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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唐攻略 作者:府天(全書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刺客的無限可能性

    安坊劉宅在哪里?

    事實上,對于諾大的長安城來說,要找特定的官員宅邸并不容易。大大小小几十個坊,每個坊至少居住著上百個官員,官品從高到低不等。倘若不是那種在朝中名聲赫赫的高官,那么,要找到其寓所必定要詢問坊牆門口的守門人。

    但是,當李賢在永安坊門口問起劉仁愿的府邸時,兩個守門人卻同時大搖其頭,其中一個甚至還用極其堅定的語氣表示,劉仁愿在長安的府邸根本不在永安坊,而在永寧坊。雖然只是一個字的差別,但位置卻隔了老遠,因此李賢不禁有些犯了糊涂。

    “這位公子,要說長安那些貴人的宅邸,沒有人比我們這些人更清楚了。按照小人指的路去走,絕對能夠找到劉將軍的府邸,錯不了!”

    面對這樣信誓旦旦的回答,李賢便開始懷疑自己適才是不是聽錯了。可是,他回頭路還沒走多久,卻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剛剛那一撥人。

    “六公子!”領頭的那個漢子一見李賢驚詫的模樣,略一思忖便得知了症結所在,下馬見禮之后便滿臉歉意地解釋道,“因為朝堂上如今議論太多,將軍又剛剛遇了點麻煩需要靜養,所以便搬離了永寧坊,找了一個臨時寓所,想必是那守門人還不知道。”

    所謂的議論太多是什么意思,李賢自然明白,當下含笑點了點頭。而那几個護衛卻不走他剛剛那條道,而是特意繞了一大個圈子,從另一邊的大門進了永安坊,這不由得讓他心生警覺。只看這種提防的架勢,便足可見所謂刺客并不是什么做做樣子,只怕劉仁愿真的傷得不輕。

    所謂的臨時寓所,其實看上去并沒有任何臨時的模樣,看上去同樣是富貴氣息逼面而來,一副富麗堂皇的景象。由于有護衛陪伴而來,因此并沒有人上來盤問李賢身份。順順利利進入了中庭,他才發覺這里到處都是腰中跨刀的家丁護院,不由得更覺凜然。

    “六公子不知道,那一夜進入永寧坊宅子中的刺客足足有十几號人,而且似乎熟悉地形,刺傷我家將軍之外,更是殺了几個家仆和姬妾。事后將軍不但暫時搬離了那里,亦不得不多派人防衛,便是如今這幅模樣。”

    堂堂大唐帝都,竟然有十几個刺客進入朝廷大將的宅子里行刺?

    如果不是李賢看到那護衛頭領劉善滿臉怒色不似作偽,恐怕就要以為那是開玩笑。畢竟,他獨來獨往也不是一兩天了,連一個敢沖撞的人都沒有,更不用提什么刺客。

    穿過中庭,帶路的護衛便從剛剛的八個削減成了劉善一個,其他七個都散開了來。趁著這個機會,李賢便問起了剛剛西市上的那一遭,結果對方當即露出了切齒痛恨的神色。

    “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有人突然沖出來,一刀捅在了劉達的腰眼上。那刺客雖然斃命,但劉達也死了!那些狗日的高句麗賊子,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對將軍不利!”

    李賢聽在耳里,卻沒有回答。腳下的小路眼看快到盡頭,他便看見不遠處有一座幽靜的小樓。然而,外頭那十來個全副武裝的護衛卻帶來了一股肅殺的氣息,看上去顯得極其不相稱。許是早就有人來通報過了,因此他一走近,一群人便齊齊下拜,卻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自來武將都有這樣的護衛,因此李賢雖然覺得這些人質素不錯,卻沒有多少奇怪。劉善送他進了門,自個便悄悄地退了下去,而李賢見正堂幽靜無人,壁上卻懸挂了諸多題字,便優哉游哉地一幅幅欣賞了起來。

    正當他為當中一個斗大的“武”字而驚嘆不已的時候,身后忽然想起了一個洪鐘一般的聲音:“殿下親來,請恕某不能出門迎候,實在是罪過!”

    李賢轉頭一看,卻只見劉仁愿站在身后,左手明顯軟弱無力地低垂在下方,臉色蒼白不說,精神也有几分萎靡。見劉仁愿還要行禮,他連忙擺手止住,親自將其扶著坐下,這才歉然道:“若不是今日在街頭巧遇劉將軍那几個護衛,我也不會想到劉將軍會傷成這幅模樣。不知道大夫怎么說,可有什么大礙?”

    劉仁愿畢恭畢敬彎腰謝過了李賢的攙扶,隨即忿忿不平地嘆道:“一點小傷而已,只不過并非戰場上光明正大拼殺而致,反而是被詭魅小人所傷,實在可恨!”

    “今日我在大街上也助貴屬抓到了一名刺客,只可惜卻被他自殺死了。話說劉將軍可對這些刺客有什么眉目?”

    劉仁愿是個爽直人,略一思忖便搖搖頭道:“如今百濟已經

    只剩下高句麗依舊不服教化。屢番征討之下,只怕I派出刺客也是可能的。只是某想不通的是,為何不趁某在百濟時下手,偏偏追到了這長安城,難道他們就不怕陛下震怒么?”

    這皇帝老子既然震怒了,你這老劉雖然受傷,又豈能逃脫得了朝臣彈劾?

    “劉將軍身為熊津都督府都督,又駐守百濟,要說海東有不少人欲得劉將軍性命而后快,自然也是可能的。”李賢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劉仁愿的臉色,見其只是眉頭微微一皺,便趁熱打鐵地道,“所以說,這刺客的可能性么,其實有內外兩重區別。”

    房間里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安靜,好半晌,他才聽見劉仁愿吐出了一句話:“愿聞其詳。”

    “這外頭么,無論高句麗、新羅甚至是百濟,都有可能做這種事。高句麗就不用說了,那是我大唐兵戈所指,再加上劉將軍在海東駐扎,心懷恨意自然是理所應當。至于新羅,他們一心要一統三國,卻不料我大唐并沒有真正亡了百濟,不滿之心也是有的,派几個刺客嫁禍也不無可能。就是百濟,當初是我大唐使得其覆滅,如今雖然芶延殘喘,國力卻一瀉千里,指不定有人鼓動某些人除此下策。”

    李賢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見劉仁愿愈發驚詫,心中不由得意得緊——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徒弟,李績一直防備著要上高麗去打仗,所以書房里頭的地圖一大堆,平常和他舉例子的時候也全都是拿那三國說事。要是如今連糊弄劉仁愿都做不到,那他跟著李績那么多年也就白學了。

    “某前次見到邢國公蘇大將軍時,曾經聽他說過沛王殿下從英國公學習武藝兵法多年,某見識過了殿下那首絕妙好詩,想不到殿下居然對海東局勢還有如此見解!”

    劉仁愿說著便站了起來,來來回回走了几步,忽然又重重嘆息了一聲:“不瞞殿下說,海東局勢多變,高句麗、百濟、新羅,各有各的盤算,殊難料理,尤其是高句麗更是狼子野心。某本是武臣,雖然對行軍打仗頗有心得,但如今駐守百濟,面對的不單單是軍政還有民政,若不是有劉正則……”

    似乎是察覺到說漏了嘴,他露出了些許懊喪之色,但最后還是坦然直陳道:“我知道劉正則昔日黜落,乃是戴罪之身,但自從他到了海東之后,對于局勢向來把握准確,幫了我不少忙。我此番回來述職,朝中非議極多,更有新羅使臣也在陛下面前詆毀于我,再加上這一次的刺殺,實在是……”

    這劉仁愿確實爽直到近乎老實了!

    李賢看到這一位露出了明顯心灰意冷的神色,哪里不知道這樣一個人只適合在戰場上拼殺,而不適合在人事關系錯綜復雜的朝堂立身。只不過,這樣的人才真正值得信任,該點明白的還是得提點明白才是。

    “劉將軍,剛剛我不過是說了外,這內里的因素卻還沒有說。”見成功拉回了劉仁愿的注意力,他便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剛剛提到了劉仁軌劉正則,那么你應該知道,他當年是因為誰而被黜落的,如今在朝中攻擊你最多的又是何人門下?退一步說,劉將軍身為大將,一回長安便遭人行刺,這傳揚開來,指不定別人又要多一條罪名了。所以,這看似單純的刺客,其實還是有無限可能性的。”

    見劉仁愿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額頭青筋都快爆了出來,他知道這回給人家的刺激大了,連忙安慰了几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這就笑瞇瞇地起身告辭。

    他只是給出了所有可能的猜測而已,并沒有把矛頭對准誰,至于人家怎么想,他就管不著了。如果他猜的沒錯,只怕劉仁愿受到召見也就在這几天。

    出了這座大宅子,他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少不得輕輕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然而,他這邊才小跑了沒多久,耳邊忽然又是一陣急馳的馬蹄聲。還沒等他回頭去看,身下的追風就忽然自行做出了反應,速度驟增不說,一下子更偏離了剛剛的急馳路線。而此時此刻,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另一個急促的聲音。

    嗖——

    雖然只是在疾馳過程中瞥見一眼,但他還是出了一身冷汗。那支深深扎在地上,尾部仍然在顫動的東西,赫然是一支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就算你是我老爹,也別想動我的人

    時此刻,李賢一直以來勤學苦練的馬朮終于有了用武几乎是一個閃身離了馬背,只用一只腳勾住馬鐙,整個人縮到了馬腹下,這才朝后面望去——就在他身后不遠處,一個騎手飛快地調轉馬頭離去,動作極其迅速。

    他娘的,居然真的遇見刺客了!

    想到那支深深扎在地上的箭,李賢只感到背上涼颼颼的。要不是他這匹追風反映得快,要不是自己聽到馬蹄聲有那么一點反應,他剛剛只怕就要伏尸當場!剛剛他還在劉仁愿那里暗自嘀咕自己獨來獨往,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險情,這里就立刻竄出來一個刺客,這簡直就是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可是,對方究竟是知道他的身份而欲行刺,還是他只不過因為探望了劉仁愿而遭殃?

    他此時再無猶豫,重新回到馬背上,立刻又倒轉了回去,然后下馬將那支箭拔了出來,沒有細看就直接塞進了馬褡褳中,順便還往四下張望了一下,見四周都是高牆大屋,沒有任何端倪,他這才再次上馬。一路轉了好几個圈子,確定決沒有人跟蹤,他這才放開了馬速一路疾馳直接回宮。

    匆匆進了自己的武德殿,李賢只覺原本一肚子好心情無影無蹤。要是弄不清楚這行刺之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怕日后出門還會遇上,他的人身安全是一方面。可如果鬧到李治和武后耳里,他鐵定要被禁足,以后這樣在外頭悠閑晃蕩地日子就再也別想了!

