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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 [修真]誅仙 作者:蕭鼎(連載中)

第六章 往事


深夜的森林中,此刻已經被無數法寶發射出的亮光照得如同白晝,從樹林深處到最激烈的空地之上,似乎處處都有凜冽的厲光飛過,在五顏六色美麗的光芒下,不斷地騰起鮮紅的血,噴灑在微微顫抖的樹木之上。

凝成血珠,無聲滴落。

陸雪琪一聲清嘯,落在地上,片刻間在夜色中卻蔚藍如天、清澈似水的光圈,從她手中的天玡神劍上向四周激射而出,如美麗女子溫柔的眼波,掠過這凡俗的世間。

無數繁茂的枝葉,一起向外翻動,嘩啦作響。

周圍身著黑衣的魔教徒眾,怪叫不止,雖有拚力阻擋者,竟也被打了出去。自從死靈淵脫險至今,她的道行竟彷彿又精進許多。

張小凡遠遠看在眼中,倒吸了一口涼氣,又驚又佩。但隨之注意力回到自己周圍,只見宋大仁、杜必書等人已經是漸漸吃力,圍攻他們大竹峰的魔教徒眾,人數不多,但道行卻比周圍其他人高。而且看他們服飾,衣衫之上都有個骷髏標誌,也不知道是不是鬼王宗的標記。

田靈兒站在張小凡身前,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額頭上也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但舉手投足駕馭著琥珀朱綾,並未有一絲慌亂。

在大竹峰諸弟子中,田靈兒是除了張小凡外年齡最小的人,但她資質遠勝過幾位師兄,論道行除了宋大仁外便數到她了。但周圍圍攻的魔教徒眾不知是看到她是個女子,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主攻的方向卻一直是向她而來,此刻,便是連張小凡也感覺出田靈兒有些吃力了。

夜風,悄悄吹過已變做戰場的森林,黑暗深處,彷彿也有無數的眼睛窺視著。

周圍的呼喊聲越來越急,張小凡緊皺眉頭,向外面看去,只見才這一會工夫,形勢又有了變化,魔教那裡已然做出了反應,剛才還勢如破竹的陸雪琪、法相、齊昊等人,此刻都已經對上了高手,被纏在原地,一時雖不落下風,卻已脫不開身。

而周圍道行稍差的正道弟子,身邊卻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魔教徒眾,尖叫聲不絕於耳,局面又開始向魔教那裡倒了過去。

張小凡一咬牙,抽出燒火棍,不肯再這般休息下去,至少要去助諸位師兄和靈兒師姐一臂之力,不料他身形才動,忽只聽前方田靈兒失聲驚呼,身形一窒,似是被什麼絆了一下,片刻間便有三、四道法寶奇光衝了過來。

宋大仁等人大吃一驚,卻援手不及,張小凡未有多想便衝了上去,但眼看著卻也是遲了一步。

在這危急關頭,田靈兒俏臉失色,幾如白紙,雙手連揮,琥珀朱綾「刷刷刷」在身前飛舞阻擋,卻也是來不及,轉眼間有兩道疾飛如電的一白一黑兩件法寶,衝到她眼前。

張小凡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張大了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便在此時,忽只見白影一閃,一個身影擋在田靈兒身前,雙手揮動,登時把那兩道法寶打飛了回去,遠遠的黑暗處,立刻便傳來幾聲怒喝,幾聲驚叫。

眾人鬆了一口氣,向那人看去,只見正是師娘蘇茹。

蘇茹急回頭,向田靈兒上下打量一番,道:「靈兒,你沒事吧?」

田靈兒驚魂未定,點頭道:「我沒事,娘。」

蘇茹眉頭緊皺,這時周圍魔教徒眾又逼了過來,蘇茹急道:「你們快走,此地不可久留!等下衝出去之後,你們離開此島,我們在東海昌合城裡見面。」

宋大仁、田靈兒等都吃了一驚,但見蘇茹面色嚴峻,不敢多言,田靈兒應了一聲,大竹峰諸人便向後而走。

此刻場中一片混亂,戰況激烈異常,蘇茹左閃右晃,看到有正道年輕弟子危急便上前相救,令其撤退。她道行頗高,遠勝普通魔教徒眾,只見在夜色中她身影飄蕩,風姿綽約,竟不露絲毫急迫模樣。

得有空隙處,她抬頭仰望,只見天空中烏雲沉沉,卻有光華亂閃,那半空中乃是蒼松道人與田不易,正與魔教的百毒子與端木老祖鬥在一起。

她心中頗是擔心,但看田不易雖然才與吸血老妖鬥法一場,此刻對上了端木老祖,卻依然不落下風,心下方才稍慰。

這時被蘇茹幾番衝擊解圍,正道中普通弟子已是分別走了許多,留在場中的大都是陸雪琪等道行較深的弟子,人數上少了許多。不過魔教那裡,也有許多人看來是追蹤而去,所以正道這裡雖然依舊處於下風,但一時倒也沒什麼大的危險。

只不過,蘇茹心中卻越來越是焦慮,因為就在前方,從頭到尾,魔教中最神秘的鬼王與那個青龍,卻一直站在那裡,微笑看戲。


魔教這邊,鬼王與青龍並排站著,看著場中正道的弟子不斷逃去,青龍淡淡道:「你準備放過這些人嗎?」

鬼王微笑道:「這些年輕弟子,無足輕重,再說我們此次到這流波山上,也並非為了與正道這些人鬥個你死我活的!」

青龍點了點頭,抬頭向半空中看了看,道:「這兩個人,都是當年青雲門追殺入蠻荒的那五個人中的吧?」

鬼王道:「不錯,蒼松道人,田不易,還有商正梁、曾叔常,再加上一個萬劍一,便是這五個人了。」

青龍輕輕歎息一聲,道:「百年時光,匆匆而過,當年這些人不過還是銳意衝殺的年輕人,如今居然也都獨當一面了。」

鬼王微微一笑,道:「龍兄,當年是你有事不在,否則有你們四大聖使在,青雲山一戰,我們聖教雖然未必能挽回敗局,但至少也不會敗得那麼慘!」

青龍搖頭,道:「不可能的,百年前乃是正道三大巨派鼎盛之時,那些老不死的紛紛出山,加上我們一樣也是抵擋不住。不過,嘿嘿,可笑我們聖教數千載之下,在蠻荒聖殿之所,卻被那五個人衝殺進去,一時望風而靡……」

鬼王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是啊,當年我因為要照顧上代鬼王,不在聖殿,但也聽說場面極是難看。可惜聖殿中高手都在青雲山那場大戰中被派了出去,死傷無數,否則……」

青龍忽然插口道:「那個時候我在聖殿。」

鬼王身子一震,吃了一驚,道:「什麼?龍兄你那個時候就在聖殿?」

青龍苦笑一聲,道:「不錯,其實還不止,除了那個大懶鬼玄武,白虎和朱雀也都在聖殿。」

鬼王臉色變了變,強笑一聲,道:「那怎麼剛才龍兄你卻沒有認出這兩個人來?」

青龍又是一聲苦笑,道:「說來也是丟臉的事。當年這五個人一路衝進蠻荒不說,居然還一直衝殺到了聖殿之上。那時全荒震動,震駭不已,我與白虎、朱雀雖然一向與看守聖殿的長生堂、萬毒門不和,但維護聖殿乃是首要之事,便與其他各派高手,一起守衛。」

鬼王向半空中望了一眼,道:「怎麼?這五個人的道行,百年前便如此之高嗎?」

青龍搖頭,道:「其實也不盡然,事過境遷後我細細想來,其實都是我們在青雲山大敗之後,高手死傷太多,人心惶惶,被這五人胡亂衝殺,一時都以為正道大批人馬已經殺來,未戰心已怯了,卻不曾想到只有區區五個人。」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道:「這五人中,其實我只與萬劍一照過面,所以不認得其他四人。當年他們衝進聖殿,五個人卻分做了五路,從各個方向衝了進去。我們猝不及防,心中又是焦急畏懼,一聽前後左右都有喊殺之聲,方寸已然亂了。本來若是鎮定接戰,等局面稍定,我們必勝無疑,可惜,唉!可惜他們之中居然有一個萬劍一……」

鬼王皺眉道:「此人怎樣?」

青龍眉目微閉,沉默了片刻,長出了一口氣,搖頭道:「此人天縱奇才,驚才絕艷,乃我生平僅見。事後我等私下商談,都以為其他四人雖然道行不低,但與萬劍一比起來卻相差許多,可以說若無此人,這幾個青雲門的傢伙絕然是衝不進我們蠻荒,更不用說還殺到了我們聖殿之上。」

看著青龍的神情,彷彿沉浸在回憶之中,隱隱有些嚮往:「那時,其他四人從旁邊後頭衝進,我們卻把主力都聚在正門聖殿之處,心中正自猶豫驚駭,便在這時,萬劍一便孤身一人,仗劍直衝了進來……」

鬼王一皺眉,道:「就他一人?」

青龍歎息一聲,道:「不錯,就他一人。我還記得當年他白衣如雪,劍碧如水……啊!不錯,就是那把斬龍劍了!百年不見,差點認不出來了。」

鬼王吃了一驚,見青龍左手向前指去,卻是指著兀自在場中拚鬥的林驚羽手中那把碧如秋水的斬龍劍。

「原來這斬龍劍當初是在萬劍一手中的嗎?」

青龍點頭,道:「不錯,便是在他手裡。那時我大聲喝問,他卻一言不發,只是長笑不已,直衝進我們人群之中,縱橫廝殺,勢不可擋。嘖嘖,嘖嘖,唉!真是英雄了得!」

鬼王點了點頭,臉上亦有驚佩之意,道:「此人果然厲害,膽大包天,後來如何?」

青龍道:「我們都是又驚又怒,但又怕除了他還有正道高手即將殺入,而且聖殿之後喊殺聲越來越近,我們更是驚惶。慌亂之下,竟是被他衝到了供奉幽明聖母和天煞明王的正殿之上。」

鬼王一向平靜從容的神色突然變色,失聲道:「什麼?」

青龍苦笑一聲,道:「連你也這個反應了,可以想像我們當時何等惱怒。這一下便不管什麼其他高手來不來了,全部人都和瘋了一樣向他衝了過去,有什麼看家法寶都用了出來,只片刻工夫,他身上白衣便被血染紅了。但他竟不回頭,直衝進聖殿,騰身飛到了聖殿上並排供奉的那兩座幽明聖母和天煞明王神像之上,在二聖神像之間的白牆上,生生刻下了他『萬劍一』三個大字!」

鬼王頓時啞然。

青龍忽然道:「朱雀一直以來都是黑紗蒙面,你知道吧?」

鬼王微感意外,道:「不錯,怎麼了?」

青龍道:「她是我們四人中唯一的女子,但侍奉二聖之心卻最是虔誠。當時我只看她不顧一切第一個衝了上去,趁著萬劍一刻字的那眨眼工夫,一刀便砍了下去,竟將萬劍一的左手給砍了下來。」

鬼王又是一驚。

青龍歎了口氣,道:「你也吃驚吧!當時我們也都嚇了一跳,因為萬劍一衝殺進來時威勢太大,我們都未想到他一人對著我們這許多人,再厲害也早成了強弩之末。不料他左手雖斷,血如泉噴,但除了面色蒼白之外,竟未變色,反而身子一轉,貼近了朱雀,探手把她的面紗掀開看了看,然後大笑道:『果然是絕色美人!』說完,他駕馭起斬龍劍,竟是又衝殺了出去……」

鬼王搖了搖頭,道:「他這樣居然也能殺的出去?」

青龍歎道:「一來是他太過強悍,手臂雖斷,聖殿上鮮血飛飄,但他劍勢威力竟彷彿更勝過往;二來其他那四個青雲門的傢伙,居然在聖殿之後放起火來,濃煙四散。我們擔心還有更多正道之人,心慌意亂,又急著救火,居然就被他衝了出去。」

鬼王長長出了口氣,道:「想不到正道之中,竟然有這等英雄人物!」

青龍淡淡道:「可惜英雄固然了得,不可一世,卻也沒什麼好下場。當日等我們搞清楚了其實只有青雲門五人衝殺進來之後,真個是氣得七竅生煙,但我也看得出來,萬毒門和長生堂那些傢伙,嘴上罵得厲害,但心裡對萬劍一此人都是驚佩之極,尤其是我那個師妹朱雀……唉!」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而言道:「那時我們都以為青雲門中,必定是此人接掌掌門大位,不料事隔不久,卻聽說乃是他師兄道玄接位。從此之後,這個驚才絕艷的人物,竟是從此再無消息,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經死了。」

他說到這裡,言下唏噓,大有遺憾之意。

鬼王一笑,道:「不錯,可惜不能和這等英雄人物一決高下,真是生平憾事。」

青龍抬頭,向半空中望了一眼,忽地冷笑一聲,道:「端木和百毒子這幾個傢伙,當年從青雲山敗回,逃入蠻荒,結果還未到聖殿就遇上了萬劍一等五人,被打得落荒而逃,連聖殿也不敢回,剛才居然還敢大聲喝問萬劍一來了沒有,真是厚顏無恥!」

鬼王微微一笑,道:「他們不過是萬毒門裡那個老怪物的走狗,龍兄何必生氣!」

青龍伸手,輕輕一拂身上白衣,淡淡道:「當年被萬劍一闖入聖殿,乃是我們聖教教眾之奇恥大辱,我百年苦修,又甘冒奇險找到了乾坤清光戒,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與他再決高低。今日聽說他已然去世,心中只有失望抱憾,卻不想這些人竟然說出了挖墳掘屍這等無恥之話,真是羞與為伍!」

鬼王搖頭微笑,抬頭觀戰,但見天空中光芒越來越盛,那四人的身影幾乎都已經看不到了。而滿天的烏雲,此刻幾乎也都被他們法寶的光芒映得更亮了。

蒼穹無語,只有遠方大海之中,那陣陣長嘯之聲,漸漸淒厲。

鬼王忽然皺眉,轉頭對青龍道:「你有沒有覺得,今晚的夜色有些奇怪?」

青龍抬頭看了看,沉默了片刻,忽然動容道:「你是說……」

鬼王點了點頭,道:「傳說那奇獸每次出世,必然天地變色,伴以大風雨,所以古卷『神魔誌異』中有記載此物乃雷神坐騎。」

青龍面色漸漸凝重,皺眉道:「怎麼會這麼不湊巧,就在今晚?」

鬼王沉吟了片刻,道:「我到這流波山上已有些時日,但往日裡入夜並未有今晚這種怪嘯聲響,只怕當真是夔牛要在今晚出世,看來我們也要早做準備。」

青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畢竟夔牛事大,這裡就交給萬毒門這些人吧,嘿嘿,只要將夔牛降服,再有其餘三隻靈獸,我們的……」

鬼王忽然咳嗽了一聲,青龍一怔,隨即失笑搖頭,道:「這一百年苦修,把人都練傻了,呵呵,宗主莫怪!」

鬼王微微一笑,轉身行去,不再回頭看場中仍在激烈鬥法的眾人一眼。

青龍向遠處瞄了一眼,但見遠處正道弟子紛紛離去,漸漸沒入林中,不見身影,不由得又隱隱觸動心思,歎息一聲,便轉過身跟著鬼王走去了。


黑夜無聲,但黑暗中卻彷彿有無數猙獰的目光虎視耽耽,在眾人奔跑時,也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呼號聲,遠遠泛起,迴盪在這個森林深處,伴著遠方大海裡,那個不知名的神秘長嘯。

這個夜,顯得特別的淒厲!

張小凡與田靈兒、宋大仁、何大智、杜必書一共五人,馭起法寶在森林中向前急速飛翔。

本來以他們幾個人的道行,駕馭起法寶直上青天自然要快的多,但就在剛才他們衝出魔教徒眾的重圍,正想飛起的時候,卻看到不遠處幾個小派弟子跟著飛起,突然從腳下密林中竄出的幾道凶光,生生把他們打了下去。

那陣陣慘呼,眼看是活不成了。

眾人失色,眼下這森林裡枝葉繁茂,又是深夜,周圍魔教中人又是如此之多,萬一飛上去被發現了,簡直就是做了活靶子。

宋大仁身為大師兄,畢竟比幾個師弟師妹見過些世面,當機立斷,決定在林間急飛。樹林這裡雖然黑暗,難以發現魔教徒眾,但對方也不好看見自己。只要向東直飛,一旦出了這個森林,離開了魔教包圍,那就安全的多。

一念即定,五人便全力向東飛去。

宋大仁一馬當先,張小凡跟在最後,每個人凝神駕馭著法寶,在林間穿梭飛行。

此刻張小凡的胸口雖然還有些隱隱疼痛,但剛才與吸血老妖鬥法時受的傷,倒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而且從綁在右手臂上的玄火鑒中,不時傳來絲絲溫暖元陽之氣,在自己身體裡緩緩游動,似乎對吸血老妖那種怪異的吸血大法,有特別的克制之能。

不過,這玄火鑒雖然暗中克制了吸血大法的邪力,但張小凡此刻駕馭著燒火棍向前飛翔的時候,從燒火棍上傳來的那種奇異的冰涼感覺,卻與這玄火鑒有些牴觸。在他體內,兩股異氣一經接觸便有所排斥,不過那玄火鑒畢竟非張小凡以靈力驅動,故很快的就被燒火棍那冰涼之氣給壓了下去。

張小凡此刻全部精神都放在跟著前頭的師兄師姐飛行上,自然不會注意到體內這些微小的變化,他只在飛行的間隙不經意地抬頭,但見天邊黑雲,翻湧如沸騰的開水,陣陣毫光,直亮九天,映紅了大半個天際。

那裡,自然便是師父田不易和師伯蒼松道人與魔教妖人鬥法之處,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會不會有事?

想到此處,張小凡隨即搖頭,暗想師父道行如此之高,自然是不會有事的,純粹乃是自己多心。暗自笑話自己多慮之後,張小凡振作精神,再加快些速度,好跟上前頭的師兄師姐。

前方,黑暗如無邊無際的網,漫漫而不見邊緣。他們五人漸漸離那些嘈雜的鬥法聲音遠了,沒入了黑暗之中,連四周也漸漸安靜下來。

夜色中,彷彿只有前方黑暗深處,那個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海面上,那神秘淒厲的長嘯之聲,越發清晰,越發靠近了。
第七章 伏擊


這五個人都是出身於青雲門下,此刻駕馭起法寶迅速飛行,速度何等之快,不過一會,在眾人法寶微光的照耀下,諸人已經隱隱望到了前方森林邊緣的盡頭,而更遠處的,便是隱沒在黑暗夜色裡的大海。

海風吹來,伴隨著陣陣長嘯,迴盪在這個深夜。

眾人心中都是一喜,精神為之一振,正要加快速度飛出這個黑暗森林。突然,就在這個時候,黑暗處無聲地射出一道暗色紅光,迅疾無匹地打在了飛在中間的何大智身上。

何大智一聲悶哼,身子一晃,竟是從半空中掉了下去。宋大仁等人大吃一驚,但轉眼間已飛到前頭去了老遠,連忙轉身飛回,而跟在後面的張小凡、田靈兒也急忙向何大智飛去。

諸人中杜必書與何大智站的最近,反應也是最快,立刻就硬生生停住身形,落到何大智身邊,目光向四周掃去,口中同時急問:「四師兄,你沒事吧?」

何大智片刻之間額頭上已經是冷汗遍佈,嘶啞著聲音道:「小心,這人妖法好生厲……」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赫然只見黑暗中又是一道暗色紅光打了過來。杜必書眉頭緊皺,一橫身擋在了何大智身前,雙手連動握住法訣,那三顆稀奇怪的骰子立刻飛了出來,迎上了那道紅光。

黑暗中,有人「咦」了一聲,頗有奇怪之意,不過似乎是對這法寶形狀的意外,對杜必書的道行高低,那道紅光卻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衝了過來。

剎那間,二物相撞,杜必書身子一震,只覺得那紅光撞在自己骰子法寶之上時候,一道濃重的邪煞之氣竟是傳到了自己法寶之上,同時以法寶為煤,隱隱有攻向自己的趨勢。

杜必書大吃一驚,這等妖邪道法,他以前從未見過,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宋大仁、田靈兒等人已然趕到。張小凡跟在後面,眉頭一皺,只覺得這紅光有幾分眼熟,似乎是當日在死靈淵上,那個魔教煉血堂的年老大的「赤魔眼」。

果然,隨著幾聲長笑,黑暗處走出了數人,正是以年老大為首的煉血堂一眾人等。年老大站在最前頭,臉上擺著一隻赤紅大眼,很是可怖,不過此刻已經慢慢恢復了正常。而在他身後,那個美貌婦人和劉鎬、野狗道人也都在,只不見了年輕的林鋒。

張小凡與這些人見過多次,一眼便認了出來,特別是那個野狗道人,今晚便是此人把吸血老妖帶了過來,讓張小凡吃了許多苦頭。但此刻向他看去,卻見野狗滿臉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纍纍,想來多半是剛才吸血老妖把他隨手一扔,卻讓他在這樹木繁茂粗壯的森林中撞了個七葷八素,滿臉是包。

煉血堂這些人如今勢微力弱,在魔教中大派系與正道激戰鬥法的時候,他們卻被分派到這個森林遠處的邊緣上來,只等著看有無漏網之魚,明擺著魔教諸人是看不起他們。

年老大等人敢怒不敢言,本來正自生著悶氣,但不料真的有人大老遠的從那森林之中跑到這裡,真是個大好的立功機會,只要將這些人擒下,日後在魔教之中,煉血堂地位自然也會稍有提升。

野狗道人今晚本是鬱悶的很,此刻轉眼看去,突然發現那個熟悉的青雲門小子居然也在這五人之中,而且此時正看著自己,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想來多半是在譏笑自己。

野狗這一氣非同小可,吸血老妖道行太高,性子更是凶殘,給野狗十個膽子也不敢去找他報仇,但此刻一見張小凡,立刻就想若不是這個臭小子,自己哪裡會受這般苦楚,當下怒上心頭,哇哇大叫兩聲,把那獠牙法寶祭了起來,向張小凡打了過去。

那邊廂暗算成功,年老大正自盛氣凌人,待要說幾句諸如:「你們放聰明些,就少受皮肉之苦。」的囂張門面話,不想話未出口,野狗已然衝了過去。這話到了嘴邊,張開了半張嘴正要開口,硬生生又吞了回去,情急之下,忍不住還岔了氣,咳嗽了兩聲,心裡大是惱火!

