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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唐攻略 作者:府天(全書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惡名傳千里,舍命陪君王

    你是說,那個老賊頭……老賊頭居然在你家里當了園

    見賀蘭煙在那里連連點頭,李賢心頭的那種荒謬感就別提了。燕三是什么人?那就是一飛檐走壁的賊頭,居然能安分下來?早先他就曾經讓程伯虎去套過話,意思是讓這家伙老老實實地在程家老宅安個家,免得成天上竄下跳給人逮住,可是一口就被人家回絕了。

    可現如今這家伙在他老外婆家里當起了園丁,這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么?見賀蘭煙笑吟吟地站在對面,他忽然心頭一動,干脆一把將人拉過來在身邊坐下,這才涎著臉問道:“煙兒,你一定知道緣故,快告訴我,究竟這是怎么回事?”

    “你可得好好感謝外婆。”

    重回武德殿,賀蘭煙只覺得四下里無比親切,東張西望好一會兒,她這才低聲嘀咕道:“外婆那天不是把他藏在那個地方么?后來姨娘走了,外婆就開口讓那個賊頭留下,似乎還不知道拿什么話恐嚇了一番。結果就是這樣,老賊頭‘自愿’留下來當園丁了。”

    似乎是覺得這事異常有趣,小丫頭忽然噗嗤一笑道:“不過他說起來還是賺了,就是御花園的園丁也不如他,什么園丁能夠賺到每個月一萬錢?”

    咳,他那老外婆真有錢!李賢暗地咂舌的同時,更知道老外婆此舉的深意。俗話說好男不跟女斗,燕三固然是滑溜透頂的人,但這一次欠了榮國夫人楊氏一個天大的人情,留下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更何況,每個月一萬錢可不是什么小數目。

    他正在那里胡思亂想。忽然只感到胳膊被人重重擰了一下,一時吃痛立刻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賀蘭煙正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可是。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得罪了小丫頭。

    “人家好心好意地進宮來看你,你居然盡在那里自顧自地胡思亂想!”賀蘭煙一叉腰霍地站了起來,旋即狠狠一跺腳道。“上次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哈蜜兒地事情怎么回事?哼,要不是我昨天哄了姨娘一陣子。只怕你那個金屋藏嬌的西域嬌娘,怎么沒命了都不知道!”

    哈蜜兒上回去驪山的事情還是泄露出去了……雖說李賢知道這么大的事很難捂住,但總還抱著那么一點希望。如今聽賀蘭煙這么說,他哪里不知道,小丫頭所謂地哄了一陣,絕對不是普通的功夫,趕緊一通甜言蜜語。

    賀蘭煙原本就是略微使一下小性子,哪里是真的和李賢鬧別扭。很快便主動把昨夜地情形詳細解說了一番——自然,武后也不是存心要和愛子過不去,但警告兩句在所難免,結果,這警告便通過小丫頭的嘴到了他的耳中。

    由于尚在孝中。賀蘭煙不好在宮中多呆,耳厮鬢磨了好一會兒。李賢便親自把她送了出去。不多時,李敬業四人便進了宮來,只陪他練了一會武。于志寧就大駕光臨,整整一下午全都是講解史記。也不知是事先備課還是刻意准備地緣故,一向古板的于老頭竟是講得生動有趣,就連最最坐不住的程伯虎也破天荒一直堅持到了最后。

    這一堂課一直上到太陽落山,李賢便很是殷勤地留了于志寧用飯。結果,一向沒上沒下慣了的程伯虎等人在老于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几乎是食難下咽。直到恭送了于志寧離開,程伯虎才忽然摸著連一半都沒填滿的肚子,沖著李敬業恨恨地嚷嚷道:“敬業,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出那種餿主意,我們也不會那么倒霉!”

    “有時間抱怨我,還不如想想半個月之后的月考吧!”

    李敬業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程伯虎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屈突仲翔早就習慣了這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冷戰,當下也不理會他們,神祕兮兮地閃到李賢身邊。

    “六郎,聽說上官相公宅子里最近有些不太平,他正在尋一把寶劍鎮宅子,你知不知道?”見李賢一臉沒興趣地樣子,他立刻又緊跟著補充了一句,“我上次在老陳那里看到一對寶劍,要價七十萬錢。不但鋒刃好,而且劍鞘是用鯊魚皮做的,劍柄用的是沉香木,你看看能不能……”

    這家伙果然是客當瘋迷了!李賢很明白,這要是普通生意,屈突仲翔必定早就拉了過來,只是上官儀如今乃是宰相,貿貿然上門太引人注目,所以這家伙才煞有介事地拿出來說。他沒好氣地瞥過去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地道:“我記得上官相公的生日就在月底,你若是真的有把握,月底他生日地時候送上一把,然后怎么樣,不用我教你了吧!”

    屈突仲翔一向就是滿肚子心思,聽完這話登時眼睛大亮,興沖沖地就想走人,可還沒轉過身子就讓李賢叫住了。

    “我問你

    最近怎么回事?我上次看他練武練得勤快,古怪得緊

    一聽這話,屈突仲翔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了一陣無可抑制的暴笑。這下子,就連那邊地李敬業和程伯虎也被吸引了過來,而薛丁山雖然不是好奇寶寶,但同樣湊過來看熱鬧。而李賢一聽這笑聲,就知道其中必有絕妙緣故,他耐心也好,干脆就坐在那里等著屈突仲翔自揭謎底。

    好容易笑夠了,屈突仲翔方才拍了拍腦門:“我正想說這事來著,若不是六郎你提醒我就得忘了。咳,小周這家伙生得倜儻英俊,卻和我一樣愛錢勝過愛美人,那些煙花巷逛過不少,卻沒真正投過真心。誰知就是他這么一個人,上次在天音閣聽曲子的時候戀上了一位嬌娘,想要求歡的時候人家卻說……”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學著那女子地聲音道:“周公子,奴家知道你是好人。可奴家心里早有別人了,便是坊間赫赫有名的李家六郎。”

    話音剛落,李敬業和程伯虎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有薛丁山莫名其妙得很,冷不丁問道:“除了望云樓的哈蜜兒,六郎居然還有別的女人?”

    “別胡說八道!”玩笑開到了自個身上,李賢頓時有些氣急敗壞,“這都是誰胡亂造謠!”那個女人也忒狡猾了,既然是給周曉發好人卡,沒事扯上他干什么!

    李敬業一陣笑過后,這才對李賢擠了擠眼睛,旋即語重心長地道:“六郎,我原本還不想告訴你,既然今天仲翔都說了,我就實話說吧。平康坊隸屬教坊的諸妓也就算了,其他長安城的煙花女子當中,只要有點名氣的,大多一口咬定和你有一場溫柔邂逅。如今,外頭偽托是你做的詩不計其數,要說名氣,只怕長安少年郎中,沒一個及得上你!”

    李賢雖說常在外頭厮混,但畢竟比不得李敬業等原本就住在宮中的人,再加上從來沒人會對他說這些,因此他自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聽李敬業信誓旦旦地說起這些,他除了咬牙切齒便是無可奈何——他總不能對那些***女子說,不准借他的名頭炒作吧?

    轟走了這四個看熱鬧的家伙,他心情大壞,正想洗洗澡早點睡覺,阿籮卻忽然進來報說王福順到了。而這位天子跟前的第一紅人內侍進門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春秋》還上——自第一次借了《論語》之后,李賢已經陸陸續續借給他好几次書。

    “殿下,陛下微服在武德門等您。”

    一句話立刻把李賢激得跳了起來,這都什么時辰了,他老爹微服在武德門,莫非是准備出宮?開什么玩笑,要出宮不妨自個出去,捎帶上他這個兒子,到時候要是老媽興師問罪怎么辦?

    “殿下放心,太醫下午剛剛診斷過,皇后娘娘又有喜了,需要好生靜養。如今這時候,娘娘早就睡了,里頭小人也命人安頓好了,所以陛下才會出來。”

    對于武后的再次懷孕,李賢并沒有多大驚訝。事實上,驪山那趟溫泉浴,他几乎是天天看見武后眼角含春,要是只開花不結果那才奇怪呢。只不過,他這老媽一懷孕,老爹就趕緊往外溜,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吧?不過也好,身懷六甲的武后,大約也沒興趣進一步追查那什么飛賊的事情了。

    他換了一身衣服,囑咐了阿蘿几句,便匆匆跟著王福順來到了武德門。只見那邊赫然是一堆親衛模樣的人,其中一個身材略微消瘦的異常眼熟,不消說,那就是他的皇帝老爹了。

    李賢上前正想行禮,忽然見李治沖著他搖了搖手,他立刻把到了口邊的父皇吞了回去。出了武德門便是外皇城,往來官員不在少數,若是被人撞破事情就大了。

    此時,李賢旁邊一個中年人便忽然開口道:“沛王殿下,今兒個我們几個陪……去外頭耍子,時間就三個時辰,便得勞煩殿下帶路了。”

    此時此刻,李賢終于認出了包括這個中年人在內的一群人,頓時很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這家伙赫然是程伯虎的老爹,現任盧國公程處默!至于另几個雖然不那么熟悉,但全都是叫得出名字的王公貴戚,只有角落上的兩人才是真正的親衛。

    見那兩個年輕親衛直打哆嗦的模樣,李賢頓時很是可憐他們。碰上這么一群興致勃勃的主兒,他們倆的運氣還真是糟糕啊!此時此刻,他不用回頭看也能猜到張堅韋韜并盛允文的表情,除了面如土色,不會有第二種反應。

    反正他今兒個是沒辦法推辭,索性豁出去舍命陪君王算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揮汗如雨桑拿浴

    說夜晚的長安,就不得不說夜色下的東西市。趁著宵大街,在八百下閉門鼓之前回家睡大覺,這是不少長安百姓最大的娛樂活動。這年頭家家都有馬匹代步,掐著時間點到家算不了什么,即使是李賢,也曾經干過最后一刻狂奔進入武德門的勾當。

    只不過,以往都是和李敬業這些同齡人胡鬧,和老爹一起大搖大擺地逛大街還是第一次。打馬飛馳在寬闊的橫街上,他時不時分神打量旁邊的程處默等人,心中漸漸有了結論——這幫人几乎都是功臣之后,全是根正苗紅的保皇黨人,而且清一色武人出身。換作是文臣,聽說天子出宮,大約第一反應就是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地搬古訓,絕對不會一起胡鬧。

    一幫人的坐騎全都是西域名種,那速度端的是風馳電掣,一陣風似的卷入西市,眾人方才漸漸放慢了速度,自李治以下,全都把目光投在了李賢身上。即使平時習慣了注目禮,但這樣陣容的目光直視,李賢仍舊大感吃不消。

    剛剛一出安上門,眾人便把外頭那一身親衛的服裝扒了,直接塞到了馬褡褳里頭。此時,一身青黑的程處默便摩挲了一下胡須茬子,笑呵呵地道:“人老了不如當年,想當初這東西市的酒肆,我哪家沒有去過,如今卻是不如年輕人了。沛……咳,六郎,這地方你熟,找個好地方讓我們這群老家伙好好享受享受……不對……不是老家伙……”

    他越說越覺得不對勁,最后索性就閉上了嘴。雖說年輕的時候沒少和李治胡混過,但如今一個天子夾在里頭,他頓時覺得怎么說怎么錯,那感覺簡直是糟透了。想到自己的兒子成天和李賢沒大沒小的情景。他不禁在心里惡意地揣摩了一番。

    等到那小子碰上如今自己這事,那就有得倒霉了!

