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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唐攻略 作者:府天(全書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父子斗法,歪理也能是正理

    知駱賓王在道王李元宗那里混得并不如意,李賢便暗起了小算盤。從妙惠和那道姑一唱一和的言談中,他就算傻瓜也知道這位至德觀主對駱賓王頗為刮目相看,否則也不會如此不遺余力地向他推荐。

    肯去給道王李元宗這么一個一點實權都沒有的親王當僚屬,想必這駱賓王也不是什么恃才傲物的,想要弄到手不會問題很大。可是,他除了聽說這家伙一首赫赫有名的詠鵝,外加討伐武則天的那篇檄文,其他的一無所知,該不該花大力氣去尋找?

    他這副琢磨的表情落在屈突申若和賀蘭煙眼中,便成了大感興趣的標志。因此,李賢一走出至德觀,賀蘭煙便立刻把屈突申若拖到了一邊,悄聲問道:“申若姐姐,看賢兒的樣子似乎對這個駱賓王很有意頭,我們是不是該把那家伙想辦法弄到長安來?”

    屈突申若聽到這話,頓時意味深長地在賀蘭煙身上來回打量了一圈,忽然扑哧一聲笑了起來:“我們?六郎是你的情郎,和我有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賀蘭煙這次卻沒有在屈突申若的調笑下退縮,而是嫣然一笑道,“你為六郎做的事情可不少,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以你的虎威,就算隨便選一個人嫁了,只要拿出往日的做派,那一家上上下下還不得俯首帖耳,何必避居道觀?依我看,你成天六郎長六郎短叫得親熱,有朝一日肯定是我家賢兒的……”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屈突申若臉色有異,趕緊一溜煙跑開了去。臨到老遠方才轉頭眨了眨眼睛:“不管怎么說,到時我都是大姐!”

    “小妮子居然敢取笑我!”屈突申若終于反應了過來,見小丫頭跑遠了,更是沒好氣地啐了一口。但臉上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若真是他想要的人,使個手段拿來也沒什么要緊。不過,先頭姚元之的事情上她差點幫了倒忙。這回可萬萬不能再出差錯。

    對了,姚元之回鄉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她是不是也該派個人去打聽打聽。回頭也好……奇怪了,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相干,就算要做也得李賢開口來求,她自己那么猴急干什么,那又不關她地事!站在原地思量了一會兒,她突然自失地搖了搖頭。

    當夜,屈突申若在至德觀主妙惠的房中盤桓許久,待到天亮的時候。一騎快馬從至德觀飛馳而出,順著朱雀大街疾馳,竟是趕在早間城門開啟的時候徑直出了長安。

    李賢雖然確實對駱賓王很感興趣,但只限于對賀蘭周吩咐了一聲,讓其借助商賈地作用去打聽一下這人如今的下落和情況。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托李弘地福,他這天一回宮就被李治派來的王福順逮住。不得不苦命地走了老長的路去見他那位至尊老爹。

    在宮里地大批內侍宮人當中,除了武德殿那些人之外,王福順大概是唯一一個尚能理解李賢心性的人——自打接受了李賢借書的好意之后。他零零碎碎也看到過聽到過好几回這位沛王殿下與眾不同的表現。而正是根據這些看到的聽到的,他隱約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

    李賢似乎在竭力避免出風頭,但又在不可抑制地四處出風頭,真真是一個矛盾的人!

    “今兒個一早,太子殿下去蓬萊殿問安之后,就一直留在里頭和陛下說話,期間誰也沒能進去。小人這等侍候在外頭地人都能聽到里頭傳來一陣陣笑聲,陛下很久都沒有這么開心了。中午的時候,陛下似乎多用了不少膳食,小人進去收拾的時候,隱約還聽到陛下說什么……什么桑拿。”

    王福順自以為很是關鍵的暗語,李賢聽在耳中卻覺得哭笑不得——自打那次桑拿浴過后,他這位老爹似乎就迷上了那種揮汗如雨的感覺,足足吩咐了他好几回建桑拿浴室,他卻一直用各種原因加以拖延。

    直到現在,他還無法確定風眩是否心腦血管疾病,倘若答案為是,那么,他讓患有風眩病地李治去洗桑拿,結果就只有兩個字——找死!要是李治有什么三長兩短,他這個當兒子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母后那里怎么樣?”

    王福順原本還想繼續賣弄他地獨門消息,猛地聽到這個問題,頓時頗覺得古怪。今兒個召見的分明是皇帝而不是皇后,這位沛王巴巴地問起皇后的狀況干什么?不解歸不解,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皇后娘娘這几天胃口不好,似乎常常犯困,睡下了偏偏又不安生,即使滋補安胎地藥服用了不少,但似乎還是精神不濟。”

    他老媽精神不濟?李賢歪頭想了想,很難想象那樣一個精神奕奕的武后會疲倦,最后干脆決定蓬萊殿出來之后轉道含涼殿去探望一下。孝道孝道,不能只顧著老爹這一邊,而忽略了老媽。

    夕陽下的蓬萊殿蕩漾著一種來自太液池的清新氣息,隱約還能夠聞到一種菊花的香味,讓人為之精神清爽。李賢一踏進蓬萊殿大門,便有各色內侍宮人笑吟吟地上來見禮,而不拘上下,李賢都是大把銀錢打賞。

    現如今誰都知道他是闊佬,他也就在花錢上頭更加隨便了,隨便得讓人以為他這個沛王只是天生豪爽慷慨。然而,也只有王福順這樣的人,他才會真正用真心相待,盡管那已經是頗帶了几分目的的真心。

    李賢走進最深處的內殿時,看見的正是父子其樂融融的一幕——溫馨的燭火下,他那老爹和老哥正相對而坐,面前赫然是一盤圍棋。盡管這時候理當已經是用膳的時候,但這兩位卻各執棋子在那里冥思苦想,壓根沒有一個人注意他進來。

    他也不去打擾那下棋下得瘋魔了的兩人,自顧自地吩咐王福順去傳膳食,然后坐在了一邊空出來的椅子上,自得其樂地拿出一本事先准備好的書翻了起來。很快,王福順便躡手躡腳地帶人在另一邊的小桌上擺了滿滿一桌子盆盆碗碗。

    等到人都走了,李賢上去關上了門,自顧自地先把他假公濟私要的點心全塞進肚子墊飢,等到腸胃空空的感覺暫時沒了,他這才饒有興致地上前看兩人對弈。他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樣樣精通,那手棋更是見不得人。

    但是,即便他再沒眼力沒見識,這時候也能看得出李弘差不多該投子認負了。果然,這個念頭剛剛轉過,李弘便起身認輸,而贏了棋的李治頓時大笑了起來。知道這時候,父子倆方才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各自都露出了愕然之色。

    “賢兒,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六弟,怎么進來也不說一聲?”

    李賢先是向老爹和老哥問了好,這才笑著答道:“反正我沒事,等著也是等著,倒是父皇和五哥一盤棋下到現在,連飯都沒吃過,我便讓王福順先送上來了。原本還以為待會要拿去熱,現在看來不用了。有什么話你們用膳之后再說,我在一邊等著就好。”

    見李賢拿著一本書坐到旁邊安安靜靜地看,李治和李弘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在他們印象中,李賢除了鬼點子賊多之外便是生性好動,所以,李治才會硬是把身體不好的于志寧留下來塞給了這個兒子,而李弘才會對李敬業等四個伴讀橫挑鼻子豎挑眼睛。現如今看到這一幕,兩人原本該高興的,此時卻面面相覷了起來。

    不會是我在父皇面前把六弟賣了的事讓他知道了吧?李弘心中如是想道。

    不會是榮國夫人讓賀蘭煙出家入道去當女冠,所以才讓李賢性情大變吧?李治心中如是想道。

    兩人食之無味地用完了飯,李治干咳一聲,正欲說話,李賢卻立刻丟下了書上得前去,忽然用一種肅重的語調道:“父皇,兒臣有一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少有的舉動加上少有的語氣,登時讓李治愣住了,但他畢竟至尊多年,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爽快地點點頭道:“你和朕還用得著那一套么?有什么話但講無妨!”

    既然有這么一席話,李賢立刻慷慨激昂地把那天對李弘講過的大道理,添油加醋改頭換面地重新拿了出來,甚至還從袖子里掏出了剛剛正在看的那個卷軸,上頭赫然是一系列吐蕃地圖。他唾沫星子亂飛講得頭頭是道,一邊的李弘被糊弄住了,另一邊的李治卻愈發覺得不對勁。

    這小子以往從來沒有如此賣力,今兒個難道是吃錯藥了?不對……難不成是為了這個緣故?有了這樣的判斷,李治立刻冷不丁打斷了李賢的滔滔不絕:“賢兒,以往你對這些國家大事從來沒有興趣,今次大約是因為賀蘭的緣故,你才如此賣力吧?”

    李賢的解說頓時嘎然而止,他用一種愕然的目光盯著老爹看了許久,忽然鄭重其事地道:“父皇,有一句話說得好,倘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好,何從保護一個國家?”

    李弘聞言頓時氣結,然而,李治雖說皺眉,但臉上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站在兩人身側的李賢居高臨下把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頓時得意地笑了一聲。
第二百三十二章 母與子的聯盟

    風拂面,秋水送涼,含涼殿中端的是清冷蕭瑟。

    武后一個人坐在軟榻上,手中緊緊攥著一封信,面色時而陰沉時而霽和,可謂是瞬息萬變。數日前,她祕密派遣出去的心腹終于見到了李義府,而那位昔日她愛護有加的寵臣,便是派人送來了這樣一封讓她難以置信的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站起身來前行了几步,寬大的曳地裙擺立刻發出了簌簌的聲音。她輕輕摩挲著那依舊沒有任何贅肉的小腹,想起里頭孕育的那個生命,不禁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但轉瞬間,這一絲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已經有了四個兒子,如今最盼望的便是能夠生下一個女兒。只有那樣,方才能夠彌補她昔日失去的那個女兒。可是,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讓她知道這樣一個事實!

    “娘娘!”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畔。武后回頭一看,見是阿芊在面前屈膝行禮,便收起了臉上的表情,慵懶地回到榻前坐下——這種時候,不是她那位至尊丈夫命人送來什么滋補藥品,就是哪家宮人前來探望,不外如是。

    “沛王殿下來看您了!”

    尋尋常常的一句話卻讓武后心頭一震,旋即意態自如地點了點頭,但在阿芊退出之前,她卻額外吩咐了一句,言道李賢來了之后,把外殿侍候的一干宮人內侍暫且調開,她有要事囑咐李賢。這樣的事情以往也曾經有過,因此阿芊絲毫沒有疑心就答應了。

    剛剛從蓬萊殿九死一生地溜出來,李賢頗覺得心驚膽戰——哪個混蛋說他老爹好糊弄的!他做足了姿態,說盡了冠冕堂皇的話。這才讓老爹相信他的突然爆發,完全是為了那兩位小姑奶奶出家入道地緣故。

    說起來還是他那位太子哥哥比老爹好對付,三言兩語就解決了。正因為如此,明明順道的李弘卻先回了東宮。唯有他來到了這含涼殿探望武后。

    踏進內殿的一剎那,身后的大門便忽然關上了,緊接著。他便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同尋常地氣息。武后千變萬化的眼神早在他還在襁褓的時候就體會過多次,然而這一次,遠遠瞧見那淡然卻又似乎飽含多種情緒地眼神。他沒來由心中一悸,一個奇怪的念頭忽地浮上了心頭。

    莫非他今日是自投羅網?

