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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
發表於 2009-6-13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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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簡媜講過一個故事: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邀請台北的一個摯友回家度假,經過羅東到砂港下車後,天色已晚,當時最後一段需要步行的路變成了河,河變成了路,她們找不到路回家,而且深夜也沒有人可以問路,兩人一路爬土丘,涉泥河摸黑回到家中,原因是鄉間土地重新作了調整規劃,原有可以定位的參考物發生了變化。那位朋友對此自然有所抱怨,並且在簡媜為她燒水沐浴的過程,滿臉倦意的告訴簡媜,要明天一早回台北。這件事情刺痛了簡媜。
她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沒有一條路名曰『唯一的路』可以讓你回『家』,也沒有一個人名曰『唯一的人』可以隨你回『家』。的確,我已不再引領任何人走進我的內在世界,換言之,也不把人生的主要命題或主要歸宿的尋求,托付在『人』身上。這種有意的『孤立』過程,使我更加一往情深地走創作的路。」
回不去的何止是一條泥濘滿途的原鄉路!歸途迷津的象徵意義確證了我們現實的處境。《月娘照眠床》開篇的序言是歸途迷路的一段剖白,而結尾收束為《月魔》這篇文章。《月魔》的情節是這樣:中秋到了,遷居台北的家人已將飯菜準備妥當,團圓的氛圍卻觸動了「我」,為了忘掉一些面孔,一些燈影、一些瑣務,「我」離家出門,漫無目的買票上了去花蓮的列車,從台北到花蓮,橫跨蘭陽,那正是簡媜的原鄉,她孤魂野鬼似的轉了一圈,然後深夜搭末班車返回台北。精神上那種「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的疏離感,面目異常清楚。26歲寫《月娘照眠床》的簡媜在此文中說出了類似精神斷奶的話:「鄉園的情感遠淡了,猶如漂蓬浮萍,有水之處即是家。」
《月娘照眠床》一書,記敘了簡媜童年時光的經歷,她說寫作此書是一種「儀式」,通過這樣一個儀式,解脫與塵俗相連的紐帶,可以到文學的國度中做一個沿街托缽人。而以工筆畫筆觸再描繪一次七到十二歲生命經歷的簡媜,也不得不明白,原鄉已是異鄉,回家即為離家,這是如何的一種惆悵與難分難捨。
《月娘照眠床》以深情的筆調,鮮艷的色彩回溯了童年生活的純真。回憶篡改了真實的鄉土,時光朦朧了親情的溫柔,並以唯美的水粉筆觸,描繪了鄉間生活的恬適寧靜。只在整部作品的結尾,以《月魔》吐出一個準確的重音,砸在讀者的心上,使鄉愁成為鄉愁的迷走。
如果以排兵佈陣喻文章的佈局,那麼,簡媜特立獨行之處不僅在於熟悉單兵作戰的奧巧,更在於全局在胸,使篇章與篇章之間形斷勢連,具有奇正相生神鬼莫測的妙處。如果單篇文章寫得文脈貫通,氣韻圓轉,那不是難事。若要一本書內,不同側重面的文章,統攝於一個主題下,不同聲調演奏不同聲部,又同時合奏凸現一個主題,則需要較高的佈局能力,《月娘照眠床》這種謀定而後動的做法,顯然是簡媜散文創作的一個特點。
六
在這靜夜,我願意為你把《夢遊書》中「台灣小臉盆」一文最美的句子再朗誦一遍,稍坐片刻,再繼續我們的旅程: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潑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長在與世無爭的平原鄉村,聽懂天空與自然的密語、窺視山巒與雲霧的偷情、熟悉稻原與土地的繾綣、參與海洋與沙岸的幽會、牢記民俗與節慶的禮儀,也學會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個人……。那麼,沒有理由在往後歲月尋求另一處地方當作原鄉。貧窮卻娟秀的小村賦予我生命的第一度肯定,潛育我的性情、人格與尊嚴,啟蒙我去追求美、愛。尤其愛,一群有愛的樸素農夫共同使秀麗小村變得雄壯,讓他們的子弟從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廝殺、猙獰的仇恨或惡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學會一種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災難;也具備一股原始衝動,去接近愛、給予愛。最大的愛產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發動最虔誠的依歸。小村教會我這些,使得無論流徙到何種窮山惡水,都能尊貴地活得像自己。」
