文武百官齊聲唱喏道:「敬謝天地、敬謝陛下。」待昭武帝飲罷之後,眾人也飲盡了杯中的美酒。

第二觴,昭武帝敬謝了大秦的列祖列宗;第三觴,敬謝了百官一年的精忠盡瘁。三觴之後,皇帝的開場白也結束了,微笑道:「眾卿盡興。」一揮手,宴樂重新響起,兩排身著七彩霓裳的歌女從大殿左右翩然而出,開始優美的舞蹈。

秦霖知道秦雷對這個不太在行,伏在他耳邊輕聲道:「這是瑤池羽衣舞,盛大慶典上總離不了。」

秦雷兩眼放光道:「不錯不錯!」

秦霖頷首笑道:「確實不錯,這些舞女乃是教坊司最好的,腰肢柔軟,手腳修長……」卻聽秦雷接著道:「身材不錯嘛,就是臉蛋子上粉太多,看不清長相。」

饒是秦霖極度畏寒,也不禁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這才知道秦雷的欣賞水平還停留在美不美看大腿的階段,乾笑一聲,不再與他探討技術問題。這時,文彥博舉起酒杯,向昭武帝微笑道:「萬歲,今日喜慶吉祥,不若臣等對詩,給陛下找個樂子如何?」

昭武帝狹長的雙眼一瞇,哪還不知這老小子被秦雷打壓了一年。想讓秦雷當眾出個醜,好在歲末扳回一局,稍解胸中的邪火。

輕扣一下桌面,昭武帝淡淡笑道:「我大秦以武立國,豈能學南楚的無痛呻吟,還是罷了吧。」對於忠義無雙的好五郎,他還是要護上一護的。

文彥博心道:這傢伙現在越來越難搞了。面上輕笑道:「偶一為之,娛情而已。陛下何必因噎廢食呢?」

雖然他說得雲淡風輕,昭武帝卻能從中品出一絲嗆人的味道,心中不由樂道:這老小子流年不利吶,肝火蠻旺地。越是這樣,昭武帝就越不會讓步,一本正經道:「殊不知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朕乃天子,垂范萬民,若是今日允了,天下百姓便以為朕喜歡吟詩作對。怕是要競相模仿、跟隨成風的。」

文彥博心中哂笑道: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剛要出言反駁,卻聽著對面李太尉粗豪的聲音道:「小文啊,老夫覺著陛下說得有道理。」此言一出。頓時引來左近一片輕聲哄笑。

文彥博哭笑不得道:「老大人,文某也是天命之年了,卻當不得二十年前的稱呼了。」

李渾捋著鬍子哈哈笑道:「當時你就是小白臉,把那……」說一半,又憋住道:「老夫妄言了。」說完自罰一觴,咋咋嘴道:「咱們大秦鐵騎天下無敵,考的是聞雞起舞、千錘百煉。陛下,老夫提議,咱們擊劍吧。」

昭武帝乾笑道:「老太尉是大秦第一高手,朕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心道:這老東西怎麼也摻和進來了。朕卻是招架不住左右夾攻的。怕損了面皮,便有了退避之心。

李渾哈哈笑道:「老嘍,幾十年前的虛名,陛下提它作甚。」昭武帝就坡下驢,唏噓道:「是呀。一晃幾十年,連朕和丞相都頭髮花白了,」說著舉觴無限感慨道:「韶華不再啊,喝酒喝酒……」

李渾和文彥博滿飲了此觴,兩人交換下眼神。文彥博便呵呵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陛下有龍兒、太尉有虎子,不如讓年輕人比試一番?也向天下展示我大秦地氣象更新。」

文臣武將們起初還在看歌舞。待三大巨掣交談之後,便全把注意力轉到了三人身上。聞聽文彥博此言,眾人心道:看來文丞相定要把五殿下拉下水。幾位成年皇子中,只有老大和秦雷是武將。但一個連祭祖都不參加的人,能指望他代表秦家出場嗎?所以最終還要落在秦雷身上。

也許是秦雷一貫的囂張,讓人巴不得看到他摔跟頭的樣子,也許是見到太尉丞相罕見聯手,給文武百官壯了慫膽,一起起哄道:「比試!比試!比試!」在尚武的大秦,在宴會上擊劍比試,向來要比鶯鶯燕燕的歌舞受歡迎。

秦霖微微皺眉道:「事情要糟……李家可都是些天生神力的怪物,你怎麼打的過?」秦雷眉毛一挑,怪笑道:「怕個球!」

秦霖大喜道:「你有把握?」卻見秦雷笑著搖搖頭,秦霖洩氣道:「那你為什麼不怕?」

秦雷活動下雙腿,無所謂笑道:「怕有用嗎?」說著輕輕一攥拳道:「這是比試,不是戰場廝殺,力量不是決定性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隨著樂布衣修行擊劍搏擊之術,自感大有精進,但在京山營裡,沒人敢跟他動真格地,也沒撈著痛快施展一番,卻是技癢得很。

昭武帝被兩大權臣一夾攻,心道:不能再退了,不然皇室顏面何在?便清清嗓子道:「二位提議不錯,正可彰我大秦男兒的勇武,不過今日喜慶日子,卻不好弄得血乎淋拉的,看著晦氣。」說著沉聲道:「朕看點到即止吧,不要傷人。」

文彥博望向李渾,只聽他哈哈笑道:「陛下此言差矣,擊劍比武,比地就是勇武彪悍,若是擔心這個、顧忌那個的,還不如看小娘子們跳舞來的痛快,至少人家腰扭得好看。」又是一陣哄笑聲。

昭武帝讓了第一步,便步步受人擠兌,一時竟沒了主意,不由惱火的望向秦雷,心道:你不是與這兩個老東西並稱中都三大厚臉皮嗎?怎麼不開動你那如簧巧舌。賴掉這一局了?

秦雷很明白昭武帝的意思,但他不能在此事上耍滑。因為對面的一百多個武將在看著自己,那是大秦六成以上的高級將領,若是被他們當成光說不練地慫包軟蛋,那不良影響可就深遠了。

秦雷洒然一笑,起身拱手道:「兒臣兩位老大人所言甚是。」說著將袍子下襟往腰帶上一纏,朗聲道:「孩兒願意代父皇出戰!」既然不能躲,那還不如光棍點。至少能賺些吆喝。

果然,對面的武將們齊聲叫好道:「五爺真乃英雄也!」對於熱血勇猛,軍人們從來不吝嗇喝彩。

昭武帝微微擔心的望向秦雷,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裝灑脫道:「吾兒小心。」說著轉頭望向李渾,雙目微瞇道:「不知太尉家裡派誰出戰?」

李渾還未說話,卻見席間站起兩人,一齊起身大聲道:「孩兒願意替父出戰!」「孫兒願替爺爺出戰。」卻是李二合與李一姜地大兒子李央來。李央來繼承了他父親的忠勇伯爵位,自然有資格參加辭舊宴。反而他的小叔叔李四亥,因為一沒有官職二沒有爵位,只能留在家裡陪著老娘過年。

李渾呵呵笑著望向自己兒孫。先看了看李二合,又對李央來慈祥道:「你還小,等力氣長全些再為爺爺立功不遲。」老頭子越老越謹慎,唯恐亡兒的獨苗有什麼閃失,卻不肯讓他出戰。

李央來約摸十五六歲,身量已經長齊,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長的跟小牛犢子似地,正宗的李家出品。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且又與秦家仇深似海,自然不肯罷休。噗通一聲跪下,伏首戚聲叫嚷道:「爺爺,您要是不讓俺上,俺就一頭撞死在這兒。」

李渾苦笑道:「這娃娃,說什麼話呢。大過年的多不吉利。」卻知道自家孩子都是屬強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根本勸不住。

李二合卻朝秦雷哂笑道:「當日你來我家,都叫我大哥兄長來著,卻好意思與大侄子動手不成?」

秦雷除去身上裌襖,露出一身勁裝。龍驤虎步的邁步走到場中。無所謂地笑笑道:「隨便誰上都好,只是不要拖得太久。耽誤眾位大人吃酒可不好。」眾將軍見他灑脫俊朗、毫無愜意,無不暗暗讚歎,心道:天家終於出了個人物。大皇子因為與皇帝鬧翻,早被眾人排除在天家之外。

李央來也不待李渾明確答應,忽地蹦起來,兩步跨進場中,怒目而視著秦雷。李二合看一眼李渾,只見他滿眼的擔憂。心道,這種溫情卻是我們兄弟從未得到過地,心中不由微微不快。

對於自己地大侄子,他是很有成見的。當日他大哥身亡,他原本可承襲那忠勇伯爵位,卻被老頭子以子承父業為由,硬生生塞給了李央來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為這事兒,他老婆沒少給他臉色看……李家是一個遺傳性極強地家族,懼內便是幾個著名傳統之一。

現在看見大侄子出風頭,他心裡自然不願意,暗道:這綵頭我得奪了去。想到這,也走到場中,對秦雷道:「欺負小孩不算本事,咱們倆來吧。」

秦雷笑道:「無所謂。」此時他九成九的精力都用在調整呼吸、凝神靜氣上了,是以話非常少。

李渾貌似粗豪,心裡卻嘹亮無比,哪還不知自己兒子的小九九,但他並不覺得怎地,反而對李二合的爭強好勝沾沾自喜,看來老李家的哲學確實別具一格。但他也不能讓大孫子錯失了這個露臉的好機會,牛眼一樣的眼珠子一骨碌,便有了主意,呼哈哈笑道:「往日都是一對一,不如今日改個花樣,二對二如何?」他也是想通過並肩作戰,讓老二與大孫子的關係緩和一些,卻半分沒有把秦雷放在眼裡。

昭武帝見秦雷老神在在站在那裡,全不見了往日的伶牙俐齒,心中暗歎一聲道:看來只有自認無人了。剛要開口要求一對一,卻聽到人群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父皇,孩兒願與五哥搭檔!」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六皇子秦站了出來。昭武帝剛要隨口拒絕道:「你個小孩子……」卻看見自己地六兒子,已經長成個猿背蜂腰、唇若塗脂的大小伙子了,不由心中一喜道:「秦我兒,可有拿手絕活給父皇看看,也好讓朕放心。」

秦拱手朗聲道:「兒臣遵命!」說著便脫去金毛鼠皮坎肩,解下腰上的零零碎碎擱在桌上。那些東西,卻把邊上的幾位尚書侍郎嚇了一跳。只見他從腰上解下了金彈弓一個、彈丸一袋、飛刀一排、鋼釘十四枚、鐵指扣一對,另有不明粉末數袋。

這些東西有地是他大哥給他地。比如說那排飛刀;有的是他五哥給他的,比若說其他所有的東西……

將這些東西歸攏一下,讓與他同坐的戶部尚書田憫農幫忙看一下,便大步走向場中央去了。

見他走遠,田憫農擦擦額頭滲出地汗水,對邊上地大理寺卿曲巖小聲道:「不會又是個五爺那樣地危險人物吧?」

曲巖大點其頭道:「差不離,我看都讓五爺帶壞了。」

秦深受戲文影響,自幼以大哥為榜樣,潛心習武。又一心想要母憑子貴,自然刻苦異常,是以底子甚好。只是力氣沒長全罷了。

雙眼在場中巡視一圈,他地目光便落在大殿正中懸掛的大紅花上。這些紅花離地兩丈,是太監們踩著梯子掛在宮燈底下的,有三個成人的高度,沒有功夫是別想夠下來的。

盤算一下,秦便拿定了主意,向昭武帝拱手道:「兒臣願為父皇取下殿上紅花,祝父皇龍體安康,譬如驕陽!」

昭武聞言自然龍顏大悅道:「兒小心了。」

秦心道:這是您兩年來第一次跟我說話吧。不由鼻頭一酸,澀聲道:「兒臣遵命。」眾人望著正中央懸著的紅花。心道,這玩意兒怎麼能拿下來?莫非六殿下會輕功?目光紛紛投向從不起眼的六皇子。

只見他對邊上的一位武將道:「這位將軍,能否幫個忙?」他頗有心計,知道不能露了短,便要用巧法子那將軍拱手笑道:「榮幸至極。」便起身到了場中。秦與他嘀咕幾句,那將軍就按照他地吩咐,在紅花邊上七八尺遠的地方,紮了個穩穩的馬步。

秦自己則退出四五丈遠,與那扎馬步地將軍、紅花站在一條直線上。為了便於昭武帝觀賞。皇帝的御座也在這條直線上。

場中一下安靜極了。都目不轉睛的望著六殿下,等著他的表演。

秦暗叫一聲:娘。我不會將你失望的。深深的吸口氣,待那馬步將軍點頭示意,便輕盈的甩開步子,大步跑了起來。待跑到那將軍身邊,猛地一提氣,左腳便踏在他緊扣的雙手上,那將軍雙臂肌肉一爆,便彈弓一樣,把秦的身子彈了起來。

只見秦的身子像張拉開地弓一樣緊繃著,卻已經完全騰空。待他的身子飛過那將軍頭上時,右腳又倏地的踏了上去。這次同方向的加力,讓他的身子以更快地速度飛向高空。

眾人只見六殿下的身子已經飛起了一丈多高,不由齊齊張大了嘴巴,許多人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甚至一時忘了呼吸。

眼看著距離那紅花還有兩尺的距離,六殿下的上升勢頭卻放緩了下來,眾人心中焦急道:還不夠!有些過於投入的,甚至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彷彿要借他一段身高似地。

伴隨著一聲暴喝,秦一直蜷著地身體猛然彈開,積蓄的力量爆發出來,竟在不可能地距離上,將那朵紅花摘了下來,凌空翻幾個跟頭,穩穩的落在地上。
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三章 秦家人不是軟柿子

秦沾這法子相當取巧,但勝在沒幾個人見過,也就沒人能道破。

文臣們看著刺激,沒住聲的叫好。武將們雖然隱隱感覺這法子有門道,但看著這麼個小孩作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也沒有深究的,都跟著喝彩起來。

而唯一明白其中道道的秦雷,自然也不會揭穿他,倒讓他得了個滿堂彩。

昭武帝大喜過望,開心道:「好孩子,快快與你五哥並肩上吧,不管贏不贏,父皇都重重有賞!」這叫先埋個伏筆,待會即使輸了,也好有話說,還顯得大度些。

一干宮人上前,將眾位大人的桌椅後移,又捲起地毯,空出殿中一塊空曠的場地。秦氏兄弟與李家叔侄分立左右,摩拳擦掌,搏鬥一觸即發。

不想開打之前,卻又找不到合適的仲裁,場中武人不是皇家的、就是李家的,誰也不敢保證不偏不倚,正當人們你推我讓時。左邊最上首站起一人,朗聲笑道:「我來!」卻是大皇子秦靂。

眾人心道,也只有他能不偏向了。

秦靂大步走到場中,竟然比所有人都高出一大截,即使身高八尺的秦雷,也要比他矮上一尺,更別提以敦壯聞名的李家出品,以及尚未長成的老六了。

人中呂布大皇子,此言絕不虛傳!

「器械還是廝撲?」秦靂劈頭問道,還未等四人回答,他便已經替他們拿了主意:「空手吧!」

見李央來頗有不服之意。秦靂雙目如電,面無表情的掃過四人,冷聲道:「我知道你們頗有糾葛,但今日乃是除夕,誰若是敢下死手給孤找不痛快,」說著微微抬起右腳,又閃電般一腳踏下,便聽喀拉一聲,他落足的厚實方磚上,出現了蜘蛛網一般向外輻射地紋路。「這地磚,就是他的下場!」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讓人完全看不出,他與場中四人皆是至親。

卻也把李央來的抗議,硬生生憋回了腹中。

說完規則一甩手,秦靂便退在一邊,肅聲道:「十息後開始!」

從一開始便一直垂著眼瞼,彷彿睡著般安靜的秦雷,這才緩緩睜開眼睛。雙目中神光內蘊,顯然精氣神已經提到了最高峰。

微微歪頭看一眼秦沾,秦雷輕聲道:「你的心浮躁了。這會要了你的命。」聲音平淡輕柔,完全沒有平日的激揚味道。讓一直暗暗觀察他的秦靂不由吃一驚,心道:這小子定有什麼奇遇,改日要找他好好切磋一番。

秦沾點點頭,小聲道:「心跳的厲害,靜不下來。」

「在邊上看著,什麼時候靜了再進來。」秦雷聲音依舊平淡,卻掩不住濃濃地關心之情:「記住,不要對上那個小孩,他想殺人。」

秦沾微微吃驚的望了李央來一眼。只見他面上佈滿陰霾,卻看不出秦雷所說的殺意在哪裡。便聽秦雷道:「退下吧,眼睛是會騙人的。」

秦沾有些不服,但對秦雷素日的崇拜,還是讓他乖乖聽話。向後退了一步。其實秦雷已經通過方纔的展示看出,這孩子功夫看著不錯,但更像花架子多些,需要一番血與火的磨練,才能真正稱其為武功。

而且從未配合過得兩個人。一加一未必等於二。面對兩隻狗熊般的李家叔侄。他不敢保證有精力照顧小六。所以秦雷打定主意,不讓這小子上場。

他看了秦靂一眼。又把視線在秦沾身上掃過,雖然秦靂已經面無表情。但秦雷相信,秦靂明白自己的意思。

「開始!」秦靂一聲低喝,秦雷便悄無聲息地站在兩人面前一丈處,左手護心右手護腎,用肩膀朝向兩人,雙腿一前一後交錯,將襠部護住。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對面的李家叔侄,原本見秦雷托大到以一敵二,還頗有些笑他不自量力。但見了秦雷的起手式,頓時便將那絲輕視收起,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自然知道這看似簡單地一招,不知要經過幾千幾萬次錘煉,才會練到今日這般大成若缺的地步。

毫不起眼,卻又毫無破綻。

叔侄兩個對視一眼,便怪叫兩聲從左右撲向秦雷。按說對付這種毫無瑕疵的守勢,最好的辦法便是與他對峙,等他耐不住性子攻上來,再完美的防守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現在二打一,若是還要與秦雷對峙的話,讓軍中第一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所以他們攻了,李央來動作要快些,中鞭腿踢向秦雷的胸腹,李二合要慢些,同樣是鞭腿,卻踹向秦雷的膝彎部位。這正是李家絕學----雙鬼拍門。

這一招暗含著更大的殺招,只要秦雷一格擋李央來地鞭腿,他的中宮就不得不露出來。此時李二合便會突然加速,將鞭腿變為撩陰腿,一腳爆蛋,轉瞬結束戰鬥。運氣不好的話,還會終生喪失某種重要能力。

只見秦雷紋絲不動,全身氣息內斂也起來,讓疾攻過來的李二合叔侄,有種被吸過去的錯覺。

見秦雷不上當,李央來毫不猶豫地便虛招為強攻,狠狠踢在秦雷的左臂上。

秦雷身子微微搖晃,竟是生受了他這一擊。秦雷憑直覺判斷出,真正的威脅來自李二合的鞭腿上。

他的判斷沒錯,李二合自幼苦練雙腿,一腿可以踢斷一根小腿粗地硬木樁,豈是李央來那種半大小子可以比擬地?

