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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權柄 作者:三戒大師 (全書完)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二章 彪悍的人生果然是一貫的彪悍

打更的太監從長廊經過,正好與太子迎面撞上。

見是太子爺的鑾駕,打更太監們頗有些躑躅,不知是按照規矩直行而過,還是暫避在一側。

按規矩,皇帝都要對更神避讓的,但太子爺今日顯然沒有這個心情。轉眼到了打更太監們面前,東宮侍衛惡狠狠的將他們推到一邊,缶磬梆子落了一地,太子鑾駕便揚長而去了。

幾個打更太監年紀都很大了,那經得起這番折騰,坐在地上唉呦半天,心中嘟囔道:衝撞了更神,是要被夢魘纏身的。

好半天,幾個太監才顫巍巍起來,相互攙扶著緩緩向前走去,嘴裡還不忘長聲喊道:

「天地人和,至福恆昌。夜半。子時……」

坤寧宮中早亂做一團,太醫太監宮娥女官進進出出,卻沒了一個時辰前的肅殺勁。

見太子爺到了,衛士們趕緊讓開去路,請太子爺入宮。太子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大殿,後面的侍衛長隨便在偏殿等候。

「你們三個幹嘛去?」見三個侍衛沒有進來,侍衛長鍾離坎粗聲問道。

「出恭,鬧肚子了。」沈冰壓低嗓子道。

「站住!」鍾離坎大步走了出來,沈冰和沈青身子一下子繃緊。手指便扣在臂弩地扳機上,卻見到王爺稍安勿躁的眼神,兩人這才放鬆下身子。

鍾離坎走到三人側面,打量了一眼,面色倏然一變,旋即又恢復了正常,粗聲罵道:「懶驢上套屎尿多,快去快回。」三人趕緊離了偏殿,向深處走去。

沒時間詢問王爺為何未卜先知,三人順著人聲。悄悄摸到東暖閣外,只見遠處人影晃動、進進出出,顯然便是皇后的居所。

直起身子,平穩下心情。三人便大搖大擺的往門口走去。路上的東宮侍衛見了,以為他們是在坤寧宮這邊當值的侍衛,坤寧宮的侍衛也認為他們三個是東宮侍衛。誰讓兩邊的服飾一般,倒讓秦雷三個鑽了空子。

順順當當的走了一段,就看見五個宮女吃力的抬著個大木桶往裡走。秦雷朝沈冰兩個一遞眼色,兩人便上前幫幾個宮女抬住木桶。

宮女們先是感覺有人上來,緊接著手頭一輕,自然轉頭望向秦雷三個,或者說望向秦雷一個。在五位宮女地眼中,這位侍衛大哥好帥哦,眼睛彷彿黑寶石一般明亮噯,在他的光彩下。身邊那兩個抬木桶的小兵兵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秦雷地嘴角微微向上牽動,帶出一絲壞壞的笑容,看得幾個宮女心花怒放,渾然忘了問問三人的來意。

還是秦雷先開了口。一邊往裡走,一邊微笑道:「幾位姐姐人比花嬌,怎能做這樣粗重的活計呢?還是讓我們來吧。」

無意識的點點頭,宮女們這才回過神來,羞澀搖頭道:「這不好吧。」

秦雷展顏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牙齒。清聲道:「這樣吧,五位姐姐說說你們地芳名。就算是酬勞了。」這人曲解人意,人家是說不合規矩,他卻說成人家不好意思。

五個宮女粉臉通紅,一個大膽的蚊鳴道:「我叫蓓蕾。」秦雷點頭輕笑道:「好名字,我可以叫你蓓蓓嗎?」蓓蕾嚶嚀一聲微微點頭,看來是願意極了。

有人起了頭,邊上的宮女也不示弱,鶯鶯燕燕道:「人家叫靜儀。」「好名字,我可以叫你靜靜嗎?」秦雷照舊微笑道。

「人家叫浣紗,你當然可以叫我浣浣了……」

「人家叫瑩玉,可以叫人家瑩瑩,真羞……」

「人家叫霓裳,叫我霓霓吧……」

一路鶯歌燕語,不知不覺便進了暖閣,門口的侍衛只道三人是幫忙的,也沒有阻攔。

一進去,幾個宮女立刻住了嘴,表情也嚴肅起來,蓓蓓指著裡間小聲道:「放到裡面就趕緊出去,這裡不是你們能待的地方。」又怕傷著檀郎的心,輕聲補充道:「這是皇后寢宮……」

秦雷微笑道:「蓓蓓別說了,哥哥我都知道。」蓓蓓立刻酥了半邊身子,嚶嚀道:「明天晚上……」還沒說完,木桶已經進了內室,蓓蓓小嘴一撅,竟是意猶未盡。

幾個宮女剛要跟著進去,卻聽到裡面先是一聲驚呼:「是你?」隨即尖叫聲四起,緊接著桌椅摔倒聲、杯盤碰撞聲,侍衛怒叱聲,響作一團,便有宮女太監從內裡抱頭鼠竄出來。

幾位宮女大驚失色,心中嬌呼道:檀郎!不退反進,掀簾子往裡只看了一眼,就被人流裹挾著重新出去。但僅這一眼,卻也清晰的看到:她們心中地檀郎已經搖身一邊,成了劫持太子爺的惡狼……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善良的宮女們,一邊跟著抱頭鼠竄,一邊還有閒暇歎息道。

秦雷三個一進去,便看見太子正坐在桌邊,歪頭與幾個太醫說著什麼。

聽見有人進來,太子回頭一看,正與秦雷對上了眼,不由失聲道:「是你?」

秦雷見了這位太子爺,一股邪火便蹭蹭上來,也不答話,揉身上前,便去抓太子的手臂。邊上侍立地衛士大驚之下,卻也沒忘了上前阻攔。沈氏兩兄弟心意相通。抬手就把那大木桶擲了出去。匡地一聲,木桶四裂間,滾燙地熱水也噴湧了出來,把撲上來的侍衛全部逼了回去。

待侍衛們重新撲上來,卻見太子爺已經被一個侍衛打扮的歹徒攬住了脖子。還有兩個歹徒舉著弩,指著太子爺的腦門子。

侍衛們色厲內荏地大叫起來,讓秦雷三個放開太子爺,爭取留個全屍。

秦雷懶得與他們聒噪,抬手射出十幾支連弩,傷了三五個侍衛。也徹底讓屋裡地人炸了鍋,爭先恐後地抱頭往外跑去。

沈冰暴喝一聲道:「都安靜!不然花了這小子!」說著抽刀在太子的臉上一比劃,便削下他一截眉毛。

眾侍衛投鼠忌器,只好閉上嘴。除了把幾人團團圍住,一時也想不出更好地辦法。

秦雷三個脅迫著太子,緩緩退到床前,身後便是皇后的臥床,上面躺著……昏迷中的皇后。

突然。對面一個侍衛舉手道:「請求發言!」

沈青粗聲道:「有屁快放!」

「幾位英雄能不能輕點扼我們殿下地喉嚨,太子爺似乎快斷氣了。」

秦雷趕緊鬆鬆胳膊,歪頭一看,太子果然面色焦黃,幾近昏厥過去。

「能不能請太醫看看?」那侍衛試探問道,頗有些談判專家的架勢。眾侍衛有見過秦雷的,已經認出了對面劫匪的身份,說話更是小心翼翼。

秦雷呲牙笑道:「不用。老子就是名醫……地老公。」說著反手一個大嘴巴子,實實在在落在太子的左邊面頰,隨著啪地一聲脆響,太子爺頓時痛的清醒過來。茫然望向秦雷,失聲道:「你敢打我?」

秦雷嘴角一撇,恨聲道:「你這個無君無父的衣冠禽獸,」話音未落,又是一個耳光子。打得太子爺頭暈目眩。面頰火燒火燎,轉眼便腫了起來。秦雷尤不解恨,接著正反手抽了起來,動作華麗,清脆悅耳。

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到秦雷破口大罵太子爺忤逆、叛逆、悖逆、水泥之類地惡毒語句,以及那響亮而富有節奏感的耳光聲。

東宮侍衛中,不少人在一個月前,親眼見過五殿下獒口奪食、怒戳太子爺那一幕的,他們還為此生能看到儲君被扁而慶幸不已……據說不少人回家後,甚至小酌慶賀了一下。

未曾想到,時隔月餘,竟能再看到儲君被毆的場面,令不少人眼含熱淚,心中狂呼道:何德何能?何其幸哉?竟是眨眼都捨不得,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畫面。要知道,扁與毆是不同的,前者是一個動作,而後者則是一串動作的集合,看著卻要過癮許多。

打一陣,直到過了癮,彌補了上次未盡興的遺憾,秦雷這才戀戀不捨的鬆開手。再看太子爺地俊臉也已經成了爛茄子,青紅紫黑,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其實太子爺冤枉得很,秦雷心中最怨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那位皇帝陛下。眾所周之的是,隆威郡王殿下生氣是要打人地,但毆打帝國陛下的理想過於遠大。即使彪悍如秦雷,也只能憑運氣,若是蒼天捉弄,一輩子都撈不到機會也是可能的。

秦雷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未來,只能拿眼前這位代替,都說父債子償,打他倒也在理。好在儲君算是半君,聊勝於無吧……秦雷心道。

舒服的…哦不,痛心地歎口氣,秦雷怒視著眾侍衛,冷冷道:「半個時辰之內,孤要見到父皇,否則孤零割零剮他。」說著抽出匕首在太子爺臉上一劃,又把他另一片眉毛刮了下來。

眾侍衛面面相覷,完全不知該怎麼做了。不由望向豬頭般地太子,心道:真慘啊,以後雨水就直接流到眼裡了。好在太子心裡還算清明,知道這戲沒法演了,再演下去非把自己玩死不可,吃力的揮揮手,示意他們照做。

便有侍衛飛奔出去,向紫宸殿報告去了。

讓沈青兩個架著太子到了牆角,秦雷拖把椅子坐下,斜眼望著床上滿面烏黑地皇后娘娘。再看看獅子頭一般的太子爺,心中的火氣終於消弭了。人總是這樣,見到有比自己慘的,就會感到好過些,雖然還是於事無補。

秦雷閉上眼睛,默默盤算著待會的舉止。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門外的嘈雜聲,秦雷緩緩抬起眼皮,果然看見卓老太監那張五十年樹齡的棗樹皮臉,出現在門口。

卓老太監一進門。便哎呦一聲,失聲尖叫道:「這都是怎麼著了?怎麼弟兄兩個打起來了?」

雖然猜到了八九分,但水落石出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邪火上竄。拳頭攥得格格作響,咬牙道:「想不到你也背叛父皇了!」

卓太監一甩拂塵,細聲笑道:「五爺說什麼呢?給老奴一百個膽也是不敢的。」說著陪笑道:「是陛下派老奴來請王爺的。」

秦雷皺眉道:「一派胡言,孤已經審訊過南華子,他說給父皇已經被這個畜生下了藥。暈迷過去了。」說到後來,竟是虎目通紅,險些要哭出來地樣子,可見父子情深到什麼地步。

卓太監抿嘴笑道:「這都是陛下的計策,五爺先放開太子爺,跟老奴去見了陛下,自然會知道一

哪知秦雷高低不答應,只是認定卓太監通敵。非要見到昭武帝本人才罷休。

卓太監好說歹說,秦雷才勉強同意攜帶著太子一起過去,沈冰和沈青架著神色委頓、鼻青臉腫的太子爺在頭前帶路,秦雷舉著弩在後面跟著。雄赳赳氣昂昂的出了暖閣,不像是脅持人質,倒像是押送犯人一般。

門外已經堆滿了全副武裝地衛士,看到這架勢,只好分散到左右。讓開中間一條通道。供……太子爺遊街所用。所有見到這一幕的,歎為觀止之餘。無不暗讚五殿下的彪悍,心道:彪悍的人生果然是一貫的彪悍。

卻無人能想到秦雷粗野行為下地險惡用心----從此以後,誰還再怕太子爺?誰還再服太子爺?這幾乎是致命的。

若是原來,他定然不會這樣做的,但今晚,雨田顯然學壞了不少。

一行人姍姍而行,好久才到了紫宸殿,穿越幾道殿門,終於在最裡面一間的殿門前停下。

「陛下,五殿下到了。」卓太監在門口輕聲稟報道。

「讓他滾進來!」一個怒氣沖沖的男聲低吼道。

秦雷聽了,面色頓時變得煞白,彷彿被大象踩到腳了一般。那張俊臉上緊接著走馬燈似的變換了許多種表情。據沈青兩個事後回憶道,有吃驚、驚訝、驚喜、狂喜、如釋重負、誠惶誠恐等十幾種之多。

卓太監見秦雷不動,剛想小聲的提醒,卻冷不防聽著秦雷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道:「父皇啊……」唬地卓太監差點扔掉手中的拂塵。

便見秦雷發瘋一般衝了進去,兩個便衣侍衛伸手將他架住,任他如何用力也掙脫不開。掙扎間,秦雷的眼神在屋裡急切的掃過,當看到坐在炕上怒視著自己地老頭時,他的身子僵住了,他的嘴唇翕動了、他的淚水撲撲簌簌的流下來了。

起先秦雷心中還歐耶一聲,真誠讚歎一下自己演技一如往昔地棒。哭著哭著卻想起自己傻子似地丟下京山營的一攤,冒著嚴寒,在冰天雪地裡狗一樣地爬了兩天,才到了中都城下。又混進商隊裡,從狗洞一樣的水門中鑽進城,再像過街老鼠一般四處亂竄、這才覓得機會,溜進了紫禁城。

再想到自己大晚上不睡覺,像個猴子一樣,戰戰兢兢、偷偷摸摸、癟癟索索、自以為在做一件很光榮、足以青史留名的事情,豈料自己是在做一件很傻很天真、足以貽笑千古的事。老三說得對,老子真的很嫩很單純啊。一種被大白熊強暴一般的屈辱感湧上心頭,淚水再也止不住,嘩嘩流個沒完。

看見秦雷真情流露,本來怒氣沖沖的昭武帝,心弦被狠狠的觸動一下。他確實沒想到,秦雷居然完全不顧個人安危,置生死於度外,隻身潛入大內,就為了救出自己這個父皇。

他當了幾十年的孤家寡人,從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能如此愛戴自己,登時沒了怒火,目光也變得柔軟起來。心道:「畢竟這孩子孝心可嘉啊!卻不能寒了他的心。」

想到這,昭武帝苦笑一聲道:「別哭了,朕不怪你就是了。」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三章 棋子

紫宸殿中,宮燈柔和、檀香繚繞。

外界盛傳已經慘遭毒害的昭武皇帝,穿一身寬鬆的淡黃袍子,踞坐在暖炕上,望著下首的兩個兒子。左邊一個明黃色太子服飾的,微微彎著腰、手腳不住勁兒的哆嗦,腦袋有豬頭那麼大,還青黑爛紫的,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線,睜都睜不開。而且----他還沒有眉毛……

強忍住讓他有多遠死多遠的衝動,昭武帝又把視線轉向右邊一身侍衛服色的五兒子,這小子已經止住了哭,正腰桿挺直地坐在那裡,俊臉上滿是赤誠之色,真是怎麼看怎麼喜歡。

收攝下心神,昭武帝對太子溫言道:「雨廷啊,這事兒純屬誤會,你受委屈了。」

太子爺嘴唇微微翕動,話還沒說出口,淚珠子先撲撲簌簌落了下來,伏首抽泣道:「兒臣……兒臣……嗚嗚……」想按慣例說幾句諸如兒臣心甘情願、任勞任怨之類的場面話,卻實在無法出口。

昭武帝輕歎口氣,心道:這孩子也不容易。揮揮手,讓秦雷先退出去。

待卓太監將門掩上,昭武帝輕聲道:「起來吧。」

太子卻伏地抽泣不起,只是肩頭一個勁的聳動,看上去彷彿偷笑一般。

昭武帝眉頭微微皺起,作為一個虛恭都帶著陰謀味的老傢伙,他自然明白太子是想要他懲治秦雷。或者得到足夠地補償也行。

昭武帝心中有些不悅,就像往日他對秦雷所言朕給你的。誰也奪不走;不給你地,你也不要妄想。,雖然還不能將權威施展於天下,但對於自己的兒子,他還是要堅決維護自己生殺予奪的大權的。

從桌上拎起一張白紙,昭武帝輕聲念道:「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太子聽了。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不由抬起頭,驚詫莫名的望向昭武帝。

只見昭武帝依舊低垂著眼瞼,聲音不鹹不淡道:「好詩好字,就是有股子幽怨氣在裡頭。格局不夠啊……」說著微微抬起頭,狹長雙目望向太子,輕聲道:「你貴為太子,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太子頓時湧起無限委屈,指著自己腫胖的臉盤,戚聲道:「天下有孩兒這般淒慘的太子嗎?」

昭武帝將那宣紙擱下,冷冷道:「你未卜先知嗎?寫字時就預料到自己落到這般田地嗎?」

聽著昭武帝地質問,十分渴望撫慰的太子爺。心中不禁拔涼拔涼的,雙手緊緊攥著,連指甲陷到肉裡都不自知。沉默片刻,太子才澀聲道:「今日受此奇恥大辱。兒臣還有何面目屹立朝堂之上?不如請辭這東宮之位,從此避居山林、了此殘生吧……」

砰地一聲,昭武帝猛一拍桌面,把茶盞都震得一跳,滾燙的茶水濺到手上。疼得他一哆嗦。不由惱火道:「你荒謬!朕把京都防禦都交給你!皇宮裡的幾千衛士也讓你統領!而老五呢?就三個人!」