當朗誦這段文章時,眼前總是浮現元代末期的簡德潤,那個張簡共奉的簡氏祖宗,一個學有所成,精熟文墨的儒者,在不能兼善天下的情況下,隱居鄉村(南靖縣梅林村坂上),教書育人,以德行教化一方民風民俗,以深厚的道德感染力和一個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形象,開基立族,至九世根深葉茂,並孕育了跨海墾荒台灣的簡氏子弟。「無論流徙到何種窮山惡水,都能尊貴地活得像自己。」在最投入的寫作中,集體潛意識中血脈相傳的最樸素的生存道理自然會浮現出來。如果說性情是家族遺傳的一顆種子,那麼故土的山水則培育壯大了這種性情的力量。
我相信在簡媜十五歲以前,蘭陽的河山已塑造了簡媜性格的原型,以及她本質的價值觀。從此去,風波困厄,都是彰顯透發這種內在力量的誘因。
「在崇山峻嶺與壯闊海洋之間開展的這塊母鄉平原,你相信它是戰神與美神交鋒下的結晶。在任何一條春日的河域潛游,你都可以感受地底有一股渴望大變動的力量,在水草招搖間、河蜆吐納間絲絲冒出,與另一股嚮往大安靜的溫柔力量——或為雨水、浮雲、游煙,相互激盪,共同匯聚在你以及所有的童伴身上,你相信這就是性格的來源。」(錄自簡媜《小同窗》原載於中國時報)
山的含藏與水的流走,一體一用,一剛一柔,一靜一動,既溫柔悲憫又剛健不拔,使得簡媜在道德情感上,和城市生活氛圍熏染出來的人物截然不同,同時使得簡媜在創作上能夠從自身包括自身與外界的衝突中,嘗試各種不同內涵的挖掘,以及語言、形式的破格創新。
我相信,有些力量不是後天可以學會的,而先天的種因力量,如果沒有後天的境遇條件,也不會成長起來。譬如一顆橡仔,需要一個環境,需要一種機會,它內在的潛能才會長成一棵橡樹。同樣需要有客觀的境遇,和一個機會,具有特殊潛質的人才會發展出獨特而令人驚異的天賦來,她才會展現出獨一無二的活力,澄清自己的情感,深入自己的思想,明確自己的慾望和興趣,並開掘自己的資源,加強自己的意志;並最終學會表達自己的能力,以一種自發的情感發展出和別人打交道的能力。而這些勢必才能促成她發現自己的價值和生活的目的。
簡媜個性中非常堅強的那一個部份,不僅來源於故土山水的孕育,也不僅來源於客家人堅韌生存的遺傳因子,更來自於生命中一種清剛堅毅的自尊力量,這種自尊力量的種因,則根源於北方冰雪的薰習。只有生存於嚴酷環境中的人最明白,放棄就是死亡,認輸等於自殺,求助於外物永遠不如求助於自我。長期流亡的客家人,他們的生命中,當然刻印了這種印記。那麼,是什麼因緣最終構建了簡媜命運延伸的階梯?
七
1975年8月20日深夜,簡媜的父親發生車禍,他被撞得血肉模糊,不省人事地抬進家門,第二天就去世了。父親的死亡,讓簡媜感覺失去了依靠,她感受到時間的急迫與家庭的分裂壓力,簡媜說過:「成長上碰到了一些挫敗,就是我父親過世。一場車禍奪去父親。家中有五個小孩,標準的農村家庭, 父親是一家之柱又是獨子,整個家庭陷入不可思議的困境。那時我年十三,這件意外帶給我很深很深的衝擊。我明白凡事要靠自己,即使父母也無法保護孩子一輩子。我會站在父親的角度來思考,他想保護孩子,可是沒辦法做到。站在父親的角度去看事情,再回到自己的角度時,我想:應該好好的規劃自己,父親在另外一個國度才不會擔心。
這是一個孩子在面臨困境時一個自己解套的方式。 我們鄉下的生產力並不好,我想,一個女生一定要獲得知識,一定要念大學,念大學才可能有出路,才會有好的發展。念大學就要考聯考,上台北來讀高中會好一點,所以我 就到台北來。」
另外一個原因是什麼呢?簡媜後來說:「很快我會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這樣一直長大,如果我不去設想自己的人生,我很快會長大,十九歲、二十歲,我可能像同村大部分女孩子一樣,嫁給一個農夫,不知不覺生了很多小孩,她每天要很早起床下田,那樣的人生,打死我都不要」。
父親的驟逝,逼她提早想到自己的未來,她不願認命待在貧苦的農村,更不願將自己的一生耗費在生小孩和種田上。國中畢業後,她毅然到台北報考高中,展開她台北求學的生活。父親的的去世,對於簡媜來說,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事件,這個事件,當然和她的寫作之路有著關聯。