秦雷沒有格擋李二合的腿,反而突兀一拳迎上。

殿中地觀眾還沒有看清楚怎麼回事,便見李二合已經停下身子。輕輕甩著左腿,顯然是被打痛了。

再看秦雷,也是不停晃動著右手,雙方好似打平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離得最近地秦靂,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雷那一拳太快了,快到必須全神貫注,才能捕捉到那一拳的軌跡。

這水準與一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進步怎會如此之大呢?巨大的疑問在秦靂心中翻騰著。

同樣驚駭莫名的還有李家眾人,他們最清楚李二合一腿的威力。且俗話所拳打三分腿打七,可見腿的殺傷力,要比拳大上很多,而秦雷竟用拳與李二合的腿打平,兩人誰強誰弱一目瞭然。

情報有誤!李渾心中一沉,雙手按住桌面,才能壓抑住心中的憤怒:公良羽你這個兔爺,竟然說秦雷不是你手下柴叔的一合之敵,老子怎麼就信了你這個菊花了呢?

不管他怎麼想。場中地搏鬥仍在繼續。

只見李央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趟連環腿,便連著踹了秦雷十幾腳。但秦雷這次連動都沒動,就照單全收了他的攻擊。待李央來攻勢一老,新勁未生之時,秦雷的右腿倏地一戳,恰好點在他的腳腕子上。李央來只感覺腳下一軟,便歪倒在地。

驚得李渾霍然站起,便要開口喊停,卻見李央來沒事人一樣爬起,知道秦雷用的是巧勁,這才放下心來。

秦雷當然沒那麼好心。只是不敢發力對付李央來罷了,因為最大的威脅始終是李二合。他知道只要相機打倒李二合,便勝券在握了,李央來這種毛孩子,還不能入他的法眼。

但意外總是在不經意中出現。秦靂被秦雷方纔那一拳震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雷的身上,想要弄清楚其中地奧妙。一時便疏忽了秦沾。

而秦沾看到李央來倒地,以為秦雷贏定了,心道:這兩人慫包得緊。我要是再不上場。就沒什麼功勞了。便不聲不響的揉身上前。飛起一腳,直取地上李央來的腦袋。

李央來卻已經緩過神來。見秦沾隨意一腳朝自己踹來,雙臂一緊,便格擋住了那一腿,他自己卻就勢一個掃堂腿,正打在秦沾地小腿外側,將他打橫掃倒在地。李央來也不起身,側臥在地上,窩心一腳戳向秦沾的胸口。別看他讓秦雷收拾的灰頭土臉,對付秦沾卻綽綽有餘。這一腳要是踢實了,那會要人命的。

他被秦雷打得憤懣,又見秦沾也是秦氏子弟,心一橫便下了死手。

秦雷心中大驚,也不顧什麼完美的防守了,飛身側踹李央來的膝窩,想要將他這一腳化為無形。

背後的李二合卻不是擺設,見秦雷背後空門大開,怎會放過這天賜良機,閃電般的抽出一腳,實實在在的鞭在秦雷的後背上。

秦雷感覺背後彷彿被烈馬撞了一下,肺中地空氣一下子被抽乾,頓時喘不過氣來。左腿卻仍然不管不顧的踢向李央來的膝蓋窩。

秦靂也已經反應過來,來不及說話,搶入陣中,飛起一腳,去格擋李央來緊跟上的殺招。

但還是差了一點,秦靂的一腳只掃倒李央來地腳面,讓他的腳微微歪了一下,眼看便要毫無花俏的踢在秦沾的胸口上了。

砰地一聲悶響,秦沾的身子翻滾著飛了出去。

卡嚓一聲骨頭斷裂聲,讓人不由毛骨悚然。

「啊!」地一聲慘叫傳來,卻是從李央來口中發出。

又是砰地一聲,卻是秦雷去勢盡了,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一時間場中倒下三個,只有李二合與突然插手的秦靂站著。

包括昭武帝在內地許多官員傻眼了,小聲打聽著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卻見李清面色鐵青的站起來,走到場中抱走自己的侄孫子,只見李央來的一條右腿從不可能的方向耷拉下來,原來那聲卡嚓聲,是他腿折了的聲音。

李二合瞪了秦靂一眼,一招老僧掃地朝秦雷攻去。秦靂沒有理他,俯身夾起秦沾。離開了場中。對於秦雷的抗擊打能力,他可是記憶猶新地。

果然,秦雷一個招牌似的懶驢打滾,躲開了李二合的攻擊,又順勢站了起來。一套動作渾然天成,毫無煙火氣,顯然是經常使用,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

二打二終於變成了一打一,或者說終於還原了本來的面目。秦李兩家新生力量的亮相,雖然不太成功。卻也算是讓人眼前一亮。

只是這場面,還要秦雷李二合這樣的中堅力量支撐。

伸手擦擦嘴角,待左手重新回到胸前時,秦雷便看到了手背上的血跡。嗜血的舔舔嘴角,朝李二合一擺拳,沉聲道:「孤要打的你吐血三尺!」

李二合冷笑道:「還是先保住命吧,你個縮頭烏龜……」話音未落,卻見秦雷鬼魅般地揉身上前,伸手來鎖他的肩頭。

李二合肩膀一手。抬肘擊打秦雷的鷹爪,卻不想秦雷變爪為鉤,一下子揪住了他臂部的衣袖。哧啦一聲便將其扯了下來,露出裡面的裘皮。

感謝這層裘皮吧,若是別的季節,他的胳膊上免不了要被秦雷劃上一道大口子。

李二合來不及心驚或者惱怒,因為秦雷的攻勢又上來了,這次是側踢腿。只見秦雷腰部發力,重心向前,腿借身力,身助腿威,大腳踹向他的太陽穴。提膝、旋擰、擰膝、送胯。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感受到耳邊呼呼地破風聲,李二合哪敢格擋,後撤步彈到四尺之外,警惕的望向秦雷。卻見他又恢復了雙腳交錯的姿勢,就像從沒踢出過那石破天驚地一腳。

李二合不由暗自惱怒,剛要上前找回面子,卻被秦雷冷不丁一腳掃過面門,若不是他底子扎實。半個鐵板橋躲過。又一擰腰彈起,怕是要勝負立判了。

李二合驚魂未定的擦擦汗。卻見秦雷的雙腳又恢復了交錯站立,只不過這次兩腳的前後順序掉了個個。

雙方就這樣,反覆幾個回合,每次李二合想要動作,秦雷的側踹便會從最彆扭的位置踢過來,讓他防不勝防,不勝其煩。

邊上的文武官員心道:五爺好俊的腿呀!這次不論內行外行,觀點卻是一致的。因為秦雷的雙腿三段踹,威力驚人不說,還很威風呢。

李二合自從出道以來,打遍軍營無敵手,只有他欺負人,沒有人欺負他地。今日卻被秦雷兩條鬼神莫測的腿,嚇唬的縮手縮腳,心裡自然火氣見長。

又捱了幾個回合,李二合終於忍受不住,心一橫道:拼著挨一下,我要跟他進身廝撲,這傢伙的力量定然是不如我的。

有了這個想法,幾個回合之後,秦雷一腳中段側踹過來,李二合便沒有躲閃。當然,如果上天給他一次重來地機會,他一定會躲閃,如果非要問問他準備躲幾次,他一定會說,一萬次!

但世上只有孟婆湯、沒有後悔藥,李二合放棄了躲閃的機會,也就成全了秦雷一生中,為數不多的酣暢淋漓的大招的出現。

只聽砰地一聲,李二合地熊軀被秦雷地中段側踹踢得微微偏左,卻還在他的忍受範圍之內。

李二合剛要伸手去抓秦雷地衣領,卻不防秦雷的側踹變成了彈腿,正點在他的胳肢窩前,李二合的身子終於被打得微微後仰。

只見秦雷身子倏地一轉,一腳後踹鬼魅般的踢出,正中剛恢復平衡的李二合的前胸,頓時將他的身子再次打得後仰,這次的幅度卻要大得多。

秦雷的身子藉著那一腿平飛起來,空著的右腿緊接著轟然踢出,又正中李二合的小腹,喔……地一聲變了調的慘呼,李二合蝦子一般倒飛了出去。

秦雷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卻不會輕易放過他,凝聚全身力氣在左腿上,一招流星趕月,幾乎沒有間隔的踢在李二合的胸口,把他豎著的倒飛硬生生變成了打橫飛出。

李二合的內腑反覆受到不同方向的猛烈衝擊,終於忍不住喉頭一甜,噴出一條血箭……足有三尺長…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四章 皇家兄弟

秦雷與李二合同時落地,不過秦雷是側臥,而李二合是仰面倒地。

秦雷的身體一沾地,便鯉魚打挺彈了起來,而李二合,還在不停的吐血……

彈彈身上的浮灰,秦雷強抑住大喊一聲: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的衝動,向昭武帝拱手道:「父皇,兒臣不負使命。」

昭武帝笑逐顏開道:「雨田真不愧是我皇家第一勇士也!」

秦雷笑著垂首應下,眼睛卻瞟向一邊站著的老大,卻見秦靂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秦雷會心的一笑,轉身走到席邊,查看秦的傷勢。

李清二次出場,想把自己的侄子扶起來。卻見李二合輕微但堅定的搖搖頭,李清只好罷手。

只聽李二合拉風箱似的喘息幾聲,艱難的伸出右手撐在地上,將自己那龐大的身軀往上抬。幾次失敗跌倒後,終於顫巍巍的跪了起來。

卻因為用力過猛,扯動了受傷的內腑,噗地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李清見他又要晃悠悠的摔倒,趕緊伸手扶住,將他攙了起來,架著他回到了坐席。

這場由文丞相挑起,李太尉襄讚的比武就此告終。結果李家一內傷一外傷,秦家一內傷一……看起來完好。尤其是看了秦雷威猛絕倫、神鬼莫測的功夫後,就連最偏袒的仲裁也不敢判李家獲勝。

否則,等著五殿下漂亮的回身踢吧!

這一場金殿比武地影響有多深遠?現在還看不出。但至少秦雷勇武仁義的形象。已經深入在場每個人地心中了。

是每個人,不單單只是武人。秦雷拼著被李二合地鐵腿踢到後背。也要把秦從李央來腳下救出來。這舉動讓文官們對他惡感大減。這才知道隆威郡王還有溫情的一面,並不只是睚眥必報、心狠手辣。這倒是秦雷當初沒有料到的。

凡是有利就有弊,他當了回虎口救人的英雄,卻也難免被老虎所傷。查看秦地傷勢時。秦雷便感到背後鑽心的劇痛。其實打鬥的時候,就已經有微痛傳來,只是精氣神的高度集中,讓他無視了疼痛。

強忍著一陣陣的劇痛,從秦身上收回手,對一邊的太醫院院判黃廷道:「說的不錯,只是被掃到心肺,閉過氣去了。你看著處理吧。」但凡有技術的人,都視自己的專業範圍為禁臠,太醫院的太醫更是如此。

換做別人這樣指手畫腳。黃廷早就翻臉了,但秦雷算是教過他一技之長地半師,待遇自然不同。只見黃廷毫無半分不快,低眉順目的恭聲應下,又關切地輕聲道:「王爺好像傷到肺葉了……」卻見秦雷微微搖頭。只好把接下來的話憋回肚中,小聲囑咐道:「至少一個月內不要劇烈活動,否則會落下冬日咳的病根,王爺切記。」

秦雷溫和一笑,點頭道:「謝謝。」黃廷客氣幾句。便指揮著幾個小太監。將六殿下小心的抬到後殿,推宮活血。金針度脈去了。

秦霖一直在邊上看著,見秦雷起身,知道他不想被別人看出受傷,連忙給他拉椅子坐下,卻不伸手去扶他。秦雷朝他笑笑,輕聲道:「待會你要替我擋酒。」秦霖呵呵笑道:「方纔見你在場下廝殺,看得我渾身熱血沸騰,只恨手無縛雞之力啊!」說著笑道:「雖不能下場格鬥,但替你喝酒還是沒問題地。」

秦雷點頭笑笑,便不再言語。秦霖忍了又忍,還是把心中的疑問提了出來:「我這種外行都看出來了,若沒有老六,你根本不會受傷,為什麼不乾脆禁止他上場呢?」

秦雷閉目調息,緩和下胸中翻騰的氣血,良久才吐出一口濁氣,輕聲道:「對於一個孩子,你要允許他犯錯。」秦霖還要說,卻被秦雷輕輕擺手阻止:「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犯錯,這事兒只能預防,卻不能因噎廢食。」

秦霖微帶責怪道:「但你怎能奮不顧身去救他呢?萬一被踢出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說完呸呸幾聲道:「瞧我這張嘴,大過年的,說什麼呢。」

秦雷睜開眼睛,溫和的注視著秦霖,拍拍他地手,沉聲道:「沒什麼好稀奇地,保護自己的兄弟,乃是天經地義地事情。換作尋常百姓,也一定會這樣做,我們豈能連他們都不如?」

秦霖心中一暖,只得無可奈何道:「你這個脾氣呀,將來會吃虧的。」

秦雷呵呵輕笑道:「那就要三哥多幫我長心眼了。」

秦霖嘴角微微向上一扯,反握住秦雷的大手,感慨的點點頭。

這時,昭武帝和李渾退席了。昭武帝要去看自己的六兒子,李渾要去看自己的小孫子,大伙都很理解,除了起身恭送便是溫言安慰。

見兩大巨頭都走了,文彥博心道:我也別在這杵著了,不然多沒面子。但他也得找個理由不是,也起身拱手道:「諸位,老夫要回去看看我兒吃藥了麼……」眾人無奈起身,再次相送,心道:要走就麻利點,剛坐下又讓我們起來,這不純屬戲弄嗎。

在一片腹誹聲中,三巨掣離開了太極殿,眾大人頓感輕鬆許多,大殿裡頓時嘈雜起來,很多人紛紛起身,挨桌敬酒。

作為今日最耀眼之人,秦雷桌前敬酒的自然最多。秦霖心中苦笑一聲:我的媽呀。便聽秦雷起身拱手道:「諸位,小王方才被李二公子踢到了肺部,恐怕會有內傷,有些不敢飲酒。」說著端起酒盅。朗聲道:「孤敬諸公了!」眾人趕緊舉杯道:「不敢不敢。」

秦雷仰頭一杯,又亮出杯底道:「聊表寸心。」秦霖便起身笑道:「所謂打虎親兄弟。讓小王替五弟會會你們這些猛虎。」眾人大喜。便將三殿下團團圍住,你來我往的飲了起來。

見秦霖頂上了,秦雷便悄然起身離去。先去了後殿,見過昭武帝和周貴人。詢問下老六的傷勢,知道已經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昭武帝見他面如金紙,這才知道他也受了傷,便要傳太醫,卻聽秦雷輕聲道:「黃院判已經檢查過了,兒臣無礙,歇息幾天就好了。」昭武帝這才作罷,讓他先行回去歇息。

秦雷頗為為難道:「那皇祖母那裡?」天家一家人要在慈寧宮守歲,這是規矩。

昭武帝微笑道:「你直須回去歇息。朕就說你不勝酒力,爛醉如泥了吧。」秦雷感激地點點頭,便要起身告辭。

卻見昭武帝一臉笑意道:「今天你也算立了一功,有功必賞嘛,說吧。想要什麼?秦雷勉強一笑道:「還沒想好,等兒臣想好了再說吧。」便辭了昭武帝,向周貴人點點頭,離開了後殿。

出來被冷風一吹,秦雷的身子竟有些晃蕩。石敢趕緊伸手扶住。又有幾個黑衣衛上來一圍,便把秦雷擋地嚴嚴實實。一行人一言不發地往馬車走去。

剛在王車上坐下。便聽外面黑衣衛恭聲道:「參見大殿下。」苦笑一聲,秦雷示意石敢把車門打開,將神出鬼沒的老大放進來。

這麼冷的天,秦靂只穿著一身大紅戰袍,連大氅都沒披,就這樣竄上了秦雷的王車,與他相視而笑。

「怎麼樣?傷得厲害嗎?」秦靂地聲音有些歉疚,若非他走神,秦怎會遇險,秦雷又怎會受傷呢?

