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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
齊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
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么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
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
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那婦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
不敢不聽。我要殺甚么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
“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么人?”

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
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
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丑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
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那婦
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
怦怦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
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一齊應道:“是,是!”

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中有
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
他死為止。他說甚么,你們便聽甚么,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
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
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
“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
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
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
“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
公子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囑托他
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
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公子。”她
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
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
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
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
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
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說
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
助……”平夫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
“開船,開船!”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
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
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便不要你
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
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
加。”

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
“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岳不群心
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
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
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
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張嘴巴?這張
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又干甚么有兩只耳朵,那自是聽人
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只耳朵
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
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
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
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
。”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
見,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勢么?”桃
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
糟糕?”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
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
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
來,那個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
在眼里,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沖
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不會是受了不戒和
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
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
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說他已只有
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
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
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么?”
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
雄好漢都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
過來。”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
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
“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當親來探候,只是實在
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
。”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沖愧不敢當。”
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
說著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
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
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
匣中裝滿了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
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后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
銀錠,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

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
吃,好吃!”令狐沖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
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師父,
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
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
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
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么?”令狐
沖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
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里么?”

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里,在這里!有甚么好東西送來?”那人
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
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
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挂著兩壇酒。酒壇上
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著“紹興
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

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給他都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
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漢子
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
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
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
上船頭。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一
手提一只酒壇,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么了不起的武
功,但顯然八人并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幫眾,倒是不假。八
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后,躬身向令狐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
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
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
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
人捧起兩壇酒來,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扑鼻。六人也不和
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
面前,道:“師父,你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
“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
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
些兒的好。”
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里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
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几口喝了個干
淨,贊道:“好酒,好酒!”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好酒,
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
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
道:“果然是好酒!”

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并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
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
不好之理?”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于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
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
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夸張其辭,笑道:“兄台若是
不嫌,便請過來喝几杯如何?”

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
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
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
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
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
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
名。”令狐沖道:“在下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
“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船頭。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當即斟了
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來歲年紀,焦黃
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
光,兩只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
卻挺著個大肚子。

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
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
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你對酒具如此馬虎,于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
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
‘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
是。”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
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
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于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酒之
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
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只聽他又道:“至于飲葡萄酒
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
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
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
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
哉!”

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証詩詞,于文義不甚了
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云,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于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
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淺,只
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
大功,你可知道么?”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
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

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
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當用大斗飲之,方
顯氣概。”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
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只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
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
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
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
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
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于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
之后,便沒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
只古藤杯。”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夸張,卻又非無理,眼
見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
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
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
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
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
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
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
了。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
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岳靈
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
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甚么大有道理,喝几杯酒
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
漢之所為?”

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
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几百年基業?
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
壯士哉?”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
不歡,卻何以不飲?”

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
道:“你胡吹大氣,說甚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
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只,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
“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么粗杯
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
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
么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几只?”祖千秋道:“說多不
多,說少不少,每樣一只是有的。”

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
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
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
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
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只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
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
只又一只,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
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只酒杯后,還
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
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
或小,種種不一。

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
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慘然,
道:“我輸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聲,
咬成兩截,將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
然。

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
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
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
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
了。”眾人又都大笑。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凶悍
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
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
極了,有甚么好吃?”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
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么杯來喝才是?只好用一只木杯來將
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
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
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么一抹,顯然越抹越臟。他抹了半天,才
將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將其余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后
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
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
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
?”
令狐沖道:“好!”端起木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
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
有異,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
杯者,絕無僅有。”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
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
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
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

祖千秋笑道:“你將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
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
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來了。”

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只古
藤杯,就算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
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

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你刺瞎
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
“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于我。”內心深處,似
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死,尸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
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
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
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
喝罷。”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
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
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
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
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
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麻,啊啊大叫,向后退開。祖千
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

令狐沖更不多想,將余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
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沖鼻,這哪里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
藥氣還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
“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
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

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么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么
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桃谷六仙捉人
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
成不憂的慘狀,忍不住齊聲驚呼。

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
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
怔。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
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
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
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只臭襪,一
只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影蹤不
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
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
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
追,往那人瞧去。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
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

此人極矮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
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
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里扯了開去。眾人一見,
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
全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
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小腹。