「每一個人走上創作之路都不太一樣,對我來講,會走上創作的路,背後非常關鍵的因素,是死亡的感受,因為目睹過死亡掠奪一切的秩序,掠奪生命,讓一切的謊言、諾言失效;死亡所帶來一切驚嚇之後,任何一個人都必須想辦法自我復原,創作是我的復健之路。」
「另外,我很小時對生命的消逝感應很強;在那時的農村社會裡,我的印象是,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老年人在混,最容易發生在老年人身上的是生、老、病、死,我回想過去對死亡、生命的消失感應強烈,可能是跟這成長經驗有關係。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鄰居的一個阿婆,冬天時,身上寬大的唐衫裡雙手捂著竹片編製成的小火爐,常來我們家串門子。我在窗口可以看見她如步出我們家的竹圍,走在稻田中間的碎石子路回到她家的竹圍。一個七十來歲,綁過小腳的老阿婆,穿著很寬的布褂似的唐衫褲,兜裡藏著火爐,白色、稀疏的頭髮在腦後紮了一個髻,然後套上年輕時剪下的頭髮做的髻,那種感覺是很荒謬,很荒涼的,是很接近死亡的,是消逝的。這種感覺漸漸變成我內在的基礎,再加上我讀國中時父親因為車禍死亡,我目睹了這整個過程。因此,死亡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所扮演的一個動力,是非常巨大的,這種影響也變成生命底層的基調,當它滲透到文學活動時,會成為善變的習慣,因為,消逝和善變就像孿生兄弟一樣。在我的創作歷程裡有一些善變的痕跡,不耐煩回頭再去處理同樣的題材,對自己滿寡情的。這些童年的成長,也是形成我在文學創作的第二個特性、趨向。」
父親之死是簡媜面臨「災難」的第一次流亡,痛感失去庇護的她,必須想出往後的路如何選擇。當時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往後的路要如何走,是她自己直覺了自己的道路,和渡海登台墾荒的先人一樣,在面臨困厄時,自己想出出路來,誰也依靠不了,誰也幫不上忙。這種境遇下,內在的自我便顯現出來了。父親過世,最終使她清楚意識了自己要去追求人生,當時她的奶奶和母親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她請學校的老師幫她報名台北的高中,她直覺了要有不一樣的人生,就一定要念大學。父親之死,成了簡媜生活的一大轉折點,那肯定是一道坎坷,當然也成了跨越這道坎坷者的階梯。
八
收集在《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漁父》是簡媜寫作歷程上不能繞開的不說的一篇文章,不僅因為文章寫得真情流露,感人肺腑,更因為那是簡媜成長歷程中必須面對的一個事件。
十三歲的簡媜把這一個災禍的原因,暗暗歸結於自己的過錯:因為受不了父親打罵的嚴格管教與醉酒,曾經動念棄絕父親。還有,簡媜與父親的關係,在父親生前,是較為疏離的,就像母親與簡媜的關係,生養有之,教育和親近幾乎為生活的現實所剝奪,這種親情的疏離直接導致了簡媜道德潛意識的焦慮和危機,在父親去世後,她認為一定是自己的嫌棄父親的念頭讓上天取走了父親的性命。於是簡媜不斷自我譴責,甚至虐待自己:中午不准自己吃便當,不准在天雨時撐傘。甚至可以明白,報考台北高中過程要為之付出艱辛勞動的舉動,本身就是懲罰的一個手段。她不斷尋找救贖,以為這樣可以洗清罪惡。在《漁父》裡,簡媜痛哭出聲:
「癡傻的人才會在情愫裡摻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父親,逆水行舟終會覆船,人去後,我還在水中自溺,遲遲不肯上岸,岸上的煙火炎涼是不會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終需浴火劫而殘喘、罹情障而不癒、獨行於荊棘之路而印血,父親,誰叫我對著天地灑淚,自斷與你的三千丈臍帶?我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無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贖。」(《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樣悔罪的情結十多年後才得以緩解,喪父之痛成為簡媜心境孤絕的起因之一,應該是不諍的。而「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父親,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一句,也可以完全解構了,為了平衡一種疏離對疏離的負罪,也為了回報一種沒有來得及回報的身體髮膚賜予的恩情,是有此言,以一生一世的念想思戀作為紀念。