    程處默作為程咬金長子,充分繼承了老子那種樂天知命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也充分遺傳到了程伯虎身上。所以他壓根沒考慮這種想法有什么不對。而后頭其他几個人見前面程處默那尷尬表情,都在那里各自擠眉弄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治卻只是莞爾一笑。沒去計較程處默地說法,策馬等李賢上來之后,他并行了一陣便笑道:“賢兒。要說我還真是羨慕你,我那時候是嫡子中的老幺,所以一直都沒出閣,真憋得慌的時候,逮著機會就上外頭厮混,沒少讓別人給我遮掩。要說我當初同意你隨意進出宮門,其實也是因為當年我沒那個機會。”

    李賢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往事,大愕之余不禁慶幸自個運氣好——要是老爹因為自個當年沒逍遙恣意過而一門心思拘束了他。他就絕對死定了!想到這里,他趕緊笑著奉承道:“爹爹說的是,這些年要不是您網開一面,我哪里能夠這么逍遙?”

    “你知道就好!”李治忽然一板臉,見李賢在那里縮腦袋。他那一本正經地臉色終于維持不住了,“好了好了。廢話少說,趕緊找個好地方,再這么溜達。時間可都沒了!”

    李賢干笑一聲,立刻四下里望了望,辨明方向后,他便指著前方的十字街巷路口道:“聽說前頭往南有一家新開的千里紅,風評似乎不錯,既有酒賣,也有歌舞可看,不如就上那里去吧?”

    見李治沒有提出意見,他便回頭看了看其他人。卻只見這一幫大叔級別地人齊刷刷地點頭,他心里頓時感到一陣荒謬——之所以帶這幫人去新開的店子,就是怕撞見了熟人,萬一老程遇上小程,那就不是一丁點的樂子了。話說這店是賀蘭周那老頭介紹地,應該不會錯吧?

    千里紅,顧名思義便在于一個紅字。所以,在瞧見門口一長溜大紅燈籠時,李賢頗覺得一陣驚訝。這年頭的蠟燭不是白燭便是黃燭,俱是價格昂貴之物,這里的掌柜居然別出心裁弄出了這么多紅燈籠,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整個閣子一共三層樓,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富麗堂皇,而是扎實,真材實料的那種扎實。還沒到門口,眾人就能聽到里頭的歡聲笑語和絲繡之聲,隱約還傳來一陣酒香。原本李治只是本著散心目的,此時此刻也不禁來了興致。那些平日几乎被老婆和侍妾榨干了的大叔大伯更不用說了,個個都是兩眼放光。

    而踏進大門,李賢地心中立刻浮上了一種極度不妙的預感——他很懷疑,賀蘭周那老頭之所以向他介紹這個地方,絕對是另有目的。

    那個底樓的各色長條桌上盡是琳琅滿目的菜色,不少高門仆役打扮地人正在

    盤盤地裝盛佳肴,而二樓三樓但只見一個個包廂,盡諾大的舞台,上頭正有兩個絕色舞姬正在跳舞。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冷餐式地自助餐,心中頓時斷定這是賀蘭周那老頭瞞著他開出來的。若是平常當然不要緊,問題是,倘若今天他帶老爹出來找樂子的事情讓老媽知道,因此而把這個地方封了,那么,他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眼看老爹端著一副滿意地臉徑直往里面走,他一個阻攔不及,只得暗自祈禱老天保佑。然而,迎上來的伙計道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各位是想去樓上包廂小酌,還是准備試一試小店獨一無二的桑拿浴?”

    “桑……拿?”李治迷惑地看了看身后的程處默等人,見一大幫子人全都是臉色茫然,他立刻做出了決定。難得出宮一回,小酌聽歌看舞哪里都行,倒是這桑拿可以聽上去新鮮得很,不如試一試。

    他還沒開口,李賢就趕緊上去阻止道:“不行,這桑拿洗不得!”

    見自個的老爹忽然兩道凌厲的目光射過來,他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這桑拿取得是冷熱交激的原理,雖然能讓人渾身舒爽,但若是一個不好,卻得出毛病的。尤其是常常頭暈目眩的人不能輕易嘗試,否則若是出了事情更是不得了。”

    話音剛落,那伙計便滿臉嘆服地連連點頭:“這位公子說得不錯,所以若要洗桑拿,必得先由小店特意聘請的大夫把脈,除非身體康健,否則就是一擲千金,小店也是不敢讓人進去洗。饒是如此,還得先簽好了文書再進。不過雖說繁瑣,客人每天也有好几十位。”

    這賀蘭周一套一套的,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那一次不過隨口一提,賀蘭周居然就能夠把他那區區一個點子發展到這份上!話說回來,事情愈是周詳麻煩愈多,反而會越發引人注意,無非就是利用的一個逆反心理。

    但是,李賢眼下壓根沒有時間嘆服賀蘭周的全能。見老爹兩眼放光滿臉興趣地朝兩位大夫走去,他頓時頭痛不已。然而,坐堂的兩個名醫先后把過脈之后,一致表示李治的風眩不過是初期,并不嚴重,并拿出過來人的姿態,表示洗桑拿絕對有利無害。

    看到老爹隨手簽了倆字便大搖大擺地隨著伙計朝后院去了,李賢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都是什么大夫,直接攔下不就得了么,萬一洗出了毛病誰負責!郁悶歸郁悶,他卻趕緊追了上去,唯恐自己一個看不住出了事情。

    后院最里頭完全是樺木造的房子,上頭的節疤清晰可見,統共分成了桑拿室、浴室、更衣室和休息室。桑拿室一溜排開,大約十几間,李賢和李治占了中間的一間,其他人則分別占了兩旁的兩間,以便萬一有事好照應。

    這間桑拿室中除了大唐最尊貴的一對父子之外,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四壁有一格高過膝蓋的樺木板,正好可供人坐。對著大門燒著一個鐵火爐,上頭有不少燒紅的石子。那大漢舀起一瓢水澆在滾燙的石頭上,只聽嗤地一聲,整個房間中頓時彌漫著濃重的水蒸氣。

    “呼,好爽快!”

    一瞬間汗如雨下,李治愣了片刻便長長呼了一口氣,只是閉著眼睛體會這種難得的舒適。而出了一身的汗,李賢漸漸丟了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思,愜意地享受著全身毛孔舒張的感覺。約摸一盞茶功夫,大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李賢一睜眼見一個伙計在那里拍巴掌,趕緊拉起仍在享受的老爹往外走。

    他對于這種事情熟門熟路,一到旁邊的浴室就自己一桶涼水從頭沖到底,正想對旁邊的李治解說几句,誰知他一扭頭就看見老爹依樣畫葫蘆地一桶水當頭澆下。緊接著,李治忽然發出了一陣大笑,竟是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好久沒有這么舒服過了!”

    兩人反復蒸了三次,最后又洗了個熱水澡,這才到了一邊的休息室。此時,程處默等人不知是貪著舒服還是其他什么緣故,竟是一個都沒出來,諾大的一間休息室中就只有他們父子兩人。

    “賢兒,你果然帶的好地方。唔,回去之后,一定得設法建一個好好享用!”

    老爹的這種論調早在李賢意料之中,他正想回答,門口吱呀一聲,兩個身著輕紗的女子便雙雙而入,手中都拿著一罐油膏。
第二百二十三章 溫柔鄉中不思蜀,恰聞河東獅吼來

    于按摩,李賢雖然不會,但這體會可著實不少,因此在肩背上一過,他便暗中點頭。果然,要說挑選人手,賀蘭老頭真是不賴。而他還來不及說什么,旁邊的李治便忽然贊道:“好手法,你們是從哪里學的?”

    李賢雖然趴在那里不能回頭,但仍然能感覺頸間那股子熱氣稍稍粗重了一些。很快,他便聽到了一陣輕快的笑聲,辨那出處,似乎是自己背上那個女子的聲音。

    “哪個門道中都有師傅,只要花力氣,什么東西學不過來?”略頓了一頓,那女子忽然又輕嘆了一聲,“我和阿馥的養母就是教坊司中因年老放出來的,我和阿姐這技藝都是她央人傳授,只是沒一個名頭終歸低人一等。若非此地東主,只怕我們以后也只不過嫁一個尋常漢子過活罷了。”

    聞聽這話,李賢忍不住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眼角余光便瞥見了那女子的大半容貌。雖然算不上頂尖的絕色,但卻別有一種溫柔輕盈的模樣。她身上那襲輕紗和往日武德殿的侍浴宮人有異曲同工之妙,若隱若現間猶見風情,僅從那按在肩背上的手指,他便能想象出那滑膩的肌膚。

    此時,李治禁不住問道:“嫁給尋常漢子過活,倒還是不如這里么?”

    “尋常漢子能欣賞吹拉彈唱,能欣賞無雙歌舞,能供給我們的打扮開銷?大約也就是指技他們還看重些。”

    這一次回答的卻是正在給李治按摩的女子,那聲音端的是悅耳動聽,“我拂裳和阿馥自小也讀過一些書,人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既然有姿容才華。又怎愿意零落塵埃?若是積攢下几百貫錢,將來便可如阿娘當年那般,養兩個女兒慰藉老時孤單。”

    聽她絕口不談有朝一日誓要嫁入豪門做人上人,李賢不覺感到一陣稀奇。正想追問的時候,卻聽自己這邊那個叫做阿馥地女子笑道:“阿姐的心思就是和別人不同,人家哪個不是想尋好人家嫁了。偏生她卻想像阿娘那樣過活。兩位郎君倒也是有趣人,聽姊妹們說,這几日來光顧的人多了。卻只是在那里和我們笑談***,問這些的還從未有過。”

    “呵呵,阿娘當初纏頭無數地時候,也曾經有几個大官作入幕之賓,可似乎一旦縱情起來,和尋常人沒什么兩樣,更不曾見過有兩位這般好奇的人。”

    李賢被人評價為好奇也就算了,見自己那老爹一幅郁悶的模樣。他不禁心中暗笑。此時,程處默等人終于魚貫從另一扇門出來,談笑間,屋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不多時,便有七八個女子進來服侍。四處都只聽得那種舒服地哼哼聲。

    李賢卻不習慣和這么多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因此便揮手示意阿馥停止。旋即低聲問道:“有沒有單獨的地方?”

    這話一說,他便看到那溫柔輕盈的女子眼中異芒連閃,心中暗叫糟糕。一時情急。他竟是沒注意到這話中別有歧義!

    “小郎君,那邊一溜都是單間,我可以到那邊單獨服侍。”阿馥一面說一面朝那邊一個不起眼地角落一指,見李賢似乎正在躊躇,她便緊跟著又貼在他的耳朵后頭低聲道,“我和阿姐剛到這里來,還是第一次服侍客人,到時還請小郎君多多看顧。”

    李賢正想找個由頭搪塞過去,卻只聽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喧嘩,隱約還有女子的聲音。恰在此時,一個人推門進來,卻是一個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他沖著正在享受中的眾人團團一揖,旋即歉意地一笑道:“各位郎官,小店剛剛來了一批女客,桑拿房已經被包了,待會大約不能再進去了。不知道各位可還有同伴在里頭?”

    一番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倒不是為了沒法進去再蒸桑拿而遺憾,而是為了這種地方居然有女客。李賢的腦海中本能地浮現出一個人影,而另一頭的程處默好死不死地忽然開口問道:“這種地方也有女人會來?哪家的女眷這么不管不顧?”