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
里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么慢慢
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我的藥
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沖入船艙,嗅了几嗅,捉起桌
上一只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
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
處。他將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藥丸!”說了
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
大哭。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么哭?”
“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
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
也……沒用啦。”令狐沖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么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采集千年人參、伏苓
、靈芝、鹿茸、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
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
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藥丸、味
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
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
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
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
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在酒里,騙
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
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裝了美酒
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
炙。甚么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
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沖扑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
電,已分別拉住他的四肢。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
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
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只烏
龜的四只腳給人從殼里拉了出來一般。

令狐沖又叫:“別傷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勁稍松,那人四肢立時縮
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
這是甚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
足拉長,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
怔,齊道:“怎么?”手上勁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
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河中
逃走了。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岳不群叫道:“各
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涌
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
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
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么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
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
真氣仍是沖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
上去。令狐沖拿了几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
家。岳不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
以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
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后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
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后來,總覺有點不
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了。
第十五回:灌藥

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涌。過了良久,迷迷糊糊
中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
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
在數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
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說道:“就是這艘船
,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
。”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
几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梁子啊?為甚么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
們?”

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個寒噤,略一疏神,
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人……倒不是……”那人說
話的語音極低,斷斷續續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
漸遠,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尋思:“我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
結下了梁子?那個甚么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了。此
人外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
人人都會,毫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卻并不斃命,只是身上
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虫蟻攢嚙,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
除了受他擺布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

江湖上將‘百藥門’與云南‘五仙教’并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
‘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
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托啊?”想來
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
己過不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
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甚么《辟邪
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
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
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卻在深宵
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
紫霞功頗耗內力,等閑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
覺了女兒的秘密。

只聽林平之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几次,劍
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甚么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
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疑
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
也不疑心。”林平之嘆道:“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劍譜,我福威鏢
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
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辯?
”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么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辯
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
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
,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
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
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
?”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
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嘴上卻
一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
“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你們甚么狗屁
劍譜?你們背后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得。”他這几句話聲聞十
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
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處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時并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御。岳不群一聽
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一扑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
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
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個,已抓了
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
前,手中長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
空,當即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
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
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
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

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側身避過,斜
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頭,欺身直進,舉手扣
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
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
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
心下惱怒,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
身上一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
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
受傷。

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岳靈珊
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岳不
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
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一條路。

岳夫人大急,連叫:“怎么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
的朋友,想來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兒。咱們去問沖兒,便知端
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穢沖
兒,不知是甚么緣故。”岳不群道:“還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
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
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勞德諾等几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
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地下,送信
的人早已走了。”說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
上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岡
上,還你的臭女兒。”

岳不群將布片交給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岳夫人急
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岳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
他頭皮。”問船家道:“這里去五霸岡,有多少路?”那船家道:
“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
面,挨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
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
可是前去赴會,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注定了是
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
的桃谷六鬼,我鐘馗爺爺捉鬼來啦。”

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
叫,其余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
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桃根仙
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几個人頃刻間便隱入
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大
家上船。”
眾人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
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
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沖了出
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
桃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么“鐘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
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
沖,身子一晃,已鑽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
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
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
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

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
肩上,飛奔而去。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
沖,他給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
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御來襲敵人,當即雙臂
將他橫抱,隨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岳夫
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
男女弟子都會傷于敵手。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
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
抱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
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
休。

桃實仙身子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閑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
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里,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沒法奈
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決不和他善罷甘休甚么的,那也不
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
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
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
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啦。”他手中抱著
人,嘴里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條山道。岳不
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
攻,那可凶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
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桃枝仙抱
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里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

岳不群欺到牆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
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甚么光彩?”桃
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几時叫我小
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樹上的石
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
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
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后來大哥、二哥、
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干干淨淨。

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桃枝仙道:“那有甚么要
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淨淨。”那
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里想殺人。不許
說話,好讓我耳根清淨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
几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
令他們開口不得。