宋大仁急飛到何大智身邊,落下身形,查看一番,卻發覺這個師弟剛才猝不及防,已被邪煞之力侵入體內,看來一時半會是不能動手了,但萬幸性命無憂。

他心中正自擔憂,忽只聽背後怪叫兩聲,只見一個長得如一張狗臉的妖人衝了過來,小師弟張小凡祭起了法寶把他接住,乒乒乓乓打了個熱鬧。

遠處,年老大氣沖沖瞪了野狗一眼,但隨即眉頭一皺,認出與野狗交手的正是手中有奇異燒火棍狀法寶的那個青雲門小子,當日在死靈淵上,自己的赤魔眼居然奈何不了此人,還險些在他手中吃了虧,所以印象很深。

這時野狗道人與張小凡已然鬥了一會,二人身影在林間閃動,幾化作兩道光芒掠過。但野狗道人心中卻是越來越驚,數月不見,張小凡的道行竟然比當日在死靈淵上精進許多,尤其是他手中那根古里古怪的燒火棍,模樣難看但是青光閃耀,在自己面前閃來閃去。

每一次他的法寶獠牙衝上,但一遇這燒火棍立刻就敗退下來,而且隨著時間流逝,燒火棍前頭那青黑色珠子一般的地方,漸漸散發出隱隱的吸噬煞力,向著自己吸來。

野狗道人心中一寒,不由得想起當日那個倒霉鬼姜老三,被這小子莫名其妙吸乾精血而亡的模樣,暗叫怎麼如今的正道小王八蛋,手中的法寶居然比你家野狗爺爺還要邪門十倍!

年老大眉頭緊皺,料想今晚聖教中來人甚多,只怕過不多時便有人前來,萬一被人看見煉血堂現在連幾個青雲小輩都收拾不了,只怕以後就再也沒臉見人了。當下轉頭向旁邊的美貌婦人和劉鎬使了個眼色。

那二人會意,身形一動,立刻向場中奔去,但幾乎就在同時,宋大仁與田靈兒也迎了過來。

其實這晚情勢實是對正道中人不利,本來眾人都以為在這荒僻之地聚會的不過是小股魔教餘孽,不料非但來了這許多人,連一些隱居百年的老魔頭也出世了。

宋大仁心中焦急,眼看著又被魔教中人給纏上了,正想竭盡全力解決這些妖孽脫身,不料剛一出手,旁邊一道暗色紅光打了過來,宋大仁急用仙劍接下,心中猛然一沉。

從赤魔眼上傳來的邪煞之氣,轉眼間就透過「十虎」仙劍攻了過來,宋大仁道行深厚,自然抵擋的住,但他卻已同時感受到,這妖人道行著實不低,只怕還勝過了自己。

這時田靈兒已經與那個美貌婦人鬥在一起,杜必書在旁邊看了一會,便已看出那個大眼睛妖人的妖法厲害,大師兄有些吃力,便衝上去與宋大仁一起以二敵一。年老大站在原地,赤魔眼不斷射出滿含邪煞之氣的紅光,以一敵二,居然一時也不落下風。

而在遠處,劉鎬卻衝到了野狗身邊,與野狗一道對付張小凡了。

不過張小凡畢竟不是那個已經修煉多年的年老大,過不多時,立刻便感到了壓力,野狗得到強助,精神為之一振,大笑道:「臭小子,今天待你落到我的手上,看野狗爺爺怎麼收拾你!」

張小凡心中有苦難言,只覺得前頭壓力越來越重,但也唯有咬牙苦撐,希望二位師兄和師姐能盡快解決其他妖人,過來幫忙。本來他自從在黑石洞中領悟了「天書」的部分含義,道行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中更進一步,只是一來他領悟時日太短,修行不夠;二來他也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用出佛門的「大梵般若」。最後更重要的是,今晚他畢竟曾敗在吸血老妖的手下,雖然傷勢不算嚴重,但此刻激烈搏鬥,時間一久,身子便漸漸開始不聽使喚了。

而觀旁邊鬥法,田靈兒與那美貌婦人不分上下,二人高飛低閃,容貌又都相當美麗,身影綽約,倒也好看,但要過來幫忙,卻是一時半會難以辦到;而宋大仁、杜必書那裡,此刻也被年老大緊緊纏住,脫不開身,雖然也看到小師弟情勢漸漸危急,但前頭那一道道暗色紅光不斷射來,急切間竟也脫不了身,反而兩人都差點因為分心而被紅光打中。

張小凡被野狗、劉鎬二人漸漸逼得後退,額頭上汗珠冒出,大口喘息,連腳下的腳步也亂了幾分。何大智躺在地上,心中焦急,知道若再無援手,只怕過得一時三分,小師弟就要死在這兩個妖人手裡了。

大竹峰門下弟子,感情一向頗為要好,眾人對張小凡這個老實的小師弟,一向也頗為喜愛。此刻何大智咬緊牙關,生生撐著站了起來,拿出法寶正想著幫小師弟一把,但還不等他運起法訣,體內那股邪煞之氣便倒灌上來,頭腦一昏,眼前金星亂閃,竟又是撲通一聲摔了下去。

張小凡聽到聲響,激戰中轉頭看來,立刻吃了一驚,驚叫道:「四師兄!」

不料就在他這分神片刻,前頭野狗道人和劉鎬的法寶同時打來,張小凡反應不及,勉強把燒火棍往身前一擋,「轟」的一聲大響,野狗與劉鎬身子大震,但張小凡本人卻也被打的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野狗道人大笑一聲,與劉鎬一起飛起,手中獠牙與劉鎬法寶臨空打下,眼看便要取了張小凡的性命。遠處的田靈兒與宋大仁等人失聲驚呼,但救援不及,眼看著張小凡就要死在此處,何大智已然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突然,森林中一道藍光閃過,如水波一般湛藍的光圈霍然蕩漾開來,轉眼間照亮了這個地方。

何大智大喜,失聲叫道:「陸……」

他話還未說完,只見那人影破空而至,如離弦之箭。陸雪琪馭劍而來,面冷如霜,但一雙明眸之中,倒映著身前天玡神劍的藍色光芒,彷彿散發著熾熱光焰,燃燒不止。

野狗與劉鎬大吃一驚,只見剛才還在遠處的那道藍光轉眼間就衝到眼前,而且看這模樣彷彿竟有開天破山、不死不回的無匹氣勢。兩相比較之下,自然是自己性命要緊,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他二人收回法寶,一起向天玡神劍擋去。

「轟隆」,沙飛石走,森林中附近的樹木劇烈搖擺,落葉紛紛。野狗與劉鎬向後飛了出去,直落在年老大的身後。

漫天落葉之中,陸雪琪的身影漸漸現了出來,站在張小凡的身旁,臉色可能是受了剛才劇烈反震之力,特別的蒼白。

張小凡向她看去,卻見在這夜色之中,她的容顏依然驚艷般的美麗,如黑暗深處驕傲獨放的百合花。而在那一片清麗冰涼中,他卻隱隱望到,有一絲隱約的溫柔。

「多謝你了。」張小凡強按下自己心頭忽然一跳的那種感覺,低聲道。

陸雪琪搖了搖頭,靜靜地道:「當初我在死靈淵下遇險時,你也是這般救我的,何必說這些話?」

張小凡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默然點頭,陸雪琪望著他,忽然淺淺一笑。

那是在落葉紛紛中的一個笑容啊!張小凡看在眼裡,彷彿在夜色中,只在他的面前,融解了冰霜。

張小凡忽然甩頭,不敢再看陸雪琪一眼,抓著燒火棍向正與年老大交手的大師兄那裡衝去。陸雪琪站在他的身後,望著他的背影,沉默了片刻,跟了上去,接住了正要上來阻擋的野狗和劉鎬。

陸雪琪這一加入,場中局面立刻改觀,她道行本就極高,在死靈淵脫險後又更進一步,而且手中還有神兵天玡,劉鎬和野狗此刻以二敵一,居然還落了下風。

而在年老大處,一見張小凡加入戰團,心裡便是咯登一下,他倒不怕這小子的功力,卻十分忌憚他手中那根怪棒。果然張小凡一來,便馭著燒火棍擋下了幾道紅光,臉色變都不變,宋大仁等人深深忌憚的赤魔眼邪煞之氣,彷彿對他根本不起作用一般。

這一下宋大仁和杜必書空出手來,仙劍骰子立刻就往年老大身上招呼,年老大怒叫連連,但任他如何加力催動赤魔眼,張小凡只是在擋著紅光力道時有些吃力,但絕無分毫受邪煞之氣影響。

只片刻工夫,年老大便已經捉襟見肘,忙亂中向旁邊看去,只見旁邊的劉鎬、野狗包括那個美貌婦人,似乎都不能討的好去,只得大叫一聲:「走!」

只見他大叫聲中,赤魔眼突然爆發一般,「唆唆唆」連射出七八道紅光出來,張小凡勉強只擋住了五道,但其餘幾道紅光已把宋大仁和杜必書擋了一擋。年老大趁著這個空隙,轉身就走,而遠處的煉血堂數人,也紛紛向後而去。

陸雪琪哼了一聲,也不顧後面宋大仁大聲叫「窮寇莫追。」天玡神劍在空中劃空而過,直追而去,張小凡吃了一驚,連忙跟上。

只見天玡藍光如電,轉眼間就追了上去,跑在最後頭的野狗道人只覺得後頭冷風颼颼,背上連寒毛都豎了起來,不由得怪叫一聲:「救命啊!」

年老大等人大驚,急忙回頭,但就在這時,煉血堂眾人的身後,黑暗的森林深處,忽然有一道白色光芒閃過,飄出了一朵白花出來。

張小凡站在後頭,停下了腳步,一時啞然。

那白色奇花在空中一閃再閃,剎那間白光掠處,彷彿幻化出無數白色花瓣,化作滿天花雨,如一面幽清花海,向陸雪琪的藍色光劍衝了過來。

陸雪琪的天玡神劍不做絲毫退避,直衝而上,瞬間,這兩道奇光異寶撞到了一起。

時光,彷彿在那一刻,停駐了一分的光陰。

忽然,無形卻強烈的氣波從那兩件法寶上衝擊而出,以那兩件法寶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衝去,落葉如雨,卻被吹上了天空,而在地面上的人,竟有幾個向後退了幾步。

許久之後,這凜冽的風聲才漸漸安靜下來。陸雪琪飄回站到張小凡的身邊,張小凡向她看去,只見她的臉色似乎又白了幾分,彷彿連血色都不見了。

陸雪琪似乎感覺到張小凡的擔心,向他望了一眼,微微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張小凡轉過頭去,看向前方。

黑暗中,那朵白色奇花在半空中緩緩轉動,片刻後漸漸落下。四下無聲,卻忽然有一隻白皙如雪的玉手,從黑暗中伸出,輕輕拿住了這一朵「傷心奇花」。

張小凡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頭又是跳了一下。

碧瑤靜靜的、靜靜的,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年老大等人臉上都有恭敬之色,但碧瑤連看他們一眼都不看,一雙眼眸,只深深望著張小凡,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他旁邊的陸雪琪臉上,細細打量。

陸雪琪的目光沒有絲毫的退避,也凝望著對面那個清麗過人的女子。

場中,沒有人說話,氣氛從剛才激烈的交戰中,突然一下子冷清下來,彷彿還有些隱隱的尷尬。

張小凡看看碧瑤,又看看陸雪琪,只覺得口裡有些發乾,不料正在這個時候,腳步聲悄悄響起,卻正是田靈兒走到他的身邊,有些奇怪地望了望對視著的陸雪琪和碧瑤,對張小凡道:「小凡,她們怎麼了?」

張小凡嚇了一跳,但他自己其實也不大明白,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尷尬奇怪,突然被田靈兒在身邊一問,一時吶吶不知所以。

只是田靈兒這一問,碧瑤和陸雪琪卻突然同時向她看了過來,那兩雙沉靜的眼光,掠過了田靈兒的臉龐。

田靈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不過陸雪琪畢竟與她乃是同門,便向陸雪琪道:「陸師姐,怎麼了?」

陸雪琪沉默了片刻,轉過頭去,低聲道:「沒什麼。」

而與此同時,前方的碧瑤也把目光移了開去。

張小凡怔在原地,忽然驚醒,暗罵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如今大家在這裡危機四伏,自己卻還呆在原地發怔,真是該死。當下便對身邊的田靈兒和陸雪琪低聲道:「我們快走吧!這個島上的魔教人實在太多了。」

一聲冷哼,帶著薄薄怒意,卻是站在前頭的碧瑤發出的。

張小凡不敢看她,轉身退了回去,陸雪琪又看了看前方碧瑤,隨即和田靈兒一起向後退去,宋大仁等人等她們都回來了,扶起受傷的何大智,道:「我們快走。」

說著轉身就準備向海邊方向而去,而在他們後頭,野狗正躍躍欲試,卻被年老大一把拉住,低聲道:「碧瑤小姐在這裡,你不要亂來,一切聽小姐的。」

碧瑤聽在耳中,卻依然無動於衷,只看著青雲門諸人在戒備著自己這邊的同時,逐漸退了出去。

而她的身影,一動不動。


遠方,在張小凡等人退去的大海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長嘯,這一次的聲音,卻遠非這晚之前的嘯聲可以相比,如龍吟一般,直上九天,聲動四野。

更有隱隱雷聲,隆隆傳來,但那聲音,竟彷彿是來自大海深處。

碧瑤站在原地,忽然抬頭,只覺得臉上一涼,一滴水珠,落在了她的臉上。

起了風,開始下雨了。
第八章 夔牛


彷彿突然而來一般,從黑沉沉的夜空中飄落下漫天的雨絲,而在遠方大海的深處,一陣陣的猛烈大風,也如衝破牢籠的野獸,咆哮著吹向這個無邊海洋中的孤僻小島。

風挾雨勢,鋪天蓋地地擁了過來,轉眼之間,這些人落入了風雨之中。

張小凡跟著眾人,一起停下了腳步,抬起手勉強遮擋著這急迫的風雨,那點點如黃豆一般大小的雨點,打在臉上,竟然已經有些疼痛了。

前方,在風雨中波濤翻湧的大海,在這個夜晚,彷彿也像是從沉眠中醒來的巨獸,開始咆哮!

在張小凡等人的面前,是長長的海灘,而在海灘的盡頭,便是此刻顯得有些猙獰的大海。在無邊的黑暗夜色中,越來越高的波浪一浪接著一浪打來,重重拍在平整的沙灘上,每拍一次,彷彿地面也震動了一下。

一浪,又是一浪!

就像是什麼兇惡的巨獸,踩著洶湧的波濤,向著他們緩緩走來!

蒼穹靜默,除了黑雲之中,那不絕於耳的沉悶雷聲。

眾人變色,天地之威,乃至於斯!

田靈兒吃驚地向宋大仁道:「大師兄,怎麼辦?這是什麼東西?」

宋大仁心中也是驚駭,往日裡從不曾見過這般景象,一時緊皺眉頭,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站在後邊的張小凡,吃驚之餘,卻因為當初曾在死靈淵下的無情海邊,見過了那頭上古妖獸黑水玄蛇出世時的景象,反而還鎮定一些。但想起當日那黑水玄蛇的威力,實非人力所能抵擋,一時也有些心寒。

一念及此,張小凡心中忽然一動,下意識地向旁邊陸雪琪看去,卻見那美麗女子默默站在身邊,風雨打濕了她的衣裳秀髮,貼在白皙的臉龐,只望著前方那片深海黑暗處,怔怔出神。

「咦?」忽然,站在前頭的杜必書叫了一聲,手指向前頭一指,急道:「你們看前邊,好像有人!」

眾人都是吃了一驚,放眼望去,果然望見在前頭數十丈遠的海灘之上,突然從黑暗中冒出了數十個人影,皆是一身黑衣,在夜色之中,若不注意還真是難以分辨出來,想來是杜必書一向眼尖,居然被他發現了。

但發現歸發現,此刻漫天風雨鋪天蓋地而來,夜色又重,眾人根本看不清那些人在做什麼,只隱約望見他們分散開來,在海灘上忙碌著。

田靈兒緊皺眉頭,轉過頭來道:「你們看清楚了麼?這些人是誰?」

杜必書與宋大仁同時搖頭,背後的陸雪琪忽然道:「這些人都是魔教中人!」

田靈兒怔了一下,隨即會意,此刻流波山上的正道門下都在與魔教交戰,哪可能有這幾十人在這個奇怪的海灘上做這些事情?

一想到這裡,她心中更是擔憂,忍不住向後望去,卻見剛才還在交戰的那些魔教中人,卻沒有一個走出了這個森林。

「怎麼辦?大師兄?」

眾人的眼光都落到了宋大仁的身上,宋大仁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決定暫且避開,道:「我們情勢不利,還是先離開這裡再說。」

說著,招呼眾人,就要向旁邊拐去,走遠處繞開這片海灘。不料眾人才走了幾步,便只聽得一聲龍吟般的長嘯,從深海中隆隆傳來。

片刻之間,天地蒼穹中的風聲雨聲雷聲一起大嘯,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劃過天際,伴隨著頭頂一聲炸雷的巨響,大海中如小山一般高的巨浪海濤,忽然向旁邊似生生撕裂一般,分開了!

無數的浪花飛濺,風急雨狂之中,從深深黑暗深處,彷彿踩著驚雷的聲音,一個碩大的身影赫然從大海深處躍出,在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之後,重重地落了下來。

整個流波山,頓時彷彿一起震動了一下!

張小凡等人頓時屏住了呼吸,這竟然是一隻極巨大的奇獸,個頭比青雲山通天峰上的靈尊水麒麟還要稍大,全身形狀看去如牛,青蒼色的身子,頭上卻並未有角。

但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卻是,這只奇獸的巨大身軀之下,竟然只有一隻粗壯無比的腳,長在它的肚子正中。看了過去,彷彿是民間百姓一種獨腳戲的模樣,在那凶悍無比的外表下,竟還有一絲絲的滑稽與可愛。

此刻,海灘上那些黑衣人,立刻都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但在海灘之上,卻每隔數丈之遠,就倒插著一件奇怪事物,泛起淡淡紅光,正好在這只奇獸的正前方,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在黑夜中,即使隔著風雨,也依然十分醒目。

青雲門這裡,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魔教的人在搞什麼鬼?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是為了對付這只奇怪的巨獸,但這個圈套也實在太過明顯了一點,在夜色中這一個紅色光圈任誰也看得到了,只不知道這只奇獸究竟是什麼東西?

果然,那只奇獸自從由黑暗深海出來之後,似乎就感覺到了什麼,一直就站立在波濤洶湧的海邊,沒有上岸,只把自己那碩大的頭顱,頻頻伸到空氣中聞嗅著。

杜必書忽然一驚,失聲道:「糟了,這傢伙可能眼睛不好!」

眾人也都反應過來,此刻海灘上那些個紅色光點實在是很明顯,但那只奇獸卻對面前的東西視而不見,難道是往日都生活在深海之中,不曾用眼所以退化了不成?

不知怎麼,青雲門眾人倒有些為這只奇獸擔心起來了。

在令人窒息的一小段時間之後,電閃雷鳴、風雨瀟瀟,一點消退的跡象都沒有,但那只奇獸卻似乎沒有什麼發現,自顧自甩了甩頭,也不見它如何用力的,忽然間天空中又是一聲驚雷響處,那巨大的身軀竟是騰起半空,向前躍去。

那一條粗壯無比的腿,生生的踏入了流波山的海灘之上,在那一片紅色的光點中,踩下了一個深深的足印。

夜色裡,黑暗中,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響起了神秘的頌唸咒文的聲音。

那聲音如幽冥的呻吟,低沉而悠遠,在夜空裡風雨中飄蕩。與此同時,伴隨著那個神秘的咒文,剛才還僅僅散發出微弱紅光的光點,忽然同時亮了起來,而適才消失的那些黑衣人,竟也在同時回到了倒插在地上的神秘物件旁邊。

這只奇獸,忽然昂起頭,片刻之後,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嘶吼!

「犴嗷……」

巨大的聲音幾乎化作了有形的聲浪,無數的風雨竟然在這如落入凡間雷鳴一般的吼聲中向外橫飛,激射而出!

但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黑衣人把手都放在了沙灘的那個神秘物件之上。

瞬間,在地面上的那些事物頓時光芒大盛,紅光晶瑩,每隔數丈之遠的紅光,突然橫向射出,片刻間連成了一體,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紅色光圈。

還不等所有人反應過來,那一個紅色光圈,又赫然騰起,無數道刺眼的紅光同時向上射出,形成一道壯觀的紅色光牆,將那只奇獸困在光牆之中,同時往高空之上直射而去,終於在高空之中,交會於一點。

彷彿黑夜揭開了面紗,黑暗也悄悄退去,半空中有個身影,緩緩出現。

鬼王,傲然站立在漂浮在高空中的一隻通體泛紅的古鼎之上,面色肅然,雙手橫在胸前握住法訣,低聲頌念著那神秘的咒文。

而所有的紅光,都源源不斷地匯聚到漂浮在他腳下的那只古鼎上。

「犴嗷……」

又是一聲帶著狂怒的嘶吼,那只奇獸在紅色光圈的包圍之中,憤怒躍起,直直地撞向光牆。

半空中的鬼王面容一緊,頌唸咒文的聲音立刻快了幾分。

而在遠處的青雲門諸人,此刻也看的目瞪口呆,都忘了眼下其實正是他們逃走的大好機會,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場中。

天空中,彷彿就在鬼王的頭頂,一聲驚雷,霍然炸響,那只奇獸硬生生地撞到了光牆之上!

