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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一章 朝議(一)
    過年的時候,按宮中慣例,各皇子公主都會得到來自宮中的一份賞賜。今年的賞賜卻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首先是太子得了頭一份,這是自然之義,然而卻較諸往年更加豐厚,還有陛下親書的書籍一冊。其次就是二皇子得的賞賜也隨之上了一個層次,而遠在邊關的大皇子得到的禮物得了一副弓箭,最關鍵的是,隨這副御弓而去的,還有一份旨意,宣他待夏末草長之時,回京封王。

    京都的臣子們都糊塗了,不知道陛下究竟在想什麼。看模樣,太子的地位依然是穩固無比,那為什麼會將大皇子又召了回來?這位皇子長年在外領軍,雖不是嫡子卻是長子,如果他再回京,水下的局面只怕有些不穩當。

    宮中封賞中還有一份詔令很引人注目,是發給躲在蒼山上的太學五品奉正范閒的,陛下竟是按照駙馬的儀程下了賞賜,百官們猜忖,這應該是看在林家小姐的面子上。

    年關往來走動頻繁,各官紳家院多互贈禮物,相熟的人家也會親至拜訪,而有兩路使者帶著豐厚的禮物也上了蒼山,這些禮物分別來太子東宮和二皇子府,送禮的對象依然是范閒。

    所有人都以為,一旦春闈過後,范閒礙於「郡主駙馬」的身份,想來在官場上再難提升,陛下就會下旨讓他接手內庫。所以太子與二皇子必須趕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加大拉攏的力度,只是他們做的很隱蔽。相信那些送禮的使者,應該沒有人會發現。

    ……

    「老二送的是什麼?」

    慶國的皇帝陛下靠在軟揭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的大敞,臉色平靜。幾道皺紋在保養地極好的臉上顯得格外明顯,雙眼前靜望著書房外鵝毛般大的雪花。

    陳萍萍咳了兩聲,將搭在自己上的毯子雙緊了緊,恭敬應道:「是前朝的詩集。」

    皇帝微微一笑,唇角卻多了一絲譏誚:「朕這二兒子喜歡玩酸文,卻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范閒隨口一詩,便勝卻前朝詩人無數,這禮送得太不講究。」

    他接著問道:「太子送的什麼?」

    「一盒翠玉做的麻將子兒。」陳萍萍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頜。順著陛下的眼晴看著皇宮裡的一大片平整雪地,微微瞇起了眼睛,「范閒很喜歡。」

    「范……閒,看來確實有做富貴閒人的意願。」陛下輕聲說道:「太子這禮送的高明,不知道是東宮裡誰出的主意。」

    「應該是辛其物。」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不知道范閒怎麼想,但臣知道,晨郡主與范家那位二少爺是愛玩牌的。」

    皇帝的眉梢一翹,說道:「晨丫頭最近怎麼樣?」

    陳萍萍小意應道:「有個知冷暖的范閒在旁呵護著。應該比在宮中開心些。」

    「這宮中沒有誰能真正開心起來。」皇帝微笑說道,「你真的決定讓范閒出使北齊?」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很困難地低了低頭,行禮道:「是。陛下既然同意臣當日建議,那臣就要著手安排,如果范閒不為院子做些事情,以後也很難真正地掌握此院,為陛下效力。」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默冷厲了起來,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的腦袋,半晌之後幽幽說道:「你不要忘記。他是皇家的血脈,怎能去冒險!」

    ……

    長久的沉默之後,陳萍萍有些困難地堆起笑容,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主子,問題就在於,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皇家的血脈,臣身為主子的屬下,想為他謀個安全的未來。」他頓了頓又說道:「如果他接手內庫,一定會成為皇子們大力拉攏的對象,想來主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那不如讓他出去一趟,避避風頭,老躲在蒼山上,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冷冷地看著面前這跛子,這是群臣眼中自已的一條老狗,可是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他口裡說出的主子二字了。

    「准了。」皇帝緩緩閉上了雙眼,似乎在這一瞬間,皇宮裡的風雪都消失無蹤。

    陳萍萍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等著半天,終於等到了天子的下一句括:「只是你要清楚,司南伯與林宰相可不會同意這個安排,呆會兒朝議的時候,聯可要被煩死。」

    「起駕!」

    小太監清脆的喊聲在興慶宮殿搪下響了起來,悉悉索索的,太監宮女們從殿旁湧了出來,抬著天子輿駕,伺候皇帝陛下上乘,往前殿走去

    輿典駕上密閉得極好,漫天風雪根本無法偷入一片,皇帝半閉著眼,撐著頜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掌緩緩撫摩著微微發燙的小炭爐,半晌之後,他歎了口氣,睜開了雙眼,看著這熟悉到厭倦的皇宮景色,輕輕搖了搖頭。

    ——————

    皇宮正殿之中,太監持拂塵而出,清聲誦道:「聖上駕到。」

    下方已經候了許久的的群臣們整肅衣衫,拜伏於地,山呼萬歲。皇帝看了這些臣子一眼,緩緩地走到龍椅前坐下,說道:「都起來吧。」

    臣子們聽著發話,才爬起身來,只是這些高官貴爵們在京都裡活得滋潤,不免有些體胖身虛,所以動作遲緩不一,看上去好不滑稽。

    ……

    「別的事都議妥了,眼看著春時即到,春闈大比之後,去年與北邊擬的協議也到了執行的時候。」皇帝的精神似乎顯得不大好,半倚在龍椅上,「諸位大臣,可有合適的使節人選?」

    這幾個月裡一直有風聲,說宰相的新婿,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有可能被指派出使北齊。宰相林若甫一直以為是朝中反對自己的那些文臣們作祟,所以早就做了充分的準備。

    本來範林二族在朝中向來互看不順眼,一個是踏踏實實的皇派,一位卻與長公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而隨著范閒的入京,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激烈的改變。宰相與長公主決裂,而范侍郎卻成為了他的親家。

    戶部侍郎范建站的位置有些靠後,他瞄了一眼隊列前頭,發現宰相林若甫也在望著自己。二人眼光一觸,微微一笑。

    「稟聖上,臣以為,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上次談判之時,行事得落,為國謀利不少,實為佳才,若任辛少卿為此次回方使臣,最為合適。」

    搶先出來回話的,是宰相林若甫的門生,那位太常寺少卿任少安,因為今日朝議要論及回訪之事,一應禮節規格都要質詢他的意見,所以他與鴻臚寺少卿辛其物都在殿上。

    辛其物微微一驚,心想怎麼把自己推出去了?他當然明白,宰相方面肯定不願意自己的女婿千里迢迢去那敵國,雖然安全上肯定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山高路遠,春試之時,范閒肯定會再有擢升,若之後馬上出使,誰知道數月後朝中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其實太子東宮的意思也和宰相大人差不多,如今沒有長公主在太子背後發瘋,太子思考問題也顯得成熟了許多,認為范閒留在京中馬上接手內庫,自己同時加大拉攏力度,這才是正途,如果能夠借此掌握住范侍郎,與宰相修復關係,那就更好,何況春闈將至,東宮還有倚重范閒的地方。

    如此看來,今日朝上,應該沒有人會提議范閒出使北齊才對。畢竟得罪了范家林家,就算你是三朝元老,一部尚書,同時面對那兩個老傢伙的恨意,只怕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殿上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眾臣們都認可了辛其物出使北齊的提議,就連辛其物自己也開始準備領命,替范閒走這一遭。

    皇帝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當前的局面,將手中的暖爐輕輕放在旁邊的黃緞小几之上。

    便此時,臣子隊列裡卻有一人出來,沉聲說道:「臣提議太學奉正范閒,出使北齊。」

    群臣斷然料不道,居然有人會甘願得罪范林二家,無數道眼光投注在他的身上,才發現說話的原來是樞密院參贊秦恆,這位秦恆屬於軍方背景,倒是不怕文官們的目光,只是眾人不解,就算你是樞密院的人,也沒必要得罪宰相與范家啊?

    聽到這個提議,宰相林若甫面色不變,十分寧靜,司南伯范建微微無奈一笑。礙於與范閒間的關係,這兩位老狐狸自然是不方便說什麼的,但自有交好的官員替他們出頭,只聽得殿前一陣議論後,有臣子沉聲說道:

    「臣以為不妥,小范大人年不過十七,未有絲毫官場磨勵,出使北齊,乃宣揚國威,結交邦誼之大事。小范大人雖然才氣縱橫,但歷練不足之下,只怕難以擔當此等重任,反觀辛少卿,沉穩妥貼,此行往北齊,應能一路順暢。」

    辛其物心裡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得主動一些,邁出隊列,躬身請命道:「臣,願為國效命。」
四卷 北海霧 第二章 朝議(二)
    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看著下方臣子們的表演,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揮揮手讓辛其物退了回去,輕聲說道:「諸位都以為辛其物比較合適?」

    「是,陛下。」臣子們齊齊躬身及地,尾音拖得老長,太息以示尊敬。

    那位提議范閒出使北齊的樞密院參贊秦恆,有些意外地看了陛下一眼,趕緊把眼光縮了回去,此時群臣一致認為范閒不適宜作使節,估計陛下也會改變心意吧。

    「朕,倒與諸位卿家看法有些不同。」

    殿上馬上變得安靜了下來,只聽著慶國皇帝清淡的聲音在宮中迴盪著:「所謂聖不琢不成器,范閒當日殿前風姿,諸君想必也還記得清楚,雖說是位文臣,但也曾有過牛攔街手屠刺客之勇,如此佳才,又豈能總在太常寺、太學院這些清靜衙門裡打混著。」

    聽到此處,眾人才明白皇帝陛下竟是早有了主意,只是不明白為何陛下非要讓范閒去北齊。

    皇帝淡淡看了群臣一眼,繼續說道:「歷練不足,故而要多加歷練。朕看范閒行,這差事就交給他去辦吧。」

    天子說行,那就一定行。

    群臣不敢多言,只是林若誨與范建的臉上都多出了幾絲憂色,他們倒不會刻意掩藏這一點,身為人翁人父,有此反應是自然之事,如果要假裝出興高采烈,吾皇英明。反而會讓陛下和群臣看輕了。

    「范建。」皇帝看著戶部侍郎,微微皺了皺眉。

    「臣在。」

    范建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趕緊出列。

    皇帝輕聲說道:「朕要你的兒子擔這個差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范建沉默了少許,馬上便醒了過來,微笑應道:「臣不敢有想法。」

    「是不敢還是沒有?」

    「是不敢。」

    「如果你敢,你會怎麼想?」

    宮殿之外風雪交加,殿內溫暖如春,卻因為君臣間她這幾句對話便得與室外一般凜然了。與范建交好的官員們不禁暗中著急。心想司南伯大人,今日為何殿前應對如此亂了分寸。

    片刻之後,只聽見范建輕聲回答陛下的話:「臣與犬子分開十六年,如今只是相逢數月,便又要分離,不免有些不忍。」

    這不忍二字輕輕迴盪在宮殿之中。不知道會落入誰的耳中。

    皇帝微微一笑。知道對方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這個從小一路長大的夥伴,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派范閒出使北齊的真正用意,看來……還是只有陳萍萍最明白自己啊。

    「不過數月,春中去,秋初回,又有甚不忍的?」

    皇帝不待范建再說話。微笑擺手,宣了旨意:「戶部尚書年老病弱。已休養多時,宣旨慰諭。戶部左侍郎范建遞補尚書一職。」

    朝臣並無異議,范建早就在戶部一手遮天,只不過一直沒有扶正了,有些一肚子壞水的大官忍不住心裡嘀咕,心想范侍郎才將自家的柳氏扶了正,這皇帝就將他扶了正,若侍郎大人早知如此,會不會許多年前就將柳氏扶正再說?