    “這個……”

    那掌柜為難地搓了搓手,還沒來得及答話,那扇門便再一次被人推開了,卻是一個女人!李賢看清那個人不是屈突申若,而是一個風韻猶存地中年婦人,頓時大大舒了一口氣。然而,就在他暗自輕松的時候,卻只聽那婦人發出了一聲尖叫。

    “死老頭,你怎么在這里?”

    死老頭?李賢心中一奇,立刻朝那邊几個人望去——這里大叔大伯級的人物雖然不少,但似乎都當不起死老頭這三個字。還沒等他的目光找到正主,那中年婦人便三兩步沖了進來,一把抓起那邊的程處默,嘿

    了一聲。

    “你不是說進宮去陪陛下喝酒了,怎么會有空到這里來逍遙?”

    她一面說一面示威似地朝程處默身后的女子瞪了一眼,見那女子本能地退后了几步,她方才意味深長地看著軟榻上那個目瞪口呆地男人,旋即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恰好看見不少張熟面孔。其中,顯然還算嫩的李賢被忽略了過去,李治她沒有認出來,其他人全都被她盡收眼底。

    “好家伙,來這里享受的人還真不少!”她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旋即出門拍了兩下巴掌,又呼喝了几聲。李賢還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么,頃刻之間,七八個女人便呼啦啦地涌了進來,個個都目標明確地盯著房間中地某個人,那目光便猶如母狼似的。

    此時此刻,李賢几乎是把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隨便把這些人帶到一個地方塞進去,自個溜之大吉就好,干嗎非得上什么新開張的地方。大唐貴婦河東獅吼名聲在外,這幫人不會把這地方拆了吧?

    話說回來,今兒個還真是冤,到現在為止,這些人還真是什么壞事都沒干過。

    事情還真有那么湊巧,自程處默以下,眾人無一例外地都被拎了出去。好在李治出來的時候為免被人認出而化了一下妝,而李賢則是明顯過于年輕,因此在房間中只剩下他們兩人之后,那位程夫人又張望了一番,這才退走,那掌柜慌忙緊跟而去關上了門。

    這時,李賢立刻一個縱身跳下軟榻,三兩步沖到門口,打開一條縫張望了起來,渾然忘了房間中還有被丟下的眾多女郎。

    出乎他的意料,外頭并沒有出現什么悍婦教夫的情景,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約也就是程夫人擰了一下程處默的耳朵。倘若從表面來看,這完全是一堆相親相愛的夫婦。從門縫中飄來的只言片語中,他終于明白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原來,這里原本就不是專供男客的!

    前天,屈突申若便帶著一大批娘子軍新鮮體驗了一把;昨天則是臨川長公主和几個皇室公主郡主;所以,今天才會出現這樣一支華麗的夫人軍團。除了感慨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壞,他已經找不到其他想法了——當然,值得慶幸的是,那幫人似乎沒認出李治。

    咳——

    聽到背后這聲咳嗽,李賢方才轉過了頭。見老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而一幫女子也在那里望著他偷笑,他便聳聳肩關上門回轉了來。

    “還以為能看到母老虎發威,結果她們看來是要把火氣留到家里去發了!”

    “你以為別人都像是當初那位房夫人!”雖說房家早在永徽年間就已經式微,但提起一個房字,李賢依舊沒有半分忌諱,“就拿老程來說,家里也養著好几房姬妾,今天只是到這里來洗個澡,程夫人還不至于那么善妒!”

    說到這里,李治忽然露出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容:“你平常不是最喜歡打賭么?待會那些夫人們肯定是拉著自己的丈夫一起去洗桑拿,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打賭?李賢一看老爹的表情,立刻大搖其頭,義正詞嚴地表示如今已經戒了打賭。

    開玩笑,必輸之賭他才沒有興趣,到時候誰知道他老爹會開出什么樣的賭注。不過,夫妻共洗桑拿聽上去美妙,但是,那些夫人要利用這一招整人也是很容易的。可憐的老程,他實在該替這位大叔默哀才是。

    被人打斷的按摩很快便重新開始,只是,這一回阿馥和拂裳全都變得規規矩矩,而剩余眾女則意興闌珊地走了。等到全身從骨子里都微微透出了一種酸痛軟麻,卻又覺得異常愜意舒服,李賢便命阿馥住了手,自個去旁邊浴室中洗了個痛快。等他換好了衣服回來的時候,但聽桑拿房中不時傳來一陣呻吟叫嚷,他不覺額頭青筋暴露。

    來的時候大批人馬,走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他和李治父子兩個,外加張堅韋韜盛允文,還有兩個興高采烈的親衛——聽說那些攛掇李治出游的人全都倒了霉,他們倆想不高興也難。

    而盡管被人打擾了一回,李治卻依舊興致高昂,騎在馬上的他冷不丁對李賢開玩笑道:“聽說當初房梁公的夫人是河東人,程夫人也是河東人,看來這河東的女人著實厲害!”

    河東的女人不厲害,老蘇怎會有河東獅吼之說?李賢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轉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武后似乎不是河東人,但要說古今第一悍婦,似乎無人能出其右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機警俏阿蘿,笑看青絲瀑

    涼殿北臨太液池,雖然隔著一道宮牆,但若是夏日,蛙聲。武后生來喜動不喜靜,非但不討厭這樣的噪音,反而常常把窗戶打開。如今雖已是深秋,瑟瑟秋風中已經多了几許寒意,但阿蘿進去的時候,依舊看到武后坐在窗前。

    “拜見皇后娘娘。”

    盡管常常到含涼殿覲見,但阿蘿的心中仍有几分忐忑。依禮拜見之后,她微一抬頭便瞧見武后的目光直直盯著自己,頓時嚇了一跳。

    武后打量了阿蘿一會,忽然微微笑道:“我聽說,最近賢兒單獨召了你兩次?”

    阿蘿沒料到武后忽然會如此問,几乎是下意識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沛王殿下那只是逗著那些宮人玩的,雖說召了我,卻并沒有……”

    “好了好了,你是我身邊出去的人,我還會不明白這些么?”武后含笑點了點頭,命身旁的阿芊上去把人扶起,這才輕輕嘆息了一聲,“你和阿芊昔日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原本准備一個給弘兒,一個給賢兒,后來陛下把他身邊的宮人明徽給了弘兒,阿芊這才沒有跟過去。如今看來,你倒是比明徽強,比她自重。”

    對于這樣敏感的問題,阿蘿惟有訥訥以對。當武后問起李賢平日的言行舉止時,她便仍照著以往的例子小心翼翼敷衍了一遍,見并無別的話,這才告退而去。出了含涼殿,冷風一吹,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以往在武后身邊的時候不覺著什么,可如今一旦遠離,每每重回這里的時候。總覺得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神佛,時而壓力深重,時而如沐春風,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沒有這種感覺。

    說起來。李賢雖然性格執拗而又憊懶,卻同樣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上次驪山之行讓那幫隨行地宮人大失所望,就差沒有在她面前公然抱怨了。如今就如此麻煩。若是成婚之后姬妾如云,那可如何了得?

    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起和李賢有這樣那樣關系的女子,越算越覺得頭痛。到最后禁不住苦笑連連,干脆打消了這個荒謬的念頭——她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女官,沒來由費那么大地精神干什么?對了,李賢可是說過,這輩子都不許她離開他的……

    想到這里,她忽然雙頰通紅,雙手的手心也一陣陣發熱,竟是連自己已經進了景風門也沒有發覺。直到路過太子東宮地時候。她忽然想起今日李賢提起,讓她去太子那里取書,早先卻差點忘了。看了看天色,她連忙拐進了東宮大門。

    東宮就在武德殿旁邊,阿蘿平日也是常來常往。所以沿途看見她的內侍宮人都上來見禮,不消一會兒。得報的明徽便匆匆迎了出來。和阿籮相比,明徽多了几分明艷,少了几分穩重。單單那種掩不住地嫵媚氣息就昭顯出了一個事實——她早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了。

    “阿蘿!”

    阿蘿笑著向她打過招呼,便說起李賢吩咐的勾當。誰知這么一件小事卻讓明徽皺起了眉頭,好一會兒方才為難地答道:“阿蘿,按理說這只是小事。可那書在太子殿下的書房里頭,現如今劉相公和上官相公正和太子殿下在商量事情,我不敢去打擾。不如這樣,你先在旁邊的房間里頭等一會?”

    劉祥道?上官儀?阿蘿心中一跳,當下二話不說地跟著明徽往前走。她原本還想著如何套兩句內情,誰知她還沒問,明徽就自個長吁短嘆了起來。

    “阿蘿,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休息得越來越少了,有的時候甚至過了三更也不休息。我勸過好几回,他根本不聽,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几天前,我無意中聽到他和劉相公上官相公說起李義府什么的,還說要防著他卷土重來。我卻不明白了,這已經被長流的人,還有赦回來地道理?”

    明徽這丫頭怎么如此大嘴巴!阿蘿聞言心驚肉跳,趕緊三兩句把話頭岔開。等到了房間中等候時,明徽那話頭頓時更多了,她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最后不得不認同武后那句話。一點也沒錯,和她阿蘿比起來,這明徽確實一點覺悟都沒有!

    捱了大半個時辰,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緊跟著便有內侍在外頭叫道:“明徽姑娘,劉相公和上官相公走了!”

    阿蘿巴不得趕緊擺脫喋喋不休的明徽,趕緊起來開門,一出去便看到李弘站在不遠處的台階上仰頭望天。她整了整衣袍,快步上前下拜行禮。

    “哦,原來是六弟讓你來拿書。”李弘微微頷首,目光在阿

    轉了一圈,忽然笑道,“人家都說豪氣風流李六郎,不副實。阿蘿,你這么一朵奇葩就在他身邊那么多年,他直到如今還沒采摘,居然還敢對賀蘭說什么花開堪折直須折?”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自從賀蘭煙把那幅畫在飛香殿正殿的牆上挂過之后,這兩句話便一下子傳遍了。五陵年少固然是覺得這話無比有理,深宮中地女人們更是引為妙談。而李弘聞聽之后,自然也是感慨自己這六弟確實有才,此時也順便拿來取笑了一番。

    阿蘿頓時紅了臉:“太子殿下休要如此說,奴婢承擔不起!”

    “阿蘿,你如今可是司殿女官,就是外頭那些官員,好些也比你職司低,可不能再自稱奴婢!”李弘一面笑一面打發人去書房取書,忽然想起了今晚另一件事,“上官相公過些天要慶壽辰,雖說不是整壽,但我這個弟子總要為他好好賀一賀,你回去和六弟說一聲,讓他給我好好想想,送一件上得了台面的壽禮。”

    說到這里,他冷不丁又加了一句:“讓他放心,我欠他地人情,一定會還上的。”

    所謂的書卻不是卷軸,而是一大堆地竹簡,阿蘿今次只帶著兩個宮人,因此李弘便吩咐四個東宮內侍幫忙搬過去。一大群人剛剛出了嘉德門,便和從重明門進來的李賢一行迎面撞上。只是一眼,阿蘿便認出了李賢身后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

    天哪,那竟是皇帝!

    李賢也沒料到會這么巧,見阿蘿身后的四個內侍一人抱著高高的一堆繡簡,顯然看不清這邊,他趕緊轉頭對身后的老爹低聲嘟囓了兩句。很快,他那老爹帶著兩個心腹親衛溜得比誰都快,他見狀不由在心里暗笑了一番,這才上前和阿蘿打了招呼。

    回到武德殿,他遂命人把那竹簡送去書房,然后厚賞了四個內侍,這才對張堅韋韜盛允文嚴正警告了一番。自然,這三人全都不是頭腦簡單的主,紛紛表示今夜只是陪著李賢去洗了個桑拿,誰知在外頭打了個瞌睡,其他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他囑咐這三人的時候,身邊就只有一個阿蘿。她起初還有些懵懂,到后來除了驚駭便是惱火——這父子倆完全是瘋了,若是被人知道,明天非得招來一大堆御史彈劾,這年頭彈劾皇帝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等到張堅等人一走,她便立刻狠狠瞪著李賢,眼神中滿是嗔怪。

    “好了好了,今次是父皇逼著,我不是推不開么?”