    旁邊的阿蘿還是頭一次看到李賢露出這樣陰沉的表情,聯想到他起初出門時的興高采烈,她不禁心中萬分奇怪。招來几個宮女吩咐了一聲,她便走到李賢身邊,低聲建議道:“殿下,看您這一身大汗。是不是先去沐浴更衣?”

    “嗯。”

    李賢這才感到一身衣服早就粘在了身上,不免覺得一陣燥熱,當下便點了點頭朝后殿走去。后面的木桶和一應沐浴用具早就准備好了,更有几個宮女身穿薄紗在那里預備伺候,而他心中卻一點綺念也無,懶洋洋地把自己泡在水里。就再也不想動了。

    熱騰騰的水蒸氣一點點地滲進了毛孔,在洗去了一身污垢的同時,卻也讓他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疲倦,恨不得立刻沉沉睡去,只是發暈地腦袋卻讓他覺得一陣不舒服。

    “蓉娘呢?”

    這隨口一句話卻引來了旁邊長時間的靜寂,許久,那個在李賢背上使勁揉搓的宮女方才囁嚅道:“回稟殿下,下午蓬萊殿來人,宣蓉娘到蓬萊殿去了。”

    蓬萊殿……那不是他父皇住的地方么?

    李賢一下子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心中頗有一種難明的感覺。見自己對面的那個宮女低垂著頭不敢直視他地眼睛。他愈發感到一陣不對勁。上一回李治確確實實問過他有關蓉娘的事情,只不過事后沒有下文。他也就漸漸淡忘了。畢竟,單單論容貌。蓉娘算不得最最出色的。

    當下他也沒有再泡下去的興致,匆匆擦干了全身換上了一身寬松的衣服,立馬讓人把阿蘿找了過來。屏退了那些無關人等,他便沉聲問道:“蓉娘是怎么回事?”

    剛剛宮女來通知的時候,阿蘿就已經有些慌亂,此時見李賢目光有異,她不敢如平常那樣無所顧忌,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殿下。這几日蓉娘天天都應召前往蓬萊殿。聽說陛下很喜歡她的手藝,前兩天還特意賞了一對金釧。只因為次次都不過一兩個時辰。所以我們也沒有告訴殿下。再說……”

    再說兩個字后頭隱去的是什么意思,李賢當然廖若指掌。君有命,臣不敢辭,更何況蓉娘本是一個宮女,又怎能拒絕君上的召喚?別說是蓉娘,就是他李賢,老爹要人,他敢不給?要是換作別個人,說不定還得認為自己的人給皇帝看上是一種榮幸。

    可是,他就是不想給!他地宗旨就是——就算你是我老爹,也別想動我的人!

    “殿下,這件事……奴婢已經下令武德殿上下三緘其口,所以皇后娘娘應該還不知道。”

    一句話讓李賢陡然上心,端詳了阿蘿一會,他終于感到一陣輕松——這個當初他母后千挑萬選送來給他管家地宮女,如今總算是徹徹底底成了他的人。這樣地事情沒有去稟報武后,足可見其真心。如果他那位父皇真的只是喜愛蓉娘的手藝,那也就罷了,可要是李治一時色心一動……他老爹這種色心一動的事情還做得少么?

    “算了算了,等蓉娘回來讓她來見我!”

    然而,等到他黃昏時見到蓉娘的時候,那股僥幸的心思立刻全都沒了。雖說蓉娘鬢發絲毫不亂,盡管那身衣裙和他早上出門的時候看上去沒什么兩樣,但是,那種慌慌張張的樣子卻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地,更不用說眸子中間流露出的深深驚恐。

    李賢沒有費心去問怎么回事,這樣地表情無疑只有一個可能——他那個父皇終于動色心了!就算這次沒有得逞,但只要她還在宮中,總有下一次,下一次不成還有下下次。別說他眼下只是沛王,就算是太子,難不成還能和老爹去搶一個侍女?大唐皇帝搶人家老婆那是有名的,那位赫赫有名的楊貴妃還是玄宗皇帝從自個兒子那里搶奪過來的,更別說區區一個侍女!

    直直盯著蓉娘看了老半晌,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蓉姐,倘若父皇來向我要你,你究竟愿不愿意?”

    “不!”蓉娘脫口迸出了一個字,隨即立刻驚慌失措地捂住了嘴。見李賢身邊僅有一臉若無其事的阿蘿,她囁嚅了一陣方才訥訥道,“殿下無須為奴婢的事情操心,想必陛下也不過是為了奴婢的技藝,沒有其他意思……”

    許是想起了剛剛在蓬萊殿的經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竟連自己都聽不見了。

    “好了,蓉姐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放心,你是我當初親自向母后要來的人,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會放著不管的!”

    李賢剛剛信誓旦旦地說出這句話,外頭便傳來了一個叩門聲。

    “殿下,殿下!皇后娘娘來了!”

    他那位母后真是消息靈通!

    雖說心下一震,但李賢何嘗不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用安慰的目光看了蓉娘一眼,他立刻帶著阿蘿出去迎接。這一回的事情,可是全都著落在他母后身上了,說不定還能夠有些其他收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巧舌如簧萬事順遂,大姊頭親自出馬

    母后,我聽說這一次又要放宮人了。蓉娘的年歲在I中間也算是大的,家人也正翹首以盼,她上次求過我,我也答應過她。母后能不能給一個特恩,也好全了人家的天倫之樂,算是給我一個面子?”

    母子間沒說兩句話,李賢便笑嘻嘻地把這番冠冕堂皇的話送了上去。而坐在那里的武后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意味深長地打量了李賢一番,忽然伸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彈,沒好氣地斥道:“放宮人這種事向來都有規章制度,你居然拿出來送人情?你上次眼巴巴地向我討了她去,如今又把人送出宮,這也太兒戲了!”

    “規章制度還不是母后你一句話么?”李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見四周一群宮人內侍都躲得遠遠的,他愈發心中篤定,遂低聲道,“母后,我這里有阿蘿就夠了,既然用不著再訓練什么宮人,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放了她出去,就是武德殿現在這些宮人,也都會說我的好不是?”

    “怪不得你五哥和我說過你狡猾,果然是鬼靈精!”武后沒好氣地瞪了李賢一眼,最后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你讓她好好預備預備,別到時候來不及安頓!”

    一陣閑話之后,武后少不得又耳提面命了几句,囑咐李賢不得胡鬧,這才起身離去。而李賢送完這尊大神,回到內殿立刻擦了一把汗——還好還好,他一開口就把武后的話頭給堵住了。否則若是等到他那母后先發話安排,他就被動了。

    對著滿臉不安的蓉娘,他眨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勝利的笑容:“蓉姐放心,有我出馬,自然手到擒來,你就收拾收拾預備出宮吧!”

    蓉娘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狂喜,一下子竟忘記了其他,扑上前來一把抱住了李賢,一時已是泣不成聲。李賢此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哪里會不知道她的苦楚一入侯門深似海,這深宮豈止比侯門深了百倍?

    他忽地想到蓉娘如今已經老大不小,就是回家只怕也難以安頓,思量片刻便又囑咐道:“蓉姐你先回家看看,若是回家之后有什么不順遂或是呆不下去,就去萬古齋找賀蘭周,對他說是我差遣你去的,他自然會設法通知我。”

    蓉娘猛地抬起眼睛,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多謝殿下成全!”

    另一頭,離開武德殿的武后徑直回到含涼殿,命人取來了早就擬好的放出宮人的名單,細細端詳了一番便蹙起了眉頭。旁邊的阿芊剛剛跟著武后去了一趟武德殿,雖說沒聽清楚母子倆究竟說了些什么,但從武后一回來就討要這個看,心中自然是有些明白。

    “娘娘,是不是要把那個蓉娘放出去?”

    “賢兒都主動開口求了,我也許了他,自然就這么辦。”武后瀏覽了一整個名單,又另取了一張紙重新謄抄了起來,順便把蓉娘的名字加在了中間,“賢兒這孩子人小鬼大,剛剛那明顯都是鬼話,分明是知道了他父皇那點勾當。”

    阿芊自來便喜歡李賢,又沒少受過好處,此時也連忙笑道:“沛王殿下玲瓏心思,可不是一心向著娘娘?奴婢也曾經見過那個蓉娘几回,不過一個老大不小的宮人罷了。想來陛下不過是一時興起,過后也就忘了。如今放出宮去,一來昭顯了娘娘仁德,二來也遂了殿下心愿,三來自然是可以永絕后患。”

    武后聽著不過淡淡地笑了笑,命阿芊拿了去掖庭宮通知上頭的一應宮人准備,這便到后殿去看李旦。撫弄了一會幼子,她的神情便怔忡了下來。

    雖說已經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后宮又沒有別的嬪妃能夠爭寵,但是,對于把所有青春都扔在了這深宮之中的她來說,表面的榮光從來就是不可信的。她姐姐死了,結果又出了一個蓉娘;蓉娘走了,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

    六月末,朝廷頒下恩旨,准皇后所請放出宮人七十八名,朝臣自然是人人稱頌皇后仁德。在一大群白發宮人的中間,几個看上去還算年輕的自然是格外欣喜——單單放出一個蓉娘自然太過顯眼,武后在龐大的宮人中間挑選了几個年歲差不多而又身體病弱的,輕輕巧巧地將蓉娘遮蓋了過去。

    至于李治在又一次派來王福順召蓉娘去蓬萊殿的時候,終于知道了這么一件事。雖然有些惱怒,但是在武后的刻意溫存下,他很快就把此事拋在了腦后。他不過是因為韓國夫人的舊情方才對蓉娘另眼相看,如今既然人都不在了,那心思便漸漸轉了。

    而正如李賢所料,李義府果然是抓住劉仁愿被行刺的事情大做文章,洋洋灑灑上了一道數千言的奏折,言說劉仁愿任職期間不能安撫海東,述職的同時居然帶來了刺客,若是驚擾了聖駕如何了得.

    I|奏折一上便有如泥牛入大海,半點動靜都沒有。

    程家老宅的演武場如今成了李賢四個人聚會的最佳場所,雖然這天依舊是悶熱難當,但這里李績管不著,就是他們四個人最大,再加上附近就是城門,外頭是程家果園,有源源不斷的新鮮果汁供應,因此四人愣是愿意多跑這點路。聽得李賢說起那一天去劉仁愿那里的經歷,即使以李敬業和程伯虎的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變了臉色,更不用說薛丁山了。

    “光天化日,居然有人這樣大膽!”說這話的是心有余悸的李敬業,別看他平日和李賢言笑無忌,但他心里卻知道,要真是李賢出什么事情,就是他爺爺也承擔不起。

    程伯虎狠狠朝旁邊落下了巴掌,拍得塵土四起,自己卻渾然不覺:“翻天了,居然敢暗算六郎!若是讓我老程抓住這家伙,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倒是薛丁山更加謹慎些,低頭思量了好一陣子,他方才問道:“六郎你說拿了那支箭?”