「轟隆!」

雷聲隆隆,響徹天際,剎那間那巨大壯觀的紅色光牆顫抖不已,無數道細小如閃電一般的小電流,在光牆上縱橫奔馳,聲音刺耳,連帶著那些就站在巨獸腳下只隔著一道光牆的黑衣人,全身都抖個不停。

半空中,鬼王的臉色彷彿也頓時白了幾分!

但終於,在劇烈的顫抖之後,這片紅色的光幕並沒有破裂,而是漸漸穩定下來,而鬼王腳下的那只古鼎,卻彷彿更見燦爛奪目!

「犴嗷……犴嗷……犴嗷……」

被激怒的巨獸幾乎陷入了瘋狂,在天際驚雷不斷炸響的同時,這只奇獸通體泛起了青光,一次又一次地撞向了這片困著它的巨大光牆。

天地間風雨狂嘯,彷彿九天之上,也有雷神憤怒嘶吼!

那陣陣轟鳴的巨雷,每一下都彷彿震動了流波山,震動了整片大海!

但在這天地巨威之下,那片紅色光牆包括天空中那只古鼎,也不知道是什麼來路,竟是巍峨不倒,漸漸的,反而將這只奇獸的氣勢壓了下去。

時間悄悄流逝,那只奇獸的撞擊,也越來越是無力,不過反觀魔教那邊,似乎也不大好受,半空中站在古鼎之上的鬼王還好一些,只是臉色蒼白,顯然要施法困住這樣一隻亙古奇獸,縱然有那只奇異的法寶古鼎相助,也絕然不輕鬆。

而地面之上的那數十個黑衣人,此刻竟然已經有超過半數倒在了地上,竟是被這兩股巨力給生生震斃了。剩下的人看著也是東倒西歪,只有數個道行高的人還堅持守住光幕周圍。

漫天風雨,此刻也漸漸收斂起來,彷彿預示著什麼。

終於,那只奇獸在最後一次的撞擊無用之後,喘著氣低低的嘶吼一聲,站在原地,不再動彈了。


回過神來的青雲門諸人,互相望了一眼,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杜必書向宋大仁道:「大師兄,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張小凡也向宋大仁看去,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只看的他心動神馳,不知怎麼,他卻有點同情那只奇獸,深心處隱隱有想幫它一把的感覺。

其實要說起來,這些青雲門弟子之中,心中都未嘗沒有張小凡的這種想法,他們與魔教敵對了數千年,又看到魔教如此大費周章捉拿這只奇獸,只怕關係甚大。

但宋大仁身為大師兄,沉默片刻,終於還是搖頭,道:「我們還是不要多惹事端,快走吧!」

眾人對望了一眼,沒有人說話,畢竟都知道現在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於是便跟著已經走向前的宋大仁而去。

走在最後的張小凡走了幾步,忽然發現陸雪琪卻沒有跟上來,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陸雪琪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他奇道:「陸師姐,你怎麼了?」

陸雪琪望著前方被困在那片紅色光牆之中的奇獸,只見它此刻低頭垂首,彷彿已經認命一般,無精打采地站在那裡。這時滿天烏雲,也漸漸有散開的模樣,它剛剛出海之時那種天地為之風雲變色的威勢,竟然是再也看不到了。

就像是,一個窮途末路的悲傷孩子,心死了一般的站在那裡!

幾許淒涼,幾分寂寞……

「嗆啷!」

藍色的光芒,如黑夜中霍然出現的流星,照亮了周圍黑暗。

天玡神劍決然出鞘,清澈的藍光閃去,倒映在它秀美絕世的主人臉上,有淡淡的冷漠,有靜靜的目光。

陸雪琪緩緩橫過頭來,望著張小凡,面色涼如清水,淡淡道:「這只奇獸看來關係甚大,你快……你們快走吧!我去去就來!」

眾人一怔,張小凡微微張嘴,失聲道:「你……」

話音未落,那一道美麗的身影,化作這夜色中燦爛的流星光芒,刺破周圍黑暗,向著那片巨大的紅色光牆,直衝而去。

青雲門諸人大驚失色,張小凡與田靈兒、杜必書幾乎同時回頭,向著宋大仁叫道:「大師兄……」

宋大仁額頭上汗水淋淋而下,若要離開只怕過不了眾人這一關,自己心裡也過不去,但留下來卻多半凶多吉少,這幾個師弟師妹年少不懂事,自己卻要為他們性命著想。片刻間他心頭亂成一片。

但陸雪琪這馭劍速度何等之快,轉眼間就衝近了魔教光圈所在的沙灘之上,而此刻魔教中人亦已經發現不對,驚叫聲頓時四起。

鬼王依然漂浮在半空之中,臉色漸漸平服,此刻向下一望,眉頭一皺,口中低低念了一句:「天玡神劍?」

眼看著那些魔教黑衣人對陸雪琪突然衝出猝不及防,手足無措,而半空中的鬼王似乎也來不及下來,就連被困在光幕之中那只奇獸,此刻也突然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

忽然,一道清光從半路橫了出來,硬生生將陸雪琪擋了下來,天玡神劍發出銳聲,將這團清光逼退了幾分,但陸雪琪自己的身影,也頓時被擋在了離那片紅色光幕還有數丈之遠的地方。

青龍,依然是瀟灑的一身白衣,卻彷彿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陸雪琪的身前,而同時他那只戴著乾坤清光戒的右手,又回到了衣袖之中。

「這位姑娘──」青龍微笑著似乎根本沒把陸雪琪當作敵人,道:「這只夔牛(注一)乃是我們費了大力氣才困住的,而且對貴派並無妨害,我們何必為此再起紛爭?」

陸雪琪深深呼吸,知道面前此人道行深不可測,自己只怕非他敵手,但她眼光流轉間,目光落到了那只奇獸夔牛身上,卻見夔牛也正向此處望來,目光炯炯,口中還發出低聲咆哮,真不知道它此刻心裡在想著些什麼?

「妖孽!」她突然一聲斷喝,竟然是不顧其他,天玡神劍藍光耀眼,直衝向青龍。

青龍一怔,面對天玡這支神兵,縱然他道行再高也不敢小覷,只得皺著眉頭凝神應戰。

場中藍光清光頓時鬥成一片,但青龍畢竟道行較陸雪琪為高,而且看去乾坤清光戒似乎也不輸於天玡,時間稍久,立刻就佔到上風,清光漸漸把藍光壓了下去。

張小凡看在眼中,心中焦急,轉過頭來,宋大仁一咬牙,急道:「小師妹,你和小師弟立刻帶著四師兄走,我和必書過去幫忙,得有空隙立刻就趕來。」

田靈兒急道:「大師兄,我……」

宋大仁一瞪眼,怒道:「現在沒空和你廢話了,快走!」說罷,他一招呼杜必書,立刻向場中撲去,剩下張小凡與田靈兒站在原地。

其實若按宋大仁的意思,本來卻是不想管這閒事的,但陸雪琪乃是本門所出,不能不管,但眼下情勢凶險,對方那裡又有鬼王和青龍這兩個大魔頭,急迫之下,他只能先顧全小師弟和小師妹,自己上去看看,若有機會能走就走。

田靈兒被宋大仁罵了一句,反而怔了一下,從小到大,宋大仁都是頗為疼愛她,從來不曾罵過她一個字,今天突然被他說了一句,她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但她畢竟乃是青雲門中出色的弟子,而且性子從小就頗為好強嬌縱,凝眉沉思片刻,對張小凡道:「小凡,你在這裡照顧四師兄,我去幫忙!」

張小凡大吃一驚,還未說話,一邊受傷的何大智已然掙扎著叫道:「小師妹,那裡危險,你不可過去!」

但田靈兒一旦決心一下,如何還能聽他的,此刻除非田不易在這裡,還能管得住她,何大智說的話,卻只能讓她作耳邊風了。

何大智一看田靈兒理都不理,就要轉身,急忙向張小凡道:「小師弟,快拉住她!」

張小凡驚醒,連忙跑過去拉住田靈兒衣袖,急道:「師姐,你別過去,你在這裡我去幫……」

一個「忙」字還未說出口,田靈兒心情急躁,一甩手甩脫了張小凡,張小凡情急之下,還要再去拉住田靈兒,不料就在這個時候,田靈兒甩手騰身而起的同時,從她的衣袖之中忽然掉落了一件小小的圓形事物。

一顆漂亮而光滑的石頭,在夜色中悄悄滑落。

隱約中,彷彿有個女子輕笑著說:「等一下我們回去以後,我就把這個石子送給齊大哥,他一定會喜歡的!」

他忽然呆住了,伸到半空中的手,就這麼停頓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背後何大智焦急的聲音大聲喊道:「小師弟,你怎麼不拉住她!」

張小凡身子一震,霍然驚醒,渾身冒出冷汗,連忙看去,只見田靈兒已然馭起琥珀朱綾,向著場中飛去,當下他更不多想,連忙馭起燒火棍緊追而去。

田靈兒飛到半空,只見前頭宋大仁和杜必書已經加入了陸雪琪和青龍的戰團,但青龍以一敵三,竟絲毫不落下風,反而是一副從容不迫、游刃有餘的樣子。

田靈兒雖然性子稍急,但她天資聰慧,一眼便看出青龍道行太高,法寶又強,就算加上自己也未必能勝得過他。目光一轉,立刻就有了其他主意,竟是不再向陸雪琪等人處飛去,而是調轉方向,向著那巨大光幕的另一側悄悄飛去。

張小凡跟在後頭,大驚失色,但看魔教中此刻似乎都被青龍以一敵三吸引了過去,就連最上頭主持法陣的鬼王,目光也隨著陸雪琪的天玡神劍而不斷變化,一時竟也疏忽了田靈兒這裡。

田靈兒轉眼間接近到光幕另一側,此處原本守衛的黑衣人,卻都已經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下,顯然在剛才困住夔牛的劇鬥中被震死了。

田靈兒目光急掃,突然注意到所有的紅光都是從一些倒插在沙灘裡的奇怪暗紅色鐵錐狀事物中發出,然後源源不斷地向上發射,匯聚到半空中鬼王腳下那只古鼎之中。

顯然,這些東西所組成的法陣和半空中那只古鼎,便是困住夔牛的關鍵所在。田靈兒更不多想,玉指一揮,琥珀朱綾立刻飛出,直掃向倒插在沙灘上的那些東西。

「砰!」一聲大響,琥珀朱綾硬生生地打在了一支被紅色光幕籠罩的鐵錐上。                                     注一:「山海經.大荒東經」東海夔牛: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                         

又註:「神魔誌異.靈獸篇」夔牛:上古奇獸,狀如青牛,三足無角,吼聲如雷。久居深海,三千年乃一出世,出世則風雨起,雷電作,世謂之雷神坐騎。此處採用「山海經」說法。
第九章 絕境


紅色光幕頓時一陣顫抖,半空中的鬼王和魔教其他黑衣人,包括被困的奇獸夔牛,幾乎同時轉過頭望來。

紅光閃過,田靈兒吃了一驚,卻見那暗紅色的鐵錐周圍紅光亂顫,但其本身卻在紅光保護之下,紋絲不動。

片刻間周圍之人都已經反應了過來,魔教中黑衣人紛紛衝來,田靈兒臉色煞白,微微喘息,正焦急時刻,忽然眼前一亮,雙手一揮,琥珀朱綾赫然鑽入地下。

半空之中,鬼王臉色登時大變,一跺腳怒道:「小丫頭不知死活,壞我大事!」

只見他身影一閃再閃,迅猛無匹地撲了下來,但也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尖銳嘯聲此起彼伏,剎那間無數光芒亮起,竟是正道眾人與魔教的大隊人馬都到了此處,殺殺停停,最激烈的便是蒼松道人對百毒子、田不易對端木老祖,而蘇茹此刻卻以一敵二,擋住了受傷的吸血老妖和當日死靈淵下的那個年輕高手林鋒。

至於其他的人,諸如天音寺的僧人和焚香谷門下,包括了大力尊者師徒,也都來到了這裡。

這許多人來到此處,突然望見竟有如此巨大的一片光牆在這海灘之上,其中還困著一隻奇形怪狀的巨大奇獸,一時手中都緩了下來,百毒子與端木老祖同時躍開,捨了蒼松道人和田不易。

蒼松道人和田不易此刻也無心戀戰,任由他們而去,尤其是田不易,遠遠望去,似乎竟是自己女兒被魔教中人重重圍困,忍不住臉上變色,便要做勢向那裡撲去。

百毒子與端木老祖站在一起,首先向青龍那個戰團看去,看到青龍以一敵三依然游刃有餘,臉色變了變,哼了一聲,隨即向天空望去,此刻只見鬼王撲下,但那只古鼎卻依然在空中緩緩轉動,紅光四射。

百毒子眉頭忽然一皺,沉聲道:「『伏龍鼎』!」

端木老祖站在旁邊吃了一驚,連忙向天空中望去,立刻也呆了一下。

他二人都是魔教中資歷極深之人,見識眼光遠非一般魔教徒眾可以相比,那只古鼎遠遠望去,形狀古拙,鼎畔雙環上刻有龍首浮雕,再加上眼前這個神秘法陣,極像魔教傳說中的「困龍闕」。

而這種神秘的困龍闕法陣,向來是要有伏龍鼎才能施法,以伏龍鼎靈力為媒,方能激發天地肅殺之氣,任你有再高道行,也要被困其中,不得而出。

說起來,也除非是這種絕世奇寶,否則鬼王他們想要困住夔牛這種亙古奇獸,也是難以做到。

回到場中,這時其他動手的人幾乎都已經暫時停手,注意力都被這裡吸引了過來。

鬼王正迅疾地從半空中撲下,而田不易關心愛女,雖身在遠處,依然馭劍衝來,而在近處,張小凡卻因為最早跟來,此刻是離田靈兒最近的人,但旁邊卻已經有數個黑衣魔教中人也撲了過來。

情勢一觸即發,而關鍵處,盡在田靈兒身上。

張小凡眼看黑衣人堪堪將到,心中大急,用力一躍,飛近田靈兒身後,人在半空中時燒火棍已然青光大盛,在黑衣人之前掃下一片光牆。

那些黑衣人紛紛怪叫,剎那間數道法寶便打了過來,張小凡身子大震,但終究是把這些人給擋了一擋。

也就在這個電光火石時刻,田靈兒一聲歡呼,但見琥珀朱綾從地下鑽出,生生把一枚鐵錐頂了出來。

頓時,紅光劇烈晃動,整個困龍闕法陣電芒亂閃,陣腳大亂,特別是在田靈兒面前處,片刻間赫然破開了一人多高的空洞。

紅色光幕之內,奇獸夔牛一聲長嘯,聲動四野,單足發力,向著這裡衝了過來。

田靈兒面帶歡喜,剛要招回法寶琥珀朱綾,突然間只聽得張小凡在背後失聲叫道:「師姐,小心!」

她嚇了一跳,猛然抬頭,赫然見那只巨大的奇獸已然衝到面前,轟隆一聲巨響,那龐大的身軀重重撞在光幕之上。

這時困龍闕法陣已亂,被這巨力一撞,原本一人多高的空洞頓時擴散開去,一下子大了數倍,幾乎就能讓夔牛出來。而同時紅光亂顫,波動四射,竟把正撲下的鬼王身形,向旁邊擋了出去。

此刻夔牛圓睜著一雙巨目,凶光四射,也根本不管是田靈兒才動搖了這奇異法陣,一聲「犴嗷」大吼,巨頭擺動,竟向著田靈兒咬來。

田靈兒大驚失色,只見一張血盆大口衝著自己而來,腥味撲鼻,一時嚇得呆了,竟是一動不動。

這時眼看夔牛突圍在即,以它剛才被困在困龍闕中卻仍然震死了十數人的威勢,所有的黑衣人不約而同都向後退去,只有張小凡驚駭之下,卻依然咬牙衝去,燒火棍青光閃閃,打向夔牛頭部。

遠處,青龍震開了宋大仁的十虎仙劍,無意中向張小凡處望了一眼,正好看見那燒火棍向夔牛衝去,忽然間身子一震,幾乎失神,竟是失聲叫了出來:「這……」

場中,那夔牛不愧是亙古奇獸,感覺到法寶打來,巨首一擺,竟是直接以頭撞上燒火棍。「轟」的一聲,燒火棍倒飛了回來,張小凡身子大震,只覺得一股大力幾乎是鋪天蓋地一般湧了過來,登登登連退了幾步。

被張小凡這一阻,田靈兒已然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就要後退。不料那夔牛今晚被這些人類擺了一道,也不知它活了幾千年,但想必從未有過如此遭遇,正是盛怒之極,根本不管面前之人是誰,要先殺了洩憤再說。

只見田靈兒不過才後退半步,堪堪招回琥珀朱綾正想飛起,那張可怕的血盆大口又一次當頭咬下。

遠處眾人一陣驚叫,面色蒼白的蘇茹與齊昊一起衝出,最先的田不易更是如電飛馳,無奈相隔太遠,眼看就差了數丈之遠,難以施救。

但田靈兒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也不甘束手就死,情急之下,雙手連連揮動,琥珀朱綾如紅龍行天,在她頭頂擋住,只望能將這巨獸擋上一擋,便能有空隙逃出。而與她站在最近的張小凡也再次縱身撲來。


不知是不是琥珀朱綾的紅光與剛才困龍闕的紅光有些相似,夔牛眼中狂怒之色更重,「犴嗷犴嗷……」大吼聲中,簡直如同泰山壓頂一般咬了下來。

一經接觸,高下立判,琥珀朱綾被夔牛那巨口直壓了下來,田靈兒臉色煞白,雙膝一軟,生生被巨力壓的坐到了地上,塵土飛揚,這時她眼角卻望見張小凡已到跟前,急道:「小凡,你快走!」

張小凡何嘗不知這奇獸太過強橫,與之為敵有死無生,不料在這天地變色、風雲變幻的那一刻,在那兇惡巨獸之前,那一個身影這般脆弱的女子,卻對他焦急的呼喊。

你快走……

風,吹在了臉上,

彷彿深心處裡,有什麼東西澎湃而激動!

那從小熟悉的身影容顏,就在你的身前,過往歲月中鏤刻心間的時光,在那一刻翻湧不息。

是什麼讓你癡狂,是什麼讓你痛楚?

想起了滴血洞中那個傷心的骷髏?

想起了火龍洞下一起躍入岩漿的妖狐?

他深深呼吸,深深喘氣。

天地世間,一片安靜。

握緊了燒火棍,咬緊了牙關,那一個少年身影,衝了上去。

就這麼衝了上去,不顧一切的衝了上去,闖近了巨獸與田靈兒之間,張開雙手,大聲吼叫,如赴死的戰士,如悲哀的英雄,與燒火棍幻化一體,彷彿八百年時光,又再重現!

心碎是為了誰?

瘋狂是為了誰?

夔牛狂怒的嘶吼聲中,他也在大聲吼叫,燒火棍燃燒起從未出現的盛光,彷彿是以生命為柴的火焰,熊熊焚燒!

轟隆……

天際,有驚雷響過,震動蒼穹!

張小凡雙膝一軟,七竅都流出了殷紅的血來,悄悄滑落,滴在燒火棍上。

驚呆的田靈兒忽然身子一輕,整個人向後飛去,卻是田不易終於趕到,將她拉出,待田不易急切回頭,赫然只見,張小凡已被夔牛壓在了身下。

夔牛向天嘶吼一聲,巨大身軀騰空而起,巨大單足直向張小凡踩去,這威勢之大,在場眾人無不心驚,連田不易也臉上失色。

張小凡重重喘息著,全身的骨骼彷彿都要碎裂一般,慢慢抬頭,滿目之中,都是天空中那片壓下來的黑暗!

當!

不知道,是誰失手掉落了手中的兵器?

又是誰,在黑暗中絕望驚呼?

一道金色的、莊嚴的光芒,悄悄迸發,伴隨著一道青色的光芒。

握在少年手中的燒火棍上,無數細微的血脈一般的紅色血絲,突然一起發亮,陰影之下,彷彿燃燒生命一般的鮮血流淌著!

金青交織的光芒,赫然從燒火棍綻放,映亮了他的臉龐,緩緩在他身前,就在燒火棍頂端那顆青色的噬血珠上,現出了一個佛家真言。

「卍」!

隨即,彷彿就像與這個真言共生一般,在「卍」字的底盤,隱約又出現了一個青光閃爍的太極圖案。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除了夔牛!

那狂怒的巨獸,已然勢不可擋地踩下,逃避不了的少年,面臨死亡的少年,伸出雙手,向上抵擋。

時光,彷彿停了片刻。

天地蕭蕭,黑雲又復沉沉。

有冷風,輕吹過。

有落葉,紛紛落。

半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急撲下來,迅如閃電,正是鬼王。只見他轉眼衝到地上,搶過被田靈兒逼出了紅色鐵錐,立刻向沙灘中插下,同時右手立刻伸出,在左手手腕生生一劃,立刻有鮮血激射而出,噴射在鐵錐之上。

瞬間,紅芒閃動,暗紅色的神秘鐵錐之上,紅光四射,眨眼間便已在夔牛落下之前,在張小凡身前和周圍光幕連成一體,困龍闕法陣重新催動。

半空之中,伏龍鼎光芒大盛,照亮了半個天際。

轟隆!