    李賢舉著雙手打了個哈哈,見阿蘿仍是死板著一張臉,他忽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拔下了那根束發玉簪。一瞬間,那頭原本紋絲不亂的滿頭秀發頓時披散了下來,一下子從極靜變成了極動。搖曳的火光照在那一頭青絲上,光芒仿佛全然被那發絲吸收了進去,看上去烏油油黑亮亮,竟是有几分晃眼。

    他專心致志看了一會,忽然眨眨眼睛道:“你看,這樣不是挺好么?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都是晚上了,還那樣一絲不芶干什么?”

    阿蘿實在拿李賢沒法,但那兩句新鮮的詩卻讓她心中一喜——總聽說這家伙拿詩送人,也不知傳過多少風流佳話,如今她自己得了兩句,自然是無比歡喜。一面手忙腳亂地收拾頭發,她一面把今天在東宮聽說的閑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才提起上官儀的壽筵。

    “老上官如今是太子太傅,又是宰相,五哥既然要去,我是不去也得去。”說到這里,李賢頓時咬牙切齒地冷哼了一聲,“去就去了,偏偏還要我想送什么禮物,這都是什么世道!敢情就因為我會想主意,他就什么腦筋都不動了?”

    “誰讓你鬼主意多!”阿蘿立刻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趁著李賢發作之前,她立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到了門口方才回頭笑道,“太子殿下說了,欠殿下你的人情,以后慢慢還。我還告訴他,還不上就算了,反正殿下你不在乎!”

    見那大門重新掩上,李賢頓時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一年到頭,王公大臣過生日的多如牛毛,僅僅是他那至尊爹娘就有兩回。要是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他就是有再多主意也有驢技窮的那一天!

    話說回來,李弘和劉祥道上官儀這么晚在書房里頭碰頭,不是正在各抒己見討論如何徹底鏟除李義府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官擺壽宴,義府有信來

    書為了什么?問一百個讀書人,保准有九十八個會回—做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而對于如今的上官儀來說,該有的他全都有了。

    天子的信任,顯赫的官職,富麗堂皇的宅邸,妻妾成群兒女繞膝,倘若說還有什么不順心的,大概就是這几天鬧得宅子上上下下不得安寧的所謂狐仙了。他雖說不信這個,無奈好些家人仆役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了有狐仙出沒,而他自己晚上明明放好的書也時常被翻得亂七八糟。正因為如此,雖說壽筵的帖子已經發出去無數,他心里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壽辰這天,他這個壽星翁優哉游哉地在廳堂中坐著陪一些早到的賓客說話,在外頭迎客的則是他兒子上官庭芝。請客這種事情往往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官職越小輩分越低的客人來得最早,而官職越大資歷越高的客人則來得越遲。此時夕陽還沒落山,廳堂中雖然有好些客人,卻都是他的門生弟子,口中說的盡是些恭維之辭。

    老上官正高興得意的時候,卻只見一個人影忽然急匆匆地沖了進來。他一向最看重風度儀表,見來人這幅模樣便先有三分不喜,待看清那是自個的兒子上官庭芝時,上官儀登時沉下了臉。

    “爹,外頭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打發人先把壽禮送來了!”

    一句話把上官儀到了嘴邊的責備打了回去。雖說早已經不重這些虛名,但是,在眾多的官職中,老上官最珍惜的不是同東西台三品這個宰相的頭銜,而是太子太傅——一般來說。能夠當太子太傅地全都是宰相,而宰相卻不一定有資格當太子太傅,那可是全天下文人最大的榮耀。

    瞧見周圍一大堆年輕官員露出了既羨慕又向往的眼神,上官儀大大方方地一揮袖子道:“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如此厚愛。我倒有些承受不起了。壽禮既然已經送來了,各位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眾人巴不得這話,當下轟然應諾。簇擁著上官儀便往外頭走。待到見著門口那一字排開的十几個大漢時,人們立刻呆了一呆;再看到那高高地壽禮,大多數人便丟下了老上官。好奇地上去看個究竟。此時,上官庭芝好容易方才覷了個空子,湊到老子跟前低聲說道:“爹,你上次說的鎮宅寶劍,今兒個也有人送來了!”

    上官儀的心神完全被那高高地壽禮吸引了過去,上官庭芝足足說了三遍,他這才回過神來,但仍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點了點頭便把這事擱在了一邊——笑話,就算真有狐仙出沒,和他又沒有真正的利害關系,哪里及得上眼前的這份厚禮?

    差人先把東西送去了上官家地宅子,李賢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先來到了東宮和李弘算賬。這一次他干脆把賬目清單都一起捎帶上了,原料費器械費外加人工費。詳詳細細列了滿滿一張。趁李弘在那里埋頭細看的功夫,他不覺分外得意。

    這東西要說珍貴確實珍貴,但要說不值錢也確確實實不值錢。重在方法,果然一點不假!

    半晌,李弘終于抬起了頭,說是面如土色并不為過。雖說不相信一向最最狡猾的李賢會在這上頭花那么多錢,但是,就他自己知道的行情來看,這花費確實是八九不離十。臨到最后,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六弟,你如此破費,就不怕別人非議么?”

    “我花我的錢,管別人怎么說!”

    李賢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見李弘似乎准備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索性打了個哈哈道:“總而言之,五哥你這回可是欠了我五十萬錢,我可記在帳上了!”

    兩兄弟出了東宮奉化門,再左拐從景風門出了宮城,就可以看到永興坊高大的坊牆。對于住在長安城的官員而言,皇城周圍那一圈里坊是最最搶手的,倒不是完全為了炫耀身份,而是這朝會都是一大早進行,若是住地遠些,上朝不想遲到的話就一定得披星戴月地出門,因此,上官儀一當宰相,立刻就遷了永興坊的新居。

    李弘盡管縮減了儀仗,但這是他以太子的身份親自來為老師拜壽,馬虎不得,因此前前后后依舊有上百號人。李賢卻是一出宮門就當先騎馬而行,自個只帶了區區三個隨從——李敬業四個伴讀都是好湊熱鬧的,已經先去拜壽了。

    還沒到地頭,他便看見那長長地一溜馬車几乎堵住了整條巷子,騎馬而行的人也不少。那種車水馬龍地

    象,端的是讓人咂舌驚嘆。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方才來地大門口,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頭陣陣贊嘆,正對大門的院子中圍了好大一批人。

    “這得多少錢啊,六郎真是大手筆!”

    無數的議論聲中,李賢偏偏只抓住了這么一個聲音,不但因為說話的人是他最熟悉的,而且因為這個聲音最大最露骨。不是么,人家都在那里贊嘆如何匠心獨具如何心思靈巧,雖說知道很貴重,但沒一個人把錢這兩個字挂在嘴邊,也就只有程伯虎那么一個混球才會如此煞風景!

    他干咳一聲,便帶著張堅韋韜盛允文闖了進去,認得他的人紛紛讓路,至于不認得他的人……能夠被老上官請來的客人,這不認得他的著實不多。就算真的一時半會沒認出來,也自有人在旁邊提醒。因此,他沒費多大功夫,便順順利利地走到了那高大的冰雕前。

    沒錯,他李賢的禮物就是一座高大的冰雕,一座比上官儀真人大好几倍,卻依舊惟妙惟肖的冰雕——冰是人工制成的,用的是硝石冷卻法;而冰雕的匠師則足足用了好几人,時間緊迫,他原先的那個提案被賀蘭周不由分說地打了回去。因此,上官儀被時人仰慕的風度儀表,這尊冰雕像不過才表現出了十之一二,卻依舊吸引眼球。

    原因只有兩個字——稀罕!人說黃金有價美玉無價,而在如今這種剛剛涼爽下來的季節,奢望水能結冰不過是做夢罷了。而因為整個夏天冰食大流行,因此各家各戶的存冰几乎都用光了,就連皇家的冰窖也所剩無几。

    再說了,皇家冰窖的存冰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李賢拿來派這種用場。物以稀為貴,再加上這冰雕的匠心獨運,還有太子的心思,便成了獨一無二的瑰寶。

    “沛王殿下!”

    李賢循聲望去,見老上官笑吟吟地迎上來,那三縷頗見仙風道骨的胡須迎風飄舞,就連眉梢眼角也露著喜氣洋洋,他趕緊上去說了一通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賀詞,而上官儀自捋須笑道:“這禮實在讓人意料不到,太子和沛王如此心意,我卻是受之有愧了!”

    “這都是五哥有心,上官相公今年喜事盈門,賀一賀是應該的!”李賢見四周的人都在眼巴巴瞧著自己,眼珠子一轉便想到了一段絕妙佳句。

    “有道是,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余錢,瓮有余釀,釜有余糧。取數頁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六旬猶少;定欲成仙,空生煩惱。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几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閑似兩日,算來百歲已多。”

    見老上官在那邊若有所思,他便知道其中意思人家已經有所體會,便瀟灑地打開了手中折扇,笑瞇瞇地又補充了一句:“上官相公翩翩風度長安城無人不羨,再過几年六十大壽兒孫滿堂的時候,只怕更要羨煞人了!到時候太子五哥及冠,上官相公這太子太傅自然是榮光無雙!”

    在李賢看來,上官儀什么都好,就是分外熱衷于名。這上官家每天上門送禮的不計其數,除了這種做壽的時候,老上官金玉之物一概不收,可那些滿是恭維的詩賦則是照單全收。這樣的人,往往是禁不起別人攛掇和名聲誘惑的。

    老上官,既然已經是太子太傅,你就好好輔佐我那位太子五哥,千萬別折騰什么廢后的勾當就好!

    “相爺,相爺!”

    一個嚷嚷聲忽然鑽了進來,把眾人琢磨李賢那話的意頭全都打斷了。見是自家仆人,上官儀忽然心中一動:“可是太子殿下到了么?”

    那仆人慌慌張張下拜行了禮,緊跟著連忙報說:“李義府……”

    他含含糊糊吐出了三個字,見周遭人眼神忽然變得犀利無邊,他不覺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囁嚅著遞上了一封信:“是李義府有信送給相爺,指明說是賀相爺大壽的!”

    李義府寫信給上官儀拜壽,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么?李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著極度好奇的心理,他連忙找了個好位子站定。見上官儀眉頭微微一皺,旋即意態自如地拆開了彌封,他立刻運足了目力往上頭瞧去。

    真是,李義府那手字過于龍飛鳳舞,他竟是半個字都沒認出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給上官婉兒的見面禮

    義府是什么人?前頭的帝后寵臣,如今的長流犯官,儀就不是一條船上的人,這時候會如此好心給上官儀拜壽?此時此刻,就是那等不怎么領時務的,也在那邊暗地嘀咕,就不用說上官儀周邊的几個大人物了。

    眾目睽睽之下,老上官鎮定自若地把信揣進了懷中,旋即樂呵呵地朝四周點頭一笑道:“大家既然來了,便到里頭廳堂去坐坐,如此圍著,只怕太子和沛王這壽禮禁不起,若是還沒到時候就融化了,豈不是辜負兩位殿下一片苦心?”