輕蔑望了太子一眼,沉聲喝道:「結果呢?你讓老五穿越重重禁宮。摸到了眼皮子底下,被人家掐住了脖頸子,扇成了醬缸子。你除了像個娘們一樣哭哭啼啼,還會幹什麼?朕都替你害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用見人!」

聽了昭武帝暴怒地呵斥,太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光想著自己糟了多大委屈,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整個過程中的糟糕表現,與秦雷相比,可謂天上地下,差的太遠了。

見他瑟瑟發抖,昭武帝終是不忍心再訓斥下去,畢竟太子聽話做事,並沒有什麼大錯。端起茶盞喝一口,昭武帝輕聲道:「好了,功是功過是過,這次你做得不錯,險些就讓文家上了套……」

「但還是被秦雷攪和了……」太子抽泣道。

昭武帝摩挲下桌上的玉如意,苦笑道:「聖人一眼萬年、演九九大道,卻還有一成變數,何況朕還不是聖人。」瞥窗外一眼,輕聲道:「雨田沒有做錯什麼,只是文家氣數未盡罷了。」

太子一時也想不起如何構陷秦雷,只能俯身囁喏著應下。

昭武帝縷一縷頜下長鬚,輕聲道:「讓雨田這麼一鬧騰,消息是蓋不住,文彥博定然也不會出頭了,卻要設法留住一寸未來。」

太子心中一沉,叩首道:「父皇……只管吩咐。」

望著伏跪於地的太子,昭武帝竟然微笑起來,溫聲道:「寒冬臘月怪冷的,你先在家裡讀一陣子書,等著暖和些再出來做事吧。」

太子渾身一顫,難以置信道:「兒臣要被禁足了嗎?」

昭武帝呵呵笑道:「這叫休養,怎能是禁足呢?無非是讓李家相信,你仍是與他們一起的,將他們穩住而已。」

太子心中被屈辱填滿,毫無知覺地叩首應下告退,便行屍走肉一般離了內殿,推開左右,晃晃蕩蕩走到院子裡。

沒有方向、也不走正道,太子爺在齊膝的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冰涼刺骨的感覺從腳上傳到腿上,又從腿上傳到全身,讓他冷的幾乎失去知覺。但身上再涼也抵不上心中地寒冷,秦霆感覺那種從心底散發的冰冷,讓他眼前的世界都前所未有的灰暗起來。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老大、老五、甚至是老三老四,一個比一個混賬無恥、一個比一個無法無天,偏偏老頭子就對他們關愛有加。百般袒護。而自己老實聽話、不哼不哈,反而跟個後娘養地似地。被昭武帝當成了夜壺,用地時候拿出來,不用的時候有多遠扔多遠,唯恐被臭到一般。

我是太子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太子啊!為什麼會這樣呢?秦霆心中無限苦悶的吶喊道。

走了不知多遠,終於雙腳完全麻痺不聽使喚,秦霆仰天大笑三聲,在那淒涼苦悶的笑聲中,轟然仰面倒在了雪地上。綴在後面的鍾離坎等人。趕緊上前將太子扶起,背著往暖轎上去了……

紫宸殿裡,秦雷老老實實跪在昭武帝面前,滿面羞愧道:「孩兒妨礙了父皇的大計,請父皇責罰!」

昭武帝冷哼一聲。輕叩桌面道:「你確實罪責不輕啊,若不是朕說過不再怪你,非要打你八十板子方能消氣。」

秦雷嘿嘿陪笑道:「謝父皇不打之恩。」說著就要爬起來。哪知昭武帝不鹹不淡道:「誰讓你起來的?」秦雷只好重新跪下,委屈巴巴地望向昭武帝。

昭武帝端詳著英俊硬朗的兒子,輕聲歎息道:「你知道你給朕造成多大損失嗎?」秦雷無辜的搖搖頭,眼神清澈若山間的小溪。

昭武帝輕哼一聲,沉聲道:「自從你和秦霖,在大殿上與文家衝突之後。朕料到事情不能善了,便想設計除掉文家這顆毒瘤。」

秦雷心道:果然如此。輕聲道:「孩兒愚魯,不能體會父皇的深謀遠慮。」

昭武帝擺擺手,微微鬱悶道:「朕也不是想瞞你。只是以為你在京山營,等得到消息再回來,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怕你早回來,朕還讓太子想法攔著點。」說著有些無奈道:「想不到趙承嗣那邊緊鎖四門,卻還是沒有攔住你個地老鼠。」

秦雷撓頭道:「陛下遇險地事已經傳遍中都。當時城內人心惶惶。城防也不如往日嚴密,兒臣這才有機會鑽進來的。」

昭武帝冷笑道:「這不足為奇。有人整日翹腳盼著朕崩了,自然唯恐天下不亂了。」

秦雷讚歎道:「父皇明鑒萬里、洞燭高照,那些魑魅魍魎自然逃不過您的龍眼了。」

馬屁拍得山響,偏偏昭武帝就吃這一套,捋鬚笑道:「什麼龍眼?難道朕臉上長了一對荔枝不成?」話雖如此,但沒有一點責備之意。

秦雷汗顏笑道:「孩兒就那麼點水準,以後一定多看書。」

昭武帝擺擺手,讓他起來,在炕沿上坐下,接著輕聲道:「朕本打算先下手為強,賣個破綻給文彥博,讓這慌了神的老小子,從烏龜殼裡伸出頭,」說著伸手成刀向下一揮,狠聲道:「斬下這老小子的烏龜頭!」

秦雷心中盤算道:若沒有老子,太子明日早朝必定要宣佈監國的,只要文彥博那老狐狸跳出來搖旗吶喊,那附逆這個罪名便洗不掉了。到時候太子再一撇清,把與文家交往勾結的證據一拿出來,文家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都是大鼻子了。

看一眼瘦了吧唧的老頭子,秦雷不禁打個寒噤,心道:老子是熬死卡影帝地話,老頭子就是希區柯克。照這安排設計,若不是老子橫插一槓子,就算文老狐狸奸似鬼,也要喝老頭子的洗腳水。不由暗暗佩服老頭子的陰謀,簡直到了離譜的地步----確實是把天地當棋盤、將眾生當棋子地……老瘋子。

胡思亂想間,就聽昭武帝語帶怨氣道:「苦心的佈置、百般的忍讓,就在收網前一刻被你生生攪和了,簡直要……生生氣煞朕啊!」

秦雷連忙拱手陪笑,卻聽昭武帝似笑非笑道:「只要有時間,總能等來下次機會。就算等不來,朕也可以創造出來。但眼下,朕為了造成沉迷丹道的假象,已經有一個月沒理政了,本打算趁著文彥博倒台,快刀斬亂麻,把這爛攤子一道收拾了。沒想到讓他躲過這一劫……」說著瞇眼望向秦雷,輕笑道:「可是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秦雷知道。昭武帝說地是御史台參奏自己行兇殺人,大理寺調查秦霖貪贓枉法之事。因著昭武帝地放縱。兩宗案子都快辦成鐵案了,要想翻案卻不那麼容易。

要想麻煩少、態度是關鍵,想到這,秦雷憨厚笑笑道:「只要父皇平平安安地,別的都算不上事兒。」

昭武帝嘴角不由微微上翹,指著他笑罵道:「嘴裡抹了蜜一般,這九重禁宮你都能翻進來,那撮爾小事更放不到你眼裡去了。」說著把桌上寫好地一道聖旨遞給秦雷。沉聲道:「你去給沈濰傳旨,加他一等爵位,命他重掌鐵甲軍。他見到是你傳旨,必然明白事情的經過,對朕的些許怨懟也會消失的。」秦雷恭敬地接過來。捧在手中。

昭武帝又將第二道聖旨遞給秦雷,歎息道:「去趟河陽公主府,跟你姐姐說,朕在東都給她備了宅子,讓她把手中的東西交出來……即日起程吧。」秦雷接過這道聖旨,同樣捧在手上。

昭武帝又有些疲憊道:「那東西你就留著吧。」秦雷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只好先應下。

「在隔壁歇息片刻,待會陪朕早朝吧。」畢竟是五十多的人了。昭武帝已經沒了通宵理事地精力。

秦雷躬身告退,自去邊上房間歇息不提。

待他走後,卓老太監過來,服侍著昭武帝躺下。昭武帝突然道:「你說我這次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卓老太監為昭武帝蓋上被子,輕笑道:「您失去了一次拿下敵人的機會,卻試出了周圍人的心意,至於哪頭多?當然簡在帝心了。」

昭武帝閉上眼睛,喃喃道:「下次還有機會……」說完便沉沉睡去。

卓老太監吹熄宮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又輕手輕腳掩上門,這才搖搖頭。口中輕吟一句:「假作真時真亦假。」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風雨如晦,朝野滿盈。平旦,寅時。」打更太監們真的很敬業。

秦雷感覺自己剛剛睡下,剛剛在夢中把老頭子按倒在地,還沒有掄起醋缽大小的拳頭,狠狠的捶他一頓。便有太監宮女魚貫而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各行其是。

而是按照高矮個排成兩行,呼啦一聲全部跪倒,三扣九拜,低聲齊呼道:「殿下千歲千千歲……」

秦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揉揉眼道:「發什麼神經?」只有朝堂祭祀等正式場合,才會用到這種大禮參拜。卻沒有在臥室裡山呼千歲的道理。

領頭的太監細聲媚笑道:「王爺的無窮威力不分時間場合,奴婢們發自內心的敬畏王爺,自然也不該區分時間場合了。」說著一揮手,便有四個水靈靈、怯生生地小宮女上前,為彪悍無匹的隆威郡王殿下穿衣梳洗。

「怎麼這麼快就到點兒了?」秦雷哈欠連連的問道。那領頭的太監拈花輕笑道:「哎呦,我地好主子,諸位大臣們可在承天門外候著了。雖然他們等您老也是應該的,不過還是給他們個面子的好。」

秦雷被逗得哈哈笑道:「不錯,不錯,給他們個面子吧。」便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王爺,您的朝天冠還沒帶呢……」

承天門外早就開了鍋,大臣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話題便是今日太子監國的事情,看來昭武帝地病情已經成為盡人皆知地秘密。諸位臣工有惴惴不安的、有幸災樂禍地、還有冷眼旁觀的。

觀誰?當然是觀看兩位大人物的臉色。只見李太尉老臉拉得老長,一副被人家騙了五百兩銀子的敗興模樣。再看那文丞相,一張俊臉黑的嚇人,一副被人家騙了五萬兩銀子的敗興模樣。

見兩大巨頭都如喪考妣,有心思靈動的便已猜到,八成這次兩位都沒佔到便宜,還惹了一身騷。

那誰佔便宜了?答案不言而喻。忍住內心的震驚,眾大臣老老實實縮頭站好。對於以後如何站隊,心中不免要多想一些:是不是要一條道上走到黑呢?

時辰一到,承天門大開,文武百官左右列隊,魚貫進入紫禁城,準備參加昭武十七年臘月二十一的朝會。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四章 何謂牛人?你佩服不?

文武百官在金鑾殿上站定,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那熟悉的公鴨嗓子道:「皇上駕到……」大部分大臣不知內情,不由大吃一驚,好在多少年養成的習慣,讓他們毫不滯澀的跪下山呼萬歲。

磕頭問好之後,便是「眾愛卿平身……」之類的套話。

「謝主隆恩。」眾人起身偷瞧御階之上,只見昭武皇帝陛下精神奕奕、滿面紅光,似乎還白了、胖了點呢。

再看陛下下首站著的那位殿下,身穿墨色六爪六紋龍的雙郡王朝服,頭戴雙龍朝天冠,劍眉星目,面容俊朗,不是那隆閻王又是何人?

本來見到昭武帝時,百官還有些騷動,竊竊私語聲嗡嗡作響,但一見到這位大爺,大殿上頓時針落可聞……只見眾大人收腹提臀的站在那裡,腦袋微微垂下,低眉順目、不言不語,即使糾察御史郭必錚,也挑不出半分毛病。

見眾人只要與自己視線相碰,便像被蜂子螫了一般,倏地低下頭去,居然無一例外。就連李老混蛋也垂下眼瞼,彷彿睡著了一般,堅決不與他對視。秦雷不由有些尷尬,心道:老子是鍾馗嗎?有那麼嚇人麼?就算老子是鍾馗,你們也不是小鬼啊,怕什麼啊。「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伴駕太監高喊道。

便有各部侍郎尚書紛紛出列,報奏一月來積壓下地大事。這些東西對秦雷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再加上連續幾日沒有好好休息,昨夜更是只小憩了不到一個時辰,他先是感覺頭腦發脹、然後便站在那裡昏昏欲睡,最後……饒是昭武帝幾次三番咳嗽提醒,他還是勢不可擋地睡了過去。

即便他站在那裡晃晃蕩蕩、張嘴瞪眼,依舊沒人敢出來參他君前失儀。沒看專管這個郭大人都暫時失明了,咱們小鼻子小眼兒小模樣的,幹嘛去找那個刺激。

俗話說雪山不是堆地、牛皮不是吹的。這人的名、樹的影,都不是一朝一夕能立起的,那是需要時間的。隆威郡王的赫赫凶名乃是來源於他經年如一日的彪悍----

這蓋世惡名是在梟首天策軍、戟射李清之後,初步建立起來地;是在將文家四傑依次送上病床的過程中,逐漸豐滿起來的;是在一把火燒掉太尉府之後。異常巨大起來的;最終在延慶大街毆打當朝太子之後,徹底完善起來的。

這些事情那一樁不是聳人聽聞?哪一位受害者不是位高權重,名聲在外?尋常王公莫說蹂躪他們,就是與他們吵個架紅個臉,也要事先尋思尋思,事後登門道歉。

但這位爺不僅蹂躪了,還是反覆地蹂躪,且從沒道過歉。完全可以說。隆魔王的成名經歷,就是一部踐踏史。所有被他踐踏過的牛人們,光榮被他奪走,威風也全成了他一個人的。他便踩著這些人的賤軀,一步步走向了令人聞風色變的魔王寶座。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每當人們面對他,腦海中都會浮現出被他踐踏蹂躪過的先賢大牛們。每當他們心說:俺地位高時,太子爺便溫和的笑了;每當他們心說:俺不僅地位高。人脈還廣時。文家四口便抑揚頓挫地笑了;每當他們心說:俺不僅地位高、人脈廣、俺還有軍權時,李太尉便帶著弟弟兒子。坐在被燒成白地地廢墟前揪著鬍子嬌憨地笑了。

朝會繼續進行,隆威郡王睡得很香甜。

伴隨著秦雷輕微的鼾聲,大部分事務處理完畢。之所以說大部分,是因為還有小部分沒處理。之所以還沒處理,是因為這些事情都與那位隆魔王有關。

幾位大臣捧著笏板,心中長草道:先人啊,原先可沒說這位祖宗回來開會啊?不然寧肯自殘也是不肯出這個頭的。君不見滿朝之上,太子安在?文家四傑安在?