巨響聲中,夔牛撞到了紅色光幕之上,鬼王身體大震,退後了數步,但夔牛卻也被紅色光幕反震了回去,登時狂怒不已地再次衝來,但在陣陣巨響聲中,終於再也無力脫出。

鬼王緩緩的鬆了口氣,慢慢放鬆了身子,轉過身來,只見身後那個少年依然保持著抵擋的狀態,但燒火棍的光芒,漸漸消退,只不過看他面容,鮮血流淌,帶著一絲蒼涼。

鬼王凝視著他,張小凡微微張嘴,也望著他,場中,忽然一片安靜。

「大梵般若!這是大梵般若!」

忽然,背後遠處,天音寺僧人紛紛越眾而出,包括法善在內的眾僧人無不驚駭莫名,指著張小凡喝問:「你怎麼會修煉我們天音寺的大梵般若真法?」

只有那個法相,默默地站在激動的眾人背後,一言不發地凝望著前方張小凡處,眼中彷彿有道光芒閃動。

張小凡慢慢的、慢慢的轉過身來,彷彿每移動一下,都讓他費盡了全身力氣,直到,他面對了所有人。

田不易面色鐵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握著赤焰仙劍的手上青筋暴起,所有的青雲門弟子,都彷彿第一次看到怪物一般,驚愕地望著這個人,這個遍體鱗傷的少年。

背後,彷彿傳來一聲鬼王深深的歎息。

田靈兒臉色蒼白之極,走上前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在她與張小凡之間這段短短的距離,突然間竟是這般遙遠而不可跨越!

「小凡──」她低低地,彷彿帶著連她自己都已經不再相信的聲音:「這些大師,說的是真的嗎?」

張小凡的嘴唇,開始顫抖,彷彿最深的恐懼,從深心一點一點的泛起,他望過田靈兒,望向師父,望向遠處所有的同門,所有人的臉色,都那樣的陌生。

他忽然想大聲呼喊,可是張大了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晚風,吹動了他的衣衫,輕輕飄動。

「不錯,就是噬血珠,不會錯的!」

忽然,彷彿惡夢還沒有醒來,又一聲驚訝的呼喊,再一次的響起,青龍站在旁邊,面容儘是驚愕之色。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無論是魔教中人還是正道,盡皆變色。

「他手中法寶的頂端那顆圓形之珠,血絲繞體,剛才對夔牛又有吸噬之能,一定就是八百年前黑心老人的噬血珠!」

眾皆嘩然,個個面帶驚駭神色,只有張小凡,什麼都聽不到了,一點都聽不到了,感覺中,周圍所有的人,都這麼大聲吵鬧著,無數人向他喝問著,可是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慢慢的轉過身子,鬼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在身後了,在他前方,只有被困在困龍闕法陣中的奇獸夔牛,團團亂轉,但最終還是認命一般,站立不動,向天空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吼!

那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夜空中,分外淒涼。

張小凡緩緩抬頭,仰首望天。

那一片冷冷的夜色啊!黑暗而漫無邊際,彷彿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忽然笑了,絕望的笑著,無聲的笑著,身體晃動,直直的倒下,重重的摔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彷彿那片無盡的黑暗夜空,無邊無際地向他壓來!

然後,他昏過去了。
第十章 幽姬


這一夢,彷彿又過了千年。

他在黑暗中獨自行走,直到望見那一個村莊,陽光明媚而熟悉的地方。他飛奔而去,那些熟悉的面孔微笑地望著他,開著玩笑。

空氣清新的彷彿甜到了心裡,讓他在村旁玩耍的草地上,忍不住自由的打滾,盡情歡笑。

周圍,突然又多了許多孩子,撲了過來,那個一向爽朗的驚羽,大笑著說:「你服不服,服不服?」

服不服……

他獨自低語,彷彿重複著當年的話語。

天地忽然暗了,黑雲壓頂,低的像天塌了下來,周圍的人突然全部消失了,遠處溫暖的村莊突然也不見了,黑暗降臨大地,只有幽幽一束光,照著那驚惶而無助的孩子……

他突然驚叫:「我服了,我服了……」

翻身坐起,汗流浹背,喘息不止。

「小凡,你怎麼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旁邊彷彿被嚇了一跳,抓住了張小凡的肩膀,急問道。

張小凡喘息著,向旁邊看去,林驚羽坐在床前,面色緊張而帶些憔悴,正盯著自己。張小凡怔了一下,向四周望去,這是一間小小的客房,擺設簡陋,房間裡只有普通的桌椅和一張木床,自己此刻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

他低下了頭,定了定神,道:「沒什麼,我做了個噩夢。」

林驚羽看著他,嘴角動了動,慢慢鬆開了雙手。

張小凡沉默了片刻,道:「我們這是在哪裡?」

林驚羽遲疑了一下,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流波山,現在到了東海邊的昌合城裡,這裡是昌合城的一個小客棧。」

張小凡默默無言。

房間裡突然顯得很安靜,半晌,林驚羽忽然道:「小凡,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張小凡的肩頭彷彿抖了一下,抬眼向他望去,這一個兒時的玩伴,此刻深深望著自己,可是那種眼神竟是那麼陌生。

他又低下了頭,慢慢地道:「沒有,驚羽。」

林驚羽眉頭緊皺,剛想說些什麼,但終於還是忍了下來。

又是一陣沉默,張小凡開口道:「我們怎麼回來了?」

林驚羽歎了口氣,道:「那日在流波山上,你昏過去之後,大家看到你……你的樣子,都是面面相覷,最後我師父和田師叔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帶著你先退回來了。魔教那裡似乎也有些混亂,而且注意力似乎都在那隻怪獸身上,也沒有多加阻擋,我們就順利的回到這昌合城了。」

張小凡沉默了片刻,道:「我這樣多久了?」

林驚羽道:「已經三天了。」

張小凡又是一陣沉默,林驚羽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一陣煩躁,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小凡,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有……」

「驚羽!」張小凡忽然大聲叫了一聲,打斷了林驚羽的問話。

林驚羽怔了一下,望著他。

張小凡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也不看林驚羽的表情眼色,只垂著頭低低地道:「別問了,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林驚羽咬了咬牙,站了起來,看了張小凡許久,終於轉過身向外走去,但在他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轉身,對著張小凡道:「小凡,你放心,不管你是……什麼原因,我都相信你,我一定會求師父為你說話的!」

張小凡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彷彿沒聽到一般,林驚羽又看了他一眼,毅然轉身走了出去,門外,彷彿還站著人,林驚羽和他們低聲交談了兩句,然後他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了。

房間裡,很是安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小凡慢慢抬起頭,掀開被子,只見自己身上穿的還是那件在流波山上穿的衣服,想來也沒人替他換過。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向床頭摸去,但突然手停在了半空。

那裡空空如也。

這些年來一直跟隨著他的燒火棍,不見蹤影了。

他怔怔的坐著,嘴唇微微有些顫抖。

忽然,他快速地下了床,逕直跑到這間屋子的門邊,一把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兩個人,愕然回過頭來,是宋大仁和杜必書。

望見了張小凡,他們二人的臉色彷彿也有些古怪,半晌,杜必書才幹笑一聲,道:「小、小師弟,你醒過來了啊?」

一道陽光,從他們背後的天空,照射下來,曬到了張小凡的臉上,張小凡突然覺得有些眩暈,身子也搖晃了一下。

宋大仁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想上前攙扶,但手剛伸出來,忽然又縮了回去。

張小凡怔住了,望著他,這個從小疼他愛他的大師兄,臉色蒼白如紙。

宋大仁嘴角動了動,終於還是慢慢地道:「小師弟,你身體有傷,還是先在房間裡好好養傷,不要出來四處走動了。」

張小凡緩緩把身子縮了回去,剛要轉過身的當口,忽然忍不住一般,突然道:「大師兄,我那根燒火棍呢?」

宋大仁與杜必書臉色都是一變,過了好一會兒,宋大仁才淡淡地道:「小師弟,你那件法寶被師父暫時收起來了,你、你也不要擔心了。」

張小凡沒有再說什麼,轉過了身子,輕輕的把房門關上。


客棧的另一角,一間僻靜的房間內,蒼松道人和田不易以及蕭逸才三人,一起坐在這裡。

在他們三人中間的小圓桌子上,安靜地擺放著那一根青黑色的燒火棍。

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把燒火棍拿了過去,卻是蒼松道人。只見他把這根燒火棍放在身前,用手輕輕撫摸,當手指觸摸到最前端噬血珠的時刻,他的眼中彷彿也有光彩輕輕閃爍,半晌才淡淡地道:「原來這就是噬血珠嗎?」

田不易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

蕭逸才看了看田不易,又望了望蒼松道人,道:「二位師叔,如今該如何,還請你們賜教?」

蒼松道人望了蕭逸才一眼,淡淡道:「蕭師侄你一向多謀善斷,不如你來說說?」

蕭逸才搖了搖頭,道:「這事關係太大,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蒼松道人望了田不易鐵青的臉色一眼,道:「如今最麻煩的,就是天音寺那些道友,不停地向我們追問張小凡究竟如何會修煉有大梵般若真法,其勢洶洶,若不是領頭的那個法相還明白些事理盡力壓制,只怕他們早就向我們要人了!」

田不易冷然道:「他們想要拿人?也要等我們問清楚之後,再說我門下的弟子出事,也輪不到他們前來插手。」

蒼松道人皺了皺眉頭,還想說些什麼,蕭逸才卻已開口說道:「說到這個,田師叔,今日早上我遇到了焚香谷的李師兄,他也、他也向我們要人!」

蒼松道人一怔,田不易怪眼一翻,怒道:「又關他們焚香谷什麼事了?」

蕭逸才低聲道:「田師叔息怒,其實我也覺得焚香谷乃是無理取鬧。李洵李師兄言道,當日他曾和張師弟一同入黑石洞一夥妖狐巢穴,追查一件他們焚香谷的寶物,結果張師弟最先到達,等他們到達時,只見妖狐已死,但寶物卻不見蹤影,而張師弟卻說並未見過這個寶物,當時他們就覺得奇怪,如今看來多半是張師弟他偷……」

「砰」,一聲大響,卻是田不易盛怒之下,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只聽得「卡卡」幾聲,這桌子一陣搖晃,倒了下去,桌腳已然被這一掌給震斷了。

蕭逸才面色有些尷尬,蒼松道人皺了皺眉,哼了一聲,道:「焚香谷這些人分明乃是不懷好意,這種查無實據之事,不用理他們。」

蕭逸才點了點頭,又道:「其實焚香谷這裡,我們推脫一下也就沒關係了,但這一次張師弟在眾人面前……呃,許多同道都紛紛要我們青雲門站出來做個交代,說清楚為什麼八百年前的魔教邪物,會在我們青雲門弟子身上?」

田不易手掌握拳,不時有輕微辟啪聲音響起,臉色難看之極,低聲怒罵道:「這個小畜生!」

蒼松道人緩緩道:「田師弟,你也不必太過生氣,這種事誰也料想不到。只是如今事態太過嚴重,更牽扯到天音寺和魔教,茲事體大,我看我們還是要火速回山,請示掌門師兄再做定奪!」

田不易深深出了口氣,但他畢竟修煉多年,當下強把心頭怒氣壓了下來,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我們立刻就動身。」說著眼光一轉,向蒼松道人手中的那根燒火棍望去。

不料蒼松道人微微一笑,卻是把燒火棍放到了自己懷裡。

田不易臉色一變,旁邊的蕭逸才也皺了皺眉,道:「蒼松師叔,這法寶……」

蒼松道人向他擺了擺手,轉頭對田不易道:「田師弟,你門下弟子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已然讓我們青雲門在天下正道面前丟盡了臉面,還得罪了天音寺,你這個做師父的只怕要擔待些責任吧?」

田不易哼了一聲,瞳孔收縮,冷冷道:「那又怎樣?」

蒼松道人淡淡道:「我乃是青雲門中掌管刑罰之人,這件證物放在我這裡,想必田師弟你不會有什麼想法吧?」

田不易盯著蒼松道人看了半晌,忽地一頓腳,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昌合城中的街頭上,依然和平日一般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週一仙和小環兩個人站在街頭一個拐角處,望著前面街道上一間門牌上掛著「東海客棧」牌匾的小客棧,一起皺了皺眉。

小環把拿在手裡的冰糖葫蘆舔了舔,發出了滿足的「嘖嘖」聲,然後隨意地向週一仙道:「爺爺,你真的確定青雲門的人住在這裡?」

週一仙點頭道:「廢話,你沒看到門口進進出出的,都是修真煉道的人嗎?」說到這裡,他自顧自地道:「這些人一去流波山就是好久,這一次回來了也不知是什麼結果?」

小環白了他一眼,道:「真是搞不懂你這個人,要說你是人家青雲門的人吧!你自己不敢去認親;要說你不是吧!偏偏又那麼關心?」

週一仙一窒,怒道:「爺爺我雖然不屑於與這些青雲門的後輩相認,那是我早已看破世情,情願一生清貧,浪跡天涯,為天下蒼生做些……」

小環掉頭就走。

週一仙剩下的自誇的話,生生吞進了肚子裡,哼了一聲,向那東海客棧最後看了一眼,轉身也走了。

小環邊走邊道:「你還好意思說,本來想我們也去流波山上看看的,結果在東海邊上問了十幾天,居然都找不到一個船夫載我們去。」

週一仙大感尷尬,乾笑一聲,道:「那是這些船夫沒有見識,怎麼會連這流波山在哪裡都不知道,都是飯桶!」

說著同時,心想老是提這些事情,自己不免在孫女面前老臉丟盡,便岔開話題,隨口道:「也不知道那個叫張小凡的傢伙,這一次會不會死在流波山上了?」

小環瞪了他一眼,道:「你別亂說,當日我看過他的手相,這人雖然命相奇特,乃亂魔之象,但命壽之容卻與運勢無關,並非是短命之人。」

週一仙呵呵一笑,對小環道:「說起來我倒是越來越想知道,當日在黑石洞外的那口『滿月古井』之中,他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小環噗哧一笑,道:「你到現在還記得啊?」

週一仙點頭道:「不錯,要知道亂魔之象者萬無其一,我現在對那個傢伙越來越好奇了!」

小環連連點頭,笑道:「其實我也是……」

他二人笑著說話,一時忘了前頭,猛然間發現身前居然出現了人影,他們差點就撞了上去,登時嚇了一跳,連忙頓住身子,好不容易才穩了下來,週一仙大怒道:「你們做什麼……」

不料話未說到一半,他的聲音立刻就啞了下去,小環有些吃驚,同時向前看去,立刻也嚇了一跳。只見身前站著兩人,前頭是個清秀美麗的少女,一身水綠衣裳,赫然正是讓他們吃了好些苦頭的碧瑤,而在碧瑤後面,還有個女子,卻是一身黑衣,面上還用黑紗蒙面,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週一仙乾笑兩聲,連聲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說著向小環打個眼色,小環年紀雖小但何等機靈,立刻會意,二人正要回身就跑,不料身子一輕,卻是被這兩個女人一人一個拎了起來,隨即眼前晃動,幾番街道人物天翻地覆地轉來轉去,等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一個僻靜無人的陋巷之中了。

週一仙額頭冒汗,知道面前這少女道行遠勝自己,這一下真不知道要吃什麼苦頭才是,當下只得苦著臉道:「這位姑娘,我、當日是我不對。啊!我把銀子都退給你吧!你就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們吧!」

碧瑤眉頭皺了皺,自從流波山回來之後,此刻看去,她的臉色頗有幾分憔悴,這時瞪了週一仙一眼,道:「誰要你的銀子,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週一仙立刻道:「姑娘請問,我知道的無不據實回答。不知道你要問的是財運還是壽相,要不然就是問問姻緣?這些都是我週一仙周大仙人的拿手本事,來來來,且讓我為你算上一卦……」

他越說越順,不料旁邊突然感覺小環不停拉他衣裳,驚訝回頭,道:「怎麼了?」

小環流汗不止,白了他一眼,對著碧瑤賠笑道:「這位,嗯!漂亮的大姐姐,你要問我們什麼事啊?」

碧瑤沉默片刻,道:「你們剛才在東海客棧門口張望什麼?」

週一仙與小環對望了一眼,道:「沒、沒什麼啊!我們只是碰巧路過,看到好多修道的人在那裡,就停下來看看。」

碧瑤淡淡道:「這麼說,青雲門的人,都是住在那裡了?」

週一仙點了點頭,道:「好像是吧!」

碧瑤又是一陣沉默,許久才道:「那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當初救了你們一次的那個青雲門的年輕弟子?」

週一仙一怔,隨即會意,道:「姑娘你是說那個叫張小凡的少年吧?」

碧瑤倒是沒想到他們居然知道張小凡的名字,點了點頭,道:「怎麼,你們看見他了?」臉上同時露出了幾分關切。

週一仙與小環同時搖頭。

碧瑤頓時有些失望,看著還想說些什麼,但忽然間似乎興味索然,擺手道:「你們走吧!」

週一仙和小環如聆仙樂,立刻向她道謝並快步向小巷外頭走去,不料才走出幾步,背後碧瑤突然道:「等一下。」

週一仙心裡咯登一下。

只聽碧瑤緩緩道:「你們剛才在大街上說的黑石洞外有口滿月古井,那是什麼意思?」

週一仙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把滿月古井的典故說一遍,最後道:「……嗯!就是這樣了,傳說在月圓之夜,人只要向滿月古井中凝望,便會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

碧瑤臉色變了變,不再言語,怔怔出神,週一仙還想著這個百變的少女不知還有什麼奇怪的問題,忽然被小環拉了一下,見小環連使眼色,這才回過神來,當下二人慢慢向外走去,碧瑤和她身邊的那個神秘黑衣女子,卻也沒有阻擋。

半晌,僻靜小巷中只剩下了碧瑤和面蒙黑紗的那個神秘女子。

「幽姨,你說他看到的會是誰?」話才出口,碧瑤忽然又自苦笑,笑容中幾番酸澀:「其實還用說麼,肯定就是他那個靈兒師姐了,要不,也是那個容貌絕世,使天玡神劍的青雲同門,我算什麼?」

被碧瑤稱做「幽姨」的神秘女子,淡淡地道:「你不要這樣,這些男人,有時候是根本不懂得自己的心意的!」

碧瑤合上眼睛,半晌睜開,帶著一絲哀求的意思,向黑衣女子道:「幽姨,我想去看看他。」

黑衣女子立刻搖頭,道:「不成。」

碧瑤哀聲道:「幽姨,他現在情況,真是生死未明,我、我、我心裡頭實在是放不下!」

黑衣女子輕輕歎息一聲,道:「你爹也就是知道你會亂來,所以才叮囑我一定要看住你。現下青雲門中大批高手都在這客棧之中,我們貿然前去,必難悻免。」說到這裡,她聲音中也多了幾分憐惜,柔聲道:「瑤兒,來日方長,我們一定可以再見他的。」

碧瑤怔怔地站在那裡,半晌才道:「可是、可是他犯的都是正道中的大忌,他們會不會就、就這樣殺了他……」

黑衣女子皺了皺眉,搖頭道:「碧瑤,你清醒一點,平日裡你不是這麼糊塗的。張小凡現在因為擁有噬血珠而被懷疑與我們聖教有關係,他身上居然還修煉有天音寺的大梵般若,這才真正是非同小可之事,若不能查個清楚,首先天音寺就不能與青雲門善罷甘休。我料定青雲門必定要將張小凡帶回青雲山,由道玄親自過問決斷,並給天音寺一個交代,所以暫時是不會有事的!」

碧瑤下意識地咬了咬蒼白的下唇,良久,卻也不見她有什麼反應。

黑衣女子看在眼裡,彷彿也有些心疼,用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低聲安慰道:「沒事的,你別擔心,你爹不是也說過了嗎,他不會坐視不管的。」

碧瑤默默點頭,忽然間她抬起頭來,抓住黑衣女子的手,急切地道:「幽姨,我知道你早就不出手了,但求看在我的份上,你也幫幫他吧!」

黑衣女子沉默了一下,目光輕輕移開,望向小巷的外頭。

碧瑤又叫了一聲:「幽姨!」

黑衣女子彷彿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好吧!若你爹決定救他了,我也幫你一次。」

碧瑤喜形於色。

黑衣女子笑了笑,只是笑容藏在那黑紗之中,誰也看不見,就像誰也看不見她的深心處裡,那陣陣盪開的漣漪。

那一個漆黑而肅殺的夜晚,那一個少年決然不顧生死地向那只凶悍巨獸撲去的時候,她在黑暗中,亦怦然心動!