    李賢這才想起這檔子事,當下便吩咐仆人去自己的馬褡褳里頭取出了那支箭,而薛丁山入手掂了一下分量,又看了看尾羽,當下便很肯定地說:“看這式樣,似乎不像是外族的,倒像是京城本地的名產,我似乎用過,但一時記不起來。”

    程伯虎和李敬業也湊上來端詳著,老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都打消了這個念頭。前者沒好氣地嘟囔道:“我朝又不禁弓箭,這賣弓箭的鋪子就是長安城也有不少,就算查出出自何處,也未必能夠發現什么端倪。又要暗中追查不露出風聲,這要多棘手有多棘手。一句話,六郎你以后別一個人出門就好!”

    “六郎為何不能一人出門?”

    冷不丁聽到背后這個聲音,眾人齊齊嚇了一跳,轉頭一看頓時心中叫苦,尤其是李賢更把那些程家的奴仆罵了個半死。這么熱的天他們自然不能坐在演武場中間,又忘了讓人望風,結果硬生生把這位姑奶奶招惹了來。見屈突申若一身緊身夏裝,那雪白滑膩的肌膚依稀可見,他剛剛喝下的一肚子水似乎完全白費了,一下子又口干舌燥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強笑道:“申若姐,你怎么來了也不事先通知一聲!”

    “事先通知?事先通知你們這些家伙就全都趁機溜了,還能聽到你們嘀咕的那些勾當?”

    屈突申若環抱雙手嘲笑了一句,目光便落在了薛丁山手中的箭上。不等別人同意,她就上去奪過了那箭,對著陽光細細端詳了一陣,最后便把東西丟還給了呆若木雞的李賢。

    “這是西市陳記鐵鋪打的箭頭,他們家的箭頭和別家的都不一樣,我曾經使過,不會有錯。只不過那里每天買箭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們若是就這樣找去,保准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打聽不到。”

    李賢此時徹底拿這位大姐沒辦法了,見屈突申若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索性把心一橫,將那一天探望劉仁愿之后遭人行刺的事情說了一遍,又指明那箭乃是刺客留下。這下子,屈突申若立時收斂了笑容,眼睛里便露出了几絲寒光。

    “倘若說真是几個區區高句麗刺客,居然敢打你的主意,豈不是欺我大唐無人!”屈突申若猛地一揮手中馬鞭,一聲尖銳的破空聲之后,她便不容置疑地沖著李賢點了點頭,“無論沖著你是賀蘭的心上人,還是我屈突申若的朋友,這件事我都管定了!六郎,若是你現在無事,且和我去一趟西市如何?”

    若是平常的邀請,李賢指不定還找几個借口推托一下,但眼下對方是一片好意,又是事關自己安危,他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走,他就看見李敬業程伯虎在那里長長舒了一口氣,就連薛丁山也在那邊用袖子擦汗。

    這幫沒有義氣的家伙!

    他正尋思著怎么好好治治這三個人,旁邊的屈突申若便忽然發話了:“我剛剛得到消息,吐蕃的使者大約十天后進京,那些馬球高手大約也就跟著來了。我既然要幫六郎的忙,大約沒空陪著姐妹們訓練。你們三個既然沒事,從明兒個開始,每日下午陪她們練兩個時辰。可別給我找借口推三阻四,否則輸了,我就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說是你們不盡力!”

    望著揚長而去的李賢和屈突申若兩人,李敬業三個頓時面面相覷——怎么弄到最后又是他們三個倒霉,他們究竟招誰惹誰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聲名驚天動地,鐵鋪卻遇昆侖奴

    賢不是第一次來西市,也不是第一次和女人逛西市,小丫頭可是來過好几回了。但是,如今身邊這位卻不是尚帶著青澀的賀蘭,而是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魅力的屈突申若,這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因為是夏天,又要騎馬,因此屈突申若換了一身緊身胡裝,但即便是這樣也不會有任何人錯認了她的性別,即使她今日完全是素面朝天。而旁邊的李賢雖然已經盡力不往她身上多瞟,但是空氣中飄來了那股馨香卻不斷地往他鼻子里灌,再加上他總得要說話,因此該看的不該看的他全都看見了。

    這天氣原本就熱,旁邊又有這樣一個惹火的尤物,李賢只覺得渾身如同火燒似的。原本他打算經過冰鋪的時候去買一點冰水解解暑氣,誰知遠遠望見當初那家鋪子,他就看到一幅人頭攢動的喧嘩模樣,不禁呆了一呆。

    “怎么,六郎你自己做的好事卻不知道么?”屈突申若策馬上前,和李賢的距離一下子縮短到不足兩尺。她含笑朝那邊的方向努了努嘴,這才笑道,“如今京城里頭有兩樣事情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是這新鮮果汁可以活膚養顏,最是適合女人飲用;二是這波斯傳來的素面妝,只有美女才敢頂著素面妝出來招搖,竟是成了辨認美丑的標志!”

    李賢卻沒有料到這兩股風會傳得這么快,要說新鮮果汁做起來并不麻煩,只在于本錢以及推動那股風潮的人。至于素面妝……這傳播開來與其說是他的功勞,不如說是旁邊這位大姐的功勞。也只有身為貴族仕女領頭羊的屈突申若,方才能夠起到引領時尚的效果。

    “如今東西市賣果汁刨冰的足足有十几家,要說味道其實差不多,只不過那一家頂著你的牌子,所以生意做得異常火熱,人稱六郎冰。至于這素面妝么,大約那些賣口脂面脂的人家要恨死你了!”

    屈突申若忽然把身子俯近了些,湊著李賢的耳朵,吹氣如蘭地說:“六郎,你說如果我如今大叫一聲這就是沛王,這里會是一幅什么光景?這長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婦,是不是都會蜂擁而來?”

    他有這么大名聲么?

    李賢干笑一聲,剛想岔過話題,誰知旁邊忽然沖出來一個年輕漢子拽住了他的缰繩,大聲嚷嚷道:“這位公子,看您的樣子也是讀書人,買一本詩集怎么樣?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沛王殿下做的詩,有弘文館就讀的陸為和杜元中作序,更有裴子隆的評點,絕對是不可不讀的佳作……”

    看到李賢眼睛瞪得老大,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屈突申若禁不住哈哈大笑,最后自己從錢囊中掏出一把銅錢遞給了那漢子,又拿過了那本詩集。見對方又去向其他人兜售,她便隨手一翻,見上頭除了那首將進酒之外,赫然還有在自己那里題的破陣子,臉上笑意頓時更濃了。

    在一瞬間的震驚過后,李賢卻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早知道居然有人會把這些印出來賣,他干脆就自己讓賀蘭周一起印了算了,至不濟也是零花錢!

    “六郎你可要看看?”

    冷不丁聽到耳朵邊這句似是撩撥的話,李賢不禁沒好氣地答道:“不看!”

    “哦?裴子隆的評點可很有些意思,說是一股狂放之氣扑面而來,直欲讓人狂飲三百杯,就此醉去不復醒。雖是詠酒,卻比你以前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更勝一籌。若非他親耳聽見你吟詩,只怕就要錯認了!”屈突申若見李賢臉色變幻不定,最后笑嘻嘻地就把小冊子塞了過去,“拿著慢慢看吧,裴子隆十年苦讀天下聞名,能有他評點,不遜于上官儀那些個有名的文人呢!”

    看不出來,這刻板的裴炎居然會做這種事!李賢無可奈何,只得把那本小冊子塞進了馬褡褳,隨即繼續前行。正如屈突申若所說,一路上但凡只要看到挂著巨大冰字招牌的店鋪門口,必然擠著一群衣著光鮮的人,顯然,這生意興隆并非是一句假話。

    “別說這兒,就是各家高官宅第,如今也多了几個專門制作果汁刨冰的廚子。你六郎靈機一動,好多人可是有了活路,更有不少人發了財呢!”

    李賢此時此刻已經徹底麻木了,任由屈突申若怎么說,他愣是不作聲——他如今已經完完全全斷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位大姊頭很喜歡看人狼狽的模樣!話說回來,這人在大唐就是沒法低調,仿佛自上而下這幫人全都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主,更不用說原本就還存著几分年少輕狂的他

    臨近街角拐彎處,他便聽到了一陣陣的打鐵聲,那聲音何止震耳欲聾,一陣陣響起來几乎讓他頭皮發麻。再看旁邊的屈突申若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他不覺更加震撼。正錯愕間,對方忽然塞上來兩團絮球。他這時方才明白過來,連忙依樣畫葫蘆地塞在了耳中,雖然沒有大效果,總歸比剛剛的情形好多了。

    如果說剛剛那些鱗次櫛比的店鋪盡顯盛世風流,那么,這里兩邊排開看不到盡頭的鐵鋪則讓人感到了一種金戈鐵馬的味道。出入這里的除了一些鮮衣怒馬的有錢人之外,還有不少身穿粗衣卻結實魁梧的武人。在屈突申若的解釋下,李賢這才得知,即使是十六衛當中的將領,也有在這里挑選所需兵器的。

    他正在那里東張西望尋找著陳記鐵鋪,冷不丁看見一個鋪子門口出來一個漢子,卻只見那人膚色黝黑,頭發卷曲,和中原人的長相大相徑庭。見對方輕輕松松的把門口大捆的柴禾全都抱了進去,而里頭不多時又響起了一陣呵斥,他不禁眉頭一挑。

    “那就是昆侖奴!”

    屈突申若一眼就看出了李賢的好奇,遂笑著解釋道:“你也該聽說過,新羅婢,昆侖奴,都是時下貴人買婢仆的時候最最中意的貨色。只不過,我朝如今和新羅交好,這市面上的新羅婢就不多了。而昆侖奴傳說性格溫順,最最厲害的甚至能只手搏熊!我倒是想見識一下,只可惜沒見過那種真正的勇士。你剛剛看到的那個就是老陳買下的昆侖奴了,花了他不少錢,干活卻一個頂倆,還是值得的!”

    李賢當然聽說過新羅婢和昆侖奴,事實上,他對于后者的興趣遠遠比前者大,中原美女就看不完了,沒必要在外域女子身上多留心。因此,在屈突申若的陪同下進了鐵鋪,見剛剛那個昆侖奴在里頭忙得不可開交,而旁邊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則在那里連聲指揮,不禁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種情形,真是像黑奴和奴隸主……

    那老者一瞥見屈突申若進來,立刻換上了滿臉笑容,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就在那里搓著雙手賠笑道:“大小姐,您怎么今天親自來了?但凡需要什么,只要派人來叫喚一聲,我必然帶著阿洛親自把東西送過去,怎能勞動您跑這一趟!”