家庭產生變故,家庭遭逢變故的小孩一般會有很強的原罪感。原罪感會帶來自卑和自責,自卑感會使得他在學習上生活中出現一些狀況,可能他會以激烈的方式表現出來,也有可能會退縮,縮進一個自己可以躲起來的角落。
排解內在自卑自責心理的簡媜,是將生活心情借由文字抒發出來。書寫使她獲得了安靜的力量。當她以書寫的方式抒發感受時,就是她開始醫治內心孤獨自責情緒的過程。因為在書寫的過程中,你有可能寫出情緒性的語言,可是不傷害人,別人沒有看到。寫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客觀化。客觀的來看自己所處的困境,整個生活的迷惑也會逐漸消散。
九
簡媜15歲在宜蘭順安國中畢業後,考上了在新北投的復興高中,距離台北親戚家有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寄人籬下的隔閡,都市生活的不習慣,學業的壓力,城鄉文化的格格不入,曾一度使簡媜感到很苦悶同時很孤獨。這個幼小的墾荒者,以一種異常堅韌的耐受力接受下來,並通過文學的試煉,走向了平靜和精神境界的自我拔升。
看過《夢遊書》我們就知道了,簡媜剛來台北第一天就迷路了,她之後對都市生活種種的不習慣也給她的親戚帶來諸多的麻煩,當然更會有冷眼。由於生活習慣的不同,她的行為和鄉土口音被同學看作是土包子,她渴望有朋友,卻總被排斥在外。她說這段時間:「活得孤單,沉默得像一塊鐵,失去快樂的能力。」親戚也暗示她,如果不行就回家去。
基於內在力量的發軔,簡媜沒有回頭,在境遇孤絕的情形下,她選擇以筆來紀錄心情,用文字來宣洩孤單與思鄉的苦悶情緒。她虛構人物,在稿紙上排山倒海地向他(或她) 傾訴。這樣做的第一個結果出現了:在高二時,簡媜寫了一篇《雨的樂章》投稿到校刊,得到這輩子第一筆稿費二十五元,這對簡媜是一個巨大的鼓舞,不久,她就投稿《北市青年》。所以,到高三的時候,簡媜就直覺了自己這輩子會走向寫作這條路,簡媜在文章中寫到這段對文學創作的「初發心」,這是寫作的第二個成果:
「想像解決現實困厄,阻止無枝可棲的少年墜入偏執的怨恨情結。文字書寫隱含一種距離,在情感傾訴之後,反過來引導自己去透視事件的虛實、省思人我隔閡的因由,進而寬宥產生隔膜的城鄉淵源。由宣洩而沉思而宏觀而回到善良的本性去諒解,我遂願意以更大的誠懇接近城市、關懷城市人。這是重要的一課,使敏感多思的我不至於變成人格扭曲的城市客,也意外地,把我逼成作家。」(《夢遊書‧台北小臉盆》)
寫作帶來的理性角度,不僅讓寫作的人審視了自己的境遇,也審視了自我與外界的關係,從而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和需要,進而獲得了一種對境遇中人和事的寬容和諒解。這種情緒上由對抗到理解包容的轉換,看起來是一瞬間的事情,但身處其中的人,可謂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理解自身的過程也理解了他人,自信隨即發生了。
高三那年,簡媜代表班上角逐學校模範生,她克服了各種當時存在的劣勢,勇敢面對了當時各寢室男同學的挑戰,最後以全校最高票當選。簡媜以實際的行動證明:「只要你願意相信你做的到,你真的可以做的到」。在高中沒有錢補習的情況下,她以過人的毅力,創造了良好的成績,考上台大哲學系。台大是當時整個台灣最有影響和最具實力的大學。
十
簡媜的創作是從父親去世後求學台北開始的,一個天生地養的女兒,走過曠野去領取她的未知,完全憑借了自己的力量,彷彿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獨者,要一片天,得靠自己去掙,要一錐立足之地,需自己領航。故土一經揮別,至此不再回頭。
台北求學生活的暗淡,是簡媜寫作的一個起點,當時的境遇,經過她有選擇的講述,可以盤點出以下這些:
一、暈車。每天往返學校和親戚家要三個小時。
二、暈電梯。有封閉空間憂鬱症。
三、迷路。城市標誌以及方位的不敏感,經常迷路。
四、沒有朋友。「無論如何努力仍被當作鄉下土團,渴望一個朋友,卻總在名單之外」。
五、帶宜蘭腔的國語成為同學言談間取笑的對象。被城市同學看不起。
六、生活習慣和興趣上的格格不入。同學在下課聊的是:哪個男生寫字條給她?她又看上哪個男生?假日要去哪裡烤肉?哪裡看電影?而簡媜講話的素材卻是:「放暑假了,要趕緊轉來割稻仔!」。