    見上官儀只字不提信中細節,卻提起這事,圍觀眾人不禁一陣失望,但大多數仍是依言散開。但李賢就沒有那么聽話了,笑嘻嘻地上前几步來到上官儀身邊,就那么抱手站在那兒。

    “這冰雕就是求一個新奇,過了今晚,我再請几個匠人過來重新琢磨一下,放進冰窖中便能保存。說起來我原本是想送上官相公一尊玉像的,只因為那東西琢磨不易,便改成了這個,相公不要嫌棄這禮太薄就好。”

    太薄……老上官瞅了瞅一本正經的李賢,心中不覺犯起了嘀咕。太子李弘是他的學生,李賢卻不是,現如今連送壽禮的事都是兩兄弟聯手,這其中的意味可就大了。怪不得于志寧這老前輩非得擠著去當沛王王傅,許敬宗一大把年紀還要去兼一個沛王府長史,卻原來都是目光如炬之輩。只要這兄弟倆真的親密和睦,將來李弘……

    哇——

    一個不合時宜的哭聲瞬間打斷了上官儀的思量,轉頭望去,他便看到一個家人抱著一個嬰兒。手忙腳亂地站在不遠處哄著。

    還不等老上官出聲呵斥,李賢便忽然疾步上了前去,待到近處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嬰兒——雖說只見過一次,但他怎么會忘了這上官婉兒?趁著老上官離得還遠。他竟是伸出手指在那張小小的臉上捏了一下,見她忽然止了哭聲,還用一雙黑亮地眼睛在自己臉上來回瞟著。他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上官儀終于趕了過來,恰好看到李賢使壞的那一幕,心中不覺有些莫名其妙——這沛王李賢任性豪俠風流的名聲在外。可從沒聽說過他喜歡逗弄孩子,他這孫女如今還沒滿周歲呢!

    “這種時候把婉兒帶出來干什么!”

    那家人囁嚅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回答,李賢就忽然擺手笑道:“上回和太子五哥到這里來的時候,我正好遇見過這孩子,如今又無巧不巧地撞上,可不是有緣?”

    他一面說一面從腰中解下了一串玩意——卻不是玉佩,而是一串金銀銅地鈴鐺,個個小巧可愛。他不由分說地把東西塞進了上官婉兒手中。順帶又多看了几眼那孩子,心中異常遺憾。要等這上官婉兒長大,少說也得十几年,自己大約也就只能看看而已。

    上官儀雖然不是喜歡打聽各式傳聞的人,但身在這個位置。就是他不問,很多事情也自有人告訴他——什么已故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煙和李賢關系曖昧。什么長安貴女軍團地領軍人物屈突申若對李賢青眼相加,什么許敬宗愣是想把自個的孫女塞給李賢……

    除此之外,李賢在外頭半真半假的風流行徑更是不計其數。所以。眼見這贈物舉動,他竟是前所未有地警惕了起來。

    “沛王殿下,這……”

    不等老上官說什么大道理推辭,李賢便立刻笑吟吟地堵了回去:“人說見面必有見面禮,上回我來得匆忙,未曾備得,要是這一次再一點表示都沒有,豈不是失了禮數?”他說著便瞧了上官婉兒一眼,拱了拱手便徑直朝廳堂地方向去了。

    而上官儀卻呆在那里半晌沒有動彈——見面禮?他怎么就覺著這見面禮別有玄機呢!

    由于琢磨這見面禮的玄機,上官儀回到廳堂的時候,那叫一個臉色難看,簡直沒有半點壽星翁的自覺。直到家人上來提醒,他這才回過神來,繼續滿面春風地迎接八方來客。然而,看到剛剛那一幕的賓客中,不少人便跟著琢磨了起來。自然,他們琢磨的方向和上官儀想的截然不同。

    輕飄飄的一件見面禮,卻引起了一陣琢磨地風潮,而始作俑者李賢則在后頭教訓屈突仲翔。當他聽說這小子徑直把雙劍中的一把包裝好了當壽禮送給了上官儀,他不禁拍腦門哀嘆了一聲——這小子平日看著精明,今兒個怎么就一點心計都沒有呢?

    “那雙劍要價七百貫,單把就是三百五十貫,也就是三十五萬錢。我問你,你和老上官什么交情,送這樣重的禮?”

    屈突仲翔聞言不禁愣了,本能地問道

    是你讓我拿其中一把當作壽禮送上官相公么?”想到的三十五萬錢,他那顆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倘若是這么大筆錢一下子打了水漂,他非得抹脖子不可!

    “誰讓你隨大流和別人一起送的?”李賢用扇子在屈突仲翔肩膀上重重敲了一下,旋即附耳低語了一陣,末了才沒好氣地道,“老上官地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事情就要待之以誠,老老實實地告知目的就好。咳,你千萬別太老實把所有底子都兜出去了!”

    屈突仲翔連連點頭,一轉身便溜得無影無蹤。而李敬業早就厮混到賓客中去了,頂著個李績長孫,英國公繼承人地身份,他自然是如魚得水。程伯虎卻沒那么好性子和一群打官腔的家伙磨牙,早早地歇在一邊。薛丁山瞅見屈突仲翔走了,這才走了上來。

    “六郎,我爹說,他有一把好弓等著你賞鑑。這兩天若是你有空,就到我家來一趟,他備好了酒等你。”薛丁山一邊說一邊往四下里瞧了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為了那些酒,似乎我爹壓榨了不少同僚,你來的那天很可能有不少人要來,你可小心點。”

    薛仁貴邀他賞鑑好弓?可是,有好弓卻沒有好箭朮豈不是白費?要說薛仁貴那家伙還真是狡猾,居然從同僚那里壓榨了好酒,然后一倒手把他給賣了,要不是小薛提醒,他豈不是得大大上當?

    他心念一轉便拉住了薛丁山,悄聲問道:“既然有好弓,為什么不留給你?”

    薛丁山聞言頓時一怔,旋即很是坦然地一攤手道:“我從小用慣了那把木弓,你可別小看了它,雖說沒什么名氣,卻也是高手匠人所制,爹爹當年在海東地時候便是用的它。爹爹新得的那把弓是專門給你備下的,說是上次缺了見面禮……咳,你不是早說了要和他學箭朮么?不趁著他現在有空的時候,以后他一出征可就沒有機會了!”

    如果說前頭的話還讓李賢心有觸動,那么,聽到后頭的“見面禮”三個字時,他著實有一種暴笑的沖動——剛剛老上官死板著一張臉進來的情景他怎么會錯過,不消說,那絕對不是李義府那封信的功勞,而是他見面禮的功勞。咳,看到這位風度翩翩的名相露出這種臉色,實在不容易啊!

    賓客閑話的時刻很快過去,待到壽筵正式開始前,宮中又有人送來了李治和武后的賀禮。李治的壽禮簡單實用,一方硯台十支御筆,順帶給上官庭芝加了一官,別看這區區一官,這種待遇可是少有人能夠享受,也就是當初長孫無忌為自個兒子拿了官職不干事。而武后的賀禮卻是一幅字,抄的卻是庄子的逍遙游,那一手字端的是氣勢磅礡,讓人望之生嘆。

    籌交錯之間,賀壽詩自然不斷,大多都是投上官儀所好的華麗詩賦。若是往常,老上官不免會加以贊賞,但今天先是李賢在送禮的時候說了那么一番話,后來又為見面禮的事情所擾,因此他竟是覺得那些詩賦如同嚼蠟,所謂的評語便流于敷衍。

    作為弟子的太子李弘也覺得那些空有艷麗的詩詞乏味得緊,執壺敬了一次酒便忽然笑道:“賀壽只上壽詞不免乏味,除了我和六弟一起送的冰雕之外,我還帶來了一匹名馬。不如就以這馬為題詠一首如何?上官太傅文名天下皆知,又是今天的壽星翁,便由太傅開始如何?”

    他朝身邊人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人將那匹馬牽到了堂前。但見那馬通體上下一片雪白,沒有半根雜毛,看上去神駿已極。一向愛馬的李賢竟是和旁邊的李顯一同站了起來,其他賓客也嘖嘖稱贊不止。

    李弘這個太子親自發話,上官儀自然難以拒絕。兼且此時席間奉承無數,他這詩興便漸漸高了起來,三杯酒下肚,他終于離座吟道:“桂香塵處減,練影月前空。定惑由關吏,徒嗟塞上翁。”

    四句吟罷,眾人頓時紛紛叫好,上官儀得意之下不免多飲了几杯。而李賢正以為沒自己什么事的時候,左邊首座上的于志寧忽然笑吟吟地捻起了胡須:“上官太傅既然有了佳詞,沛王殿下何妨也來一首?”
第二百二十七章 滿腹詩詞無所懼,番人面前任豪俠

    老頭,你別拉上我這個徒弟不行么?

    李賢見于志寧坐在對面,笑得甭提有多歡快,心中自然惱火。正想托辭搪塞過去,誰知另一邊另一位師傅李績忽然也加上了一句話:“如今外頭偽稱李六郎所作的詩詞不計其數,若是沛王殿下這個真人不出來作一首,只怕人人都要以為那些淫詞艷曲是你做的了。”

    兩位王傅一起出馬,外加百十位賓客齊刷刷地望過來,李賢便是想推辭也沒辦法。可是,他又不甘心讓這幫人把自己當成了做詩機器,微一沉吟便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上官相公大壽,我若是托辭沒有詩興,只怕就要掃了大家的興致。”他略微頓了一頓,見老上官也在那里唯恐天下不亂地點頭,他頓時心中氣苦,干脆便笑嘻嘻地道,“只不過我有言在先,這詠馬的詩我沒有,做一首帶有馬字的詩倒是不難……”

    李顯是最最好熱鬧的,聞言立刻嚷嚷著打斷了李賢的話:“六哥,你怎么那么啰嗦,趕緊來啊!只要帶一個馬字,我們就算你成了!”

    他這么一鼓噪,其他人登時也紛紛上來攛掇,就連太子李弘也在旁邊幫襯。場中是上官家的一群歌舞伎,個個衣著極盡艷麗奢靡,此時都是在那里齊齊看著李賢,目光中盡是動人的神采。此時廳堂中站著的只有她們,在那明亮的燈光下,頭上的釵環無不是熠熠生輝。

    見推辭不得,李賢便索性站了起來,舉起酒杯對著主位上的上官儀一飲而盡,這才笑著吟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冷場。

    主位上的上官儀愣了,旁邊主席上的于志寧劉祥道許敬宗李績愣了,太子李弘周王李顯愣了……高朋滿座地廳堂中,一時間鴉雀無聲。李賢甚至惡意地揣測。如果此時有一根針掉在地上,是不是會引起無數人的矚目。想到這里,他便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肉。心中充滿了快意。

    “好一個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打破了廳堂中的冷場氣氛,眾人順著那目光看去。頓時全都皺起了眉頭,更有甚者轉頭去看上官儀。這好好地壽筵,請上番子干什么?