    “反正我今天沒事,所以帶一個朋友過來逛逛,老陳你盡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趁著屈突申若應付的功夫,李賢便在四周掃了一眼。無疑,打鐵的爐子并不在這里,因此這里非但不顯得熱,反而由于四壁挂著的各式兵器,而帶來了一種寒光刺骨的感覺。粗粗掃了一眼,他便從壁上取了一把劍下來,拔出來揮舞了兩下,又輕輕抹了一下鋒刃,立刻贊賞地點了點頭。而這時候,那昆侖奴忽然竄了上來,咿咿呀呀地對他叫嚷了几句。

    老陳見狀頓時著慌:“阿洛,怎么這么沒規矩,要是驚擾了貴客,看我不打死你!”

    而李賢卻沒留心這句話,剛剛對方張嘴的瞬間,他赫然看見那光禿禿的半截舌頭,心里一下子涌出了一股寒氣——這個昆侖奴竟然被人割去了舌頭!

    “公子,他不過是蠻子,不懂禮儀,還請公子勿要見怪。這劍算不得小店最好的,您既然是大小姐的朋友,我這里還有更鋒利的寶劍……”

    李賢自幼習武,又得李治關照,整個皇宮的武庫差不多都是任他挑選,因此這里的兵器雖然很好,卻并不足以引起他多少興趣。瞥了一眼屈突申若,見她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猶豫片刻便點了點頭。橫豎他有的是錢,花點小錢買把劍回去也沒有什么打緊。

    穿過里頭兩間屋子,李賢便感到一陣扑面而來的熱浪,頓時更有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他轉頭去看屈突申若,只見對方同樣是俏臉通紅,那一身衣服已經是貼在了身上,便趕緊轉過了頭。

    就在這個時候,前頭的老陳忽然朝旁邊的阿洛打了几個手勢,領著眾人拐了個彎,那熱氣很快就散了。待走到了底,他方才轉過頭道:“這里頭大小姐來過,每樣都是珍品,保准公子滿意!”

    一進內間,李賢就被四壁上各種奇形怪狀的兵器吸引了過去,即使是以他的眼力,至少有一多半都是不認識的,更不知道該如何使用。

    “公子若是喜歡,每樣五百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甘情愿被敲竹杠,卻得爆炸式新聞

    掏錢!”

    面對屈突申若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李賢只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看了看在那邊門口捋著老鼠胡須異常神氣的老陳一眼,他便不解地問道:“我今天不打算買什么兵器,再說了,開口就要五百貫,我豈不是成了別人磨刀霍霍的豬羊?”

    屈突申若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錯愕了一會便笑了起來。她把李賢拉到了一邊,取下壁上一把樣式古朴的寶劍塞在了他的手里,這才低聲解釋道:“老陳這人平生沒有其他嗜好,唯有愛錢如命。要從他嘴里打探消息,除非買一把他珍藏的兵器。我問你,是你的命貴重還是五百貫錢貴重?我剛剛已經套過他的話了,這一支箭是他賣出去的一批箭支之一,去向他是清清楚楚!”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敢敲老子的竹杠!

    李賢聞言氣不打一處來,看那老陳自然只覺得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見屈突申若在那里笑嘻嘻地看著他,他不禁低聲嘟囓道:“一個鐵匠而已,居然這么橫!”

    “這長安城的大人物我都敢惹,就是他我惹不得!”屈突申若仿佛是洞穿李賢心思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輕笑一聲道,“他是這一行的老人了,這西市的鐵匠不是他的舊友就是他的徒子徒孫,我可不想以后兵器壞了沒人修理!再說,沒有這些個鐵匠。哪來地軍中那些殺人利器?要不,你端出沛王的架子去試一試?”

    免了!李賢當然懶得為了這么一丁點錢壞了自己的名聲,當下就拿起那把劍說是要了。聞聽這句,那老陳頓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之后一口答應到時候去屈突家收賬,這才把兩人讓進了一間小屋。

    “大小姐剛剛問的那支箭,確實是我這里出去的,一共五百支。全都要求用上好的雕羽,我湊了好几家人方才准備齊了材料,最后大概是一個月前交了貨。”

    聽到一個月前,李賢心中計算了一下,恰恰是劉仁愿回京的時間,便連忙問道:“那些人你以前可曾見過?”

    “其中一個我曾經見過。那一次多虧了他,我才能夠做著英國公的一筆生意。嘖嘖,不過是一副甲冑,要求高得驚人,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完成,結果到手八百貫,不過硬是讓他刮去了一百貫!這家伙就是一個客,專門兜生意地,京城人面熟得很。”

    弄了老半天,居然拐到李績身上去了!

    李賢心里一陣好笑。轉念一想,忽然又感到自己這沒頭沒腦的追查更是好笑。像這樣的事情。對方若是沒有個狡兔三窟的作風,那就是真正的呆傻——除非真的是什么來自高句麗地刺客。反正已經是把大唐得罪到家了,遮掩不遮掩全都一個樣。

    屈突申若卻不耐煩了:“老陳,別兜圈子,那個客叫什么名字?”

    “咳,大小姐怎還問我,你之所以到我這里買弓箭什么的,也不是他介紹來的么?再說了,憑大小姐和他的情分。嘖嘖,這別人還是真的不能及。”

    李賢沒來由感到心里一陣不舒服——雖說他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對這位大姐有什么企圖。但是從賀蘭的描述來看,屈突申若雖然美艷動人,也不乏追求者,但因為眼界過高,似乎并沒有什么心上人。如果這么說,這陳老頭所說的情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下子屈突申若終于勃然色變,一時竟沒注意到李賢也轉過了頭在看她。略一沉吟,她便又問道:“除了此人,你可還記得其他什么?”

    老陳笑著點了點頭,突然,他又狠狠一拍大腿,咋咋呼呼地嚷嚷道:“我想起來了,那時五月的天已經很熱了,而那天跟著來的其他兩個人卻一直都披著斗篷。我看見他們在里頭穿著白色的衣裳,似乎也帶著佩劍。”

    接下來地線索都有些零零碎碎,李賢一一記在了心里,這才和屈突申若一起起身離去。到了門口的時候,看到那個昆侖奴阿洛還在那里忙活,他不禁停了一停,最后還是跨出了大門。

    “怎么,你認為老陳對他太過嚴厲了?”屈突申若利落地上了馬,見李賢還在那里發怔,便笑吟吟地道,“你別看老陳一幅死要錢地樣子,心腸卻不壞。當初要不是他收留,只怕這個給人割了舌頭的昆侖奴就死定了。你也應該知道,太宗皇帝晚年地時候戰事很多,不少將士都喪命沙場,留下了不少孤兒寡母。老陳的故友有好些都是這樣死的,家小全都是他養著。”

    古來征戰几人回,真是一點不假!

    李賢此時此刻倒是對這個貪財的陳老頭多了几分敬意,他就知道,以屈突申若這種個性,怎么會沒來由對一個嗜財如命的糟老頭鐵匠這么客氣,原來是這個道理。就是那個昆侖奴倒也還算運氣,這年頭好心人確實已經不多了。

    感慨歸感慨,在他看來,這昆侖奴自然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如今更想知道的是,那個聽上去神通廣大的客究竟是誰,和屈突申若又是什么關系!

    “申若姐……”

    他一句話還沒問完,屈突申若便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是不是想問那個客是誰?”

    李賢見屈突申若一下子露出了咬牙切齒地表情,頓時有些糊涂,難不成他剛剛會錯了一絲,那家伙和屈突申若有仇?可是,一個小小的客,應該不至于和這位大小姐有交集吧?再說了,以屈突申若如此彪悍地個性,就算是對方真的得罪了她,也該早就消失了才對。

    “那不是什么客,他家里的錢夠他花銷几輩子都不止,偏生這家伙就是不安分!”屈突申若沒好氣地啐了一口,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居然還被人家稱作客,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怎么會有這樣的弟弟!”

    弟弟!難不成是屈突仲翔!

    李賢目瞪口呆的同時,心里終于松了一口大氣,伴隨而來的也有深深的疑惑。

    屈突仲翔這個人他也見過好多次了,最初的印象是典型的惡少,接下來則是屈突申若的弟弟,仿佛除了那一回聽到這家伙和周曉在那里議論西征將領被彈劾的事情之外,其余時候他壓根沒注意過這么一個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家伙居然還能當客兜生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仲翔遇險,申若問罪,三堂會審

    突家的大院從來就不是屈突仲翔喜歡呆的地方,因為在這里,他就會感受到那個無比強勢的姐姐無處不在的影響力。雖然他才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丁,雖然他才是家業的真正繼承人。但是自打小時候起,無論文武,他從來都不過是中平之資,就只見姐姐屈突申若能文能武,他最終揚名卻是拜了惡少之名。

    可是,他又不是天生的紈绔惡少!

    “仲翔,仲翔!”

    聽到耳邊這個聲音,他這才渾身一激靈,見是周曉正在那里沖他打手勢,他覷著四下無人,慌忙奔了上去。及至躲到牆角,他才低聲問道:“上次的事情成了?”

    “那當然!”

    雖說母親就是長公主,父親也算官運亨通,但周曉跟屈突仲翔干了兩回之后,愣是喜歡上了這種自食其力的味道。此時此刻,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錢囊,輕輕搖了搖,里頭的錢幣就發出了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

    “當然成了,一共三百貫,全都兌成了金錢在這里!”

    屈突仲翔興奮地揮舞了拳頭,默默心算了一會,他猛地一拍巴掌道:“這樣算下來,我們倆如今積攢下來的錢有一萬多貫了!嘿,夠本錢自己使了,以后要是我有了錢,就自己建宅,省得人家說我一個男人還及不上我姐姐!”

    雖然屈突仲翔沒有把那個名字說出來,周曉還是本能地打了個寒噤。但凡是少年,總對那些成熟美艷的女人有深深的期待,打從認識屈突仲翔開始,他就傾慕上了屈突申若的風姿。問題是,這位大姊頭太彪悍了!

    頭一回和她打馬球就被打得找不到北,頭一回和她練武就被打得滿地找牙,頭一回和她喝酒就喝得酪酊大醉三天難醒……無數次的頭一回匯集成了無數慘痛的經歷,這也使得他徹徹底底打消了那種念頭,徹徹底底把屈突申若放在了可以遠觀不可褻玩的地位。在他心目中,這個世界上能夠降服這位大姐的男人,絕對沒有生出來!

    良久,他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仲翔,我們這樣做,要是讓你姐姐知道,會不會大發雷霆?”

    如果說剛剛是三月陽春,那么這個問題立刻讓此時的氣氛變得猶如臘月飄雪。屈突仲翔在打了個哆嗦之后,最終還是狠狠心道:“我又沒有偷雞摸狗,不過都是掙得正當錢,就是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樣!”話雖如此,那股色厲內荏的味道卻顯而易見。

    照例把錢交給了周曉,又再三囑咐了他小心保管,屈突仲翔便興沖沖地原路返回。天氣炎熱,他的心里也同樣是熱乎乎的——誰說他屈突家就是陰盛陽衰,他偏不信!要是他掙夠了錢,以后就在屈突家大宅院的對面建上一座大宅子,讓別人都知道,他屈突仲翔不是只靠家里蔭庇的主!就是當官,他以后也一定比爺爺屈突通當得更大!