幾位大人自認做不到李家那樣不要臉,被虐了還照樣上朝……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撇嘴強鼻子,就是沒人敢先出頭。

文彥博心情本來就很糟,見安排好的幾人都怯了場,暗罵一聲,自己邁步出列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丞相有話儘管道來,無需多禮。」昭武帝客套道。

文彥博拱手沉聲道:「陛下,三司會審隆威郡王殺人案,證據確鑿,觸目驚心。老臣請求陛下准許隆威郡王殿下暫住獄神廟,協助調查……也好還王爺一個清白。」

「什麼清白?」聽到自己地名字,秦雷幽幽轉醒過來,緩緩問道。

文彥博心叫晦氣,面無表情道:「王爺涉嫌多起殺人案件,刑部請求王爺前去協助調查。」

「刑部的官員沒來嗎?」秦雷感到嘴角有些冰涼,狀作不經意地伸手擦一下……果然是口水。

文彥博皺眉道:「一六朝會,無故不得缺席,自然都來了。」

「他們沒有嘴嗎?還要你來轉達?」秦雷活動一下四肢,面色冷淡問道:「那些訴狀孤王也看了,最近的一次也是發生在正月裡的事,這些苦主早幹嘛去了?現在才想起來報官?」

文彥博知道秦雷一慣毒舌,是以並不慌亂,冷笑道:「卻是因為王爺權勢滔天,把那些苦主嚇住了。」

秦雷嘩地一聲。一揮袖子,把文丞相唬地往後一躍。驚恐道:「不准動手!不准毆打當朝丞相!」

秦雷撇嘴哂笑道:「請問文相爺,當日孤可有今日威勢?一甩袖子便可以揮退當朝丞相?」

文彥博面色頓時漲地通紅,站直身子憤憤道:「本相不過腳下一滑,何來揮退之說?」卻也變相承認了秦雷淫威大增地事實。

「為何當日尚且沒人來告我,現在本王成了洪水猛獸,卻偏偏有不開眼的……」說著,刀子般鋒利眼神刮過御階下文官,冰冷徹骨道:「卻偏要試一試孤王地脾氣是不是夠火爆。孤王的刀鋒是不是夠犀利呢?」

刑部大理寺的幾位堂官,直感覺後腦門子嗖嗖地進涼風,但脊樑上偏偏汗流浹背,竟是從心裡地冒起了寒意,不由把腦袋垂到胸脯上。堅決不肯抬起。

眾同僚看了,竟無人笑話他們,因為那一刻,他們都想到了……那位被扣在泔水桶裡的文尚書,至今還神志不清呢……

文彥博縱橫官場幾十年,還第一次被人奪去全部的士氣。但他好歹也是一代巨掣,就算心裡如滾湯一般咕嘟,面上還是保持著適度的清冷。淡淡道:「王爺實在威脅有司嗎?」說著朝昭武帝拱手道:「陛下看到了,五殿下竟然將國法朝規視為無物,公然褻瀆朝廷尊嚴,威脅當朝柱國。此行也聳人聽聞,此心也狂妄不悖。縱觀華夏千年歷史,竟無第二個啊!」

秦雷突然插嘴道:「你佩服嗎?」

文彥博怒極反笑道:「佩服、佩服至極!」

秦雷拊掌笑道:「那以後相爺就不能說自己佩服三個半人了。」

文彥博怎會想到這位小爺思路如此跳脫,不禁有些暈菜,冷哼道:「老夫會說四個半地」

哪知秦雷得理不饒人。搖頭道:「相爺此言差矣。應該是五個才是。」說著指指低頭數螞蟻的秦守拙,認真道:「再過一個月。秦大人就任滿十年了,所以也該算一個了。」秦守拙只當沒聽見的,依舊在認真的數著螞蟻。

文彥博張張嘴,咽口吐沫道:「下個月再說吧。」便要退回班中,一抬腿才想起自己的目地。狠狠瞪一眼把自己拐到陰溝裡地傢伙,一撩蟒袍下襟,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來,拱手沉聲道:「請陛下按國法懲治隆威郡王殿下。」

若是往日,文官自然整齊劃一的跟上跪下,一起高聲重複丞相的話。但今日,文官們的心情起了變化,連帶著動作也拖拖拉拉起來,老半天才跪下一大半,聲音卻直接欠奉。

本來看戲一般的昭武帝,心中自然老大不高興,心道:輸不起了就撒潑打滾啊?卻也不得不重視起來----這畢竟是文丞相多少年來的第一跪。

具體多少年想不起來了,反正昭武帝印象中,這老小子自從得了那特權就沒跪過。看著文彥博被秦雷逼得只能下跪威脅,昭武帝雖然面上一副沉思狀,心裡卻別提有多美了。

昭武帝本想把文彥博再晾一會兒,讓他鍛煉一下膝蓋。卻不想文丞相淒淒涼涼的一跪,竟讓邊上一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那便是朝堂上另一個獲准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三項特權的巨掣----當朝太尉、太子太師、衛國公,李渾李

李渾本來打定主意裝聾作啞,但秦雷淫威之洶湧,大大超出了他地預料,心道:這樣下去,朝堂上還不光那臭小子說了算,卻要把老子往哪擱?想到這,李渾一撩衣襟,大步邁出班陣,拱手沉聲道:「老臣附議。」

頓時也有一群武官跟著站了出來,他們大多來自太尉府和兵部,都是實打實的李派人物。還有一小部分軍官,並沒有跟著出列,而是站在一邊冷眼旁觀,這些都是昭武帝一系的。

朝堂形勢由不得昭武帝再沉默,沉吟片刻,先伸手虛扶一下,溫聲道:「丞相先起來說話,朕是准了你不用跪的。」

文彥博一挺脖子。拱手朗聲道:「微臣之所以可以不跪,皆因朝廷法外開恩。現在寧肯不要這法外開恩。也要維護朝廷地法度!」

昭武帝面色一肅,沉聲道:「這是兩回事,丞相不要混為一談!」說著輕輕揮手道:「既然丞相大人高風亮節,願意不要這法外開恩,朕自然不能拂了丞相的美意,便收回那三項尊權吧。」

文彥博萬沒想到,向來忍為高、和為貴地昭武帝,今日居然也學著秦雷咄咄逼人起來。卻也知道話趕話之下。自己卻把自己逼到了牆角了,不由尷尬道:「微臣說的是,若是能維護了朝廷法度,就是不要那三項尊權也可以。」

由不得文丞相不斤斤計較,這三項尊權對他太過重要了。敢問自古以來。又有幾人得到過這三項尊榮?橫豎扒拉不出十個吧?但凡得到這三項尊權的權臣,那都意味著權勢不亞於、甚至是超過皇帝地。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就是他江湖地位地象徵,也就是憑著這個,他才能成為眾文官眼中,足以與皇帝、太尉相抗衡的巨掣。其實若不是趁著當年皇室衰微,軍權旁落,別說他文彥博。就是李老混蛋,也休想得到其中一項。那是萬萬不能被剝奪去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卻不知昭武帝打定主意,要從今日開始轉變風格。他文某人算是撞倒口上了。只聽昭武帝冷笑道:「那朕就處置了隆威郡王,希望丞相大人也遵照諾言,放棄三項尊權!」

「這個嘛。」文彥博趴在地上,雙膝已是麻了,心中盤算道:看來皇帝要強硬一把了。我若是硬撐著。他頂多把那小子判個咆哮朝堂。拉下去打個四十鞭子,對我卻沒有任何好處。怎能與三項尊權相提並論呢?

心中打定算盤。文彥博也只有學著秦雷放一回賴了,好在他乃是中都城臉皮厚度前三甲的人物,並沒有太多地心理負擔。

只見文丞相不緊不慢的從地上爬起來,一臉寬厚笑道:「五殿下畢竟年輕嘛,有些脾氣也是好的,要是都像我們老頭子這般老實,世間豈不無趣的緊?」

秦雷見過無數無恥的,甚至也照著鏡子見過更無恥地,但從沒見過如此無恥的。無意識的張大嘴巴,卻不知如何評價這位前輩的演出。

昭武帝眉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溫和擺手道:「就聽丞相的,大家都很忙,各自回去辦差吧。」說著一擺手,邊上的伴朝太監便高喊道:「退朝……」

仍舊跪在地上的眾文官心說:好嘛,我們也倒是省事了……苦笑著山呼道:「恭送陛下!」便見昭武帝帶著隆威郡王大搖大擺離了朝堂。

李渾看了有些失神地文彥博一眼,暗罵一聲:蠢材!他軍權在握,乃是實打實的實力,自然無法理解文彥博為何心虛。

但即使理解,他也會依舊不屑一顧。把雙手收在了袖子裡,轉身大步往外走去。李清和李二合趕緊跟上,待走到殿外時,李二合實在忍不住了,小聲問道:「爹啊,您說皇上是怎麼了?怎麼跟吃了金槍藥一般,如此……」「男人。」李清在一邊小聲補充道。

李渾斜眼瞥了兩人一眼,也不說話,直到進了馬車,才對跟上來的兩人道:「知道老夫為何幫著文彥博說話嗎?」

叔侄兩個腦容量都極其有限,聞言一齊撓撓脖子,又一齊搖搖頭。

李渾伸出蒲扇大的手,端詳著手背上縱橫地刀疤,突然猛地一翻,把手心轉到了上面,語調奇怪道:「世道要……變了!」說完猛地將手攥成拳頭,咬牙切齒道:「但還沒問問我李三軍,到底答不答應呢!」

李清和李二合交換一下眼神,李清的意思是:你爹又瘋了。而李二合的意思是:俺爹上完茅房又沒洗手。---------------分割--------

字數夠了,加幾句感慨,因為怕破壞文章整體氣氛,所以放在大家十分喜愛的分割線下面:

什麼人反對改變?既得利益者爾。既得利益越大,他對變化也就越反感,哪怕一點點的不同,都是不能接受地。

而什麼人希望改變?那些認為自己能因改變而得利地人而已。越是確信自己得利,便越會熱情的投入。但不要相信這些人是天生地改革派、甚至是革命派,只要他們得到自己想要的,便會一樣變成保守派。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五章 陽謀論

從宣政殿出來,秦雷陪著食慾大開的昭武帝吃了頓早飯,直到辰時末才告辭離開。

剛要上車,卻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在遠處向自己張望。秦雷心中不爽,便想上車離去。手都把住了車轅,卻還是輕歎口氣,轉身向屋角的姑娘走去。

沒有什麼寒暄,念瑤向秦雷福一福,輕聲道:「太后有請。」說完便轉身向慈寧宮方向走去。秦雷心中苦笑,暗道:老太后可是抓到我的軟肋了,知道若是派別人過來,我八成是不去的。

還是那件禪堂,還是那兩個蒲團,還是那對祖孫,但氣氛卻有些彆扭。

文莊太后的手指劃過最後一顆念珠,輕笑道:「做得不錯。」

秦雷雙手撐著膝蓋,表情鬱悶道:「我覺得自己好傻。」

文莊太后攏了攏袖子,微笑道:「你做了自己最該做的事,成為了這一局最大的贏家,有什麼不好的呢?」

秦雷嘴角一撇,輕聲道:「孩兒覺得文彥博才是最大的贏家。」

文莊太后撩一下偷跑出來的白髮,蒼聲道:「他沒有贏,他也不可能贏。文家能有今天的勢力,本來就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產物。現在時代要變了,文家生存的土壤也沒有了。」有些感慨道:「無論怎樣掙扎,文家都是明日黃花了……」

秦雷皺眉道:「那奶奶為何還要救他們這一次?」他不相信這麼大的事情,昭武帝會不跟文莊太后通氣。文莊太后定然是知情的。但老太太非但沒有點醒他,還順手推了一把,顯然是想讓他攪了昭武帝的計劃。是以秦雷有此一問。

文莊太后毫不尷尬的微笑道:「奶奶自有奶奶地道理。」說著慈祥地望向秦雷,輕聲感慨道:「若是二十年前,你可能還有必要對奶奶保持警惕。但現在奶奶老了,動不了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是萬萬不會害你的。」

聽老太太情真意切的表達,秦雷心中暗叫慚愧,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老太后給予了他太多太多。可以說沒有文莊太后,就沒有今日之秦雷。若還像個被慣壞的孩子一般,只知索取不知回報,卻是忒不當人子了。想到這,心中的芥蒂頓時煙消雲散。表情也真正柔和起來。

文莊太后欣慰笑笑道:「好孩子,文家的事情最終還要落在你身上。」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父皇也是這個意思。」說著自覺問道:「不知奶奶有何囑咐?」

文莊太后頷首道:「站在你父皇的立場上,自然恨不得將文彥博碎屍萬段。但奶奶不這麼看,也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淡淡的自信自然散發,讓秦雷相信,她可以說到做到。

秦雷不置可否地撓撓眉毛,微笑道:「孩兒需要個理由。」

文莊太后面上並沒有不快。反而微笑道:「不錯,凡事都要有自己的主見。」說著伸出三根手指,輕聲道:「三個理由。第一,俗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家從來不是我們皇家當政的真正障礙,若是先消滅文家,李家難免兔死狐悲,行狗急跳牆之事。

相反,留著它便會給李家以還輪不到我們的錯覺。此乃緩兵之計。」

秦雷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又聽文莊太后道:「第二。無論如何,文家都是有功於秦家的,當年若沒有文家襄助,但憑老婆子一人,是無法抗住兩大軍閥地壓力的。這些年來,文彥博雖然作了許多錯事,但在關鍵時刻,從沒拖過咱們秦家的後腿。」

秦雷微微皺眉道:「也許過去如此,但文彥博在南方的事情上橫插一槓,這次又流露出貳志,已經足夠讓他們全族被夷了。」

文莊太后搖頭道:「功是功過是過,文家只是投機,罪不至夷族。」表情逐漸嚴肅,沉聲道:「奶奶並不反對處置文家。之所以這次攪了你父皇的局,乃是因為天家做事,要堂堂正正,陽謀為主、陰謀暗輔。」

秦雷知道老太后在教育自己,不由坐正了身子,凝神傾聽起來,只聽文莊太后道:「凡事要講究在理字上站住腳,這樣才能立威信、得人心,久而久之,自然一呼百應、所向披靡。所為王者之氣,便是這種東西。」

老太后聲音雖低,語調卻十分沉穩:「身為一代帝王,或者將為一代帝王的人,不管心裡怎麼想,目地是什麼,但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都必須有威信、得人心。該怎麼才能做到呢?」

見老太后微笑望向自己,秦雷若有所感道:「在理字上站住腳。」

文莊太后頷首道:「不錯,你以後要謹記。」秦雷趕緊應下。

沉默一會兒,文莊輕聲道:「你父親前半生太過壓抑,幾十年在夾縫中求生,性格自然也有些……陰柔,喜歡陰謀多過陽謀。殊不知陰謀雖比陽謀快捷省力,卻也後患無窮。譬如這次,你父皇想除掉文家,文家也確實足夠獲罪,所以這本沒錯。但應該擺事實、講證據,將其罪責昭示天下,讓旁人說不得閒話。而不是像這次一樣……構陷。」

秦雷鄭重地點下頭,接受了文莊太后的說法。輕吁口氣道:「孩兒受教,不知第三個理由是什麼,孩兒好奇得緊?」

文莊太后輕笑一聲,把視線投向東方,目露緬懷道:「若在別人那裡,這第三個實在算不得理由。但在你這兒,卻是正正當當的。」

秦雷有些摸不著頭腦,微笑道:「孩兒聽著糊塗,還要奶奶解說。」

文莊太后面色漸漸哀傷起來。輕聲道:「因為你的姑姑、我地女兒、念瑤的母親。定然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秦雷眼前頓時浮現出上京城外那座孤零零地公主墳,輕聲問道:「可是我在上京城地姑姑?」秦雷雖然沒見過那位姑姑,但還是知道,她對上京城裡可憐的小質子,是有養育之恩地。

文莊太后艱難地點點頭,輕聲道:「我們不要再討論往生者的事情,你只要知道,念瑤是你姑姑與文彥博地孩子,也是你的妹妹。其餘的……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聽到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秦雷竟有些如釋重負地感覺,點點頭,輕聲道:「沒有姑姑,當日的小質子是活不下來的。孩兒知道該怎麼做了。」祖孫兩個又說幾句,秦雷想把令箭還給老太后,老太后笑道:「這是紫金的,化成金錁子也能頂二百兩銀子。奶奶不能白支使你,留著買糖吃吧。」

秦雷苦笑著將那令箭重新揣回懷裡,起身告辭離去,還是念瑤送他出門。

望著毫不知情的表妹,秦雷終於放鬆了心情。站定身子,溫聲道:「缺什麼儘管對仇老說,若是悶了也可以去瑾瑜宮散心,反正你在這宮裡。橫豎是沒人敢管地。」

雖不知道秦雷今日為何有勇氣面對自己,念瑤還是勉強微笑道:「謝王爺關懷,念瑤一切都好。」

秦雷撓頭笑笑,便轉身向瑾瑜宮走去,安撫一下母妃和小弟。又陪著她們用了午膳。這才去蒹葭院領那便宜小舅子。

短短半天時間,為人四海的喬天才已經與孤獨寂寞的老六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秦雷見秦戀戀不捨的樣子。笑著拍拍他的肩頭,溫聲道:「明年一出正月,你就要賜府了,想好做些什麼了?」

宮中規矩,皇子一旦年滿十四歲,就要出宮居住,在行動上自然自由了,是以秦雷有此一問。

秦撓撓頭,又看了看一邊的周貴人,見她微笑著點頭,這才輕聲道:「我想跟著五哥。」

秦雷望一眼周貴人,只聽她誠懇道:「可憐妾身出身低賤,這孩子乍一出宮,也沒個可以照拂的,難免會被人欺負著。若能讓他跟著王爺,我這做娘地也能睡個安穩覺。」

秦雷微笑道:「上面那麼多哥哥,老六隻想跟著我。我這當五哥的臉上自然光彩。只是我明年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山營,那裡條件艱苦不比中都,只怕姨娘不捨的六弟跟我吃這個苦。」

周貴人面露堅定道:「陛下的幾位皇子中,若論起吃得苦、遭得難,定然是王爺最多,但您地能耐也最大,福澤也最深。可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話一點不假。」說著對秦道:「以後凡事都得聽你五哥的,若是回來叫苦,為娘就不認你這個兒了。」秦也鄭重的應下。

見人家都這樣表態了,秦雷也不好太過假仙,點點頭溫聲對秦道:「等過完年就跟我一道走吧。」秦高興地應一聲,這才算了了樁心願。

告別這母子倆,秦雷才帶著喬天才離了禁宮。

馬車上,秦雷與嬌花般的喬天才面對面坐著。

「你很忐忑?」秦雷微笑問道。

點點頭,喬天才忽閃著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一臉滄桑道:「前路茫茫,不知該怎麼走了……」

秦雷好奇問道:「你今年多大?」

喬天才拍胸脯道:「十

「虛恭!你姐姐才十七,你就十八?」秦雷哂笑道。

「十六……不到,十五還差點……十四,真地是十四,不信你問我姐去。」在秦雷似笑非笑地注視下,喬天才還是說了實話。

秦雷這才拍拍手,微笑道:「說謊不是好孩子。等會孤把你帶去碼頭,再尋條去唐州的船,讓人把你送回家去。」

喬天才一聽,小臉頓時垮下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地。嘟囔道:「俺不回去。若不能衣錦還鄉,俺寧願浪跡天涯,也不能這麼丟人的回去。」

秦雷笑道:「我怎麼記得,某人大哭大號道:俺要找俺娘……」最後一句話學的惟妙惟肖,讓喬天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好半天,喬天才才嘟囔道:「俺給俺娘捎封信,就說俺跟著姐夫發財了,俺娘就放心了。」

秦雷連忙擺手道:「我這可不是幼稚園,孤也不是孩子王。你還是長大些再說吧。」但這喬天才極是難纏,認準了要給秦雷當跟班,便死活不撒口。

這小子極是光棍,秦雷慣用地連哄帶騙加詐唬統統失了效,只好無奈道:「你先一步不離地跟我一天。受得了就留下,受不了就有多遠死多遠。」喬天才頓時眉開眼笑,點頭不迭。小清河支流無數,這些支流穿街走巷,遍佈了南北城的大部分區域。

清河園便座落在這樣一條支流邊、原本是簡郡王最大的一處外宅,佔地十幾畝,在正月京都大火中被焚燬。後來被秦雷奪了過來,又把邊上十幾戶人家的宅子一道買下來。圈上幾百丈的圍牆,

預備作將來的王府之用。

自從買下這一大片地方起,工程便開始了,這一年來就沒有停下過。雖然因為經費緊張。一直沒有大興土木,但到了十月底,還是建起了四五個院落,足以容納幾百人起居辦公了,館陶便把政務寺的本部遷了過來。

結果剛從搬家的浮躁中擺脫出來。清河園又被五城兵馬司的官兵給圍了。讓政務寺地屬員們直嘀咕,莫非這裡風水不好?坐太歲頭上了麼?