    當然,眾官心裡都以為,這是陛下對於先前令范閒出使北齊的一手補償。

    范建知道此事再無可能轉還處,面色寧靜,上都叩首謝恩。皇帝又轉向林若甫處,微笑說道:「宰相大人,令愛新嫁,朕便將范閒支使出去,你可想說些什麼?」

    宰相林若甫苦笑著出列一禮,慶國的君相之間看似融洽,但事實上君權威嚴,沒有一個人敢於嘗試稍加撩拔,先前他對於范建的行動就有些不解,此時陛下問到自己頭上來,他自然不敢有二話,沉穩應道:「范閒正是該磨練磨練。」

    ……

    朝會之後,皇帝陛下心情似乎好了些,乘著輿駕回了後宮。大臣們沿著直道向高高的宮牆外行去,紛紛向范建道喜,恭賀他出任戶部尚書一職,從此以後,可以明正言順地掌握慶國的一應變財之物。

    禮部尚書郭攸之打趣說道:「范大人,從今以後,老夫們的俸銀得從您手上領了,可別克摳得太厲害。」

    范建呵呵一笑,搖頭道:「郭大人愛說頑笑話。」范閒整了郭保坤幾次,但是朝堂之上,這兩位大人之間,倒像是好無芥蒂一般。

    往外走著,林若甫輕輕咳了一聲,走上前來,群臣向宰相行禮,知道他一定有些話要和自己的親家講,所以散開了些。林若甫輕聲說道:「范大人,陛下為何執意讓范閒出使北齊?」

    二人如今已是親家關係,自然虛套就少了一些,范建苦笑道:「下官確實不知,或許……真是想讓犬子磨礪磨礪?」他嘴上這般說著,心裡卻知道,一定是那個該死的跛子在背後做了什麼手腳,不過轉念一想,范閒暫時離京,漣開太子與二皇子的拉攏,等到大皇子領軍回京之後再看,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林若甫似乎同時想到了這點,不過他有更深的一層疑慮,似乎陛下對於自己的這位「愛婿」似乎關切得有些太多了,難道真是僅僅因為晨兒的緣故?

    宰相大人搖搖頭,微笑對親家說道:「大寶最近一直在山上,勞煩范大人了。」

    「哪裡話?」范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再過一個月,春暖花開之時,出使北齊的使團就要離京,到時候我會讓婉兒常回相府看看。」

    「是啊,最近這些天大寶也不在府裡,常覺府中冷清。」林若甫若有所感。歎息了一聲,「范大人若有空暇時,不妨也多來我府上走動走動。」

    「相爺有命,豈敢不從?」范建微笑道。

    ——————

    又是僻靜無人老地方,又是兩輛馬車,又是那兩個站在范閒身後十幾年的半老不老陰謀家,依然各自躲在自家的馬車裡說話。

    「我說過、我不希望他和監察院扯上關係!」剛剛升為戶部尚書的范建,聲音似乎一點喜悅都沒有,冷淡至極。

    對面馬車裡的陳萍萍嘶著聲音低笑了兩聲。說道:「出使北齊,和我這個破院子可沒有什麼關係。」

    范建忍不住掀起馬車側簾,冷聲道:「沒關係?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肖恩如今在你手裡,你想殺就殺了,何苦讓他去搏這個名聲?肖恩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都應該清楚。」

    「我沒有忘記,你手中也有屁下的一部分力量,相信就算院子裡也有你的人。」陳萍萍依然低沉地笑道,笑聲裡似乎有一咱很陰戾的味道。

    「你我私下見面,恐怕陛下也會不喜歡。至於肖恩。殺不殺得了都無所謂,我搾了他二十年骨髓。留不下什麼了。而且北齊的年輕皇帝,也不見得有咱們主子這般大海胸懷。敢不敢用前魏的密諜首領,還要另一說。至於范閒此次出使北齊,真的是皇上的意思,范大人也清楚,如果讓那孩子留在京裡,天天被太子和二皇子拉扯著,將來只怕會惹出極大的麻煩。」

    范建一下子安靜了,知道這是一個很致命的問題,絕對不能允許范閒參合到皇室爭奪繼承權的爭鬥之中。他將車壁的側簾放下,閉目靠在軟墊上,仍然不能放心那個自己看顧了十幾年的孩子,與監察院這些恐怖的機構發生任何關係。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冷冷說道:「陛下既然都同意了這個安排,你就放心吧。」

    沒有人看見范建的唇角綻起一絲冷笑,他淡淡開口說道:「言冰雲你們院裡怎麼配合他?」

    「自然有人接手。」

    「不要派些庸才!」

    陳萍萍微笑道:「或許你也該出些力了。要知道上次東夷城派人入宮刺殺了長公主的宮女,葉重一直疑心是院裡做的,風聲現在也傳到了信陽,所以我這邊有些不方便。」

    范建心頭微微一動。

    ——————

    蒼山之上,積雪深厚,遠處溫泉處隱有白霧升騰,那些不停舞動的丹頂鶴卻不知道去了何處。范閒細細看了一遍父親與王啟年寄來的信件,然後用手一搓,又搓成了粉末一般,隨手扔出了窗外。

    窗外雪景極美,大寶和范思轍正在堆雪人,一個大胖子一個小胖子吵個不停,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范思轍才會顯現出一些小孩子的正常模樣,而不再像一個酸腐至極的帳房先生。

    范閒微微一笑,想到這些天雪大難行,但京裡的澹泊書局依然派人將帳目送入山中,那位七葉掌櫃還真是很忠於職守。書局的生意如今好得出奇,京中幾家分店因為《半閒齋詩集》的推出,也牢牢地站穩了腳根,而鄰郡裡的幾家澹泊書局分號,也開始回帳了。

    范思轍昨天晚上清點帳目,看見那兩萬三千兩銀子的淨入後,眼晴都有些赤紅,一個勁地勸說自己趕緊將石頭記的後十回存稿放出來。范閒卻不會答應他,這寫詩就惹了這麼多事,如果讓人知道石頭記也是自家寫的,誰知道還會鬧出什麼風波。

    長公主回信陽了,但朝中依然有她的勢力,關鍵是不知道與她同聲共氣的,究竟是太子,還是那位自己一直未曾見過面的二皇子呢?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章
    范閒信步走出書房,呼吸著蒼山冬日裡的清閒空氣,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遁著陣陣麻將聲,很容易地找到了妻子與另幾位姑娘的所在,看著桌上那副翠綠無比的麻將子在那些白生生的俏柔手掌下翻滾著,范閒心頭一動。

    待他看見一旁的妹妹正藉著雪光,捧著二皇子送來的那本前朝詩集認真觀看時,范閒心頭又是一動。

    太出名果然不是好事,豬怕胖,人就怕這個。范閒苦笑著,自夜宴之後,太子與二皇子雖然表面上與自己根本沒有任何交往,但是辛少卿與靖王世子李弘成這廝可沒少去范府,就連自己躲到蒼山之後,還是沒能阻了對方送來的年禮。

    年三十的時候,蒼山上這拔人曾經回了趟京都,短短幾天的時辰,李弘成竟是追著味兒跑了過來,死磨硬纏著要一起上蒼山。范閒哪敢答應,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將柔嘉小姑娘帶進山來。

    看見他進屋之後就在發呆,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柔嘉郡主,小姑娘脆生生地說道:「閒哥哥,你要玩牌嗎?」

    范閒聽著閒哥哥三個字就想到了寶哥哥,趕緊擺了擺手,笑道:「郡主玩吧,下臣隨意走走。」

    聽他刻意說得生疏,柔嘉郡主撅起了小嘴,卻忍著沒有表露出不悅,看著煞是可憐可愛。一旁的林婉兒忍不住說道:「相公,要不然你來玩幾把吧。」

    「免了。」范閒擺手擺的更急,離開牌桌邊上。不料腳下卻碰著個軟軟茸茸的東西,他微微一怔,望下去,才發現腳下是一個盒子。盒裡堆著乾草碎布,上面有三隻肉乎乎的小貓正在睡覺,小貓兒瞇著眼睛,皺著黑鼻尖的模樣,看著十分可愛。

    范閒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婉兒這才發現貓就放在他的腳下,害怕嚇著小貓,趕緊從桌旁走開將盒子抱了起來。這牌自然也就打不成了。她笑著應道:「籐大媳婦兒怕我們在山上悶得慌。所以今天送了三隻貓兒過來。」

    范閒湊到近旁,發現這三隻小貓一黃一黑一白,模樣極似,但毛色差別極大,不由笑道:「你們這些姑娘家,給自己填肚子都不會,更何況養貓。」他伸手從盒子裡拎了黑艷一隻到懷裡,抱著。感覺胸前一個小肉團似的好玩,輕輕撫了撓小貓的後腦勺。小貓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復又沉沉睡去,似乎並不牴觸他的體息。

    「取了名字沒?」

    「沒。先小黃小黑小白的叫著吧。」

    「嗯,小白好聽。」

    ——————

    吃過晚飯之後,范閒坐在主位上,范思轍坐在旁邊,兄弟二人聽了一下京中范府來人的報告。年關時節,范氏在京郊的田莊,還有澹州的封地,以及一些零碎的產業,都要向京府裡報帳。京中范府一向是柳氏主事、如今她已扶正,那自然更是做起來名正言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在處理完這些事情之後,喊府上的崔先生寫了封信,揀重要的幾項進帳支出寫了,讓人進了蒼山別業,通稟大少爺一聲。