    腦子里轉著這些念頭,他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由于他刻意不讓屈突申若知道自己干的這些勾當,因此每每為了這些事出門的時候,打扮往往異常朴素,和一個平民少年沒什么兩樣。至于上門兜生意,他這個武將世家子弟的名頭就占了很大因素,只要因勢利導,几乎是無往不利,那些不把錢放在眼里的武將們往往會爽快地讓他稍帶一樣兵器或是甲冑回來。

    再這么下去,他就干脆自己找人開一家鐵鋪得了,雇上几個鐵匠,光是賣佩劍就是一樁最好的生意!現在那些讀書人都喜歡佩劍,這該有多少生意!

    正在美滋滋想著這些的他并沒有注意后面多出了几條尾巴,更沒有注意到自己走的這條巷子中空空蕩蕩,只顧做著自己的發財美夢。正當他准備拐彎的時候,卻只見前方一道黑影當頭襲來。大駭之下,他平日習武的反應終于發揮了出來,身子几乎是本能地一側,恰恰躲過了那一擊。

    還沒等他跳起來拔劍反擊,后背忽然中了重重一下,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朦朧間,他只聽到頭頂傳來几個人低沉的聲音。

    “是他么?”

    “沒錯,那天就是他帶我們去買箭的!”

    “那早就該殺了他!”

    寥寥几句話讓屈突仲翔出了一身冷汗,想要開口大叫,口中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而四肢更是動彈不得,只有手指還有那么一點知覺。直到此時,他方才后悔當初沒在武藝上多下功夫,要是有姐姐屈突申若那樣的身手,就是對上三五個人,他哪里會像現在這樣狼狽!忽然,他的手指摸到了腰中的一樣物事,頓時猶如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絲明光。

    另一頭,挾怒而回的屈突申若卻沒有在家里找到屈突仲翔,自然是大發雷霆。旁邊的李賢看著

    姊頭教訓一幫下人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腦袋,,屈突仲翔以往的日子不是一點點難過,而是非常難過。怪不得李家那兩兄弟當初說屈突仲翔鬼主意多喜歡耍詐騙錢,敢情都是讓這位大姐給逼的!

    “走!”

    李賢只覺一個人影飄到眼前,隨即胳膊就讓人拽住了。定睛看到前頭是氣沖沖的屈突申若,他頓時本能地問道:“去哪!”

    “當然是去臨川長公主那里找周曉,他們兩個向來是沆瀣一氣,有什么勾當那家伙必定知道!”

    李賢壓根不想跟著這位大姊頭去興師問罪,無奈對方根本沒給他脫身的機會,因此他只得無奈地同行。

    由于他那位便宜爺爺太宗皇帝實在是一個子女眾多的主,所以他的叔叔伯伯一大堆不說,姑姑也同樣不少。而臨川長公主算是諸公主中過得最愜意最逍遙的一個,自小就喜歡逗他,那股子熱絡勁几乎比武后這個親媽更強。

    “啊呀,申若今天怎么有空來了……咦,這不是……這不是六郎么?”

    臨川長公主見到屈突申若先是一喜,待看到李賢,臉上那股子笑容頓時更加燦爛了。還沒等李賢反應過來,她便上前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又在面頰上掐了一記,這才意味深長地瞅了兩人一眼,然后便沖著李賢擠了擠眼睛。

    “外頭說申若單單對六郎另眼相看,我還不信,今天親眼看到,我算是信了!”

    李賢對于這位姑姑的做派早就習慣了,此刻聽到這句調侃也干脆只當了耳旁風。至于屈突申若更是完全不在乎這種不夠火候的調笑,照舊笑吟吟的問了好,然后便問起了周曉的去向。

    “曉兒剛回來,申若你是特意來找他的?”臨川長公主倒是沒想到這兩位登門是為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一愣之后立刻忙不迭地叫侍女去把周曉找來。而等到周曉匆匆趕來,看到廳堂中和自己的娘親言談甚歡的那兩個人,差點沒嚇得立馬落荒而逃,但最后還是在母親警告的目光下硬著頭皮走了上去。

    “娘,您叫我來有事?”

    盡管周曉在心里祈禱了一千遍一萬遍,但是,臨川長公主的話還是將他的幻想一下子打得粉碎:“不是我找你有事,是你申若姐特地來找你。話說我也覺得你最近鬼鬼祟祟的,要是你真的背著我在外頭胡鬧,待會少不得用家法好好教訓你一頓!”

    看到自己這姑姑一瞬間板起了面孔,端出一幅殺氣騰騰的模樣,李賢不由得嚇了一跳。還沒等到他有所感慨,屈突申若便一個箭步上得前去,忽然一手揪住了周曉的耳朵,那出手深得快准狠三字精要,端得是凌厲無匹。

    “申若大姐,你……你輕一點,哎喲!”周曉萬萬沒有料到屈突申若會在這種場合用上這一招,一時措不及防被拎住了耳朵,便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母親。誰知平日最會回護他的臨川長公主居然袖手旁觀,他頓時在心里連連叫苦。

    “阿曉,我也不和你說廢話,你和仲翔兩個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哪有,我們兩個向來老老實實……哎喲……大姐您放手,我一定說實話!”周曉見求饒無效,只得一五一十將今天和屈突仲翔碰頭的事說了,但仍是心存僥幸地省略了兩人給鐵鋪當客的事。市農工商,商乃賤業,要是讓人知道他們兩個居然干了這種事,那臉就全都丟盡了。

    “就這些?”

    察覺到耳朵上壓力一松,他連忙點頭道:“申若大姐,娘就在這里,我怎么敢騙你!”

    屈突申若微微一笑,手上驟然一重,聲音更高了三分:“那人家怎么告訴我,有兩個人成天給人家鐵匠鋪介紹生意,收取好處,客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客!”

    臨川長公主這下子終于拋棄了看好戲的立場,一下子奔上前來,一手揪住了周曉的另一只耳朵,厲聲喝道:“好小子,你今日要不能從實招來,我就把你交給申若管教一個月,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出去胡鬧!”

    從始至終,李賢就感到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此時更覺如此。他不動聲色地往柱子的陰影中躲了躲,心中異常震撼——只以為他的母后是大唐第一彪悍女人,原來,這強悍的風情竟是無處不在!幸好他早就使盡手段收服了賀蘭的心,否則這以后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怒發沖冠,殺氣騰騰

    你確定你們兩個時辰前就是在這里分的手?”

    屈突申若見周曉連連點頭,便朝四周的護衛喝了一聲,一大幫人立刻散了開來。至于李賢則刻意轉過了頭,不去看周曉那紅通通的耳朵。他實在很難想象,臨川長公主和屈突申若明明差了一輩,卻好得猶如姐妹似的,居然還一起對兒子下這么大的狠手。難道說,女人之間的友情真的如此牢不可破?

    發覺屈突申若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李賢不禁也有些擔心,無奈周曉怎么也說不清楚屈突仲翔究竟是怎么兜到那一筆五百支雕羽箭的生意,所以更不得而知他此時究竟是溜去花天酒地,還是遭遇了什么不測。為此,屈突申若不僅把自家的護衛全都拉了出來,還把臨川長公主那里的護衛也借調了一批,這種時候,姐弟連心這種話還是絕對不假的。

    “申若姐,要不要我去找伯虎和敬業他們……”

    “先看看這里的情形再說,我家里這些人也頗有兩個追蹤的好手!”屈突申若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那兩個須發斑白的老者,臉上充滿了一種冷然的自信,“他們都是昔日和爺爺打過仗的人,如今年歲大了就在宅子里養老,可這身本事決不會落下。若是仲翔無事就算了,若是他有什么三長兩短……”

    李賢猛地覺得渾身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再看屈突申若俏眉倒豎,一臉的咬牙切齒,哪里不知道大姊頭已經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剛想要勸解几句,耳邊就傳來了一個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

    “要是仲翔掉了一根頭發,那背后主使的人休想保得全尸!要真是海東那三國搗的鬼,就算我是女人,也非得請纓上陣把他們平了!”

    此時此刻,不單單李賢頭皮發麻,就連周曉也仿佛被這股凌厲的殺氣所懾,悄悄地策馬往旁邊挪了几步。恰在這個時候,那邊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小姐!”

    從聲音響起到屈突申若策馬趕到,不過短短一息的功夫,而一直注意著動靜的李賢反倒慢了兩三步,好在沒有漏聽了那個藍衣老者的話——但聽了那寥寥几句,他的心便漸漸沉了下去。雖然沒有十分確定,但對方的意思赫然是說,這里有打斗的痕跡,屈突仲翔不是在此遭遇了不測,就是被劫走了。

    “仲翔在武藝上頭天分平平,平日我想著他是獨子,不會上戰場,也疏于磨練他,若是遇上突襲,估計三五個人動手他便很難躲過去。早知如此,我就該好好訓練他,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地步!”

    屈突申若的聲音雖然平淡,但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能聽出其中無窮無盡的憤怒。見旁邊几個屈突家的護衛同樣是滿臉怒色,李賢暗自嘆了一口氣,忽然,他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臉色倏然一變,立刻蹲下身子,大力又嗅了兩下。

    看到李賢的動作,屈突申若神色微變,隨后向旁邊的兩個老者打了個手勢,這兩人旋即下令眾人散開,然后小心翼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快便露出了大喜過望的神情。

    “大小姐,少爺身上居然帶了香囊!”

    兩個行家既然已經確定,李賢自然不用再班門弄斧,站起身之后,他著實松了一口氣。彼時香囊可不比后世那種荷包,大多是用金銀鑄成的圓球,有大有小,內間有承香之碗,不管如何搖動也不會傾覆,可以算是時下貴人當中最最盛行的配飾。至于合香之法,則更是不少家族的祕方,輕易決不外傳。

    但眼下更重要的一點是,除了下落不明的屈突仲翔,這里沒有一個人帶了這玩意,否則亂七八糟的香味一沖,就什么線索都沒了。

    “老賈,回去取你的那只月狸;黑十,去長安令萬年令那里報備,就說有人劫了我屈突家的大公子,我屈突申若的弟弟,我現在要帶人去搜尋;六郎,這下也非得請你幫忙不可了,去把李敬業程伯虎薛丁山他們全都叫上,護衛給我能調多少調多少,到屈突家大宅集合。順便也想個法子向陛下和娘娘說道一聲,免得到時候有人拿著由頭尋不是!”

    說到這里,屈突申若忽然冷冷一笑:“敢動我屈突家的人,要是讓我逮著了,我會讓他們后悔生到了這個人世!”