    因為有孕在身不見外客,因此這天武后打扮得頗為慵懶。曳地的紫金竹鳳紋七褶裙下,露出了一雙穿著絮錦拖鞋地玉足,上身則是在袒胸玉色銀泥襦衣外披了一件大紅色的綾衫子,頭上只輕輕挽了一個慵妝髻。然而,就是這么一幅打扮,偏生給人一種利劍出鞘的鋒銳。

    “母后!”

    李賢才上去問了一聲。便看到眼前伸過來一只白皙的手,上頭赫然拿著一封信。他不解地抬起頭,見上頭老媽炯炯有神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其中分明流露出几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寒光。

    “拿去看看吧。”

    聞聽這句話,李賢便接過那封信。取出信箋一看抬頭,他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原來。這竟然是李義府寫的!他來不及感慨老媽的神通廣大,徑直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待到末尾地時候。他已經是禁不住背心微汗。

    盡管都是揣測,盡管沒有半點証據,但是李義府愣是把上回落馬的事情全部歸結到了李弘和李賢兄弟身上——于是,頭一回寫給劉仁愿的密信被盜,王漢超韓全出首,楊行穎彈劾,劉祥道李績審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這兄弟兩人的設計,而目地就是為了鏟除李義府這個武后的左膀右臂。信中言辭懇切痛訴衷腸苦情,若是不知道地人,還以為是怎樣一個孤膽忠臣。

    “哈哈哈哈!”

    明明應該是緊張害怕,但是通篇看完冷汗出盡,李賢竟是忽然大笑了起來。大笑之后,他便神態自若地把信函交還給了武后,旋即聳了聳肩道:“當初李義府長流被貶的時候,我和五哥正好外出,在西市上欣賞了一幕《河間道行軍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端的是好笑得緊。本以為今生今世不會第二次看到這樣好笑地東西,想不到今日卻再體會了一次。”

    武后一共生了四個兒子,長子李弘作為太子,八歲出居東宮,雖然禮數周到,但母子之間的關系不免疏遠;三子李顯貪玩好動,于諸事都不上心,縱使喜愛也自然有限;幼子李旦尚在襁褓,那份喜愛出自母子天倫,他日也說不准。

    惟有李賢自小便會小意哄人,逢年過節的禮物往往費盡心思不說,而且常常會給她意外的驚喜,就是她身邊的宮人也從來對其交口稱贊。文采風流,豪爽愛武,友愛兄弟,任性恣狂……天知道她怎么生出這么一個古靈精怪的兒子。

    所以,此時此刻聽那大笑和無所謂的言語,她竟不是覺得憤怒,而只是微微有一點惱火——都

    了這個份上,這個憊懶的家伙居然還拿這一套遮掩?

    “你敢說這信上的都不是事實?”

    “李義府說我和五哥合謀的事情,大部分是事實。”

    在武后設想中,李賢天生巧舌如簧,絕對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多半會把事情否定得干干淨淨,卻不料想這家伙爽快地一口承認。然而,還不等她質問,李賢便立刻又補充了一番話。

    “韓全抓到那個飛賊是真的,但若不是我慫恿了五哥,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告。至于父皇召見李義府提醒的事,事先則是上官儀上官相公對父皇告的狀,那時父皇存了息事寧人的心思,召來李義府提醒,誰知竟會反而遭來一頓搶白,這欺君罔上四個字,李義府大概不冤吧?至于最后楊行穎告狀。那是他自個為求名利,和我與五哥卻真的沒有關系。”

    見武后的臉色愈來愈陰沉,李賢索性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道:“母后可知道。李義府自恃寵信,在外頭倒行逆施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他不重聲名不要緊,但是。那敗壞地是母后您的名聲!他能夠拔擢宰相是母后的看重,所以,他的聚斂無數。他地逼死官員,他的飛揚跋扈,他的濫用民力,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記在母后你地賬上。”

    “父皇身體不佳,母后代為處理政務,多年未曾出過任何差錯,可就因為李義府這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但這還不是最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李義府有一樁情由罪不可恕。那就是離間母后和太子,這一點我絕不可容忍!他不在,母后可以用許相公執掌中書,但他在,遲早有一天會激起百官大變!”

    見武后悚然動容。李賢終于知道,自己抓住了一個重要地關鍵。這個時候繼續侃侃而談便顯得沒必要了,多說多錯,效果反而會適得其反。雖然如此。他卻沒信心這番話能夠完全打動自己這位彪悍的老媽——母子多年,對于武后的脾氣,他可算是摸准了七分,但是剩余三分,他至今仍然未能吃透。

    良久,武后終于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嘆息了一聲:“好你個賢兒,這些年隱藏得倒好,別說我這個母后,就連你父皇恐怕也錯看你了!”

    亮出了大部分的底牌,李賢確實是逼不得已——古往今來,有廢了親生太子,自己仍舊安坐后位的皇后;卻絕對沒有母后被廢,卻安坐儲君之位的太子。換言之,要是武后不保,不論是被廢還是身死,他和李弘還有兩個弟弟必定倒霉,結局不會比廢太子李忠強。

    眼下他能夠利用的機會只有一個,武后的權力欲雖然強,但還沒有強到那種逆天地程度,還是有辦法可用的。換言之,他如今只要把該壓下的事情壓下就好。

    所以,面對這句似真似假的玩笑,他便笑嘻嘻地湊了上去:“母后,我的脾氣你應當知道,恣狂成性,任性妄為,不是那種做大事地人。但大事不能做,小事我卻可以幫忙。您不是覺著少了李義府不便?只要肯下功夫,這樣的人多少個沒有?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有母后這樣地賢后,那些年輕卻不得出頭的士子之中,肯效力的還少么?”

    “就是太子五哥,我也和他提過,別以為宰輔全都是正人君子,凡事還該自己考慮。母子情深,難道外人地攛掇還比母子天性強?”

    這最后一句話頓時成了天平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子讓武后的盤算傾向了另一個方向——李義府雖然好用,卻是一柄雙刃劍,她固然是用其把政敵清算殆盡,但同樣險些割到了自己。倘若能像李賢所說那樣招攬一批年輕而更好用的臣子,那效果確實遠勝于把李義府弄回來。畢竟,后者很可能會激怒她那位至尊丈夫。

    問題是,她該不該相信這小子的鬼話?

    “母后,你怎么還不信我?”李賢笑嘻嘻地聳了聳肩,面上露出了極度無辜的表情,“李義府是外人,而且你多次警告他,他都不聽,分明是自大到已經有了異心。唉,橫豎賀蘭已經出家入道,要是母后你真不信,我干脆也出家去做道士算了!”

    殿中肅重的氣氛被李賢這句話沖得一干二淨,武后凝視了李賢半晌,終于莞爾一笑,心中也做出了決定。許敬宗已經年邁,她別無他人可信,倘若真的不信李賢,今后太子為他人挑唆,她要做什么就真的很困難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元老重臣難當,小輩婚姻好結

    一日,李績設了家宴款待于志寧,名義上是說為了更位王傅的關系,更好地教導沛王李賢,實質上則是互發牢騷。于志寧這個王傅還沒當多久,但是李績這個師傅卻已經是當了多年,其中的酸甜苦辣都只有他自個知道,說到最后,竟是露出了唏噓之態。

    此時此刻,當初在立后時的立場問題都被兩人丟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身份就只剩了一個——他們全都是如今坊間赫赫有名那位李六郎的師傅!

    “老于,那小子生來喜動不喜靜,你這個王傅真可以說是麻煩不少。”李績自斟自飲了一杯,忽然長嘆了一聲,“我當初一個不小心上了他的當,從此之后沒少為他煩憂。唉,我都年紀一大把了,如果沒有他這個徒弟,我早就該舒舒服服在家里頤養天年了,管那些閑事做什么!”

    李績是一不留神中了圈套,而于志寧則是自個送上門去當老師,感觸自然不同。然而,一想起上回李賢故意做的那首少年行,于志寧便恨得牙齒癢癢。在李賢之前,他也曾經收過好几個弟子,其中還包括李弘這么一個太子,哪曾遇到過李賢這樣性格的學生。

    因此,在李績嘆息過后,于志寧也心有戚戚然地同時嘆了一口氣——他這一口氣當中倒有一多半是替他那個前弟子嘆的,和李賢比起來,李弘在天分才情上差了一截,在身體上又差了一截。固然如今是兄弟和睦,但是,這身體太差總歸是隱憂,而且。宮中還有那樣一位人物……

    遙想當初新后冊立時,他和李績作為元老重臣,各奉璽綬冊文于武后,那個時候。他的心中是何等的戰栗惶恐?在冊后之前,是褚遂良被貶,在冊后之后。是長孫無忌韓瑗柳爽等人的一一貶死。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夠至今仍舊安然無恙。

    “老于,老于?”

    見于志寧出神。李績便連叫了几聲,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回神,他這才笑道:“觀朝中如今的動態,大約還是以海東為重,很可能不久就要東征高麗。我這一把老骨頭只怕就要丟在那里了,這倒無所謂,只是我當初答應了六郎,要帶他上戰場見識見識。所以……”

    “此事萬萬不可行!”于志寧聞言勃然色變,立馬起身反對道,“自古以來,若是戰場上居然要出動朝廷親王,那這國家必定几近崩頹。成何體統?”

    “這事情怎么會沒有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難道忘了太宗皇帝地舊事么?”李績一句話把于志寧堵得嚴嚴實實,見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意味深長地又加上了一句。“我并非懷疑六郎會有他心,但是,太子殿下的身體實在堪憂。倘若有什么萬一……”

    “你不要說了!”于志寧跌跌撞撞地坐下,面上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失魂落魄。昔日舊友几乎都死絕了,他雖然芶活至今,但那顆心早就是千瘡百孔,禁不起半點磨折。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容易調節好了呼吸,他這才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你這種推測實在沒有必要。”

    “我也希望沒有必要!”

    李績微微聳了聳肩,旋即露出了一絲苦笑——一直以來,他都是用最中立的態度做出最符合情勢地選擇,但是,自從被任命為沛王王傅之后,他的超然立場就再也不存在了。今后若是無事則罷,若是有事……他這個不折不扣的沛王黨帽子就去不掉了。

    更何況,不單單是他,他地長孫李敬業還是李賢的伴讀。少年玩伴成年友,再加上程伯虎屈突仲翔薛丁山那三個,這一個小團體牽扯到方方面面的人,很可能會掀起一場驚天動地地波瀾。

    小小的一間屋子中,兩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頭相對嘆息,雖不能說是滿屋愁云慘霧,卻也是半房煩憂苦惱。

    而房屋外頭,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往后退去,直到離那屋子已經遠了,他方才刺溜一下往旁邊的小路溜之大吉。待到回了演武場,他隨便從兵器架上撈了一根長槍,立刻下了場中操練。几十下刺擊下來,雖說背上盡是大汗,但他那顆心仍是怦怦直跳,怎么也無法平息下來,而那充作刺擊的靶子上盡是偏出中心的槍眼。

    “小薛,你今兒個的眼法是怎么回事,怎么偏得那么厲害!”

    猛地聽到背后一個聲音,薛丁山竟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回頭一看是程伯虎,他方才鎮定了些,但舌頭依舊有些不利索:“你……你什么時……時候來的?”

    程伯虎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薛丁山,最后干脆伸手在那額頭上探了一

    才奇怪地問道:“沒發燒啊,我怎么聽見你牙齒在打

    “沒……沒什么!”

    薛丁山還想搪塞過去,卻只見李敬業和屈突仲翔從另一邊說說笑笑地走過來,心里那個呼聲頓時更強烈了。他雖說沒有正式拜李績為師,但由于李績那一手槍法尚無傳人,因此一向都拿他當弟子看待。他剛剛到那里是准備去請教槍法上地疑難,誰知竟會聽到這么可怕的一席話。

    見程伯虎上去和李敬業屈突仲翔說話,他把心一橫,便上去對李敬業道:“敬業大哥,我有話想和你說!”