    范閒能理解柳姨娘的意思,所以也沒有刻意做什麼,反而是很認真地聽著那位三管家的匯報,偶爾還會插幾句話,問上一問。

    三管家老老實實地說完。范閒閉眼想了會兒,睜眼問著旁邊的范思轍:「你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范思轍手指頭摸了摸左邊臉頰上的那三粒麻點,搖了搖頭:「沒什麼問題,大哥,不過這帳向來是母親理的,怎麼今年要咱們二人過一道手?」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個原本是個小霸王的傢伙,在某些方面很有天份,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顯得如白紙一張。

    三管家又恭謹說道:「各處的年貨年前應該入京,只是今年東面北面雪大,所以耽擱了些日子。除了上次送山上來的那些南稻瓜果,前日子北面莊子的各式肉脯,野貨,還有澹州老祖宗那邊賜過來的花茶,數目信裡都寫著。想著大少爺,少奶奶,小姐,小少爺,還有郡主都在別業裡呆著,所以夫人各樣又備了些,準備分三拔往山送,應該足夠用到春中。」

    「用不了這麼多,揀新鮮的玩意兒送些來就成。三拔太多,再來一次就夠了。」范閒隨口應道:「只是奶奶從澹州送的花茶,記得要多拿些。」他時常對婉兒若若講及澹州的生活,其中那飄著淡淡花香的茶,更是說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三管家微笑應道:「茶今日已經到了。後兩拔主要是些吃食和小物件兒,主是是備著兩位少爺打算住到春闈開前。」

    范閒聽得清楚無比,暗讚一聲柳氏得體,管家利落,也不多話,讓他先下去領賞休息。

    春闈將至,范閒身為太學五品奉正,總是要回京就職的,不可能老呆在蒼山之上。而四月科舉結束後,馬上兩國間的協議需要回使,那個私密的換俘協議也要馬上著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了起來。

    其實從范閒的本心來講,換俘之事應該去年就該開始,不說那些被俘的慶國將士在異國它鄉會受怎樣的罪,單提那位從未謀面卻令他暗中敬佩的言冰雲言公子,身為慶國駐北齊密諜首領,在敵國被囚大半年,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只是兩國之間來往,總是繁酸無比,而且入冬之後,北疆冰寒難行,所以才將回使之事要搶到春末。但每每想到那位言冰雲可能呆在一個苦寒的房子裡受苦,范閒在蒼山冬日享福,也不免會減了幾絲滋味。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此次出使北齊的正角兒。但也並不牴觸這個職司,畢竟如果能夠在監察院樹立自己的力量,對於以後的日子來說,總是有好處的。而且無許是在澹州還是在京都,十七年的生涯,早已經讓他從內心深處認定,自己實實在在就是慶國的一分子。

    范閒願意為這個國度,而不是這個朝廷做些事情。

    ——————

    夜晚,范閒完成了例行的訓練,有些疲憊她回到了山莊中。將滿雪渣污水的夜行衣塞進準備好的袋子裡。扔到一旁。

    訓練的時候,他一個人孤獨地躺臥在雪地中,追尋著那些淡淡月色下的目標,他的目光凝成直線,盯著那些鑽出雪面千年不動的黑色岩石,或是急速變線跑動中的雪兔,感到非常疲憊。而且這些天,五竹在把那把什麼爸媽的給他之後。就又消失了。所以訓練的過程之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看著你,那種孤獨落寞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前世一般。

    山莊裡一片安靜,只有主臥室中還點著一盞燈。那婉兒在待他回來。范閒微微一笑,抬步往那邊走去。白天出了陣大太陽,所以青石上積了一灘水,在月光下反著亮,他繞了過去,躍過廊欄,此時卻心頭一動,定住了腳步。

    他此時站在長廊的另一頭,妹妹的房間門口,忽然間,他的耳尖一動,眉頭皺了起來,雙眼中厲色漸起,轉身一掌按在門上,微一吐力,霸道真氣頓時將木製門月震成兩截,而他的人也隨著夜風一般,飄到了床邊。

    床上被褥凌亂,卻是空無一人,若若果然不見了。

    范閒冷靜地將手伸進被裕裡,發現除了暖腳爐那處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冰涼一片,看來若若已經離開了很久。他的心微微顫抖了起來,難道是自己不知道的敵人做的手腳?但依然強行鎮定著轉身,锃的一聲,左手反抽那柄細長黑色匕首,便準備入夜覓人。

    「哥哥!」

    門外,范若若舉著一盞燈,滿臉驚異地看著自己床上持刀而立的兄長。范閒一怔,看見她安然無恙,不由渾身上下精神一鬆,忍不住閉著雙眼加重了幾次呼吸,片刻之後,才關切問道:「你到哪裡去了?沒事兒吧?」

    若若身上披著一件銀毛褸子,裡面就是件單衣,看著瑟瑟可憐。她看著范閒,似乎沒有想到,不免有些呆愕,半晌之後才勉強地笑了笑,說道:「哥哥,你拿把刀子問我,好可怕。」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將細長匕首收回了靴中,走上前去,握住她略有些瘦割的肩頭:「你才可怕,走在外面聽到裡面安靜得異常,連你的呼吸聲都沒有,嚇死我了。」

    范若若笑道:「哥哥真是的,大半夜在外面跑,卻說我嚇你。」

    「你到底做什麼去了?」范閒依然好奇地追問著。范若若臉上一紅,羞的低了頭:「有些事情,哥哥也別問那麼清楚。」

    范閒一怔後明白過來,苦笑道:「房裡又不是沒有馬桶,這山裡夜風冷得很,你不要凍著了。」

    「知道啦。」范若若羞羞一笑,將他推出門去,「嫂子還在等你。」

    ……

    房門外,范閒輕輕撮了撮冰涼的手指,妹妹被褥的溫度,說明她出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絕對不是起夜,應該是自己離開山莊後,她就起床去了某處。

    想到此處,他心頭不禁生出極大的疑問,只是卻強行壓抑了下來,不再追問打探。這個世界上,誰都是有自己的小秘密的,我們需要尊重——當初在京都澹州通信中,范閒就是這樣教育妹妹的,自己身為兄長,更是需要做個表率。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章 回京
    又在春風裡得意,馬蹄兒急。在蒼山將養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范閒,終於領著一家大小浩浩蕩蕩的從蒼山裡殺了出來,馬車竟是排了六輛,還只是帶了一部分東西。此次出山,再沒看見郭保坤那等不長眼的貴家公哥,也沒有什麼煩心之事,只是那初春的風兒惹的眾女滿臉陶醉。

    范閒精神極好,蒼山過冬對於他來說,是入京後難得的一次休整,不論是武道修為還是精神上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此時放眼望去,只見蒼山腳下一片肅冷中,已有點點青翠,淡淡青枝從冬樹之中生長出來,似將這回京的天空都染上了許多生機。

    天光清淡,遠處可見一片黑雲。說來奇怪,那片烏雲極薄,隔著就能看見後方的灰藍天空,和更上方的絲絲白雲,但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十分厚黑沉重。

    馬蹄聲中,馬車轉過山彎,出了蒼山的範圍,天空中的太陽猛然亮了起來,照的那些雲朵絲絲發光,看上去十分震撼。

    范閒收回觀天的無聊目光,微笑對身邊的妻子說道:「在山裡呆了這麼久,只怕憋壞了吧?」

    林婉兒好奇望著他,說道:「什麼事情憋著了?」范閒微微一怔道:「山中雖好,但眼見儘是白雪樹木,總不免有些厭乏,婉兒你都不想念京中的繁華生活?」

    林婉兒微微一笑,白皙的面上顯出淡淡黯意,說道:「在京中、不是在官裡就是在別院裡,相公知道我在相府裡住的也不久,根本沒有太多出來的機會,山中日子雖然單調,但總比那些高牆之中要舒心一些。」她看著相公心疼自已的表情,心頭一片溫暖,嘻嘻笑道:「而且山中一直有你啊。」

    ——————

    說完這話。范閒還沒什麼感覺,她自己倒搶先羞了起來,將臉別了過去。

    范閒哈哈一笑,旋即想到那件事情,遂溫和說道:「等春闈的事情忙先了。估計朝廷會派我去趟北齊。」

    馬車裡安靜了起來,只聽得見前面的馬蹄聲和馬兒打響鼻的聲間,車輪在山路上震動的聲音。半晌之後,林婉兒微笑應道:「放心吧。京裡有我。」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估計我會帶王啟年走,有什麼事情你先問問父親的意見,如果費介老師還在京中,你也可以找他幫忙,這些事情通過籐子京做就好了,我已經吩咐過他當然……」他微笑說道:「估計也沒有什麼事情。」

    回到京中,綵燈痕跡猶在。僻巷之中鞭炮紙屑未掃。看著四處穿著新衣,猶自沉浸在年節氣氛中的行人們,范閒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決定年初四就再進蒼山。似乎錯過了正月裡鬧花燈的熱鬧。

    車至范府,不免又是好一番折騰。半新不舊的這對夫婦向父母行禮,又與族中眾人見了見。范閒此時才發現范氏大族果然名不虛傳,雖然在朝中並沒有什麼大官,但那些遠方堂親們,似乎都在朝中要害部門裡吃著肥餉,一個個活得挺滋潤。

    後幾日,首先領著婉兒回了相府,拜見老丈人,與大寶依依不捨的告別,然後又去靖王府拜見那位相熟的王爺。還沒等消停陣,太常寺少卿任少安,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又是兩頓宴請,這是曾經共事過的官員,怎也無法推脫,范閒只好拼將一醉,了了這兩椿來往。

    一晃便入了二月,此時各路各州各縣的舉子們已經入了京都,有錢的找客棧住下,有人的找親戚投奔,沒錢沒人的只好跑到京都郊外那些書熟裡將就一下,就連太學的宿舍如今也已經開放,專供那些實在沒有地方去的舉子們暫住一陣。

    會試由禮部主持,分作三場,分別在二月初七、十二、十五日進行。所以等范閒入太學就職的時候,時間已經有些緊了,好在他這個五品奉正只是個虛職,屬於聖上一高興之下胡亂點的,太學方面對他也根本沒有安排。會試已近,太學自然也不需要他去授課,所以倒也清閒。

    只是偶爾還是會有在太學就讀的各地舉子,跑到他的房間裡,雙眼綠光地望著他,像極餓狠了的狼群。

    范閒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在這冬末春初的天氣裡搖個不停,將身邊的學生們冷得閃開一段距離後,才微笑說道:「諸位,本官年歲尚淺,若說教育二字,是萬萬當不起的,所以此事請再莫提起,免得羞了我這張臉啊。」

    見他說話風趣,這位以十七稚齡,便官至五品的朝中大紅人,似乎也不是那等白眼看人的權貴模樣,這些學生們的隔膜感漸浙退祛。有人便壯著膽子開起了玩笑:「范大人初入京都,便曾在一石居上點評過風骨二字,如今大人卻有心思扇扇子了。」