館陶倒是很淡然。每日裡按時起居,飲食正常,把府裡的差事也安排的井井有條,讓每個人都忙碌起來。這人一忙起來,胡思亂想的心思就會少很多,再看館陶大人沒事人一樣,屬員們更是放下心,簡簡單單的辦差,稀里糊塗地睡覺,緊張氣氛自然一掃而空。

這樣過了三天,便到二十一日,早起晨練的胥吏驚喜發現,門外駐紮的官兵撤走了,清河園解圍了。

當官員們把這個消息,興奮的傳遞到內院時,正在練五禽戲的館陶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甚至連手上動作都沒有停下來,似乎要表現某種從容淡定。

殊不知,他的動作要比往常快了三成,旁人看了,便再也認不出寺卿大人練得什麼套路。

也許是王八拳吧……屬員們心中猜測道。

打完一套王八拳,館陶一邊擦汗,一邊清聲問道:「與各司的聯繫恢復了麼?」

「恢復了,除了被打死兩條狗,沒有任何損失。」政務寺的官員答道。

館陶聽了,輕舒口氣道:「萬幸沒有辜負王爺。」

「王爺入京了。」官員爆料道。

「王爺在何處?」館陶吃驚道:「快快為我更衣,前去拜見。」

官員繼續爆料道:「王爺身邊地俞大人,帶著黑衣衛到了門外,正等著大人接見呢。」

館陶趕緊換上正裝,到前院見了俞錢,這才知道事情的經過,兩人還沒說多長時間,便得到消息:王爺午時即到,政務寺準備接駕。

秦雷的車隊很準時,午時整開到了清河園門口,館陶帶著政務寺上百官吏跪迎,反正已經暴露了,還不如光明正大些來得磊落。

只見威隆郡王殿下,被一個相貌清秀,卻有些鬼頭鬼腦的小子服侍著,下了王車,來到館陶面前。

兩人稍作寒暄,秦雷便與他攜手進院,只吃了一盞茶,便放下茶盞,對館陶道:「孤王手下出了個二五仔,卻要先料理了再與你說話。」

館陶驚訝道:「二五仔是什麼東西?」

秦雷冷笑道:「二五仔不是個東西,還有個學名叫反骨仔。」

館陶這個汗啊,心道:反骨仔又是個什麼東西呢?但見王爺面色不善,不敢再問,只能呵呵笑道:「反骨仔不是個東西……」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清河園佔地甚廣,現在只有北邊的五分之一建好了房屋。其餘儘是大片大片的空地,以及孤零零的幾棟小屋。這些小屋是值夜兵丁的哨所,白日裡往往是沒有人的。

今日東南角的一間小屋外,卻站著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黑衣衛。這些衛士雖然一如既往的表情冷峻,但眉宇間還是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顯示著他們內心的波瀾。

他們逮到了一個內鬼,雖然作為王爺的貼身親衛,他們無數次清除過潛伏在王府中的奸細。除了黑衣衛,幾乎所有隊伍裡都發現過奸細,這也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忠誠,對王爺的無限忠誠。

但就在昨日,他們的驕傲被打破了,因為那個內鬼就出自他們之中,黑衣衛純潔的戰旗,被塗上了一個永遠抹不掉的污點。他們的惱火和難過也就可想而知。

但他們又有些不忍,畢竟是與他們一個鍋裡吃飯,一間房裡睡覺的弟兄,即使再痛恨,難道能忍心看他墜入閻王殿不成。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讓黑衣衛們終於結束了內心的煎熬----王爺來了,所有的決斷歸於他一人,所有的痛苦也由他一人承擔。

秦雷已經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普通的黑衣衛便裝,面色陰沉,步履沉重的走來。沈青沈冰俞錢幾人,同樣面色凝重,反手按著刀柄,不疾不徐地跟在王爺背後。

這壓抑肅殺的氣氛把喬天才嚇壞了,他雖然膽子不小,但哪見識過這種場面,想要拔腿跑掉。卻惦記著秦雷的話:一步不離的跟我一天。受不了就有多遠死多遠。心道:出來混最要緊的是面子,若是這樣跑掉,卻再沒臉闖蕩江湖了。便硬著頭皮跟秦雷到了小屋前。

「在裡面?」秦雷平靜問道,「用刑了嗎?」

門口地黑衣衛恭聲行禮道:「在裡面,沒有用刑。」

秦雷點點頭,大步走到門前,伸手要去推那木門。當手指一觸及門板,他突然感覺這只右手好似有千鈞之重,再想向前移動一寸都非常地困難。我推開這門。便要送走一個兄弟。他心中無奈道:多希望兄弟們都能有個體面的結局啊……

身後的沈青幾個,知道王爺心中的糾結,靜靜立在他身後,等待著王爺的決斷。

一陣北風吹過,拂下些樹上的積雪。落在秦雷的手背上,冰涼的感覺一下子傳到心中,那扇門也被他推開了……

光線隨著開門聲投進了小屋之中,讓被綁在椅子上的那人,不由瞇起了眼睛。

待他地眼睛適應了光明,便看到一個他最想見、又最不敢見的身影。喉頭劇烈的抖動幾下,他便深深地垂下了腦袋。

「抬起頭來!」一推開門,秦雷心中的猶豫遲疑便煙消雲散。又恢復了往日的嚴肅:「孤教過你垂頭喪氣嗎?孤地士兵應該永遠昂著頭!」

聽到熟悉的喝罵聲,椅上那人身體顫動地更厲害了,但還是順從的抬起了頭。一張眼窩深陷、面目憔悴,鬍子拉碴的年青男子的臉。便映入秦雷的眼簾。

望著自己昔日的貼身侍衛,僅僅一日便憔悴若斯。秦雷輕歎一聲,對跟進來的沈冰道:「鬆開吧。」

沈冰冷哼一聲,抽出腰間短刃,甩手飛了出去。飛刀將捆著那人地繩子割斷。又插在對面的木牆上,顫巍巍抖動著。雖然已經從黑衣衛中退役。但這些人裡最惱火的卻是他,因為這人正是他當侍衛長時進入黑衣衛的,又是在他手下受訓、成長起來地,就連這人證件上的合格大印,也是他親手蓋上去的。

繩子一鬆開,那人來不及活動下酸麻的雙臂,便噗通一聲跪下,伏地戚聲道:「秦衛愧對王爺啊……」

這人確實是秦衛。當日樂布衣故弄玄虛,制了個錦囊妙計給秦雷,就是為了讓秦雷將其掉出來。但世上是不可能有那種錦囊妙計的,因為情況瞬息萬變、千差萬別,全靠當機立斷。樂布衣就是再彪悍,也萬不至於用一條狗屁計策束縛住秦雷當時地判斷。

退一萬步說,若是有什麼計策,當面還不能說嗎?所以樂布衣設這個局,只是為了勾起那內鬼地饞蟲,果然把秦衛給唬住了。

秦雷那日故意將錦囊遺落在房間中,卻把俞錢藏在了櫃子裡。俞錢便見到了秦衛背誦信上內容的一幕,後來更是在他發出消息之後,將其一舉成擒。

證據確鑿,無以為辯。所以俞錢一問之下,秦衛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交代了。唯一地要求就是,想再見見王爺。

秦雷在桌邊坐下,平靜道:「坐起來說話吧,孤王來這兒,就是與你說話的。」

秦衛趴在地上磨蹭一會兒,這才爬起來,垂首站在秦雷邊上。

「坐下吧。」秦雷輕聲道。

秦衛搖搖頭,不敢與王爺平起平坐。

「坐!」秦雷心中一陣煩躁,猛地一拍桌子,暴喝道。

秦衛被嚇得渾身一哆嗦,一屁股就坐在身下胡凳上。

俞錢和喬天才一人提著個食盒,也進了屋裡,將食盒中一碟碟冒著熱氣的菜餚端到桌上,不一會兒就把這張小桌子堆得滿滿的,而那食盒中的菜餚,卻才端出了一半。

喬天才剛要把食盒蓋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秦雷突然道:「把那個醋溜魚片拿出來。」喬天才摸不著頭腦,卻哪敢插科打諢,趕緊照辦就是。

但秦衛的心尖卻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在南方時,他曾經對秦雷說過,自己最想吃的就是中都城南三味居地醋溜魚片。想不到王爺居然還記著……

一直強忍住地淚水。卻撲撲簌簌地淌了下來。恐懼、羞愧、哀傷、感激……數不清的情感隨著淚水奔湧而出,他必須要雙手緊緊摀住面頰,才能避免嚎啕大哭起來。

秦雷的眼角也濕潤了,雙目通紅通紅,一滴淚珠子便從眼眶裡滾了下來。他伸手擦了擦,又端起酒盅仰頭喝了盅烈酒,才壓抑住內心的酸楚。

秦雷揮揮手,讓所有人都退出去,只留下秦衛不認識的喬天才伺候。抬頭使勁擠擠眼睛。呼出一口帶著酒味的濁氣,秦雷澀聲道:「你是昭武十六年的兵,與秦泗水一起來到我身邊的。」

秦衛唔唔哭著點頭,淚水從指縫滲出,順著手背流進袖筒之中。

提起酒壺。親手給秦衛斟一盅,秦雷滿目緬懷道:「記得剛到草原的時候,你還是個紈褲子,整日裡偷奸耍滑,裝病詐傷。本事又稀鬆操蛋,比皇甫戰文地太子衛的還不如。若不是看在你哥的份上,老子早把你踢回中都了。」說到最後秦雷的嘴角微微翹起,顯然是沉浸在回憶之中了。

這讓一邊伺候的喬天才驚恐萬分。心道:若是此人趁機發難,我可是萬萬抵擋不住地。姐夫怎麼如此托大?他無法理解秦雷與黑衣衛之間的感情。

喬天才偷眼瞧去,卻見那令他戒懼莫名的秦衛,完全沒有暴起傷人的意思。看起來竟也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思中。

只見秦衛不好意思的笑了,擦一擦眼角的淚水,嘶聲道:「當時王爺恨鐵不成鋼,沒把我少往死裡整,我當時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清了清嗓子。挺直胸膛道:「但屬下熬過那半年之後,卻也脫胎換骨。所有考核全部優秀,成了一名合格地黑衣……」說著說著,突然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卻是無顏再提黑衣衛了。

秦雷搖頭道:「功是功,過是過,你當時確實很優秀,是一名合格的黑衣衛,這是誰都無法抹殺的。」

秦衛感激地點點頭,又聽秦雷溫和笑道:「你是不是該敬自己的教官一杯,感謝下我的嚴格管教啊?」

秦衛連忙應下,雙手端起酒盅,向秦雷拱手道:「謝教官!」秦雷也舉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兩人便仰頭飲下。喬天才趕緊再給滿上。

秦雷舉起筷子,招呼他道:「這都是你愛吃的菜,開動吧,可別涼了。」秦衛見秦雷舉著筷子等自己,心中猛地一哆嗦,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臟中,四肢一陣發軟,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

除了那有限幾人,天下還有誰能在王爺面前先動筷子?現在王爺遲遲不肯下箸,非要等他先用,這代表著什麼?斷頭飯無疑。

雖然知道難逃一死,但真正面臨地時候,任誰都要崩潰地……

見他渾身戰慄的樣子,秦雷輕聲道:「你常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倒霉催。孤王先陪你痛快喝完這頓酒再說。」

艱難地點下頭,秦衛顫抖著舉起箸,夾起一塊醋溜魚片,剛要往回收手,那魚片卻又啪嗒一聲掉回了盤中。如是往復三次,他才將那塊金黃的魚片送入嘴中,緩緩的咀嚼起來。

往昔想一想便垂涎三尺的美味,現在卻味同嚼蠟,根本吃不出任何滋味,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咀嚼、嚥下……

見他動筷子,秦雷夾一片腐竹送入嘴中,竟是完全品不出滋味,勉強嚥下後,他舉起酒盅道:「昭武十六年冬,孤古城府外遭到刺殺,你在救駕的隊伍中,用身子替孤王遮擋,孤要敬你一杯。」

秦衛舉起酒杯,和著淚水飲下這杯。又聽秦雷道:「還是那年臘月,在陶朱街,孤王又被天策軍的弓手指著,又是你和袍澤們,用身子替孤王遮擋,孤還要敬你一杯。」

秦衛又飲下這一杯,淚眼朦朧的望著王爺,聽他接著道:「之後你一直緊隨孤的身邊。無論是在中都。去南方,無論是在荊州城中,還是襄陽湖水寨邊;無論是在巡視山南的路上,還是在被破虜軍追殺的途中;無論是在伏擊血殺地過程中,還是在報復李家地行動中,你都沒有離開孤王一步。你陪著孤王走過了最艱苦的一段,真可謂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啊。孤王再敬你第三杯。」

秦衛淚水滂沱的喝下這一盅,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未回顧過這段陪王爺走過的血火征程、青蔥歲月,也許早點想起這些,自己也淪落不到今天吧。

秦雷淚水也在眼眶中打轉,深吸口氣,澀聲道:「當我們回到中都後。咱們王府的情況就好了很多,一切都在欣欣向榮的蓬勃發展,你也晉陞為中隊長,在石敢離任後,成為孤王的貼身衛士。」說著抬頭望他一眼,滿是不解的問道:「你不會不知道,孤王的貼身衛士意味著什麼吧?」

秦衛使勁點點頭,抽泣道:「王爺重點培養地軍官。」

秦雷看他一眼。頷首道:「不錯,你聰明伶俐、過目不忘,悟性極強、對各種科目都能很快上手。而且在往昔戰鬥中捨生忘死,說你智勇雙全並不算奉承。確實值得重點培養。」秦衛微微激動的坐直身子,能得到王爺的讚揚,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值得高興的。

又聽秦雷輕聲道:「孤王第一任貼身衛士是鐵鷹,現在是御林軍的校尉,距離將軍只有一步之遙;第二任貼身衛士是沈青。他現在是孤王手下三巨頭之一。與楊文宇皇甫戰文平起平坐,就連石勇也要甘居殿軍;第三任是沈冰。他現在如何你最清楚;第四任是秦泗水,這老傢伙最不爭氣,但孤王還是按照他地意願,將他安排為匠作科主事,負責王府裝備的研發;第五任是你的長官石敢,他雖然現在困守溫泉宮,但那裡乃是孤王最著緊的地方,也只有他才能讓我放心。至於他的將來,決計不比沈冰他們差就是。」

將兩年來的貼身衛士一一數過,終於輪到了秦衛這個第六任。雖然已經沒有未來,但秦衛還是忍不住苦澀道:「若是沒有失足,屬下也定然會成為王爺麾下將星中的一顆。」

卻聽秦雷沉聲道:「你以為成了孤王的貼身衛士,就一定會飛黃騰達?你大錯特錯了!」說著將手按在桌面上,以免控制不住怒氣,拍打起來桌面來。

只聽秦雷惱火道:「自從回到中都之後,我就發現你飛揚浮躁、肆無忌憚,原本鑽研科目地心思,全都用在了逢迎拍馬、蠅營狗苟上!」

秦雷一攥拳,望著秦衛的雙眼,沉聲道:「原本打算先讓石猛回來孤身邊的。但見你站在懸崖邊上,孤王怎能不拉你一把?所以才把你頂了石猛,時不時的敲打一番,指望你能警醒,夾起尾巴做人,將來也好擔起屬於你地擔子。」

說著終於忍不住暴怒道:「但是你的眼睛已經長到頭頂上去了,對孤王的旁敲側擊視若無睹,一旦孤王說得重些,你還滿肚子不服,記仇記恨,你到底是怎麼想得?難道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嗎?」

秦衛噗通跪下,伏地飲泣道:「今年回來後,俺娘給俺說了幾門親事,人家女方嫌俺是個丘八,連相親都不許。雖然俺娘高攀了,但俺要是大官兒的話,就是他們高攀俺了。」

秦雷皺眉道:「所以你就忙著向上鑽營?發現這邊上不去就去找那些鷹犬幫忙?」

秦衛搖頭低聲道:「是他們主動找地我,說他們仰慕王爺地帶兵之道,只要俺能把您的講義給他們抄一份,就會讓俺舉孝廉,脫了這身軍裝,去當知府。當時王爺又整日不給俺好臉看,俺想來想去,尋思著這雖然觸犯軍規,但不能對王爺造成傷害,就鬼迷心竅地答應了。」說著痛哭道:「誰知這些人反手便用這事兒當把柄,要挾俺繼續提供情報……」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七章 上路

秦雷讓喬天才把秦衛扶回椅子上坐下,右手使勁搓了搓額頭,把因憤怒而皺成凹字形的眉頭撫平,沉聲道:「先不說他們是不是在耍你,你應該知道,文彥博從去年秋裡開始,便授意吏部私下賣官,一個知府多少錢,你知道嗎?」