    聽到這話,程伯虎頓時不買賬了,登時嚷嚷道:“有什么話不能對我們說,非得和敬業單獨講!小薛,大家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你可別厚此薄彼!”

    程伯虎這一鼓噪,屈突仲翔頓時也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薛丁山。而李敬業覷著薛丁山面色不對,便站出來打圓場道:“小薛為人向來光明磊落,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則也不會這個樣子。”說到這里,他忽然心中一突,剛剛他和屈突仲翔走開地時候薛丁山還是好好的,這么一會兒工夫,若是有事,必定就是在自個家里發生地。

    對了,今天老爺子似乎請了于志寧小酌!

    想到這一點,李敬業心中頓時了然,口氣一下子轉了過來:“不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四個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有什么說不得的?”

    面對這種狀況,薛丁山自然不好再一力堅持。四人在演武場中席地一坐,他便將剛剛聽到地話一五一十講述了一遍,由于過分緊張,他說話的時候還有些結結巴巴的。李敬業和屈突仲翔都是面色大變,而程伯虎一向是個直腸子,薛丁山說得又零落,聽完之后他仍是滿臉茫然。

    “這英國公和于老頭喝酒,英國公要帶六郎出征,于老頭不肯,就這么一點事情,能讓你嚇成這樣子?太子殿下身體不好又不是祕密,全長安城都知道啊!”

    李敬業沒好氣地瞪了程伯虎一眼,又瞥了瞥身旁若有所思的屈突仲翔,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太子殿下和六郎一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若是他安好,六郎當然不會有其他念想,但是,如果有什么萬一呢?”

    他這樣露骨的提起這樣的違禁話題,別說薛丁山和屈突仲翔,就連程伯虎這樣膽大妄為之輩也倒抽一口涼氣,后者更是結結巴巴地道:“這樣一來,儲君,儲君……”

    “太子的身體雖然不好,但還不至于讓我家老爺子和于志寧提這種問題。”李敬業一邊說一邊皺起了眉頭,那聲音旋即低了下來,“爺爺向來都是謹慎到無以復加的人,當初那么大的事情都沒摻和,沒道理這次一反常態……”

    嘟囓了半晌,見其他三人緊盯著他不放,他只得干脆發話道:“總而言之,從今天開始,大家好生讓人注意京城各家的狀況,充分發揮我們四家的力量。對了,大家記著,這事情先別和六郎說,他向來和太子殿下最為要好,知道爺爺和于老頭商量這事,指不定會鬧出什么風波來!”

    對于這一點,其他三人都心知肚明,紛紛點頭應是。心里頭堵了這么一件事,眾人當然都無心練武,很快便各自散去。而李敬業轉回廳堂卻聽說李績找他,不覺心中一跳。他跨進書房的時候,里頭雖然杯盤狼藉,卻不見于志寧的人影,顯然人已經回去了。

    “今日找你來,是有關你的婚事。”

    聽到這句話,李敬業頓時大驚失色,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快二十了,確實也快到了成親的年齡,只是一直都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就算追求蘇毓也不過是玩笑居多。當然,更深層次的緣由是,他著實不想娶一個妻子回來相對如大賓。

    “于大人膝下有一個孫女,賢良淑德品貌端庄,今日我請他來,便是有意定下這樁婚事。”

    于志寧的孫女?李敬業猛地想到剛剛薛丁山說的那些話,一顆心不爭氣地狂跳了起來。這樁婚事看似門當戶對,但從實質上來說,李家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而于家則是已經漸漸走了下坡路,更何況于志寧終究是昔日長孫無忌的余黨,至今還在朝就是個奇跡,別人避之惟恐不及,他這老爺子忽然要和于家結親,這其中大有文章!

    他的腦海中轉了好几個念頭,最后卻畢恭畢敬地深深一揖道:“但憑爺爺做主。”
第二百三十四章 秋高氣爽開詩會,撞上初唐二文杰

    高氣爽,萬里無云。成功糊弄了老爹老媽,李賢自然舒服愜意的。

    關在萬年縣衙的兩個吐蕃人如今已經被提了出去,有專門通習吐蕃事務的官員應付他們。李治拿出了一個拖字訣,答應了吐蕃的和親之議,但同時回復說要好好選擇一下人選。除此之外,還提出仿照之前文成公主和親的例子,讓吐蕃派出盛大的使團,總而言之,洋洋灑灑的要求足足提了一大堆,竟是把欽陵拖在了長安城。

    而另一邊,武后對李治軟語一求,李治便立刻大手一揮答應了她的要求——在此次的科考學子中挑選十名充弘文館館職,今后以這批人雜以朝中文學老臣,,入宮充當編撰,編撰烈女傳。而這個肩負重任挑選士子的人,自然是被李賢毛遂自荐搶了過去。

    對于這一點,武后心知肚明自然不會反對,而李治壓根沒往其他方面去想,只以為李賢是打算以文會友,登時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要挑選人才,按照時下權貴最通常的做法,當然是閉門家中坐,墨卷天上來。尤其是如今這科考前夕,各道的貢舉學子往往會把墨卷投遞到各家親貴府邸。就是那些沒有得到貢舉名額的人,也往往不吝投遞墨卷,以期混一個眼熟。

    然而,李賢要做的事情又豈會和眾人相同。從父皇母后那里討到旨意,他轉過身就立刻來到了至德觀,笑吟吟地對賀蘭煙和屈突申若提出,趁著這秋天的大好時節,在至德觀來一場做詩大會。他不但看中了至德觀的廣大地盤,更看中了觀主妙惠的人脈。而屈突申若的手腕則更不用說,將成為鎮壓場面地最大利器。

    “詩會?”

    對于這個提議,賀蘭煙大感興趣,而屈突申若聞言更是眼中異芒連閃。于是。小丫頭和大姊頭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至于觀主妙惠則是樂得做個好人。她這里雖說要忙活好一陣。但肯定能賺到一筆數額不小的香火錢,何樂而不為?

    至德觀要開一場詩會,優勝者可得詩王稱號。另可贈新書二十部及錢一百貫!

    一個消息頃刻間從弘文館傳到國子監,隨后以恐怖的速度席卷整個長安城所有租屋和客棧,几乎所有士子都得到了這個消息。倘若有人不知道至德觀是什么地方,立刻就會有好心人上來解說。

    比如說觀主妙惠是怎樣交游廣闊的人物,里頭新進地兩位女冠屈突申若和賀蘭煙是什么樣的出身,和某位李六郎有什么不得不說的關系,有很大地可能影響科舉結果等等。臨到最后,几乎人人都翹首盼望那張詩會的請柬。

    官宦世家出身的想方設法去向妙惠要請柬。尋常寒門士子則是紛紛往至德觀中投遞墨卷,希望博得青睞拿到一張請柬。一天之內,至德觀收到地墨卷數量足足可以堆滿大半間房屋,讓眾多女冠嘆為觀止。

    臨到最后,妙惠不得不派人貼出了十個上句。明言若有能對出任五個下句的,則三日后憑寫成的下句入觀;除此之外。還有特殊贈予的請柬若干。放出考題的那一天,興道坊至德觀前几乎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然而,誰都沒有見過這樣形式的考題。覺得新鮮的人有之,不屑一顧的人更有之。

    “煙沿艷檐煙燕眼。”

    “書童磨墨,墨抹書童一抹墨。”

    “……”

    十個上句看下來,不少人著實一頭霧水,各自愁眉苦臉地回去絞盡腦汁。而李賢自個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發覺趨之若騖者雖多,但也有在那里滿臉冷笑不屑地士子。越是這樣的人,周圍圍在那里打探口風的則越多,似乎往往是一個小***的首領。

    這樣的風雅陣仗,他自然不可能讓李敬業等人相陪,所以早就去弘文館找來了陸為和杜元中。這兩人雖說是裴炎地好友,但平日最是好事,今年正好也要應試進士科,一聽說有這樣的熱鬧自然全都跟了來,此刻全都在那里對著試題發呆。

    牆上雖然也貼有試題,但總不能讓一幫才高八斗地才子仰著脖子拼命往牆上瞧,也沒有几個人會隨身帶著筆墨紙硯在人群中謄抄,因此早有精明的商家把試題印了出來——價錢不貴,十文錢一份。除此之外,還有賣《對仗指南》的,五十文一份,上頭說明這種形式叫做對對子,還詳述了對對子地一系列要求。雖說是簡易版,但仍是讓不少人一頭霧水。

    這個價錢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但是一有人拿出來叫賣,就全都被人轟然搶光,那架勢端的是非同小可。

    李賢自個也裝模作樣地掏錢買了一份,看今天的架勢,几萬錢到手絕對沒有問題,至少籌辦詩會的開銷算是收回來了,所以他怎會吝惜這點小錢。此時此刻,他輕輕彈了彈手中的紙張,忽然嘟囓道:“所謂

    果真大多不是好名便是好利。”

    他這話剛剛說完,便聽到旁邊傳來了一聲毫不掩飾的嘆息,轉頭去看時,只見是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和眾多在場的年輕人相比,此人三十出頭,衣衫極其朴素,甚至可以說是落拓,眉眼間也有一種掩不住的倦色和疲態。饒是如此,那看似瘦弱的身軀卻流露出几分堅韌。

    “難道有才者必得通過這樣的私荐,方才能夠有進身的機會么?”

    李賢敏銳的耳朵一下子捕捉到了這句話,見那文士轉身欲走,他趕緊橫行兩步,客客氣氣地向那人拱了拱手:“適才正好聽到尊駕那句感慨,難道認為此舉有什么不妥么?”

    那文士詫異地在他臉上打量了片刻,猶豫了片刻,大約見李賢態度誠懇,他又忍不住嘆道:“朝廷廢九品中正制,以科舉取士,原本就是為了公平。如此以私荐影響科舉,豈不是枉顧公平之說?每年科舉前夕,貢院之外的勾當往往多于院內考試,實在難免令人寒心。”

    李賢心中第一個蹦上來的念頭就是這人好迂腐,但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倘若他是一個出身寒微的士子,必定也會對這種狀況心生憤然。因此,他略一思索便搖頭道:“私荐雖說帶有人情,但未必就是一定不公平。既然有器識才情,何必一定要等人發掘,若是肯自陳于上,又確實能夠讓人心服口服,如是并不失剛直。”

    那中年文士聞言訝然,上上下下打量了李賢好半晌,最后便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要知道,李賢雖說比同齡人長得高大成熟,但看上去至多不過十六七歲,這樣的少年說這樣的大道理,自然讓人覺著奇怪。

    “這位小兄年紀輕輕,倒是說的一口道理!”說到這里,中年文士的面上寫滿了蕭索和沮喪,不多時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若是我昔日能夠懂得這些,也不至于一路蹉跎,更不至于連累家人受苦。我向來以為做人首當剛直,不可媚上,不可欺下,如今看來確實是失于教條了。”

    他忽然整了整衣冠,很是鄭重地還了一揖:“在下州駱賓王,敢問尊兄名姓?”

    以他這樣的年紀用了如此尊稱,足可見心中敬重。然而,讓他驚訝不解的是,對面那少年竟是一下子愣在那里,面上赫然是瞠目結舌的表情。

    駱賓王?對于自己這誤打誤撞的好運,李賢著實感到一陣莫名驚愕。數天前他還剛剛聽妙惠提起駱賓王其人,今天居然這么巧就遇上了?几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他便脫口問道:“駱兄不是在道王那邊為府屬么?”