依稀憶起,多年之前,那一個白衣如雪的身影。

就連他們臉上的神色,彷彿也有了幾分相似……
第八集


第一章   又見青雲


當張小凡再一次看到青雲山的時候,距離他上次與陸雪琪、齊昊、曾書書三人一起下山,已經有數月的時間了。

那依然巍峨高聳、直入雲端的山峰,依舊仙氣縹緲、莊嚴神聖,但是張小凡的處境,卻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在田不易與蒼松道人以及蕭逸才商量之後,張小凡暫時被田不易帶回了大竹峰,由蒼松道人和蕭逸才回去向掌門道玄真人詳細稟報,再做決定。

而張小凡因為失去了燒火棍,這一路上無法御空而行,所以一直都是由大師兄宋大仁帶著他飛回。

大竹峰高聳入雲,四面都是懸崖,失去了燒火棍的張小凡,此刻看來彷彿像是被軟禁了一般。

陣陣毫光閃過,大竹峰一脈眾人,終於回到了闊別許久的大竹峰。

張小凡面無表情地從停穩的大師兄的十虎仙劍上走了下來,沉默地站在一邊,田不易更是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面色難看之極,直接就走回了「守靜堂」。

走上來迎接的留守在大竹峰上的吳大義等人一時愕然,都把迷惑的目光投向蘇茹和宋大仁。

蘇茹微微歎息,搖了搖頭,也沒什麼心思說話,轉頭對宋大仁道:「大仁,這裡交給你了。」

宋大仁連忙應了一聲。

蘇茹轉頭看了看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的張小凡,只見他面色憔悴,這數日之間人已瘦了一圈,心中有些不忍,下意識地踏上一步,但隨即又停了下來,搖頭歎息,轉身走去。田靈兒轉頭看看張小凡,隨即一言不發地跟著母親去了。

宋大仁乾笑一聲,神色頗有些怪怪的,對張小凡道:「小師弟,既然我們已經回來了,你就回房休息去吧!不過,你……你最好不要亂走。」

張小凡抬起頭來,緩緩點頭,道:「大師兄,我知道了。」

說著他獨自一人向著大竹峰弟子住處走去,沒走多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低聲的交談,顯然滿肚子疑問的吳大義等人正在追問宋大仁、杜必書。

雖然看不到,可是身後那無形的目光,卻彷彿如針一般,刺在張小凡的背上。

就在他走了不遠,忽然大竹峰上響起兩聲歡快的吠叫,張小凡心中一動,抬頭向前望去,不禁呆了一下。只見許久不見的猴子小灰裂著嘴騎在大狗大黃的背上,雙手緊抓著大黃光亮的皮毛,而大黃吐出半截舌頭,一路大聲興奮地吠叫著衝了過來。

張小凡忽然覺得眼眶中熱了一下,連身子也微微有些顫抖。

很快的,大黃跑到了張小凡的身前,小灰「吱吱」連叫,「嗖」的一下就竄上了張小凡的肩頭開心大笑,雙爪習慣性地放到了張小凡的頭上到處亂摸。至於大黃,對張小凡也甚是親熱,一顆大狗頭不停在張小凡腳邊摩挲,蹭來蹭去。

不知道它是不是又在懷念張小凡做的肉骨頭?

張小凡心中一陣激動,蹲了下去,用手輕輕撫摸大黃的腦袋,大黃低聲哼了兩聲,兩隻耳朵順從地低伏下來,蹭著張小凡的手心。

而小灰則吱吱亂笑,尾巴橫過來蕩過去,纏著張小凡不放。

站在遠處的吳大義咕噥了兩句,低聲道:「這兩隻畜生,老子細心照顧了它們幾個月,從來都沒對我這麼親熱過!」

不久,在眾人的注視下,張小凡站起身來,向著自己的住處走去,而小灰在他肩頭坐著,大黃也跟了過去。

彷彿也只有到了此刻,張小凡的身影,才不顯得那麼孤單。


青雲山麓的遠處,碧瑤與神秘的黑衣女子幽姬正並肩而立,遙望那隱沒在白雲深處的山顛。

碧瑤的臉色微微顯得有些蒼白,眉頭皺著,看去人也憔悴了不少,神情也有些恍惚。凝望了半晌,才慢慢道:「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幽姬面上的黑紗微微一動,轉頭看了看身邊這為情所苦的少女,輕輕道:「沒事的,碧瑤,你別想太多了。」

碧瑤咬了咬唇,忽然道:「我爹呢?」

幽姬道:「宗主今日去河陽城中與新近趕到的萬毒門那個老怪物見面了。」

碧瑤一驚,道:「什麼,『毒神』也來了?」

幽姬淡淡一笑,道:「何止是他,據我私下聽說,就在最近幾日,只怕連長生堂和合歡派的門主,也都要趕來。」

碧瑤這一驚更甚,半晌才說道:「怎麼會這樣?我知道爹已經把鬼王宗的主要戰力都暗中調到了青雲山附近,如果這三位門主一來,他們門下的高手必定也會跟來,那麼豈不是我們四大……不,根本就是聖教的實力完全都集中到這裡了?」

幽姬的面容隱藏在她黑色的面紗之後,看不清是什麼表情,但只聽她的聲音,依然從容而平靜,平緩地道:「不錯。」

碧瑤忽然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這麼說來,爹來這裡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救張小凡了。」

幽姬淡淡道:「碧瑤,你別多想了,宗主他一言九鼎,你又是他唯一的女兒,他不會騙你的。至於說這一次我們聖教諸派捨棄前見,也是你爹極力主張,為了一雪百年前的奇恥大辱,四派門主一起在明王座下,發下重誓,趁著青雲不備,攻他個措手不及。」

碧瑤沉默了片刻,道:「這一戰若是成功,爹在聖教中聲望自然高漲,就算敗了,他也有個為前輩雪恥的好名聲。可是……」她忽然提高了聲音,神色彷彿有些激動,道:「可是這些我都不管,也不想管,我只想讓張小凡好好的,不要在……」

「碧瑤!」幽姬忽然喝了一聲,碧瑤怔了一下,看了看她,終於還是沒有再說下去,轉過頭看著遠方渺渺白雲,一時望得癡了。


河陽城裡一處僻靜的大宅子裡,鬼王與青龍緩緩走入,一路之上有人在前恭敬地引入,直向內走去。

這座宅子自然便是萬毒門在河陽城裡的據點了,也就是在今日,萬毒門門主,魔教四大宗派門主中資格最老的毒神,來到了這裡。

百年之前,魔教與正道在青雲山大戰,直殺的是天昏地暗,但最後魔教仍然敗走。在那之後,魔教元氣大傷,四大宗派之中,倒有三個換了門主,其中鬼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接替上任鬼王宗宗主之位的。

但在諸派之中,唯獨萬毒門的老怪物毒神,卻仍是倖存下來,只是這些年來也一反當年囂張出頭的作風,就算在魔教之中,萬毒門也意外保持了低調,普通的徒眾更是等閒見不到這個老怪物。

一念及此,青龍也不禁微微皺眉。毒神這個稱號,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響徹魔教,當年他還跟隨著上任鬼王打天下的時候,這毒神便已是萬毒門中的得力干將,其後接掌萬毒門門主之位,更是在魔教內爭中與鬼王宗激烈爭鬥,暗地裡結下的梁子不知道有多少?

只是沒想到,時過境遷,居然會和這個老怪物一起合作。

青龍也有將近百年沒見過毒神了,心下頗有些好奇,不知道這些年來,這毒神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若以年紀計算,這老怪物只怕將近五百歲了。

想到此處,他忽然心中一動,向走在自己身前半個身位的鬼王看去,只見他面上有淡淡微笑,表情似乎很是放鬆,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出他心裡在想著什麼?

一路走來,走過庭院,進了內堂,四周都是靜謐無聲,看不到一個人影,這個位高權重的人所住的地方,有著意外的冷清。

很快的,二人看到前方一間看似普通的平房門口,站著八個清一色黃褐色服裝的男子,而帶路的人,也帶著他們向那個房子走去。看來,毒神應該就在這個房子裡了。

走到近處,那八個男子一起向鬼王彎腰行禮,顯然鬼王作為魔教四大派系之一的宗主,在魔教之中的地位極高。不過鬼王並沒有什麼矜傲之色,對著眾人微微點頭,隨和地笑了笑,便和青龍一道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中,東西面都有開窗,光線照入,房間裡很是明亮,全無這世間傳說魔教中人一直待在黑暗中那種感覺。

至於擺設,更是簡單之極。偌大的屋子中間,只有一張桌子和數把椅子,此外桌子旁邊還有一張躺椅,一個滿頭白髮如雪的老人正閉目躺在其上,旁邊坐著一個面色白淨、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擺弄著桌子上的茶具,茶水香氣,不時暗暗飄來。

怎麼看,都像是一幅安寧的祖孫休憩圖,哪裡有一絲半點的邪氣!

鬼王微微一笑,走了過去,那老者聽到腳步聲,張開了眼睛,向鬼王處望了一眼,臉上登時露出了笑容,微笑道:「你來了?」

鬼王笑道:「老前輩,當年聖殿一別,又是許久不見,身體可好啊?」

這老者自然就是惡名播於天下的毒神,當下只見他似乎面帶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說著,他似乎不願再提起這個話題,岔開話頭道:「鬼王老弟,如今你早已是鬼王宗的一派門主,與我身份相同,你若不嫌棄,叫我一聲老哥即可,千萬莫要再叫什麼老前輩了,我可擔當不起。」

鬼王失笑,神色輕鬆,在這張桌子另一側坐了下來,對毒神道:「老前輩你這話就不對了,誰不知道你德高望重,這一次大事,我們還指望著你主持大局呢!」

毒神臉上神色彷彿一怔,立刻搖頭道:「不成、不成。」

鬼王正待還說什麼,對面桌上那個年輕人已經沖好了兩杯茶,這時端了過來,淡淡地道:「宗主,青龍聖使,請用茶。」

鬼王與青龍伸手接過,鬼王向他多看了幾眼,只見這年輕人眉目清秀,只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但能夠在這裡陪伴著毒神的,自然與毒神關係匪淺。

鬼王當下轉頭向毒神道:「這位是……」

毒神笑道:「他是我十年前收的關門弟子,叫秦無炎,當年我見他資質不錯,就收了下來。無炎,還不快見過這二位前輩,他們可是我們聖教之中響噹噹的人物,以後若能得他們照顧,勝過你去苦修百年。」

秦無炎微微低首,臉上神色也說不上是驕傲還是害羞,連聲音也是沒有改變,依然平穩緩和,輕聲道:「見過宗主、聖使,剛才我不知禮數,請二位莫怪。」

鬼王呵呵一笑,搖了搖手,青龍也笑道:「這位小兄弟能入毒神老前輩座下,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毒神呵呵一笑,對他們二人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們不要見怪。」

鬼王搖手笑道:「說到哪裡去了。」頓了一下,又道:「不過老前輩,我今天前來,是真的誠心想請你主持大局。由我們四大派閥聯手,一起洗刷當年青雲大敗,聖殿被辱之奇恥。」

毒神沉默了一下,面色彷彿有些蒼涼,許久才道:「老弟,我已是半殘之身,實在是不堪大用了。這一次我們四大派暗中商議圍攻青雲,我自然不能落於人後,否則對不起幽明聖母和天煞明王二聖,更對不住聖教的列代祖師。只不過主持大局這個位置嘛!我看除了老弟你的雄才大略,其他人根本不能坐啊!」

鬼王皺了皺眉,搖頭道:「老前輩你太過獎了,我在四大門主之中,資歷最淺,如何擔當的起?這樣吧!等長生堂的『玉陽子』和合歡派的『三妙仙子』到了,我們再一起商量吧!」

毒神沉吟了一下,道:「這樣也好,他們應該在這幾日間就到了,我們到時再聚,這聖教百年來的奇恥大辱,今次一定要向青雲門討還回來。」

鬼王微笑,在這裡又坐了一會,閒扯幾句,便和青龍告辭了。毒神也不強留,命人送客。

離開了毒神的府邸,鬼王和青龍二人融入到河陽城裡人群之中。

鬼王忽然冷笑一聲,道:「這個老怪物,果然越來越難對付了。」

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但青龍卻似乎瞭解他的意思,點頭道:「不錯,三百年前我們鬼王宗與萬毒門殊死爭鬥的時候,老怪物最是凶狠衝動,從來都是衝在最前面,就算百年之前,與青雲那場大戰,也是萬毒門門主的他力主的。看來當年那一場慘敗,他也消磨了不少銳氣。」

鬼王搖了搖頭,道:「這不叫消磨銳氣,這叫長了本事。經過那一役,老怪物似乎幡然醒悟,整個人的脾氣一下子都改了過來,韜光養晦,這百年來,除了我們鬼王宗,實力回復最快的就算是萬毒門了。只是他不肯坐這個位子,卻是十分麻煩!」

說著,鬼王皺了皺眉,淡淡道:「也罷,反正也要等那兩個人到了才能商議大事,我們就先等幾天吧!嗯,對了,碧瑤呢?今天好像一整天都沒看到她。」

青龍道:「我也沒看見,不過幽姬一直都陪著她,應該不會出事的,你放心好了。」

鬼王搖頭,輕輕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看著鬼王和青龍身影消失之後,原本一直平和甚至帶點慈祥神色的毒神,面色也漸漸陰沉了下來,但半天也沒有說什麼。

至於他旁邊那個年輕人,性子似乎更是古怪,毒神不對他說話,他也自得其樂,耐心無比地在桌面上衝泡著茶水,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神色。

也不知道過了許久,毒神忽然發出一聲浩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那個叫秦無炎的年輕人轉過頭來,看了毒神一眼,淡淡地道:「哦!那個人道行很厲害嗎?」

毒神哼了一聲,道:「他修行道行自然是極高的,但道行再高,我們也不怕他,只是此人城府太深,日後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秦無炎微微笑了笑,口氣卻還是那麼平和,道:「知道了,師父。」

毒神看了他一眼,忽然歎道:「若是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師兄能有你這份資質,我何必苦忍這許多年?」

秦無炎受了毒神的誇獎,面上也沒有什麼得意之色,淡淡道:「幾位師兄都是盡心盡力為您辦事的,師父。」

毒神哼了一聲,忽然伸手把蓋在腿上的毛毯掀開,居然下了椅子站了起來,這一下才見他身材居然頗為高大,脊背挺直,哪裡有半點生病的樣子?看來剛才那種種舉動,都是為了欺騙鬼王和青龍的。

毒神在屋子中間來回踱步,秦無炎卻似乎比他師父安靜許多,房間裡只迴盪著毒神的腳步聲。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從秦無炎身邊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夏日裡夏蟬鳴叫的那種刺耳聲音。

毒神臉色一變,轉頭看去。

秦無炎從椅子下面拿出了一個黃色小箱子,一尺見方,這個怪聲便是從這裡頭傳出來的。

毒神走了過去,伸手輕輕打開了蓋子,赫然,在他們二人面前,在箱子裡黃色柔軟絲綢上面,赫然趴著一條色彩絢麗的蜈蚣,但最奇異處,卻是這蜈蚣的尾部有七條分岔。

此刻若是張小凡看到此物,必定驚愕莫名,因為這東西他小時候曾經見過,正是天下絕毒之一的「七尾蜈蚣」。

秦無炎皺了皺眉,道:「自從我們來到這青雲山附近之後,小七似乎就不大安分,似乎被什麼刺激了一般。」

毒神仔細看了看這條七尾蜈蚣,然後從懷裡拿出一枚淡紫色的小藥丸,放入箱子之內,隨即把箱子蓋上。很快的,從箱子裡發出的那種奇異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隨即消失不聞。

待秦無炎把這裝有七尾蜈蚣的箱子慎重地收好之後,毒神淡淡道:「這七尾蜈蚣乃是天下奇珍之物,世間僅存一對,從來相伴到死,若是分開,但在百里之內,必有感應。小七這些日子不安,必定是因為此事。」

秦無炎看了毒神一眼,忽然道:「這麼說,如今那個人,就在青雲山上?」

毒神笑了笑,道:「不錯,七尾蜈蚣乃是天下絕無僅有的異種,不會搞錯的。」

說著,他轉過頭去,緩緩地向遠處凝望。遠方,河陽城外那座高聳巍峨的青雲山,直插雲霄,威武得幾乎不可一世,白雲環繞,仙氣飄飄。

「一百年了,一轉眼,又是百年了啊!」這個老人,低聲地自言自語道。
第二章   青雲山大竹峰上


張小凡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怔怔出神。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柔和的光線從房間的窗口處照了進來,灑在裡面的青石地板上。也許是因為空氣中也帶了些慵懶的氣息,在這個房間裡的大黃、小灰,此刻也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大黃趴在張小凡的腳邊,把頭埋在自己的兩隻前腳上,眼睛半閉著,耳朵也耷拉了下來,全身上下,只有皮毛光鮮的尾巴時不時的擺動一下。

而平時一向好動的猴子小灰,此刻也靠在大黃身上,把大黃的肚子當作枕頭,閉著眼睛睡得正香,而它的身子,此刻也隨著大黃肚子的呼吸而微微上下起伏。

這個寧靜的午後,彷彿一切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張小凡的眼光,茫然望著不知名處,這已是他回到青雲山的第三天。

突然,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一直睏倦迷糊的大黃突然抬起頭來,雙眼睜開,連耳朵也豎了起來。

張小凡皺了皺眉,隨即聽到門外響起了緩慢的腳步聲,片刻之後,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

陽光灑了進來,一時有些刺眼,張小凡只看到門口處站著一個身影,沐浴在陽光中。

待到眼睛稍微適應了陽光之後,他的臉色頓時白了一白,只見田不易陰沉著臉,站在門口。

這是三天來,田不易第一次前來看他,也是除了日常給他送飯的大師兄宋大仁外,他第一個見到的人,想必其他的人,都因為田不易下了嚴令,不能前來探望。

這時大黃早就跑了過去,尾巴大搖特搖,在田不易腳邊蹭來蹭去,很是歡喜的樣子。但另一隻動物小灰就沒那麼有好感了,反倒是被人打擾了好夢,頗為惱怒的樣子,「吱吱」叫了兩聲,不過終究知道田不易不是它可以惹的起的人物,所以也沒敢上去怎麼放肆。

在叫了幾聲之後,小灰便搖搖晃晃跳回了張小凡的床上,往被子上一靠,又睡了過去。

田不易低下身子,看了腳邊的大黃一眼,伸出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大黃低低地吠叫了兩聲,用腦袋去蹭他的手心。

田不易拍了拍大黃的頭,站直了身子,向張小凡看來。

張小凡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對,低聲叫道:「師父。」

田不易看了他半晌,也沒有應他,慢慢走近,張小凡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但田不易卻沒有什麼動作,只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張小凡心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卻是茫然而不知所措。其實他自從回山之後,自己也早料到要面對這樣的局面,甚至更厲害的,要面對其他更多人的審問訓斥,他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可是,在這個溫暖而安靜的午後,當這些年來他一直敬如天神一般的田不易沉默地坐在他的身前時,他卻只有低低的垂下頭來,腦海中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田不易緩緩地道:「老七。」

張小凡身子一震,幾乎如條件反射一般地應道:「是,師父。」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

張小凡慢慢地抬起頭,向田不易看去,田不易面無表情地看這他,根本看不出他在想著什麼。

許久的沉默之後,張小凡緩緩的搖了搖頭。

田不易盯著這個徒弟,縮在衣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剛才,」田不易慢慢地說著話,彷彿這樣才能隱藏他心裡的感情:「今早龍首峰的齊昊過來傳信,明日一早,掌門道玄真人要在通天峰玉清殿上見你。」

張小凡的身子抖了一下,這個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清涼的山風,從開著的門口外邊輕輕吹了進來,彷彿還帶著遠方那片竹林的竹濤聲,可是,在房間裡的人卻都沒有感覺。

小灰彷彿又睡著了,大黃也重新躺了下去,不再理會他們,只有田不易依然注視著這個弟子。

深深,深深地看著他。

「這幾日,你那幾個師兄們可有對你怠慢嗎?」

張小凡搖了搖頭,道:「沒有,師兄們都對我……對我不錯。」

田不易不說話了,房間裡又回復了沉默。

良久,田不易突然長出了一口氣,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甩頭站起,頭也不回、一聲不吭地向門外走去。

張小凡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茫然若失。

就在田不易馬上要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他突然又停下了身子,但仍然沒有回頭,張小凡怔怔地叫了一聲:「師父……」

「老七!」田不易的聲音依然平穩,但在那背後,卻隱約流動著異樣的情緒。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是別派派來,刺探我們青雲密法的臥底嗎?」

張小凡咬住了唇,慢慢的、慢慢的向他跪下:「師父,我不是,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他低低地道,對著田不易,彷彿也同時對著自己的深心,這麼斬釘截鐵地說著。

陽光裡,彷彿有一聲輕輕的歎息,當張小凡再度抬頭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張小凡怔怔地望著門口,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才緩緩站起,走回到床邊坐了下去。

猴子小灰被他的動作驚醒,轉過頭來,看到是張小凡,裂著嘴笑了笑,彷彿經過睡眠之後,精神開始回復,又有些好動一般跳到了他的身上。

張小凡下意識地環過手來,把小灰摟在懷裡,但眼光卻依然望著門外。半晌,才用只有他自己,或者還包括小灰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你知道的,我當初答應過那個人的,死也不說,死也不說……」

小灰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但它明顯不是很在意,伸出手去,親熱地去抓張小凡的頭髮。

張小凡沒有移動身子,任憑小灰動作,只在口中慢慢地道:「只有你了,小灰,現在只有你在我身邊陪我了……」

小灰「吱吱」叫了兩聲,呵呵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到底聽懂了沒有。而在遠處,大黃彷彿又睡著了,在睡夢中,它的尾巴悄悄捲起,縮到了自己的身下。


陽光依舊柔和的照著,站在門外的杜必書忍不住張開口打了個哈欠,但片刻之後,原本淡淡的睏倦之意就消失不見了,只見田不易緩步從張小凡的住處走了出來。

「師父。」杜必書叫了一聲,一邊小心地看著田不易的臉色,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無奈田不易面無表情,只微微點了點頭,就這般走過他身邊,向著守靜堂走去。

杜必書恭身站在一旁,待田不易走遠了,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想的卻是張小凡,忍不住就歎了口氣。在大竹峰上,任誰也料想不到,這個往日裡平凡的小師弟,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此時此刻,連他這個平日裡一向活潑好動的人,也不禁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心中更是為了張小凡隱隱擔憂著。