秦雷微微搖頭,輕笑道:「那小子的表現欲太強烈了,大哥不要內疚。」

哪知秦靂一揮手,正經道:「小六是個苦孩子,這樣也算正常,你不要有偏見。」

秦雷撲哧一笑,又牽動了背傷,疼得他呲牙咧嘴,哭笑不得的表情極是怪誕。喘息幾下,擦擦眼角的淚花,這才輕笑道:「想不到大哥粗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溫柔的心。」

秦靂面色一滯,便要伸拳搗他,卻又想起他的傷勢,只好怏怏的收回手道:「正月裡能動手不?咱們切磋一下。」

秦雷咽口吐沫苦笑道:「卻要歇息一個月,不然會落下老人咳的。」

秦靂無限可惜道:「那只能等著來年了。」兄弟兩個說會話,約定正月裡再敘,秦靂便下了車,他難得回來一次,自然要與昔日同僚痛飲一番才算過癮。

沒有在慈寧宮守歲,秦雷回去的自然早些。馬車出了大內,便往石猛在北城新購地宅子駛去。

調息打坐了一路,快下車時,秦雷的臉色終於恢復了正常,身上也鬆緩多了。

見他狀況好轉,黃召喜不自勝道:「神了!王爺真是神了!」

石敢輕笑道:「這是氣功,懂不懂啊。」黃召不服道:「北市廟街上那些胸口碎大石的,用的才是氣功呢。」

聽了他倆的爭論,秦雷睜開眼睛,微笑道:「這是樂先生教孤地抱樸長生訣,對復原內傷、恢復元氣很是有效。」這時馬車聽了,外面的侍衛打開車門,兩人將秦雷攙了下來。

雙腳落在地上,秦雷便把兩人的手推開,輕聲道:「不礙事了。」裡面正在歡騰的一干人等,得到消息趕緊迎了出來,,簇擁著秦雷大聲說笑著,往院子裡走去。

石猛家的宅子是秋裡購下地,四四方方地四合院,進深廳重,軒敞大氣。購置這院子時,莊蝶兒讓石猛給秦雷先打了報告,言道:有破產鹽商處置房產,嶄新的四進大院,僅售兩萬兩,俺倆意欲盤下來居住。

秦雷知道她兩口子掌著一等一地油水差事,不能不謹慎行事,便批復道:「孤嘗有言。楚館所得,汝夫婦二人可得三成。且大膽購置。無須畏懼人言。」

此時院子裡張燈結綵,就連道兩邊光禿禿的柿子樹上,也掛滿了小紅燈籠,一片喜氣洋洋地歡慶氣息。

秦雷朝衣著光鮮的石猛笑罵道:「卻讓你討了個好媳婦。」這話秦雷不知說了多少遍。頗有些王婆賣瓜地嫌疑。

一行人說笑著進了正中地花廳,只見廳中擺著八張大圓桌,桌上滿是美酒佳餚,桌邊站著滿臉喜氣的男女老幼,卻是滿屋子的其樂融融。

石猛引著秦雷往主桌去,這一桌坐著樂布衣、館陶和他娘,還有幾個長輩。秦雷親切的向幾位老頭老太太問聲過年好,便在主位上坐下,招呼眾人不必拘束。

這屋裡乃是秦雷在京裡地一干心腹手下以及他們的家人,聽到王爺賜坐。便呼呼隆隆的坐下。但想要不拘束,卻是不可能的。日常跟他接觸的手下還好些,他們的家人可沒跟王爺千歲一起吃過飯,自然是手心冒汗、拘謹萬分。更別提有人大聲說話笑鬧了。

屋裡的氣氛本來十分的和諧,誰成想秦雷一進來。居然冷了場。

面對此情此景,秦雷只能無奈的笑笑,對樂布衣輕聲道:「專治果然是和諧的大敵啊。」樂布衣不禁莞爾。

雖然心中微微掃興,秦雷還是笑瞇瞇地與眾人喝了過年酒,便識趣的起身到後堂更衣。給眾人空出地方來……這是真的更衣。

館陶和樂布衣自然要跟著過來陪王爺解悶。石猛把三人引到一間溫暖如春的精舍內,莊蝶兒又親自送來酒菜。便恭敬的掩門退了出去。

待屋裡沒了別人,樂布衣便對秦雷微笑道:「王爺把上衣脫了吧。」館陶一聽不由傻了眼,心道:怎這麼曖昧呢?

又見秦雷搖搖頭,皺眉道:「你給我脫吧。」館陶地嘴巴差點脫了臼,心中狂叫道:你們二位關起門來怎麼都好,為何還要拉著我當觀眾,這是什麼愛好啊?

待見樂布衣神色凝重地將秦雷上衣除下,他才感到,也許自己想岔了,跟著湊到秦雷背後一看,不由咽口唾沫道:「這麼大一塊烏青啊?」

樂布衣卻不理他,給秦雷檢查一番,這才輕吁口氣道:「沒有傷到骨頭,只要堅持行功,半個月不做劇烈活動,便會不藥而癒了。」說完又給秦雷推宮活血一陣子,最後拍拍手道:「不要喝酒、不要近女色、否則後果自負。」

秦雷輕輕活動下膀子,發現幾乎感覺不到痛了,便將衣裳重新穿上,怪笑道:「四十多年的老童子,最愛教人不近女色。」與樂布衣逗幾句嘴,三人便圍坐在精緻的暖爐邊上說話,爐子上還燙著一壺老酒。

這三位就是威隆郡王府的心臟和大腦了,難得湊在一起,自然要說些大方向上的問題,今日談論地便是昭武十八年地行動方略。

在秦雷與沈洛的規劃中,起初三年是奠基階段,通過三年時間,在軍事上能打造出一支足以自衛地護衛力量、在政治上能有一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同時在經濟上能實現自給自足。但今年的風雲突變,讓這個計劃僅用一年半時間就基本實現,在時間上為秦雷提供了更寬裕的戰略縱

原本跳出中都又不遠離中都的策略便要相應進行調整了。當今的形勢也不允許他再游離於政治旋窩之外,否則會非常被動的。

至於昭武十八年的主要對手,三人一致認為是文彥博,而不是李渾。

正如樂布衣所言:「李家對禁軍元帥一職期望很高,可以說是十九年軍演的始作俑者。在此之前,他們是不願橫生枝節的,因為他們始終繞不開君臣名分四個如山般的大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魚死網破。而若是能把握住這次和平奪權的機會,李家便會掌握壓倒性優勢,才能效仿魏代漢、晉代魏的法子,這才是李家的王道。」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五章 童子功大戰方中書

正月初八這天,南北城的主要街道上儘是劈里啪啦的爆竹聲,卻是一家家的茶館酒肆開了門。店老闆們穿著簇新的大紅綢衫,一團和氣的站在門口,親自迎接著南來北往的客人。

有買賣好些的店家,也會在門口佈施粥米,只是乞丐難民們還被堵在城外忍饑挨餓,無福消受這些救命的玩意。反倒便宜了城裡的潑皮無賴,這些人把臉塗上鍋底灰,故意穿的破破爛爛,便一趟趟去店門前領取佈施。等米店糧店開門時,再把領到的米低價賣出去,換個酒錢賭資什麼的。

潑皮們一家家的領取,一天下來,甚至能把家裡缺牙帶孔的破米缸盛個半滿。這些得了便宜的傢伙,偏還要賣乖道:「囊球的,開門這麼早幹啥?讓人過年都消停不了。」「就是,過了十五還有一波,不能一起開門啊!」「球,一起開門,你家那破米缸能裝下?」

聽著幾個背破米袋子的懶漢喋喋不休,秦雷忍不住搖頭歎道:「可憐可恨啊!」今日他穿的是便裝,外著寶藍色綢面裌襖,裡面色是月白色的綢衫,腰上懸著玉珮香囊,手裡拿著一根……甜棒。

若是把那啃了半截的甜棒換成折扇,誰見了都要讚一聲:翩翩濁世佳公子。秦泗水好心抽空,給他買了把描著錦繡山河圖的檀香木扇子,想讓他換下那甜棒來,卻聽秦雷翻白眼道:「泗水,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今兒可是滴水成冰,你讓我拿一扇子呼嗒呼嗒的,還嫌不夠涼快的是不?神經病。」

秦泗水馬屁拍到馬腿上倒沒什麼,道左的幾個書生聽了,趕緊將手中的折扇收回袖中,唯恐被人當成神經病。

邊上的樂布衣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白色長衫,表情淡然、神情悠閒。手中也拿著根甜棒。聽了秦雷可憐可恨的感歎後,樂布衣微笑道:「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有其可憐之處啊。」

秦雷咬一口甜棒,感覺太硬,扯得肺葉疼,便隨手往後一扔,道:「賞你了。」久未露面地秦泗水趕緊接住,賊眉鼠眼笑道:「俺也咬不動,留著給兒子吃。」說完便把那甜棒揣到了懷裡。

挨了那一下,卻讓秦雷逃掉了很多應酬。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從初一開始,用幾天時間,把宮裡、沈家、老大老三家都轉一圈,甚至還去了一趟李家,當然是東城李家。只是賴在那裡干坐了一天,也沒有見到詩韻的影子,倒被李光遠好一個說教。什麼謹言慎行啦、節制謙遜啦。直到夜裡困覺,腦子還嗡嗡地響個不停。

今日一早,趕上秦泗水上府裡請安,秦雷便叫上同樣無所事事的樂布衣。跟著秦泗水這個中都通,一起上街透透氣,也緩解一下半月不能劇烈活動的憋屈。

秦雷心道。店舖往往要過了十五才開門,大街上正冷清著呢,哪有什麼熱鬧好瞧?乃是故意給秦泗水出個難題。卻難不倒在京裡土生土長的秦泗水,呲牙賊笑道:「王爺說得是往年,今年卻有些不同。」便帶著秦雷幾個徑直到了鐵獅子大街上,果然是爆竹聲聲、人來人往,一片熱鬧景象。

看秦雷一臉莫名,秦泗水不再賣關子,輕聲解釋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全國九省的舉子為了趕考。去年就進了京。這些人還有他們的隨扈書僮,客居中都,不得吃不得喝?武帝爺時便下了恩旨,要中都的茶館酒肆、客棧旅館提前到初八開門,卻有體恤學子之意。」

秦雷這才明白。突然想起一事,湊到樂布衣耳邊輕聲問道:「你考過科舉沒有?」便見樂布衣一臉不屑道:「就是考中狀元也不能讓我的名氣更大一些,那考著還有什麼用。」

這話說得狂傲,秦雷撲哧一笑,還未說話。邊上幾個文生打扮的中青年卻不愛聽了。一個面龐通紅地青年人怪聲道:「好一個視功名如糞土啊,這位兄台好大的口氣。卻不知是神機門下還是鬼谷高徒呢?」

秦雷心道:您猜的真準,考試之前別洗澡了,免得沖了運氣去。

卻聽樂布衣一臉無所謂道:「本人無門無派,湖海逍遙散人一個,天地乃大,我心最大,何必要攀別人的高枝。」

幾個文生見他越說越不要臉,便想挫挫他的銳氣,那紅臉文生走到樂布衣面前,上下打量他一陣,突然冷笑道:「井底孤蛙,不知小天小地,偏愛自高自大!」

樂布衣笑道:「有趣,」說著哂笑道:「廁中怪石,生得不清不白,而且又臭又硬。」這是譏笑那文生的紅臉蛋子。

文生面色一滯,臉蛋子彷彿曬乾大棗一般,惱火道:「圖畫裡,龍不吟,虎不嘯,白衣狂夫可笑可笑。」

樂布衣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衫,一晃手中的甜棒,微笑道:「棋盤裡,車無輪,馬無糧,小小文生淫蕩淫蕩。」

那文生一瞪眼,怒道:「一二三四五六七!」

樂布衣眼都不眨一下,搖頭笑道:「孝悌忠信禮義廉。」兩人一個王八一個無恥,倒也登對。知道秦雷聽不懂,樂布衣特地小聲為他解釋一下。

文生沒想到此人如此毒舌,不由急得滿頭大汗。邊上一個年紀稍長些的青衣文士上前道:「昶柏老弟暫且歇息,待為兄會會這位大才。」

樂布衣謙虛道:「哪裡哪裡。」

別的書生見他如此無恥,都對那年紀大些地書生道:「方對王,把這有辱斯文的狂夫滅了,好讓他知道什麼是天高、什麼是地厚,什麼是長著三隻眼的馬王爺。」

秦雷看地過癮,忍不住對道:「樂先生,把那些咋咋呼呼的舉子燉了,也讓他們知道什麼是月朦朧、什麼鳥朦朧,什麼是苦練童子功的樂布衣!」引得那群文生一片哄笑。樂布衣自然也是尷尬不已。

秦雷連忙小聲道歉道:「方纔詞窮了,為了對仗不甚洩密,先生原諒則個。」樂布衣翻翻白眼,苦笑道:「公子兩不相幫即可。」

秦雷只好撓撓頭,嘿嘿笑道:「我噤聲、噤聲……」

那方對王朝樂布衣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學生山北方中書,自幼偏愛楹聯,於此道浸淫二十載,不過略有所得而已,所謂對王卻是朋友謬讚了。」

樂布衣也一本正經道:「很好。人貴有自知之明。」

方對王面色一滯,心道:此人張嘴便能把人氣死,卻不能與他鬥嘴,還是對聯上見真章吧。說著朗聲道:「一大喬,二小喬,三寸金蓮四寸腰,五匣六盒七彩紛,八分九分十倍嬌。」這上聯含著數字一到十,要想對的工整,卻也要一到十。最好是倒過來十到一。方沒有重複的嫌疑。

「好!」那些書生沒口子叫號,紛紛小聲嘀咕道:「方對王就是霸氣,往往一上來就能把對手打蒙。根本用不著第二下。」

哪知那白衣狂夫只咬了一口甜棒,便含糊對道:「十學士,九進士,八家文豪七家賢,六國五霸四公子,三鼎二漢一統晉。」

方中書腦門上刷地流下汗來,他那上聯號稱絕對,傳遍整個山北,至今沒人對上。想不到眨眼功夫便被這狂夫破解,怎能不令他膽戰心驚?

「聽雨。雨住,住聽雨樓也住聽雨聲,聲滴滴,聽,聽。聽。」這也是他苦思不得其解地一條絕對。

「觀潮,潮來,來觀潮閣上來觀潮浪,浪滔滔,觀。觀。觀。」樂布衣將那甜棒消滅乾淨,拍拍手。微笑答道。

「大木森森,松柏梧桐楊柳!」方中書喉頭抖動,顫聲吟出上聯。

「細水淼淼,江河溪流湖海。」樂布衣雙手負於背後,搖頭晃腦道。

方中書已經知道自己絕不是此人對手,但拿著對王的架子,卻不能輕易認輸,心道:逼我出絕學了!

說著拱手對樂布衣恭敬道:「先生確實大才,中書佩服佩服,只要您能接下這一對,中書便甘拜下風,終生不言對聯二字。」

樂布衣微笑道:「沒有必要。」但他也就是說說,並沒有勸阻的意思。

方中書這最後一招有個名字叫步步高,意思是對聯由三層組成。先拋出第一層,待對手對上之後,便有難度更高的第二層跟上。若對手又將其對上,更高難度的第三層便跟上了。

而對方事先並不知道還有後兩層,一路被牽著鼻子走下來,寰轉騰挪地餘地就大大縮小,往往對完前兩層便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待第三層再出來,卻已是無力回天了。

所以真正的殺手鑭不在楹聯本身,而是在這種步步殺機的出題方式。

方中書還多了個心眼,唯恐對面的狂夫湊巧聽過自己的題目,決定吟一個自己都沒聽過地。

換言之,他要現場出題,背著雙手在街上踱來踱去,搜腸刮肚的想要拔高難度,突然看到邊上茶館的櫃檯上,擺著一盆怒放的海棠花,頓時來了靈感,拊掌笑道:「春海棠!」

樂布衣呵呵笑道:「這有何難?我對夏山藥。」春對夏,海對山,雖然不雅,卻勝在貼切。

卻不防方中書冷笑道:「帶葉春海棠!」顯然這狂生入了套,雖然對的貼切,卻十分粗鄙,接下去自然難上加難。

「連須夏山藥!」樂布衣呲牙笑道:「補啊。」

眾人心道:您不是練地童子功嗎?還補個囊球?但見方對王地題目如此簡單,不由暗暗捏把汗道:不會黔驢技窮吧?

「一枝帶葉春海棠。」方中書心中冷笑道:再讓你囂張,你越是胡咧咧,待會就越難看!