    駱賓王沒想到隨便遇上的一個少年竟然似乎認識自己,而且連他被道王征辟為府屬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在一陣隱隱的自豪之后,更是感到一種難言的尷尬。好容易收拾好了心頭思緒,他這才不無落寞地答道:“我朝有制度,王府官不能長時間就任,我如今已經是自由身了。”

    自由身,那敢情好!倘若說李賢起初還在為該不該花功夫駱賓王找來而傷神,那么如今已經撞上了人,他哪里肯輕易放手。當初因為下手太慢而讓裴炎被他老爹逮走的事情,他至今依舊耿耿于懷,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讓別人搶先了!

    然而,他正在那里盤算著如何說動駱賓王,旁邊忽然又響起了一個童聲:“這几個對子與其說是簡拔英才,還不如說是秋日游戲。人道是長安女冠善文,實在是夸大了!”

    李賢扭頭一看,見那說話的赫然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童,不覺驚奇萬分。這一次不等他出言,那邊恰好聽到這話的陸為轉頭一看,立刻晒然笑道:“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么叫簡拔英才?”

    “我只知道,只會對這個……什么對子的絕對算不上英才!”那小童斜睨了陸為一眼,神態自若地笑了一聲,“就算我區區一個十二歲孩童,也至少能對得出一多半,更何況是別人?”

    一句話出口,別說陸為和杜元中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就連李賢也吃了一驚。要知道,這十個對子各有千秋,別說只看了這么一眼,就是回去琢磨半天,也未必能夠對得工整,這小家伙居然口氣這么大?

    “這第一個可對霧捂鳥屋霧物無,第三個可對……”

    還不等他說完,李賢便立馬上去一把抓住了小童肩膀,頓時讓小家伙住嘴。見四面人未曾注意這邊動靜,他這才笑嘻嘻地問道:“你既然如此有才,可敢賜告尊姓大名。”

    “絳州王勃王子安!”

    面對這樣一個答案,李賢禁不住回頭瞅了瞅駱賓王,心中犯起了嘀咕——難道今天是初唐四杰大聚會,待會是不是還會撞上楊炯和盧照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剛直駱賓王,自信王子安,狡猾李六郎

    賓王剛直,憑著剛剛李賢那番大道理,輕而易舉地就奇之心墜入彀中;王勃雖說才高,畢竟年紀還小,李賢一番贊語下去,小家伙立刻得意洋洋。到了最后,李賢憑著自己巧舌如簧哄騙人的功夫,自陳乃是弘文館學生,當下不費吹灰之力就和兩人熱絡了起來。而陸為杜元中雖納悶得緊,卻不得不幫著李賢圓謊。

    好在駱賓王和王勃都不是長安人,前者離京已有兩年,后者根本還是第一次來到長安,再加上李賢溫文有禮像是個大家公子,自然而然地起了好感。一番攀談下來,李賢便成功地把三人帶到了賢德居。不消說,這也是他的產業之一。

    酒菜上齊,李賢便笑咪咪地親自執壺敬酒,駱賓王和王勃兩個不知情的固然無所謂,陸為和杜元中卻甚覺榮光。三杯酒下肚,知心話一談,他對這兩人的了解更多了三分,因此便含笑攛掇道:“雖說三日后的詩會是游戲,但駱兄文名遠揚,而子安同樣是年少才高,何妨去試一試?”

    駱賓王剛准備說文章詩賦并非為了炫耀,旋即想起李賢剛剛說的那番道理,頓時猶豫了起來。好半晌,他才面露為難地解釋道:“我來長安原本是為了探望一個舊友,可惜他人已經離京,我原本准備明日就走的。”

    而另一頭的王勃皺了皺眉頭,忽然笑嘻嘻地答道:“我這里進京,是應右相劉相公之邀來的,過几日便要過府拜訪。反正不急在一時,三日后就去瞧瞧熱鬧好了。”

    駱賓王這話雖說婉轉,但李賢見其一身朴素得近乎寒酸的衣著。哪里不知道這一位已然囊中羞澀。然而,這卻比不上王勃的解釋令人吃驚,這小家伙年紀輕輕,居然是劉祥道那個鐵面宰相請來的?

    這下子陸為和杜元中也吃驚了。兩人原本覺得王勃小小年紀口氣大,即便是對出了對子夜不過是僥幸,但聽說是劉祥道邀來地客人。他們自然不免刮目相看。陸為忍不住好奇,便出口問道:“劉相公邀子安來所為何事?”

    李賢和駱賓王同樣也覺得好奇,但見王勃眨了眨眼睛。忽然老氣橫秋地道:“我前些時候上書劉相公,請求表荐,此番便是應此事而來。”

    上書劉祥道請求表荐!好一個自信滿滿的小家伙!李賢抬眼看了看駱賓王,見這位面色數變,情知王勃此語戳中了其心頭痛處,不覺暗自慶幸他先前那番話說得早——若不能自荐于權貴,誰會知道哪個犄角旮里有什么神童才子?

    此時,杜元中已是忍不住一下子跳了起來。指著王勃便嚷嚷道:“我想起來了,上次劉相公來訪的時候曾經提過,有一個九歲讀顏氏《漢書》,十歲撰《指瑕》十卷,熟讀六經才華橫溢的童子。莫非就是子安你?我還記得那自荐書里有一句話,‘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氣存乎心耳’!”

    今日這一席,居然坐著兩個神童!李賢心中暗自咂舌,立刻笑道:“子安十歲一鳴驚人。駱兄昔日年少時也是名聞鄉里地神童,看來今天大家還真是有緣。不知道駱兄和子安在長安可有居處?”

    駱賓王猶豫片刻,便說自個是住在一個親戚家,而王勃則大搖其頭,說是一來長安便道興道坊來看熱鬧,未曾尋得下處。如此一來,李賢心中了然,當即盛情相邀道:“我家在興道坊正好有一間空屋,如果駱兄和子安不嫌棄,不妨來住兩天如何?”

    王勃小孩心性,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而他一答應,駱賓王便覺得再要推辭就實在顯得做作,索性也爽快地答應了。見此情景,陸為和杜元中兩人干脆也提出這兩天不回家了,非得擠在那里一起住。

    面對兩人這種湊熱鬧的行為,李賢也樂見其成,他晚上是必得回宮的,有人幫忙陪陪客人,他何樂而不為?若不是賀蘭煙出家前提到這么一件事,他哪里知道外婆一下子大手筆買下了興道坊至德觀周邊地大片房屋土地,又置辦了眾多奴仆,分明是給他營造了幽會的場所。

    高朋滿座的這一夜,李賢充分顯示出了人人稱道地豪氣。他先是命人從西市最富盛名的酒肆買來了好酒,從賢德居找來了最好的廚師,外加從望云樓拉來了一批西域舞姬。別府中的仆役被他指使得團團轉,但看在那大筆賞錢和李賢的身份面子上,個個都是賣力服侍,恨不得這些人天天在這里才好。

    駱賓王父母雙亡后家境中落,雖然多有朋友相助,卻是少見這等情景;王勃則是年少雛兒,更不曾有過這樣的奢靡經歷;再加上陸為和杜元中執壺殷勤相勸,駱賓王固然是酪酊大醉,王

    得也喝了兩杯,席間躺倒一片。

    李賢從小就是喝出來的海量,今晚那區區几杯對他來說自然算不得什么,因此臨到最后猶自清醒著。命仆役將眾人一一送回房,他便召來了此地總管,嚴命不得泄露自己身份,這才滿意地出了大門。

    一連三天,他陪著駱賓王和王勃遍覽長安名勝,充分盡到了地主之誼,等到詩會開張的那一天,眾人之間已是熟不拘禮,駱賓王直呼李賢表字明允,年紀最小地王勃則是一口一個大哥,就連陸為杜元中也是忘了上下尊卑,儼然至交好友的模樣。

    五人同到了至德觀,便只見整條巷子人頭攢動,但能夠從那扇大門進去的卻是寥寥無几,多半是三五成群在那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及至他們這群人一現身,頓時引來了不少人的矚目——五人當中,陸為和杜元中原本就是弘文館學生,京城士子當中地名人,而王勃的年紀又實在太小,李賢地年紀也不大,加上一個年過三十的駱賓王,實在是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眼見王勃神氣活現地准備去對對子,李賢卻變戲法似的拿出五張請柬往門外地侍者手里一塞,旋即一手一個把王勃和駱賓王拉了進去。陸為杜元中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慌忙跟了上去。這一舉動頓時引起了外頭一陣責難,那吵鬧的聲音響徹云天。

    王勃年少氣盛,一進去便忍不住埋怨道:“李大哥,那些對子我都能對出來,你為何要用那請柬,讓他們心服口服不好么?”

    既然彼此熟了,李賢便漸漸故態復萌,露出了往日形狀。他伸手在王勃腦袋上輕輕一拍,這才沒好氣地道:“要出風頭也不是趁現在,到時讓那些人嚇一跳不好么?人人都以為我們靠著請柬才能混進來,必然不會重視我們。臨到要緊關頭再露才,這便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和李賢厮混了几天,駱賓王的性子也稍稍有些變化,聞言不禁莞爾。見王勃依舊有些氣鼓鼓的,他便笑道:“子安,明允的做法是為你造勢呢。”

    王勃雖然自負才學,但和眾人同住三天,覺著駱賓王的詩賦渾然天成,而李賢隨口一首詩似乎都是上上之作,所以,這時見眾人都捧著他能奪得詩王之稱,便頗有些不好意思,更覺得自己剛剛那埋怨實在有些孩子氣。

    隨著引路的道姑,李賢等人便來到了一個寬敞的園子。各處的坐具上散坐著十几個人,雖是深秋,但不少人都搖著折扇,那上面或是山水或是題字,別顯風雅瀟灑。

    見此情景,王勃忽然噗嗤笑了一聲:“我還沒到長安城就聽說過那位沛王殿下的名聲,如今終于見著這折扇風行的模樣了。只可惜人道是東施效顰,若不是真正豪氣風流之人,用這折扇反而顯得做作!”

    話音剛落,陸為和杜元中兩人便啪地一聲收起了自個手中的那折扇。王勃這才覺察到失言,趕緊補充了一句:“我不是說陸大哥和杜大哥,只是說那些自命風流的家伙!”

    駱賓王搖頭失笑,而李賢則是不覺苦笑了起來。小家伙有才是有才,可惜實在不通人情世故,這張嘴太快了!

    坐定之后,便有道裝打扮的侍女上來奉茶,而眼尖的李賢一眼便看到了主位那邊的屈突申若和賀蘭煙。不同于其他女冠的深藍色道袍,兩人一著絳紫一著深紅,一則成熟美艷,一則嫵媚嬌俏,在蕭瑟的秋風中別顯生機。仿佛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兩人同時露出了一個笑容,這一笑端的是百媚橫生,引來了座上士子的陣陣驚嘆。

    略略等了一刻鐘左右,三十余個座位終于都齊了,便有道姑進來報說外頭的大門已經關上。這時候,一身絳紫道袍的屈突申若方才含笑起立,目光從眾人面上一一掃過,手中折扇倏地展開,上頭赫然是墨跡淋漓的一篇草書。

    “今日至德觀這場詩會能夠引來這么多才子英杰,實在是榮幸萬分。我煌煌大唐人杰地靈,向來重詩賦才藝,今日這詩會便是以文會友,大家盡興!”

    她說著便嫣然一笑,一手敲響了桌上的鳴鐘,頓時四座皆靜。

    “今日作為評判出題的,乃是于志寧于大人!想必以于大人之名,不會有人覺著不公平吧?”