朝廷財政空虛,連年入不敷出,文彥博不得不出此下策,將朝廷一些官職拿出來明碼標價,美其名曰捐官,這在大秦無人不知。秦衛點點頭,澀聲道:「兩萬兩就可以放偏遠地方的知府;加一萬兩,就可以放中等地方;再加一萬兩,便可以放肥缺知府了。」

秦雷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氣的渾身顫抖道:「孤王天潢貴胄,就值兩萬兩白銀?一個狗屁知府?」不由提高聲調怒罵道:「愚不可及!鬼迷心竅!」

秦衛垂首痛哭道:「屬下也就是那幾日頭腦昏聵,過後便後悔了。想要擺脫他們,卻被他們拿著我原先做的事要挾,無路可退之下,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秦雷氣極反笑道:「你確實昏聵,若你當時便向孤王坦白,只不過是個倒賣機密材料罪,頂多去榮軍農場住個三五年。可你倒好,不思悔改不說,還一步步的往死胡同裡走。就算是被迫的,難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嗎?」

秦衛痛哭涕零道:「屬下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幾次三番將王爺地機密外洩。確實是死路一條。」

秦雷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沉聲道:「吃飯吧。吃飽喝足了孤王送你上路。看在往日功勞地份兒上,孤會把這段檔案燒掉,就算你……」歎口氣,輕聲道:「殉職吧。」

秦衛面色頓時灰敗下來,跪下抱著秦雷的雙腿,哭天搶地道:「您不是說我們有一次犯錯的機會嗎?屬下不求王爺饒恕,就是讓我去榮軍農場待一輩子也行啊……王爺……」

秦雷把頭偏向窗外,那裡有白雪皚皚,滿眼的白色竟是那麼的刺眼。微閉上眼。秦雷沉重道:「叛逆不赦,你是知道的。」

說著伸手將他拎起,按在座位上。再把酒盅往他面前一擱,倒上酒,沉聲道:「這是咱們農場最珍貴的五糧春。多喝些吧。想再喝,就要二十年後了。」

秦衛淚雨滂沱地接過酒盅,一杯杯的往肚中送去,又舉起筷子大口吃菜,看著他滿臉的眼淚鼻涕、酒汁菜湯,樣子十分滑稽,喬天才卻壓根笑不出來,他簡直要被這壓抑地氣氛逼瘋了。

梆梆的敲門聲響起。嚇得喬天才哎呦一聲,連滾帶爬的過去開了門,便見沈冰站在門口,對秦雷輕聲道:「兄弟們想送送他。」

秦雷點點頭。輕聲問道:「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不妨說出來。」

秦衛失神的搖搖頭,終於停下了筷子,坐在那裡呆呆愣神。

深深看他一眼,秦雷起身便要離去。剛一轉身。就聽秦衛撕心裂肺道:「王爺,我下輩子再也不敢了……您還能讓我進黑衣衛嗎?」

秦雷地眼淚滾滾流了下來。鄭重的點點頭,澀聲道:「要……」說完便大步出了小屋,任秦衛怎麼呼喚也沒有再回頭。

喬天才如蒙大赦般的踉蹌著跟了出去。

待秦雷走後,沈冰和黑衣衛們,輪流進來與秦衛喝一杯,都簡單說兩句為他壯膽,即使原本滿腔怒火的沈冰,也沒有再說一句重話。

秦衛來者不拒,一邊哭一邊笑,盡飲了這十幾杯踐行酒,再加上起初飲的十幾杯,他喝的已經爛醉如泥了。

敬完酒後便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沈冰,突然開口道:「醉了沒有?」幾個敬酒的黑衣衛輕聲喚道:「秦衛、秦衛……」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看來是醉地不省人事了。

沈冰點點頭,沉聲道:「送他上路吧。」

黑衣衛們面色也變得蒼白起來,乞求的望著沈冰。沈冰把目光投向房頂,避開眾人的視線,平淡道:「若是醒著,平白要驚懼一場,這樣毫無痛苦,還可得以全屍,已是王爺開恩了。」說著微微嚴厲道:「動手吧!」

幾個黑衣衛這才端過一個冒著熱氣的銅盆,流著淚從裡面取出濕棉紙,一張張輕輕糊在秦衛地臉上,不一會兒他便兩腿一蹬,窒息而亡了……

沈冰上前驗過屍身,確認了秦衛已無生命體征,沉重的揮揮手,兩個黑衣衛便抬著一副擔架過來,將秦衛架到擔架上,又蒙上一塊白布,慢慢的抬著離了小屋。

秦雷一動不動的站在雪地裡,目送那蒙著白布的擔架離去,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才無聲歎息一下,轉身向前院走去。

館陶已經知道後院地事情,一直等在門口,見秦雷出來,便趕緊迎了上去。

「陪孤走走。」秦雷目視前方道,館陶便不聲不響跟在後面,兩人一起沿著小徑漫步。

走了許久,秦雷才輕聲道:「其實我很想饒了他,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逕

館陶點點頭,小聲道:「越是位高權重,感情和理智就越難統一。」

秦雷背著手,面色蕭索道:「孤對他期許很深,本來準備年後就放他到公車商書那邊,當個縣丞磨練一下,將來與馬南他們一道,為孤把南方經營成鐵打江山。」說著歎息道:「也幸虧沒把他放出去,否則還指不定怎麼貪贓枉法、敗壞本王地名聲呢。」

館陶知道王爺有了心結,沉默一會兒,輕聲道:「物分兩極。乾坤陰陽。自古以來,有善就有惡。有忠就有奸,王爺不必太過糾結。」

秦雷撫摸著光禿禿地樹幹,輕聲道:「先生地意思,孤王知道,我確實有些過於理想化了。」將手抽回,攏在袖子中,秦雷自嘲笑道:「我總想和和美美、善始善終,實在是過於求全責備了。」

館陶微笑道:「王爺並沒有錯,佛祖說長留慈悲心、慣作獅子吼。內心向善才不至於暴戾不悛、雷霆手段才能夠震懾宵小。」

秦雷臉色這才好看些,輕聲道:「不提這事了。」與館陶議了一會兒政務寺地事情,秦雷看天色已經到了申時,對館陶道:「京裡的事情你多費心,不必事事請示。備案即可。」

館陶點頭應下,輕笑道:「還是有事要請示。請問王爺,今年的年會在哪兒開?還有一個半月就過年了,總要有個準備。」

秦雷尋思片刻,撓頭道:「放在京山營吧,那裡方圓幾十里都是我們的地盤,孤也放心些。」他是被洩密折騰怕了,竟有些十年怕草繩的味道。

館陶微笑道:「那也好。讓夥計們都看看咱們的老巢,定然幹勁十足。」

秦雷頷首笑道:「不錯。這些天加點勁,把賬目梳理下,對每人的嘉獎拿出個條陳來。你二十一那天就過去吧。」

館陶笑道:「還有整一個

秦雷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過完年,咱們王府的新章程運轉起來後,你就帶頭休個年假吧,爭取一次解決終生大事。」館陶家中還有個老娘。去年秋裡就接到中都來享福。秦雷時常去他家探望。知道老太太對現狀相當知足。唯一地不滿就是----館陶竟然還是老光棍子,嚴重耽誤了老人家抱孫子。

館陶苦笑道:「石家弟妹倒是熱心。這半年裡都給屬下介紹十幾戶了,可盡都不合胃口啊。」說著苦笑道:「前日照鏡,悚然發現鬢角生出些華髮,這才想到,屬下已是年近不惑了。」

秦雷微笑道:「不妨不妨,酒是陳的香、醋是老的酸,這是緣分沒到,說不定什麼時候王八綠豆就對了眼……咳咳,有些不恰當哈,領會精神即可。」館陶只能搖頭苦笑。

兩人閒扯幾句,便到了門口,黑衣衛已經集結完畢,秦雷便與館陶告辭,上車離了清河園。

馬車上,喬天才還是坐在秦雷對面,臉上早沒了來時的飛揚跳脫,怔怔的望著窗外,雙目卻散亂無神。

秦雷沒有搭理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定定地想著心事。早些時候文莊太后關於陽謀陰謀的一番論斷,秦雷深以為然。對於昭武帝將身邊人當棋子般擺弄,他十分擔憂。因為太子、河陽公主,甚至是趙承嗣這些人,雖然在昭武帝眼裡是棋子,但實際上,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位高權重,且……自尊心極重,不可能被支配被愚弄後,還完全無動於衷。

他們的心理怕是會受到影響,未來的軌跡也會因此而改變。對於他和昭武帝來說,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現在他要去河陽公主府,造訪那位十分陌生的姐姐。據他猜測、據昭武帝和秦衛證實,這女人是秦國皇家密諜的首領,或者說是昭武帝兩套情報班子中的一套。

對於這個有著姐姐名義地蛇蠍美人,秦雷一點好感都欠奉,甚至有種將其消滅的衝動。但他不能,不僅因為兩人的姐弟關係,更因為她是昭武帝的一顆重要棋子,不是現在可以碰地。

老頭子會玩火自焚的。秦雷心中苦笑道,停下思緒,這才注意到喬天才那張苦兮兮的小臉。秦雷似笑非笑道:「怕了?」喬天才老老實實點點頭。

秦雷輕聲道:「送你回去吧。」

哪知喬天才堅定搖頭道:「俺不回去,俺這才知道自己不男人,俺要變男人。」說著倔強的望著秦雷道:「姐夫得說話算話,你說俺堅持下一天就留著俺的。」

秦雷輕笑道:「不錯。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但要約法三章。」

喬天才點點頭道:「俺聽著。」

「第一。不准叫我姐夫,也不准跟任何人提我們地關係,」說著秦雷撓頭道:「我們好像沒什麼關係吧。」

喬天才陪笑道:「很快就會有了。」

秦雷笑罵一句,接著道:「第二,你地身份將是普通一兵,要遵守操典章程,」見喬天才臉上露出諂媚地笑,秦雷板起臉道:「就是秦來了也一樣,沒有人可以搞特殊。」

喬天才訕訕笑道:「俺不是這個意思……」

秦雷輕笑一聲。肅聲道:「第三,不要跟你家裡說任何孤地事情,也不要跟孤說你家裡的事情。」

喬天才這下真的不解了,賤笑道:「都是一家人,怎麼能說兩家話呢?」

秦雷冷哼一聲。語氣平淡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喬天才被堵得抓耳撓腮,他不知道秦雷與喬遠山之間的那段公案,自然無法理解秦雷的冷淡。

秦雷又想起一事,淡淡道:「你改個名吧,喬天才已經死於宮難之中了。」喬天才一臉愕然,卻也知道這是洗脫自己罪名的最好辦法,只得無奈答應下來。

這事馬車停下。外面的沈青悄悄車門,輕聲道:「到了。」

秦雷從座位上起身,喬天才趕緊把佩劍給秦雷掛上,剛要搶著下車。卻聽秦雷道:「你不用下去了,在車裡候著吧。」南華子是河陽公主找來的,最初便住在這裡,喬天才雖然只是個跟班,但以他拉風地個性。估計府裡上下沒有不認識他的。

跳下馬車。深沉肅穆的公主府便映入秦雷眼簾,這裡是昭武帝當皇子時的潛邸。前些年又擴建修繕一番,賜給在婆家住不下去的河陽公主,當作安樂窩,倒是沒有浪費這龍興寶地。

府裡地下人似乎得到命令,全都不見了人影。除了一對傻乎乎的石獅子,洞開的大門前沒有一個活物。

黑衣衛們卻不敢怠慢,全副武裝的開進大門去,分成兩列站定,為王爺搭起一條安全的通道。

拒絕了沈青送上的披風,秦雷扶刀大步走進公主府,穿過一重重庭院,除了站樁的黑衣衛,竟仍然見不到一絲人影。

但秦雷沒有停下腳步,他能聽到幾縷幽怨的琴聲,透過重重庭院,傳到自己耳朵中。他知道那女人就在庭院最深處等著自己。

走了許久,終於在後院地繡樓前停下,凝神聽那古琴,作為永福和詩韻共同的聽眾,他的鑒賞水平還是水漲船高的,至少能聽出這是古曲《月宮怨》,據說是天上地嫦娥仙子所做,最適合獨守空房的少婦、青年喪偶的寡婦、被人遺棄的怨婦彈奏。

彈琴之人水平雖窪,但勝在真情實感,倒也可以一聽。聽了一段,秦雷下了結論。

裡面的人似有所覺,幾個顫音之後,琴聲便停了下來。過一會兒,一個嫵媚地聲音響起:「貴客臨門,為何躑躅不前呢?」

秦雷哼一聲,推開房門走了進去,至見內廳地軟榻上橫著一具古琴,琴後盤腿坐著個白得晃眼的身子,

秦雷趕緊面紅耳赤地轉身退出來,惱火道:「你怎麼不穿衣裳?」

只聽裡面地女子吃吃笑道:「弟弟眼神不好。不過是屋裡太熱,姐姐穿的薄了些罷了,怎能污蔑於我呢?」

秦雷背著身子惱火道:「速速穿上些得體的衣服,否則休怪我翻臉。」

裡面的女子咯咯笑道:「奴家倒要看看弟弟怎麼個翻臉無情。」

很顯然,她欺秦雷血氣方剛,想用裸露胴體擾亂他心智。這法子不可謂不厲害,卻用錯了對象。她不知道這點刺激對秦雷來說簡直是白開水一般清淡。

秦雷只想說一句:感謝加籐鷹。

冷笑一聲,秦雷淡淡道:「你們沒有聽到嗎?孤的皇姐熱了,還不將門窗悉數砸爛,火盆全部撤下!」

黑衣衛轟然領命,幾十人圍上去,抽刀就要把那門窗全部劈碎。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八章 河陽秘史

鋒利沉重的唐刀,伴隨著強烈的慣性,狠狠撞擊在雕龍畫鳳的精緻門窗上。伴隨著轟隆的破碎聲,木屑飛濺之間,梨花木質地的門窗片片碎裂……

黑衣衛們只用一個動作,便將原本美輪美奐的繡樓變得滿目瘡痍,可見破壞永遠比建設容易得多。

齊刷刷的收回唐刀,黑衣衛們便要衝進繡樓之中……

「誰敢?」一聲暴喝傳來,話音未落,二樓的窗戶一齊打開,幾十張勁弩指向樓下的眾人。樓梯上也源源不斷的衝下全副武裝的紫衣衛士,將猶自安坐的河陽公主團團護在中央。

輕蔑的哼一聲,秦雷哂笑道:「孤還道你這婆娘傻大膽,原來也怕死得很。」

有衛士拿來狐裘,河陽公主就這樣赤著身子穿上,更顯得粉頸修長,只聽她聲音微微有些生硬道:「你就這樣對自己的姐姐嗎?」

秦雷嗤笑道:「你就這樣對自己的弟弟嗎?」說著揮揮手,將護著自己的衛士驅退,抬腳進了大廳,看著猶自警惕望向自己的紫衣衛士,冷聲道:「有聖旨,河陽公主接旨。」

河陽公主眉頭一蹙,旋即又嫵媚一笑,款款跪下道:「兒臣接旨。」見主子跪下了,眾衛士只好放下兵器,跟著跪下。

秦雷從袖中抽出聖旨,展開朗聲念道:「大秦昭武皇帝詔曰:朕代天守牧,統御萬民,當為萬民表率,朕之子女亦應謹言慎行、忠廉孝悌。然今有次女河陽,驕橫跋扈、不敬公婆、不守婦道、逼走親夫。實乃皇家之羞恥,不宜再留居中都,現賜府陪都,令其即日離京,無詔不得返回。望其洗心革面、重修婦德,他日總有相見。欽此。」

雖然河陽公主伏在地上。秦雷看不到她的臉色,但見她煮熟蝦子般的脖頸,便知道她氣得不輕。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河陽公主謝恩令旨,秦雷有些尷尬地將聖旨捲一捲,重新塞到袖子裡,沉聲道:「都撤了吧,孤要和皇姐單獨說幾句。」

紫衣衛士們望向河陽公主,只見她婷婷裊裊的直起身子,面色已經恢復了慵懶,幾根白皙手指隨意一撥,輕聲道:「退下吧。男人總比女人要怕死些的。」

紫衣衛士們便潮水般退去,見他們退了,黑衣衛也退到門外,但無論是黑衣的還是紫衣的,都持弩在手。虎視眈眈,保持著十分的戒備。

秦雷便在廳裡拖把椅子坐下,與河陽公主遙遙相對。

河陽公主輕笑道:「弟弟為何坐得這麼遠?怕姐姐吃了你不成?」

秦雷表情如寒冬一般,聲音沒有一絲感情:「你穿的太少,難免走光,瞻之不雅。」

河陽公主吃吃笑道:「想不到弟弟還是個柳下惠般的正人君子。」

秦雷平淡道:「大家雖然不熟,但你還是最好收起那副賤樣,讓人看著噁心。」

河陽公主雖然交際甚廣閱人無數。但別人要麼敬她地公主身份、要麼慕她的美艷無雙,是以不管什麼身份、不管有多腹黑,面上總是要客客氣氣、甚至是低聲下氣,卻沒見過秦雷這般粗俗直接的。

金枝玉葉地河陽公主。被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微微惱火道:「怨不得大哥說你缺少教養,我還當他說氣話,原來卻是真的。」