樂布衣彷彿毫無所覺道:「半根連須夏山藥。」

來了!方中書心中一陣狂喜,便將蓄謀已久的殺手鑭甩了出來:「江南紅粉佳人蘇小小鬢邊一支帶葉春海棠!」說著哈哈笑道:「請先生對!若是對出來了,學生在狀元樓擺酒認輸。」花枝亂顫地模樣極是欠扁。

旁邊那些舉子也品過味來了,原來方對王覷準了狂夫狗嘴吐不出象牙。起初的淺顯直白,乃是誘敵深入之計,為地是讓那狂生滿嘴胡柴、自露破綻。

那狂夫果然上當。顯擺似的拿半根帶毛山藥對仗,俏皮是俏皮了,卻沒法再往下胡咧咧了。

舉子們一直被樂布衣壓抑的士氣騰地高漲起來,高聲喊道:「方中書天下第一!」「方中書太棒了!」「我們最愛方中書!」

方中書微微一抬雙手,舉子們便安靜下來,看來這手漂亮地別馬腿,讓他地威信增長不少。

見對面的狂夫終於默然不語,方中書謙虛拱手道:「若非先生高才,中書即使取巧贏了先生,也沒什麼光彩的。」這話讓秦雷眼前一亮。心道:既要當婊子又要樹牌坊,偏生還讓人生不出怨懟來,此人大有前途啊。

只聽樂布衣呵呵笑道:「這下聯其實不難對,只是有些不雅,怕惹惱了中書老弟。」

方中書只道他煮熟鴨子嘴硬,不信道:「但說無妨,會文而已,只要貼切押韻、合情合景,無論先生說什麼,學生都只能一笑了之。卻不會記恨的。」見勝券在握了,他便一個勁裝大尾巴狼。

樂布衣朝眾人一拱手,呵呵笑道:「眾位做個公證。」此時周圍早圍滿了看熱鬧的舉子、路人。聞言哄笑道:「放心,他若干動手,我們會拉著的,只管說就是。」

樂布衣清清嗓子,一臉詭異笑容道:「聽好了,我的下聯是……」頓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道:「山北青衣才子方中書腰下半根連須夏山藥。」

眾人先是一錯愕,有腦子快的便怪笑起來,這時其他人也明白過來,頓時笑得前仰後合。涕淚橫流,彷彿一千隻鴨子下河一般。

看著眾人不懷好意的打量自己腰帶以下,方中書老臉漲得通紅、紅得發紫,恨不得找個螞蟻窩鑽進去。但他把話說得太滿,竟成了作繭自縛。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裡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樂布衣抬起雙手,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們愛煞這位東方曼倩般地人物,已經把他當成了心中偶像。讓咋地咋地。

只聽他微笑道:「方纔卻是被中書老弟逼得走投無路。在不得不出此下策,實在有辱斯文。也對不起中書老弟啊。」說著便向方中書一拱手,一本正經道:「老哥給你賠不是了。」

方中書面色尷尬,吭哧道:「方纔說過……一笑了之……怎能說了不算?」說到這,話語也流暢起來:「倒是先生,可不能爽了狀元樓之約啊。」

秦雷微微點頭,走到場中微笑道:「二位都是大才,讓本人這大飽耳福啊,這頓還是由本人做東,二位務必賞光哦。」

樂布衣也笑道:「中書老弟,這是老哥的東家,京裡有數的負戶,咱們還是吃他的吧。」負戶是秦雷地自嘲,負的含義,還是他教給樂布衣的呢。

只是此時說出來,人們十成十都認為是富罷了。

方中書推辭幾下,見秦雷態度堅決,便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再推讓便是學生矯情了。」

秦雷見他答應,歡喜笑道:「諸位同去,人多了熱鬧。」一眾山南學子巴不得有人管飯,便跟著秦雷幾個往不遠處的狀元樓走去。

秦泗水摸摸懷裡,回頭對石敢道:「帶夠錢了嗎?」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六章 商德重與辛驪桐

狀元樓便座落在鐵獅子大街的東頭,樓高三層,全木結構,古樸典雅,鬧中取靜,至今已有百年歷史。在這充滿市儈氣息的南北城,仿若韭菜叢中的一株蘭草一般,深得騷人士子們的歡心,反而因此得了個這麼個俗氣巴拉的名字。

而這個俗氣的名字,又吸引著進京應試的舉人學子們趨之若鶩,都想沾一沾這俗氣,考個狀元榜眼啥的出來。有些諷刺意味的是,狀元樓百年以來,竟沒有出過一位一甲,甚至連二甲都是幾十年一遇,更別提什麼狀元了。因而這樓又得了個諢號曰同進士樓。

「但俗話說江山自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總有一代代新鮮出爐的舉子,從八方九省匯聚到中都,來到這狀元樓……就是不中狀元,瞻仰一下陣亡前輩的墨寶也好。」三樓臨窗的大圓桌邊,圍坐著便服的秦雷、樂布衣,方中書,還有六七個山北舉子。那方中書所學頗雜、口才也好,一陣嬉笑怒罵,引得一圈舉子哈哈大笑。

旁邊桌上的士子們頗為不悅的頻頻側目,若不是那錦衣青年有一群凶神惡煞的保鏢,怕是又有人要說怪話了,但現在他們只有乖乖的聽著,或者結賬滾蛋。

那起初挑釁樂布衣的紅臉士子,指著三面白牆上的無數墨跡感歎道:「這牆上既有應試前的躊躇滿志,又有落第後的滿腔憤懣,心灰意懶,最是自然率真、感人肺腑,乃是我千萬學子的一道投影,數百年的喜怒哀樂凝聚於此,豈有不拜之理?」這話說得真摯動情,就連邊上一直不忿的士子們也安靜下來。靜靜地聽他講述。

秦雷把目光投向對面的牆上,隨意看一條,輕聲吟道:「花繁柳暗九門深,對飲悲歌淚滿襟。數日鶯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傷心。」念罷,不由輕聲歎道:「花繁柳暗的好時節,卻要對飲悲歌、淚滿襟;一回春至一傷心,該是多麼地傷感、失意、淒涼啊。恭淳所言非虛哇……」紅臉士子姓塗,名恭淳,方纔已經互相介紹過了。秦雷自稱秦伍,乃京中富貴子弟。

那紅臉士子塗恭淳,聞言唏噓道:「這也是眾多落第士人的心靈寫照,若非真個嘗過此中滋味,是萬萬寫不出來的。」

方中書插言道:「若說寫實,這篇白描最是刻骨,」說罷輕聲吟道:「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邊上幾人也各抒己見,有的說十五能文西入秦。三十無家路人。時命不將明主合,布衣空惹洛陽塵。大氣一些;有的說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灑脫一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很顯然,這牆上的詩詞語句,引起了在座士子們的共鳴感歎。

這時旁邊桌上,有人終於忍不住朗聲道:「這些人都過於糾葛了,考不中又不會被拉出去砍頭,」言罷指著牆頭道:「大不了還因北山徑。歸守東陂田。」與他同坐的一人也道:「就是,還可以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將螢火讀詩書。,就是投筆從戎也比在這裡淚滿襟、空嗟歎強得多!」

這邊塗恭淳聞言反唇相譏道:「兩位老兄說地輕鬆,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為的就是一朝金榜把名提。」說著哂笑一聲道:「等老兄你榜前潛拭淚,無顏對江東的時候,可千萬別何人更憔悴,落第泣秦京。啊。」這話引來樓上一片哄笑。

對面那兩個士子沒想到他如此毒舌,不由心中有氣。一個面皮白淨些的冷笑道:「莫非老弟以為你能金榜題名不成?」

這塗恭淳似乎很喜歡與人拌嘴。聞言挺著脖子道:「沒等到那一天。誰又敢說榜上沒有我?」

兩個士子相視一笑,另一個焦黃面皮的輕聲笑道:「我就敢說榜上沒有你!」說著嗤笑道:「老弟你說出那句話。就說明你還不懂這裡面的道道啊。」

「球,好像你是過來人一般。」塗恭淳瞪眼道。那邊也不示弱,焦黃面皮道:「這是我倆第四次了,算不算過來人?」兩邊人隔著過道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

秦雷微笑著插言道:「二位何不過來並坐,抻著脖子說話多累。」

塗恭淳也笑道:「就是,過來給我們講講,是怎麼個道道。」那兩個士子大笑道:「怕你作甚?」便提起酒壺過來,先朝秦雷施一禮,便在秦泗水新添的兩個座位上坐下。

雙方先是通報下姓名籍貫,兩人乃是隴右舉子,焦黃面皮的叫商德重,白面地那個叫辛驪桐,俱是三四十歲的年紀。介紹完姓名籍貫,商德重朝塗恭淳苦笑道:「我們哥倆乃是昭武五年舉人,到現在十三年了,確實是過得不能再過了。」又朝秦雷拱手道:「些許牢騷,給貴人添堵了。」他飽經滄桑,嘗遍疾苦,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秦雷溫和笑道:「無妨,兩位恆心可嘉,經驗豐富,今年必能高中,一場夙願地。」

辛驪桐憤懣歎氣道:「我等早不抱期望了,只不過就像塗兄弟說得,苦讀寒窗二十載,百無一用是書生。除了考試,我等還能做些什麼呢?不過聊盡人事而已,聽天由命罷了……」話語中有說不完的心酸苦痛,道不盡的疲憊無奈。

那商德重指了指辛驪桐道:「辛兄乃是我隴右的瑰寶、才高八斗、滿腹經綸,十五歲便中了一榜解元,那十五能文西入秦便是他的寫照,可憐十幾年下來,居然連個同進士都沒有博到,這能說明什麼?」說著激動的扣下桌面道:「非是學問不到、非是時運不濟、乃人禍也。」

秦雷溫聲問道:「人禍?」

商德重點頭道:「不錯,是人禍,」說著微笑對秦雷道:「公子出身高貴。自然不曉得這些齷齷齪齪。還是不說了吧,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秦雷知道他心有顧忌,朗聲笑道:「言者無罪、全當解悶,你儘管說就是。」

商德重這才喟歎一聲道:「我大秦在前朝的基礎上,採用科舉、征辟、簡拔、蔭補四法並行取士。原本是太祖爺為了照顧到各個方面,讓平民庶族、高門士族、德高名士,以及功臣勳舊之家,都能為朝廷所用。出發點是極好的。」

秦雷知道他欲抑先揚,端起茶杯啜一口,微笑聽他繼續道:「但後三種乃是小道,終非征途,所謂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若不是進士出身,就算做到宰相,也難免會遺憾的。」辛驪桐點頭道:「是以但凡有一點可能。那些高門望族地子弟,也會設法鑽營個進士出身,只有實在無方時。才會屈就於後三種。而朝堂上清一色的進士出身,也會把他們視為異類,使其飽受歧視不說,更不可能位極人臣做宰相了。」

秦雷也頷首道:「確實,五院六部之中,著紅袍以上者,無一例外,儘是進士出身。」

商德重面色陰沉道:「是以無論是名門望族、還是功臣勳舊、甚至是皇親國戚,都來擠這座獨木橋。」說著傲然道:「若是大家憑真本事做文章比六藝,學生不才進不了一甲。考個二甲還是不成問題的。」因著秦雷在此,他也不好對權貴太過非議。若是往常,早破口大罵公卿心如狗,尚書不要臉了。

但這話雖沒直說,秦雷卻聽得明白。輕聲道:「我聽說權貴們把持科舉,一甲二甲似乎已經內定。但人數最多的三甲,不還是留給大家公平競爭嗎?」看了幾位舉子一眼,他又溫聲道:「既然進士都是內定的,文曲星下凡也考不中。那同進士也就沒什麼可丟人地了。」

誰知兩人啞然失笑道:「公子說得是老皇歷了。現在連三甲也有機關了。」就連一直未曾插言的方中書也苦道:「公子出身高貴,當然不用為五斗米折腰。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而塗恭淳幾個卻一臉愕然,顯然並不知情。

秦雷奇怪道:「怎麼又扯到五斗米折腰上去了?」說著與樂布衣對視一眼,樂布衣搖頭笑道:「不要問我,十八年前還不是這樣地。」

那辛驪桐聽了,拊掌歎道:「這位先生一語中的,此等歪風便是這十幾年裡刮起來地。在下正好倒霉親歷了整個過程。」

秦雷苦笑一聲道:「看來又與我們丞相大人脫不開了。」

辛驪桐點頭沉聲道:「是極,二十年前地舉子進京趕考,就是衝著三甲去的,一年倒也能中個一二百人,出些六七八品地官員,但十八年前文丞相輔政後,這好事兒就一去不返了。」秦雷從麴延武那聽到同進士時,記得他是瞧不起這個同的,但在這些舉子口中,竟變成了好事兒,可見雙方的差距有多大。

一提起文彥博商德重便咬牙切齒道:「文賊得了一甲二甲的決定權,卻仍不知足,又把手伸向三甲。應試舉子若想及第,便要拜在他那幫爪牙地門下,卑躬屈膝、趨炎附勢,否則就要像我和辛兄這般屢試不中空白頭。」

辛驪桐聞言終於忍不住眼圈通紅,嘶聲道:「朝扣權貴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聽了辛驪桐的悲鳴之音,商德重猛地一拍桌子,恨聲叫道:「文賊不死!國無寧日!我們這些稍要些臉面的,也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一聽文賊秦雷地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笑道:「哦?我怎麼聽說文丞相乃文壇泰斗、百官座師,是大秦讀書人最最尊敬之人呢?」說著望向樂布衣道:「對不對呀?」卻不想樂布衣竟有些走神,聞言哦一聲道:「對對對。」

秦雷心中疑惑道:哪個詞觸動到這傢伙了?但此時不是詢問的時候,只聽商德重狠狠啐一聲道:「屁座師!屁泰斗!是一幫子搖尾乞憐哈巴狗的座師!是他娘的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泰斗!」

辛驪桐卻已經從悲憤中醒悟出來,趕緊拉他一把道:「德重兄,謹言,這可不是在家裡!」經他提醒。商德重也有些後悔道:「心裡憋屈胡言而已,大伙全當我放屁。」但已經有人記在心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翻出來噁心一下他。

秦雷見眾人神色各異,淡淡道:「我早就有言在先,言者無罪,若是誰不識相,把這事兒當了真,或者日後拿來構陷商兄弟。城南二十里的亂墳崗子,就是他下半生的棲身之所。」聲音雖輕,但透著十分地威嚴鏗鏘,讓人毫不懷疑他會說到做到。

若不是常年浸淫於權勢之中,單憑裝腔作勢,是不可能達到這個效果的。一干儒生這才知道,這位風流倜儻的公子哥,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無害好說話。趕緊忙不迭地表明心跡道:「怎會怎會,同仇敵愾!」

秦雷回頭望望其餘幾桌。瞇眼笑道:「不如大家跟我一起喊個話,喊了就算同仇敵愾了。」眾人不明所以,紛紛問道:「什麼話?」

秦雷一招手。秦泗水趕緊湊過來,秦雷便附耳吩咐幾句。秦泗水為難道:「不好吧?俺很低調的。」秦雷輕笑道:「你也可以喊李渾是個王八

秦泗水皺著菊花臉,鬱悶道:「還是前者吧。」說著突然舉手大喊道:「文彥博是個老烏龜!」

一室皆靜,整個三樓落針可聞……眾人看怪物一樣看著秦泗水。秦泗水欲哭無淚,撓撓頭尷尬的指了指秦雷道:「是我家公子讓俺喊得……」

眾人順著他的手勢,望向面色溫和秦雷,只見他起身平靜道:「各位!看衣著,大家都是趕考的舉子,當知同類相傷乃是最為羞恥地事情。」說著指了指樓梯口,微笑道:「我的衛士已經將這一層封鎖住了。沒人知道上面會發生什麼,只要大家不回去亂說,喊一喊又何妨?」他這話暗含威脅:老子已經把這佔領了,你們要是不聽話就不用走了。

一干讀書人最是敏感,怎能聽不懂秦雷的弦外之音呢?而且他們聽了兩人的講述。也對文彥博一肚子不爽,心裡早就腹誹開了。若不是顧忌文賊的滔天權勢,不用秦泗水領唱,他們便會破口大罵起來。

眾人想罵又不敢罵,一時間頗有些躑躅。

但總有人敢為天下先。只見塗恭淳霍地站起來。把杯子一摔,扯著嗓子道:「若要靠舔別人屁股溝中第。老子寧肯回家種地!」說著大喊一聲道:「你們怕文彥博,我可不怕!文彥博是個老烏龜!」

樂向古拊掌讚道:「果有烈士之風,吾當和之,」說著也扯開嗓子道:「文彥博、老烏龜、生個兒子叫龜兒子、生個孫子是……」秦雷有些奇怪,這傢伙怎麼看著跟文老頭有仇似地?