    眾人大訝之下舉目望去,只見一個白發老翁施施然在人引導下于上座坐定,頓時呆若木雞。
第二百三十六章 賽詩會上賽詩多

    時大唐詩風極盛,只要是讀書人都能來那么几首,所賽詩非但沒有任何緊張,反而個個躍躍欲試。及至看到請來做評判的是于志寧,一群士子更是紛紛發出了驚嘆,那股勁頭就更足了。他們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倘若外頭那些自矜聲名的人知道此次有于志寧,只怕腸子都要悔青了。

    原本以為還要借助至德觀在京城權貴之中的影響力,方才能夠讓聲名直達天聽,如今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元老重臣于志寧作評判,這足以說明這詩會的官方性質。

    所謂詩會,自然不可能像科舉那般來一個命題作文。環視了一圈眾人,于志寧便笑道:“這賽詩大會,我年少的時候曾經和一干友人來過多次,想不到如今古稀之年還能再見証一回。如今雖是蕭瑟秋日,但諸位正當好年華,卻何妨反季而行之,詠一曲春光!”

    言罷便有人搬上一架鼓,卻是擺在屈突申若座前。只見這位大姊頭輕挽羅袖拿起鼓槌,笑呵呵地起身站在鼓架前,自己給自己蒙上了眼睛。而在她身邊,一個侍女捧著一個小盞子,上前向眾人展示了一圈。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里頭赫然是一個骰子,不覺都詫異了起來。

    今天這是玩的哪一出?

    見人們不解,觀主妙惠便拿著一朵宮制絹花笑道:“屆時鼓停之際,這花到了誰的手中,便請誰擲這骰子,擲出几個點數,便請做几首詩,做出便飲一斗。若是做不出來。便自罰三斗。”

    她輕輕一揮手,身后的一個侍女便端上來一個木盤,上頭一字排開三個木斗。可以想見,若是几次做不出。那便多半是要醉倒了。

    眾人嘩然之余,李賢也驚了個半死。他固然是把如何出題如何考較的事情丟給了屈突申若,但也不曾讓她們這么胡來。要知道。眼下他自個就坐在這里,若是擊鼓傳花時那花到了他手里,然后又一不小心擲出了一個六。豈不是大大倒霉?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咚咚咚的鼓聲便響了起來。那絹花在眾人手中不停地跳動著,很快便在几十人的手上傳了一個遍,而這時候鼓聲卻并沒有停歇地跡象,少不得又依樣畫葫蘆又開始新一輪傳遞。終于,那鼓聲嘎然而止,絹花卻是被一個高瘦的年輕人拿在了手中。

    能夠第一個出場。那年輕士子自然是興高采烈,然而,當他擲出了那個骰子,頓時就笑不出來了。那骰子上的五個點數清晰明白地告訴他,要是不能做出五首春日詩。那么,就得喝下旁邊早就准備好的三大斗酒。

    “琅琅上玉台。萋萋五華裁,……”

    “……楊柳亦何趣,脈脈誰知音。……”

    他也算急才,一口氣吟出三首詩,待到第四首地時候,卻是頗有些結結巴巴,勉強吟完卻已經是滿頭大汗,不得不接受了罰酒的事實。而于志寧卻在上座微微頷首笑道:“頃刻之間能為五首,卻也是難為了,這脈脈誰知音著實可取。”

    得了這么一通贊揚,那年輕士子雖然已經露出了醉態,但仍是上前拜謝。等到下一輪擊鼓開始的時候,眾人無不盼望絹花能到自己手中,能夠得到于志寧那么一兩句評價,因此都故意讓絹花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會。而這一次鼓聲更長,等到再止地時候,卻是落在了駱賓王手中。而他輕輕一擲,那骰子滴溜溜滾了一陣,最后露出了一個鮮紅的點數。

    “一,竟然是一,真好運啊!”

    駱賓王絲毫沒注意四周的喧嘩,略一沉吟便沉聲吟道:“千里年光靜,四望春云生。槧日祥光舉,疏云瑞葉輕。蓋陰籠迥樹,陣影抱危城。非將吳會遠,飄蕩帝鄉情。”

    “好一個飄蕩帝鄉情,可惜這卻算不上詠春,但確屬佳作。”只聽于志寧深深嘆了一聲,旋即取來一杯酒遙敬了一杯,駱賓王慌忙謝過,坐下之后便露出了一絲感動之色。顯然,于志寧地態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輪輪的擊鼓傳花過去,不知為何,擲出五六點的人最多,罰酒的竟是十之八九。仿佛是為了彌補眾人腹中飢餓,又有侍者送來各色素食和點心,擊鼓的也從屈突申若換成了賀蘭煙。

    當屈突申若笑吟吟地把一個骰子換成兩個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面如土色,但于志寧隨即吩咐已經做過詩的暫時坐到一邊,剩下地便只有零零落落十几個人,場中的氣氛頓時空前熱烈了起來。

    駱賓王杜元中陸為都已經過關,剩下的便只有李賢和王勃。王勃少年心性,見此情景反而躍躍欲試,而李賢卻不禁在心里哀嘆連連。若是兩個骰子擲出十二點,他是不是該干脆把自己灌醉了更容易?

    想什么來什么,他一個不留神,絹花頓時來到了他的手上。眼看賀蘭煙那只擊鼓的手有停歇地勢頭,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把絹花塞到了王勃手中,而后者竟還有余暇抓起那絹花揮了揮。鼓聲停歇之后,所有人地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顯然最小的童子身上。

    二,十二!”

    不知是酒意上腦還是有心看熱鬧,一群士子免不了大聲鼓噪了起來。而王勃輕輕一擲,最后得了一個十,竟是迄今以來的最大點數。一瞬間,四周驚嘆連連,就連李賢也瞪大了眼睛,心中替這位可憐地小家伙默哀了起來。

    王勃卻不管別人的目光,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便立刻曼聲吟道: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還傷北園里,重見落花飛。”

    “客念紛無極,春淚倍成行。今朝花樹下,不覺戀年光。”

    “山泉兩處晚,花柳一園春。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

    “物外山川近,晴初景靄新。芳郊花柳遍。何處不宜春。”

    等到他最后一首吟出的時候,場中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這么一個十多歲的童子,居然能夠真的完成十首春日詩。即便是見慣神童才子的于志寧。也忍不住捋著胡須老懷大慰,順便朝李賢狠狠瞪過去几眼,自是嗔怒這個不聽話地弟子。

    許久。隨著屈突申若的率先撫掌,四周掌聲雷動,起先看低王勃的眾人也不禁心悅誠服。有了小家伙的珠玉在前。接下來地擊鼓傳花不免就讓人感到乏味,也不知是壞運氣都被王勃帶光了還是怎的,一連几人最多也不過擲出了一個四字,讓想看熱鬧的人大為失望。此時此刻,沒人記得他們是來奪取詩王稱號地,反倒是覺著這一場熱鬧大是精彩。

    而仿佛是為了在剩下眾人繃緊的神經上再加上一根稻草,屈突申若羅袖一揮,盞子中竟是又加了一顆骰子。而原先的三斗酒一下子變成了六斗。于是乎,整個花園中頓時響起了如雷一般地驚嘆和喧囂。

    這時候,李賢不得不懷疑,大姊頭和小丫頭外加于志寧是不是聯手算計自己。正這么想著的時候,絹花便到了他的手中。而鼓聲亦隨之嘎然而止。本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原則。他隨手拿起那盞子搖了几下,揭開蓋子一看,只見三顆骰子猶自轉個不停。待到最后,竟是兩個五,一個六。

    “居然是十六,真是倒霉!”

    苦笑的李賢也懶得在人前賣弄,干脆直接去拿旁邊盤子上的酒——畢竟,就算他再能耐也不可能背出十六首詠春的詩。然而,一斗酒剛剛下肚,他便聽到有人在那里高聲叫道:“拿著至德觀請柬的人,便連一首詩也做不出來,只有這點水准么?”

    這樣地挑釁李賢壓根沒放在心上,正想繼續喝酒時,卻只聽另一邊傳來王勃憤怒的聲音:“誰敢取笑我大哥!”

    “嘿,人說虎父犬子,原來你們是小弟英雄大哥軟蛋啊!”

    這下子李賢就是涵養再好,也禁不住臉色一沉。見嚷嚷的是一個醉醺醺的士子,他不禁釋然,正欲不理,卻只見王勃一臉忿然地站在那里瞪著他。此時,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酒斗,搜腸刮肚地思索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氣。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兩句詩出口,那士子仍舊不放過,冷笑一聲道:“不過爾爾。”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此時,周圍眾人方才悚然動容。然而李賢既然要塞悠悠眾口,又要在王勃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也就索性不隱藏了。他雙手一斗酒對口一飲,旋即便又開始吟誦道: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江南好,風景就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篙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老賀老杜老白老孟老蘇五首格調意境各不相同地詩下來,四周啞然一片。而李賢隨手把空了的木斗扔在地上,卻不再吟詩,而是取了剩下几斗酒一飲而盡。末了,他方才哈哈大笑;了一陣,旋即問道:“可還有人說小弟英雄大哥軟蛋否?”

    一句話落地,四周頓時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剛剛那個開口發難地士子忽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待到近前忽然深深一揖,舌頭卻仍有些大:“在……在下汾州……州羅處機。剛才……才我一時……時說錯了話,若有得……得罪之處,還請世……世兄海涵!”

    言罷他腳底一滑,竟是一頭栽倒了下來,連累伸手去扶的李賢一起栽了個跟斗。然而,摔得頭昏眼花的李賢卻茫然得很,羅處機……這家伙干嗎不叫丘處機?
第二百三十七章 惜才的老于,花前月下驚魂

    場詩會下來,于志寧几乎對每個人的詩都做了評判,后,誰都不及王勃做的詩多。由于醉倒一片,觀主妙惠少不得命人送了醒酒湯,饒是如此,一醉不起的人也不在少數。雖說原本的議題是勝者可得長安詩王的稱號,但王勃卻抵死不肯接受,最后只取了書和一百貫賞錢。

    而其他人也各自欣欣然,能得文壇元老于志寧一句稱贊,那傳揚出去可是莫大的榮耀!

    王勃畢竟年少,剛剛那一斗酒只喝了一半,卻被侍者輕輕放過,因此此時清醒得很。他笑吟吟地走上前來,身后的一個書童抱著高高一摞書,而那個錢箱則說定了之后再送到他家里去。此時此刻,小家伙的臉上寫滿了說不出的興奮。

    “李大哥,我這頭名可是來得僥幸!若要真正評判,你那五首詩可比我強多了!駱大哥那首詩也不賴!”

    一場詩會下來,駱賓王不但覺得大為有趣,但更高興的還是自己結識了几個友人。聽王勃這么說,他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倒是李賢笑嘻嘻地在王勃肩膀上拍了一下。

    “子安,你這下可有錢了,一百貫就是十萬錢,夠你在長安開銷一陣子了!”

    王勃卻只是聳了聳肩:“我只需二十貫給我爹娘買些禮物回去,剩下的給我也沒用。大家都是兄弟,一點錢何必記得那么清楚,回去之后不如大家一人二十貫分了吧!”

    李賢有的是錢,更知道陸為和杜元中家境殷實,根本不缺這二十貫。然而,他深知若是推托不取。駱賓王必定不肯收,便干脆利落地點點頭道:“好,既然是子安你的好意,我可就不客氣了!”

    他這么一開口。陸為和杜元中自然不會拒絕。于是,駱賓王忖度這是王勃好意,就爽快地答應了。正在這時。眼尖的王勃只見那邊走來了一個人,連忙出聲提醒道:“于大人來了!”他這一提醒,其他人頓時紛紛轉身。個個忙著施禮不迭。

    這一日的于志寧一身便服,銀發銀須精神矍鑠,臉上洋溢著一種熠熠神采,即使是李賢這個弟子,也不禁感到心中一動——確實,他已經好久沒看到老于如此精神奕奕了。他原本擔心老于會忍不住一口道破自己地身份,但這位師傅一上來便仿佛沒看見他一般,徑直盯著王勃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子。那目光端的有几分丈人看女婿的意味。

    “后生可畏,好,好!”