    老上官看著來人,自己也覺得有些納悶。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可沒有請這一位——事實上,這一天的賓客太多,除了這正廳之外,兩側偏廳還有百多位客人。全都是他地子侄輩在代為招呼,然而,這欽陵他是絕對沒有下過帖子。

    “不請自來,還望上官相公恕罪!”欽陵笑吟吟地深深施禮,旋即起身又朝四周團團行了一禮。這得體的禮數頓時讓惱怒其擅闖的人們稍稍意平了一些。緊接著,他又打手勢命身后隨從上前。并親自揭開了那盤子上地錦帕。

    李賢曾經對欽陵有那么一點好感,畢竟,上次屈突申若四女舞劍的時候。這個人還在旁邊陪襯著擊過鼓。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經形成了本能反應,那就是只要欽陵出現必定沒有好事。因此,別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盯著那錦帕下的盤子,他卻在陰影中打量著欽陵的臉色。

    “這是用我吐蕃特有的牦牛皮和羚羊皮制成的披風,前者厚實后者輕柔,雖說比不上那些金玉之物珍貴,但也是我吐蕃的一片心意。再過几日,我便要隨使團回去了,所以今天方才如此莽撞闖了壽筵,還請上官相公恕罪!”

    說完這話,欽陵忽然轉頭看著李賢,面上的笑容頓時更燦爛了:“此來中原,讓我見識到了大唐盛世,有緣得識殿下更是最大地幸事。剛剛殿下那一句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著實令人心生感觸。中原美女如云,我輩向往而不可得,聽聞此詩猶如看到那無限好風光,卻不知此詩何名?”

    果然來了!

    李賢心中一凜,正欲回答,卻不料旁邊的李顯忽然湊了過來,低聲說道:“六哥,你這下可是丟臉丟到外藩去了。好好的做詩詠馬也能被你扯到胡姬身上,剛剛老于的臉似乎都氣青了。咳,還好母后強塞給我的兩個師傅沒來,否則要是他們也像老于那樣逼上來,我可吃不消!”

    李賢聞言自然氣結,一抬頭見除了欽陵緊盯著自己之外,眾多賓客也在那里看他,目光中有驚嘆,有羨慕,有鄙薄,……當然也絕對少不了惱怒。而眼中正在噴火地那位,不消說,正是于志寧無疑。此時此刻,他聳了聳肩便坦然答道:“此詩名為少年行。”

    “少年行……謹受教了!”

    見欽陵言罷躬身一揖,似准備告辭離去,李賢卻又親自拿起了酒壺,親自來到上官儀席上相敬一杯,這才轉過身正對著欽陵。

    “今日的題目原本是詠白馬,剛剛我那只不過是和大家玩樂,游戲而已。要說詠馬,剛剛上官相公四句詩中沒有一個馬字,偏偏引人浮想聯翩,果

    是大家之作。”

    不用回頭,李賢便知道背后地老上官怎樣得意,無疑,他這贊語搔到了人家的癢處。只不過,他既然已經站起來了,那自然不只是為了捧一捧上官儀而已。

    “要說賦詠之詩,平日于師傅也常常教導我,要寓情于景,只不過我練武多于習文,未免多了几分殺氣。今日乃是上官相公壽筵,那些殺氣騰騰的詩賦吟出來未免煞風景……”

    李弘和李賢平日關系最近,適才看到李賢拿著酒壺出去就知道他并非敬酒那么簡單,此刻聞聽這話,哪里還不知道這家伙正在吊人胃口。果然,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大約是多喝了兩杯地上官儀便大笑道:“我大唐素來重豪俠,這壽筵上頭還怕什么殺氣!沛王殿下且吟就是,我可是好久沒有聽到坊間盛贊的六郎豪詞了!”

    上官儀這么一說。其他人頓時紛紛附和,而早先激將激反了的于志寧和李績則雙雙閉口不言,但各自的臉上都露出了期盼之色。至于程伯虎李敬業等人就更不用提了,身為李賢地伴讀。這種時候自然是一致對外。

    而李賢像模像樣地邁出去兩步之后,忽然一回頭指著李敬業和屈突仲翔道:“敬業,仲翔。今日既然是上官相公做壽,你們且舞劍助興!上次父皇母后大宴群臣的時候,師姐她們四個女子端的是好劍舞。如今你們不妨也讓大家看看師傅所授的劍朮!”

    聞弦歌,知雅意,李敬業和屈突仲翔原本就是四人當中最最機警地,聞言立刻站了起來,雙雙走到門邊向人要來了自己的佩劍。面對這種格局,人人都是興致盎然拍手叫好,而欽陵找不到開口告辭的機會,索性向旁邊退了兩步。讓出了中間一大塊空地。

    兩人剛剛擺開架勢,那絲竹之聲便適時響起,卻是旁邊地樂師班子。既然有人伴奏,李敬業和屈突仲翔立刻舞劍戰成一團——看似寒光閃閃密不透風,卻是表演多于切磋。但在這種***明亮的當口,大家當然是看熱鬧多于看門道。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四句高聲吟出,廳堂中的一眾賓客頓時喝了一聲彩。几位宰輔各自對視一眼。也在那里連連點頭,剛剛被李賢耍了一記地事情早就拋在了腦后。

    “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此時,程伯虎終于忍不住霍地站了起來,一仰脖子飲干了杯中美酒,一下子扯開了衣襟,大聲嚷嚷道:“好一個殺人如剪草,好痛快,好豪氣!”

    李賢剛剛在吟到最后兩句的時候,聲音驟然一高,一氣呵成后不免頓了一頓。程伯虎這一打岔正中他的下懷,從壺中連著倒了三杯滿飲之后,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場中那兩團寒光,又瞧了瞧那邊臉色如常的欽陵,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一陣子,笑聲嘎然而止,他這才繼續吟道:“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萬戰場,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篙。”

    蓬篙二字剛剛塵埃落定,眾人就只聽一聲暴喝:“好!”

    那聲音端的是如同驚雷,引得人們紛紛轉頭去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眾人全都大吃一驚。恰原來,這叫好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司空,世襲英國公,如今的沛王王傅李績!

    此時此刻,人們方才如夢初醒,紛紛喝彩連連,而作為今日壽星翁的上官儀更是滿面春風。李賢亂七八糟地詩句確實有不少流傳在外,但畢竟不辨真假,真正証實為其所作的不過寥寥數首,而今日這一首無疑是上乘之作,和上次大宴時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自然臉上有光。

    因此,他竟是親自離座而起,含笑為李賢斟滿了一杯,見其二話不說一飲而盡,心中更是歡喜,什么見面禮的玄虛都被他丟在了腦后。

    喧鬧的氣氛中,眾人頻頻舉杯,不多時,爛醉如泥地不在少數,几乎沒人注意到一旁的欽陵等人究竟于何時離去。而屈突仲翔地生意,最后也在友好和平的氣氛中做成了——代價則是他出上官家的時候是被人抬著走地,當然,上官庭芝也足足一夜沒有消停。
第二百二十八章 麻煩多多,長安貴女出家忙

    上官做壽,李賢自然不可能以戒酒搪塞,自然是酪酊送回了武德殿。不過他是喝酒喝慣的人,不比屈突仲翔的狼狽,一盞醒酒湯下肚,沐浴過后便一覺睡到天亮。如是過了几天安生日子,他又趁機去拜訪了一趟薛仁貴。

    應付這些軍中將領比李賢想象中更加容易,一是拼酒,二是相扑角力——這酒一上腦,眾人也就忘了他是沛王,更忘了他的年紀,几場角力下來他自然是灰頭土臉,但亦學到了不少招數。而薛仁貴不但將那把牛角弓送給了他,更是慨然允諾以后每三日去一次李宅教授箭朮。

    正當李賢為這些天的順風順水而春風得意的時候,兩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卻給他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其一是欽陵奉上了自稱來自烏如的國書,其內容赫然是吐蕃贊普芒松芒贊求娶大唐公主;其二則是來自涼州的急報,蘇定方重病!

    “老蘇擔任涼州安撫大使,為的便是竭力穩住吐谷渾,避免其為吐蕃所侵。可他這么一病,只怕西邊便要多事了!”

    說這話的時候,李績的臉上盡是黯然之色,英雄遲暮,不外如是,縱使昔日戰場上再威風凜凜馳騁四方的勇將,也不免有臨終的這一天。雖說奏報上沒說蘇定方一病不起,但是,這主將忽然重病,卻仍舊不免讓人揪心。

    老蘇的事情固然讓李賢心中傷感,但從蘇定方臨走前那貌似遺囑似的托付,他便知道這位名聲赫赫的老將早已看透,知道此行未必能夠安然歸來。日前朝廷已經派了名醫星夜趕往涼州,說不定蘇定方會沒事的。

    至于那另外一個消息……他老爹昔日和蕭淑妃還生下了兩個女兒。聽說這回武后順水推舟,就把那兩位公主推了出來。他雖說和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沒什么感情,但這種和親遠嫁地事情聽在耳中自然不那么舒服——文成公主昔日遠嫁的時候,好歹嫁的還是握有實權的松贊干布。如今那個芒松芒贊形同傀儡,這大唐公主要是嫁過去几乎就是在炭火上烤!

    “與其說是求娶公主,不如說是試探。”李績在李賢肩上一拍。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昔日吐谷渾王娶地是我大唐弘化公主,所以在吐蕃松贊干布求親的時候屢屢暗地阻撓。就是怕吐蕃勢強對它不利。如今此消彼長,吐谷渾岌岌可危,吐蕃再一次求親,這其中名堂可就大了。”

    麻煩,他娘的全都是麻煩!

    頭腦發脹地李賢離了李宅,東張西望頗覺得無趣,索性調轉馬頭前往榮國夫人宅邸看小丫頭。然而,他剛踏進大門便發現里頭雞飛狗跳。一群仆役來來回回不知在忙碌什么,大呼小叫不絕于耳。他正覺得莫名其妙,忽然一個侍女看見了他,立刻匆匆沖了過來。

    “沛王殿下,您趕緊去見見夫人吧!夫人一大早便吩咐下來。要小姐出家去當女冠!”

    出家?女冠?

    李賢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拋下那侍女急急忙忙朝榮國夫人的寢室沖去。進了那個院落。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心中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他對這個老外婆的了解不算少了,按理說。平日榮國夫人沒少給他和小丫頭提供方便,顯然對兩人地事情樂見其成。那么,好端端的怎么會整出如今這一遭?

    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他一推開門便看到了老外婆身邊滿臉不情愿的賀蘭煙。而小丫頭一見著他進門,忽然一陣風似的沖過來,兩眼一紅就要掉淚。

    “賢兒,外婆說……”

    不等賀蘭煙說完,李賢便朝她擠擠眼睛擺了擺手,徑直上前向外婆榮國夫人楊氏問了安,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外婆,你讓煙兒入道為女冠,是不是為著吐蕃正使噶爾欽陵代吐蕃贊普求婚公主的事?”

    楊氏贊賞地沖李賢點了點頭,臉上那歲月的皺紋忽然也舒展了開來,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雖說是求娶公主,和煙兒沒什么關系,但我總覺得那個噶爾欽陵此舉有異。不管怎么說,上次他既然對賀蘭有企圖,難保有什么其他心思。橫豎你還小,煙兒地年紀卻早就過了婚嫁之齡,若是長留不嫁難免引人非議。這入道為女冠乃是長安貴女風俗,以后若是想要嫁人,還俗也就是了,又不是不許你們相見,卻可以絕了外人念想!”

    楊氏一邊說一邊瞪了賀蘭煙一眼:“煙兒,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多長几個心眼,你知道么?”