    范閒哈哈一笑應道:「這說明什麼?說明本人向來喜歡胡鬧,說什麼話都是做不得準的。」

    ……

    朝中關於此次大比的主考同考以及提調,早就已經定了人選。憑范閒十七歲的年紀,五品的官職本就有些駭人,但依然遠遠不足以成為這些重中之重的角色。但是他的詩名畢竟早已流傳在外,雖說曾經發誓再不寫詩,但似乎也沒幾個人當真。那些學子們總想從他嘴裡再誘出點兒什麼,至不濟,若真得了范閒一聲贊,也算是意外之喜。

    澹泊書局的《半閒齋詩集》早已行銷全國,所以從各州郡趕來的舉子,不免對這位名動京華的年輕人感到十分好奇,有些莽撞的人,更是靠著一張嘴,竟真找著了范宅的位置,只是看著那門臉,那石獅,才知道這位范才子並不僅僅是腹中錦繡,竟是真的披錦繡而生的權貴子弟,階層森嚴,這些舉子哪敢貿然叩門相訪,只好悻悻然離去。

    范閒在太學沒呆數日,也曾隨著上司四處查看舉子入京後的狀況,發現有些窮苦家的孩子入京後確實極苦,雖然朝廷早有明旨,令京郊的幾座大書塾全部開放,一些土廟也暫時供應住宿,但是京都居大不易,依然有些人囊中羞澀,竟是連飯錢都快負擔不起。

    想到五竹叔在澹州講過的故事,范閒心頭微動,便從書局的帳上支了些銀子,又請慶余堂的掌櫃們代為處理,將那些窮舉子的生活安頓了一下。既然不是市恩之舉,他當然也不會讓那些舉子知道是自己出的銀子,但回府卻向升為戶部尚書的父親抱怨了一番。

    范尚書發現自己這個兒子如今竟然關心起這些事情來,不免有些微微訝異。一絲欣慰之外,更多是的對范閒似乎安於仕途,而產生某種放心。

    二月初七,會試前兩日,范閒偷得半日閒,從太學裡溜了出來,他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了那些不認真讀經書,卻天天拿詩文給自己看的學子了,那些學子有的年紀足夠當自己爹,你說這事兒整的,實在是有些彆扭。

    走過皇城之外,看著御溝裡的清水細荇,范閒感覺根是輕鬆,說實話,到目有為止,京裡知道他長什麼模樣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在大街上,很是舒服。尤其是在紅色官牆下行走著,范閒斜乜著眼打量著那高高的圍牆,看著遠處一片肅武的侍衛,再沉穩的性子也不免生出幾分得意來——本公子曾經偷偷進去過,咋嘀?

    皇城角上是禁軍角樓,專門負責望遠,當初燕小乙就是從那裡驚天一箭,將宮牆對面的范閒射上下去。

    范閒將目光從那處收了回來,搖了搖頭,燕小乙如今已經調任北方大都督,自己如果要去北齊,得從他的轄下經過,希望他不知道那夜的刺客就是自己。

    繞皇城不久,便入了天河道,此處道旁流水依然溫柔,前方監察院門前的金字淡淡發光。范閒像根本沒有看見那些字一樣,神情自若地經過,餘光都沒有瞥一下。

    「我說范大人,本世子如今要見你一面,都這麼難,看來你真是成了京中的大紅人了。」

    范閒苦笑著回頭,看見靖王世子騎在馬上,滿臉微笑望著自己。他一拱手道:「參見世子,下官只是想圖個清靜,哪裡知道竟會與世子巧遇。」

    「不是巧遇。」李弘成揮揮手中馬鞭,笑道:「我可是從太學一路追你追過來的。」

    范閒略略一驚,清亮的降子裡馬上回復了平靜,回道:「世子有什麼事?」

    世子微笑說道:「今日有人請。」

    「誰?」范閒的直覺告訴他,今天這宴請有些問題。

    「二皇子。」李弘成笑著說道。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這位二皇子一直沒有召見自己,今日既然開了口,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章 二皇子
    這是一次私宴,地點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這座花舫分外清雅,並沒有河對面那些紅袖疾招的誇張感覺。此時河上無雨無雲,滿江淡瑟,微風之下,水波柔息,與遠處隱隱能聞的清脆俏聲相較起來,便只覺得二皇子安排的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絲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塵感。

    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河畔,自有侍衛拉了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讓了讓,便上了花舫。他臉上帶著微笑,內心深處卻在歎息,這位皇子看來真是個清雅之人,只是不知為何不甘心安份做個皇子,非要在慶國惹出這多事情來。

    微濕的木板上,范閒的腳將將要踩上船舷之時,忽聽得舫中傳出一聲錚的琴弦拔動之聲,並無肅殺之意,只有靖心誠摯之感,曲聲漸起。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搭,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搾,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髮上黃花亂插。」(注一)

    范閒唇角綻出一絲笑意,與李弘成並肩走了進去,聽著這曲子裡的涎漫隱趣,越發好奇這位二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

    珠簾掀開,入目處,只見一位穿著青色綢衫的年青人正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偏著,雙目微閉,臉上露出一種很滿足的神情,側耳聽著角落裡那位歌女的輕聲吟唱。

    不問而知。這位年青人自然就是當今慶國皇帝陛下與淑貴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確實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極了一位在田間休憩的農夫,青色的綢衫蓋住了他的雙腿,但更奇特的是,看著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渾身透露出來的。竟是一種清雅安寧的感覺,似乎早已倦了這身週一切,這世間過往,只是以曲為念。

    范閒看見二皇子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好熟悉。第二個念頭是,這個人很疲憊,心很疲憊。第三個念頭是,這個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時的場面卻有些尷尬,餘光瞄見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靜揀了個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著那位二皇子卻不知道該如何行禮。

    對方似乎只顧著聽曲子,忘記自己這個客人了。當然,以對方的身份,讓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終於裊裊作斷,那位歌女橫抱古琴。款款向廳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禮,沉默退入後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卻似乎仍然沉浸在琴聲嗓音之中,許久沒有回過神來,仍是閉著雙眼。右手懸空著緩緩向旁邊挪去,摸著幾上擱著那盤葡萄。兩根手指捏著葡萄莖提了一串起來,高高抬著。像孩子一樣擱到空中,抬頭,張唇,合齒,緩緩咬下一顆青翠至極的葡萄,嚼了兩下,嚥了下去,喉嚨極好看地動了兩下,似乎連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閒不急不躁,微笑看著這位皇子,雙眼寧靜,卻是沒有放過對方任何一個小動作,他試圖看出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

    ……

    半晌之後,二皇子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擱回盤子裡,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請的客人已經來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翹,綻出一絲有些羞澀的笑容。

    范閒心頭一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二皇子靜靜看著站在身前的范閒,忽然開口問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時坐在旁邊,微笑飲著茶,沒有幫范閒說什麼話。范閒也是回以溫和一笑,對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禮:「皇子在上,不行禮,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范閒,說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閒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須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將沾了些葡萄計水的右手隨意在自己的青色綢衫上擦了擦,說道:「這船上只有我與弘成兩兄弟,再加你一個妹夫,哪裡有殿下臣子的。」

    范閒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去世子李弘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這位二殿下喜歡玩名士感覺,自己雖然不擅長,但是坐轎子總是會的。

    其實兩人先前這幾句對話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意思,但范閒感覺還是很奇妙,因為二皇子說話的語速特別的緩慢,而且每次開口的節奏總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對話之時,總感覺對方說話有些突然的感覺。而且范閒更覺有趣的是,自己越看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這種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他很肯定,不是因為婉兒的關係。

    「這花舫是我出錢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熱切於知道范閒對於這座花舫的感覺。范閒苦笑一下,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佈置,發現不論格局還是角里的青盆,抑或是斜向裡掛著的書畫,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個書房,不由搖頭笑道:「殿下這花舫清靜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淺淺一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清靜好。」

    范閒忽然覺得這種對話實在有些無聊和艱難,正準備將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就已然聽著靖王世子的話適時響了起來。

    「我說,你們兩個人能不能不要說話這麼累?」李弘成笑著打著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對范閒說道:「瞧見沒?不要以為我們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無趣的人,再說了,你如今已經和婉兒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後得多走動走動才是。」

    李弘成搶在范閒之前取笑道:「我們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動起來,也是會出危險的。」

    三人都知道,這說的是數月前范閒赴二皇子宴請路上,在牛欄街被北齊刺客刺殺之事。三人互視一眼,想到數月前數月後這種種過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聲一畢,那件事情大約也就算揭過了。范閒苦笑著說道:「二殿下雖然擺的不是鴻門宴,但要吃飯卻要冒這大危險,確實可怕。」

    二皇子與李弘成聽著鴻門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臉上卻掩飾得極好,他們自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但礙於自身尊貴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詢。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別叫殿下了,你就跟著婉兒叫我二哥吧。」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卻感覺有些麻煩,這關係要拉的太近……似乎總有些問題。似乎猜到他在擔心什麼,二皇子雙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著笑道:「凡事不用太過謹慎,婉兒是宮裡的寶,你要記著,你如今多了一個大哥,還在西邊騎馬玩,我這個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裡編書,至於太子三哥,你更要多親近才是。多些親戚,難道就讓你如此煩惱?」

    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些皇家親戚,當然都是大麻煩的根源,應道:「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稱殿下,確實感覺有些失禮。」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問問婉兒,她是怎麼叫我的。」

    ……

    寒暄畢,宴席開,桌上儘是一些時今鮮蔬和精巧小菜,范閒吃得倒是極開心。他早已擬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後,便已經將心神放開,席上三人隨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賢遺作,倒也相談甚歡。

    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貴妃影響,對於文學之道深有研憲,與范閒一唱一合頗為相得,李弘成在旁卻說些脂粉間的妙聞,少不得還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當年的輝煌戰績,男人間的話題一起,二皇子雖然和范閒不便搭話,但氣氛卻成功地活絡了起來。范閒卻是一味藏拙,只是講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見聞罷了。

    一席飯畢,二皇子與范閒各有所得,微笑告別。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個椅子上,這大半晌的時光,他竟然是保持著這個姿式一動未動,他看著范閒與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門口,才輕聲歎了口氣。

    「殿下看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親屬的門徒恭敬詢問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妹夫太過小心謹慎了,哪有半點兒慶國人骨子裡數十年間養成的驕傲狂縱,說實話,真懷疑那次殿上夜宴發詩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見著的這人。」

    說完這句話,他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門徒一見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極其重要的國家大事,不敢打擾,趕緊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