    于志寧連道了兩個好字,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賢一眼,旋即使勁扯了扯自己的胡子。竟是二話不說轉身離去,但凡所過之處。都會和那些士子攀談一會,自然而然地引來了眾多感激拜謝之聲。除此之外,屈突申若和賀蘭煙也陪著觀主妙惠周旋于士子中間。大姊頭倒是一副若無其事地樣子,小丫頭卻時不時朝這邊偷偷瞥上一眼。

    盡管于志寧那兩聲好不知是沖著誰而來,但五人自是各有感觸,王勃是最激動的那個;而駱賓王雖然竭力保持矜持,面上的那一絲潮紅卻出賣了他地心緒;陸為杜元中雖說不認為老于在稱贊自個,但都覺得面上有光;惟有李賢被老于的目光給嚇了一跳。

    這老于雖說如今不怎么從事政治了,可算計著實不差,上回輕描淡寫几句話就讓自個不得不拜師,這一回不會是瞧上了人家王勃,准備招去作孫女婿吧?

    “呃!”

    一陣嘔吐聲打破了李賢的沉思,扭頭一看,身前不遠處,那個羅處機正摳著嗓子在那邊嘔吐,身邊沒有一個人。雖說他對于這家伙剛剛地挑釁很是惱火,但人家既然是醉了酒,而且又當眾道了歉,他也沒必要深究。他正琢磨著該怎么下手,卻只見羅處機嘔吐了一陣子,忽然往旁邊一倒,竟是直接不省人事。

    “那家伙活該!”

    王勃畢竟年輕,見狀立刻解氣地冷哼一聲,顯然還記挂著對方的揶揄。而駱賓王畢竟是經歷過風雨的人,發覺羅處機衣著和自己仿佛,他便敏銳地感到對方很可能也是郁郁不得志之輩,連忙上前將其扶起。他待要回頭喚人的時候,李賢已經開口叫來了兩個侍者幫忙攙扶,又派人去外頭找馬車。

    “看他醉成這個樣子,留在這里只怕沒人管,感染了風寒就倒霉了,先送回我那里去算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讓駱賓王大起知己之感,而等到一干人回到別業,一群仆役再次忙翻了天——須知眾人身上都是酒氣,沐浴加上從里到外換過一身衣服清清爽爽地出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的事了。而除了李賢,其他人都是頭重腳輕,羅處機則是像頭豬似的到現在還沒醒。盡管剛剛天黑

    一會話,除了李賢,一幫人竟是全都去睡了。

    精神正好的李賢自然不會錯過大好夜生活的機會。事實上,白天地時候他按捺著不能和大姊頭小丫頭打招呼,若是晚上還不過去說一聲,下一回的事情只怕分外難過。除此之外,他還真有事情去和屈突申若商量。不得不說,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姊頭確實可靠得緊。

    他熟門熟路地敲開了至德觀大門,迎上來的一個中年女冠莞爾一笑,卻也不上去引路,而是徑直朝里邊一指,便悄無聲息地掩上大門退走。沒奈何之下,李賢只得自己順著小路往里頭找,渾然不覺自己一個大男人天黑了之后闖一個女冠觀有什么干系。

    好在這一次他沒有撞見什么美人出浴等鏡頭,很快循著一陣叱喝聲來到了白天的那個園子,卻見里頭寒光閃動,兩個人影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那個手執九節鞭的赫然是屈突申若,至于雙股劍使得水潑不進地,則顯然是小丫頭。

    自從韓國夫人去世之后,賀蘭煙就已經擱下了功夫,誰知如今竟然又撿起來了!

    對戰良久,賀蘭煙終究不敵屈突申若的重重攻勢,左手劍砰然落地。而屈突申若卻并未收勢,而是徑直往李賢這邊望來:“六郎,賀蘭可是念了你很久,怎得現在才來?”

    對于大姊頭這種分心二用地本領,李賢早就有所領會,見狀也不吃驚。上前打過招呼之后,見小丫頭滿頭大汗,他便自然而然地掏出帕子在她額頭擦了兩下,旋即在她耳邊低語了兩句。一瞬間,賀蘭煙臉色緋紅,狠狠白了李賢一眼便匆匆朝小路一頭走了。

    “六郎,賀蘭還真是被你吃得死死的!”屈突申若隨手把九節鞭往石桌上一擱,自己則干脆靠在了旁邊的槐樹上,嫣然笑道,“上次妙惠提到那個駱賓王,賀蘭原本還攛掇我去找人,誰知我派去地人還沒回來,這邊你就無巧不巧地撞上他了,果然是撞大運!”

    李賢還不知道賀蘭煙曾經動過如此心思,更不曾想屈突申若下手如此之快,頓時心中感動,旋即思量著待會進去好好給小丫頭一些補償,至于大姊頭……他一抬眼就看見對方那雙燦若晨星的眸子緊緊盯著自己。話說回來,如今天上有月,眼前有花,算不算花前月下?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忽然問道:“申若姐,你覺著上官儀這個人如何?”

    “上官儀?”屈突申若微微一皺眉,旋即晒然笑道,“要說風度儀表,天下少人能及;只不過,他那上官體的詩不對我的脾胃,若不是你六郎開創了豪邁流,只怕這勞什子上官體流傳得更盛,到時候齊梁遺風就更盛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見李賢滿臉不快,屈突申若不禁愉快地笑了一聲:“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問這個。觀文風可見其人,這上官儀文風如此,為人自然也如此。”

    一個此字出口,她忽然輕喝了一聲,右手猛地擲出一件物事。黑暗之中赫然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便傳來了一陣衣袂破空的聲音。這時候,李賢方才知道是有人在附近窺伺,心頭遽然大震,再張望時卻早已沒有人影。

    “不用看了,那家伙肯定已經逃了!”屈突申若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擺了擺手,旋即冷笑道,“自從我和賀蘭到了這里,來窺伺的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只是這家伙身手不錯,大概不是登徒子一流。六郎,你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該帶護衛的時候別逞強。要是再來一次,未必有上一次那么幸運。”

    李賢心知肚明她說的是哪一遭,但他更明白,自己進至德觀之前,早就把張堅韋韜盛允文等人留在巷子兩邊,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抓到那個逃遁的人。可是,屈突申若剛剛是否因發現有人,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

    “話說李義府最近常常有信送到各家宅邸,尤其是許敬宗那里每隔几天就有李義府一封信。”屈突申若漫不經心地拿過自己的九節鞭,見李賢絲毫沒有緊張之色,她頓時露出了一絲了然的微笑,“果然,我該對那些跑到我這里打探消息的人說,李義府這家伙是回不來了。”

    聽到最后一句話,李賢頓時心中一凜,正欲追問,卻只見屈突申若伸了一個懶腰大大打了聲呵欠,竟是撇下他徑直走了,臨到小路盡頭方才扔下了一句話:“外頭的事情你趕緊去解決了,賀蘭那里我幫你先拖延一下!”
第二百三十八章 老盛逞威,六郎逼供,下巴掉了

    夜中,至德觀門前那條小巷中,三個黑影正百無聊賴靠在牆上,其中卻有一雙眼睛如同鷹隼一般四處掃視著。

    “呵欠!”

    張堅聽到身旁的韋韜那聲大大的呵欠,頓時沒好氣地在他頸子上使勁一拍,然后朝那邊東張西望的盛允文努了努嘴,兩個人遂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笑嘻嘻地湊到了盛允文身邊。兩人都是長安世家出身,自從跟了李賢,几次三番之后便死心塌地,自然而然便把監視盛允文這個新來的當成自己的任務。

    “老盛,我們都同僚這么久了,你怎么也不帶我們上你家坐坐?”

    盛允文聞言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一絲苦笑:“張兄,韋兄,不是我小氣,實在我那個地方寒酸簡陋得很,沒法待客。若是要上我家,還不如在外頭找個地方喝酒!”

    敢情這家伙是真的家道中落了!兩兄弟對視一眼,韋韜便笑呵呵地道:“誰都知道除了太子,陛下最寵愛的便是沛王,你重振家門的事情必定是有希望的。不說別的,像我們這些學文不成的,要想升遷惟有軍功。沛王是英國公的弟子,和軍中那些大佬的關系也不錯,海東戰局一起,只要他一推荐,你的機會不就來了?”

    對于韋韜的這種說法,盛允文自己也是深以為然。畢竟,他學武多年,不是為了只給一位朝廷親王當衛士的。正當他想回答的時候,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個從牆上一掠而下的黑影。來不及招呼一聲旁邊的兩人,他厲喝一聲便倏地沖了上去。

    直到他飛奔出去十几步遠,張堅韋韜方才反應了過來。兩人卻也機靈,唯恐是調虎離山之計。計議片刻之后,韋韜便立刻上去叩門,而張堅則順著盛允文地方向追了出去。

    從至德觀逃出來的黑影仿佛對興道坊十分熟悉,每每會在不可思議的地方拐彎狂奔。然而。他這一招雖說能在起初的時候拉開距離,但只要過一小會,便會被盛允文追上。一而再再而三,原本超過十丈地距離竟被漸漸縮短到了五丈。不但如此,只要盛允文振臂一呼驚動了坊間的巡行衛士。他就是插翅也必定難逃。

    几次拐彎,看准了追上來的只有一個人,他心中一發狠,忽地三兩下躥上了一處牆頭,竟是就這么翻了進去。雖說此舉極險,但他料准此地多是官員宅邸,對方乃是沛王親衛,必定不會跟著他翻牆。然而。讓他瞠目結舌地是,他剛剛落地,就只見剛剛那個跟著自己的親衛出現在了牆頭。黑夜中,那雙眸子分外懾人。

    “他娘的!”

    黑影不覺低聲罵了一句,右手在左臂上輕輕捂了一下。干了這么多次這種勾當。就沒有哪一次是那么倒霉地,先是在至德觀無緣無故挨了那位姑奶奶一下。如今又被別人攆得雞飛狗跳,這差事還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沒待他細想,就只見那人如同大鳥一般從丈許高的圍牆上飛身落下。端的是輕盈無比。這一次他再也不敢怠慢,慌忙瞅准了一個方向疾奔而逃。

    若是換作張堅韋韜,必定不會隨便闖入別人宅邸中,但盛允文是什么人?他也就是投軍之后稍稍收斂了一些,昔日弱冠之時,他可是跟著那些狐朋狗友仗劍游天下的人,殺的盜匪何止十個八個。真正囊中羞澀的時候,殺人越貨的事情他也干過几樁,更不用說什么“劫富濟貧”了。

    見前頭那家伙跑得賊快,他氣惱之下便伸手去取佩劍,忽然摸到了一把彈弓,頓時暗惱自己剛剛忙著追人,竟是忘了這一遭。他用最快地速度從囊中找出了三個石彈,上弦之后看准方向便彈出了一個,旋即又是連發兩彈,這才再次發力狂奔了上去。

    那黑衣人聽到腦后呼呼風聲一起,立刻反射性地朝旁邊一滾,果然,前頭不遠處忽地傳來了樹枝斷裂的聲音。然而,還沒等他慶幸過來,右腿便傳來了一陣劇痛的感覺,緊接著又是左腳。他哪里知道盛允文以前便是靠彈弓吃飯的,強壓住痛還想再跑,忽然感到頸后一涼,頓時再也不敢動了。

    “尊駕倒是跑得快啊!”

    這一段追擊也耗費了盛允文不少體力,此時說話便有些氣喘,但手中長劍卻是未曾抖動一下。見那黑衣人身子劇烈起伏,似乎在動什么歪主意,他便冷哼了一聲:“你最好老實點,只要你敢驚動人,我立刻一劍刺死了你,我倒不信這宅子中還有人能摸到我的邊!”