    賀蘭煙聞言大窘,好半晌才囁嚅著答應了,瞥了李賢一眼便匆匆沖出了門。而李賢正想追上去,卻被榮國夫人楊氏一口喝住。

    “賢兒,你是堂堂大唐皇子,那個噶爾欽陵就算是吐蕃權臣之子,畢竟微不足道。有一句老話說得好,斬草除根,就算

    便殺人,但是,只要好好想想辦法,應該不至于每每主動。只要你能有主意,其他的事情我也能幫上一點忙。”

    從老外婆口中聽到斬草除根四個字,李賢頓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見楊氏炯炯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寒光,他不禁心頭一悸,旋即低頭應是。出了這小院,他便轉去尋小丫頭,誰知卻在那門口被平娘攔住了。

    “殿下,小姐說了,夫人已經找好了地方,明日就要送她前去興道坊至德觀。她還得盡快收拾東西,就暫時不見殿下了。”平娘生怕李賢惱火,連忙解釋道,“若不是怕別人使壞,小姐也不會如此情急。如今不過是權宜之計,夫人已經准備在崇仁坊造一座單獨的道觀給小姐棲身,以后殿下來看小姐必定是方便地。”

    女冠女冠,還真是躲避風波的好辦法!

    李賢知道小丫頭如今正在擔心什么,點點頭囑咐平娘好生照應,又往臨門那座牆上地簪花美人圖上瞧了一眼,心中立刻下了決心——不管爾欽陵此舉是吐蕃贊普本人的意思,還是噶爾東贊的意思,抑或是自作主張,這都是一個難得地機會。正好他那位老媽懷孕,他若是再不從老爹那里下下功夫,大好機會也就完全浪費了!

    原打算直接往蓬萊宮,然而,臨到春明大街的時候,李賢還是改變了主意,徑直從安上門進了太極宮。他正准備拐進東宮去尋李弘,忽然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不遠處晃過,眼珠子一轉便立刻開聲叫道:“東岳先生!”

    郭行真東看看西瞧瞧,一見是李賢,立刻示意身后的徒子徒孫留在原地,自個笑吟吟地上前施禮:“貧道今日正好前來東宮看看太子殿下的狀況,卻不料居然這么巧撞見了沛王殿下。殿下想必一定是去東宮的,正好和貧道順路。”

    這貧道兩個字一入耳,李賢就想到了一身道裝打扮的賀蘭煙,不覺心中一突,趕緊把這種念頭暫時擱在了一旁。見張堅韋韜拉著盛允文避得遠遠的,他覺著是個機會,便低聲問道:“我問你,你既然是給太子五哥合藥,應當知道他的病情,究竟是個狀況?”

    “咳,殿下放心,太子殿下不過是體虛之症,平日操勞過多疏于調養,沒什么大礙。”

    沒什么大礙?李賢見郭行真笑得古怪,索性也就不問了。這種事情向來是越抹越黑,他可不想平白無故被人栽贓一個罪名。

    一路往東宮走去,郭行真便滔滔不絕地說起出家之后的經歷,端的是口若懸河精彩絕倫,李賢原本還有些心不在焉,到最后不得不承認這家伙很有些寫小說的天賦——什么天公顯靈,瑞兆明君賢后,簡直是張嘴就來。然而,當郭行真冷不丁提到一個名字時,他驟然上了心。

    “貧道那時候見到屈突家那位大小姐的時候,她不過是豆蔻年華。彼時她父母都在身邊,聽到若非天霆巨變,則無人可配的時候,差點沒把貧道當成騙子,可如今如何,那位大小姐嫁出去了么?要我說,若是那位大小姐入道為女冠,必當為一時佳話!”

    郭行真說著便笑呵呵地扯了兩下胡須,臉上盡是得意:“貧道這神算還是有些眼緣的,皇后娘娘昔日還是昭儀,和陛下一起出宮去長孫家的時候,我曾經遠遠看過一次,那時就看出娘娘有母儀天下的命格。要說陛下和娘娘還真是一往情深,那塊泰山鴛鴦碑,古往今來又何曾有過這樣的例子?”

    你個死道士就胡吹吧!去長孫家的那次,他老爹老媽分明已經完全在一條船上,要是那時他老爹還不能讓老媽封后,那什么皇帝也就別當了!

    李賢對于郭行真的吹擂自是不在意,反而是前頭這老郭為屈突申若相面的情景引起了他的注意。什么叫做非天霆巨變,則無人可配?要這么說,還不如干脆直指大姊頭嫁不出去算了。怪不得屈突申若長成之后眼高于頂,敢情都是這死道士害的!

    郭行真沒瞧見李賢變幻不定的臉色,忽然一拍巴掌道:“哈,我倒是忘了。今早我的徒弟告訴我,似乎屈突家那位大小姐准備在興道坊至德觀出家入道,以后這長安女冠便要又多一人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樹下的密謀,知人知面不知心

    果說小丫頭的出家不過是秉承榮國夫人的安排,只是那么,聽到屈突申若要去當女冠,李賢卻著實呆若木雞。他決不會認為那位大姊頭是因為嫁不出去而心灰意冷,反而覺著這其中貓膩多多。

    等等,興道坊至德觀……那不是小丫頭即將出家的地方么?

    從郭行真那里証明自己并沒有幻聽,李賢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人道是不愛紅妝愛武裝,現在倒好,感情就是不愛紅妝愛道裝!怪只怪那興道坊的名字起得太好,興道興道,不就是弘揚道教,如此一來,道教如何能不昌?女冠何能不盛?

    “殿下,殿下!”

    郭行真身為御用第一道士,成日里周旋于權貴大臣中間,要說觀風色聽八卦,那本事自然比等閑長舌婦更高一籌,因此一看李賢這臉色便立刻心知肚明。見李賢總算回過了神,他干咳一聲便笑咪咪地道:“自高祖年間開始,這出家入道的長安貴女便絡繹不絕,只要尋著如意郎君,立刻便能夠還俗。就算一直都是女冠……三清道尊也是不會阻攔男女真情的。”

    郭行真笑得狡黠,李賢心中卻頗感哭笑不得。屈突申若和小丫頭就在一個道觀里頭,以后他若是去偷偷幽會的時候,豈不是得防著身邊出現一個超級大號電燈泡?而且,以大姊頭的個性,就算出家入道,以后一身道裝在長安城中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場景,大約也不會少見就是了。

    進了東宮,郭行真自是像模像樣地給李賢把脈合藥,而百無聊賴的李賢實在不想在那里聽這個神棍瞎掰,遂背著手在東宮逛起了***。張堅韋韜都知道他的脾氣。遂把盛允文一起拉走,自顧自地去找東宮那幫子親衛賭博游戲。

    雖說是瞎逛,但李賢自然有分寸,后頭那群侍女云集的地方他自然不會去招惹。這天他恰好是一身便服打扮。并不招眼。臨到最后,他走到小花園中地一棵參天大樹下,忽然一時興起。朝掌心吐了兩口唾沫,刺溜一下就上了樹。

    直到爬得老高,下頭已經已經被茂密的枝葉遮得几乎看不見了。他這才悠悠然地躺倒,最后竟是靠著三叉樹干打起了瞌睡。過了許久,正迷迷糊糊的時候,一陣交談聲支離破碎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牝雞司晨,非國之佳兆……”

    “……奈何陛下身體羸弱……”

    “……觀太子形狀……壽夭不永……”

    對于牝雞司晨這一類地話,李賢已經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須知武后雖然手段高明,但畢竟不可能禁絕人言,這一類的話他常常會聽見。但也只限于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但是,一聽到后頭那句壽夭不永,他整個人頓時一激靈驚醒了過來。

    他知道此時挪動身子必定引人注意,因此只是竭盡全力地張耳去聽,漸漸地辨出了聲音正在自己下頭。而說話的兩個人也恰恰是他熟悉地。其中一個沉穩自信的赫然是老上官,后一個有鐵石之音的。則肯定是劉祥道無疑。這兩個人私交最好,不但是宰相,而且兼著東宮官職。說是李弘地最佳后盾也不為過。

    “上官兄,上次你壽筵時,李義府的賀信中究竟說了些什么?我那時追問你只是搖頭不語,現在總能告訴我了吧?”

    “唉……你也知道,我和李義府非但沒有私交,反而還曾經頗有,他如今長流在外,怎么會有空給我賀壽?冠冕堂皇的話之外,無非是暗示我留著異日地步。”

    “這家伙好生狂妄!休說他的罪名長流就已經是額外開恩,只要上官兄你把這信交上去,再加罪他也是應當!若不是那一位,怎么會讓這等小人橫行朝堂那么多年!上官兄,如今還有太子監國,她不能名正言順地插手國事,倘若太子……唉!”

    “上一次李義府的述情奏折,若不是她的默許,怎會上呈陛下御前?李義府一日不死,朝中大臣便一日不能心安。說起來,劉兄你上次親自主審李義府,得罪他不輕,就是她,只怕也早就恨上你了!”

    几個回合下來,兩人的對話李賢聽得清清楚楚。起初那話題還只是圍繞著李義府打轉,似乎是討論如何才能斷絕李義府回朝的希望,但是,說著說著,那話題便漸漸偏離,尤其是上官儀地某句話讓他心驚肉跳。

    “若是實在無法,少不得仿效壯士斷腕之舉,畢竟,陛下仍然春秋鼎盛!”

    此時此刻,李賢忽地感到一陣惡寒,原本還想活動一下腿腳的念頭全都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那股子酸痛軟麻都似乎不重要了。接下來那邊的兩人仍舊是話聲不斷,一句句皆是讓人心驚膽戰,即使是以他的膽量城府,也几乎忍耐不住。

    也不

    多久,樹下終于安靜了下來,一絲人聲也無,然而他不動。不是防著那兩人疑心重去而復返,實在是因為確實沒有一丁點力氣。他在心里已經把于志寧埋怨了一千遍一萬遍,要不是老于力荐上官儀,李弘怎么會多出這么一個師傅!

    好一個風儀當世無雙,文名遠近皆知的上官儀,果然是懂得輕重大體地!

    他在樹上活動了一下腿腳,旋即撥開樹枝瞅了瞅,確定四周無人,他這才輕輕一縱身跳了下來。由于剛剛靠在樹枝上打了個瞌睡,他這衣服皺得不成樣子,甚至有好几處都被樹枝划破了,因此他略一思忖,很快找到了花園中的一處院牆,忖度了一下那距離,他干脆利落地翻了過去。

    這小花園在東宮地最西頭,一牆之隔的另一邊則是武德殿,以他的身手自然不虞外人發現。不過,若是讓人知道堂堂沛王在宮里居然要學人翻牆,只怕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阿蘿自個在房間中忙碌,一轉身見窗口處忽然跳進來一個人,登時大驚失色。所幸她平日早就被李賢種種奇形怪狀練就了堅韌神經,很快就看清了那個灰頭土臉進來地人。

    “殿下?你這是怎么回事?”

    見阿蘿掩口欲笑,李賢趕緊吩咐道:“快,找一身和這衣服差不多的行頭來,我是從東宮翻牆過來的!”

    翻牆……阿蘿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見李賢一臉凝重似乎真的很著急,她立刻匆匆出去,很快便捧了一身衣服過來,比照之后便點頭笑道:“換上這個出去,別人肯定誰都發覺不了。”

    要是換上之后翻牆,豈不是又一團糟?

    多了一個心眼的李賢讓阿蘿在那一頭等著,自己帶著衣服再次翻過了牆,然后把一身破衣爛衫包裹了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得到暗號回應之后方才腳底抹油溜出了小花園。

    等他重新回到東宮明德殿的時候,卻只見郭行真仍然在對李弘講什么保養的道理,他溜過去一聽,見全都是道家養身的那一套,便不感興趣地聳了聳肩。

    李弘眼睛卻尖,瞅見李賢想溜,連忙喝道:“六弟,剛才你上哪去了!”