他這般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背後傳來一聲叫喚:「六師兄。」

杜必書嚇了一跳,轉頭看去,不禁一怔,只見張小凡不知什麼時候從房間裡走了出來,站在他的身後。猴子小灰趴在他的肩頭,正裂著嘴笑嘻嘻地看著他,倒是大黃沒有跟出來,多半還在睡覺。

「呃,小師弟!」杜必書皺了皺眉,道,「有什麼事嗎?」

張小凡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六師兄,我想去後山走走。」

杜必書聞言一呆,心下有些為難。自從回山之後,田不易雖然沒有直接下令要諸人監視張小凡,但師娘蘇茹已然暗中交代過眾人。

只是此刻看著往日裡老實的小師弟臉色憔悴,杜必書心中著實有些不忍,但卻無論如何不敢違背師門的意思,半晌才吶吶道:「小師弟,你、你知道現在……我,我……」

張小凡默默地低下頭去,輕聲道:「明天掌門道玄師伯就要讓我去通天峰了,我是想再看看以前的地方。」

杜必書身子一震,微微張大了嘴,忽然間莫名其妙覺得眼眶一熱,此刻站在眼前的少年,似乎又變成了多年前剛剛上山時那個平凡的孩子,在飯桌之上,自己和他打賭師父一家誰先進廚房的模樣……

可是師門之命,他卻無論如何不敢違逆,正自為難處,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二人轉頭看去,卻是田靈兒一臉複雜表情走了過來。

這是三天來張小凡第一次見到田靈兒,只見她臉色微白,彷彿也有些憔悴,想必這些天來,她也不是很安心,只是在這片陽光之中,卻依然如此美麗。

張小凡低下頭去。

田靈兒走到二人跟前,對著杜必書,但眼角餘光卻都在張小凡的身上,道:「六師兄,我爹說了,小凡他不會做什麼事的,由他去吧!」

杜必書一怔,張小凡身子也彷彿震動了一下,慢慢轉過身向守靜堂方向看去,卻只見堂口深深,哪有田不易的身影存在。

張小凡緩緩地向守靜堂方向鞠了一躬,低著聲音彷彿還帶著些哽咽,道:「謝謝師父。」

田靈兒站在一旁,似乎也想說些什麼,但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抿緊了嘴,轉身走了回去。

看著她走的遠了,杜必書忽然道:「難怪今天早上小師妹和龍首峰的齊昊師兄大吵了起來。」

張小凡怔了一下,道:「什麼?」

杜必書道:「早上齊昊師兄來了一趟,與師父師娘說完話之後,小師妹就把他拉到一邊,不料沒過多久,似乎是小師妹說了什麼,讓齊昊師兄很是為難,小師妹便發火了。」杜必書頓了一下,向張小凡望了一眼,接著道,「我猜她多半也是讓齊昊師兄為你向蒼松師伯求情,所以才大吵起來的。」

張小凡低低苦笑一聲,也不知該說什麼,搖了搖頭,向著後山走去。

杜必書從身後望著他的背影,但見猴子小灰趴在他的肩頭,不時就去抓著他的頭髮玩耍,樣子頗為滑稽,只是一想到明日之後等待著張小凡的命運,他便忍不住愁上眉頭,重重地歎息出來。


大竹峰通往後山的那條山道,張小凡已經許久沒有走過了,一路之上,但見路旁綠意盈然,鳥鳴陣陣,不時從遠處傳來。

迎面而來的山風,吹拂在他的臉上,帶來了一絲清涼,順著這彎彎曲曲的小路,彷彿又回到從前。

原來在這裡,真的是一切都沒有改變啊!就連飄蕩在遠處,大竹峰山腰中的白雲,也似乎和當年一模一樣。

猴子小灰很是歡喜,一下子從張小凡的肩頭跳了下來,「吱吱」叫著,竄到旁邊的草叢中,忽然又爬上一棵大樹,在上面蕩來蕩去。

張小凡看著它的模樣,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起了當年與小灰相遇時的情景,彷彿心頭的重壓在此刻也稍減了幾分。

走著,走著,小灰就在他的頭頂,在大樹頂端興奮地竄來竄去,可是張小凡的眼神,卻漸漸只望向前方,那一片漸漸清晰的,翠綠的竹林。

有多少的回憶,凝固在這裡!

他在竹林前頭,停住腳步。

山風吹來,無數的黑節竹迎風舞動,嘩嘩作響,彷彿也在歡迎著老友的回歸。

張小凡深深呼吸著,這世間只屬於此地才有的,清新、甘甜而自由的空氣。

然後他走了進去。

翠綠的竹林,也和當初一樣的茂密,在那些高大青翠的竹子下邊的土壤中,更有無數的竹筍破土而出,在這裡自由的生長。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從前在這裡做砍竹功課的地方,只見當初細細的黑節竹,如今似乎都粗了一圈了。

竹影婆娑,竹濤陣陣,彷彿也簇擁著他。

往事如潮,湧上心頭。

他怔怔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彷彿有些癡了。

「張小凡!」

突然,一聲柔和而微帶驚喜的呼喚,從竹林的深處響了起來。

張小凡身子一震,這聲音如此熟悉,但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聽到的。他立刻轉過身,向聲音處望去,頓時呼吸一窒,赫然只見在一片竹影之中,碧瑤一身與周圍環境交相輝映的水綠衣裳,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裡,幾許柔情,幾許癡迷地望著自己。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在兩個人這般如傻瓜似的注視良久之後,張小凡吶吶地道。

碧瑤慢慢走了過來,連眼波都是溫柔的笑意,柔聲道:「我是來看你的啊!」

張小凡心中一陣激動,下意識咬緊了下唇,半晌才道:「可是,萬一被人發現,你就太危險了!」

碧瑤搖頭道:「我不管,我只想看看你。」

張小凡身子一震,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碧瑤把心意說的這般直接。彷彿注意到張小凡的驚訝,碧瑤臉上也是一紅,隨即又道:「你們青雲門這一百多年來都安穩如山,早就放鬆戒備了,我偷偷上山,也不見有人發覺。」

張小凡默默點了點頭,但隨即想到,如今正道中人無不知道碧瑤乃是魔教鬼王宗宗主的女兒,若是此刻被人發現自己居然又和她在一起說話,那後果不問可知。

碧瑤何等聰明,一眼看出張小凡臉上有猶豫神色,原本的笑意也漸漸被黯然之色代替,輕聲道:「如果你擔心什麼,那我走好了。」

張小凡向她看去,但見著碧瑤面上雖然有歡喜之色,但總也掩不去那絲憔悴,想來這些日子,必定是因為擔憂自己而致。突然之間,他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道:「我還能擔心什麼,難道我還能更糟嗎?」

碧瑤一怔,看了他一眼,張小凡微微苦笑,道:「沒關係的,現在不會有人來,你陪我說說話吧!」

碧瑤笑顏逐開,點頭道:「好。」

可是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兩個人彼此注視,卻居然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隱隱有些尷尬。

半晌,碧瑤嗔道:「呆子,你說話啊!」

張小凡抓了抓腦袋,但腦海中一片空白,實在不知道對著這個美麗女子,該說什麼才好。正好眼角餘光向旁邊看去,見不遠處地面倒著一根粗大的黑節竹,多半年月太久腐朽而落,便走了過去,吶吶道:「你坐吧!」

碧瑤噗哧一笑,如鮮花綻放,清麗無雙。

她走了過去,正要坐下,張小凡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等等。」

碧瑤一怔,道:「怎麼了?」

張小凡仆下身子,用袖子在黑節竹上用力擦了擦,擦出一片乾淨的地方,然後起身,也不看碧瑤,低著頭道:「你現在坐吧!」

碧瑤收起了笑容,嘴角動了動,一雙明眸只望著張小凡的身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下,隨即拉了張小凡一下,道:「你也坐吧!」

張小凡臉上一紅,道:「我,我坐地上就可以……」

不料碧瑤用力一拉,把他拉過來一起坐在竹子上,嗔道:「叫你坐就坐呀!坐地上幹什麼?」

張小凡尷尬一笑,只覺得身邊隱隱幽香,淡淡傳來,從鼻端處飄了進去,到了自己的深心。忍不住轉頭向她看去,只見碧瑤也正注視著他,眼波如水,說不出的溫柔之意。

從來不曾發覺,甚至連當初他們二人被困在死靈淵下滴血洞中的時候,張小凡也沒有覺得自己與她這般的接近。半晌,他忽然道:「碧瑤。」

碧瑤微笑道:「怎麼了?」

張小凡凝視著她,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碧瑤怔了一下,慢慢把目光移到自己身前的土地上,臉上彷彿也飄起了淡淡迷惘,道:「是啊!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呢?」

他們二人的頭頂之上,竹葉在山風中輕輕擺動著,彷彿也在輕輕訴說著什麼。

「我的家世,還有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半晌,碧瑤幽幽地道。

張小凡輕輕點頭,道:「是。」

碧瑤緩緩道:「我自小娘親就不在了,爹爹又忙於聖教宗派的大事,很少有時間管我,周圍人看著我爹的臉面,從來都是對我笑臉相迎、曲意奉承。」

張小凡沉默了片刻,道:「你爹其實還是很關心你的。」

碧瑤點了點頭,道:「是。可是我以前都不明白,直到遇到了你之後才知道的。」

她凝視著張小凡,靜靜地道:「小凡,在滴血洞中的那段日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她的聲音,此刻聽來,彷彿也有些幽遠:「原來在黑暗裡,就算在快死的時候,我也可以找到個人依靠的。」

張小凡心中感動,卻不知該說怎麼才好。

一隻如玉般的手伸了過來,碧瑤輕輕拉住了他的手,從她柔軟的肌膚上,傳來淡淡的溫柔。

她從懷裡拿出一片手帕,輕輕擦拭著剛才張小凡為她擦竹子時,袖口上留下的污漬。

「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討好我,送了多少奇珍異寶,可是……」她抬起頭,凝視著張小凡的眼睛,輕輕道,「就算全天下的珍寶都放在我的眼前,也比不上你為我擦拭竹子的這只袖子。」

這一刻,全世界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

只有這美麗女子溫柔的眼波,簇擁著他。

多少年後,你回首往事,還記得當年,曾有人對你,低聲訴說心語嗎?

那因為年輕帶著天真有些狂熱的話語,你可還記得嗎?

就像深深鏤刻在心間、不死不棄的誓言!

你有沒有張開雙臂,將那心愛的人,擁抱在懷裡?


不知什麼開始,在那一片溫柔的靜謐之中,他張開雙臂,與身邊的美麗女子,緊緊相擁。
第三章


竹影婆娑,點點碎陽照了下來,落在竹林中的空地上。

張小凡望著遠處竹林,低聲道:「其實,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很傻,師姐她明明喜歡的是齊昊師兄,我卻還……可是,那個時候,我看到她站在夔牛面前,頭腦裡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衝上去了。」

碧瑤靠在他的身邊,忽然道:「如果是我碰到了危險,你會不會這樣來救我啊?」

張小凡尷尬一笑,抓了抓頭,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道,」但頓了一下之後,又仔細想了想,道:「應該會吧!」

碧瑤微笑,嗔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向遠處看去,靜靜地道:「如果是你遇到了危險,就算拿我的命去換你,我也心甘情願!」

張小凡吃了一驚,轉頭向她看去,只見碧瑤樣子沉靜,卻似乎不像開玩笑,吶吶道:「你說什麼?」

碧瑤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張小凡道:「小凡,你跟我走吧!」

張小凡皺了皺眉,道:「去哪裡?」

碧瑤道:「隨便,天下之大,我們隨便去哪裡都行。你不願入我們聖教與師門為敵,那我們就不入,一起走遍天涯海角,不然你若是留在青雲門裡,以那些老古董的脾氣,只怕你凶多吉少了。」

張小凡沉默了下去,碧瑤擔心地望著他,等待著。

終於,張小凡向她看了過來,碧瑤剛要說些什麼,卻看見張小凡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會離開青雲的,碧瑤。」

碧瑤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道:「難道你要在這裡等死嗎?」

張小凡沉默了片刻,道:「碧瑤,你不知道的,青雲就是我的家,我是師父、師娘撫養長大的,我不能背棄他們。」

碧瑤怒道:「你那個師父整日罰你罵你,你還說他們好?」

張小凡站起身來,淡淡一笑,道:「碧瑤,也許我在別人眼裡會有些笨,但這些事,我還是看的出來的。我師父雖然一向嚴峻,但對我卻是真好,我知道的,他是真心待我。」他低聲地道:「現在這些事,其實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瞞騙了他,所以我受什麼責罰,也是應當的,但我絕不能背叛師門。」

碧瑤怔了半晌,忽地歎息一聲,道:「你哪裡會笨了?你聰明的緊!難怪我爹老是對我說,你這個人看似木訥,其實內秀的很!」

張小凡一呆,臉上一紅,道:「他,你爹他這樣說我?」

碧瑤笑而不答,走到他的身邊,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也不能勉強你走,不過你現在身懷我們聖教異寶,又和天音寺有瓜葛,真的非常危險。你想好了怎麼做了嗎?」

張小凡苦笑一聲,道:「聽天由命吧!」

碧瑤凝視著他,輕輕道:「你可不要有事啊!」

張小凡笑了笑,抬頭看看天色,道:「你來這裡很久了,還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出了什麼意外。我們、我們以後有緣的話……再見吧!」

碧瑤身子抖了抖,張小凡心中不覺也有些苦澀,明日通天峰之行,究竟會是怎樣的結果,他心中實在是沒有把握。

當下他轉過身子,慢慢向竹林外頭走去。

就在他走出了數丈之後,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碧瑤的聲音:「小凡,我問你一件事。」

張小凡轉過身來,訝道:「什麼?」

碧瑤彷彿也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道:「當初在小池鎮外那個樹林裡,你曾經在滿月之夜看過一口古井,我想知道,你在古井裡面,看到了什麼?」

張小凡一呆,奇道:「你怎麼也想知道這個?」

碧瑤不自覺的有些緊張,嗔道:「你說嘛!」

張小凡皺眉道:「那口古井究竟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你們都這麼感興趣?」

碧瑤笑而不答。

張小凡張口欲言,但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又紅了一下,居然沒說出口,半晌才道:「我,我等下次見面的時候,一定告訴你。」

碧瑤怔了一下,隨即微笑,畢竟聽著張小凡的意思,還沒有什麼甘心受師門擺佈的意思,當下微笑道:「好啊!你要記得哦!」

張小凡呵呵一笑,與碧瑤這一番相遇談心,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整個人也輕鬆不少,伸出手向碧瑤揮了揮,轉過身走出了竹林。

沒走多遠,猴子小灰不知道從哪棵大竹頂上跳了下來,落到張小凡的肩頭,還回頭看了看碧瑤。

竹林深處,碧瑤怔怔望著漸漸遠去的那個背影,一動不動。


隔日,清晨。

山間帶著濕潤的空氣還在大竹峰上飄蕩的時候,大竹峰眾人卻都已經起來了。

田不易整束停當,與蘇茹一起緩步走到守靜堂前的空地上,只見眾人都已經在此等候,張小凡站在眾人中最後的位置。

田不易淡淡道:「大仁,你帶著老七,其他人就不用去了。」

宋大仁點頭應了一聲,其他人的臉上都流露出失望神色,唯獨田靈兒卻站了出來,向著田不易道:「爹,我也要去。」

田不易皺眉道:「你去做什麼,添亂!」

田靈兒貝齒緊咬,以哀求的目光看了蘇茹一眼,叫了一聲:「娘。」

蘇茹歎息一聲,對田不易道:「算了,就讓她去吧!」

田不易皺了皺眉,終於還是勉強點了點頭,隨即不再看她,向著遠處的張小凡看了一眼,道:「走吧!」

說著,袖袍一甩,馭起了仙劍,當先飛走了,蘇茹隨即跟了上去。

地面之上,眾弟子圍了過來,何大智咳嗽一聲,對張小凡道:「嗯,小師弟,你、你自己當心點。」

張小凡這些天來,頭一次見到眾位師兄臉上都有關懷神色,心中一陣感動,低聲道:「是。」

宋大仁歎了口氣,道:「小師弟,我們走吧!」

張小凡應了一聲,走到宋大仁身邊,忍不住向站在旁邊的田靈兒看去,卻見她也正好向他看來,一雙眼中滿是關切之意,但終究還是什麼話都沒說。

唰唰兩聲,張小凡再一次地站在宋大仁的背後,騰空而起,直上青天。

看著天空裡愈來愈藍的顏色,彷彿一切又像是當初七脈會武時候的開始,只是,卻沒有了當初的那分激動。


通天峰,高聳入雲,巍峨屹立,依然那麼仙氣縹緲,依然那麼不曾沾染半分人間俗氣,彷彿也張開懷抱,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宋大仁帶著張小凡,與田靈兒一起落在雲海之上,遠處山顛的玉清殿上,還飄蕩傳出悠遠的鐘鳴聲。

田不易與蘇茹此刻都已看不到人影,多半已經先上玉清殿去了,倒是雲海之上,聚集了許多長門和其他各脈的弟子,此時一看到宋大仁等人到來,登時一陣騷動,許多目光,便轉到了站在後邊的張小凡身上。

無數的竊竊私語,在雲海之上,如那些飄蕩的雲氣一般,飄來蕩去。

宋大仁與田靈兒都是緊繃著臉,裝著不理會周圍人的目光。片刻之後,從人群裡走出一人,向著他們三人走來。

張小凡向他看去,認得此人,便是上次到通天峰時見過的長門弟子常箭,也是在七脈會武中曾與宋大仁交過手的人。

宋大仁自也識得此人,見他走了過來,一拱手道:「常師兄,別來無恙?」

常箭連忙還禮,但眼角餘光,還是瞄了張小凡幾眼,隨即道:「宋師兄,剛才田不易田師叔已經先到了此處,特地囑咐小弟,一旦幾位到此,就讓我引著直接到玉清殿去。」

宋大仁點了點頭,道:「那就麻煩常師兄了。」

常箭淡淡一笑,側身道:「那幾位請跟我來吧!」

說著他當先走去,宋大仁、田靈兒和張小凡跟在他的後面,穿過雲海,穿過無數青雲弟子的目光,來到了虹橋邊上,走了上去。

這時,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終於射向了人間,柔和的灑在通天峰上,虹橋兩邊清澈的水波,又在層層蕩漾的漣漪中,浮現出美麗的彩虹。

張小凡深深呼吸,向著遠方望去,那無垠的天地,如不可思議的巨大圖畫,而自己,終究不過是它裡面的一個小小點綴。

他們這般走著,一直走過了虹橋,來到了碧水潭邊,也看到了那條直通玉清殿上的寬大台階,只是沒看到青雲門鎮山的靈獸水麒麟,想來多半還在碧水潭裡吧!