    許久之後,二皇子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裡一陣迷惘,其實他哪裡在想什麼國家大事,只是還在思考范閒最開始說的「鴻門宴」,他自小跟著母親誦讀經典,但依然沒有記起來這「鴻門宴」是個什麼典故。

    「妹夫果然學識廣博啊,看來得回去查書去。」

    二皇子白齒一併,將嘴裡噙著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無比。

    (注一:元曲盧摯之沉醉東風,閒居……俺在閒居慢慢恢復精神中。)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章 河畔新絲令人倦
    范閒騎在馬上,屁股被格的有些不舒服,微笑想著先前那位二殿下,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他自然清楚,這第一次見面正是所謂交淺言不能深時,至千什麼內庫之類的事情提也不需提去,只是見個面罷了。

    他拔去迎面那枝嫩青河柳,問著身邊的李弘成:「今兒二殿下就是想見見我?」

    李弘成笑答道:「他是你的仰慕者,恰巧你又娶了晨郡主,所以他藉著看妹夫的名義,想看看一代詩仙究竟是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哪裡想到竟是這麼個由頭,連連苦笑搖頭,半晌之後忽然歎息道:「為何我看這位二殿下總是很眼熟?」

    李弘成與他相交數月,早知道他骨子裡強硬,表面上溫和,但除了偶爾發瘋之外,倒是勉力保持著沉穩的模樣,此時見他有些失神,不由納悶道:「你應是沒有與他見過面才對。」

    范閒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二皇子雖然生得清秀,但是畢竟不是林妹妹,自己也不好龍陽那口,怎麼對對方如此念念不忘,不由微羞笑了出來。

    此時李弘成正好奇看著他,見他抿唇一笑,忽然間怔住了,呆呆望了半夭,才喃喃應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覺著看二殿下眼熟了。」

    范閒睜大眼睛,好奇問道:「為什麼?」

    李弘成做出習慣嘔吐的表情:「因為你們兩個有時候都喜歡像娘們兒一樣羞答答的笑。」

    范閒一愣,趕緊斂了唇角笑容,苦臉說道:「就這樣?」

    李弘成看著范閒清美的臉,忽然間一陣惡寒,說道:「你們兩個人身上的氣質也有些相像,確實很像娘們兒。」

    「扯蛋。」范閒哭笑不得,旋即心中一動,也許……那位二殿下真的與自己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吧,他搖搖頭,趕走某椿盤在他心頭的驚天疑問,再次微微一笑,再噁心了世子一把,才一揮馬鞭,催馬住京城裡奔去。

    一路沿河而行,馬行急速,春風撲面而來,河畔的青青楊柳也撲面而來,范閒懶得去躲,自將霸道真氣運到臉上,全充個厚臉皮,將那些楊柳震開,縱馬快活。

    不一時,他便將世子與侍衛甩開了一段距離,馬兒有些累,漸漸緩了下來。范閒坐在馬上,下意識扭頭住水面望去,只見自已經繞了一段路,來到了花舫很集中的地方,遠處有一座花舫已經蒙灰,很頹涼地靠在岸邊,與河中的嬌人恩客,結綵妓船一比,更顯淒慘。

    范閒微微瞇了瞇眼睛,猜到那一定是司凌婦人的花舫,這艘花舫上曾經有京都裡最紅的女子,也是京都最紅火的所在,如今卻已經成了這個模樣。看到眼前一幕,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如今還在監察院大牢裡淒苦度日的司理理,待春闈之後,慶國朝廷就會放司理理回北齊,而自己居然也湊巧是這次的主辦人,不知道再次見面時,會是哪般模樣。

    當初在大牢裡用迷藥,用言語,用心理攻勢,才從那個女子嘴裡詐出了刺殺自己的幕後主使是吳伯安,而自己當初曾經答應過放了她,還曾經發了個極毒的誓。本來範閒事後根本不準備認帳,沒想到後來事情竟然會轉變成這種模樣。

    他的唇角微微一綻,又如李弘成所說的那般,極溫柔地笑了起來,心道也算自己應諾吧。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弘成也甩開侍衛,單騎跟了過來,兩匹馬同時停在了水畔,靜靜望著湖裡的太平盛景,偶爾一瞥那處衰敗的所在。

    一會兒之後,李弘成輕聲說道:「你打郭保坤的那夭夜裡,就是在那個花舫上和我喝酒。」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們還在那個花舫上過了一夜。」

    「怎麼?」李弘成看了他一眼,說道:「不會現在又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吧?你如今身份與我不同,不說還在牢裡的司理理,就說這水上的諸多可人兒,你如果像我一樣夜夜歡愉,只怕第二天宮裡就會派大內侍衛把你打一頓。」

    范閒苦笑應道:「我哪有這些心思,只是看著那座花舫偶有所感。」

    「吳伯安,並不是你岳父的人。」李弘成以為他並不知道這些秘辛,所以小聲提醒道。

    「我知道,對方是長公主的人。」范閒輕聲應道:「不過既然長公主不在京裡了,我自然懶得去想這些問題。」

    「不要忘記,長公主與皇后的關係極好,最得太后寵愛,而且……這些年,太子一直很信服她。」李弘成靜靜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用這些話來表明某些東西。

    范閒微笑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二皇子與我初見,有些話自然是不方便說的,我既然甩開了侍衛,就是想和你私下說說。」

    兩匹馬緩緩地向前行走著,馬首之間偶爾會摩蹭一下表示親熱。李弘成拔開面前的青青柳枝,輕聲說道:

    「你從北齊回來之後,大概就會掌管內庫,不論是東宮,還是二皇子都需要你,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范閒微笑無語,聽著對方繼續說話。

    「東宮雖然現在向你示好,但那是因為長公主離京的緣故,我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長公主會這樣討厭你,但我知道,在東宮的心目中,一千個你的份量,也抵不上長公主的一句話,所以你不能信任東宮。」李弘成很嚴肅地說道:「你我兩家世交,我與你也算是朋友,所以要提醒你,如果真要倒下來的話,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能倒向那邊。」

    他指著洞對岸一處獨山,那山背後被一道樹林斷開,正構成了一個二字。

    「真巧。」范閒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苦笑著搖搖頭:「排隊本來就是個很愚蠢的事情,弘成,我勸你也不要太早站隊。」

    「不是巧,那就是二殿下的別院。」李弘成微笑道:「你的說法與父親很相像,但是人世間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范閒不認同地搖搖頭:「今日見著二皇子之後,就感覺很奇妙,這樣一個水晶般的人兒,為什麼卻不肯像靖王一樣做個安份王爺?」

    李弘成聽到他說到自己的父王,雙眼漸漸冰冷起來,住日如春風一般溫暖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了,淡淡道:「夭子之家,並無私事,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你應該記得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當年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兩位親王,在同一夭內滲遭刺殺,當時京都的血雨腥風何其腥臭?若你能回到過去,是不是也要問下那兩人為何不讓?」

    范閒心頭一寒,勉強一笑掩飾內心情緒,說道:「當時開國不久,與當前太平景象又不一樣,若二皇子肯讓一讓,東宮也不見得會如何。你看靖王天天在府裡種花種草,不也是很快樂嗎?二皇子看得出來,是真的喜歡文學之道,為何不能學學你父親?」

    「你見過陛下,也見過長公主,我父王排行第二,但你看他的容貌卻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李弘成似笑非笑說道:「退讓,真的會有好結果嗎?我父王心中總有一股悲怨之氣,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想來,還不是天子家的這些破落事。」

    其實靖王世子真的猜錯了靖王如今某作花農的真實原因。

    范閒皺眉道:「可是你不該跟著二皇子這麼緊,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最沒有可能的一個人。」其實以他與李弘成的交情,此時這番話已經顯得過於深切直白了。

    李弘成聽了之後,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面龐,知道范閒是真正把自己當作了朋友,輕聲感動應道:「如果父母拿了些甜點擺在孩子們的面前,我們必須首先表面自己想要去吃,那麼呆會兒父母分配食物的時候,才會首先想起你來。」

    范閒微笑道:「二皇子等於一直是在表明態度。」

    「不錯。」李弘成的眼光離開范閒的臉龐,隔著流晶河對面的小山,看著極遠處天空下隱約可見的蒼山之脈,輕聲說道:「先帝是幸運的,因為只有一個兒子,陛下也算幸運,因為他只有三個兒子,但是……等著大殿下回來之後,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問題,所以二殿下,必須先表明自己的態度,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

    「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選擇他。」

    「很簡單的原因。」李弘成微笑說道:「我看他順眼一些。」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這話或許真假在三七之數,不可全信,只是目光看著這位靖王世子溫和的笑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不是一個奢求獨善其身的高潔之徒,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自己躲不過去的,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根本沒有想著去躲。

    男兒在世,快活二字——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一些東西。

    入城之前,李弘成很自然地說要去某某樓中坐坐,范閒自然懶得相陪,舉手告別,便在告別之時,這位愛好花花事業的世子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話:「今日二皇子要搶先見你,是因為會試之後,大概你逃不出太子的請了。」

    范閒微徽一凜,聽出對方的話中透露出的一絲信息,後日大比,自己雖然資歷不足以評卷,但肯定會在太學與禮部兩處守著。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七章 狗日的會試
    晚間,范閒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與婉兒略談了一下白天與二皇子的會面,便又迎來了意料之中另一位客人——來客是辛其物,太子東宮近人。

    入座看茶,看著手中的紙條子上的那些姓名,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太子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來找自己。

    「為什麼給我看這個?」范閒拿著手裡的紙條子,苦笑搖頭道:「少卿大人,會試的事情,下官是根本插不了手的。」

    數月之前,在與北齊的談判過程中,這二位一是正使一是副使,配合的倒是極為默契,而且性格上也沒有太牴觸的地方,加上前些天兩個人醉了一次,如今自然熟絡了些。辛其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輕聲解釋道:「你應該清楚這些人名是什麼。」

    范閒當然清楚,後天就是會試開考之日,在這個節骨眼上,各府裡都像小媳婦兒與馬伕一般不停地暗通著款曲,後門的門檻都快被踩爛了,據說禮部大老郭攸之不厭其煩,又不敢得罪太多王公貴族,所以乾脆請了旨,躲進了宮裡。另外四名同考和提調,也是已經將禮部太學當作了自己的府第,根本不敢回府,

    但是依東宮的能量,如果太子想在此決科舉之中提拔一些自己想培養的年輕人才,應該有的是法子,單說那位會試總裁官郭攸之,人人都知道,那是位堅定的東宮支持者,隨便遞句話去,應該就不會有問題,怎麼會找到自己來了。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辛其物微笑著搖搖頭。說道:「小范大人才氣縱橫。世人皆歎,但看來對於京中的諸多規矩卻是不大瞭然。本朝一應科舉規矩都是依著前朝慣例來的,改動並不太大,為防止舞弊。應試學生們的卷子都要重新抄寫,防止筆跡被人認出來,最關鍵的,卻是糊名這個步驟。」