    “只不過到處逛了一圈,看了看五哥你的那些美嬌娘而已。”李賢嬉皮笑臉地回轉了來,見郭行真還要啰嗦,他索性在其肩背上狠狠拍了一記,“老郭,你就別關照這些了。若是真有這心思,還不如好好的寫一本養生經留給五哥。”

    李賢雖只是隨口說說,但郭行真立刻上了心,聞言登時連連點頭,就連李弘也附和著奉承了几句。太子這邊的事情忙完了,郭行真便立刻起身告辭,准備前往蓬萊宮,那邊還有一個皇帝一個皇后正在等他呢。尤其是武后如今正懷著胎,自然更是金貴得很。

    目送老郭離開,李賢便轟走了房間中的宮人內侍,又特意關好了房門,這才坐到了一臉莫名其妙的李弘跟前:“五哥,你說我對你怎么樣?”

    這樣的開頭模式,李弘少說也經歷過十回,此時立刻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李賢原本想拐彎抹角試探一下李弘對上官儀和劉祥道的印象,但轉念一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這太子老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也當別人一個個都是正人君子,若是他隨便把剛剛聽到的話都說出去,沒來由當惡人,說不定還會壞了大事。當下他嘿嘿一笑,便干脆把話題岔到了吐蕃此次的求婚上。

    如他所料,李弘比他更加念手足之情,立刻沉下了臉不說話。而當他曉以利害,甚至在桌子上比划起了西北的局勢圖時,李弘很快為之動容,最后一口答應在李治面前說項。見自己游說頗有成效,李賢一思量便把那兩個來自沒廬氏和娘氏的吐蕃人反賣了。

    “這件事我也對于師傅提過,他的意思是,吐蕃狼子野心,志在安西四鎮,若是不能用點辦法,只怕西邊從此多事。五哥,這兩個人既然送上門來……”

    李弘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剛剛還柔和清澈的目光一下子冷冽了起來,但旋即恢復了起初的模樣。他死死盯著李賢,冷不丁笑道:“這事情我一定進言,但這也有六弟你的功勞,你別想向往日那樣通通推在我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文武兼備,為何偏偏要讓人以為你只是個富貴閑王,而不是賢王?”

    面對這種咄咄逼人的問題,李賢不覺愣了一愣——他怎么能說,他不是太子,所以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管這些閑事?
第二百三十章 絕色女冠是一種風潮,至德觀主的推荐

    唐建國立朝的時候便借了老子的名聲,因此道教自然地位崇高。長安城中道觀無數,有名的道士不但可以出入權貴府邸,若是蒙君王厚愛還能出入宮廷,比如說如今赫赫有名的東岳先生郭行真。

    在這樣的風氣下,大唐貴女出家入道并不算什么新聞。女冠又不是比丘尼,用不著剃發,用不著青燈古佛,唯一變的就只是一身道裝。即便是這樣的道裝,只要家里有錢自己樂意,同樣可以變幻出無窮無盡的花樣。而女子一旦成為女冠之后,可以不受家族管束自由自在地和人交往,自然遠勝于相夫教子。

    然而,對于大家族而言,送家里的女兒入道之前,必定會先覓好一間道觀。如果家產億萬的甚至可以出錢建一個,至少也得送上十几二十個使女當作陪嫁——不,應該是陪侍的道姑。所以,這一天兩位長安赫赫有名的美人花落至德觀,自然而然引來了大批好事者,五陵年少就更不用提了,紛紛占據有利地形。直到大門砰地一聲關了個嚴實,人們方才怏怏離去。

    擇日不如撞日,賀蘭煙和屈突申若兩個當事人全都沒有料到,對方也會選擇至德觀這地方出家入道,因此碰頭的時候免不了大眼瞪小眼。而一陣驚詫過后,屈突申若便笑意盈盈地斜眼瞅著賀蘭煙,直到把小丫頭看得臉色發紅,她方才意味深長地輕輕點了點頭。

    “賀蘭,這至德觀當初建的時候便有我家出的錢款,你要是有什么不便盡管說。不管是你那位外婆還是那個家伙,大約都不會讓你在這里住多久。”

    被屈突申若這句話一說,賀蘭煙先是心中一顫。旋即竟是忘了自己的處境,對屈突申若的決定好奇了起來:“那申若姐姐你呢?好好地怎么想到要出家當女冠?”

    “閑著無聊罷了!”

    屈突申若絲毫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趕走了一只繞頭紛飛的彩蝶,這才譏嘲地笑道:“這年頭總有管閑事的人。我也懶得聽那些家伙嘮叨,干脆就入道算了,這樣一來反而耳根子清靜!我既然已經身歸道門。看誰還敢上門為自家那些不爭氣的子侄提親!”

    一席話把賀蘭煙說得瞠目結舌,她沒想到,屈突申若竟然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出家。但轉念一思量。她又覺得理所當然。屈突申若是為了回絕那些上門求婚地人,而她可不同樣是為了避免麻煩?別的求婚者自然有外婆擋回去,但萬一吐蕃人使壞,那事情就麻煩了。

    見小丫頭的臉色變幻不定,屈突申若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卻并不道破。

    此時,佑神觀觀主妙惠已經是親自奉了茶前來,那臉上雖然笑著。卻不是普通地諛笑,端的是笑得燦爛。她雖是此地的主人,在京城地權貴之家也算是小有名氣,但當初若不是屈突家的帶,她也不會有今日。因此得知這位大小姐避居此地,她驚嘆之外還有些了然。

    她是因為父母雙亡方才避居道門。而屈突申若艷冠長安,必定不希望將來按部就班地相夫教子,謀一個夫貴妻榮或是母以子貴。這一朝身為女冠便四處都可去得。反倒少了人在耳邊啰嗦,想必是必定對這位大小姐脾胃的。

    入鄉隨俗,屈突申若和賀蘭煙此刻都著了道袍,一如女冠裝束,然而,那紅唇嫣然,眉眼如畫,依舊不脫絕色之像,四周即使都是道姑,卻仍免不了為之側目。然而,兩人這茶尚不及喝上一杯,外間便有一中年道姑急匆匆沖了進來,面色甚是古怪。

    “觀主,沛王……沛王殿下來了!”

    來得好快!

    屈突申若和妙惠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了一個念頭。而賀蘭煙卻是愣了一愣,這才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一陣風似的奔著去了,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個這道袍剛剛上身。至于屈突申若則是和妙惠點頭打了個招呼,慢條斯理地戴上了道冠,這才施施然朝外行去。

    才過了中庭,她便遠遠瞧見賀蘭煙小鳥依人地依偎在李賢身邊,哪有半點避嫌之態。雖說心中頗有些動靜,但她在面上卻晒然一笑,旋即笑吟吟地走了前:“六郎,這么快就來找賀蘭了?你們可是離別還不滿一天,哪有那么多離愁別緒,敢情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李賢深知小丫頭的脾氣,因此避開外頭人圍觀的高峰期,這才靜悄悄地來到這至德觀。誰知小丫頭仿佛沒有一點出家入道的自覺,一上來便是往日那種痴纏地模樣,他這個素來橫行慣了的人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只不過,他能夠當著旁邊那群虎視眈眈的道姑攬著賀蘭煙的纖腰,但一看到屈突申若卻難免有些不自然

    能夠和他那位無以倫比的母后一樣給他巨大地精神壓力,整個長安城也就只有屈突申若這么一個女人而已。

    “申若姐!”

    他本能地改掉了師姐這個稱呼,要知道,如今屈突申若已然成了女冠,要是他再來一聲師姐,仿佛就連自個也變成了出家的道士。見大姊頭那雙黑亮地眼睛似乎落在了他那只右手上,他干脆側了側身子,讓小丫頭正面對著屈突申若。

    這一招果然靈驗,小丫頭在一瞬間的羞澀之后,立刻掙脫了李賢的手。然而,她地下一招卻是一下子抓住了李賢的右胳膊,那動作端的是嫻熟輕盈,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宣示占有的意味。

    不但如此,小丫頭還笑嘻嘻地對屈突申若道:“申若姐姐,以后賢兒大約常常會來,我覺著這至德觀大得很,后頭好大一片空地,不若找人來打打馬球或是玩玩相扑,也免得大家在這里閑得慌。”

    話音剛落,李賢便聽到四周一片咳嗽聲,就連對面的屈突申若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建議實在是太前衛了,不管怎么說,這至德觀都是清修之地,召集一大幫人來打馬球玩相扑……要是天上真有三清道尊,估計會一道雷劈死他這個便宜后輩,順帶附送賀蘭煙這個離經叛道的女冠一道轟雷!

    “咳!”

    李賢終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旋即岔開話題道:“這道觀看上去香火鼎盛,平日可是香客眾多?”

    而趁著這個機會,觀主妙惠也走了上來。她本人也是京城頗負盛名的女冠,雖然如今已經年過四十,卻依舊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見她面上輕敷鉛粉,薄施唇朱,雖說不過一身素淨道袍,卻依舊顯得風采動人,儀表不遜于任何豪門貴婦。

    她含笑向李賢施禮,這才笑道:“此地都是些出家清修的女子,當然不可能像別的道觀一樣接受香客香火,至于布施也自有人送來,所以閑人并不多。以往來此地的都是一些士子,中間也頗有文采風流的,不乏少年便以神童聞名鄉間的才子。”

    道觀之中現才子,莫不成是為了會佳人么?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几乎沒把李賢的耳朵磨出繭子來,此時便聳了聳肩道:“只怕這些才子到這至德觀來,不是為了游玩或是參拜,而是為了投遞墨卷,或是讓觀主從中引荐貴人吧?”

    妙惠聞言大是驚訝,她頻頻出沒于達官貴人中間,就是親王也見過好几位,只要說到文采出眾的才子,那些權貴必定是大感興趣地讓她穿針引線,從此辟為王府官的不在少數——當然,她得到的好處也很是不少。雖說這并不是出仕的捷徑,但對于九品中正制尚未完全淡化的大唐而言,這總比走科舉的獨木橋容易多了。

    然而,這位沛王殿下還真是獨立獨行,一語道破其中關鍵不說,而且似乎對此一點都沒有興趣。她眼珠子一轉,便立刻體會到了其中真。

    “其實,要說文采風流,殿下流傳在外的詩都是一等一的名篇,當然看不上這些虛有其表的士子。只是,這年頭寧折勿彎的人雖少,卻還不是沒有的,前年曾經有一位有名的才子到了我這兒,雖說他囊中羞澀卻又是倔脾氣,我卻還是破例留他住了三日,最后給他謀了一個不錯的差事。”

    她一面說一面朝身邊侍立的另一個道姑使了個眼色,故作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奇怪了,以往我還常常念叨他的,怎么今兒個居然記不起名字了?”

    “那么一個不識好歹的家伙,也只有觀主還記得他!”那道姑見微知著,立刻憤憤不平地冷哼了一聲,“不就是會作詩寫文章么?這天下讀書人有几個不會,偏偏他自以為了不起。觀主千辛萬苦才讓道王殿下收他為府屬,他除了一個謝字就什么都沒有了!”

    道王李元宗?貌似是他某位叔爺來著……李賢模模糊糊似乎有些印象,還不等他發問,賀蘭煙便好奇地代他把問題扔了出來:“那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也一時記不起來了,也就記得他七歲時做的那首詩罷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駱賓王!一個名字猛地在李賢腦際炸響,但鬼使神差地隨之浮上來的卻是另一個念頭。如今李敬業恰恰是他的伴讀,要是能找到駱賓王,加上李敬業那兩個弟弟,他豈不是湊齊了那套赫赫有名的謀反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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