    由刺殺劉仁愿事件演變到刺殺自己的事件,再進展到雕羽箭疑云和屈突仲翔失蹤,即使是李賢,面對這樣一連串變故,也很有些眼花繚亂的感覺。雖然他對屈突仲翔不存在什么好感或是惡感,但那終究是大姊頭的弟弟。問題是,這一連串事情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亂七八糟?

    帶著滿肚子疑惑,李賢一路疾馳回到了程家老宅,李敬業程伯虎薛丁山果然還沒走。一見他進來,李敬業立馬驚訝地大呼小叫道:“六郎,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沒讓屈突申若給吃了?”

    李賢壓根懶得搭理他,直截了當先把事情說了。李敬業薛丁山還在發呆的時候,程伯虎霍地站了起來,臉上除了憤怒,更可見遮掩不住的興奮:“居然敢在老虎嘴邊拔毛,翻了天了!好,來人把宅子里能打的護衛全都給我召集起來……”

    “只要二十個!”

    屈突申若雖然說是有多少人拉多少人,但李賢還是長了個心眼——這里是長安帝都,要是真的把動靜鬧得太大,比如說几百個人齊齊出動之類,指不定立馬就被套上一頂造反的帽子。再說,不管是哪一邊的刺客,人手總歸不可能太多,有個百十號人足夠了。

    關照了三人在哪里集合,李賢便匆匆離開,准備找許敬宗老頭先說一聲報備,要不是時間緊迫,他倒是想直接進宮走一趟的。結果他還沒上馬,就只見薛丁山從里頭追了出來。

    “敬業大哥和伯虎大哥說了,要我今天緊跟著你不許離了!”

    對于這樣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李賢自然不會拒絕,當下便帶著薛丁山直奔許宅。結果無巧不成書,許敬宗今日正好沒去門下省,正在家里優哉游哉聽歌賞舞,一看到李賢立馬兩眼放光地再次邀約。這回李賢可沒有那么好興致,直接把這老頭拉到了一邊好一陣嘀咕。

    “屈突仲翔被人劫了?誰那么大膽子?”

    雖說老了胖了,但許敬宗的腦子卻一點都不糊涂,一句話就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見李賢面帶躊躇,他眼珠子一轉便捋著胡須道:“沛王殿下放心,這件事簡單得很。我呆會立刻和長安令萬年令先打一個招呼,對了,還有京兆尹。至于陛下和娘娘,臨川長公主還有其他夫人估計都會去奏報的,屈突申若那丫頭可是手面大得很。”

    他忽然皮笑肉不笑地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了極度曖昧的表情:“我說沛王殿下,屈突申若那丫頭雖說美艷,卻是一朵帶刺的花,等閑招惹不得。女人嘛,就應該像我家嫣兒那樣溫柔可人才行!”

    這老頭怎么說著說著又推銷起自個的孫女了,難道許家的人除了他李賢就嫁不出去么?

    李賢好容易敷衍完了許敬宗,這才和薛丁山回轉了屈突家大宅。這一進大門,他立馬給嚇了一跳,只見前院當中黑壓壓一片人頭,一撥撥整整齊齊,各有各的顏色,顯然是剛剛從別家前來支援的,至于手頭的兵器則只有一樣——全都是清一色的棍棒。

    誰說女人沖動起來什么都不管不顧?這大姊頭在這個節骨眼上居然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拿著刀上街那叫圖謀不軌,至于拿著棍棒,就算真的被人尋由頭,也不過是尋釁滋事罷了。這武器上頭的差別,絕對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

    李賢上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只見屈突申若遞上來一張紙條。他接過一看,只見上頭赫然寫著大通坊。

    “月狸乃是西方異種,鼻子比狗更靈,我起初一時情急忘了這一樁。如今老賈已經帶著十個人在大通坊里頭追蹤開了,估計待會就有消息!”屈突申若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變化,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希望那些天殺的家伙沒做什么不能挽回的事,否則,就是拼著這條命不要了,我也非得大開殺戒不可!”

    此話一出,李賢頓時目瞪口呆,隨即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這種時候若是誰還能頭腦清醒地計算清楚一切后果,那就真的是絕頂無情的人,看屈突申若往日的做派,能夠讓一群護衛全都用棍棒就已經是底線了,不可能做到那么徹底。

    “六郎,眼下我心里亂得很,只想殺几個混蛋泄憤。你既然當初能把尋常宮女訓練成娘子軍,這些護衛就勞駕你幫忙指揮吧!”

    我指揮?李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屈突申若先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目光看著自己,眼神中接著又多了几分懇求,他頓時生出了一股子豪情。

    “申若姐放心,這個忙我幫定了!”

    話雖如此,紙上談兵的后果李賢最清楚不過,約好了兩個時辰后出發,他便立馬找到了一邊拎著斧子的程伯虎,當頭問道:“伯虎,你帶來的人里頭有沒有燕三那樣善于偷雞摸狗高來高去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說曹操,曹操就到

    嚏——

    牆角中的燕三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一時覺得鼻子癢癢得厲害,竟是一下子打了十几個。好容易止住了,他這才罵罵咧咧地嘟囓道:“一定是有誰沒事在背后叨咕我的壞話!”

    這是一間早已破敗了的道觀,神龕上供著的是某位不知名的仙人,自然比不得三清道尊這樣的神仙香火鼎盛。也不知多少年前,這里就沒了侍奉香火的道人,地上原本還算結實的青磚早就裂成了一塊一塊,房子沒有傾頹也不過是因為房梁結實的緣故,至于上面的瓦片則早就不剩多少了,如果大冷天躲在這里絕對是喝西北風。

    燕三身為堂堂燕子門第四代首徒,窩在這個破道觀里頭已經有好些天了,這還是生平頭一回。上回的事情是被人按了下來,誰知道李義府竟然會勞動長安令萬年令大張旗鼓地查,他忖度自己的名頭還是有不少人知曉,不得不低調行事,要知道,這回就連市井之中的小賊也不知有多少倒了霉。

    “師傅,師傅!”

    見自己的徒弟從外頭氣急敗壞地沖了進來,他眼睛也不抬,懶洋洋地問道:“有人在后頭攆你么,和你說過多少次,凡事別那么慌張!說吧,什么事!”

    進來的正是曾經偷過李賢東西的那個瘦弱少年,只見他此刻興奮得滿面紅光,也顧不上燕三的嘲諷,三兩步沖上前在燕三身邊盤腿坐下,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嚷嚷道:“師傅,上回柬貼的事情,我查到了!”

    “哦?”

    燕三這才一骨碌坐直了,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少年兩眼,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出息,不愧我教你這几年。趕緊說,讓我聽聽是誰那么有本事,居然能把李義府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那也是一伙賊!”瘦弱少年才說出了一個賊字,見旁邊的燕三滿臉不高興,連忙吐了吐舌頭立馬岔過去。

    “因為本門在道上那些人當中很有聲名,所以很多人頗為不忿。這回便有人認定是燕子門做的,所以商定之后就有人去那位柳少府家出首,當然,也是看上了那一百兩黃金。那人事先也做足了准備,卻不想柳少府真的心狠手辣,去出首的人最后根本就沒回來,想來是必定遭了毒手!”

    “與虎謀皮,原本就是自尋死路!”燕三晒然一笑,很有些可憐這些同行的短視,但轉而想到正是他們把柬帖傳遍了全城,便又聳了聳肩,“不過總算他們還不算最笨,還知道留著后路。不過,如今李義府惱羞成怒,他們的日子只怕更不好過。阿平,這長安城你也逛夠了,我們明天也走吧!”

    阿平這還是頭一回來長安城,窩在這破道觀的時間遠遠比在外頭逛的時間多,因此哪里肯就此離開。只是燕三說走,他又不好當面拒絕。忽然,他想到剛剛在外頭打探消息的時候,遠遠看到程伯虎帶著不少家丁出動,眼睛立馬一亮。

    “師傅,我剛才瞧見程大少帶著不少家丁朝安定坊的方向去了,看那樣子氣勢洶洶的,似乎是要去打架。”

    “那位程大少向來就是個惹事生非的主,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燕三聽到程伯虎的名字,冷不丁覺得背心一涼,忽然又想起因為自己那兩位長輩的關系,燕子門竟是重新和皇家牽扯上了關系,不禁又是一陣頭痛。說起來,那位沛王李賢小小年紀就如此狡猾,不見得比他那位爺爺當年好對付。這么些人逍遙自在不好么,非得眼巴巴往人家嘴里送!

    看到阿平滿臉企盼地望著自己,再想想好些天沒松松筋骨,只怕腰腿都要生鏽了,燕三只得長嘆一聲站了起來。咔嚓咔嚓活動了兩下,他便沒好氣地道:“死小子,還不趕緊站起來,要看熱鬧得趁早,晚了就沒機會了!”

    高大厚實的坊牆對于這一對賊師徒來說就仿佛是平地,覷著個沒人的地方,兩人迅疾無倫地翻過了坊牆,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在路上溜達了起來。就在剛才,兩人特意從東市的成衣鋪中偷了兩身體面衣裳,此時看上去愣是像那么一回事,就連巡行武士也沒朝他們多看一眼。

    兩人正四處溜達的當口,眼尖的阿平忽然瞧見不遠處來了一撥人,慌忙把燕三拉到了一邊,這一閃的功夫,燕三卻瞅見了高坐馬上的那個人——可不是李敬業?

    在程家老宅聞聽是屈突申若發飚,李敬業自然不會放過這種湊熱鬧的機會,立馬也回去拉了二十號人過來,順帶著讓家人去知會李績一聲。誰知他剛剛出門,就看見兩個弟弟躲躲閃閃地進門,他干脆

    猷李敬真一起捎帶上了。用他的話來說,這叫實戰I他們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厮殺,以后才不至于那么沒出息。

    “李大少!”

    冷不丁聽見這聲喚,李敬業不禁一愣,停下馬四處一張望,這才看見路邊的兩人。他不像程伯虎和李賢那樣在燕三手底下吃過兩次虧,猶自記得上次對方盜出來的那封信引來的風波,對那高來高去的本領頗為贊賞,因此很快便露出了笑容。

    緩緩策馬走到兩人身前,他便笑嘻嘻地招呼道:“老燕,還真是好久不見啊!”

    “這不是外頭風聲緊么?”燕三的這句話壓得無比低聲,然后方才爽朗地大笑道,“我正想去尋李大少呢,想不到正好在這里遇上。怎么,看這架勢……”

    “不過是給人去助拳而已!”想到李賢說起的經過,再打量了一下對面這師徒倆,李敬業猛地心中一動。既然是現成送上門的大好幫手,何不帶去屈突家大宅?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人物,平常可是找都找不到的。

    當下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回頭沖自己那兩個弟弟喝道:“你們兩個合乘一騎,讓一匹馬出來!”

    對于這樣的要求,李敬猷李敬真兄弟當然是萬分不情愿,但大哥積威之下,他們也只好悶悶不樂地照辦。眼看燕三毫不客氣地帶著阿平躍上了馬,李敬猷便在那里低聲嘀咕道:“還說我們在外頭結交狐朋狗友,大哥自己還不是一樣,還不知道這倆人什么來歷呢!”