    辛其物繼續說道:「紙上這六個人名,都是我親自見過的人。」他微笑說道:「有才之人。」

    范閒向來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但當辛其物走後。他安靜地坐在書房中。看著手中那張紙條時,依然有些隱隱的憤怒。後天就是會試的正日子,而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除了總裁,門師,提調之外,會試諸官之中。自己還擔任著一個很麻煩很重要的角色。

    先前的談話之中,辛其物告訴他,朝廷已經下旨,今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擔任此次會試的居中郎——居中郎這個有些古怪的職位,其實就是全權負責此次會試的秩序的官員,手中握有相當的實權,更關鍵的是,當夜裡封卷之後,在改卷之前的漫漫長夜裡,在禮部官員和太學教者重新抄卷之靠,糊名的事宜,是由居中員一手負責。

    但凡想在這次會試裡玩些小手段的人們,首先要處理的,便是糊名的環節。就算那些學子身後的背景已經買通了禮部官員,甚至是座師考官,但如果糊名時不先做手腳,批閱試卷的考官也無從下手。

    本來這麼些年的科舉過去,這些舞弊營私的買賣,慶國官員們早就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各方勢力的分配也有了一些可供參考的定式,但是由於此次是聲名大盛的范閒,很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居中郎的位置上,所以朝中各方不免有些拿不準。誰也不知道這位小范詩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所以太子才會毫不避嫌的讓辛其物事先來範府,他認為范閒應該不會違背自己的意思,而且這些日子裡,太子認為東宮也給了范閒足夠的恩賞,也該是范閒表明自己態度的時候了。

    范閒又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六個人名,笑了笑,將紙條毀成粉末,然後緩緩走回自己的臥室,心裡對於那位二皇子平空多出了一絲感激,如果二皇子也來這麼一手,自己夾在中間,真是很難處理。

    但他依然有些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

    林婉兒坐在桌旁微笑望著他,然後輕輕叩了叩桌子,她的手指邊上幾張潔白的紙看上去乾淨的令人發寒。范閒歎息一聲,一拍額頭說道:「不要告訴我,那上面寫的是人名。」

    林婉兒嘻嘻一笑,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膊,讚揚道:「相公果然是個聰明人。」

    范閒苦笑道:「本來以為去北齊之前,我們可以在京都裡好好休養生息,誰知道……」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咒罵了起來:「是誰讓我當這個居中郎的!」

    「我父親,你父親。」林婉兒苦兮兮地望著他,「雖然然這個職司及不上提調,但位在要害。按往年裡的慣例,這一拔的學會會試之後入朝為官,將來見著你的面,也要喊一聲老師,實在是個很……」

    范閒沒好氣道:「咱們那兩個不怎麼親的爹是不是有些太熱心了?我才十七,難道以後在朝上,讓一拔中年翰林迂腐學士見著我行禮?」

    林婉兒愁雲一掃而空,笑嘻嘻說道:「如今你在京裡名聲太盛,這次甚至有人推舉你出任座師,如果不是年紀太小被宮裡駁了回來,你可能成為數百年間,這世上最年輕的會試座師。」

    范閒說道:「不是什麼好事,現在很後悔殿上發酒瘋那段。」不過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後悔藥可以吃,他將妻子遞過來的紙條細細看了看,發現上面的人名有些還比較熟悉,都是京中比較出名的學子,有些自己曾經接觸過的人,確實有些才學,看到這裡,范閒的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既然我是居中郎,他們還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府裡?」范閒歎息道:「這紙條子就是他們舞弊的罪證,送到我手上,他們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都是老規矩了。」林婉兒久居宮中,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解釋道:「往年的居中郎雖屬要衝,但是職供太低,所以各方都不怎麼看重,反正如果宮中哪位想栽培自己幾個心腹,那位居中郎只好裝看不見,哪裡敢多話。只是今年輪到相公擔任這個職可,那些人忌憚你的手段背景,卻不瞭解你的性情,所以才會像對待總裁官一般,捉前來向你打聲招呼,表示禮貌,也表示尊敬。當然,那些自認巴結不上你的官員,當然還是會依老例去走座師的門路,不敢來騷擾你。」

    「如此看來,我只要依往年規矩做就好了。」范閒微微皺眉,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慶國的官場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那些在郊外書塾裡辛苦度日的學生,心裡不免還有些不舒服。

    「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林婉兒不是尋常人,輕聲說道:「即便這些人的面子一個不賣,誰還敢把相公你怎麼著?」

    范閒苦笑,心想您是郡主,當然誰都不怕,雖然自己身後的背景也是不小,但是您那太子哥哥卻是要借此事看自己表態。他轉而問道:「這些人名是誰送來的?」紙條其實只有三張,沒有他想像的多。

    林婉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羞一笑道:「其實,都算是我惹出來的事兒?」

    范閒異道:「怎麼講?」

    林婉兒應道:「今天入了趟宮,去寧才人宮裡坐了坐,你知道我小時候向來在她身邊玩大的。這是一椿。」她接著愁眉不展說道:「至於其它的兩張紙備,一張是父親派袁先生送來的、另一張卻是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送來的。」

    范閒搖搖頭,寧才人代表的自然是那位依然遠在西方戌邊的大皇子,宰相大人既然將自己送到居中郎的位置上,斷然沒有不利用自家女婿的道理,倒是那位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知道是三朝元老,軍方的超級實權人物,不老老實實栽培幾個將領,怎麼也來文臣科舉裡插一腳。

    「算了,都是小事,既然舉國皆是烏鴉,我自然也不會去冒充丹頂鶴。」范閒淡淡說道,將這些紙條全數毀了,輕輕攬著妻子的雙肩,往前府走去。

    ——————

    二月初九,大比之日,慶國的讀書人要將十年寒窗所學,盡數賣於帝王家,至於帝王家買是不買、就看這幾場考試。那些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像游動的魚兒一般,或惶然或興奮地往大試的地點:禮部二衙考院裡走去,看上去就像是奮不顧身地在往一個狹小的魚簍裡鑽。

    范閒頭晚已與總裁官郭尚書,兩位座師,兩位提調見過面了,諸臣有些緊張地安排妥當一應程序,第二日便分別行使職司。

    一把太師椅擱在大門之側,身旁是衙門差役還有監察院按例派來的官員。范閒安安穩穩地坐在眾人中間的太師椅上,冷眼看著這些學生在自己的面前走過。

    學生行過他的面前,不論老幼,都是恭敬行禮,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聲名,不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位置。在門口,范閒身邊的虎狼之吏早己拉開了布幔,開始挨次搜身,嚴防學生夾帶違禁之物入內。

    范閒啜了一口茶,看著這些扛著被褥馬桶吃食,像極了村里長工般的苦命學生們,不由搖了搖頭,忽然看見一個被檢查完後的學生正準備入院,一翻白眼,喊道:「等等!」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章 考官其實是有趣的工種
    院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有些畏怯地投向了小范大人,不知道那位學生有些什麼問題。范閒看了那個扛著一團爛被褥的學生兩眼,忽然問道:「查過了嗎?」

    禮部吏員與監察院官員同時報道:「已查過了,並無異樣。」

    那位學生抬頭挺胸看著這位年輕的范大人,面色平靜,並無一絲慌亂。范閒微微皺眉,再問道:「脫了衣服查的?」

    「是,大人。」他身邊的官員看見院門口堵的人越來越多,不免有些著急,再過半個時辰,宮中的御令就要來了,如果以這個速度,生員們極難完全放進去。

    正此時,范閒忽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走到那位一臉平靜的學生旁邊,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了起來,附到他耳邊說道:「你的衣服有問題。」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所以只有那位學生聽到了,那位學生在二月初的陡寒天氣裡,竟然額上冒了些汗出來!這位學生姓楊名萬里,全然不知道這位以詩才名噪天下的小范大人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秘密,在范閑靜靜的目光下,不免有些要崩潰的傾向。

    范閒忽然微笑說道:「你進去吧,如果此時說穿了,你十年功夫白廢,但是記住,這兩日考院之中,你不要讓我發現你用了你的衣服。」

    楊萬里驚喜交加,後怕難止,哭喪著臉說道:「謝大人成全。」生怕這位兩隻眼睛像老鷹一樣的年輕居中郎再次反悔,把破爛的被褥一扛,掩面就衝進了考院之中,心裡拿定主意,這兩日裡斷斷然不能將身上衣服拆開。去看裡面的夾層。」

    緊接著。范閒又警告了幾個妄圖想夾帶小抄入考院的窮學生,漸漸的,圍在他身邊的吏員們也明白了怎麼回事,雖然很是驚訝於小范大人的眼力與判斷。但也有些隱隱著急,時間上怕有些來不及。

    范閒卻似乎頭一次做官做出了感覺,微笑著——審視著入院的學子們,很仔細地一個也不放過,扒掉了許多雙鞋。許多頂帽子。許多枝後藏紙團的毛筆,在考院的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到此時。那些排著隊的學生們才知道,今年這位居中郎竟然是位殺氣十足的厲害人物,不像人們想像中的詩仙涎漫,不會怎麼理會自己諸人的舞弊之事,於是趕緊退了出去。將身上夾帶的東西扔到考院背後的陰溝裡。

    今日監察院領頭的是范閒地熟人,那位目前暫代一處部分職司的沐鐵沐大人。他聽著手下的匯報,趕緊到了這邊,見著范閒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禮拜了下去,有些為難說道:「大人,時辰不早了,得快些。」

    旁邊的禮部吏員與監察院中人看見他對范閒如此恭謹,不免嚇了一跳,心想監察院的人居然會對一位文臣如此客氣,此時才想到范閒身後的背景,一位宰相,一位尚書,一位郡主,於是再不敢多嘴,只是靜靜聆聽范閒的回話。

    范閒摸出舶來的懷表看了看,發現時間確實不早了,這才搖搖頭停止了這次有趣的遊戲,站起身邊,朗聲對考院門口的數百名學生說道:「本官范閒,想來諸位也是聽過。先有大家見著了,為免耽擱會試正時,今日便不脫衣搜身。」

    眾生員大喜。

    范閒微笑看了四週一道,說道:「你們自己把身上夾帶的東西扔進這竹筐裡,一概不咎,如果這兩日考試之中被本官發現了,當心我讓人把你扒光了扔在皇城前面,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斯文是何等模樣。」