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息,繞到圍牆之后,見牆外有株
大棗樹,于是輕輕躍上棗樹,向牆內望去,見里面是間小小瓦屋,和
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牆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
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
霞神功”,凝神傾聽。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
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么人?”令狐沖道:“祖千秋這
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
到如今,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令
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發脾氣
。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么靈妙,我服了之后,不起半
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
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后,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
道:“那么咱們過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
媽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續命八丸’,老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
令狐沖笑道:“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命八丸
’毫無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命八丸’毫不相
干。”令狐沖嘆道:“你要殺我,盡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
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么容易!我先得問個清
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几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
,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錢
,他當然并非為了你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
。當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
分生氣。

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
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
問道:“為甚么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
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
老頭子,祖宗祖千秋。我們兩人居于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么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
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
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
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奇道:“咦!你不知祖千
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許真的跟他沒甚么相干。啊喲,不對,你是
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么會是他的兒
子?他姓祖,我復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
制成了這‘續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
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干么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

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
的,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么病,何
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
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老頭子身在開封,豈有不知?他有個規
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
婆家中一家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
斷,查出我女兒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于是開了這張‘續命八
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采藥制煉的法子?”令狐沖愈聽愈
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全
家?”

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
几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
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
他是鄉鄰,大家武林一脈,怎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出手代勞。
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
。”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
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

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哪里還
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
了。”

他取出几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
了胸口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干甚么?”老頭子獰笑道:“不用
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
進一間房中。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
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
是藥氣。

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
覺得怎樣?”令狐沖心下大奇:“甚么?老頭子的女兒芳名“不死
”,豈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
病,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
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師父是同輩。”越想越覺好
笑。

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頭發散在布
被之上,頭發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
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
你煉制的‘續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
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并不怎么關
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
“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
別糟蹋了。”那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后。那
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珠不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
道:“爹,他……他是誰?”老頭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
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
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
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
血?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是個蠢才,不
會痛的。”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
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
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
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淒然一
笑,并不說話。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
穴,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
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
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
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不怕?”
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頭子側目凝視,見他果然
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
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
來終于要死的,早死几年,遲死几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
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于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
“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

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贊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從來
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的話,真想
就此饒了你。”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
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此時,
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些好東
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划,將那熱手
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沖口中,說道:“甚么好東西了?”放
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
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
,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
“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
,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
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
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罷?”老頭子頓足叫道:“不
錯,不錯!該死,該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
?”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
甚么該死?”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
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
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將老
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說著連連叩頭。

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忙將手巾
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
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
“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
該死,該死!胡涂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
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里干甚么?”
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
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里,又干甚么來
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几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
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這几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胡里胡涂,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
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
“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令狐沖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問
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么?”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
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
也不知說些甚么,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
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
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
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
……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么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
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么你反有功勞
了。”老頭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你的功
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
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說著俯身取過一只竹簍,打開蓋
子,掏出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哪里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
藥材鋪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
日還。”

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
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
一個擄綁在后,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里了。”

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
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
“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
才對我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
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
恕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么?是不
戒大師么?是田伯光么?是綠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風太師叔雖
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泄露行蹤,他怎會下
山來干這等事?”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
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
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
:“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剛才將我綁在
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
,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

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
。”老頭子端過兩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
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后雙手放在背后,說道:“公子請綁
。”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

哪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
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
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在二
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
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
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里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
唔,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
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妥當,如叫她為“老不
死姑娘”,更有點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聲,并不回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
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淡
黃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
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
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
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甚么分別?”取過一只瓷碗放
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涌,流入碗
中。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
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上,使得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注滿了
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突然見到令
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
滿,端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
藥,能治你的病。”那姑娘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
了一碗血后,只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
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不聽話,我便
一刀殺了你。”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煩
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
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漸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
的‘續命八丸’,從血液里進入這姑娘腹內的,只怕還不到十分之
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喂她几碗鮮血,
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
喂那姑娘。那姑娘皺起了眉頭,求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
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姑娘勉強喝了几
口,喘了一會氣,說道:“你……你為甚么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
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甚么緊,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出力掙扎,漁網收得
越緊,到得后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
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沖將老祖二人縛
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
兄弟。哪知二人白爭了一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
房中。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中說話,只隱隱約約的傳了
一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
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
得那姑娘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干甚么?”桃
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
說:‘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他說‘你不聽話’,令狐沖要
那姑娘聽甚么話?”桃枝仙道:“那還有甚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
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
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蘿卜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
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啊喲!你聽,你聽!那肥女求
饒了,說甚么‘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
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么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沒
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
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干么又來問我?”桃
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干么見
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閑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
么見死不救?她女兒名叫‘老不死’,怎么會死?”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老姑娘驚呼和
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
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疑。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
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
:“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兒,那還罷了,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
”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
‘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么?你聽到沒有?”老頭
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甚么緊?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
這兩個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說道:“老兄,恭喜,恭喜!”
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你何必發怒?恭喜
你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
么?”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
是!”聲音卻也打顫了。岳不群身在牆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
“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最初一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
便想沖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詭秘怪
異,不知有甚么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是,當下運功繼
續傾聽。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
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后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
沖瀟洒風流,那姑娘多半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丑女,則失身
之后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么多血,求求你……”突
然牆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
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
的漢子。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
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揮
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
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