「龜孫子!」辛驪桐哈哈笑道,商德重乃是他的至交好友,當然要力挺。

見他們罵開了,別人也跟著你一言我一語地罵起來,漸漸地竟成了討伐文賊大會一般。

秦雷看著方中書笑道:「大家都說了,方兄為何沉默不語啊?」

方中書呲牙笑道:「學生在構思一副對子,卻要樂先生相和。」

樂布衣笑道:「樂意之極。」「上聯是,眾進士上等威風,非要認賊作父!」只聽方中書賤笑道。

「下聯是:文丞相下流卑賤,全家都是烏龜!」樂布衣眼也不眨,大聲笑罵道。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七章 數錢數到手抽筋

一場鬧劇過後,眾人也沒了興致,便紛紛起身告辭。秦雷問明了幾人的寓所,與他們約定改日再敘,也與樂布衣晃晃悠悠的往清河園走去。

「老樂,你今天咋了?」秦雷輕聲問道:「怎麼一提文彥博就跟吃了嗆藥似的?」

樂布衣解下腰間黃澄澄的酒葫蘆,灌一口抹嘴笑道:「八字不合,聽著就來氣。」

秦雷不信道:「騙誰呢?當我是喬雲裳啊。」

樂布衣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輕聲笑道:「昨天去看了李家小姐,今天也該去看看我家雲裳了吧。」喬雲裳的外公在中都,她便沒有回山南過年。

秦雷撓頭道:「我因為與李大人有舊,才名正言順的去了李家,且還沒有見著想見的人。」又一臉好笑道:「你讓我用什麼理由去雲裳外公家?討口水喝?」

樂布衣搖頭笑道:「不願去就不去,我不會和雲裳說的。」

秦雷聽了,惱火道:「你也忒不厚道了,總把人往陰暗處想。」

樂布衣哪會怕他,瞇眼嘿嘿笑道:「王爺還不陰暗?莫非您逼著群舉子大罵文彥博,真是為了幫那商德重?」

秦雷微微尷尬道:「明知故問。」一把奪過樂布衣手中的酒葫蘆,仰頭灌一口,品咂道:「這猴兒醉真的是猴子釀的?」樂布衣翻白眼道:「當然,九華山獼猴所釀,我千辛萬苦才偷了一壇出來。」說著奪回葫蘆道「王爺別岔開話題。莫非您想破壞今年的掄才大典?」

秦雷撇撇嘴道:「小氣。」便點頭道:「咱們不是想不出好法子,應付文彥博的春季攻勢嗎?」通過對已知情報地分析,他們三人一致判定,文彥博串聯百官的目地乃是罷朝,而罷朝的目地便是逼自己下野退休乞骸骨。且目前來看,李老混蛋出手相幫的可能性也是極大地。

到時候無論他的目地能不能達成,秦雷都會被潑一身污水---讓天下百姓士紳知道,他隆威郡王秦雷殿下,不容於滿朝文武,這影響有多惡劣?在人們心中。多數人一定是對的,自然他五殿下就是錯的、奸的、壞的、沒人性的……以後見了他怕是要繞道走了。

只要五殿下對未來還有地抱負。還沒有打算歸隱山林,就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即使最終還是發生,也要把後果控制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秦雷一彈衣襟,冷笑道:「兵法有雲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我們為何要受制於人呢?」科舉對文彥博來說太重要了,幾乎是他地飯盆子,他斷不會冒著被了飯碗的風險。悍然向秦雷挑戰的,所以其發動時間應該會在大比之後的四月間。

樂布衣摸著下巴道:「先發制人?」

秦雷頷首道:「不錯,先發制人。他文彥博不是要往我身上潑髒水嗎?老子先給他兜頭扣個屎盆子,臭臭他的名聲。」說著得意笑道:「到時候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除了夾起尾巴來做人別無他途。若是還敢不顧死活的攻擊孤,就是尋釁報復了,沒人會同情他的。」

沉吟片刻,樂布衣輕聲道:「王爺的計劃不錯。但是您想過沒有,大比乃是牽扯到上百家豪族地大事,就好似一個大大馬蜂窩,戳了是要挨螫的。敢問王爺,您作好被千百隻馬蜂圍攻的準備了嗎?」

秦雷沒有立即回答,兩人默默走了一段,他才輕聲道:「不去捅這個馬蜂窩就不會被螫了嗎,不可能吧?那些馬蜂還是會衝出來的。雖然數量要少些,但也足夠致命的了。」

樂布衣這才知道,王爺的賭徒精神又發作了。不由苦笑道:「孟子嘗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

秦雷呵呵笑道:「對啊。我在維護正義、主持公道嘛。」

樂布衣苦笑道:「這個道可不是人間正道,而是人心向背呀。」

聽到人心向背四個字。秦雷一下子愣住了。一揮手,秦泗水便把馬車叫來,兩人鑽進車裡,繼續討論方纔的話題。

舒服的靠在軟座上,秦雷喃喃道:「館陶說過,孤易得武人心折,難得士子傾心。」

樂布衣點點頭,坦誠道:「有道理。」

翻翻白眼,卻沒有與樂布衣拌嘴,秦雷繼續按照自己地思路分析道:「若是我能替那些士子主持公,他們會不會還難傾心呢?」

樂布衣搖頭道:「還是那句話,王爺的一切設想都是好的,但您不能去觸動這個馬蜂窩。」說著嚴肅問道:「王爺覺得比十八年前的奪嫡諸王實力如何?」

想了想,秦雷老實答道:「應該還是有差距的。」

樂布衣點頭道:「確實如此。當時的五位殿下,陣容何等鼎盛、氣焰何等囂張。但當士族發怒之後,他們即使聯手也無法承受,不到兩個月便成了南城外的一黃土。」

秦雷皺眉道:「看來先生完全不支持孤這樣做。」

樂布衣頷首耐心解釋道:「士族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他們根深葉茂連成片。」

「怎麼講?」秦雷輕聲問道。

「不少豪門大族在前唐時便已存在,譬如說李家、徐家。即使稍微晚一些的,也有一二百年地歷史,根基自然深厚;經過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的繁衍經營,他們早將枝條蔓延到大秦的每一個角落,絕對的枝繁葉茂;而經過數百年地相互通婚,他們又織成了一張錯綜複雜地網絡。同進同退,同氣連枝。」

樂布衣輕言慢語解釋道:「大秦今日之亂局、甚至是神州今日之三分地罪魁禍首,便是這些佔據三國朝野的豪門大閥。」

秦雷第一次聽說這個論斷,不由緊緊抿住嘴唇,聽樂布衣道:

「士族大閥們連成一氣,勢力之強甚於皇權,自然便會有意無意地與皇權相對抗。」把手縮進袖筒裡,繼續道:「我大秦是這樣,東齊也是這樣,南楚還是這樣。」

說著輕笑道:「你知道他們最怕出現什麼嗎?」

秦雷若有所思道:「國家集權於一人。」

樂布衣頷首笑道:「王爺的眼光確實毒辣。不錯,這種門閥政治最大的敵人便是強大的皇權。所以他們希望維持現在這種相互牽制、相互依賴的局面,最好永遠這樣下去。」雙目炯炯有神的望向秦雷,樂布衣地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王爺真想挑戰整個士族嗎?」

秦雷看著面色捉摸不定的樂布衣,搖搖頭道:「這個情況一定要改變,但時機不成熟,」想一想又解釋道:「主要是外部環境還不夠……糟糕。」

樂布衣初時以為秦雷再說反語,但轉瞬便若有所悟,雙眼一亮道:「您想藉著外患……」

秦雷一擺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這事兒是個大命題,不急著議,你心裡有數就行,等時機差不多了,我們再好生合計合計。」卻見樂布衣用一種從沒有過正經眼神望向自己。

秦雷打個寒噤道:「你不會跟公良羽一個嗜好吧?」

樂布衣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坐直身子,正正衣冠苦笑道:「我只是從未發現王爺竟然如此睿智。」說著正色道:「單從視野高度來看,王爺是當之無愧地天下第一。」

秦雷也苦笑一聲道:「但站的高度卻不知道要排在天下第幾百名。這就好比站在山腰往山頂上看。能不能爬上去還是兩說呢,窮開心罷了。」

樂布衣呵呵笑道:「王爺心急了,到六月裡您才十九歲,時間還長著呢。」

秦雷嘿嘿笑道:「不是怕你老沒那麼長時間嗎?」因為樂布衣堅決不接受任何職銜,只願意充任客卿,所以他一直隱隱這傢伙擔心哪天會飄然而去。又誠懇補充道:「讓我上哪去找第二個良師損友去?」意思是,你給我個准信吧,告訴我你不會走。

樂布衣卻不正面回答。裝傻道:「王爺放心,我練的是九陽離轉心經,活到一百四五十歲沒問題。」

秦雷微微失望,卻不想逼迫他,只好玩笑道:「為何不練那抱樸長生訣?不是說乃是延年益壽的奇功嗎?」

樂布衣面色微微尷尬道:「這功法乃是葛洪前輩所傳。他是何等風流之人。修煉的功法自然講究陰陽調和了,我陽氣太盛。卻練不了。」

「孤陽不長啊,老樂,你該考慮一下了。」秦雷苦口婆心勸說道:「不要跟館陶學,他那是長得跟掛了瓤的絲瓜似的,賣相太差。你就不一樣了,典型的……老白臉。」

樂布衣摸著腮幫子,微笑道:「雖然在下天生麗質,但關鍵還是保養得好啊。」對於大比地事情,兩人意見有些分歧,便暫時按下,稍微緩緩再說,轉而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他們在這邊悠哉游哉,東城相府可就忙壞了,文丞相、新鮮出爐的禮部文尚書、甚至還有相府三品參議文銘禮,一起出馬,分頭在三間廂房裡接見賓客。

送走一個點頭哈腰的士紳,文銘仁轉身進屋,便見他二哥文銘禮咕嘟咕嘟灌下一碗茶水,擦擦嘴,長歎道:「這一波波的,真他媽累呀,連年初二都沒工夫走姥姥家。」

文銘仁嘻笑道:「瞧二哥說得,好像劈開腿等客人的窯姐兒似的。」

文銘禮從桌子下面拿出不求人,用力撓撓後背,呲牙咧嘴道:「舒服啊……他***。原來大哥跟我說:收禮收的想吐。我還笑他矯情,心道:數錢還能數到手抽筋?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有感而發。」往年文銘義正常時,這種場合還輪不到他出面。

文銘仁深有同感道:「我現在看著金錁子、玉鐲子啥地,都不如一碗紅燒肉親。」

文銘禮嘿嘿一笑道:「一共多少了?」這些事情都是文家人親自操作,不許賬房西席的插手。

文銘仁把賬冊一翻,吃力的算一陣子,撓頭道:「添上方纔的這波,七天下來,共計二十萬兩白銀、八千兩黃金的內府寶鈔。珠寶首飾七百件,各色古玩三百件。珍本圖書十二箱、以及田莊兩處、良田七千畝。」

文銘禮望了望門口,輕聲道:「賬外的有多少?怎麼也得十幾萬兩寶鈔了吧?」

文銘仁對這個記得清楚,點頭小聲道:「白銀七萬五千兩、黃金五千兩。」

「這麼多?」文銘禮擦擦流出來的口水,喃喃琢磨道:「咱倆是不是有些狠?每次收多少,老頭子可大概都有數,差大了會被看出來的。」

文銘仁陰陰一笑道:「二哥多慮了,你當往年大哥就那麼老實?哪會兒不得截下個十幾萬兩?」說著指了指西邊,冷笑道:「就說他在西邊雁鳴山上建地那個別院。你沒去過我可去過。一水的楠木大梁,那是一半個錢嗎?還有那屋裡地血珊瑚屏風,怎麼也值個三四萬兩銀子,他哪來這麼多錢?還不是每次假公濟私,扣下咱們公中的錢,飽了他地私囊了。」

文銘禮一聽,狠狠一拍桌子,惱火道:「這傢伙如此財主。偏生去年跟他借個萬把兩就推三阻四地哭窮,活該今年被大糞澆了。」

文銘仁見他地火氣被勾上來,心中暗喜,面上卻義憤填膺道:「就是,今年合該咱們弟兄發財了,卻不能虧待了自己。」說著一臉慈悲道:「從另一頭說,咱們這是幫他,若是老頭子一看。呵,怎麼今年多出十幾萬來?不得懷疑大哥往年貪污了嗎?他都傻了的人,咱們跟他一般計較作甚?」

文銘禮呵呵笑道:「不錯,就這麼辦。」說著一揮手,慷慨道:「這不七萬五千兩銀子嗎?哥哥讓你拿大頭。三萬五千兩。其餘地是哥哥的。」

文銘仁面色一滯,心中狂罵起來:「好你個老二。眼不眨一下便把五千兩黃金昧下了,你們老大別說老二、老二別攀老大,沒一個好東西。」

文銘禮卻不再理會他,指指大門道:「把下一個叫進來。」

文銘仁嘴角抽動幾下,終究還是沒把髒話說出口,氣哄哄的轉身出去。

望著他的背影,文銘禮冷笑道:「小玩意,還他媽想拿大頭,我呸……」

過一會兒,文銘仁便領進一個身穿皮襖、脖掛手套、頭髮稀少、面容蒼老地土財主樣的老漢。一進門,老漢便點頭作揖道:「宰相大老爺好,俺給您老請安了。」一嘴帶著泥土星子味的隴東腔。

文銘禮瞥一眼這老漢,見他土得掉渣的模樣,心中頓時不喜,語氣也十分冷淡:「本官只是丞相府的參議而已,坐吧。」

那臉上溝壑縱橫的老漢一縮脖子,撇嘴道:「俺不找你,俺找的是相爺。」說著一提擱在地上的褡褳,一邊往脖子上套去,一邊嘟囔道:「俺就那麼兩萬畝隴東良田,還想給相爺個整數呢,卻不能分給你。」

文銘禮本想打發他趕緊走,聽完他說地卻呆住了:「什麼?兩萬畝隴東良田?」因為三國紛爭,土地荒蕪嚴重,而一塊地要養熟了才能正經長莊稼。是以此時的土地價格比唐時賤,但田地價格卻要高出許多。中田大概五兩一畝,能稱得上良田的至少也得七兩左右。

兩萬畝可以折合十四萬兩白銀,心裡急速盤算一陣,文銘禮暗叫道:「用這個可以把那些古玩置換出來,那可是些無價的玩意啊。」便換一副笑臉道:「且住且住,本官乃相爺的二公子,有什麼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八章 倪巴倪大爺

那老漢這才眉開眼笑道:「哎呦,小相爺啊,俺真是失敬失敬了。」說著便朝文銘禮點頭作揖,樣子極是謙卑。

看在他那兩萬畝良田的份上,文銘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指指座位道:「請坐吧,」說著對文銘仁道:「銘仁,上茶去。」這些勾當見不得人,文銘仁親自當起了侍應。

聽他這樣說,老漢連忙擺手道:「別忙活了,俺不乾渴。」但文銘仁哪能理會他,轉身便撩簾子出去。

見老漢侷促不安的樣子,文銘禮微笑道:「老丈貴姓?」

老漢又擺手道:「俺不貴,俺很賤很賤的。」

文銘禮嘴角抽動幾下,翻白眼道:「你叫啥?哪來的?來幹啥?」心道:非逼著老子降低層次。

老漢趕緊比比劃劃道:「俺地名字很土啊,姓倪,叫巴,倪巴。不過俺在俺們那塊很有面子,他們不敢說俺是倪巴,都說俺是倪大爺。」

文銘禮怎麼聽怎麼彆扭,卻見倪巴老漢一臉的天真無邪,卻也發作不起來,只好乾笑兩聲道:「叫什麼無所謂,你找相爺有何目地呀?」

倪巴剛要說話,文銘仁把茶端了上來。倪巴一邊半起著身子道謝,一邊讚道:「宰相府就是貴氣,連個下人都是名人,比俺家的狗剩、旺財啥的強多了。」又伸出大手。一把攥住文銘仁柔軟地小手,嘖嘖有聲道:「看著小手。哪像個伺候人的手啊。」文銘仁還未發作,他又一臉親熱道:「俺在俺們那兒也算個名人兒,咱倆可得好好親近親近。」

文銘仁本來就一肚子不痛快,聞言惱火道:「什麼名人?我叫文銘仁!」

倪巴面色沮喪道:「文明人?你嫌俺是個老粗,不文明?」說著一甩手,差點把文銘仁帶個趔趄,只聽他傷神道:「俺不就在你們家地花罈子裡尿了一泡嗎……」

文銘禮揮揮手,讓幾欲抓狂的文銘仁退下,也不跟這個糾纏不清的土老冒嗦,沉聲問道:「你來找丞相大人。到底要作甚?」

倪巴這才頗為汗顏道:「俺想當個官。」

文銘禮瞭解的點點頭,往椅背上一靠,打官腔道:「這個嘛……」便要說些雲山霧罩、欲拒還迎的屁話,卻突然想起這人十分缺心眼,趕緊把屁嚥回肚子裡,直白問道:「想當地方官還是京官?」

倪巴一咧嘴,露出金燦燦的大板牙,晃得文銘禮一陣眼暈,心道:滿口金牙啊。就聽那倪巴訕訕笑道:「俺想當俺們那得縣太爺。」

文銘禮心中失望道:一任縣令而已,最多不過兩萬兩。還用得著專門跑京城?直接在省府交錢就得了。但轉念一想,一個土財主知道個屁。便存了訛詐的心思,裝作為難道:「這個呀,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點貴。」

倪巴呲牙道:「真的可以?俺把一萬畝好地拿出來換還不成?」

文銘禮奇怪道:「另一萬畝要作甚?」

倪巴不好意思道:「俺想中個進士。」

文銘禮嘴巴一下子長的老大,他一直以為,這老頭子是來為兒孫買出身的,不由失笑道:「你得六十了吧?」

倪巴彷彿受到莫大委屈。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地,大聲嚷嚷道:「哪有?俺才……五十九。」

文銘禮苦笑一聲道:「就算不到六十吧,你知不知道超過五十歲就不能參加科舉了?」

倪巴一下子愣住了,癱在椅子上雙手摀住臉,胡言亂語道:「這可叫俺咋辦啊?俺可是誇下海口,要考個進士給他們看看,再回去當縣太爺管著他們的……咋就不行呢……俺不想活了……」說到傷心處,竟然吧嗒吧嗒落下淚來。