秦雷微微皺眉道:「莫在我面前耍心眼子,你還不夠格。」說著輕聲道:「何必自己掉進茅坑裡。還想著濺別人一身黃金湯呢?」

河陽公主一愣。她確實想順手挑撥下秦雷和老大的關係,沒想到這小子根本不吃這套。還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她。她突然發現,在這小子面前,自己仰仗的三樣利器----身份、美貌和頭腦,居然都失去了作用,不由頭疼起來。

無視她的尷尬,秦雷沉聲道:「陛下有口諭,讓你將皇家密諜交出來。」

河陽公主先是一怔,面色漸漸變得鐵青,好半天才會恢復過來,只聽她氣極反笑道:「有可能嗎?」說著伸手一撩垂到身前的秀髮,幽幽道:「你知道什麼叫皇家密諜嗎?你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秦雷想一想,輕聲道:「去年在北齊時聽說過。」

河陽公主微微瞇起那雙春水盈盈的大眼睛,柔媚問道:「八年前你聽說過嗎?」

秦雷心道:八年前?八年前我還沒來著呢,怎麼聽說過。但他是個誠實的人,搖搖頭道:「沒有。」據說皇家密諜是六七年前才興起地。

河陽公主將狐裘緊了緊,聲音低沉道:「當然沒有了,因為那時候根本沒有什麼皇家密諜!」說著猛地抬頭望向秦雷,語帶憤懣道:「在八年前,咱們那位父皇,被李家和皇甫家實實在在的壓著,只能靠著幾個太監偷偷找些線人耳目,在宮外打探消息,哪有能力建什麼密諜。」

秦雷沒有搭話,聽河陽公主接著道:「八年前的一天,咱們的父皇找到我……」想到當日的情形,河陽公主哂笑道:「他對我曉以親情大義,當時我才十六歲,正是單純到發傻地年紀。被他灑一陣狗血、淌一陣眼淚的,沒幾下就說通了,接下了這份害我一生的差事……」說著說著,河陽的雙目中已經蘊滿了水汽,終於吧嗒一聲,一滴晶瑩的淚珠摔落在了地上。

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再也停不住。河陽公主也不理會,微微搖著頭,顫聲問道:「你知道他讓我做什麼了嗎?」

秦雷點點頭,沉聲道:「組建皇家密諜。」

河陽公主咯咯笑道:「當時真的好傻好天真,光想著是父皇對自己的信任和期待,無論遇到多少困難,我都要對得起這份信任、這份期待,卻沒有想到……」說著伸出白皙修長地雙手,接住滑落的淚水,喃喃道:「天下可有如此狠心的父親,讓自己十六歲的女兒,忘掉對大紅禮服地憧憬。搬到陰森森的信王府,偷偷摸摸的做些見不得人地事情?」

河陽又咬牙慘笑道:「你知道當時父皇讓我搬出宮去的聖旨,是怎麼說地嗎?」秦雷配合地搖搖頭。便聽河陽一字一句道:「不守閨德、無視宮規!」怒火再一次熊熊燃燒,河陽緊緊攥著粉拳,長指甲深深陷入肉中都沒有感覺。只聽她戚聲嘶叫道:「這與今日的聖旨何其神似!父皇啊!你不知道這種惡毒詞語,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根本無法承受地嗎?」

說著坐直身子,冷笑著望向秦雷,滿面的嘲諷道:「為了自己那所謂的大業,犧牲掉女兒的終生幸福不說,還要用些令人無地自容的罪名侮辱她。這就是你的好父皇,這就是你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挽救的父皇啊……」

秦雷發現河陽公主地語言能力十分強大,她能用最精確地語言,表達出自己想要說得意思,至少秦雷聽了她的話。對昭武帝的感覺又差了三分,雖然本來就不好……

其實他知道,若是站在昭武帝的角度,把河陽塑造成一個天怒人怨的女人,可以讓她避開很多不必要地麻煩,對情報工作有利無害,只是這法子忒絕情了些,簡直是用女兒的一生去交換。

但他不會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過去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以及原本那位質子,不欠中都任何人的,也沒有必要為她們的恩怨情仇去糾結。所以他只是禮貌性問道:「後來呢?」

河陽公主顯然已經入了巷。並不在乎秦雷說什麼,雙眼透過破破爛爛的窗欞望向遠方,又好似望向流逝的過去,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後來?後來我就用那點有限的支持,殫精竭力的慘淡經營。不過那確實我這些年來最快活地日子。」

秦雷見她嘴角微微上翹。顯然回憶起什麼開心的事情了。「在我四處籌措奔波的時候,遇上了一個進京趕考的武舉。我們一見傾心,很快就……彼此愛慕。」那人就是趙承嗣,這是盡人皆知地秘密。秦雷見河陽的雙頰變成了粉紅色,看起來對那段感情滿意極了。

「他不僅儀表堂堂、還古道熱腸、才華橫溢,幫了我許多的忙。我能兩年時間,把皇家密諜無中生有、再讓它初具規模,都離不開他的幫助。」河陽對趙承嗣的評價之高,簡直到了完美聖人地程度,可見情人眼裡出西施。

秦雷心中微微一動,狀作不經意問道:「據我所知,情報系統地搭建是個功夫活,兩年能發展成什麼模樣?」

河陽頓時含糊其辭,顯然不想讓秦雷對皇家密諜瞭解太多,但還是忍不住炫耀道:「舉個例子吧,你知道皇甫旦是怎麼死的嗎?」

秦雷心道,又有秘辛聽了,面上微笑道:「難道是你地人殺的?」

河陽公主抿嘴輕笑道:「若有能力殺掉重重保護中的軍界巨掣,奴家還能被你這麼欺負?」

秦雷皺皺眉頭,沒有說話。好在河陽公主只是習慣性發浪,見秦雷並不搭話,有些無趣的撅撅嘴,便接著道:「皇家密諜透過某個渠道,得到了皇甫旦的行程安排,搶先一步到了他選定的宿營地,往青草裡撒上巴豆份,又在唯一的水源中動了手腳。結果皇甫家真的中了招,幾乎所有人都手腳無力,大部分的軍馬也拉軟了腳,日夜緊盯他們的血殺自然不會放過這……本宮賜予的機會,付出極大代價後,將皇甫顯梟首在首陽山下。至於後面的事情,你瞭解麼?」秦雷點點頭,輕聲道:「略有耳聞。」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皇家能有今日之局面,你那四兩撥千斤的一手,卻要記頭功的。」

本以為河陽公主會忍不住得意幾句,不料她卻出離憤怒了起來,面上的寒霜有若實質,雙目噴火道:「當時雖然看不了這麼遠,但也知道自己做了件不得了的大事。我懷著滿腔的歡喜回京,指望著進宮受賞,好順勢請求父皇賜婚。」即使怒火中燒,她還沒有忘記為情郎解釋道:「他雖然是新科武狀元,但還沒有資格求取大秦公主。需得陛下賜婚才行。」

秦雷一臉同情的望向河陽,聽她如泣如訴道:「當日我興沖沖進了宮,將這天大的消息稟告了父皇。他果然非常高興,我也第一次見他開懷大笑起來。卻不想笑完之後,他便一臉興奮的告訴我,已經為我找好了婆家,賜婚肅國公府!」

「我這才知道,原來咱們的好父皇,把我偷偷許給了徐家……」雖然過去好些年了,但一提起這段往事,河陽還是恨得咬牙切齒:「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後,父皇演了那出漂亮地趁火打劫,我才明白,原來是為了神武軍。」

秦雷點點頭,心道:定然是兩家早有協議。這樣看來,六年前的軍界兩家大火拚,便是昭武帝精心策劃、準備多年的大陰謀。最終讓他大贏特贏,一把扭轉了乾坤。當然,後遺症也是有地,這些年已經開始陸續發作,雖然現在看不出有多嚴重,但秦雷還是能從中感受到一絲危險地徵兆。

這時再回想起文莊太后的陽謀論。果然是王道之論,秦雷心道:王者確實不該過分倚重陰謀,不然早晚會落了下成的。但嘴上卻不鹹不淡問道:「你沒跟父皇說請求賜婚的事兒嗎?」

河陽慘笑道:「怎麼可能沒說,先是軟語相求。後來把功勞擺出來求情,最後甚至都以絕食相逼,卻不想父皇生著一副鐵石心腸,任我使盡渾身解數,竟沒有一點反應。只是派宮女嬤嬤全天跟著。又強餵我米湯人奶。讓我想死都死不成。」

「成親那天,我被捆在花轎裡。抬到了徐家,其實我已經虛弱不堪了,根本沒力氣逃跑,他們卻是多慮了。」河陽公主嘲諷道:「最後我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嬤嬤架著,與徐載文拜了堂,就那麼硬生生的成了徐家的媳婦兒。」

秦雷撓撓頭,他十分同情河陽的這段遭遇,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乾巴巴道:「包辦婚姻真混蛋。」

河陽公主驚訝的望了秦雷一眼,似乎沒想到秦雷能為自己說話,畢竟這世上大多數人根本沒機會經歷什麼刻骨銘心地愛情,都是先拜堂後見面----生米煮成熟飯後,才想起來若是多施肥、勤澆水、常抓蟲子除雜草,大米才會長的飽滿些,煮成熟飯也才能更香甜些,卻是已經晚了。

沒有經歷過春種秋收夏伺候的過程,怎能真正理解什麼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呢?

所以即使是閨中密友,也無法理解河陽公主對愛情的執著,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對強加命運地抗拒。但秦雷能理解,因為他習慣的就是婚姻自由,所以秦雷又感慨一句道:「你也挺不容易的。」

這乾巴巴的一句安慰,卻讓河陽公主潸然淚下,微笑著望向秦雷,面上的笑容十分真誠,輕聲道:「想不到你會為我說話。」

秦雷撓撓頭,撇嘴道:「我只是就事論事,換做我也會反抗的。」

河陽公主搖頭慘笑道:「最好不要學我,反抗是不能改變任何結果的,只會讓你更加痛苦。」

秦雷也搖搖頭,心道:大不了拜堂的時候一腳把新娘子踹死,卻是別想讓我屈從。但此言不足為外人道哉,所以秦雷也不與她爭辯。乾咳一聲問道:「結婚後你也掌著皇家密諜嗎?」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零九章 怎麼跟瘋子講道理?

「婚後不久,咱們的好父皇就想讓我將密諜交出來,美其名曰:讓我卸下負擔,好好過日子。但不久我就活活打死了那小賤人,嚇得徐載文那慫包上了山,」彷彿在敘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河陽輕聲道:「後來我便從徐家搬了出來,又回到公主府中,父皇自然也沒理由將密諜從我手中奪走。」

說著輕瞟了秦雷一眼,燦爛一笑道:「皇家密諜傾注了我八年的心血,我就是皇家密諜、皇家密諜就是我,你怎麼奪過去?」

秦雷明白她的意思,所謂的皇家密諜,自建立之初便只對河陽公主負責,而不是對昭武帝。這個潛伏在暗處的組織,從來就是河陽的私人玩具,並不屬於皇家。

想到這,秦雷淡淡道:「既然你不願意交出來,我也沒有辦法,只能如實稟報父皇了。」

河陽微微惱火道:「我與你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有覺悟嗎?」

秦雷微笑道:「故事很淒婉,人生很曲折,但與我又什麼關係?」

河陽定定看了秦雷半晌,突然冷笑道:「塞鳴高貼冷雲飛,影落寒江不自知。江水無情雁無意,行於異類亦如斯。」

秦雷微微害羞道:「不懂……」

河陽公主氣結道:「你果然只是個赳赳武夫,我卻是對牛彈琴了。」秦雷很不以為然,心道:沒文化不代表沒知識,鄙視你們這些有文化的文盲。面上卻隨意的笑笑,不與她嗆聲。

河陽公主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揉搓著額頭,好久才讖言般的沉聲道:「我的悲劇。根源在與紫禁城中地父皇,在與他的自私自利,對身邊人的冷漠算計。只要他不改變。我地昨日就彷彿水面映射地雁影一般。會在你身上重演。」

秦雷微笑道:「誰知道呢?到時候再說吧。」

河陽公主冷笑道:「到時候你會去東都找我的。」

秦雷搖頭道:「不會的,我一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尤其不喜歡和女人一起做事。」

河陽公主微微發愣,便聽秦雷乾巴巴道:「女人做事太磨嘰,與我的風格不搭。」

望著支離破碎的門窗,河陽公主苦笑道:「剛則易折,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看來在河陽公主心中,秦雨田已經於腦殘劃上等號了。

秦雷微笑起身道:「不懂。」說著面色突然一冷,沉聲道:「你蠱惑過幾個兄弟?一二三四……五?」話音未落,寶劍啷一聲出鞘,一泓秋水在河陽公主面前劃過。伴隨著幾下微不可聞的嗖嗖聲,幾隻弩箭便向她胸部激射過去。

河陽公主哪料到秦雷會突然翻臉,猝不及防之下,頓時花容失色、面色慘白如紙。

在這千鈞一髮間,只聽轟隆一聲。她地面前彈起一面鐵板,伴隨著叮叮噹噹幾聲,幾支弩箭悉數被擋了下來。幾個黑衣人也從軟榻之下跳出來,擋住河陽公主身前。

退回各處的紫衣衛士,也潮水般湧出來。與同樣湧上來的黑衣衛怒目而視,形勢頓時緊張極了。

望著驚魂未定的河陽公主,秦雷哂笑一聲道:「事實證明,你比我更怕死。」說完,轉身大步出了繡樓。在黑衣衛的護持下。離開了河陽公主府。

從他出手襲擊,到轉身離去。整個過程中,河陽公主都一直紋絲未動。不是故作鎮定,而是彷彿被恐懼抽乾了全身的力氣,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大人物們號稱視人命如草芥,但他們只是把別人的性命當成草芥,當自己直面死亡的威脅時,卻表現地比草芥還不濟。

直到秦雷走遠,衛士們才重新退下,幾個相貌俊俏的錦衣男子從後堂轉出,有的柔聲細語道:「公主受驚了,那人真是忒血腥了。」有的要幫河陽按摩放鬆。

河陽公主一陣煩躁,揮手斥退了平日裡百般寵愛的男伴,對邊上一個鷹鉤鼻子地陰鶩男子道:「厲先生,這人為何如此……」也不知該怎麼形容秦雷,好半天才憋出一個「暴戾」來。

那厲先生搖頭道:「此人實乃當世之異類,即使公主之大兄,與其相比,也要遜色幾分。」雙眼微瞇,寒光一閃,嘶聲道:「殺!」

河陽將狐裘緊了緊,搖頭咯咯笑道:「少了這樣的可愛人物,天地失色不少,豈不無趣的緊……」

厲先生嘴角抽動一下,拱手道:「請殿下明示。」

止住笑聲,河陽輕聲道:「這是個可以反噬血殺的狠角色,我們何苦要與他拚個兩敗俱傷呢?還是留給我們尊敬的皇帝陛下慢慢享用吧。」

厲先生沉聲道:「殿下是說,皇帝與五殿下早晚會發生衝突?」

河陽微微頷首,美目流轉道:「今日小五暴起出手,恰恰說明……他把本宮地話聽進去了,種子一旦種下,早晚都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地。」

厲先生心悅誠服道:「殿下聖明,不知我們接下來該做何打算呢?」

話題轉回到自己身上,河陽公主面上的自信淡定頓時消散無蹤,只見她秀眉微蹙道:「本宮被放逐到東都已成定局,但皇家密諜卻不能跟著走。」所謂地皇家密諜乃是一張網,鋪灑蔓延在京畿的每一個角落裡,根深蒂固、枝繁葉茂。河陽公主便是想帶走,也沒有那個能力。

尋思半天,厲先生輕聲道:「屬下大膽猜測,陛下讓公主東去,定有些門道在裡頭。」說著篤定道:「縱觀昭武陛下十七年,從沒做過無用功,每一步都是頗有深意的。」

河陽公主微微一笑,有些疲憊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中都的事情就拜託先生了。」

厲先生拱手肅聲道:「定不負公主所托,等您鑾駕回京時,皇家密諜依然譬如今日。」

河陽公主滿意的點點頭。輕聲道:「本宮累了……」

直到上了馬車。秦雷才狠狠一拳錘在車壁上,無限遺憾道:「這娘們果然是看似一團軟肉,其實渾身是刺,怕是殺不了了。」

邊上的沈青兩個,被王爺逗得忍俊不禁,強忍住笑道:「王爺為何突下殺手?」

秦雷瞪眼道:「看她不爽行不?這是個妖女啊,不能留她禍害人間。」說完一屁股坐在軟椅上,接過喬天才遞過的薑汁牛奶。啜一口,擺擺手道:「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我地四位哥哥八成都被挑唆過。」

說著感歎道:「這女人挑撥離間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讓我這樣的人,都對陛下惡感叢生,雖然原本就沒什麼好印象。回想一下從前,當年老大與老二反目成仇、與陛下形同陌路,再想想去年老三老四地蠢蠢欲動。背後怕都有這女人地影子。」

沈冰突然出聲道:「據說公良羽與太子見面,就是河陽公主搭的橋。」秦雷哦一聲道:「公良羽?」

沈冰點頭道:「還沒來得及向王爺稟報,當日公良羽在玉帶河上打劫四殿下的畫舫,乃是借用南楚柱國諸烈手下的水鬼,而為這些南楚水鬼北上提供便利的。正是皇家密諜。」

秦雷拊掌笑道:「最終趙承嗣當上了京都衛將軍,河陽公主還真是位賢內助呢。」

沈冰輕聲道:「看來陛下也不能容忍公主殿下的肆意妄為了。」

秦雷還未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的沈青突然開口道:「陛下此舉有深意。」

秦雷笑道:「說來聽聽。」

沈青點點頭,恭聲道:「敢問王爺,公主殿下的采邑在哪裡?」

秦雷呵呵笑道:「這不廢話麼。當然是在山北省地河陽府了。」

「屬下今年研讀王爺所贈《新三國誌》。發現所有被驅逐出京的王公,無一例外都是放還采邑。卻沒有安置在在別處,另立門戶的。」說著沉聲道:「而且自從一百多年前,武帝陛下置東都起,那裡就被當作進攻東齊的大後方,每次對東齊作戰時,都會取代中都,暫時成為大秦的核心所在。」