    李敬業耳朵沒那么靈敏,但燕三什么人,這做賊第一大要訣就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因此這么一點聲線他依舊聽得清清楚楚。回頭端詳了那兩位大少爺一眼,他的目光便儼然像是打量兩只肥羊,看得李敬猷李敬真沒來由心里直冒寒氣。

    屈突家大宅的一角,面對李賢的問題,程伯虎卻很是光棍地雙手一攤道:“會偷雞摸狗的也是人才,我這里一個也沒有。燕三那個家伙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一直都沒露過面!”

    想到待會要拉上這么一大伙人前去大干一場,而又不知道對方有什么布置,李賢只覺得萬分頭痛。別人打仗有勇將沖殺在前,有軍師出謀划策,主公只要在后頭優哉游哉享受成果就好,可他別說什么軍師了,竟是連一個可以打頭探路的馬前卒都找不到,這是什么世道!

    正火大的當口,他便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喧嘩,扭頭去看的時候,卻只見李敬業帶著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進來。然而,他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李敬業旁邊的那個中年漢子身上。

    真是天助我也,說曹操,這曹操居然就到了!

    “六郎,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李敬業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李賢蹭地一下躥了過來,一把將燕三拉了過去。他正疑惑的當口,程伯虎卻在那邊嘿嘿笑了兩聲:“敬業,六郎剛剛還在那里說……”他見周圍還有其他人在,硬生生把偷雞摸狗四個字給咽了下去,“總而言之,你可是立大功了!”

    半晌之后,李賢便和燕三笑嘻嘻地轉過身來,仿佛剛剛商量的是什么分贓的好事。燕三向程伯虎打了個招呼,又把阿平拉了過來,隨即朝李賢眨了眨眼睛:“六公子,那我就幫你辦事去了,這小子就先留在這兒!”

    阿平還沒反應過來,燕三便腳底抹油沒了影,他恨恨地罵了一句,這才發現李賢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這下子立刻想起了當初那趟失風的事,立刻亡魂大冒。

    李賢一直看到對方臉色發黑,這才別過了目光,只字未提上回的事情——那次東西也要回來了,后來場子也找回來了,眼下他正用得著燕三的時候,和一個沒成氣候的小賊計較干什么?四下一瞧,他這才發現李敬猷李敬真兩兄弟赫然也來了,只是刻意混在一群家丁隊伍中,簡直是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了。

    他上前一手一個把人拎了過來,忖度了片刻便轉頭對李敬業笑道:“敬業,待會要是沒有什么大場面,讓他們兩個見見血怎么樣?”

    李敬業起先愕然,待看到兩個弟弟在那邊滿臉不得勁,立刻大手一揮道:“成,反正申若大姐剛剛說過大家聽你指揮,到時候你想怎么支使他們就怎么支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隊人馬集合,殺他個干干淨淨

    唐的長安城是有宵禁的,只要六百下閉門鼓打過,誰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那么必定逃不過一頓板子。所以,華燈初上的時刻,人人都在縱情歡樂,須知等到晝刻已盡的時候,就享受不到這樣的樂趣了,就連路上的人們也是行色匆匆。

    然而,此時行走在永濟渠邊上的人,卻全都讓到了道路兩旁,眼睜睜看著那一群身穿各府家丁服色的漢子通過,至于那頭前几個騎馬的人則更是吸引了各色目光。那些見過世面的暗地里便指指點點,分說著各家人的名號。然而,這更是讓旁觀者吃了一驚。

    敢情今日是各家權貴宅邸家丁大出動,究竟是什么事?

    李賢落后前頭的屈突申若一個馬身,絲毫沒有上去并肩而行的意思。大姊頭的心情不好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他又沒有吃飽了撐著,才不想去自找沒趣。從剛剛報信的人傳回來的消息看,屈突仲翔活著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樣問題就來了,那群賊人究竟是知道他的身份而沒有下殺手,還是根本就不知道糊里糊涂擄劫了人?

    這一次的事情真是把天底下的巧合全都湊一塊了!

    沿著永濟渠一路走下去,一撥撥的人就漸漸分散了開來,不再如起初那樣引人注目。而尾隨的人看清了第一匹馬上的人是屈突申若,立刻就打消了看熱鬧的念頭——長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屈突申若是馬球高手,雖說這晚上應當不是打馬球的時候,但誰知道這位大小姐是不是起了什么新花樣?

    快到大通坊的時候,屈突申若便停下了馬,側頭對李賢問道:“確定了是大通坊西南隅?”

    “沒錯!”李賢朝身后隸屬屈突家的家丁打了個手勢,想到已經經由大通坊北、南、東三個門進入的其他人,不免在心中冷笑了一聲。這可不像后市街面店鋪林立那會子,雖說坊間藏身之地也有不少,但若不是燕三那樣極善于飛檐走壁的高手,這回休想開溜!

    大通坊靠近永濟渠,住在這里的多半是平民百姓和普通商人,所以自然不比那些權貴聚居的里坊那樣有眾多的巡行武士。當然,這也是此時尚未到夜間的緣故。很快,從四面大門分批進入的人便進駐了一座民居,竟是馬無嘶鳴人無高聲。

    這是臨川長公主的一座別業,雖說是別業,但也至少比這里的其他人家大上好几倍,容納這么一些人自然是綽綽有余。這條十字小巷的另一頭,就是剛剛探知到的地點,藝高人膽大的燕三已經進去查探了。如果不知道里頭的底細,李賢怎么也不敢隨便攻進去。

    家丁護院全都在外頭的院子里聚集著,坐在房間中的一幫人雖說有好茶好點心供著,但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去取用。這其中有屈突申若的兩個手帕交李焱娘殷秀寧,也有李賢拉來的程伯虎李敬業薛丁山,更有滿臉不得勁的周曉和李敬真李敬猷外加阿平。在李賢看來,這完全像是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

    忽然,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燕三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二話不說拿起程伯虎身邊的茶壺痛喝了一氣,這才用袖子擦了擦嘴,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喂,老燕,里頭究竟什么情形?”

    燕三這才回過神來,見李賢坐在那里狠狠瞪他,他便嘿嘿一笑,晃了晃手指道:“一共十一個人,個個都有兵器在手。我看到一個小子被捆得像是粽子一樣扔在牆角,大約是活的。我稍微聽了一下,官話說得很生硬,大約不是中原人,但沒聽到他們用其他口音說話。”

    程伯虎霍地站了起來,巴掌忍不住拍上了旁邊的几子,把兩個茶盞震得陣陣晃動:“那還等什么,現在就上啊,否則我們到時候可就算犯夜了!”

    李賢卻搶在第二個站起來的屈突申若之前發話了:“老燕,你有沒有把握在我們沖進去的時候,先把那個被捆住的人弄出來?”

    “這個嘛……”燕三猶豫地撓了撓頭,此時,上頭響起了屈突申若斬釘截鐵的說話聲。

    “只要你做成了,以后我屈突家決不會忘記這份恩德!”

    燕三平日玩世不恭,卻很少和女人打交道,此刻見屈突申若面上陰靈重重,他不禁把訛詐的心思往后放了放:“成,只要程大少到時肯助我,我就豁出去了!”

    李賢原本就擔心燕三一個人不夠,聽到他開口要程伯虎幫忙,他立刻二話沒說地開口答應,然后三兩句哄得程伯虎提著倆板斧跟著燕三出了門。這邊人剛剛出去,那邊屋子里的人也紛紛起身做起了准備,李敬業則趁機把李賢拉到了一邊。

    “六郎,你居然能巧舌如簧說得伯虎放棄這邊的厮殺去救人,真是好本事啊!”

    “這邊……這邊根本就是人多欺負人少,那邊才是真正的厮殺!

    沒好氣地拍了拍李敬業的肩膀,順帶在他頭上又輕輕,見李敬真李敬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屈突申若出了門,他便眨眨眼睛道,“否則我怎么肯帶著你那兩個寶貝弟弟出來見識!”

    眼看著房間中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李敬業呆呆站了片刻便懊惱地自己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娘的,我平時的聰明勁都跑到哪里去了!”

    百十號人無聲無息地把一整座宅院圍了個結結實實,另有人在十字巷子兩頭阻攔過往的行人。夕陽早已落山,暮色下的房屋顯得格外落寞陰沉,一應家丁護院個個手持棍棒,就等著一聲令下沖進去。這全都是曾經上過戰場的老兵,對于他們來說,這種房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龍潭虎穴。

    忽然,一大串叫罵聲划破了平靜,几乎是同一時刻,屈突申若急步上前,忽然狠狠一腳踹在了大門上。那扇看似結實的木門在這種強大的撞擊力下,嘎吱嘎吱響了兩聲,最后終于不堪重壓頹然倒下。見屈突申若第一個拔劍沖了上去,李賢慌忙緊隨跟上——就在剛才,他還准備叫上几個家丁上去用肩膀撞門來著,想不到這位大姐一腳下去就萬事大吉了。

    外頭的巨大動靜自然也激起了房中那些人的注意,怎奈何就在剛剛,猶如神兵天降的兩人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搶過了人,他們此刻根本無法分身。此時此刻,燕三正在牆角處用極其快速的手法解著屈突仲翔身上的繩子,而程伯虎則掄著兩柄大板斧擋在他身前招架,什么遞過來的劍啊刀啊全都被他輕輕一板斧就磕飛了,這時候,重兵器的優勢無疑是毫無疑問的。

    屈突申若一沖進屋子就看見那邊繩子尚未解開的屈突仲翔,眼睛中登時冒出了熊熊烈焰,怒喝一聲便揮劍加入了戰團。眼見房間狹小,李賢便沒有立刻沖上前,而是朝外邊吩咐了几聲,很快,院子里就猶如布下了天羅地網。

    果然,眼見情況不妙,為首的白衣人唿哨了一聲,几人便舍下程伯虎,狀若瘋虎地朝門口這邊扑來。李賢哪里會和他們硬拼,當下就閃到一旁任由他們出去,看到這一幕,除了纏住屈突申若的兩人之外,其他人全都往外突圍而去。

    直到這几個人逃了,李賢這時才上去把門一關,臉上露出了輕松寫意的笑容——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些人剛剛那股子悍不畏死的精神固然可嘉,但是院子里同樣有百十個為了重賞而兩眼通紅的家丁,結果自然不問可知——這武將世家的家丁,一旦人多勢眾起來,可是絕對不好對付的。

    果然,外頭棍棒和刀劍交擊的聲音響過一陣之后,慘叫聲旋即此起彼伏,隱約還能聽到李敬猷李敬真兄弟倆的叱喝。而屋子里的兩人同樣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在程伯虎已經無趣地拎著斧頭旁觀的情況下,屈突申若一把寶劍矯若飛龍,頗有些老鷹戲耍小雞的意思,但照舊把他們殺得汗流浹背。

    “申若姐,別忘了留活口!”