文銘禮這才慢悠悠道:「這個……你可以當自己四十九嘛。」

倪巴聞言抬起頭來。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你當俺傻呀,俺當自己四十九有毛用?考官大老爺不信啊。」

文銘禮矜持一笑道:「我說你四十九,他們就信。」

「真事兒假事兒?你不是擺活俺吧?」倪巴可憐兮兮問道。

文銘禮又倨傲一笑,指著房梁道:「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丞相府。大秦所有的官兒都歸這管。考官也是官,怎會例外呢。你說真事假事?」

倪巴這才破涕為笑道:「俺聽你的,多少錢都給。」說著把褡包打開,隨手掏出一把房產地契擱在桌上,抽抽鼻涕道:「要是一萬畝地不夠的話,俺們縣裡一半的產業都是俺的,俺都給你。」

文銘禮看著桌上那些已經發黃的紙片,不禁有些好笑,心道:「土老冒就是土老冒,直接拿家裡的房產地契行賄,倒真是省事。」隨手撿起一張,摸了摸上面加蓋的州府大印,雖然年代久遠,但依舊鮮紅清晰,倒也不懷疑作假。

點一點桌上地房地契,文銘禮故作為難道:「誰知道你這些個紙片片值多少錢呢?」其實他一點不在意到底值多少錢,只要說得過去,能讓他把賬上的真金白銀替換出去就行。哪怕因此挨老頭子頓罵也值。

倪巴一下子急了,把那褡包裡的文書全倒在桌子上,朝文銘禮面前一推,惶惶道:「還有在省府裡的幾家祖傳米店、車馬行,可都是賺錢的營生啊,」說著一臉肉痛道:「俺要不是無兒無女,就想臨死中個進士當個官,說啥也不會再做這虧本買賣地。」

文銘禮也怕他真的知難而退了。也不打官腔了,換一副溫和面孔。假惺惺道:「好吧好吧,咱們實在人辦實在事兒,你這些作價兩萬兩,就算是改年庚地費用了。」倪巴倪大爺自然千恩萬謝。

卻不想文銘禮又問道:「「老倪啊,我問你,你可是舉人?」

倪巴愣神道:「舉人?」說著神色沮喪道:「您真要問嗎?」

「廢話,我是開玩笑地人嗎?」文銘禮好笑道。

卻聽倪巴如泣如訴道:「俺三年前就不舉了,已經不是舉人了……」

文銘禮喉頭抽動幾下,勉強笑道:「不舉不要緊,可以當太監嗎……哦不。當監生。」

「那又得不少錢吧?」倪巴擔心道:「俺已經掏空了,除了……」說到一半又改口道:「要不俺把嘴裡的金牙都拔下來給您吧。」

「老子要你的牙作甚?」文銘禮佯怒道:「老倪,你這人怎麼如此不實誠,本官連你那些沒人要的破房產、爛地契都收了,還跟我在這藏著掖著。」說著一拍桌子道:「你要再這樣,就把東西拿走,這事兒,我不給你辦了!」

倪巴一下子慌了神,連聲道:「別別、俺說還不行。」這才吞吞吐吐道:「俺在沈老闆的東北商社入了兩萬兩銀子的股,想用每年的花紅養老來著。」

一聽這話。文銘禮頓時喜上眉梢,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那東北商社成立於一年半以前,當時還在中都招人入股來著,這事兒當時引起了不小地反響。可惜看熱鬧地遠多於掏錢的。畢竟掏錢給別人做買賣的法子,誰也沒聽說過,都怕打了水漂,折騰了一頓,才集起幾萬兩銀子。

最後沒法子。沈洛只好去別的省招股,千辛萬苦才湊齊了二十萬,再加上他原本地三十萬,便開始了郭勒爾草原之旅。後來地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東北商社竟然打通了所有關節,順利地溝通了東齊西秦之間的草原商道,第一年就盈利頗巨。據說當初入股的,都得到了相當於本金數額地分紅。

言外之意。從第二年開始,就是淨賺了。

事實讓原本懷疑嘲笑的人閉上了嘴,紛紛揣上寶鈔,找沈洛要求入股東北商社。但現在沈老闆財大氣粗了,壓根不接受任何入股。本來嘛。若不是錢多的花不了。人家沈老闆何必要發放那麼高額的分紅呢。

他又是沈家的人,眾人也不好用強。便轉而去沈老太爺那裡說項。終於還是說動老太爺,親自給沈洛做工作,讓他重新開一次招股會。新一次的招股會,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六,看現在各家這勁頭,怕是要把一股的價格炒成天價。

眼前這兩萬兩的份子,現在怕是十萬兩也打不住吧?想到這,文銘禮不由坐正了身子,暗道:這個不能讓人知道。打定主意,便換上一副和藹無比地面容道:「你真傻、真的,等當了縣太爺,整個縣都是你的,還怕沒錢養老?」說著拍胸脯道:「只要你再把這兩萬兩的份子轉給我,你的監生身份、年齡、同進士名額,本官全打包票了,怎麼樣?」

見倪巴還一臉肉痛,他又咬牙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份子,」從抽屜裡抽出一摞寶鈔,數出二十張道:「這是兩萬兩銀子,換你兩萬兩的份子,咱們公平交易、童叟無欺,如何?」

倪巴低著腦袋尋思半晌,這才悶聲道:「中……」

兩人先把那兩萬兩份子的交接文書簽字畫押。文銘禮便把府上胥吏叫來,讓他們查驗地契文書是否屬實,待確定全部真實後,雙方便開始一份份地過戶。好半天,所有的文契才交接完畢,倪巴便將那些文契的副本摞成一摞,裝進褡褳裡,點頭哈腰的告辭離去。

此時已是日頭偏西,下一位只好等明日再來了。收拾一下桌上的東西,將寶鈔文契之類地一部分揣到懷裡、一部分裝進一個鐵盒中,文銘禮便哼著小曲往前院去了。

到了前廳,便見文彥博文彥韜兩人也結束了接見。正坐在那兒喫茶說話。文銘禮恭敬地給二位長輩行禮,便把那鐵盒子奉上。又從袖中掏出清單,小聲道:「爹爹請過目。」

文彥博雖然被譽為天字一號大貪官,卻對銀錢一事看的極淡。接過來掃一眼,便把那單子擱在桌上,揮揮手道:「勞累一天了,下去歇著吧,明兒還得繼續呢。」

文銘禮巴不得回去數錢呢,痛快地行禮下去,臨了還沒忘看看他二叔的表情,果然也是喜上眉梢。想必收穫頗豐。

待他走後,文彥博才與文彥韜繼續被打斷的話題,只聽文彥博輕聲道:「最近一陣陣心悸,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

文彥韜喝口茶,憤憤道:「都怪那秦老五,簡直是個殺破狼」

文彥博微微頷首,沉吟半晌才撚鬚沉聲道:「不能在發動之前橫生枝節了,」說著有些無奈道:「我怕那小子拿大比做文章。」

文彥韜不信道:「他敢?他不怕大秦的高門大戶一人一口生吃了他?」

文彥博苦笑一聲道:「常理講是這樣,可是這一年來,我得到最大的教訓便是……秦老五是個不講理、不認理的東西。」伸手一抹額頭的皺紋。澀聲道:「自他江北出道以來,又有那件事情合常理過?」

文彥韜頓時沒了話,按常理講,堂堂吏部尚書怎會吃白食被揍,又被泔水桶倒扣呢?但那個王八蛋王爺就是做了,雖然沒有一絲證據可以指證他,但全中都的人都知道----就是五殿下干的。

見他沒了話,文彥博更是心中篤定。沉聲道:「要不這次大比收斂些?還是把那小子弄倒了,我心裡才踏實。」輕叩幾下桌面,商量道:「把那些人的錢退回去吧?」

文彥韜一聽,心裡便不樂意了,暗道:吞下去地錢哪有吐出來的道理?當然這話不能如此說,稍一頓,他便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慨然道:「大哥此言差矣。我們文家家大業大,自然不在乎這點錢,自然說退就可以退了。但您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沒有?」

文彥博微微皺眉道:「什麼後果?」

文彥韜用最沉痛的語氣道:「別人拿到我們退回去的錢,不但不會感激咱們,反而還會以為咱們不願意幫忙。從而懷恨在

文彥博聞言呵呵笑道:「這個無妨。我們該怎麼幫忙還怎們幫,而且還是免費的。」

文彥韜瞪大眼睛道:「天下還有這般好事?他們會相信嗎?」

「他們會相信的。老夫這點信譽還是有的。」文彥博微笑道:「等他們真的中了,自然會再把銀子送回來。」說著雙手一合道:「而那時,秦雨田已經被我與李太尉夾擊而亡了。」

聽老大語氣堅決,文彥韜心中十分惱火,雖然知道是這麼回事兒,可他是萬萬不能答應地。一旦真的退禮,難免會有人家心裡不爽,大喊少了少了的,他貪墨公中銀子之事便有可能露出來。

苦苦尋思一會兒,他才一臉痛心的皺眉道:「大哥一世聰明,怎麼今日卻昏招頻頻呢?」不待文彥博回話,他便揮舞著雙手沉聲道:「我們眼看要與秦老五開戰了,他的背後可是昭武,此戰結局還在五五之數,極有可能陷入拉鋸……」

見文彥博點頭,他心道:有門,便接著鏗鏘道:「相持比得是士氣耐力,誰的士氣高、誰的耐力就好,誰就能贏的最後地勝利。」為了保衛自己的貪污所得,他發揮出極其罕見的智慧與口才。

對於自己弟弟的表現,文彥博也很是滿意,讚許道:「不錯,看來你最近用心了。」

文彥韜卻不領情,雙目逼視著老哥,一字一句問道:「大哥既然說不錯,那您為何還要退回財禮,自亂陣腳呢?」說著輕輕一拍桌面,真誠道:「您要是把財禮退回去,他們肯定以為咱們怕了秦雨田,到時要與他真刀真槍幹一場時,怕是人人心裡打鼓吧?」

文彥博拍拍額頭,醒悟道:「韋說得不錯,軍心不可亂,士氣不能落啊!」

「那大哥咱們還退不?」

「不,留著……做得隱秘些吧。還有,從明天起,停止接見任何人。」

文彥韜心中自然失望,但也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二九章 難過的難民

「另外,不能讓秦老五閒下來,得給他找些事情做。」文彥博撚鬚沉吟道:「最好弄得他焦頭爛額,沒心思管別的。」

興許是不用退回賄銀,文彥韜的思維極是亢奮,撓一撓頭頂稀疏的頭髮,咧嘴道:「有了,這小子身上還背著人命官司呢,原先他遠在軍營沒法子。現在回來了,應該去秦守拙那裡喝幾次老人茶了吧?」

文彥博點點頭,輕聲囑咐道「不要逼得太緊,謹防狗急跳牆。」

文彥韜心中翻白眼道:靠,既要他焦頭爛額、還不能狗急跳牆。外焦裡嫩的,要求還真高。

文彥博這會兒已經把問題想通透了,沉聲道:「吩咐稅務司去他的飯店、青樓、賭坊、米鋪、車馬行這些地方查賬,要頻繁點,不要怕麻煩。」

文彥韜呵呵笑道:「對那些蠅頭小吏來說,這可是吃拿卡要的好機會,怎會怕麻煩呢?」

卻見文彥博搖頭道:「吃吃喝喝可以,但一不能抓人打人,二不能打砸搶,必須要三令五申。」說著端起茶盞抿口水道:「不能過度激怒秦雨田,只要把他煩的頭昏腦脹即可。」

文彥韜只好苦笑應下。

把這事兒談妥,文丞相才想起匯總下這些天的戰果,輕聲問道:「韋,這幾日訂出去幾成同進士出身?又收穫幾何?」

文彥韜笑道:「大哥和銘禮那裡還沒算。我那裡是十八個、折銀八十萬兩。」對於文家來說,一甲三人,乃是各方勢力相互妥協地結果,沒有任何直接收益;二甲三十人也與權勢掛鉤,不是單單有錢便可以弄到的,大多涉及利益的交換和分配,真正收到的銀錢也是了了。

是以文丞相才會在三甲上下工夫,把歷來留給庶族士子的殘羹冷炙變成了他文家的搖錢樹。半公開的售賣同進士身份,這讓許多有錢沒文化的富戶大喜過望。競相追逐,雖然年景不同。價格也略有不同,但每個同進士至少能賣出三萬兩去。

後來見供不應求到了有價無市的地步,文丞相便以廣納賢才地名義,將三甲由一百人增加到二百人,除去分給座下眾多門生一般的名額,他還余著一百個,每次大比至少也有個三四百萬兩地進項。

若是把大比改成一年一次。那該多好啊。數錢數到手抽筋的文家人時常如此感歎道。

聽到文彥韜的報告,文彥博微微頷首道:「做得不錯,我這邊是二十二個,約摸一百萬兩的銀子。」

文彥韜笑著打開文銘禮呈上的清單,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五十二個?怎麼這麼多?」

文彥博心中也咯登一聲,一邊失聲道:「不能吧,昨天問他還說沒幾個呢……」一邊探過身子,接過文彥韜手中的單子,賞花似的仔細端詳片刻,這才頹然擱下道:「這孩子傻缺傻缺地……」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那傾盡所有買了個同進士縣令的倪巴倪大爺,興高采烈的離了相府,盤腿坐上自家的驢車,親自趕著往南邊去了。

出了東城,倪大爺回頭張望張望,並沒發現什麼異常,不由輕聲嘀咕道:「太不重視俺了吧。」先放任驢車在外面遊逛小半個時辰,大聲浪笑著調戲了幾個路過的老奶奶。

待到天黑時。便在道邊一家麵館要了碗刀削面,連吃帶喝了個痛快。這才趕著驢車離了大道進了小巷,在蜘蛛羅網般的街道內七扭八拐了好一陣,駛進了一家民居。

院裡的夥計趕緊牽住車,倪大爺便從車上跳下來。把大門一關。小聲吩咐道:「瞪起眼珠子來。」竟是一口正宗的中都官話。幾個精幹的活計沉聲答應下來,便爬屋上牆。警惕的監視著四周。

倪巴則徑直進了西頭地伙房,將屋角的柴火垛一推,便露出一個缸口大小的地洞。緊緊腰上的包袱,便跳進了洞中,手腳利便的彷彿青年。

掏出火折子晃了晃,藉著那菊豆般大小的光,倪巴從牆上取下油燈,點著了擎著往洞深處去了。走了一刻鐘,腳下出現了盤旋的階梯。不一會兒,便走到了盡頭,燈光下,四周是環形的牆壁,彷彿置身於一口枯井之下。

把住洞中垂下地繩子,用力拽幾下,便發出沉悶的碰碰聲。過一會頂上的蓋子掀開,露出巴掌大小的一片夜空。倪巴這才將那繩子捆在腰上,又拽兩下,上面便傳來吱吱呀呀的轆轤聲,將他提了上去。這果然是一口枯井。

上去後,與幾個黑衣人呲牙笑笑,輕聲問道:「大人在哪兒?」「就在屋裡。」一個黑衣人小聲答道。

倪巴趕緊過去叩響屋門,得到允許後,才輕手輕腳推開門,恭聲道:「大人。」

「你辛苦了。」昏黃地燭光下,沈冰那張蒼白消瘦地面孔更顯得輪廓分明。「坐下吧。」

倪巴輕聲答道:「為王爺效忠。」這才在下首一個胡凳上坐下,昂首挺胸的望著正坐上地沈大人,再沒早些時候的粗俗懶散。

「把東西送下了?」沈冰沉聲問道。

倪巴點點頭,沉聲道:「都送下了。」說著把褡褳解下來,將裡面的一摞字據雙手奉到沈冰面前。

「有沒有文家保證你中進士的文書?」沈冰一邊翻揀著字據。一邊輕聲問道。

倪巴搖搖頭,遺憾道:「屬下想讓文小二寫來著,但那小子顯然得了囑咐,非說他們相府地牌子就是最好的文書,萬不會拿了錢不辦事兒,高低不給寫保證。」

沈冰聞言微微皺眉,但旋即又放鬆開來,仔細問過他在相府的見聞,便聲音平和道:「做得不錯。繼續偽裝,等待命令。回去吧。」

倪巴拱手應下,退出了房門。

待他走後,沈冰將那些字據捧在手裡,掀起簾子進了裡間,只見炕頭上倚著一個英挺年青人,正在油燈下閱讀文簡。

沈冰恭聲肅立道:「王爺,魚兒咬鉤了。」這青年正是威隆郡王秦雷。聞言放下手中的書簡,輕聲道:「孤都聽見了,效果不是很好啊。」

沈冰點頭贊同道:「僅憑字據上的印簽,確實無法直接扳倒文家。」

秦雷雙眼一亮,呵呵笑道:「不錯,不能直接,卻可以間接。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啊。」這才招呼沈冰坐下,輕聲道:「這段時間,孤會讓衛戍司給京裡的產業加派護衛,你們也要在暗處加緊盯著點。」

沈冰先是點頭應下。然後小聲問道:「王爺預計文家會有所動作?」

搖搖頭,秦雷輕笑道:「先守好門戶,再相機而動,題中應有之意罷了。」兩人便仔細推敲接下來行動方略,盡量將每一種可能都考慮進去。

那天與樂布衣一回到清河園,秦雷就找來了沈冰,向他佈置了今日的任務。僅用了兩日,沈冰便鎖定了從隴東前來行賄的倪巴。將他秘密綁架,用自己長期訓練的手下,頂替了他。再把那個假倪巴當成一顆釘子,楔進丞相府地大戲中去。至於會有什麼效果,即使秦雷這個始作俑者也說不清楚。