    眾生員大懼,這才知道詩仙小范大人的微笑裡,原來蘊藏著沁骨的殺氣。於是眾人各自老實魚貫而入,至於還有沒有那一等想要冒險的學生,那是日後之事。

    這一放行,速度頓時快不了少,不一會兒時間,考院門口就馬上回復清靜,只留下滿地臭鞋,無數紙屑,看上去倒有些淒惶。禮部的吏員趕緊安排人手打掃去,以迎接宮裡開考的旨意,還要佈置香案鳴炮,一時間忙了個不亦樂乎。

    眾人一邊忙碌著,一邊想著這位小范大人行事果然與一般慶國官員大不相同,若不理會那些夾帶之事便罷了,哪有像今天這種查出來了,依然放行讓學生進去考試的道理?這事兒若攤在別的考官身上,只怕御史台那邊又是好一陣擾嚷,但誰也知道,范閒既然敢這麼做,當然是不怕這些事情。

    范閒坐在太師椅上,微笑看著眾人忙碌著,一邊與身邊的沐鐵搭著話。沐鐵如今的職位早起來了,一直以為是拜范閒所賜,所以顯得對范大人格外親熱,說道:「范大人辛苦了,呆會兒旨意一道,炮響開考後,大人盡請回院中休息,這一應勘防之事,自然交由下官處理。」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職司所在,呆會兒還要在考場裡轉悠,哪裡有閒功夫。」

    「大人頭一次領這個差使,所以不知道,其實入了考場,便不用太過操心。」沐鐵以為這位年輕的權貴不清楚會試的潛規則,陪笑說道。

    范閒忽然轉而低聲問道:「這次去北齊,沐大人去不去?」

    沐鐵一愣,對於他的轉話沒有什麼思想準備,下意識裡回答道:「院裡還在安排,不過應該是四處那邊的事務,我可能插不上手。」他忽然眼睛一轉,想到這位小范大人會寫詩卻不愛寫詩,偏生喜歡做些小生意,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笑著說道:「范大人是不是準備在北邊進什麼貨?那個我可以幫助安排一下。」

    范閒哈哈一笑道:「沒事沒事,只是隨口問問。」旁邊有下屬端上茶來,范閒向沐鐵讓了一讓。沐鐵好奇問道:「范大人,看來今天心情不錯。」

    范閒唇角微翹,瞳子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其實……我一向以為,讀書而不用考試,乃是人生最大樂趣。入京之後,我最怕的便是會試,沒料到一年時辰,我竟然成了居中郎,能讀書,而不用考試,更能輕鬆無比地看著讀書的同仁們辛苦考試,原來,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聖旨至,奉炮鳴,香案撒,院門閉,一年一度的慶國春闈會試正式拉開了帷幕。范閒聽著考院的重重木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心裡一陣恍然,前世之時的高考,自己也沒有參加過,當時以為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今世之時,這會試自己又無法參與,雖說輕鬆,但心中也是猶自些小遺憾。

    「拜見大人。」入了大堂,春初寒風從門口處湧了起來,范閒向坐在正中的禮部尚書郭攸之行了一禮,說道:「院門已閉,無大人手令,不得再開,此時院中各路郡州縣的學子已經拿到了試卷,開始做題了,負責送吃食用水入內的角門處,由監察院沐大人及禮部大人們共同把守,應該無虞。」

    郭攸之看著下方的這位年輕五品官員,看著他那張清俊的面容,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旋即滿臉微笑道:「小范大人辛苦了。」接著對身邊兩位座師吩咐道:「依往年規矩,一個時辰之後,你們下場巡視一番。」

    這兩位當年春闈的座師一位是太學正,一位是同文閣的大學士,都是陛下欽點,聽著郭尚書發話,點頭應道:「聽大人安排。」

    郭攸之又轉向范閒說道:「小范大人,你的職可是考場秩序,協助兩位提調,不定時巡場,還要留神角門處動靜,隨時準備接旨。」

    這位禮部尚書歎了口氣,對天抱拳一禮道:「春闈之試,為國擇良材,不可不慎,諸位大人各自用心些吧。」

    隨著郭尚書的發話,考院之中的各色官員們都各歸其職,一股嚴肅而緊張的氣氛悄然無息地瀰漫在考院中的每個角落裡。所有人都知道,當今皇帝陛下在數次北伐之後,已經將治國的重心轉移到了文治之上,所以對於每年一次的考試,顯得格外重視,甚至前些年還曾經有過微服視察的先例,所以誰也不敢大意。

    而且此次春闈對於那些正埋案伏首疾筆的學生們來說,更是人生中最緊要的一個關頭,若能順利通過,那便是躍上了龍門,若是不行,只能黯然回鄉,準備來年的鄉試,一折一返,不知會消磨掉多少人的青春年華,更有那等倔傲之輩,一旦落第之後,竟是纏綿居於京中不肯歸鄉,頹敗者有之,浪蕩者有之,更多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乃國之大典,此乃士子之生死場。

    范閒站在石階之上,閉目聽著考院裡四面八方響起的沙沙之聲,想到太子諸人遞來的紙條,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章 春風化雨入春闈
    日頭漸漸地升了起來,驅散了考院裡的寒意,那些緊張的學子們終於有機會可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他們不停地搓著手以保證落在紙上的筆跡不會顯得過於生硬,這試卷書法也是評分標準之一,所以雖然已經開考良久,但大多數人還只是在打腹稿,並沒有急干動筆,看來這考院裡的士子們,大多數都是曾經有過痛苦經歷的可憐人。

    范閒滿臉微笑地在考場裡行走著,腳步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以免打擾了這些學生們的。說來也奇怪,學生們破題之時往往最是害怕考官在自己身邊經過或是打量自己的試卷,但當這些學生們發現站在自己身邊駐足觀看的,竟然是考院門口那位赫赫大名的小范大人時,每個人卻不免生出些許自信來。

    因為范鬧不像那兩位座師和提調一般滿臉肅然,反是掛著如談談陽光般的笑意,所以但凡敢抬頭看范閒臉的學生,總是會覺得小范大人臉上的笑容是在鼓勵自己。

    在考院的每一處走了一遭,范閒回到了角門處,沐鐵早就已經泡好茶等著了,看著他坐到椅子上,才壓低聲音笑道?「挺悶的,范大人選在這兒歇腳,倒是最合適,角門這裡要與外界交通所以倒不怎麼難受。」

    范閒一笑,心想自己如果真回正廳與郭尚書坐在一起,只怕對方不高興,自己也會不舒服。一邊飲著茶,他一邊卻想起了一椿很蹊蹺的事情,太子那邊給的名單只有六人,但卻沒有賀宗緯的名字。他入京之後便知道賀宗緯是大學士的學生,而且是東宮潛臣,按理講,今朝應該是要參加春闈的。

    他暫且將這事放下,將目光隔著數重小門,又投向考院的最裡處,心裡生出了一絲慌謬之感,自己只不過是藉著酒瘋演了下李太白,出了本詩集,居然就能坐在這裡監考,這人生果然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那些猶在奮筆的學生們,如果知道堂堂捨試的結果,早已經被朝中宮中的那些大人物像分西瓜一樣地分好了,他們的心裡會有怎樣的想法?

    時間似平過的極慢,范閒已經快要在角門的椅幹上睡著了,才發現日頭剛剛移到了正中。相關衙門已經派人送了中飯過來,角門自然有人接著,細細查驗過食具之後,發現並無異常才將其中六份食盤抬到了中廳。

    范鬧去了中廳與那幾位大人一面用著午飯,一面聽他們講上午的情況,東南角那裡被提調大人逮了個舞弊的學生,提調搖頭歎氣道:「見過舞弊的學生,沒見過這麼舞弊的學生,居然堂而皇之將整本破題策放在書案下面抄,以為四周有隔幕就不會有人發現,哪裡知道四處巡視的官員眼睛是尖的。」

    此次春闈總裁禮部尚書郭攸之忽然皺眉道:「這書是怎麼帶進來的?」

    范鬧知道這是自己的失誤,微笑應道:「先前檢查太慢,監察院那邊的官員催丁一下,所以下官有些著急,怕誤了聖上定的時辰,所以出了紕漏,請大人恕罪。」他這話請了罪,卻將責任推了一半到監察院方面,倒是油滑。

    郭攸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倒沒有難為他,畢竟這種小事歷朝歷代的科舉都無法杜絕,也不能以此來攻擊范閒,只是聲說道:「小范大人初歷此事經驗不足,你們幾位大人要事幫一些。」

    范閒笑著向四周的幾位大人拱手一禮,尤其是對著自己的直屬上司太學正說道:「學正大人,下官才疏學淺,請多多看護。」

    太學正便是那日殿上受陛下眼神所指的舒大學士,他本是莊墨韓的學生,但是畢竟深以自己是慶國人為榮,所以倒不怎麼記恨殿前范閒將莊墨韓激得吐血一事,反是呵呵指著范閒笑道:「奉正大人,若你才疏學淺,這慶國上下哪有人敢自稱有才?」

    另一位座師和提調也紛紛笑著附和,拿范閒打趣:「堂堂慶國第一才幹,若非學識驚人,小范大人此時應該在場中奮筆疾書餓了啃兩個干饃,哪裡能坐在此處用飯。」

    這話一說,連郭攸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范鬧的才學究竟如何,范閒自己是沒有絲毫信心,但看來不論是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慶國天下,眾人對范閒的信心倒是比他自己還要強烈許多。

    考院裡的學生們依然在緊張恐懼地做著試卷,天時也漸漸地暗了下來,范閒在場中走了幾圈,看了眾人試卷還真發現丁幾個有真材實學之人,不免多駐足看了看。雖然他在澹州時也曾經通讀這個世界的經書,但畢竟設有想過經科舉入仕途,所以真要做起這等文章來,怕是還不如大多數人,畢竟洩為人,誇張點說也是博覽群書之徒,眼光還是有的。

    他暗中將那幾個人的名字記下,然後走到角門處,假意打呵欠,一偏頭,發現沐鐵已經是半躺在椅上快要睡著了。他不由失笑,心想這個沐鐵也是個妙人,做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不然陳萍萍也不會讓他代掌一處部分權力,只是做人的本事就差了些,也許是剛剛開始學習拍馬屁這種事情,每次看見范閒就無比恭謹,無來由地讓范閒有些不自在。

    「大人角門開不得。」看見居中郎范閒走到角門旁一個偏僻處,一位監察院官員面露為難之色,上前攔住,說道:「除了送飯送水,角門必須一直關閉。」

    「本官知道這規矩。」范閒笑了笑說道:「只是想隨便走走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這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合體統,堂堂國朝大典,皇皇春闈之試,身為考官的范閒卻想在考院裡尋些好玩的東西。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位監察院官員聽著這句話後,卻是微微一笑應道:「院子裡好玩的東西挺多,大人以後常來。」