秦雷聽出了些門道,沉吟道:「四十萬征東邊軍的後勤,都要通過這個樞紐轉送軍糧,而且老大現在也在那。」

沈冰聽得有些糊塗,忍不住問道:「這代表什麼呢?」

「戰!」沈青咬牙道:「朝廷還有一戰的決心。陛下要讓公主殿下去協助大殿下。」

秦雷哂笑道:「倒不一定是朝廷主動,若雙方真有一戰,我賭是東齊挑起的。」說著抬手道:「秦衛,把我地……」話說道一半,他才意識到那人已經作古,神色不由一黯。

沈冰輕聲道「王爺要什麼?屬下給您取來。」

秦雷搖頭道:「不必了,說說就行了,」抖擻起精神,對沈青解釋道:「根據馬奎和許偉那邊傳來的消息,齊國的改革雖然問題重重,但通過一些切中時弊的方略,他們今年的財稅收入還是增長了近一倍。這讓焦頭爛額地上官丞相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一時間反對的聲音小了很多。」

「齊國上層又開始自我膨脹起來,復仇雪恥、收復失地的呼聲甚囂塵上,若不是上官丞相和趙無咎壓著,齊國的大兵壓境,怕是指日可待了。」

沈青輕聲問道:「兩人為何要阻止呢?」

秦雷呵呵笑道:「這事館陶最清楚,你回去問問他吧。」說著拍拍沈冰的肩頭道:「我去一趟沈家,拜會下老爺子,今晚可能就住在那了,你們也放假回家吧,明日去沈府接著我就是。」沈冰和沈青都是沈家地旁系子孫,家就在沈府附近。沈冰曾經考慮過搬出來。但秦雷認為那會讓沈家心裡不痛快,便阻止了他。

秦雷又對沈青道:「你已經快一年沒回家了,就在家裡多住兩天。孝敬孝敬老夫人。月底前趕回京山營就行。」

沈青感激地頷首道:「謝王爺。」

車行到沈府門口,門子見是表少爺的車駕,趕緊四門大開,飛也似地進去通報。

沈子嵐和賦閒在家的沈濰出來,將秦雷迎進府中。

秦雷有些怵這個舅舅,倒不是因為他多凶悍,而是他望向自己地眼神,總是有些難掩的深情。就像……那位舅媽一樣,這讓秦雷感覺有些難以接受:大家雖然是親戚,但又不熟,那麼零距離多尷尬啊。

沈濰挽著秦雷的胳膊,大笑著往院子裡走去。不一會兒,聽到消息地沈夫人也湊了過來,還沒說話就先啪嗒淚,抽抽搭搭道:「孩子受苦了。孩子瘦了……」弄得秦雷好不尷尬,唯有撓頭笑道:「冬天跌膘,等春裡就胖了。」沈子嵐面色有些僵硬,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直到進了大廳與沈老爺子見面。他都沒有吱一聲。

沈老爺子精神依舊矍鑠,見了秦雷放聲大笑道:「好外孫啊,可給外公爭光了。」說著便拉秦雷進了廳,嘴上不住聲的誇讚秦雷這半年多的表現。

沈夫人把秦雷看了又看,這才喜滋滋的下去籌備晚膳。沈濰和沈子嵐在末座陪著。

與老爺子敘了陣別情。秦雷誠懇道:「春裡外公一番鞭辟入裡的講解,被孩兒一直奉為金科玉律。因此少走了許多彎路。」

沈老爺子呵呵笑道:「那些東西都是死的,能從裡面體會出什麼門道,可全靠殿下的悟性。」頓了頓,又笑道:「回想春裡,咱爺倆縱論大秦英雄時,殿下還是個空筒子王爺,但半年下來,您已經背靠南方兩省,手握幾萬雄兵,這成果實在令人振奮啊。」說著看了沈濰一眼,微笑道:「昨天我還對你……舅舅說,就是沒了軍權,咱們沈家也一樣是沒人敢欺負的。」

沈濰微笑著撚鬚頷首,沒有一點兵權被奪地沮喪,反而神采飛揚道:「父親沒有看今日朝堂之上,殿下站在御階上,就是那麼一揮袖子,便把文丞相唬的退了一步,那威勢!看得人熱血沸騰啊!」

沈老爺子滿臉惋惜道:「如此勝景不能親見,實在是抱憾啊。」

秦雷不好意思笑道:「沒有什麼好誇耀的。」三人笑了一陣,沈子嵐也勉強跟著笑笑,看起來有些心緒不寧。

秦雷關切問道:「子嵐是不是身子不爽利,怎麼無精打采的?」

沈子嵐強笑道:「今天騎馬被風吹著了,腦門子有些發熱。」老爺子便讓他到後面去找先生看看,再回去發發汗,不必過來陪著了。

沈子嵐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起身告辭。

屋裡三個都是成精的人物,那裡看不出他這是心病,卻不好明說,便把他暫且放過,繼續方纔的話題。秦雷微笑道:「孩兒卻是來給舅舅報喜的,陛下把鐵甲軍交還給您,還晉了您二等忠毅伯。」

哪知沈濰並不如何歡喜,只是淡淡道:「謝主隆恩,」就岔開話題,竟是十分不領情的樣子。

秦雷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此中地關節:這些年昭武帝將鐵甲軍經營的鐵桶一般,偶有幾個沈家的死忠,也藉著這次事變,被太子清理出了鐵甲軍。手下都是別人的心腹,就算當上那勞什子鐵甲將軍,又有什麼味道呢?還不是隨時都能被架空。

三人說了會兒京都的事宜,很快便轉到運河上去了,畢竟那才是沈家地命脈所在,更甚於什麼勞什子兵權。

沈老爺子斟酌道:「殿下上次提出的那個聯合河務衙門,咱家的議事堂反覆討論了幾次,都沒有統一意見。」

秦雷微笑問道:「爭論出在哪呢?」
第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一零章 白菜白菜

沈老爺子呵呵笑道:「當然,大伙都認為這個提議很好,若能集中力量,把運河清淤,再統一釐定費用,每年收益至少要翻番的。」

秦雷微笑聽著,知道這是欲抑先揚,重點在後頭。果然,沈老爺子話鋒一轉道:「所謂運河四大家,但真正上得了檯面的,也就是咱們家與胥家這一頭一尾,中間的公孫家和曲家,綁在一起,實力也不如咱們家的一半。議事堂對與這兩家平起平坐很有些看法。」

怕秦雷有想法,老爺子趕緊撇清道:「老頭子是支持殿下的,但咱們沈家的事兒,不是我一人能說了算的,還是要議事堂最後拍板的。」

秦雷瞭解的點點頭,微笑道:「外公多心了,孩兒還是知道好歹的。」其實他知道,還不是老頭子心裡想不通,只是借議事堂來搪塞罷了。

沈老爺子拍胸脯笑道:「只要殿下能幫老頭子想出個說法,議事堂那裡就交給我了。」

秦雷端起茶盞啜一口,微笑道:「那個衙門名喚清河衙門,孤初步打算由王府牽頭,你們四家聯合航運,清淤的銀子便從漕運收益中出,盈餘收益則按照入股比例分成。這聽起來呢,好像是你們均分,其實不然……」

沈老爺子呵呵笑道:「願聞其詳。」

秦雷頷首道:「先問外公個旁的問題,咱們家佔著航運之便,為何只為別家運輸流通,卻不自己進貨出貨呢?」

沈老爺子微一沉吟,捋鬚笑道:「這個嘛,一方面是因為做買賣貨東西。就不免有賠有賺,有這分風險在裡頭,就不如做航運來的安生。」說著笑道:「尤其是運河航運。無風無浪無暗礁。只要將官匪兩家打發好了,經年不帶有閃失的,勝在穩妥啊。」

秦雷微笑道:「就這麼簡單?」

沈老爺子搖頭道:「當然不是了,其實有些東西只要從南運到北,或從北運到南,那是穩賺不賠的。比如說這北方的大白菜,在中都一文錢一棵,運到南方就要二百文。就算數量多了,也不會擦下一百文的。」

秦雷張嘴道:「至少一百倍?那我直接運大白菜得了,還辛苦搞什麼絲綢之路啊?」

沈濰撲哧笑道:「一聽殿下這樣說,就知道您對銀錢方面不在行。」

秦雷呵呵笑道:「不瞞舅舅說,我是去年才弄清楚一百萬兩是個什麼概念,本來還以為是個財主家就至少襯這個數呢。」

沈氏父子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對王爺來說,確實不是個大數目。」

笑一陣子。沈濰才為秦雷解釋道:「這大白菜可佔地方,用咱們最大地船也拉不了幾萬斤,咱們就算十萬斤,一棵十斤,就是一萬棵。打二百文一棵。總計是二百萬文,也就是兩千兩銀子。」

秦雷尋思道:「不少啊,多運幾船就是了。」

沈濰笑道:「且不說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了,就說這一艘最大船的運費吧。四千里往返。光租是二百兩,包租是五百兩……」說著解釋道:「光租是只租船;包租是連著水手船老大一齊租下。」

秦雷笑吟吟道:「明白了。舅舅繼續。」

沈濰清清嗓子,掰指頭數道:「兩地碼頭的離岸稅、落地稅、沿途地納捐、靠岸稅、過境稅,加起來最少八百兩,還有賣貨時地十一稅二百兩,所有的稅金加起來就是一千兩。」

秦雷張大嘴巴,乾笑道:「還有五百兩盈餘不是?」

沈濰搖頭笑道:「這就完了?沒有。沿途的水匪不上供了?沒有個二百兩是不能過去的,當然,如果包租我們的船,只需再加一百五十兩就可以免了這供。」

秦雷擦擦汗,苦道:「看來還是土匪比較仁義些,不僅費用收的少,還知道團購七五折。」

沈老爺子捋著純白的鬍子,頷首笑道:「苛政猛於虎,豈是隨便說說。」

沈濰呵呵笑道:「這剩下的三百多兩銀子只是字面上地,實際上四千里航運,貨物要損耗一成,也就是二百兩,這樣就還剩最後一百兩了。」

秦雷苦笑道:「一百兩是少了點。」

哪知沈濰不依不饒,繼續掰著指頭道:「再說,您也不能自個把這十萬斤白菜搬上搬下吧?您還得找人跟您壓船吧,您自個還得吃飯吧?弄好了最後剩個幾十兩銀子,但價格只要稍一下擦,您這個把月的功夫,可就全砸在裡頭了。」

秦雷似笑非笑道:「看來不能運這些便宜貨……」

沈老爺子呵呵笑道:「什麼貨都一樣,反正只要現在這個狀況,賣什麼都沒有賺頭的……」話沒說完,他自己先愣住了,與兒子四目相視,半晌才回過神來,恍然道:「殿下的意思我懂了,我們不該再看老皇歷了。」

沈濰也額手汗顏道:「王爺早就智珠在握,咱卻還在扒拉著賣白菜。」

秦雷一彈袍腳,攤開修長有力的右手,燦爛笑道:「外公和舅舅是當局者迷,未來的運河將由運河司與清河衙門共同把持,共生共榮,運河司負責往來稅賦、稽查盜匪,保護清河衙門,當然清河衙門要繳稅養活運河司。」

說著右手緊握成拳,堅定道:「至於其他勢力,全部要讓開,否則就等著清剿吧!」

沈老爺子微微皺眉道:「會不會引起反彈?」

秦雷雙眼一瞇,冷笑道:「我那義兄伯賞元帥可是負責運河防務的,要不我能捨得給鎮南軍一成干股?大股勢力由鎮南軍清剿,小股的就直接由運河司擺平了。」說著摩挲著下巴道:「大秦律裡寫得清清楚楚,運河司是唯一有權利在運河徵稅地部門,其他不管是官是匪。都沒有這個權利,若是遇到一概殺無赦。朝廷裡由我頂著!」

沈氏父子兩人交換下眼神,沈濰輕聲問道:「可是文丞相十幾年前的運河稅賦歸地方深入人心。怕是無法扭轉的吧?」

秦雷嘿嘿笑道:「到時候文彥博定然自顧不暇了。哪還有心緒管什麼運河,至於那些地方官,在孤眼裡無異於土雞瓦狗,不老實地就等死吧。」這話說得匪氣十足,當然也可以理解為霸氣十足,至少沈氏父子就是這樣理解的。

沈濰呵呵笑道:「這樣舅舅放心了。」

沈老爺子也頷首道:「如果真地由兩司把持河務,航運成本至少降低七成,這樣即使我們真地運白菜也是可以發達地。」

秦雷微笑道:「原因就在這裡。咱們沈家坐擁京都這個全國最大的市場,本身就是無可比擬的優勢,到時候咱們爺們聯手,貨販東西,那收益可不是清河衙門地區區分成可以比擬地。而他們別家,想要擠進中都來,就要看您老的臉色了,您想讓他們擺成十八般姿勢。難不成他們還敢擺十七種不成?」

沈老爺子腦子飛速轉動,已經開始盤算起需要再聯合哪幾家,才能把持住京都地市場。殿下這樣說,自然就是把這差事交給了沈家,可不能辦砸了。

這事不歸沈濰負責。他也不操心,反而饒有興趣問道:「管王爺在南方行事,雖然看上去疾風暴雨,雷厲風行,但實際很少砸別人飯碗。總能弄個皆大歡喜的場面。怎麼這次卻要將沿河數省官府地飯碗統統打爛呢?」

秦雷平靜道:「孤有一條原則是:你佔有多大資源。就可以分配多大利益。在南方時,南方士紳們佔著百姓的人望、九成的土地、幾乎所有的礦山。這就是他們的資源,所以他們有權利與孤王分享南方的一切。」說著望向沈濰,沉聲道:「同樣的道理,四大家佔著運河航運權,運河司有收稅的權利,孤王也可以與他們分享運河地一切。」

笑一笑,將雙拳攥緊,秦雷自信笑道:「而孤之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些,是因為孤擁有強權與暴力,可為他們提供保護。」說完定定的望向沈濰,淡淡道:「請問舅舅,這裡面有兩岸官府什麼事?」沈濰第一次聽說這種理論,卻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使勁點頭道:「確實沒他們什麼事?」秦雷做保護傘,兩司維持運河,便可以讓其順利運轉起來,的確不需要第三方插足了。

「他們有我強大麼?能取代我嗎?」秦雷嘴角微微上翹,輕聲問道。時至今日,他已是手握重兵地王爺,又與鎮南元帥義結金蘭,終於可以囂張地說一句:誰不服就幹掉了。

沈濰搖搖頭,一臉欣慰道:「王爺已經可以在運河沿岸呼風喚雨了,誰也無法取代。」

秦雷哈哈笑道:「那我幹嘛還要與那些貪官污吏分享?」說著面色微沉,肅聲道:「一群只知道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蟲的飯碗而已,不砸了難道讓他們繼續禍國殃民?」

沈老爺子微微擔憂道:「這樣他們會滋事的。」

「殺!」秦雷眼都不眨一下,從牙縫中蹦出一個冷冽的字道。

「殺光了怎麼辦?」沈老爺子皺眉問道。

「大秦地官場,在文彥博地腐蝕下早爛透了,殺光了正好換些新鮮的。」秦雷一揮手,沉聲道:「我不是肆意妄為,而是大秦官場地地震在即,趁勢行此霹靂手段,兩遍功夫一遍做,國家百姓卻要少遭一回罪。」

沈老爺子拊掌讚道:「一國巨掣當有這份豪氣!殿下不用說了,外公完全支持你!」沈家乃是天子近臣,對陛下與文家的矛盾,自然知道的多些,是以並不奇怪官場大地震之說。

秦雷欣喜笑道:「外公才是真的豪氣呢。」這時沈夫人過來親自請用膳,三人這才停下談話,隨沈夫人去飯廳用膳。

這頓飯的奢華程度也遠遠超出了秦雷的想像,甚至比他在號稱美食之都的上京城吃過的相府宴,還要精美昂貴許多。一道道叫不上名來地珍貴菜餚,被府中侍女端著。流水價的上來,只在秦雷眼前停一會兒,若是見他眼皮微垂。侍女便將那菜放在桌上。若是秦雷眼皮都不眨一下。那菜便被端下去,放在別的桌上,由陪坐地沈家人享用。

當然,按規矩來是這樣地,但天可憐見的,隆威郡王殿下平時吃飯極少超過六個菜,吃過幾次御膳,也沒有遇見過這種菜多到擺不開的情況。是以卻不懂這些巨富人家的道道……

第一道菜餚上來了,這道菜是頭炮,大廚們自然要拿出最高水平,只見精美的青色瓷盤中,鋪著一層純白的雪,雪上有山、山上有松、四周煙氣繚繞。一圈栩栩如生、形態各異的小小白鶴圍著這雪山起舞,隨著那煙氣的流動,白鶴看起來就像真地在飛一般。

只聽侍女柔聲道:「白鶴歸巢。請王爺選用。」偏生這些侍女學的是吳儂軟語,選與享分不太清,秦雷只道是請他享用了,心道,這簡直是美輪美奐的藝術品啊。待會從哪下嘴呢?