第二天是初十。樂布衣要在這天回京山營。那裡凝聚著他們巨大的心血和希望,離開久了實在不放心。

秦雷自然要送上一送。兩人策馬說笑著出了中都。眼看就要離別時,樂布衣才定定地望著秦雷道:「王爺已經下定決心了?」這兩日秦雷與沈冰做得那些事情,他自然一清二楚。

秦雷有些尷尬的笑道:「還沒有,只是先做些準備,一旦先生同意,便可以下手了,到時候也不至於亂了手腳。」

樂布衣沒好氣看秦雷一眼,怪笑道:「若是我堅決不同意呢?莫非王爺可以收回成命?」

秦雷也沒好氣看他一眼,同樣怪笑道:「這麼好的計劃,你為什麼要不同意呢?」

樂布衣搖搖頭,面色稍微正經些道:「王爺昨兒給的計劃,我反覆推敲了一夜,只能說有利有弊……」頓一頓,還是誠懇道:「弊大於利。」

「哦?」秦雷肅聲問道:「先生緣何如此悲觀?」

「您要成就千古偉業,就不能太過迷信陰謀,煽動舉子罷考這件事兒,總是容易遭人詬病的。」樂布衣雙目炯炯有神的望向秦雷,沉聲道:「尤其是讀書人,若是將來他們品過味兒來,定然會把王爺當成陰謀詭計之徒,從而橫眉冷對,紛紛投向您的敵人。」

只聽他一字一句道:「任何時候都不要輕易得罪讀書人,他們雖然成事遠遠不足,但敗事綽綽有餘。」

秦雷皺眉道:「先生真地堅決不同意?」

樂布衣無奈笑道:「卻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了。」說著讚歎道:「對於文彥博這種根深蒂固的老東西,常規的法子確實無法動搖到他。王爺能想到借用大勢,激起民憤,造成滔天的巨浪來衝擊文家這棵大樹,本身就是正確而唯一的思路。」

秦雷苦笑道:「卻被先生說糊塗了,一會兒這法子弊大於利,一會兒這思路正確唯一,到底是行還是不行,還是給個准信吧?」

樂布衣呵呵笑道:「王爺心焦了,學生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說您的思路正確,便是贊同您利用民心向背對付文家;說您地法子偏頗。乃是反對您直接挑唆舉子鬧事。」

秦雷這才品過味來,沉聲問道:「莫非先生有間接挑唆的法子?」

樂布衣輕笑道:「我帶王爺去個地方轉轉,看看能不能有什麼靈感。」便領著秦雷策馬向西南方向行去。

一個時辰後,隊伍到了一個破破爛爛的村莊外,望著遠處地殘垣斷壁,秦雷喃喃道:「侯家驛,來這幹嘛?」定睛一看,便見原本應該荒無人煙的廢棄地兒,居然有數道炊煙裊裊升起。不由奇怪道:「什麼人在這兒住下了?」

樂布衣面色不太好看,聲音也沒了一貫的戲謔:「難民。」

「難民?」秦雷重複一句。便催動戰馬,行進村子裡去了,石敢趕緊帶著黑衣衛跟上去。樂布衣深深望了秦雷的背影一眼,才打馬追了上去。

隆隆的馬蹄聲驚動了村子裡的人,待秦雷行到村頭時,便見百十號衣衫襤褸、形如枯槁地男子堵在了村口,手裡還持著些木棒、石塊之類的物器。也不說話,只是頗不友善地望著秦雷他們。被當成不受歡迎的人,秦雷不禁有些尷尬,乾笑道:「諸位莫怪,在下只是路過貴莊,進來討口水喝的。」

那些人顯然鬆了口氣,一個年紀大些的出聲道:「你們真的只喝碗水?」

秦雷微笑著點點頭,溫和道:「還要歇歇腳。」擋住村口地眾人才分開左右,放秦雷等人進村。

為表示沒有敵意,秦雷翻身下馬。步行跟著那說話地男子走了進去,見到村子裡地景象時,不由吃了一驚……

但見瓦礫遍地地村子裡竟然搭滿了窩棚子、茅草垛之類的小窩,這一個接一個、連成一片的小窩內外,或坐或躺著許許多多的男女,見那男子領著秦雷他們進來,這些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沒有更多的動作了。仍舊失魂落魄一般靠坐在地上,幾乎沒有一絲生氣。

這些人雖然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面貌,卻仍可以看出沒有多少老人、也沒有幾個孩子,秦雷心道:看來都快要餓死了。便默不做聲的跟著那男子進了東頭一間尚算完好的破屋子內。

石敢帶著衛隊將小屋圍得嚴嚴實實,在這種人的地方。他不敢有一絲馬虎。

那男子把秦雷和後進來地樂布衣安頓下。便要招呼人燒水,卻被秦雷叫住。溫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那男子狐疑的望了秦雷一眼,但還是老實答道:「小人姓南,單名一個過字,乃是隴右省瀾陽府人氏,因著俺們那遭了災,過不下去,逃難逃到中都來了。」

秦雷點點頭,又輕聲問道:「外面都是和你一起逃過來的嗎?」

南過搖頭道:「有隴右的、有隴東的、也有關北的,俺們年前被從京裡攆出來,才聚到這兒的。」

秦雷溫聲道:「南過,你先坐下,我看了村子的情形,心裡十分不忍,你跟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什麼,看看有沒有能幫忙地地方。」

就是瞎子也能看出秦雷權勢不凡,那男子聞言哆嗦一下,知道遇到貴人了,噗通一聲跪下,使勁磕頭道:「求大官人搭救、給點糧食被褥吧,我們年前兩千多人過來,現在還剩一千五六百,老人和孩子幾乎都餓死、凍死了……就是我們這些青壯,也堅持不了幾天了!」聲如杜鵑泣血,聞之催人淚下。

秦雷解下腰間玉珮,遞給石敢道:「去找館陶先生要十車糧食被褥過來,天黑之前送到。」因為要供給京山營的數萬官兵民夫吃住,王府裡備有充足的糧秣,並不需要專門去買,是以很快就能送到。

南過聽了,叩首如搗蒜般的放聲大哭道:「您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邊上幾個難民亦是如此。

秦雷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盡量輕聲道:「你先起來,這些東西只能救急不能救窮,堅持不了多久。跟我說說下一步地打算吧……」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三零章 水能載舟,亦能煮粥

    南過聞言直起身子,抹淚道:「貴人無需掛懷,只要出了年,能重新進城,不論是要飯還是扛活,俺們總能活下去就是了。」

    「知道你們這樣的村子還有幾個嗎?」秦雷面色凝重的問道。

    「怎麼也得二三十個吧……如果都能找到住處的話。」南過小聲答道。

    秦雷終於忍不住狠狠的一拍,便把那破桌子拍成了柴火,咬牙低喝道:「京都府干的這叫人事嗎?」

    樂布衣正在邊上佯作養神,立時被他嚇了一跳,坐直身子道:「這事兒王爺得管啊。」

    秦雷瞪他一眼,便把視線轉回南過身上,肅聲道:「南過,我把糧食衣服給你,可有個條件。」

    南過俯首道:「只要小人能做到,就是把這條賤命給您也不會含糊的。」

    秦雷輕笑道:「要你的命作甚?等你們吃飽了,有了勁,你要去通知那些難民點,讓他們做好準備,等我傳來訊息,立刻就進城。」

    南過瞪大眼睛道:「真的嗎?您……那麼厲害呀…」

    秦雷堅定點頭道:「這事兒我包了,你們等消息就是。」說著對一邊侍立的沈乞道:「你留在這裡接應,等著石隊長過來。」沈乞恭聲應下。

    交代完事情,秦雷也不多留,起身便往外走。此時外面的難民也已經得知秦雷的決定,提起最後的力氣,畢恭畢敬地伏跪在街道兩旁。用最虔誠的姿態,表達著他們最卑微的謝意。

    秦雷緊了緊衣領,沉聲道:「都起來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道:「是朝廷對不起你們……」說完便大步走到村口。翻身上馬,逃也似的離了這破敗不堪地侯家驛。

    他的面色一片鐵青。一路上都默不作聲,只是雙手緊緊地攥著馬韁,眼神卻飄忽不定,透露出內心的糾結。

    今天的事情對他衝擊很大。這是他兩年來雖然聽說過。卻從未見過的一幕----那繁華都城外地苟延殘喘異常地刺耳,那鮮衣怒馬下的頹然等死異常的刺目,即使摀住耳朵、閉上眼睛,侯家驛的那些窩棚子、那些苦痛的呻吟聲,依舊會清晰地直達他的內心……大聲拷問他----你可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嗎?

    這種心靈上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的,他今生從質子開始,雖然沒有自由,卻也衣食無憂。之後雖然進過齊國的流民大營。但那時,對叵測命運地擔憂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場倖存者的遊戲,贏了便存活下來。輸了便到此結束。

    他那時根本沒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的一份子。或者說沒把這世上的人……當成原本世界地那種人。荒謬地不真實感阻礙了他對這世界的感觸,自然可以無視那些齊國流民地困苦無助。將他們如草芥般拋棄。直到一年多以後,對這裡有了歸屬感,那道無形的隔離牆,才逐漸消失不見。

    再後來,他終於成為了真正的王爺,出則千騎相隨、入則深宮疊院,即使帶兵打仗,也被衛士們團團圍住,這樣一來固然安全,卻將他的視線遮擋,自然無法感受民間疾苦。

    雖然在邸報上偶爾看到某地饑饉餓死八千人、某地水災淹死兩萬人,也經歷過南方那場導致人口銳減百萬的動亂,但畢竟沒有親眼所見那淒慘景象,便不會像今日一般被觸及到靈魂深處,以至於對自己有沒有人性都產生了懷疑。

    這不同於戰場廝殺,在戰場上,即使殘肢斷體、血肉飛揚,他都覺得是應該的,也早習慣了那種血腥。

    但他不習慣這種讓千萬人走投無路,只能絕望的等待走上黃泉路的殘忍,他無法漠視這種殘忍背後的自私冷酷。他認為天下百姓以七成產出奉養貴人,貴人理所當然也應該保護百姓,這個交換的過程本身就嚴重的不等價,怎能連保證百姓生存這條最基本準則也要肆意踐踏呢?

    而剝奪這些百姓生存權利的理由,竟然只是為了讓京都的貴人們過個好年,如此而已。這種赤裸裸的冷酷,讓秦雷無比的憤怒,他感覺自己的肺葉裡似乎已經著了火,連呼吸都變得滾燙起來。

    樂布衣一直不疾不徐的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的望著前方。

    終於還秦雷憋不住了,勒住馬韁道:「你早有預謀。」

    樂布衣也不反駁,輕聲道:「我只是覺得王爺的水桶還差最後一塊木板,想給您補上罷了。」

    「什麼水桶、木板的?」秦雷沒好氣問道。

    樂布衣不慌不忙笑道:「水桶之所以可以盛水,是因為有底有壁,底是基礎,壁是條件。」說著掰指頭數道:「京山城、政務寺和子弟兵,便是您的桶底;而心胸豁達、御下寬嚴相濟、嚴以律己、輕財重義等等,便是組成水桶壁的一條條木板。有基礎才能起事、有條件才能成事。今天之後,您便具備成就大業的一切條件了。」這最後一句,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有馬屁之嫌。

    「我哪有那麼好。」秦雷果然眉開眼笑起來,撫摸著後腦勺故作靦腆道。看來,樂布衣對秦雷還是十分瞭解的,知道他是順毛驢,只愛聽好話。

    笑一笑,算是把才纔的不快淡忘掉,樂布衣輕言慢語道:「凡成大事者,都有一個共同點愛民,無論是漢高祖還是漢光武;無論是隋文帝還是唐太宗,莫不如此。」摘下腰間的葫蘆,仰頭灌一口,便扔給秦雷道:「唐玄宗前半生愛民恤民,所以有開元盛世。後半生只顧一己私慾,毫不顧忌對百姓造成的苦難,便將盛世糟蹋成了天寶之亂。」

    秦雷抱著葫蘆喝一口,怪笑道:「你糊弄不了我。天寶之亂是因為安祿山與楊貴妃偷情,後來被李隆基知道了。安祿山又驚又怕。便乾脆作亂,這才有了天寶之亂。」說著一本正經道:「要不李隆基幹嗎在馬嵬坡賜死楊玉環呢?」

    樂布衣聽得眼睛都直了,呆呆問道:「這是那本書上講的,我怎麼沒看過?」他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竟然從沒聽過這說法。不由大為驚奇。

    見樂布衣驚奇萬分,他便知道自己把在某點某小說上看到地,當成歷史了。趕緊岔開話題道:「難道不是因為安祿山嗎?」

    好在樂布衣知道王爺素來喜歡滿嘴胡柴,也沒有在意,呵呵笑道:「憑著開元初年的雄才偉略,賢臣猛將,滅一個安胖子還不是在反掌之間?問題還是出在明皇本身,他沉迷享樂、妄殺諫臣,讓大唐政亂刑淫、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這才給了安胖子機會。」說著正色道:「問題還是出在是否愛民上。」

    秦雷若有所悟道:「水能載舟,亦能煮粥,說得就是這個道理。」

    他說的含糊,樂布衣也沒聽出煮粥和覆舟的區別。聞言頷首道:「不錯。王爺只有把百姓地事情放在第一位,他們才會把您的事情也放在第一位。

    秦雷肅然拱手道:「受教了。」

    樂布衣也正經還禮道:「讓王爺捲進來。我卻要抽身離去,實在有些不當人子。」

    秦雷洒然一笑道:「先生不必多說,若是沒見著,我可以當他們不存在。但既然看見了,就不能不管。」

    樂布衣拊掌讚道:「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為上善!」

    見他那副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模樣,秦雷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哀歎道:「難道還有比我這大秦第一負翁更窮的嗎?」

    兩人議了幾句難民的處理問題,便揮手作別,一個向西南京山營駛去,一個折回了中都城。

    等秦雷進了城,還沒進清河園,便看見門房裡坐著兩個京都府地官差,心中微微一動,但仍毫不理睬地走馬進了園子。

    待洗去行塵,換上寬鬆些的衣裳,再吃一碗若蘭煮的銀耳蓮子羹,這才輕聲問道:「京都府的官差來作甚?收增容費嗎?」

    一邊侍立的黃召趕緊細聲答道:「回王爺,去年攀誣咱們的官司,現在由京都府主審了,好像是要請您過去一下。」

    秦雷擦擦嘴,摸著額頭道:「送傳票的啊。」說著便起身對石敢道:「備馬,我們去京都府,老子正好要找秦守拙那個老王八呢。」石敢心道:您早說一刻鐘,我就不讓他們卸鞍去甲了……趕緊下去準備了。

    若蘭捂嘴笑道:「王爺還要換衣服嗎?」

    秦雷低頭看看,搖頭道:「不用了,你給我把那棍子拿過來吧。」

    若蘭輕聲應下,須臾便從臥室裡取出一根綠油油的竹杖,正是秦雷獒口奪食,從太子爺手裡搶來的馴逆杖。接過竹杖攥在手裡,頗有些天下第一幫幫主地感覺。

    見秦雷拎著竹杖便往外走,黃召趕緊問道:「那兩個官差怎麼辦?」

    「隨便打發了吧。」秦雷頭也不回道。

    不到半個時辰,大名鼎鼎的黑衣衛便開到了京都府衙前。衙役們一見這群煞神來勢洶洶的樣子,便感到腿肚子轉筋,忙不迭的想把大門關上。

    大門還沒關到一半,便被戰馬狠狠一撞,轟隆一聲,便把門後的衙役撞飛了出去。兩隊黑衣衛策馬魚貫而入,完全無視地上或躺或站地京都府官差。接了相府地指示,秦守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正在屋裡發愁,就聽著外面一陣雞飛狗跳,緊接著有人大喊道:「不好了大人,隆魔王來了……啊哦……」喊聲突然變成慘叫聲。然後便戛然而止。

    秦守拙知道,五殿下定然到了門外,頓時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四下一看。這間書房中並無密道暗坑之類的容身止住,只有床下似乎……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容不得他再猶豫了,兩步跨到床邊,扶著床沿便要彎腰鑽下去。就在這時,屋門被人一把推開。秦守拙心中哀嚎道:丟死人咯……

    門口進來地正是秦雷。看見秦守拙這幅模樣,不由樂道:「秦大人這是在作甚?」

    秦守拙面紅耳赤地站起來,彎腰拍拍膝蓋上的灰塵,乾笑道:「稟王爺,卑職的一支湖筆不見了,正在四下尋找。」

    「臉咋這麼紅呢?」秦雷一邊往裡走,一邊促狹問道。

    「精神煥發……哦不,彎腰低頭憋得。」秦守拙趕緊招呼人上茶,自己則老老實實侍立在一邊。輕聲問道:「王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啊?」