那漢子聽她叫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沖去。老頭
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
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一個
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
活的女婿,得了有甚么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
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實仙問道:“哪個死?哪個活?”桃枝仙
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怎么會
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道名字叫甚么,便真的是甚么?如
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甚么
用?”

兩兄弟爭辯聲中,猛聽得房中砰的一聲,甚么東西倒在地下。老姑娘
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
快來!”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沖倒在地下,一
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
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后,望望令狐沖,望望老姑娘,滿腹都
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
……他還要割……”老頭子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
沖,只見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老頭子急
沖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是額頭在
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

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
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
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
桃枝仙道:“甚么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
一條一條,但他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
一條一條?”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
腹間几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驚魂略定,
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
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
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你怎地當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
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實在是糟蹋了
……但愿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說到這里,只因失血過多,
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放在自己
房中床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祖千秋道:“
令狐公子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
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
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全身一震,喀喇一聲響
,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
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
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
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么東西。令狐沖的內力,便是我
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老頭子
嘆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
了。”那漢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
派掌門岳先生嗎?”

岳不群大吃一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
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
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那漢子道:
“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參詳參詳。”

岳不群咳嗽一聲,縱身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
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岳先生,請進
。”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
“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

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了的。”老頭子大喜,問
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比我
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
“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
還沒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怎么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
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挺高明的
主意,咱們大伙兒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作‘令狐不死
’……”岳不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
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几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臉向里
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背上大椎穴
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內
力緩緩輸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
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
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

老頭子等三人見岳不群毫不費力的便將令狐沖救轉,都大為佩服。岳
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
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愧不敢當,這就告
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
“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
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
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岳不群心中一凜:“夜
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
正,雖然名計無施,其實卻是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
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
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

計無施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岡見面
啊。”岳不群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女兒
被擄,甚是關心,說道:“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這里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周。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
,不知給哪一位朋友召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么?”

計無施微笑道:“是么?這個可不大清楚了。”岳不群向計無施探詢
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分,聽他不置可否,雖又
惱又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
這就告辭了。”將令狐沖扶起,伸手欲抱。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
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
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里,成甚么樣子?”老
頭子沉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倘若將他兩兄弟放
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
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沖知他心意,道:“老前
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
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
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內了。”桃
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
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
“我們不過沖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他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
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甚么?”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
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
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
。”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的活結。
這漁網乃人發、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
斷,陷身入內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
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干甚
么?”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
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
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說道:“公子爺義薄云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
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
去,也不知他說些甚么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后
恭,對令狐沖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

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
手,便即告辭。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
道:“干甚么?”桃枝仙道:“干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
懷中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不及閃避,只得
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辟拍
、玎玎、錚錚十几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
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
竹或木,他懷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貴酒杯,在這么一撞之下多數粉
碎,金杯、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
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

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
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祖千秋窮數十年心
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怒?本來
還待追擊,聽他這么一說,當即止步,干笑几聲,道:“不錯,化敵
為友,化敵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挂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
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
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几個朋友聽了,令狐沖說,
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當
即停步。老頭子回頭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
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几句在老頭子家中
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
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
。”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甚么名字?”桃
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難道你便知道?”桃枝仙
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
子。”桃葉仙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
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后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
被撕成四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
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
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
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還魂,行動
如常。剛才還到這里來說了一會子話呢。”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桃
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
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
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
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
他交個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
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么個大筋斗,
可是怕眾弟子驚恐,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
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
子抬到岸邊。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
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沖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
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
音叫道:“爹,媽!”