七、寄人籬下住親戚家,過不多久,親戚家道中落,破產了,於是搬到學校裡去。
八、功課壓力不小。
九、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茫然,前途未卜造成了很大的焦慮。
簡媜還有兩段談話談到了當時的情況。
「影響我進入寫作的是離鄉背井(從宜蘭到台北念高中),因為孤獨,所謂的『孤絕』,那一種絕境,讓我進入寫作裡面。這種『絕境』最後成為我生命的原始氣候,就是『基調』。其實我的作品並不快樂。我很少回頭看我的作品,幾乎不敢。但是有時被迫要回頭去看的時候,發現裡面都藏著一些蠻深層的孤獨,有的是自身的孤獨,有的是生命本質的孤獨。」
對於未來的不確定,以及自己飄蓬無根的惶恐,每個人首先應該想到的是尋找寄托,簡媜開始的散文創作,在取得校刊和《北市青年》的認同接納以後,簡媜對於現實的緊張焦慮,得到了緩解,並逐漸恢復了信心和勇氣,清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在這些壓力之下,我必須找到一個傾訴的對象,文字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起點,我個性中有一個部份還滿堅強的,我覺得我要改變一些狀況,我不願每天帶著自卑感的生活方式,所以一方面在創作方面有了一些回饋,如校刊、北市青年,對自己有了一些自信;後來我去學習如何與同學相處,即使不能做到讓他們來喜歡你,至少可以做到讓他們不那麼討厭你。後來證明那時的想法是對的,因為我跨出去了,我高三的時候,去選學校的模範生,還到各班去拜票,後來以第一高票當選,那個第一高票給我的就是證明我剛剛所講的『一個坎坷的成長過程最後會有回饋』。因為你在努力,那個回饋就會來,對自己有些信心,信心的恢復,再加上在創作中有些強烈的興趣產生,所以在考大學時,我已經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是什麼。」
台北環境的冷漠最早給簡媜帶來的是沒有歸屬感,不能形成「我們」這樣的同在感,而代之以深深的不安全感和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這些都是焦慮形成的原因。她感到無助和孤立,所以很自然的,簡媜將他人摒棄在自己的內心生活之外,在情感上逃避他人。這種態度盲目和固執的程度與其內心的焦慮強度是成正比的。儘管簡媜在她早年試圖解決她與他人的衝突,但我們從她後來的作品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她依然是分離性的,對她來說,完整性,穩定廣泛的完整性,仍然是她內在非常強烈的需要。寫作就簡媜來說,只是自信的替代品,是她當年在手足無措的境遇下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
甚至直到30歲以前,她對自我的疏離,都影響了她,她沒有客觀審視自己的真正情感,願望和思想。當安全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時,其內在的情感和思想就退居末位了。而事實上,這些情感和思想也不得不沉寂下來,變得面目不清。在內心分裂的狀態,每個人都會感到軟弱,同時會混淆外在的冷漠與自身情緒的孤絕,這二者同時加強了她與自我的疏離。她對於自己在現實中的位置是模糊的,或者說她未必真正清楚她是誰。寫作才能的被承認只是黑暗中的一束光,這束光引導人去到什麼地方,則是未知的。
簡媜與自我的疏離所帶來的內心衝突,使她與他人的關係受到了困擾。簡媜在《水問》中提到大學時期最大的主題是愛,但是可以從《水經注》的告白裡看出,簡媜對於男女之愛,感受實則是憂傷而失望的。那人的愛裡有性情,卻未必有予人安全的細緻;有個性的鋒芒,未必有溫柔包容的氣度;有自我的張揚,未必有賞人含苞的欣喜憐憫。其實只要一點支持,一點認同感,就能使人感到自己的意義。認同和支持才能給予她力量感和重要感。但可以肯定的是,愛她的人,並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些,自尊但未必自信的簡媜也絕無可能去要求這些。一部水經,任由東流。她的《水經注》在《水問》的盡頭,兩岸景色微茫,人情去意闌珊,能說的,都是覆水難收的眷戀,眼底,均是去意已決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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