    秦雷翹著二郎腿,一撣衣角,哂笑道:「不是你秦大人拘本王來的嗎?」說著狀若無意地撫摸下腰間地馴逆杖。

    見了那綠油油的竹杖,秦守拙地心裡一陣陣發毛。頓時叫起了撞天屈:「下官是讓那群小崽子。去看看王爺在不在家,下官好前去拜訪。哪敢勞煩您老人家。」

    秦雷翻翻白眼,嘖嘖有聲道:「能幹十年京都府尹的人,就是不一樣,相當能屈能伸啊。」

    秦守拙訕訕笑著不答話,只聽秦雷接著道:「說吧,你找孤什麼事?」

    秦守拙親自給秦雷奉上茶,字斟句酌道:「刑部和大理寺把案子轉到京都府衙門來了,要求從正月十二開始審理。因為當初朝議定的是三堂會審,下官也不能拒絕。」見秦雷的臉越拉越長,秦守拙趕緊沒口子地表明態度:「王爺鈞鑒,下官堅決相信您是清白地,也會全力證明您的清白的。」

    秦雷打量他一陣,把那腰間的馴逆杖抽出來握在手裡,一節一節摩挲道:「這案子孤應下了,但只有終審才會來過堂,你沒意見吧?」

    秦守拙苦笑道:「王爺至少初審也來露一面吧,不然丞相那裡實在不好交代。」只要有一點可能,他也實在不想得罪秦雷。

    秦雷聽出他的口風,怪笑道:「看來這事兒是丞相府交代下來的?你還挺聽話的嘛」

    秦守拙剛要出聲辯解,卻見秦雷手中的棍子倏地探出,正搭在秦守拙的膀子頭上,冷聲道:「看來你是只在意丞相大人,不在意我這大宗正了?」說著用那杖子點點他地肩頭道:「別忘了,你可姓秦,不姓文。」

    秦守拙額頭冒汗,小心翼翼陪笑道:「相府總攬五院六部,京都府自然也在其御下……」

    卻聽秦雷冷笑一聲道:「荒謬,京都府尹乃是陛下親自任命,何須對他文彥博負責?」一雙鷹目刀子一般掛擦著秦守拙的老臉,火氣漸升道:「孤問你,你到底聽誰的!」

    秦守拙噗通一聲跪下道:「我的爺,我的親爺哇,京都府尹歷來都是忠於陛下地,卑職雖然人品猥瑣,卻也不敢淪為忤逆。但幾位前任府尹,皆是因為只聽陛下地,便被文相構陷倒台,到了卑職這裡,哪裡還敢明著與文相對抗.只能先虛與委蛇,留著這有用之身,以便在關鍵時刻報效皇恩,就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哇……」聲音低沉、感情真摯,令人聞之肅然起敬。

    見秦雷依舊一臉的似笑非笑,秦守拙偷偷一擰大腿,疼得一臉菊花,終於擠出了幾滴眼淚,嗚嗚乾嚎道:「下官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偏偏還受盡了夾板氣啊,苦啊……」

    秦雷一言不發地著他真假難分的表演,直到秦守拙自覺無趣,抽抽搭搭止住哭聲,才硬邦邦道:「你若真是心在漢,現在就回來吧,孤王保著你,總不能讓你幹一輩子臥底吧。」

    秦守拙嘴角哆嗦幾下,乾笑道:「謝王爺大恩,守拙銘感五內,不過下官覺得還是在敵營裡作用更大些,就不讓王爺費心勞神了吧。」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三一章 打太極
秦守拙能在京都府尹這個火山口上坐十年,靠的就是一手左右逢源、圓滑自如的功夫。他算是昭武帝的遠房堂佷,又是文彥博的門生,憑著這兩層關系,他閃轉騰挪、兩方討好,日子久了,竟然既成了昭武帝眼中的自己人,又被文丞相當成值得信賴的好學生。

    但他左右逢源需要一個條件,就是兩邊至少要保持面上的和平,若兩家真到了要撕破臉的地步,他還是必須站隊的。這也是他最近長吁短嘆、失眠厭食的原因所在。

    這樣一個家伙,不到形勢分明的那一天,他是萬萬不會把兩腳都擱在一條船上的,更別說秦雷這條前途渺茫的小破船了,所以他婉拒了秦雷的好意。

    秦雷雖然沒奢望他答應,但一見他虛與委蛇的惡心樣子,終是忍不住火氣上涌。手腕一抖,那冰涼柔韌的馴逆杖便實靠靠的抽在秦守拙的膀子上,發出砰地一聲。

    秦守拙雖然長著張老臉,卻有身嫩肉,哪吃得了這個痛?直感覺肩膀像被刀砍了一樣,撕心裂肺的痛,不由哎喲一聲,抱著膀子頭慘叫了起來。

    听他叫得歡實,秦雷微微惱火道︰“我還沒使勁呢,你吆喝什麼?”說著虛晃一棍道︰“再叫就打死你……”秦守拙這才眼含著淚花住了嘴,無限委屈的望著秦雷。他畢竟是秦氏一脈、十年的京都府尹,頂頂重要的人物,秦雷也不能由著性子毆打一頓。忿忿的收回棍子,煩躁道︰“這些事兒暫且不說,我來問你,為何年前要把外省難民們趕出京里?”

    秦守拙趕緊老實答道︰“回稟王爺。這是多年下來的規矩,歷來皆如此。”

    雙手拄著馴逆杖,秦雷微微皺眉道︰“什麼狗屁規矩,你知道城外凍死、餓死了多少人嗎?不下兩萬人啊!”聲音中的怒氣越來越大,又有舉棍子抽人地沖動。

    “怎麼這麼多人?往年可沒有這麼嚴重啊……”秦守拙也很吃驚,不由失聲問道。

    “廢話!往年有今年冬里冷嗎?”秦雷沒好氣道︰“趕緊想轍把過錯盡量彌補一下,否則棍子伺候!”

    秦守拙畏懼的望了那棍子一眼。小聲道︰“下官只是京都府尹,只對京里的上百萬人口負責。卻也顧不過那麼多人來。”

    秦雷一下拉長了臉,森然道︰“又沒讓你管他們吃、管他們住,只不顧讓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可以救兩萬人的性命,這都顧不過來嗎?我打死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說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咆哮,終于抑制不住又是一棍子,狠狠敲在秦守拙的胳膊上。

    這下是真的用了力氣。疼得秦守拙地身子一下子蜷成了蝦米,連哀號聲都發布出來,只能  ……的劇烈喘息。

    見他滿臉鼻涕淚水地可憐樣子,秦雷終于相信此人對疼痛幾乎沒有抵抗能力,用棍子一下下點著他的肩膀,憤恨道︰“我以為你是銅皮鐵骨石頭心,這不也怕疼?你自己連這麼點疼都受不了,卻怎麼敢狠心把痛苦加諸于千萬人身上呢?”

    秦守拙一邊揉著火辣辣的肩頭,一邊哽咽道︰“王爺……鈞鑒……下官走到連別人影子都不敢踩,怎會忍心斷人活路?但這政令乃是丞相府簽發的。不得不執行啊……”

    “就算是文彥博的命令,你那陽奉陰違的本事哪去了?”秦雷見他煮熟鴨子嘴硬,不由更是惱火,低聲喝罵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會死人嗎?孤就不信丞相府的人會走街串巷地檢查!”

    “這事兒乃是京都兵馬寺與我們京都府一同辦差,卑職就是想放水也是不成的。”秦守拙一臉愛莫能助道。

    “京都兵馬寺?”秦雷皺眉問道︰“什麼時候重新開禁,放那些災民進城?”說著又火氣上涌道︰“本來都是些壯勞力,卻被你們折騰成了病秧子,真是氣煞我也!”

    “一出正月就可以了。橫豎沒幾天了。”秦守拙小心翼翼答道。

    “狗屁!今天才初十,還有整整二十天!別說那些快要餓死的災民,就是把你這個酒囊飯袋餓上二十天,也一樣死的透透得了!”

    秦守拙一臉沉痛道︰“听了王爺的教訓,屬下深感羞愧。決定痛改前非。等那群災民進來了,定要好生安置、大力救濟。以補償昔日造下的罪孽。”

    秦雷面色這才稍微好看些,冷冷道︰“你可不要光說不練。”秦守拙點頭如搗蒜、拍著胸脯賭咒應了下來。

    “那明天就開門。”秦雷起身干脆道。

    “卑職沒有任何意見。”秦守拙小心的看著秦雷的臉色,輕聲嘟囔道︰“可是放不放那些難民進城,不是卑職能說了算的。”

    秦雷差點打個趔趄,慍怒道︰“莫非你以為孤真拿你沒辦法?”

    秦守拙趕緊分辯道︰“王爺想要整治卑職,就如捏死只螞蟻一般輕松,卑職尊敬還來不及呢?怎敢有一絲戲弄。只是京都城門歸兵馬寺管,趙承嗣與卑職乃是平級,卻是指揮不動的。”

    秦雷也不轉身,背對著秦守拙冷哼一聲道︰“秦府尹,有個故事不知你听說過沒?說有戶人家有個好看地姑娘,因為一直眼光頗高,二十了還沒出嫁。她老子終于等不及了,給她找了東家和西家兩戶人家,勒令她必須從中選擇一個。”

    秦守拙喉頭抖動幾下,自然知道這姑娘便是自己,趕緊把腦袋埋到雙臂間,生怕秦雷看到自己的臉色。

    他顯然多慮了,因為秦雷根本懶得睬他一眼,只是望著窗外道︰“東家的兒子相貌堂堂、高大魁梧,但家里很窮,衣服上都摞著補丁;西家的兒子正好相反。家里很富裕,樣子卻很磕磣,還是個駝背。”頓一頓,輕聲問道︰“她爹就問她︰閨女啊,你打算跟那一個呀?你知道那姑娘怎麼回答的嗎?”

    秦守拙輕聲道︰“不知道。”話雖這樣說,他心里卻尋思開了︰我若是這姑娘,會選哪一個呢?選東家日子會辛苦、選西家心里會難受。著實不能兩全啊。

    秦雷也沒打算讓他回答,稍微一頓。便給出了答案︰“那姑娘說,她願意白天在西家吃飯過日子,晚上在東家睡覺抱漢子……”

    “怎麼可能?”秦守拙忍不住輕聲道︰“哪家也不會答應的。”便感到一陣冷風嗖嗖地撲面而來。抬頭望去時,只見到敞開地大門,門前卻已經空無一人。

    呆滯了很長時間,秦守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是呀。一女怎麼可能二嫁呢?”

    “王爺,為何對這家伙如此……溫柔?”石敢跟著秦雷從房中走出來,待走得遠了,便輕聲問道。

    秦雷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出很遠才輕聲道︰“以前有位偉人說過,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此乃任何斗爭的取勝法寶。”有些自嘲地笑笑道︰“即使你是一小撮,對手是大多數的時候,也要遵循這個法寶。”

    四下看看並無外人,石敢這才頗為不敢苟同道︰“難道像秦守拙那樣的牆頭草也要團結嗎?這種人關鍵時刻就拉稀。有什麼用?”

    秦雷搖頭微笑道︰“他有沒有用另說,但不能讓他再像牆頭草一樣亂晃了,讓人眼暈。”其實秦守拙怎會沒用?簡直用處大了,只是他懶得與石敢分說罷了。

    到了拴馬的地方,早有衛士解下雪里燒的韁繩,遞到秦雷地手中。一踩馬鞍,秦雷瀟灑地翻身上馬,動作干脆利索。透著股子英挺勁兒。

    “王爺,咱們去哪?”石敢趕緊問道。

    “京都兵馬寺。”秦雷清聲道。

    京都兵馬寺統領著整個京城地衛戍,座落在西城兵馬寺大街,離大將軍街僅隔了三條街。雖然比不上太尉府威風,但好歹也是京城地防衛中樞所在。自是別有一番威嚴。

    京都兵馬寺的堂官是武職。正三品的衛將軍餃,雖然也掛著個衛字。卻絕不是江北衛、太子衛這樣的雜魚衛將軍可比。那是京都衛戍力量的統領,絕對的朝廷重臣。

    這任京都衛將軍趙承嗣剛剛上任不到一年,卻讓兵馬寺地戰力提升了許多,至少從門口站崗的衛兵身上,能感到些許的肅殺之氣。

    “站住!兵馬寺街內不得跑馬,違者殺無赦!”見一隊黑衣騎士從大街東頭駛來,衛兵隊率一邊敲響警鐘,一邊大聲警告道。

    衛兵轉瞬結陣,兵馬寺門口霎時長槍林立。

    對面的騎兵整齊的在門前停下,騎兵們輕拍馬頭,幾百匹戰馬紛紛漂亮的轉身,幾乎是轉眼間,便成了面向門口列隊。

    “大秦隆威郡王殿下駕到,速速請你家將軍接駕。”石敢大聲對那隊率道。隊率一听,知道惹不起,趕緊拱手恭聲道︰“請王爺稍後,卑職已經通知我家將軍了。”說完便肅立在門前,沒有絲毫要讓開的意思。

    石敢剛要發作,卻听秦雷輕輕咳嗽一聲,只好憤憤壓下火氣,一手按刀一手扶鞍,板臉等待著。

    好在不一會兒,大門吱吱呀呀的洞開,兩隊衣甲鮮明的衛士分列大門兩旁,一身戎裝的趙承嗣帶著一干手下出門相迎。

    伴隨著“恭迎隆威郡王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地問安聲,秦雷翻身下馬,微笑著頷首道︰“起來吧。”便大步走進了院子里,兩排全副武裝的黑衣衛緊緊相隨。

    趙承嗣趕緊起身頭前帶路,把秦雷迎進正廳之中,奉為上座後,恭聲問道︰“王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打量著這位高大魁梧、賣相頗佳的將軍,秦雷心道︰這些人怎麼都是一個腔調。但他跟趙承嗣不熟,甚至之前都沒說過話,是以一本正經道︰“趙大人,咱們素未謀面,孤卻已經久仰你的大名了。”

    趙承嗣謙遜道︰“王爺才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卑職久仰至極。”有道是花花轎子眾人抬。互相吹捧才熱鬧。

    秦雷哈哈笑道︰“那就互相久仰,不沖突的。”說著指了指下首地椅子道︰“坐吧。孤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趙承嗣笑著拒絕道︰“王爺面前沒有卑職的座,我還是站著回話吧。”他這話听起來十分順耳,實際上卻話里有話----我們沒那麼熟,俺也不打算在你地手下做。咱們有事說事吧,不用那麼親熱。

    秦雷已成人精,當即品出了他話里的滋味,微微一笑道︰“站著也好。消化食兒。”

    趙承嗣年紀輕輕就能爬上高位,自然不是蠢人,明白秦雷在笑話他的近況,壓力大得有些吃不消了。這是實話,自從河陽公主被逐出中都,他就大黃狗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太尉李渾不喜他對河陽公主言听計從,漸漸疏遠了他,怕是只要有機會就會把他拿下來。而昭武帝和文丞相本來就跟他不對付,自然樂得看他的笑話。

    而唯一可以倚靠的河陽公主又去了東都。他竟有些煢煢孑立、孤苦無依地感覺,實在是快要吃不消了。

    但即使再難過,他與這位隆威郡王殿下都沒什麼好談地,此事無關***,純屬立場不同。所以對于這位王爺地造訪,他心中極是戒備,唯恐被那張出了名地巧嘴動搖了心智。

    秦雷將他面色陰晴不定,微微一笑道︰“孤今日來。就為一件事,請趙大人取消禁止難民入城的命令。”

    趙承嗣不禁暗暗松口氣,心道︰公事就好。面色自然也平緩下來,恭聲道︰“王爺容稟,此事乃是丞相府下令。京都府執行。我們兵馬寺只不過是個協辦,你要是想解決這事兒。還得去找秦府尹、或者文相爺更好。”

    見他們果然開始推諉,秦雷心中不悅,但也知道發作出來沒有什麼好處,只能讓雙方連好好說話的可能都沒有。再說人家又不是秦氏宗親,那打狗棍也打不著他,所以只能按著性子,盡量平和道︰“孤是從秦守拙那里過來的,他也同意提前放人進城,但他告訴我,最終放不放,還要看趙將軍的意思。”

    又坐正身子,雙目炯炯的望向趙承嗣,聲音低沉道︰“城外近十萬難民,已經在幾十年一遇地寒潮中掙扎半月,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成百上千人饑寒而死。他們可都是我大秦的子民,奉養我們這些達官貴人的子民吶!”秦雷的聲音逐漸激動起來,以至于不得不緊緊攥住拳頭,壓一下胸中澎湃的怒火,一字一句的艱難道︰“也許就在我們說話的工夫,又有幾個無辜死去了。”

    說完起身拱手道︰“孤代城外幾萬子民求將軍了。”

    趙承嗣一下子慌了手腳,趕緊側身避開王爺的行禮,口中連連道︰“使不得、使不得,卑職要折壽的。”秦雷卻充耳不聞,依舊微微躬身抱拳,嘴里仍誠懇道︰“請趙將軍垂憐。”

    趙承嗣沒辦法,只好給秦雷跪下,伏首無奈道︰“王爺愛民如子,卑職深感慚愧,若是仍不作為,怕是要遭天譴的。”

    說著直起身子道︰“只要秦府尹給道文書,證明是他先同意地,卑職便背下這干系,哪怕因此回家種地又何妨?”

    秦雷頗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沒想到此人居然如此通情達理。卻不知趙將軍因為這些日子的失意,漸生去意,這才表現的如此大度。

    大笑著將趙承嗣從地上拉起,秦雷大包大攬道︰“趙大人真能玉成此事,那是功德無量的,孤王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因此受累的,放心吧。”

    趙承嗣萬沒想到,這位王爺居然將自己擔憂月余的事情,一下子扛了過去,頓時感到渾身一輕。-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