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端端的坐在轎
中,只見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
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几處穴道上拍了几下,解開
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大個子是誰?”

岳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一
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
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
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們手里,有好几個時
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么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
珊只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
于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岳夫人一
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几句,便這么傷心。”岳靈珊哭
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岳夫人笑道:“好啦,
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又沒說大
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凶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
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
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
牙齒嚇我。嗚嗚嗚!”
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沖神智未曾
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個子嗎?我……我……”這時林平之
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
尚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問道:“他二
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
盤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嚼,吃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
邊,問我要不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只人手。”
岳靈珊驚叫一聲,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
驚,不敢跟你說。”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
很白,那和尚卻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
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
兩名巨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
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么雙熊往往將
保鏢的煮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
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

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
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
“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
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

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道“雙
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
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
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
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后還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于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倘若沒吃,先前為
甚么不說,到這時候才拚命抵賴?”林平之自遭大變后,行事言語均
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么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
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
與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
,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
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
,又聽到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甚么?卻原來這
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實仙道:“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
也不過二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將你十
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
然好辯成性,卻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
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
竟爾大肆挑撥離間。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
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
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極大,倘若錯過了
機會,日后定是追悔無及。”

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甚么功夫,有這么要緊?”桃根仙
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
、鼻子、手指、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
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
第十六回:注血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
初現,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
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
舟張起風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
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只白色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
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華山群弟子紛紛談論:“怎地在帆上畫一只腳,這可奇怪之極了!”
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
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岳靈珊啐了一口
,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
聲傳出。歌聲輕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
不像是歌,既似嘆息,又似呻吟。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
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

岳夫人罵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
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沖兒,別理
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
聲音嬌柔宛轉,蕩人心魄。

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自胸
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
耳環,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
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
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
過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頃刻之
間,華山派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折,掉
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順流下駛。岳不群陡然想起一
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
云南五仙教的,卻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
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
“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道:“請
問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來問
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
:“你這么大年紀啦,胡子也這么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
要賴。”這几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親,不含絲毫敵
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么
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聽那女子
言語輕佻,低聲道:“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搖了
几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搖手,那是
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那女子既
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么的,我們苗家女
子,哪有你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
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贊她美貌,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
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為甚么卻又明知故問?”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
果必定不妙。”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
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
對答几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
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
耳中,算甚么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
:“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几轉,滿臉詫異之色
,問道:“你為甚么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
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藍教主……”

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
湖中人背后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余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
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貴川湘一帶的苗
人。后來有几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這才改為“五
仙”。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蠱、使毒,與“百藥門”南北相稱。五
仙教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異古怪之處,
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傳言,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勝防,
可是中毒之后,細推其理,終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
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常
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說,我是五
仙教的,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哪
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桃谷六仙拊掌大
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么說,才知叫做藍鳳凰,瞧她
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的確便如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
,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
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的。這苗家
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
方,語音卻仍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
主有何見教?”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么啊?除非你來
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
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岳不群心道
:“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
是裝模作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么事?”

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
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藍鳳
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
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
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當啊。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
,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意之人,咱們
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

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
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己過來罷。”
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
么大駕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岳不群見她
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即退后兩步,擋住了
船艙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斗
,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
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
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么要跟華山派過
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
讓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
。他并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
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但令狐沖大量失血,神智兀自
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几
下,竟坐不起來。藍鳳凰道:“聽說他受傷甚重,怎么出來?河上風
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進去瞧瞧他。”

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几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
群聞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外艙
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
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
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
要比你們多一仙,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
教改稱七仙教么?”藍鳳凰道:“我們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
你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
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
以,不殺也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么就不殺好了,不過
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
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
提起,突然四人齊聲驚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
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

岳不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見桃
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掌
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虫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
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虫只微微抖動,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咬
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
不敢稍動。藍鳳凰隨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
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
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后艙之間的隔板已
然拉上,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
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
聲音溫柔之極,旁人聽在耳里,只覺回腸蕩氣,似乎她叫的似乎便是
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
面紅過耳,全身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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