    范閒平靜了下來,看著這位官員普通的臉龐,忽然開口說道:「我要找的就是你,」

    「不錯,提司大人。」那位官員低頭道。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知道這位監察院官員官職不高,但肯定是陳萍萍安插在一處的親信,不由微笑說道:「陳大人說了具體的時間沒有?」

    「春闈之後,三日之內。」那位官員輕聲應道。

    「好,我還有件事情要你幫忙,我需要查幾個人的來歷。」范閒將自己先前記的人名告訴了這位官員,靜靜說道:「不查家世,只查為人如何。」

    「是。」那位官員輕聲道:「請提司大人出示令牌。」

    范閒自腰間將那塊幫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監察院提司令牌取出,在官員的眼前晃了一晃,然後溫言問道:「記清楚丁嗎?」

    官員柔聲應道:「記清楚了,不過此事下官會上報院長。」

    「明白。」范閒溫和笑道:「封卷之前,我要你的回報。」

    「是。」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嗎?」

    「不用。」那位官員輕聲說道:「下官只是院裡一位低層官員,不敢勞煩大人費神記名。」

    太子要在朝廷裡安排自己十幾年後的人手,大皇干或許也是如此,至於岳父和樞密院那邊,則是典型的奸官行徑了。想到這裡,范閒不由苦笑了起來,自己這位老岳丈還真不肯給自己省些事啊。

    不過他也明白,這是官場裡的常態,而自己馬上要做的事情,倒是有些變態。

    范閒有些唏噓,心想再過些年,等自己年紀再大些之後,是不是也應該安排些自己的人,進入這個像遊戲場一樣的官場?但眼下他還無法做這些事情,首要的是要與監察陸軍配合好,將此次春闈的事情處理完美,不要給自己留下太多麻煩。

    在成功地用言將長公主逼出宮後,他一直很平穩地處理著一切。如果不是這次東宮方面拉自己的手段太過霸道,或許他還會依然忍下去。而且他認為自己的計劃並不怎麼冒險,先不論明面上的力量,自己身後的黑暗之中站著一位大宗師,站著一方恐怖的院子,這都是很多人不曾知曉的力量。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去觸動慶國皇室最根本的利益,在這個看似強大,實則互相牽制的官場上,自己大有可為之地。

    既然重生之後要掄圓了活一把,自己就能過於退讓,不然豈不是白瞎了母親大人留下的這多香噴噴幫手?那些皇子高官們能做的事情,自己憑什麼不能做?自己不但要做,還要做得漂亮。

    「我骨子裡真是個很混帳的人啊。」范閒看著考場裡那些辛苦的學生,滿臉微笑,心想著:「和尚摸得,憑啥自己不能摸,自己不但要摸,還偏不讓和尚去摸。」

    (范閒是春風,是陽光,是雨露,是指路明燈,是……好噁心)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章 你糊我糊大家糊
    「胡鬧台!」

    陳萍萍咕噥著罵了一句什麼,桌旁那幾位監察院的頭目有些畏懼地看著院長大人發脾氣。陳萍萍將膝蓋上的毯子扯了下來,咳了兩聲,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沒有一絲美感,說道:「院裡的規矩很清楚,宮裡的事情我們不能插手,除非陛下下旨。」

    四處頭目言若海苦笑搖頭道:「只是未免可惜了些,以往倒是查過科舉舞弊之事,但這種事情都是發生在高門大院之中,我們安插的人手不足,難以找到線頭。今次得了這幾個人名,順籐模瓜,不難將事情背後的官員揪出來,只是想不到竟然會牽連到東宮。」

    監察院內部的說話向來極其大膽辛辣,除了對於皇帝陛下的無上忠心之外,這些密探首領們根本不在乎旁的人。

    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花白的頭髮與窗上的黑布一映,顯得格外分明,他冷冷說道:「這位提司大人的命真好,陛下昨夜才決定今年要查科場弊案,他就送了這麼份禮物來。」

    言若海對於那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提司也是極為好奇,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能拿到那些名單,輕聲應道:「早該查了。」

    「嗯。」陳萍萍一揮手,讓這些屬下自去各府安排,準備數日後的大動作,卻將言若海留了下來,半晌之後,才寒寒說道:「知道提司身份的,有很多人,所以這件事情根本無法保密,陛下還想給太子留些顏面,所以東宮那邊的人我們不要動。」

    「那宰相?」言若海忽然間靈光一閃,猜出了提司的身份,不免有些震驚無語。

    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當然知道,他的岳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動的。」

    「其實這些人都不能動。」言若海苦笑道:「除了太子之外。一位是宮中的貴人,一位是宰相,還有一位是樞密院的元老,我們院中與軍方關係一向良好。總不能為了這些小事把關係撕破了。」

    「嗯。」陳萍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這三條線都要動,但是都不要追到根上,不然朝野震動,連陛下都無法收場。這些做臣子的啊,或許就是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為科場弊案而窮治天下官吏。所以這些年才會如此大膽。」

    他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有些陰寒:「但他們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人的膽子比他們還要大。居然一反手就賣了這麼多人。」

    言若海皺眉道:「范提司此舉大為不妥,一下子得罪這麼多貴人,如何收場?」

    「他這是把題目交給老夫在做。」陳萍萍的臉色不知道是怒還是狂燥,總之心情不怎麼好:「他知道老夫不會讓他站在風口浪尖上,之所以給這名單過來,只是告訴我,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要我幫著處理!」

    言若海不敢接話,心裡卻是更加震驚,那位司南伯的大公子究竟與陳院長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居然敢如此行事?而且看大人的表情,竟似真的準備按照他的方略去做。

    陳菏萍回復了冷靜,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是笑聲未免有些尖銳難聽:「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

    言若海好奇問道:「范提司這樣做,對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些怪人,不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做事的。」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流露出一種很少見的尊敬神情,這種神情,言若海甚至在院長提到陛下時都沒有見到過。

    「請大人示下,此次查科場弊案,最上可到哪級?」

    陳萍萍微微抬頭,寒聲說道:「陛下覺得郭家把持禮部夠久了。」

    「明白。」

    「一處目前沒人,沐鐵不夠聰明,所以此事由你領頭。」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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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闈已經進入了第三輪,范閒拿起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眼角,發現最近幾天確實有些疲乏,眼屎都多了起來,不由苦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再細細去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學生,心想連自己這做考官地都如此辛苦,這些學生只怕更是可憐。

    今日是春闈會試的最後一天,范閒已經在禮部二衙的考院內呆了好幾天,雖然家中時常送些醒神的東西和吃食過來,但身體和精神也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他打了個呵欠,走到那個楊萬里的身邊,細細去看,這些天裡,他發現這個叫楊萬里的學生倒是老實得很,夾在衣服裡的那些東西還真是一動未動,不免有些高興。

    更讓他意外的是,這位楊萬里竟然胸中頗有才學,幾道疏論做得雖然不是滴水不露,見解也不是走的堂而皇之的路線,但勝在切實,不飾虛華,倒合了范閒的性子。監察院那位無名官員的回報也來了,這位楊萬里家境貧寒,自幼在泉州族學讀書,鄉試的成績也是極好,而范閒與他又有揭弊之交,所以不免多留神了一些。

    此時最後一場試題楊萬里已經做完了,正滿臉倦容地在看有沒有什麼紕漏,餘光瞥見小范大人又一次來到自己身邊,不免有些緊張。

    雖然是考院之中,范閒自然不可能與考生做交談,但楊萬里折騰了幾天之後神思已然有些恍惚,竟是大著膽子捏了捏自己的衣襟,然後可憐兮兮地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是在問這位年輕的考官,當初在考院之外,是如何發現自己的夾帶。

    范閒忍俊不禁,心想憑你的才學,用得著徐這些手段嗎?也不方便與他說話,只是將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楊萬里的被褥。

    楊萬里一頭霧水,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身後那團像黑老棗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雖然數日不洗卻依然透出清貴氣的綢緞長衫,心頭一動,知道自己的馬腳是如何露出來的了。試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綢長衫的考生,會扛那樣一卷黑不拉嘰的被褥進場。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聲。

    范閒微微一笑,心頭做了決斷,便將雙手負在身後往回踱去。

    ……

    時已入夜,考生們漸漸離開了禮部考院,經歷數日折磨,眾人早已是委頓不堪,呵欠連天,渾身酸臭,一臉惘然。還剩下一些筆頭慢的考生猶在伏案咬筆,又有一些學生卻是燈下和衣睡著,還沒有到時間,自然也沒有考官去管他。

    禮部之側銅駝巷中忽然響起一聲鑼,鑼聲清脆,似乎要喚醒籠蓋在京都上空的。

    「時辰到,各學子住筆。」

    隨著一聲喝,禮部下屬官吏們開始清場,將那些猶自抓著毛筆不放的學生將院外趕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歲的考生,頭髮已經花白了,試卷卻還沒有做完,哭嚎著死不肯離開自己的書案,結果最後慘被幾位監察院的吏員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後,眾人似乎還能聽到那位考生嚶嚶切切,鬼哭一般的難聽聲音,在禮部考院之外迴盪著。

    范閒歎了一口氣,心裡卻沒有什麼同情——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是一樣的,你能夠做什麼,適合做什麼,其實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罷了。並非他是個冷漠無情之人,只是對於他來說,這些學子們的會試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會試……卻才剛剛開始。

    春闈結束當夜,便要馬上封卷,這是范閒的職司,而總裁官與兩位座師兩位提調,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離開,全等著范閒領著人完成糊名抄錄這兩道手續,然後才能封卷畫押。

    明燭大亮,整個禮部二衙裡一片繁忙景象,外間是數十位老吏在分割試卷,分類整理,另一個小房間裡,則是范閒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看著兩位禮部的官員在進行糊名。

    所有的試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閒面前過一道,范閒不敢怠慢,細細看著卷子上的名字,與那四張紙條上的名字做著對應,過了許久之後,他已經從裡面挑了十數張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擱在了自己的右手邊。

    在他側方的那兩名禮部官員低著頭互視一眼,知道那十幾張卷子是朝裡宮裡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的。

    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情,范閒向那兩個人招招手,示意開始糊名,那兩位禮部官員不敢怠慢,趕緊開始將試卷上的學子姓名藉貫一處用紙張蓋住。

    范閒也不避嫌,細細在旁看著,終於發現了這些慶國的官員們是怎樣進行這種事情,原來但凡是自己挑出來的卷子,在糊名的時候,所用的紙條會比一般學生糊名的紙條略微短上一絲。

    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的糊上短紙條,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里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監察院大老的手裡,郭尚書連吐血的機會只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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