兩眼不由睜得大大的,生怕漏看了一般。他這幅歎為觀止的樣子過於奇特,讓傳膳的侍女頗為誤會,心道:王爺眼都不眨一下,看來是不喜歡這道。便將那白鶴歸巢端走。又端上另一道菜。

秦雷斜眼看著那白鶴歸巢到了別的桌上。心中無限遺憾道:原來只是給我看看啊,什麼破規矩啊?這不是故意饞人嗎?但滿屋子人都在看自己。他怎好意思說:「嘿,哥們,咱倆換換如何?」只能強忍著心中的惋惜,再看向下一道,又是一道賣相絕佳地菜餚,真好看啊,該從哪裡吃起呢?秦雷又犯了難。

「飛黃騰達,請王爺選用。」宮女柔聲道。

這宮女問完之後,見王爺眼珠子瞪得溜圓,生怕眨一下,自然以為王爺不喜這道菜,也端到另一張桌子去了。

秦雷暗暗咽口吐沫,心道:這什麼破規矩啊?這不是這麼人嗎?緊接著上來幾道,他也不看了,只是在心裡祈禱,自己的那份趕緊上來吧。果然那些菜餚也被端到了別的桌上,若不是堵上耳朵太過不雅,他是連菜名也不想聽的。

他雖然被那些香氣撲鼻的菜餚勾起了饞蟲,腹中擂鼓似地難熬。可落在陪坐的沈家長輩眼中,卻成了王爺風度翩翩,尊老敬老,讓長者桌上先排膳,心中不由對秦雷好感大增,卻也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眾所周之,隆威郡王殿下是個缺乏耐性、脾氣暴躁之人,若是往日他早就拍桌子罵娘,大喊道:「把菜和美女留下」了。但今日是在外公家吃的第一頓飯,他怎能不給對自己有大恩的沈家一個面子呢?何況那位親切慈祥地沈夫人,一直用一種神情無限地目光盯著秦雷,讓他發做不起來。

想到沈家對自己的好,舅舅舅母對自己地疼愛,秦雷心一橫,暗道:一頓不吃餓不死,大不了回去泡糊糊。但心中還是不禁黯然道:有這樣請客的嗎?這不是耍人嗎?想到這,不由鬱悶的垂下左眼皮……

終於,奇跡發生了----已經快抓狂的侍女,見禮貌到變態的王爺終於終於眨眼了,如釋重負地將一盤菜餚放在他的桌上。

本已不抱希望的隆威郡王殿下,見到這一幕,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使勁眨了眨---下一道菜便又落在了他桌上。

隆威郡王這才知道,原來要睜一眼閉一眼才有飯吃
五卷 【帝王將相】 第三一一章 八字沒一撇,嗎?

在沈家住了一宿,第二日天不亮,秦雷便辭別了沈府上下,趕在城門打開的一刻,離了中都城。到了城外,勾忌便帶著兩千黑甲騎兵與秦雷匯合到一處。

望著隊伍後面的幾十輛大車,秦雷苦笑道:「我這位舅媽可著實疼人,怕要把沈家搬空了吧。」沈夫人怕秦雷在荒山野地吃不好住不好,帶著闔府折騰一宿,為他備下了這十幾車的吃食器物,光各色點心就足足五大車,若是秦雷自個吃,估計吃到明年這個時候也是足夠的。

喬天才抱著十幾樣各色蜜餞,不住勁地往嘴裡塞,一邊嘟囔著真好吃,一邊羨慕道:「沈家這日子可過得可真闊啊。」

秦雷點頭道:「雖然沈家只是個伯爵府,在京裡算不得什麼,但論闊氣,怕是沒有哪一家能比得上。」說著有些遺憾道:「美中不足的是,正房這邊從老爺子一代開始,都是一脈單傳,到子嵐那裡,已經是第三代了。」

秦雷感到有些冷,指了指車窗,喬天才便趕緊關上,北風一下子被阻斷。聽不到風聲,頓時感覺舒服多了,秦雷這才慢悠悠道:「想好改什麼名了嗎?」

喬天才點點頭,認真道:「喬玉安如何?」

秦雷無所謂笑道:「可有什麼講頭?」

「顏如宋玉、貌比潘安。」伸出大紅舌頭,將粘在人中上的一粒黑芝麻舔到嘴裡,再伸手擦擦口水道。

「咳咳。」秦雷汗顏道:「自信啊,天才啊,不,宋玉啊,你真是很……不要臉啊。」

「俺叫玉安,不叫宋玉。」喬天才小聲糾正道,說完又認真對付起懷裡的蜜餞。

隊伍行出半日。秦雷吩咐護送地黑衣衛道:「把後面車上的東西。分出一半送到溫泉宮去,跟李家小姐說,孤不日就回去看……永福。」

黑衣衛領命而去,到過午時分,便進入了京山營的勢力範圍,其中的一草一木皆在游騎兵的監視之下,只要一有異動,醒目的信號彈便會倏然升空。最多一刻鐘,便會招來一個中隊的黑甲騎兵,將不速之客清理掉。

進了自己地地盤,眾人緊繃地心弦不由放鬆下來,秦雷對勾忌道:「你們先回營吧,孤還有些事情要做,你對樂先生講:孤王最多五天返回。」勾忌嘿嘿賊笑著應下,那喬…玉安想跟著秦雷。也被他一把拉走。

秦雷便離了馬車,騎上名駒雪裡燒,帶著三百黑衣衛離了大部隊,向東邊艾家渡奔去,好吧。他承認,這是一趟私事。

雪霽天晴朗,冰凍路面硬,駿馬奔跑起來速度不減,秦雷又不停催促戰馬。竟然趕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前。趕到了艾家渡。

但始終還是沒有趕到伊人前面。

是以見到遠處奔來的駿馬,姑娘先是驚喜非常。但旋即小嘴便撅了起來。

秦雷遠遠就望見渡口邊上的紫色倩影,心中一喜,揮鞭催促戰馬,向姑娘奔馳過去。

待近了些,那張似喜似嗔的傾城嬌顏便清晰的映入眼簾,只見雲裳身穿一件撒花百褶長裙,外面罩著紫色鵝絨披風,更顯得高貴嫵媚,嬌艷不可方物。

只是這身打扮似乎在春天更合適些,冰天雪地裡看著卻有些單薄。也許是雲裳功夫高,不畏寒暑吧,奇怪的念頭在心田一劃而過,秦雷便到了姑娘身前,相距不過一丈之遙。

撒開馬韁,雙手向噘著小嘴的姑娘伸去,雲裳只是一錯愕,便順從的將雙手搭在秦雷地手臂上,秦雷微一用力,雲裳便藉著那股勁兒凌空飛起,在空中輕巧劃一道弧,穩穩落在秦雷懷裡。

秦雷長笑一聲,反手拍在戰馬屁股上,那通靈的雪裡炭,便灰灰叫著轉身,向西撒蹄奔去。

夕陽下,馬上俊朗的王子,彎腰將河邊仙子抱上馬背,餘暉的灑在他們身上,更是披上一層燦爛的金光,彷彿一對神仙眷侶,向著落日的方向飛去。

看到這一幕,黑衣衛們先是驚訝,後是讚歎,最後卻是歡欣鼓舞。經歷了南方的共患難,他們對這位美麗癡情的雲裳姑娘極是認同,私下裡閒談,總是把她當作王妃地第一人選。此時看到她與王爺親密無間的樣子,非但不感到唐突,反而覺得興奮非常。

倚靠在秦雷溫暖的懷裡,雲裳才害起了羞,雙頰緋紅,小腦袋使勁往他的大氅裡鑽,秦雷呵呵一笑,將大氅向身前扯了扯,將雲裳柔軟的嬌軀嚴實地包裹起來。

用下頜壓住幾縷淘氣的秀髮,秦雷在雲裳耳邊微帶責備的問道:「怎不多穿些呢?」

雲裳嚶嚀一聲,伸出粉拳,輕輕錘了秦雷胸膛一下,卻不回答秦雷的問話。她怎好說:人家為了讓你看到最美的樣子,這才除下厚厚地棉裘,你卻這樣說人家。

秦雷剛剛心道:看來高手就是不怕冷。就聽見雲裳打了個輕輕柔柔地噴嚏,不由莞爾道:「古人云:美麗動人,看來今古皆是如此。」

雲裳不好意思的抽抽小瓊鼻,尋思片刻才明白秦雷所謂凍人是何意,氣惱地擰他一把。卻聽到秦雷哎呦叫疼聲,她趕緊伸出小手給他揉揉,秦雷低頭在她潔白的額頭上一吻,頓時讓姑娘羞怯的依偎在懷中,不敢也不願再動一根手指。

兩人一騎,一路西去,自然是說不盡的纏綿悱惻,道不完的郎情妾意,有道是與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會感覺時光被偷走一般,不知不覺間,隊伍進了山。縱使雪裡燒跑得穩當,但在崎嶇的山路上,還是有些顛簸,也驚動了正在竊竊私語的兩人。

雲裳從大氅縫裡探出小腦袋,烏溜溜地眼珠一轉,便把四周景色盡收眼底,看見道兩邊黑洞洞的群山。雲裳心中一沉。便失去了卿卿我我的興致,勉強坐直身子,定定的發起了楞。

秦雷雙手環抱著雲裳的芊芊細腰,讚歎道:「你也挺能吃的,怎麼就不胖呢?」

雲裳額頭見汗,卻沒心情回擊他的挑釁,而是幽幽道:「奴家這就要見大婦了吧?」

秦雷尷尬笑道:「說什麼呢,八字沒一撇呢。」

雲裳聽了一陣氣苦。泫然欲泣道:「是呀,我們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之命,可不八字沒一撇嗎?」說著便要從秦雷懷裡掙脫出來。

秦雷雖然二乎,好在還不傻缺,雙臂緊緊環住雲裳,意欲讓她扭動不得。卻不想人家喬雲裳雖然細胳膊細腿,可架不住身上有功夫啊,被秦雷逼得緊了。一氣惱就將他雙臂微微撐開,再也抱不緊了。若不是顧著他地面子,這一下子,姑娘就能將他從馬上震飛出去。好在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秦雷雖然打不過別地高手。但對付雲裳這位巾幗高手還是頗有心得,只聽他滄桑的歎息一聲,姑娘便停下了掙扎,心道:莫非傷到他的自尊了?

秦雷趁勢重新將姑娘摟住,伏在她晶瑩玉潤的耳朵邊。輕輕地吹口氣。雲裳頓時霞飛雙頰,武功盡散。身子重新軟了下來。心中卻一陣淒苦,蘊滿眼眶的淚水還是淌落下來。姑娘將頭偏向一邊,哀怨道:「既然什麼瓜葛都沒有,你何必再作踐我呢?」

秦雷苦笑一聲道:「我沒說你,說得是那位,那才是白紙一張,沒撇沒捺呢。」

雲裳緊蹙著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回頭白秦雷一眼,嬌憨道:「卻不說清楚了。」頓了頓,又羞羞問道:「那咱倆呢?」

秦雷哈哈一笑道:「你這妮子,咱倆都那啥了,怎能算是八字沒一撇呢?這叫天地為媒、兩情相悅……」還沒說完,嘴巴便被雲裳的小手摀住,只聽姑娘羞臊道:「不許胡說,哪有……那啥?」

秦雷一臉無辜道:「咱倆都海誓山盟了,還不行嗎?你這妮子千好萬好,就有一樁不好,總是不問清楚就動作,卻要讓小生怕怕。」

雲裳聽了,只覺得沒見此人時時時刻刻得想,但見了不到片刻,竟然恨得牙根癢癢,不由一陣無奈,心中輕歎道:冤家啊,卻是被你拿住了。卻也不再擔心那八字沒一撇的正房夫人,兵來將擋吧,雲裳心胸是豁達地。

等到了那迎客亭時,已是下半夜,衛士們打起火把,照亮蜿蜒的山路。雲裳也早跟秦雷分開,自己騎了匹白馬,不近不遠的跟在他後面。

宮中護衛早得到消息,石敢帶著衛士們在亭前等候,溫泉宮與京山營同在中都西南,兩者僅距二十多里,若不是山路難行,秦雷就是每日來此留宿都行。當然,這不能作為他長期不回宮的理由。

對於兩地相距咫尺,郡王殿下卻近兩月不歸之事。官方說法是:京山大營篳路藍縷、宗族大軍百廢待興,郡王殿下恨不得把自個掰成兩半用,實在是沒時間回來。

好吧,如果這個說法還不能令府上各位滿意,隆威郡王殿下只能拉下驢臉,沉默不語了。他總不能說:我在躲著俺妹妹。吧。

石敢快馬迎上來,兩月不見,這傢伙面上有些激動。秦雷展顏笑道:「你這傢伙,怎麼沒胖了?」後邊的雲裳微微撅嘴,心道:這人怎麼就盼著別人胖了呢?

石敢給秦雷行禮後,苦笑一聲道:「屬下想回部隊,已經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可是胖不了秦雷與他並騎前行,大笑道:「別人想得個療養的機會都沒有,你卻在這賣乖。」

石敢愁眉苦臉道:「若是誰羨慕,俺就跟他換換,」說著一攤手道:「每日裡除了吃飯睡覺、站崗放哨,別的啥都幹不成。卻要憋死了。」

秦雷微微訝異道:「想玩就打獵啊,蹴鞠啊,馬球啊,想勤快點就操練呀,怎會無所事事呢?」

石敢歎息一聲,小聲道:「這些俺都知道,可是公主殿下看俺不順眼。打獵說俺血腥沒愛心、蹴鞠說俺無聊不消停、操練說鬧騰俺瞎咋呼。就連、就連……」說了兩個就連卻紅臉說不下去了。

秦雷賊笑一聲,用馬鞭敲一下石敢地頭盔,嘿嘿笑道:「就連與錦紋小妹妹對對眼,也被說成是無恥色迷迷,對不對?」

石敢臉龐紅地像豬肝一樣,吭哧道:「倒沒說得那麼露骨……」

秦雷哈哈一笑,搖頭道:「當初留你在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讓你把錦紋小姑娘拿下。」

石敢喪氣道:「公主殿下把她從李家小姐身邊要走,看得死死的,現在連遠遠望上一眼都是奢望,卻叫王爺失望了。」

秦雷同情的拍拍他,歎息道:「看來只有用強了……」

「啊?」深知王爺簡單粗暴,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石敢連忙擺手道:「這事不急,還是從長計議吧。」

秦雷剛要繼續慫恿他生米煮成熟飯。卻聽後面的雲裳輕輕咳嗽,只好訕訕住了口,苦笑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那屬下能不能跟您回去?」石敢乞求道。

秦雷撇撇嘴,歪頭看看石敢確實已經草雞了。卻也不能把一員大將如此荒廢了。再說石敢不受公主待見,還不是因為秦雷。只好笑道:「好吧,我讓俞錢替你,這小子心細如髮,孤還算放心。」

石敢如釋重負道:「謝殿下。」

說話間進了溫泉宮。此時已是半夜。石敢也沒有再把太監僕役們喚起來,一行人便悄悄進了院。自有宮中衛士帶著黑衣衛別院歇息。秦雷則與雲裳徑直往後院去。

石敢將兩人領進月門洞口,輕聲道:「正中那一座是主樓,若蘭姑娘天天帶人收拾,等著王爺回來呢。」

秦雷心中一陣愧疚,小聲問道:「若蘭在裡面嗎?」

石敢輕輕搖頭,指著遠處小湖邊一座繡樓道:「入了冬,公主身子就不爽利,若蘭姑娘和李家小姐都搬到了公主樓上,照顧起來也方便。」

秦雷點點頭,便帶著雲裳往正中地主樓去了,叫醒了值夜的丫鬟,安排著王爺和雲裳姑娘……分別住下。

見伺候的宮女都下去了,秦雷悄無聲息地起床,摸到隔壁房間門口,輕輕地敲門,小聲道:「雲裳……」

屋裡沉默片刻,才聽到雲裳小聲問道:「幹嘛?」

「睡不著,咱倆說說話吧。」秦雷一本正經道。

「明天吧,今天困了。」雲裳乾脆利索地拒絕道。

「我怕黑。」秦雷睜著眼睛說瞎話。

「多點上幾盞燈。」雲裳支招道。

「我怕有鬼……」此人已經越發不要臉了。

「沒事,奴家陰氣重,鬼會來找我地。」雲裳大義凜然道。

「雲裳……」秦雷無力道。

「又幹啥?」姑娘也不惱。

「我想跟你說……晚安。」秦雷拖著沉重地步子回到屋裡。

笨蛋,不會用強嗎?某位女俠心中憤憤道,卻不想秦雷幹嗎?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公主樓上才得了消息。

正在梳頭的詩韻聽了,先確認下不是有人惡作劇,便將頭髮簡單一挽,想要下樓去見秦雷。卻聽見樓道裡傳出咕咚咕咚下樓地聲音,她知道,這是若蘭去了。有心跟著下去,卻又不想打斷人家甜蜜纏綿,只得重新坐下,將挽起的頭髮打散,重新梳理起來。

只是往日很快就能打理好的髮髻,今日卻怎麼也不能滿意。先是梳個雙環望仙髻,對著銅鏡比量一會兒,覺得看上去有些青澀;打散了再換成個回鶻髻,又覺著不太端莊;再梳個驚鵠髻,卻又感覺過於嫵媚。平日裡的果決練達,全不知去了哪裡。

望著鏡子裡患得患失地女子,詩韻苦笑一聲,心道:書上說,盡道傾城笑,誰解女兒癡,想不到我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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