「鐺!……」

山頂的玉清殿裡,又傳來一下清脆的鐘鼎之聲。

常箭向他們笑了笑,道:「快到了,我們走吧!」

宋大仁應了一聲,卻忍不住向張小凡看了一眼,卻見小師弟怔怔地望著山頂,面無表情。

這裡遠比雲海那裡清靜,一路之上,幾乎都看不到青雲弟子。幾個打掃的年輕小道,看到常箭,都豎掌問候。

一步,一個台階。

張小凡緩緩向上走著,人越走越高,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沉。前方那個仙氣縹緲的地方,越是接近,卻讓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未知而莫名的緊張籠罩了他。而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

通天峰玉清殿上,又傳來一聲悠遠的鐘鳴,飄蕩在山峰之間……


青雲山下,一個偏僻的地方,並排站立著四個人,三男一女,靜靜地望著青雲山。

半晌,年紀最大的毒神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居然還會回到這裡。」

站在他身邊的鬼王淡淡微笑,道:「有前輩你主持大局,何止能夠回到這裡,再過一會,我們就算到了通天峰頂上,也不足為奇。」

毒神立刻搖頭,笑道:「鬼王老弟,我們不是早就已經商量好了嗎?這次大事,由長生堂的玉陽子道兄主持大局,我們都是馬前卒而已。」

說著,他轉過頭,向著另一側的那個男子道:「沒錯吧!玉陽子老弟,呵呵。」

魔教四大宗派之一,長生堂的門主玉陽子,雙眉入鬢,相貌極是英俊,看去如三十出頭的人,其實已經是修煉數百年的魔教之士。

在魔教之中,長生堂是一支極特殊的派系,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派系負責在蠻荒守衛魔教最重要的聖地──聖殿,而這一脈的專旨,也如它的名字一般,只為追求長生。只不過他們名列魔教四大派系,行事之時,多不擇手段,與正道中相傳求長生之道截然相反,這個日後再說。

此次魔教暗中大舉前來青雲山,玉陽子到了此地,經過幾次暗中商議,被眾人推舉為此次魔教大事的主事人,心中難免有些得意,當下笑道:「青雲門這百年來處處欺壓我們聖教,今日定要向他們討個公道。」

鬼王笑道:「說的好。」

說完,他轉過頭,對著一直站在旁邊那個女子,也就是四大宗派中唯一的女門主、合歡派的三妙仙子微笑道:「等一會,也要看仙子你的神妙道法了。」

三妙仙子出身於魔教中聲名最是狼藉之一的合歡派,容貌自是極美,但看過去卻絲毫沒有淫蕩之意,面色淡淡,不施脂粉,反而竟有種冰霜出塵的美麗,倒是和青雲山上小竹峰的陸雪琪有幾分相似。

聽到鬼王的話,三妙仙子淡淡一笑,道:「三位道兄都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遠勝於我這個小小女子,只是我們都在聖母明王座前立了重誓,此次務必要同心協力,一雪當年聖殿被辱之恥,還望三位道兄一起拋棄前嫌,莫要辜負前言才好。」

鬼王三人對望一眼,都道:「仙子放心,我們並無二心。」

三妙仙子微微一笑,隨即轉過身對著鬼王,道:「鬼王道兄,我來這裡已經數日,怎麼不見侄女啊?」

鬼王一怔,道:「你說碧瑤那個丫頭,小孩子貪玩,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不知道仙子找她有什麼事嗎?」

三妙仙子淡淡道:「倒也沒有什麼事,只不過我最近聽說,令千金得到了一件寶物,乃是金鈴夫人傳下的異寶合歡鈴,可有此事?」

毒神與玉陽子都是微微動容,顯然金鈴夫人這個名字,就算是對他們這樣的魔道巨擘來說,也是不能不慎重對待的。

鬼王臉色一變,眼中隱隱有精光閃動,道:「倒不知仙子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

三妙仙子伸出玉也似的手,在自己髮鬢輕輕梳理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道:「我自然是聽來的。鬼王道兄,金鈴夫人乃是八百年前,我們合歡派的前輩祖師,她遺留下的合歡鈴,更始終是我們合歡派的鎮派之寶,這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鬼王不說話了,但他負手而立,氣度端然,沒有一絲一毫退避之色,剛才還一片和諧的氣氛,轉眼間竟有些劍拔弩張了。

玉陽子咳嗽一聲,向毒神看了一眼,不料毒神轉過頭去,眺望遠方青雲山顛,顯然不想多管閒事。玉陽子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若是換了往日,他自己也是巴不得這兩大對頭先行打個你死我活才好,但眼前他身份既然已是此次的主事人,只得往前走了一步,道:「二位,怎麼說著說著就生氣了?兩位也是得道高人,而且如今大事當前,不如先把此事壓一壓,待此間事了,二位再自行解決,如何?」

三妙仙子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移開了目光;鬼王面無表情,但心裡卻是冷笑一聲:這玉陽子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人,礙著自己身份不得不勸,卻又隱隱有在大事之後,挑撥兩派互鬥之意。

但那合歡鈴實在是非同小可的寶物,向來與鬼王宗的「伏龍鼎」、煉血堂的「噬血珠」以及萬毒門的「萬毒歸宗袋」並稱為魔教四大奇寶,更有甚者,魔教中一直傳聞,合歡派裡的許多奇法異術,都是要以這合歡鈴為媒,才能發揮最大的奇效。

這等重寶,鬼王再笨也不會甘心交出去,而且碧瑤從死靈淵下的滴血洞中得到此異寶之後,他還特意囑咐過不能聲張,卻不知道這三妙仙子神通不小,居然也打聽到了此事。

鬼王在這片刻之間,便把自己身邊眾人想了一遍過去,但面上卻微微露出笑容,道:「玉陽子道兄說的甚是,此事我們不妨在此間事過之後,我們再說。」

玉陽子見這兩個往日裡一向桀驁的人今次居然聽了自己的話,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得意。

便在這個時候,毒神忽然道:「啊!太陽出來了。」

眾人聞言,一起向青雲山望去,果然見一輪紅日光芒大放,緩緩從遠方青雲山頂升了起來,把陽光灑向世間。

那和煦的陽光也同樣照在這四人的身上,在他們的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走完了最後一層台階,張小凡終於再一次來到了玉清殿外。這一座高大莊嚴的殿堂,聳立在他的身前,氣勢雄偉,人站在它的面前,彷彿如同螞蟻一般。

常箭道:「我們進去吧!」

宋大仁與田靈兒都點頭稱是,張小凡邁步剛想走去,忽然身子一震,目光向旁邊望去,只見在台階的另一角落,有一個人靠著欄杆坐在地上,身上衣物倒還乾淨,但因為他隨意坐到地上,下擺處沾了些塵埃,一雙眼睛茫然看著張小凡這裡,嘴裡低聲念叨著什麼?

他正是瘋了許多年的王二叔。

張小凡心中一酸,正想走過去,卻被宋大仁拉住,低聲道:「小師弟,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別讓各位師長等久了。至於王二叔,等你……等你出來再來探望他也不遲。」

張小凡停下了腳步,心中一陣難過,但終究知道宋大仁說的乃是實話,自己此刻是待罪之身,當下點了點頭,對著宋大仁強笑了笑。站在一邊的常箭看在眼裡,低聲道:「二位,如果沒什麼事,我們進去覲見眾位師長前輩吧!」

宋大仁答應一聲,和張小凡向前走去,田靈兒卻是皺了皺眉,道:「師長前輩?常師兄,難道還有什麼別派的前輩來了嗎?」

常箭猶豫了一下,道:「是,天音寺來了幾位神僧,此外,還有焚香谷的前輩,都來向我們詢問張……張師弟的情況。」

田靈兒失色,臉色刷地白了下來,宋大仁亦是眉頭緊皺。

張小凡默默地走上前,道:「常師兄,我們進去吧!」

常箭看了看他,點頭道:「好,你們跟我來。」

說著,他當先走了進去,張小凡深深呼吸,邁開自己顯得有些沉重的步伐跟了進去,在他後面,宋大仁與田靈兒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裡的焦慮與擔憂,但同樣的還有無奈,只得也跟了上去。

就在他們剛剛走進玉清殿的時候,原本一直坐在角落的王二叔,目光就看著張小凡的身影,這時見張小凡消失在了玉清殿裡,不知怎麼,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像一個小孩般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腦袋,居然也向著玉清殿裡走去。

這些年來,王二叔一直被青雲門照顧,他的瘋病也從來沒有好過,整日就在這通天峰上遊蕩,便是這在普通青雲弟子眼中神聖的玉清殿,他也時常進去,不過從來也不曾弄出過大亂子,日子久了,也無人去理會他。

這時候,他居然也就順順利利地走了進去,消失在玉清殿中。
第四章


跨過門檻,頓時一股莊嚴肅穆之氣迎面而來,青雲門中最神聖的地方,依然如往日一般的氣勢雄偉,讓人驚歎。

巨大的大殿之上,站著坐著有許多人,但不知怎麼,張小凡第一眼望去的,卻都不是這些人們,而是在這個大殿的最深處,看去那麼遙遠的在陰影中的三清神像。

大殿前方,點燃的香燭沉默的燃燒著,飄起一縷縷的輕煙。

大殿正中,主位之上,德高望重、鶴骨仙風的道玄真人坐在那裡,在他座位的旁邊,有一張小茶几,桌面上擺放著的,赫然正是張小凡的法寶燒火棍。

在他的右手邊一排,是青雲門各脈的首座,包括田不易在內的所有人,全部都坐在那裡。而青雲門其餘各脈的長老弟子,或坐或站,都在他們身後。至於他們熟悉的齊昊、林驚羽等人也都在場,而陸雪琪此刻也默默地站在水月大師的身後,旁邊站著宋大仁思慕的文敏,一雙明眸中眼波流動,凝視著張小凡的身影。

在道玄真人左手邊的,卻是很多張小凡從未見過的人,有相貌慈祥的和尚,有面色陰沉的老人。張小凡目光掃去,在那一群人中只看到幾個熟悉面孔,其中天音寺法相、法善也在,都恭謹的站在一位坐在最上首的老和尚身後,看來這位相貌慈祥的老僧,多半也是天音寺的神僧。

常箭帶著宋大仁、張小凡還有田靈兒走了過去,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禮,道:「師父,大竹峰的張師弟已經到了。」

周圍的人一陣聳動,目光刷的一下都移了過來,非但張小凡,連帶著宋大仁和田靈兒都有些不自在。

坐在田不易旁邊的蘇茹皺了皺眉,對他們道:「你們站過來。」

宋大仁等人鬆了口氣,應了一聲走過來,就在這個時候,坐在田不易上頭的蒼松道人忽然咳嗽了一聲。

田不易臉上肌肉一動,眼角也微微有些抽搐,但終於還是冷冷地道:「老七,你站在那裡,掌門真人和各位前輩有話要問你。」

張小凡剛剛邁開的腳步,卻像是撞到了一面牆上,生生停了下來,半晌才低聲道:「是。」

宋大仁與田靈兒對望一眼,向張小凡看了看,眼中都有擔憂之色,但終究知道此刻不是時候,只得老老實實走到了田不易身後站著。

道玄真人面無表情地向下望去,只見在兩邊人群之間,一個少年孤零零站在那裡,眼光中有微微的緊張和畏懼,甚至連他的雙手,也緊緊握拳。

這個當真便是當年草廟村裡那個資質平凡的遺孤嗎?

他在深心處,歎息了一聲。

「張小凡。」道玄真人緩緩地叫了一聲。

張小凡身子彷彿輕顫了一下,慢慢跪了下來,低聲道:「弟子在。」

道玄真人看著他,道:「旁邊這些前輩,都是我正道中的高人,今次也是為你而來的。這位就是天音寺的主持普泓神僧,坐在他旁邊是也是天音寺的神僧普空上人,還有焚香谷的上官……」

道玄真人不能失了禮數,自然要把後面那些大名鼎鼎的人名都說上一遍,但張小凡卻沒有心思聽下去了。一時之間,他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前方那兩個面目慈和的老和尚身上,那一身金絲貼燙的紅色僧袍,白眉如雪,此刻也正向著他看來。

普泓神僧位列天音寺四大神僧之首,在天下素來與青雲門的道玄真人,以及焚香谷谷主並列為三大高人,地位之高,遠非他人可比。尋常修道之人,想要見他一面都難上加難,但此次卻意外地破了百年之例,驚動無上法駕到了青雲山上。

不要說是張小凡愕然,便是得到消息的青雲門也是驚訝不已,由此可見天音寺對著意外出現的「大梵般若」真法外傳,竟是何等的重視!

大殿之上,道玄真人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

張小凡緩緩低下了頭,注視著自己面前地下的青磚,深心處忽然幽幽地想著:這些和尚,便是當年和那個普智一樣的人嗎?

遠處,安靜地躺在道玄真人旁邊茶几上的燒火棍,彷彿也感應到主人心思一般,輕輕地有青光淡淡閃過。

「張小凡,」道玄真人緩緩地道:「現在我問你幾件事情,你要老實作答。」

張小凡低聲道:「是。」

道玄真人彷彿在斟酌著語句,半晌,慢慢道:「此次東海流波山之行,有天音寺道友指認你在和奇獸夔牛交手之時所用的道法,竟是天音寺從不外傳的『大梵般若』真法,可有此事?」

張小凡沒有說話,頓時玉清殿上的氣氛,彷彿也有些微微的緊張。田不易不舒服地轉了轉頭,卻發現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盯著張小凡。

空氣中,彷彿也有些什麼無形的東西在輕輕地跳動著。

半晌,張小凡的聲音慢慢地道:「是。」

「什麼?」

頓時,大殿之上一片嘩然,雖然早也料想到了這個答案,但從張小凡口中說出之後,天音寺僧人之中卻依然是神色激動,只有坐在前面的普泓、普空,包括站在他們身後的法相,臉色絲毫不變,默然無語。

而青雲門這裡,田不易的臉色越發難看,田靈兒等人的臉色也是蒼白之極。在一片驚愕之中,只有陸雪琪望著那個沉默的身影,一言不發。

道玄真人皺了皺眉,目光微微向天音寺普泓神僧處掃了一眼,卻只見在眾門人的激動神色中,普泓上人卻緩緩合上了眼睛,擺明瞭暫時不會開口。

道玄真人在心中冷冷哼了一聲,轉過對著張小凡,抬起手向著喧嘩的眾人示意安靜。

他畢竟身份非同小可,很快的無論青雲門下還是其他各派人物,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得道玄真人緩緩道:「此外,還有人說,你手中的這根燒火棍,」說著,他伸手拿起了那根黑色的棒子,繼續道:「上有魔教的邪物噬血珠,可是真的?」

又是一陣沉默,張小凡低低的道:「是。」

這一次,眾人卻意外地保持了沉默。噬血珠,這個充滿血腥邪惡的字眼,竟然會出現在一個青雲門弟子的身上!

道玄真人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了下來,道:「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儘管早已經想到了要面對今日的局面,但張小凡此刻的心中,卻依然一片空白,對於未知而可能受到的懲罰的畏懼,讓他的身體也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我、我、我……」

彷彿大海中絕望卻依然拚命掙扎的小舟,他茫然說著簡單的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道玄真人面色嚴峻,道:「這噬血珠是怎麼來的?」

聲音到了最後突然拔高,音調轉厲,張小凡被他一喝,腦海裡嗡的一聲,頓時一陣混亂,終於開口說了起來,這一開頭,後面的話自然就跟了上去:從小時候被猴子小灰戲耍,到後來與田靈兒一起追到後山幽谷,噬血珠與黑色怪棒突然兩相爭鬥,最後竟變作這種形狀……

大殿之上,眾人面面相覷,連道玄真人和普泓、普空,包括焚香谷的那個上官老人都皺起了眉頭。噬血珠與攝魂以血為媒熔煉之事,便是他們這些修道大成之士,也是頭一次聽說,可見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眾人或有懷疑之心的,也為數不少,但看張小凡目光微微呆滯,神情失落,卻也不像說謊。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隨後看著張小凡,道:「好,我姑且信你這意外熔煉之說,但在這之前,噬血珠卻已然在你身上,你一個小小孩子,怎麼會有這等邪物?還有,噬血珠向來吸噬活物精血,而那時又未和攝魂熔煉,你又怎麼可能安然無事?」

張小凡啞口無言,事情的真正原因,自然便是當初普智用佛門真法將噬血珠暫時禁制起來,而且當日普智也叮囑他要找個無人且偏僻的懸崖丟掉,卻是張小凡自己把這珠子收了起來當作紀念。

而此刻說出普智,自然也就等於說出了一切,只是,這卻是張小凡深心之中,深深不願說出的話。

那個慈和的老和尚,和自己其實也不過只有一個晚上的緣分,自己不過是在他油盡燈枯的時候,叫了他唯一的一聲「師父」,可是這許多年來,他無論如何竟是忘不了那個人。

剎那間,彷彿周圍的人的目光、聲音,都變得那麼遙遠,眼前的景色彷彿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自己面對著那個老和尚,小小少年倔強而堅定地對他道:「知道了,我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死也不說……死也不說……

「說!」

一聲大喝,聲震四下,卻赫然是田不易緊皺眉頭,憤然站起,嚇了眾人一跳。只見他面色嚴峻之極,但目光中擔憂之色越來越重,此刻張小凡已經承認了的,儘是大犯青雲門和正道大忌之事,若按常理,只怕非死不可。

田不易心中又驚又怒,卻見這小徒弟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尤其是天音寺和焚香谷的人都在此處,青雲門便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再這般下去,只怕張小凡真的是小命難保!

無奈張小凡此刻如中邪一般,慢慢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其他人倒也罷了,蘇茹等大竹峰的人看著他長大的,一時盡皆啞然失色,張小凡性子向來沉默堅韌,此刻在這關鍵時分,竟彷彿是不顧一切都不說的樣子。

田不易霍然踏上一步,但還沒等他說什麼做什麼,一直沉默無言的天音寺主持普泓神僧,突然睜眼道:「田施主,有事我們慢慢商量,不要動粗罷。」

田不易一怔,沒想到普泓上人會突然開口為張小凡說話,但普泓神僧德高望重,便是連他這般青雲門一脈首座,也不敢不尊重他的意思,當下只得哼了一聲,坐了回去。

道玄真人淡淡看了普泓一眼,眉頭微皺,似有所想,隨即向張小凡道:「還有,你身上的大梵般若真法,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緊張了起來,這其中關鍵,隱約牽動了當今正道兩大派系私底的暗流,這個答案,必定乃是石破天驚!

可是張小凡,依然沉默地跪在那裡,許久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道玄真人瞳孔收縮,冷冷道:「你還不從實說來?」

從頭到尾,一直注視著張小凡的法相,突然垂下了頭不再看他,便是坐在他前方的普泓普空,此刻也對望了一眼,眼光中隱隱有光芒閃動,也不知是想些什麼?

周圍的世界,一片沉默,但卻彷彿化作了無邊巨大的無形之牆,把自己夾在中間,冷冷地擠壓著。

張小凡慢慢覺得喘不過氣來,可是,他始終還是沒有說話。

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吧?

「砰!」

一聲大響,眾人吃了一驚,張小凡也抬頭看去,卻見是道玄真人重重把燒火棍往茶几上一拍,霍然站起,眉頭緊皺,顯然動了真怒,喝道:「孽障!你莫要以為你不開口,我就拿你沒辦法!」

張小凡身子一顫,臉上神色複雜之極,但終究是沒有開口。

道玄更怒,氣極反笑,道:「好,好,好,你這個孽障,今日我就讓你……」

「掌門息怒!」

突然,一聲呼喊從青雲門弟子中發出,頓時青雲門中一片聳動,眾人失色。道玄真人坐鎮青雲垂百年之久,威勢向來無人敢當,不料今日竟有人膽敢攔阻於他,此時連張小凡也轉頭看去。

在一片嘩然聲中,赫然只見陸雪琪決然排眾而出,走到中間,站在張小凡身邊,跪了下去。

道玄真人一陣錯愕,水月大師也是驚訝之極,站了起來,急道:「琪兒,你瘋了?快回來!」

陸雪琪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但她跪在張小凡身邊的身子,竟無絲毫退縮之意,那無雙美麗的容顏之上,雪白的牙齒輕輕咬著淡淡的下唇,靜靜地道:「掌門師伯,小竹峰弟子陸雪琪,有話要說。」

水月皺眉,喝道:「琪兒,張小凡乃是大竹峰弟子,身犯重罪,掌門自有定奪,你不要多嘴,快快回來!」

陸雪琪嘴角彷彿也抽動了一下,在她身邊的張小凡,此刻也分明聽到了她突然沉重的呼吸聲,顯然在眾人面前,此時此刻跪在他的身邊,那份壓力絕對非同小可。

只是,在這個莊嚴而肅穆的大殿之上,在所有人陌生的眼光之中,這美麗的女子依然不曾退後。

玉清殿外的山風,不知什麼時候吹了進來。

掠起了她的幾絲秀髮,輕輕飄動。

張小凡凝望著身邊這個女子,沒有說話。

「掌門師伯,請容弟子說上幾句。」

道玄真人向周圍看了一眼,只見那些其他門派的道友目光紛紛看來,只得冷冷道:「好,你說罷。」

陸雪琪點頭道:「多謝掌門。掌門師伯,諸位師伯師叔,我與張小凡張師弟並無深交,但在七脈會武之後,也曾與他一同下山,在空桑山萬蝠古窟和東海流波山上,親眼見到張師弟與魔教餘孽殊死爭鬥,絕非是魔教內奸。此刻外人在場,張師弟或有難言之隱,請掌門師伯三思而行,千萬不要……」

「等等!」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陸雪琪的話。眾人看去,卻是坐在天音寺兩位神僧下首,焚香谷那位複姓上官的老人,剛才張小凡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天音寺兩位神僧身上,沒有注意看他,此刻看去,只見他面容瘦削,身材頗為瘦長,連說出來的話,也有些尖銳。

「這位姑娘說的外人,多半便是指我,還有普泓道兄、普空道兄以及眾位同道吧?嘿嘿,青雲門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虧你們還自居天下正宗,難道連個交代也不要讓我們看到嗎?」

道玄真人與其他各脈首座長老的臉色,頓時都難看下來,坐在旁邊的蒼松道人冷冷道:「上官策道兄,今日我們掌門既然決定了要在諸位面前公審此人,就是為了給諸位一個交代的!」

上官策嘿嘿冷笑了兩聲,陰聲道:「蒼松道長,你們青雲門這個叫張小凡的弟子身上,隱情實在太多,除了身懷魔教邪物,居然還會天音寺的不傳真法,而且多半還與我們焚香谷的無上神器玄火鑒脫不了關係。」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目光轉向道玄真人,道:「我話先擺在前頭,玄火鑒乃我焚香谷至寶,我們可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田不易越聽越怒,冷笑一聲,道:「上官道兄,既然這寶物如此重要,你們焚香谷怎麼也不看好,隨便亂丟,居然會與我這徒弟搭上關係了?這麼說來,你們看守寶物的人,只怕也是廢物吧?」

上官策大怒,霍地站起,田不易毫不示弱,刷的也站了起來,場中氣氛突然緊張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道玄喝道:「田師弟,你做什麼?坐下!」

田不易狠狠瞪了上官策一眼,但終究不敢當眾違逆掌門,只得緩緩坐下。道玄轉頭對上官策道:「上官道兄,我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你放心就是。」

上官策冷笑一聲,也坐了回去。

旁邊的水月微怒道:「琪兒,你還不回來!」

不料往日對師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陸雪琪,今日便如換了個人一般,抬頭向道玄道:「掌門師伯,無論張師弟犯了什麼錯,懇請掌門師伯仔細查問,但他絕對不是潛入我青雲門下的內奸!」

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彷彿對著整個世界也無絲毫懼色,決然道:「弟子陸雪琪,願以性命擔保!」

眾人一時都被震住!