    眼看屈突申若的下手越來越狠,兩人身上鮮血淋漓的傷口越來越多,李賢不得不出聲提醒了一句。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嬌叱,就只見室內寒光一閃,兩個人就頹然倒在了地上。

    不會吧,這位大姐氣急之下真的把人給殺了?

    他正發愣的當口,屈突申若便滿臉鐵青地回轉了來,冷冷地解釋道:“這兩個家伙既然受命拖住我,一定不是什么要緊人物。既然要活口,有外面那些個足夠了!”言罷她也不回頭看上脫困的屈突仲翔一眼,腳下不停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見屈突仲翔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而燕三則兩手一背跟著程伯虎后面溜之大吉,李賢忖度片刻便走上前去。橫豎外頭用不著他這個沛王去炫耀武力,還是讓屈突申若去殺個痛快算了。

    “你現在是不是在想,男子漢大丈夫還要靠你姐姐來救,所以很沒面子?”他打量著屈突仲翔的臉色,見那張臉似乎有充血的跡象,便忽然疾言厲色地道,“敗了一次沒什么丟人的,要是你不想將來再丟人,就拿著這把劍出去,拿出一個男子漢的樣子給你姐姐看看!”

    他一把遞過了自己的劍,直直地瞪著屈突仲翔的眼睛。眼見眼前少年的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他便知道,自己的激將法生效了。果然,下一刻,屈突仲翔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怒吼,搶過他手中的劍便沖出了門。

    他輕輕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跟了出去。還知道一點羞恥心,這小子看來還有得救,待會他再幫一下忙好了。
第一百四十章 申若訓弟,李賢蒙人,倒霉的長安令

    一場惡戰結束,外頭的院子已經是一片狼藉。除了擒I外,剩余的全都橫尸當場——這其中大多數人都是死在了屈突申若的怒劍之下。李敬猷和李敬真兄弟二人合力殺了一個,此時正興奮得滿臉通紅,再沒有了往日的畏怯。剩下的家丁則在清理現場,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在死人身上再補上一記狠的。

    而提著寶劍的屈突仲翔則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上的紅潮尚未完全下去。剛剛他一下子沖了出來,憑著那股怒火和銳氣,硬是怒吼一聲,斬殺了一個剛剛逃過了薛丁山槍影的白衣人。但那陣子銳氣瀉了之后,他卻有些支撐不住了。

    這么多人當中,除了那些擔任外圍望風和守衛的人,就數李賢的身上最干淨。他把自個的兵器都讓給了屈突仲翔,總不成赤手空拳上去逞能吧?因此,他打從一開始就在門口的地方觀戰,無論是屈突申若的含怒出擊,李焱娘和殷秀寧的颯爽英姿,還是薛丁山的驚艷一槍,抑或是程伯虎李敬業殺得興起的模樣,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思忖片刻走上前去,低聲對屈突申若道:“是把人先帶回去,還是交給長安令?”

    “當然是我先問過再說!”屈突申若余怒未消,恨恨地瞪了那三個俘虜,眸子中的寒光更盛。緊接著,她便看向了一邊的屈突仲翔,忽然厲聲喝道:“仲翔,你給我過來!”

    眼見屈突申若一幅要當眾訓弟的模樣,李賢原本要挪開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屈突仲翔若是個單純的紈绔子弟,他才懶得去管這小子的死活,不過,既然是個還有些本事和擔待的,那他總得幫襯一把。再說,經過今天這樁事,這小子將來總應該醒悟了。

    屈突仲翔腳底灌鉛似的走了上來,起初還低著頭,但最后不知為了什么,忽然把頭揚了起來,沉聲道:“姐,我知道這次是我沒用,讓這么多人奔忙,以后我一定勤練武藝!”

    李賢暗中點了點頭,見屈突申若的右手緊捏成拳,臉上陰晴不定,他連忙趁熱打鐵地勸解道:“申若姐,仲翔這一次不過是大意失荊州,你看他剛剛的模樣,顯然沒有失了銳氣。男子漢大丈夫,吃一塹長一智,他還小呢,以后只要勤學苦練,這武藝上頭自然會有長進!”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屈突申若轉頭看著自己,那目光中竟有几分冷冽,不禁心中一突。但緊接著,就只見這位大姊頭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竟是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那嬌嗔要多動人有多動人。

    “就知道學大人說話,要論年紀,你可比仲翔還小!”

    道完這一句,屈突申若便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轉身對著屈突仲翔喝道:“你聽見了,今天是六郎為你求情!看在你最后那一下還有些男子漢氣概的面上,我姑且放過你這回,三個月之后,我親自考較你的功夫,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只得花架子,哼!”

    一聲冷哼猶如一桶涼水,登時把屈突仲翔才鼓起的那些勇氣全都澆滅了。三個月……就是三年,他能挺過自己這位大姐的親自考較?這三個月他該找誰陪練,周曉,還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看到周曉本能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他恨不得把剛剛的大話收回去。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干脆去領受家法來得痛快!

    正當這時,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兩下,一轉頭見是李賢,他不禁愣了一下,心中更有些嘀咕。

    李賢用一種理解和體諒的語調嘆了一口氣,然后刻意壓低聲音道:“仲翔,你姐姐也是一片苦心。不如這樣吧,這三個月你要是愿意,不妨到李宅來。你該知道,敬業和伯虎這兩年突飛猛進,還不全是英國公教導有方?只要你能夠學得几成,將來還怕別人會小瞧了你?”

    見屈突仲翔還有些猶豫,他便重重地加上了最后一塊砝碼:“男子漢大丈夫,怎可屈居女人之下?你究竟是想永遠當你姐姐的弟弟,還是想讓所有人都記住你屈突仲翔的名字?”

    這一番話果然有效,原本已經几乎泄氣的屈突仲翔終于眼睛大亮:“沒錯,我是屈突家唯一的男丁,我才是繼承人!只要我勤加習練,將來真的能夠勝過姐姐?”

    李賢剛剛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在偷眼瞧屈突申若,唯恐自己這些話被她聽見。這年頭大唐女權主義高漲,要是讓這位大姐誤會了,那他就等著倒霉吧!所以,在聽到屈突仲翔的這個問題時,他不得不在心中暗嘆了一聲。要是說實話,屈突仲翔這起步

    是一星半點,要想勝過大姊頭,可能一輩子都沒戲。▋

    “沒試過怎么知道?”他眼珠子一轉,再次把程伯虎拎出來打比方,“你看伯虎當年,誰知道他能夠有如今的成就?沒有不敢做的,只有不敢想的,想到才能做到,你明白嗎?”

    他這番話換來了屈突仲翔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此時此刻,他終于確定了一點——屈突仲翔拐騙大計終于完成,他的賊船上又多了一個人。有了這小子的加盟,以后他請屈突申若幫忙,那就更加容易了,這就叫做一舉兩得!

    長安令馮子房這些天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過,自從御駕回長安之后,他就几乎被李義府支使得團團轉,手底下的差役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真真假假的消息也不知得了多少,但就是沒辦法讓李義府滿意。他已經算是小心翼翼伺候著這位炙手可熱的相爺了,但是,每每看到李義府陰沉的臉色,他就感到腿肚子一陣打哆嗦,更不知道自己這個長安令是否會當到頭。

    可是,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另一位宰相許敬宗捎帶給了他一個更可怕的口信——屈突仲翔被人擄劫了!

    莫說屈突家頭上還有一個世襲國公的頭銜,僅僅是那位滿長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姑奶奶,他的腦門就全都是油汗。這位姑奶奶的能耐有多大,他這個長安令比所有人都清楚,要真的讓她家里那位大少爺出了事,他毫無疑問立馬就得卷鋪蓋去嶺南和瘴氣毒霧為伴!他唯一的期望就是,事情著落在他那位同僚萬年令身上,千萬別發生在他的管轄范圍。

    所以,當聽到屈突仲翔的下落有了線索,馮子房便長長舒了一口氣,然而僅僅一個時辰后,差役的回報立刻讓他頭皮發麻。那位姑奶奶居然糾集了好几家的數百家丁,浩浩蕩蕩地開往了大通坊——而大通坊偏偏是長安縣的轄區!不但如此,這其中任何一家的名頭,他都絕對惹不起!

    百般無奈的他只得下令衙門捕頭把所有能帶的人全都帶上,一面在心里祈禱著不要出大事,一面親自帶隊前往。到了地頭,他就看到外面一堆雄赳赳氣昂昂的家丁護院,若是再拿上刀劍,那就和十六衛的軍士沒什么兩樣。他暗地給自己打了好一陣子氣,這才賠笑上前,還沒開口,門口一個老者便淡淡地招呼了一聲。

    “是馮大人么?大小姐在里頭,請進吧!”

    雖說對方很可能只是一個家仆的身份,但馮子房忖度片刻還是不敢怠慢,點了點頭方才入內。剛剛跨進大門,一個淒厲的慘叫聲忽然沖進了他的耳朵,吃這一嚇,他腳底一個踉蹌,險些一跟斗栽倒在地。好在旁邊有人好心攙扶了一把,他這才沒有太丟臉。

    他忙不迭地道了一聲謝,這一抬頭看見攙扶自己的那人,頓時呆若木雞。使勁閉了一下眼睛又再次睜開,他這才斷定自己沒有看錯,慌忙拜了下去。

    “下官見過……”

    “這又不是外邊,老馮你那么客氣干什么!”

    李賢一把將人拽了起來,笑容可掬地打量著這位長安令,直到將對方看得心里發虛。說起來,這已經是他打交道的第三個縣令了,前兩個一個是霉星高照,一個是霉運當頭,但好歹最后都扭轉了去嶺南的噩運,不知道這位長安令最后會怎么樣。不過就目前而來,這家伙的運氣仍然不怎么好。

    馮子房被這句老馮叫得心里一跳,旋即便感到一陣狂喜——李賢是帝后最寵愛的兒子,這一點自然確鑿無疑,但眼下最要緊的是,聽說這位沛王和屈突申若關系非同一般,只要居中轉,他這一次說不定能夠安然過關。

    想到這里,他連忙定了定神問道:“沛王殿下,這屈突大小姐可曾拿住了賊子?”

    仿佛是配合這個問題,房間里立馬傳來了一陣難聽的嗚咽聲,仿佛是人遭到了毒打,卻又被卡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似的。看到馮子房渾身直打哆嗦,李賢晒然一笑道:“人是抓到了,只不過若不是嚴刑拷打,怎能出得申若姐心頭之氣?老馮,不是我說,這一次你只怕難辭其咎啊!”

    李賢雖說年紀還小,又不是管事的人,但馮子房聽著這親切中帶著警告的話,沒來由想起了日前聽說的眾多傳聞,禁不住又是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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