    仿佛是為了昭顯他這句話并非誑語,黑衣人只感到背后寒意更盛,頃刻間,那劍尖忽地往前一

    冷地鋒刃仿佛緊緊貼在了自己的肉上。這時,他原本地念頭立刻煙消云散,心中禁不住一陣恐懼。

    這個親衛什么來歷,怎么會殺氣那么重,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不是都多半沒見過血么?

    盛允文緩緩上得前去,左手忽然扣住了那人頸項,右手迅速回劍歸鞘,旋即竟是一把抽出那人腰帶,用極其嫻熟的手法把人捆了個結結實實,又隨手扯起一把雜草堵在了那人嘴中。此時此刻,他卻并不去扯下那人地蒙臉布,而是徑直把人挾在臂彎下,飛一般地朝來路退去。

    而慘遭擒獲的黑衣人眼看盛允文挾著一個人仍能夠應付裕如地翻牆,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心中更是暗嘆這趟栽得不冤枉。

    “把人跟丟了?”

    李賢盯著滿臉沮喪的張堅,禁不住搖了搖頭。剛剛韋韜上來拍門的時候,正巧他從里頭出來,得知盛允文和張堅一起追了上去,他心中還是挺高興的——不管怎么說,兩個追一個,這應該還是有一定成功率的。誰知過了老半天,張堅居然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來,竟是連那個神祕人和盛允文的影子都沒摸著。

    韋韜生怕兄長遭責,連忙建議道:“殿下,是不是要去報萬年縣,讓他們派人?”

    “這種事情找萬年縣有什么用,你還不如說找羽林軍幫忙逮人!”李賢沒好氣地瞥了韋韜一眼,隨便揮了揮手道,“算了算了,追不著也不能怪你們,你們又不是衙門的官差捕頭!”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盛允文大步從門外進來,臂彎下頭赫然挾著一個人,頓時吃了一驚。還不等他發問,就只見盛允文把人往地上一扔,旋即單膝下拜道:“屬下不負使命!”

    “好,好!”

    李賢上去狠狠在盛允文的肩膀上拍了兩巴掌,見地上那人正在咿咿呀呀地呻吟著,便示意韋韜拉下他的蒙臉布。這一層遮掩一去,他不覺微微皺了皺眉。人他確實是不認識的,但是,那雙滴溜溜亂轉的賊眼睛卻似乎在別人的臉上也看到過。

    對了,燕三那個大賊頭可不是也有這樣一雙眼睛!

    由于觀主妙惠關照的緣故,外頭的動靜仿佛都沒有影響到至德觀中女冠的“清修”。而當李賢命張堅關好大門,徑直把人拎到了后院的一個柴房。

    把人往地上一扔,他便命三人在外頭望風,這才轉身悠閑自在地望著那人。上下端詳了一番,他忽然嗖的一聲抽出了寶劍,在那人身上的重要部位比划了兩下。只是一瞬間,就只見那家伙的面上便呈現出十萬分緊張的神態,兩條腿更是本能地繃得緊緊的。

    聽盛允文說了抓人的經過,李賢心中已然斷定,這家伙不可能是外邦人,也算不得心狠手辣。否則,剛剛翻牆往人家宅子里跑的時候,只要隨手放上一把火,自然而然就會引起莫大的騷亂,到時候跑路是很容易的事。當然,這個看上去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大概也還沒學會心狠手辣。

    “說吧,你是哪里派來的人?”

    “唔唔……”

    李賢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卻流露出了几分陰森的味道:“我當然知道你說不出來,只不過,我得事先提醒你一下不說實話的下場。你知道天下最慘的是什么刑么?讓我想想,應該是這樣的……”

    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刻鐘,定睛看時,地上那家伙居然已經嚇得昏了過去。見此情景,頗覺無趣的他便拿起旁邊的碗,蘸了一點涼水潑在那人的面上,旋即掏出了那人嘴里的雜草,卻沒有解開他的綁縛。

    “我……我是程家的人!”

    “陳家?”李賢莫名其妙地一皺眉頭,好半晌才瞪大了眼睛,“你說的是盧國公程家。”

    “沒錯!”那年輕人恐懼地看著李賢,趕緊如實解釋道,“我是聽從盧國公的吩咐才跟著殿下,絕對沒有其他意思。這些天跟蹤殿下的人不少,盧國公派出了好些人幫忙清理,我跟著也只是為了防著有其他人窺伺,光是這些天盧國公那里逮著的可疑人就足足有十几個!”

    臨到最后,仿佛是擔心李賢不信,他干脆又在那里賭咒發誓道:“要是我有半句誑語,管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賢卻沒功夫理會他的賭咒發誓,他已經几乎驚掉了下巴,腦海中浮現出了程處默那個中年人的嘴臉——居然是程伯虎的老爹派來的人,這咋回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和程老爺子的初次見面

    政坊靠近太極宮順義門,算得上是占據了長安城地理風水寶地。自然,整個里坊中住的大多就是皇親國戚,其中就有好几位功勞赫赫的國公。這中間,盧國公程家能算得上是頂尖的豪門。在程家老宅漸漸變成小一輩玩樂的場所之后,這里便成了程氏家族真正的中心。

    雖說前頭程咬金在蔥山道行軍中打了個敗仗丟了官職,但是,程老爺子一告老,李治立刻對程家上下好一通封賞。而程咬金更是把盧國公爵位直接讓程處默襲了,自個則上山東老家舒舒服服養老去哉。

    然而,這一天的程宅卻是喧鬧不已。正堂之中除了程處默程處亮程處弼三個二代人物之外,還有眾多第三代的孫子孫女,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被圍在當中那把交椅上的,則赫然是一個白胡子白發精神抖擻的老頭。只看他那大口喝酒大聲談笑的光景,根本就和一般年輕人沒什么兩樣。顯然,大唐獨一無二的程老爺子回長安看兒孫了。

    談笑了一陣,程咬金便把目光放在了長孫身上,目光中滿是贊賞——這魁梧壯實的身材,這說話的口氣,全都和他老程一模一樣。他唯一弄不懂的就只有一點,十八般兵器之中,這小家伙別的不練,怎么單單就選中了板斧這玩意?

    “伯虎,聽你爹說,你自從改練板斧之后,武藝大有長進,怎么樣,耍兩下子讓爺爺我看看!”

    程伯虎在外吆五喝六,但是對著自家這個吆五喝六的祖宗,他便似矮了半截,剛剛一直如同木樁似的站在旁邊。此時聞聽老爺子發問。他便粗聲粗氣地答道:“爺爺你就別取笑我了,要不是六郎那個家伙,我怎么會去練那笨重的玩意!”

    一句埋怨過后,他便故態復萌神采飛揚了起來:“不過。要說如今我那一把板斧一出,長安城中是所向披靡……”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外頭自己的兩個貼身跟班抬著一把板斧上來。差點沒咬到自己地舌頭,到了嘴邊的吹噓立馬咽了回去。

    程咬金眼睛發亮地站了起來,一把提起那板斧。身子竟是晃都沒晃一下。掂量了一下那斧頭,他便往程伯虎周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大圈,最后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這身板有點我當年的架勢,嘿,那位沛王殿下好眼光,你這么個直人使斧子正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剛落。外頭便急匆匆地進來一個仆役,口中連聲嚷嚷道:“老爺子,各位老爺,外頭沛王殿下來了!”

    “六郎好厲害的耳報神,他肯定是知道爺爺來了!”

    程伯虎一怔之后。第一個飛一般地沖了出去。見此情景,程咬金笑呵呵地使勁揪了一下胡須。這才看了程處默一眼:“老大,你眼光不錯,讓伯虎跟了個有趣地人!這小子自小就是個惹是生非的主。我還擔心咱家是不是會出一個紈绔子弟,如今看來是不用操那份心了!對了,伯虎對那一位沒禮數就算了,我們總不能大剌剌地坐在這里吧?”

    程處默昔日被老爹教訓慣了,當下連連稱是。可跟著程咬金往外走,他心里頭卻結了一個大疙瘩。要說程老爺子夕陽落山的時候剛剛到了家里,李賢就算耳報神再快,也不至于這么快得到消息。可如果不是,這時候跑一趟程家干什么?莫不是……

    他心頭遽然一凜,一抬頭卻看見程伯虎拉著李賢往這邊來,連忙整理了一下臉上表情,又變成了那個吊兒郎當地盧國公。

    李賢來往最多的是程家老宅,這頒政坊的盧國公宅邸卻少有造訪。即便如此,他一進來就發覺院子中地仆役表情有些古怪。及至程伯虎沖出來嚷嚷他耳報神快,又羅羅嗦嗦嘮叨了一大通,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程老爺子程咬金回來了!

    要說隋唐英雄當中,有誰最最讓人有好感的,那自然是程咬金不提。只可惜之前因為這位老爺子回山東養老去了,他一個沛王總不能為了探望一下偶像跑一趟山東,所以一直緣一面。因此,他立刻把興師問罪的念頭先往后擱了擱。

    眼見里頭一群人扎堆似的出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打頭那個滿面紅光的老頭吸引了過去。雖說他認識的人當中,李績蘇定方許敬宗于志寧上官儀等全都是老頭,但是,和此老比起來,每個人都少了一種張揚地活力。那種樂天知命的精神,也就是此老表現得最明顯。

    “程老爺子!”

    按照道理,李賢應該稱呼一聲老國公,但他偏偏覺得這稱呼太生分,因此上去就是一句程老爺子。那幫程家人驚得一愣一愣,程咬金卻發出了一陣爽朗的大笑,上去本能地在李賢肩膀上拍了一記,准備再拍第二記的時候方才醒悟到這是皇帝家的兒子,不是自己家地兒孫,趕緊訕訕地住了

    而李賢雖然笑瞇瞇地站在那里,心底卻為了剛剛那一下齜牙咧嘴——好家伙,果然是廉頗不老,這手上的勁道真是可怕得緊。這樣地人物,怎么會因為一場敗仗而自己引退?

    “沛王殿下的名聲,我老程在山東也聽說過好几次了,今日一見,果然是好風采!不說別的,伯虎能有今天都是你地功勞!他爹那副德性,遲早把我程家這個長孫給教壞了!”

    言罷他也不管程處默臉色如何,竟是徑直揮手轟起人來。几個小的固然是如鳥獸散,就連程處亮程處弼兄弟也是一個賽一個溜地快。老大程處默原本也想溜,可沒出去几步,他就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盧國公且慢,我待會還有一件事得請教你呢!”

    這請教兩個字李賢刻意加重了語氣,見那邊的程處默似乎僵了一僵,他心中頓時了然——看來,自己拿住的那家伙沒有說謊,多半確實是這程家的人。

    程咬金仿佛沒有看出局面的微妙,而大大咧咧的程伯虎自然更不用說了。四個人一路回到廳堂,程咬金立刻命人去整治夜宵,旋即滿臉好奇地追問李賢,當年是從哪里聽說他用過八卦宣花大斧的。

    面對這種盤問,李賢頓時語塞,眼珠子一轉便把事情全都推到了說書藝人的身上,可就在這時候,程伯虎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口揭穿那一年李賢才八歲,說書藝人都是在坊間酒肆中出沒,絕對不可能竄到皇宮里去。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李賢惡狠狠地瞪了程伯虎一眼,正准備再搜腸刮肚想出什么解釋,程咬金卻樂呵呵地笑了,一巴掌把程伯虎拍了個踉蹌:“沛王殿下說什么就是什么,哪輪得到你編排!好了好了,大人說話你這個小孩子出去!”