甚至連張小凡自己也微微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與自己跪在一起的這個女子,那雪白的肌膚之上,冰霜的容顏中,突然間,彷彿也有隱約的溫柔。

「弟子林驚羽,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幾乎就在陸雪琪說完此話的同時,林驚羽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衝了出來,跪在大殿之上,也不看師父蒼松道人頓時變成豬肝般的臉色,豁出去了一般,大聲道:「張師弟為了青雲出生入死,絕對不會是外派內奸,弟子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更知絕無此事,請掌門師伯三思啊!」

道玄真人此刻的面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此刻彷彿受到了什麼刺激,青雲弟子中突然一陣騷動,片刻之間,風回峰門下弟子、龍首峰門下弟子以及大竹峰門下弟子,同時有人跑了出來,一起跪下,大聲道:「弟子也願以性命為張師弟擔保!」

眾人失色,放眼看去,這三人卻是曾書書、齊昊和田靈兒,此刻除了田不易夫婦,龍首峰首座蒼松道人和風回峰首座曾叔常,同時都站了起來,驚愕之極。

此刻大殿之上,情況一片混亂,道玄真人心中怒氣大盛,心道這些忤逆弟子難道今日都要造反了不成?偏偏這個時候正道眾多同道都在,發作不得。他這個青雲門的掌門真是丟盡了顏面,這一下怒氣直衝胸膛,卻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只聽背後有個人輕輕咳嗽一聲,卻是他的弟子蕭逸才,輕聲道:「師父,你是不是回去休息一下,等一會再來處置?」

道玄真人立刻醒悟,重重哼了一聲,砰地一拍桌子,頓時一片混亂的青雲弟子安靜了下來,目光都向這裡看來。

道玄真人一聲不吭,大步向內殿走去,眾人面面相覷,只有蕭逸才微笑著站了出來,對著眾人道:「嗯,後山剛才有件急事,急待我恩師處理,請諸位稍候片刻。」

上官策面有譏諷之意,道:「蕭師侄,早就聽說你們青雲門的規矩大,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啊!」

蕭逸才眼中怒色一閃而過,但隨即微笑道:「前輩說笑了。」說著轉過身來,輕輕咳嗽一聲,走到蒼松道人等各脈首座面前,低聲道:「諸位師叔,還不叫他們起來?」

曾叔常等人反應過來,立刻上前喚回弟子,拉到一邊狠狠訓斥不已。田靈兒被蘇茹拉了回來,卻沒有挨罵,反是她滿腹委屈,眼中有隱隱淚花,叫道:「娘……」

蘇茹長長歎息一聲,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了。田靈兒向田不易看去,卻見田不易面色鐵青,眉頭緊鎖,一個字也不說,悶聲坐在椅子之上。


陸雪琪被師姐文敏強拉著走出了玉清殿,周圍人的目光中滿是奇怪的眼色,直到她們走到了玉清殿外的一個僻靜角落,文敏低聲埋怨,陸雪琪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過了片刻,水月大師緩緩走了過來。

文敏畢竟愛護師妹,迎了上去,低低向水月說著,盡力解釋,但水月臉色凝重,直走到陸雪琪跟前。

陸雪琪不敢看她,低垂著頭,輕聲叫道:「師父。」

水月凝視著她,這個她最得意也最美麗的弟子,半晌沒有說話,然後突然歎息了一聲,聲音頗為無奈,彷彿還帶著些淡淡淒苦。

文敏和陸雪琪同時吃了一驚。

水月從陸雪琪身上移開目光,走到玉清殿外的欄杆處,向外眺望,但見山峰入天,白雲飄緲,一派仙氣凜然。

「琪兒,你今日做錯事了,你知道嗎?」

陸雪琪低著頭,輕聲道:「是,師父,我讓您為難了,是弟子的錯。可是那個張小凡他的確不會是……」

水月突然回頭盯著她,道:「你為何會以自己性命為他擔保?」

陸雪琪臉色頓時蒼白,說不出話來。

水月望了她半晌,搖頭低歎:「冤孽啊!」

陸雪琪低聲道:「師父,我、我不是……」

水月突然截道:「你可知道我剛才說你做錯了事,並非是說你讓我下不了台?」

陸雪琪與文敏都吃了一驚,文敏訝道:「師父,你說什麼?」

水月微微苦笑,目光再一次向遠方望去,彷彿她也陷入了一場久遠的回憶:「你們這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逞一時之勇,只怕反而是把那個張小凡往死路上推啊!」

陸雪琪臉上失色,失聲道:「師父?」

水月的聲音漸漸低沉,彷彿又看到了深埋在記憶中的往事:「好多年了,一轉眼就快過了百年了吧!當年,也有個人像他一樣的,犯了大錯,但是我們、我們卻不顧一切為他求情,可是終於還是……」

她慢慢回頭,迎著陸雪琪與文敏兩個人的眼睛,輕聲道:「當年那個人的情況,和今日張小凡雖然並不相同,但境遇卻極是相近。可是那個人,卻向來是你們掌門師伯最痛恨的人啊!」

水月低沉地,甚至是帶著一絲痛楚地說著。生平第一次在她的弟子面前,露出了傷懷的模樣。
第五章


大殿之上,道玄真人還沒有回來,但眾人之中,隱隱都傳出竊竊私語之聲。

水月師徒三人重新走回來的時候,但見眾人分立兩旁,而張小凡卻依然孤單地跪在地上。陸雪琪彷彿猶豫了一下,但在水月嚴厲目光橫掃過來之後,終於還是默默走到她的身後站住了。

片刻之後,道玄真人緩緩從後堂裡走了出來,回到了座位之上,大殿上頓時安靜下來。

道玄真人卻沒有立刻向張小凡問話,反是面有歉意,向旁邊的普泓神僧道:「普泓師兄,我門下弟子無禮,讓師兄見笑了。」

普泓微微一笑,合十道:「道玄師兄哪裡話!」

這時,蒼松道人走了過來,手中拿著張小凡的那根燒火棍,放到了道玄真人手邊的茶几上,道玄眉頭微皺,向他看去,眼中微有疑惑之意。

蒼松道人低聲道:「師兄,剛才你走之後,形勢稍有混亂,此物關係甚大,為防萬一,我便將它收起,現在再放回在此處。」

道玄點了點頭,道:「師弟有心了。」

蒼松道人隨即退了回去,道玄真人的目光,也再一次地回到了張小凡的身上。眾人一時都緊張起來,知道接下來的,只怕便是決定這個少年命運的時刻。

「張小凡,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可有話要說?」

張小凡額頭之上隱隱冒出了汗珠,眼下形勢實已惡劣到了極點。只是他在青雲門中多年,深知正道之中對刺探他門秘傳真法的忌諱,若果真說了出來,他自己下場如何尚未可知,但入土多年的普智和尚,只怕多半不止是名聲受損,就連法骨埋葬之處,也要從天音寺的「往生塔」中被移了出來。

更何況,普智和尚乃天音寺四大神僧之一,眾人會不會相信自己,更加是個問題?

他在這裡內心交戰,一時想到普智音容,一時又想到師門深恩,但要他出賣普智,卻又和逼他去死一般,短時之內,斷然是無法想清楚的。

只是,這大殿之上的所有人,卻都不會再給他時間了。

道玄眼看著張小凡在聽了自己的問話之後,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額上雖有汗珠,但竟仍是始終未發一言,再聯想到剛才眾弟子為他求情時的情景,內心深處,忽然有一陣沉眠多年的無名之火,熊熊燃燒而起。

彷彿百年之前,那個白色身影,也像這般跪在玉清殿上,在三清神像面前,在眾位師長長老面前,甚至是在眾位同門苦苦為之求情之中,卻依然那般桀驁,那般的不可一世,睥睨世間。

坐在最後的水月,遠遠望著道玄真人的臉色,身子震了震,眼中有一絲悲哀一閃而過,緩緩低下了頭。

「砰!」

一聲大響,眾人震駭!

道玄真人彷彿終於失去了耐心,霍然站起,手指張小凡怒道:「孽障,當年我看你身世可憐,將你收留在青雲門中,不料卻是養虎為患!」

張小凡身子搖了一搖,抬起頭來,張大了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道玄真人面色如冰如霜,寒聲道:「今日若不除去你這個孽障,我青雲門如何向天下正道交代?也罷,就讓我成全了你這……」

眾人失色,田不易霍然站了起來,眾人中陸雪琪、田靈兒、林驚羽等人臉色都刷的白了,便是坐在旁邊的天音寺普泓神僧,也彷彿隱隱有些不忍,向道玄低聲道:「道玄師兄,這個是不是再斟酌……」

道玄哼了一聲,冷然道:「這孽障身懷魔教邪物,又犯我正道大忌,罪孽深重,」說著順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燒火棍,道:「今日就讓你死在自己這魔教邪物之下……」

張小凡腦海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眼前彷彿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只茫然望見道玄伸起了手臂,師父田不易面色鐵青,似乎正要說話,而周圍青雲弟子,亂成一團。

大殿之上,眼看就要有人血濺五步。

「呀!」

突然,一聲大呼,震懾全場,眾人無不失色。驚駭之中,赫然竟是道玄真人身子劇顫,怒吼一聲,將燒火棍扔了出來,如被燙手一般。

那燒火棍在空中劃過一道黑影,掉在地上,噹噹噹反彈幾下,竟是滾到了張小凡的身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眾人看到燒火棍上,飛起了一道黑影,片刻之後停頓在半空之中,發出吱吱怪聲。

那是手掌一般大小的異種蜈蚣,色彩絢麗,尾部竟有七條分岔。此刻震動飛起,搖頭擺尾,模樣驕橫之極。

張小凡呆住了,整個身體突然都微微顫抖了起來,目光直直地瞪著在半空中的那隻怪物,那只深深烙印在他記憶深處的東西:「七尾蜈蚣!」

時光剎那間如倒流而上奔騰咆哮的巨流,將他帶到了多年前那個黑色的夜晚,那個普智與神秘黑衣人決鬥,而他同時失去了自己所有一切的血腥之夜!

他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深心處泛起的無邊血腥氣息,將他團團包圍。他伸出手,一把將燒火棍緊緊抓在了手中!

但這個時候,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張小凡的異樣,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在道玄真人身上。

青雲門眾位首座長老,其見識閱歷豈是常人可比,眨眼間即將道玄真人圍了起來,特別是與那只七尾蜈蚣隔開,待眾人向道玄真人看去,不由得盡皆失色。

只見道玄真人右手顫抖,中指處赫然有個傷口,顯然是被那七尾蜈蚣所傷,只見在這片刻間,流出來的血已然是黑色的,更要命的是,從指端傷口之處,一道觸目驚心的黑氣,幾乎以看得見的急速向上攻去。

七尾蜈蚣以天下絕毒著稱,便是道玄真人這般得道高人,竟也為之所困。

道玄真人片刻間只覺得頭昏眼花,氣悶難忍,但他道行何等之高,尤勝過當年的普智和尚,立刻強自定住心神,左手並指如刀,向只片刻間幾乎已經麻木的右手連點數下,凌空畫符,登時將那道黑氣上攻之勢擋緩了下來。

此刻蒼松道人衝到他的身邊,緊緊扶住他的身體,一看道玄真人傷口,轉頭向張小凡大喝道:「張小凡,你個孽障,竟然膽敢暗害掌門!」

眾人大驚失色,張小凡失聲道:「不,不是我……」

被眾人簇擁著的道玄真人,此刻面色已經稍好,但七尾蜈蚣何等劇毒,便是在他臉上,也隱隱望見黑氣,薄而不散,不過儘管如此,他神志卻還清楚,深深呼吸之後,道:「快將這孽障擒下,好好審問。」

蒼松道人轉過頭來,道:「師兄放心,有我在。」

道玄真人大口喘息,但心倒放了一半,點了點頭,向他看去,正待說:「那就……」

他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蒼松道人在他眼前的那張臉,突然從焦急神態,變得猙獰無比。也幾乎就在同時,道玄真人腹心一涼,瞬間劇痛傳來,身子大震,原本移往右手壓住毒勢的一身精元,突然消散。

「啊!」

道玄真人一聲大吼,左手倒切下來,蒼松道人左手立刻迎上,兩相撞擊,蒼松道人身子大震,倒飛出去,落到玉清殿門前,片刻之後,嘴角緩緩流下一道血痕,但神色間卻在冷笑。

在他右手之上,橫握著一把短劍,晶瑩如水,一看就知非是凡品。而此刻劍身之上,血痕纍纍,鮮紅的血,從劍刃之上,緩緩地一滴一滴流了下來,滴到大殿上的青磚之上。

剛才還一片混亂的人群,突然都安靜了下來,如死一般的寂靜。


道玄真人墨綠色的道袍,腹部之處轉眼間已然變做了深色,他整個人的臉色也頓時蒼白之極,只是,他此刻臉上的驚愕之色,卻遠遠勝過了身體上的痛楚。

「你,你做什麼?」他嘶啞著聲音,向著站在大殿門口處的蒼松道人,問出了所有人的疑問。此刻,甚至連龍首峰的弟子齊昊、林驚羽等,也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個個張大了嘴,望著那個曾經是這青雲山上最有權勢之一的人。

「我?」蒼松道人彷彿突然變做了另外一個人般,猖狂地大笑出來:「我在暗算你啊!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說著,他用手一招,半空中的七尾蜈蚣頓時向他飛去,轉眼間消失在他袖袍之中。

齊昊再也忍不住,聲音中帶著困惑與驚駭,大叫道:「師父,你、你瘋了嗎?」

蒼松道人向他看了一眼,隨即目光又落到了站在齊昊身邊但神色幾乎與他一樣的林驚羽,還有更多的龍首峰弟子,甚至於其他青雲門各脈的弟子,都用一種看待瘋子般不能置信的眼光望著他。

「哈哈哈,瘋了?是啊!我早就瘋了!」蒼松道人仰天大笑,神態彷彿也帶著一絲瘋狂:「早在一百年前,也是在這個玉清殿上,當我看到萬劍一萬師兄的下場之後,我就已經瘋了!」

「師父!」龍首峰的齊昊和林驚羽此刻的聲音都已經帶著哭腔,但在他們身後,圍繞在道玄真人周圍的青雲門眾位首座長老,身體卻突然僵硬!

萬劍一,這個彷彿帶著夢魘般的名字,帶著濃濃的陰影,壓在青雲門的上空。

道玄真人眼角抽搐,這個百年來從來都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提起的名字,彷彿也深深刺激了他一般。蕭逸才攙扶著他的身體,卻赫然發覺,道玄真人受創的身體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甚至隔著那層衣裳,他也感覺的到,那突然在恩師身體裡焚燒的火焰,竟是這般的炙人!

蒼松道人神態瘋狂地站在那裡,彷彿這許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惡氣終於洩出,一時之間,竟無人上前捉拿這個傷了青雲門掌門至尊的兇手。

他指著道玄真人,又指了指在人群背後,那在陰影中的三清神像,大聲地道:「你,你們,」他向著田不易、水月、曾叔常、商正梁等青雲首座指了過去,「你們都給我憑良心的說,這個掌門之位,到底是該誰來坐?是當年的萬師兄,還是他?」

沒有人回答,年輕弟子是不知所措,但田不易等人卻鐵青著臉色,一聲不吭。

大殿之上,只有蒼松道人如同瘋狂的聲音迴盪著:「怎麼,你們不說話了嗎?是不是心裡有愧啊?哈哈哈,是啊!是啊!其實誰心裡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樣?可是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又是誰?」

水月臉色蒼白,望著與平日判若兩人的蒼松,緩緩道:「蒼松師兄,事情都過了百多年了,你又何必如此執著?」

「呸!」蒼松道人此刻根本不顧及自己的身份,狠狠地呸了一聲,面有不屑之色,冷笑道:「百多年?是啊!我忍了百多年,直到今日才有機會為萬師兄伸張冤屈。當年青雲門下,蠻荒之行,你、你、你!」

他手指一個一個點了過去,連指了田不易、曾叔常、商正梁,冷笑道:「你們這百年來,當首座當的舒服了,可還記得當年萬師兄不顧一切地救我們性命?可還記得當年是誰毫無吝嗇地將修道心得與我們分享,讓我們道行大進?還有你!」

他赫然一指水月,冷然道:「你剛才居然說我如此執著?嘿嘿,嘿嘿,當年誰不知道你私下苦戀萬師兄,而他後來救你愛你,想不到當日竟見死不救,今日卻還來譏諷於我!」

水月面色刷的慘白!

「還有你,田不易!」彷彿是想把心中所有的怨憤之氣都發洩出來,蒼松道人狂笑著指著田不易,大聲道:「你自己說,萬師兄對你怎樣,你又是怎麼回報於他?」

田不易面色鐵青,雙手緊緊握拳,旁邊站著他的妻子蘇茹,面色也是一般的蒼白,可是他們二人,卻一個字都不曾說出口,任憑蒼松道人在那裡大聲狂笑指責著。

「你當日不過是大竹峰門下一個普普通通的木訥弟子,連你師父師兄們都看不起你。但萬師兄遇到你之後,慧眼相認你是可造之才,從此悉心栽培於你,不但將自己修道心得相告,更極力將你推薦入蠻荒五人行中,從此你才能登上青雲門風雲人物,才能坐上了今天這個位置。我說的對不對?」

田不易深深呼吸,臉上神色夾雜著幾分痛苦,半晌才從口中緩緩地道:「萬師兄待我恩深意重,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此言一出,非但大竹峰門下弟子,連其他各脈包括在旁邊驚訝於青雲內亂的天音寺、焚香谷之人,也都變了臉色。顯然連田不易也這般承認,可見蒼松道人口中那個萬師兄的確大有隱情。

蒼松道人嘿嘿冷笑,道:「好,好,好,你終於也承認了,算你還有一點良心,那你又是如何回報他的,你說啊!」

田不易慢慢低下了頭,牙關緊咬,彷彿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蒼松道人狂笑道:「好,你不說,我替你說。你這無恥之人,枉費萬師兄如此看重於你,當日回到青雲山上之後,你明知道萬師兄當時喜歡小竹峰的蘇茹蘇師妹,你卻橫刀奪愛,可有此事?」

田不易霍然抬起頭來,但一接觸蒼松道人幾乎瘋狂的目光,那炙人的火焰彷彿也燃燒其中,不知怎麼,竟感覺冥冥之中,彷彿有個白色的身影站在蒼松道人身後,他頓時說不出話來,又慢慢低下了頭去。

他沒說話,他身邊的蘇茹卻突然踏上一步,大聲道:「蒼松師兄,你有事便衝著我來!當年萬師兄的確對我有心,但我從頭到尾,對他都是尊敬愛戴之意。他對我們夫婦二人,恩重如山,但我和不易要好,都是我自己的意思,說不上什麼橫刀奪愛。而且當年萬師兄他自己也在我們二人面前,親口祝福過我二人了。」

蒼松道人冷笑一聲,道:「萬師兄性子何等驕傲,被你們二人背叛之後,豈能像俗人一般死纏爛打?他向來寧願自己傷心,也不願讓別人看到。」

說到這裡,他似是不願再說下去,目光瞪向受傷喘息的道玄真人,眼中透出無盡的仇恨,道:「當年萬師兄對我如兄如父,一手栽培我,在蠻荒中更是不顧性命救我,我這條命,早就給了他了!可恨百年前,我竭盡全力竟也不能救他,從那之後,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我也要替他報仇!」

話說到最後幾句,他聲嘶力竭地喊出,彷彿對著自己的深心,又像是對著冥冥中的那雙眼睛。

蕭逸才臉上失色,但更令他驚訝的,竟是他所攙扶的那個軀體,突然推開了他。

青雲門掌門真人,百年來天下正道中至高無上的領袖,道玄真人在傷口還流著血,那分黑氣彷彿越見濃重的時候,赫然憑藉自己的力量,緩緩的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他的氣勢,剎那間掩蓋了所有的人,那墨綠的道袍無風飛揚,隱隱望見他的雙手,深深握拳,連指甲也陷入了肉裡。

他望著前方,挺直身軀,面對著蒼松道人,更彷彿面對著那一個無形的白色身影,大聲而笑:「好好好,想不到當年的那段公案,竟讓你如此記掛。你便過來試試,看看我這個做師兄的,到底配不配做這個掌門!」

他斜眼向蒼松看去,突然雙手從握拳霍地伸開手掌,從他右手傷口處,滴滴黑血噴湧流出,而他面上的黑氣,也漸漸淡了下去。只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但聲音卻是變得淒厲,帶著一絲不屑:「憑你也配?」

蒼松道人忽然大笑起來,道:「是,你厲害,當年青雲門下,向來以萬師兄和你為絕代雙驕,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有人會收拾你的。」

道玄真人面色肅然,冷然道:「是誰?」

大殿之上,眾人屏息,青雲門弟子面面相覷,而站在一旁看到青雲門內亂的天音寺、焚香谷一眾人等,卻也是面色尷尬。

蒼松道人笑聲不絕,便在這個時候,忽然從玉清殿外的遙遠處,傳來了渾厚的聲音:「道玄老友,百年不見,看你風采如昔,可喜可賀!」

這聲音如雷鳴一般,隆隆傳來,片刻之間,通天峰外突地喊殺聲四起,山前亂成一片,慌亂聲中,遠遠的竟似有人大喊:「魔教妖人殺上山來了!」

「什麼?」

青雲門人盡皆失色,道玄真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指著蒼松道人,幾乎不可置信地道:「你,你竟敢背叛師門,勾結魔教!」

蒼松道人狂笑道:「不錯,我就是勾結魔教,那又怎樣!在我看來,青雲門藏污納垢,比魔教還不如!我為了替萬師兄報仇,就算身入地獄也不在乎,何況是勾結魔教?」

蘇茹臉色慘白,低聲道:「瘋了,瘋了,他真的瘋了!」

田不易聽在耳中,面色嚴峻,他知道這些年來,蒼松道人在青雲門中權勢極大,連平日防衛之事也是由他一手負責。而今日魔教大舉殺來,竟是快到了玉清殿才被眾人發覺,形勢之惡劣,實在是無以復加。

他一轉眼間,卻見在一片混亂之中,自己的小徒弟張小凡握著燒火棍,兀自站在那裡,當下趁著別人不注意,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後,可是轉眼間他便發現,自己的這個小徒弟也有些不對勁了。

張小凡兩隻眼睛隱隱泛紅,死死地盯著蒼松道人的身影,口中彷彿還微微念叨著什麼:「是他,是他,一定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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