    程伯虎瞠目結舌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自個的老爹也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目光看著他,他只得怏怏不樂地往外走——他實在弄不明白,他的年齡好歹比李賢大個几歲,怎么李賢能留著,偏偏他卻成了小孩子。

    礙事的家伙一走,程處默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干咳一聲道:“沛王殿下今天來,實在讓寒家蓬蓽生輝……”

    “老大,你拐彎抹角干什么,想問人家來意就直接問不好么?”程咬金一口打斷了程處默的話,也不看這一位如何尷尬,直截了當地對李賢笑道,“雖說今天才第一次見殿下,不過實在對我胃口,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好了!有我在,他不敢推三阻四胡說八道!”

    李賢對程咬金的爽朗大起好感,趕緊上去又是一陣套近乎,最后愣是讓程老爺子改口直呼六郎,他方才滿意地坐了下來。見程處默一臉瞠目結舌,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開了。

    “我今天來,是為了一件奇聞。今兒個晚上我那親衛不小心逮了一個鬼鬼樂樂盯我梢的家伙,他竟說是盧國公的人。我原本想把這家伙帶來,后來瞅著他實在不像是正經人,便打算差個人送到萬年縣衙去!這家伙冒充什么地方的人不好,偏偏說自個是盧國公的人,豈不是笑話?”

    他原本以為程處默必定要搪塞一二,誰知這一位和程咬金對視一眼,竟是在那里面面相覷不說話。到了最后,反而是程咬金一拍扶手,旋即長嘆了一聲。

    “自從太宗皇帝駕崩之后,這些人沒人帶,果然是沒出息了。”

    什么叫沒人帶就沒出息了?李賢一下子豎起了耳朵。要知道,程咬金不但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而且在玄武門事變中更是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之后雖然不像李靖李績那樣繼續征戰沙場戰功無數,但程咬金一直都負責禁中宿衛,這信任卻是非同小可。

    “當年高祖皇帝起兵太原之后,太宗皇帝便一直在前線帶兵征戰,名臣猛將紛紛來投,也只有太宗皇帝那樣的胸襟,才可能容納那么多草莽鄉野之士!”

    一說到太宗李世民,程咬金那叫一個興奮激動,滔滔不絕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最后方才提到天策府中有一群特殊的人。猶如古時孟嘗君的雞鳴狗盜門客一樣,李世民也養了這么一些特殊技藝的人。而即使他沒有解釋,李賢心中也自然明白其中關節。

    他那位便宜爺爺能夠在玄武門事變中成功,利用一下這些雞鳴狗盜之輩也是很自然的事。問題是,這可是絕對的祕辛,這位程老爺子怎么就敢這么大剌剌地對自己說?
第二百四十章 人老成精,三言兩語收人心

    堂中的***倏地閃動了一下,那火苗一下子躥得老高了一陣噼啪聲。然而,火光下的一老一中一少卻沒半個人眨一下眼睛,室內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寧靜。

    程咬金作了一下抹脖子的手勢,隨后笑呵呵地道:“嘿,這話我也就對老大說過一星半點,別看老二尚了公主,老三也還算有出息,我卻一個沒說。今兒個六郎你既然為這事找上門來,我悶了這么多年,帶進棺材去也沒意思,所以就索性就講給你們聽聽!”

    如果說李賢起初還以為程咬金只是性格豪爽口無遮攔,那么,聽著聽著,他就本能地感到不對勁了——能夠被李世民倚為腹心,能夠成為玄武門事變的十三名將領之一,能夠之后宿衛禁宮那么多年,這位老爺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心無城府之人。他甚至隱隱約約地懷疑,程咬金所謂的蔥山道行軍敗北,只怕也只是虛晃一槍而已。

    程咬金滿不在乎地飲下了一杯,便朝程處默招了招手。早就聽呆了的現任盧國公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陪笑著上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自個的老爹訓了個狗血淋頭。

    “我交給你的時候,那批人可都是一把好手,怎么到了你手里就這么不中用了?被擒就已經是個笑話,還一五一十把你這個盧國公供了出來,敢情你都是白調教他們了么?今兒個要是上門的不是六郎,換作是別個皇親國戚,你是不是得去求陛下給你打圓場,還是你干脆自請流放嶺外來得干淨?”

    李賢被程咬金的破口大罵嚇了一跳,剛想出口轉几句的時候。座上程老爺子話鋒一轉,竟是把矛頭對准了他。

    “六郎,要不是我今兒個看你順眼,這話我也不說!老大不過是個國公。那還是襲了我的爵,他有多大地膽子敢派人跟蹤你?你來這里向他興師問罪,豈不是自討沒趣?”

    盡管這話說得頗重。但李賢卻悚然而驚,不覺更是對這位老爺子刮目相看。果然,能夠走過當年大風大浪的沒一個省油燈。當得起老而彌堅四個字。事實上,當程處默出口探問的時候,他就隱約覺得,這事情很可能是他那老爹的手筆。

    程處默自從剛剛挨了教訓之后就一直默然站在那里,正合了他地名字。及至見到自個的老子連李賢都訓了進去,他不禁手心冒汗,想要開口提醒,在那積威之下又不敢造次。老爺子離開京城的時間已經太長了。眼前這一位可是相當得帝后寵愛地皇子,隨便說那些昔日祕辛就已經很成問題了,更不用說還把人家這樣訓了一番!

    再說,李賢在那些朝中大佬眼中,同樣是香餑餑!然而。讓他大吃一驚的是,李賢卻在面色變幻了一陣子之后。笑嘻嘻地向程咬金拱了拱手。

    “多謝程老爺子的提醒,今天晚上確實是我孟浪了!”

    程咬金使勁擦了擦那一撮白色地小胡子,霜白的眉毛也隨之一翹一翹:“嘿。你真不怪我剛剛不分青紅皂白訓你一頓?”

    李賢卻答得爽快:“伯虎平日就和我兄長一樣,程老爺子若不是把我當成自家子侄,用得著如此提醒?”

    程咬金聞言大樂,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一陣子笑夠了,他故技重施地想要去拍李賢的肩膀,誰料一記下去卻落了空。見李賢溜得老遠,他這才反應了過來,臉上卻依舊是樂顛顛的,口氣中充滿了自豪。

    “話說陛下小的時候我還抱過,只可惜陛下年長之后不愛習武,否則……”他嘰里咕嚕地嘟囓了几句,旋即又岔開了話題,“我要說的你應該都明白了,老大就是一個攬總的頭,手下雖然有人,卻得陛下首肯才會出動。咳,看來如今那些人都是不行了,要是當初那些人,哪里會被人逮到形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沒來由被自個老爹訓斥了這么久,程處默終于忍不住嘀咕道:“人都是會老的,你說地那些都是老皇歷了!”

    正在那里感慨當年的程老爺子沒注意程處默的抱怨,而耳尖的李賢卻聽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在意的不只是程處默手中地那點力量,更重要的是程伯虎當年對他吹噓過地三教九流——雖說在韓國夫人失蹤的那次事件中,他見識了一番程家的力量,但更多地仍然是把這當作是吹噓,現在看來,老程家還真是一個聚寶盆!

    眼珠子一轉,他便立刻笑道:“事情既然說開了,那我待會就讓人把那家伙送來。”見程處默明顯松了一口大氣的樣子,他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不過,我身邊已經有親衛跟著,

    要他們?”

    程處默猶豫了片刻,剛想回答,程咬金便沒好氣地搶過了話頭:“這還用說么,自然是陛下覺著你成天東奔西跑,擔心你的安全,否則你這么丁點大的人,費心跟著你干嗎?聽老大說你還和什么吐蕃人新羅人纏夾不清,多半還有這緣故。咳,說了這么多廢話,我把正事忘了,人家都說李六郎最能喝酒,趕緊來陪我喝几盅!”

    剛才那都是廢話,喝酒才是正事……看到程咬金拿起旁邊的小酒壇,眉開眼笑樂在其中的樣子,李賢著實無語,只得硬著頭皮舍命陪君子。好在有個程處默在背后提醒,程咬金灌了他几盅便不得不放他走路,他這才得以囫圇走出程家。

    他前腳一走,廳堂中正得意洋洋哼著小調的程咬金便朝程處默招了招手,待其上前,他便嘿嘿笑道:“難得皇家出了這么個有趣的皇子,果真對我脾胃。我問你,那些人真的只是為了保護不是為了盯梢?”

    話問得這么露骨,程處默登時有些招架不住,好一會兒,他才擦了一把額上汗珠,軟言陪笑道:“爹,你該知道,這些話不能亂說……”

    “不說就算了!”

    程咬金卻是爽快,不耐煩地一揮手,旋即拿起旁邊斟滿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卻不管那濺出的酒液灑在了自己的衣襟上。重重地將酒杯在桌子上一放,他這才沉聲道:“我當初之所以告老,不過是為了保程家滿門平安,事實証明我沒錯。我不像那些文官,沒事就抱成一團想要做大,所以陛下才會認可你接替我。”

    “不過,伯虎這孩子是你的長子,哪怕是為了這一點,有些事情你也應當知道該如何去做!別以為皇家都是那些破事,我雖然離得遠,卻未必看不清,我看太子和沛王這兩兄弟就很好,你可千萬別弄出點錯誤的消息,誤導了陛下!程家的未來可得看伯虎,伯虎卻得看沛王!”

    離開程宅的李賢當然不知道,程咬金再次上演了教子的一幕。和外頭的張堅韋韜盛允文會合之后,他便立刻吩咐那兩兄弟把人從偏門送進程宅。張韋二人一向唯命是從慣了,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依令從事,當下便只剩了盛允文一個陪侍在李賢身邊。

    “老盛,你是不是覺得跟著我挺憋屈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盛允文措不及防,呆了一呆,他剛想搖頭否認,誰料旁邊的李賢卻自顧自地說開了。

    “上回相扑大會,你一舉奪魁,父皇因此拔你為親衛。隨侍御駕左右原本應當是好事,誰知道父皇竟然把你撥給了我,換作我是你,沒有失望也是不可能的。”

    李賢見盛允文露出了掙扎的神色,便輕輕用扇子在他肩上一敲:“用不著否認。你原本在外頭痛痛快快當一個游俠,不用看別人臉色,多自在逍遙,既然舍棄這些投軍,原本就是為了重振家門,有些想頭也是自然的。你不讓張堅韋韜上你家,不止是因為寒酸。好歹你家有三間瓦房,但是,除了老母之外,你還有一個得了重病的妻子,是不是?”

    李賢每說一句,盛允文便微微一震,臨到最后說起他的妻子時,他的雙肩竟是一陣劇烈顫動,哪有平日的沉穩氣象。

    “你早年愛武,遵從先父之命媒妁之言娶回妻子,也曾如膠似漆。但你畢竟年輕氣盛,沒多久便和友人結伴游俠天下,一連几年只是捎信而從未回過家。直到兩年前,你風塵仆仆踏進家門,見母親紅光滿面,妻子卻是形銷骨立重病在床,又遭了母親一番痛斥,這才棄了前路投身軍中,是不是?”

    雖說李賢心中清楚盛允文那妻子為何重病不起,卻不想拿這個再去刺激這個七尺漢子,因此故意隱了過去。見盛允文已然無法自制,他輕嘆一聲,便鏗鏘有力地承諾道:“你的俸祿雖然不少,但用來養家糊口卻仍舊捉襟見肘,我已經吩咐人每月送五十貫供你妻子治病。”

    “殿下……”

    “這是借給你的!”李賢一口打斷了他的話,面上忽然露出了期許的笑容,“你放心,到時候我會給你沙場建功的機會。等你博得一個封妻蔭子的時候,再來還我的錢好了!”

    此言一出,盛允文面上再無猶疑,遽然拜倒在地道:“殿下放心,盛允文絕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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