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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宮意

    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范閒聊發詩仙瘋,一代大家莊墨韓黯然退場,陛下擺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穩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論是東夷城的使團,還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後,都與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議著看到的一切。但是讓大家無比震驚,討論最多的,當然還是八品協律郎范閒今夜在殿前的表現。

    最後得出一個共通的結論,小范大人實乃詩仙也。

    也有人在懷疑是不是范閒這些年裡作了這麼些首詩,然後一個夜裡發飆發完了。因為畢竟這些詩詞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說是一夜之間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別激烈的情緒之中,還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詩人也會發瘋才是。

    不過不論是哪一種,大家依然認為范閒不是常人。廢話,有哪個常人能把那麼些子好詩像大白菜一樣地抱了出來,就算不怕累著,您也得要種得出來啊。

    總而言之,與慶國這個世界相近的那個世界裡,一應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文學精妙辭章,今日便借范閒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願地降落,從此以後,成為這個世界精神裡再難分割的部分。

    那些詩裡眾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處,全被眾人當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後的口齒不清。準備等他酒醒之後仔細求教。至於范閒將來會不會因為要圓謊,從而被逼著寫一本架空中國通史,寫齊四大名著,還是毅然橫刀自宮以避麻煩。那都是後話了。

    ——————

    回范府的馬車上,范閒依然在沉沉酣睡,後來看好事者給他計算一下,當夜宮宴之上,他作詩多少暫且不論,便是御制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當他的詩篇注定要陶醉天下許多士子的時候,他自己已經醉倒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監從皇帝陛下腳下抬出宮的,渾身酒氣薰天,滿載牢騷無言。也虧得如此,才沒有昏厥在眾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范府的馬車,宮裡的公公們細細叮囑了范府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們都發了話,這位爺的腦袋可是慶國的寶貝,可不敢顛壞了。

    車至范府。消息靈通的范府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爺在殿前奪了大大的光彩,扇了莊墨韓大大一個耳光,闔府上下與有榮焉。近侍興高采烈地將他背下馬車。柳氏親自開道,將他送入臥房之中,然後親自下廚去煮醒酒湯。范若若擔心丫環不夠細心,小心地擰著毛巾,沾濕著他有些干的嘴唇。

    被吵醒的范思轍揉著發酸的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著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長。司南伯范建在書房裡執筆微笑,老懷安慰的模樣,連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爺臉上看懂這四個字,他心想給陛下的折子裡,應該寫些什麼好呢?估計陛下應該不會奇怪發生在范閒身上的事情才對,畢竟是天脈者的孩子啊。

    夜漸漸深了,興奮了一陣之後,大家漸漸散開,不敢打擾范閒醉夢,此時他卻猛地睜開雙眼,對守在床邊的妹妹說道:「腰帶裡,淡青色的丸子。」

    若若見他醒了,不及問話,趕緊走過去從腰帶裡摸出那粒藥丸,小心餵他吞服下去。

    范閒閉目良久,緩緩運著真氣,發現這粒解酒的藥丸果然有奇效,胸腋間已經沒有了絲毫難受,大腦裡也沒有一絲醉意。當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誦「的時候,如果一不留神將那些詩的原作者都原樣念了出來,那才真是精彩。

    「我擔心半夜會不會有人來看我,畢竟我現在的狀態應該是酒醉不醒。」范閒一邊在妹妹的幫助下穿著夜行衣,一邊皺眉想著,他的雙眼一片清明,其實先前在宮中本就沒有醉到那般厲害。

    「應該不會,我吩咐過了,我今天夜裡親自照顧你。」范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擔心。

    「柳氏……」范閒皺眉道:「會不會來照顧我?」

    「我在這兒看著,應該不會有人進來。」范若若擔憂地看著他的雙眼,低聲說道:「不過哥哥最好快些。」

    范閒摸了摸靴底的匕首,發間的三枚細針,還有腰間的藥丸,確認裝備齊全了,點了點頭:「我會盡快。」

    從府後繞到準備大婚的宅子裡,他此時已經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護下極難被人發現,只有動起來的時候,身體快速移動所帶來的黑光流動,才會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覺。從準備好的院牆下鑽了出去,那處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

    范閒露在黑巾外的雙眉微微皺了一下,京中雖然沒有宵禁,但是夜裡街上的管理依然森嚴,巡城司在牛欄街事件之後被整頓得極慘,所以現在戒備得格外認真。所以他臨時放棄了用馬車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氣運至全身,馬上加速了起來,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范府離皇官並不遠,不多時,范閒已經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腳下,那是宮中雜役與內城交接的地方,平時倒是有些熱鬧,只是如今已經入夜了,也變得安靜了起來。藉著矮樹的掩護,他半低著身子,躥到了玉帶河的旁邊,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欄,整個人像只樹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的燈光有些亮,但河裡卻顯得很黑暗。范閒不敢大意。仗著自己體內源源不絕的霸道真氣,半閉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繞過了兩道拱橋。來到了皇宮一側的幽靜樹林。范閒略微放鬆了一些。張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己經漸漸亢奮起采,似乎這種危險的活動,讓自己非常享受。

    這處樹林旁的宮牆足足有五丈高,牆面光滑無比,根本沒有一絲可以著力處。天下的武道強者,也沒有辦法一躍而過,當然,對於已經晉入宗師級的那廖廖數人來說,這道高牆究竟能不能起作用,還有待於實踐的檢驗。

    范閒不是四大宗師之一,但他有些別的法子,眼前朱紅色的牆皮在黑夜裡顯得有些藍沁沁的感覺,他像個影子一般貼著地從樹林裡掠到牆邊,找到一個宮燈照不到的陰暗死角。強行鎮定心神,盤膝而坐,緩緩將體內的霸道真氣通過大雪山轉成溫暖的氣絲。調理著身體的狀況。

    ——————

    深宮之中,離含光殿不遠的地方,洪四癢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內,太后今日身體不大好,聽皇上講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聽到莊墨韓居然被范閒氣得吐了血,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癢在這個宮裡已經呆了幾十個年頭,小太監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著怎麼也有個七八十歲?反正現在洪四癢在宮中唯一的職司就是陪太后說說話。他從慶國開國便呆在這裡,年輕的時候還喜歡出宮去逛逛,等年老之後才發現,原來宮外與宮內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洪四癢拈了一顆花生米,送到嘴裡噗哧噗哧地嚼著,然後端了個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燈黯淡著,這位老太監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發酒瘋,唇角不由綻出一絲微笑,就算是太監,咱家也是慶國的太監,能讓北齊的人吃癟,洪公公心情不錯。

    在宮的另一頭,陛下的書房點著明燭,比太監們的房間自然要明亮許多。這一任的皇帝是個勤政愛民的明君,所以時常在夜裡批閱奏章,太監們早就習慣了,只是用溫水養著夜宵,隨時等著傳召。

    今日殿前飲宴之後已是夜深,皇帝卻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著毛筆,毛尖沾著鮮紅,像是一把殺人無聲的刀。忽然間,他的筆尖在奏章上方懸空停住,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一旁的秉筆太監小意說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會兒?」

    皇帝笑罵道:「今夜在殿上,難道你抄詩還沒有把手抄斷。」

    那太監抿唇一笑,說道:「國朝出詩才,奴才巴不得天天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只是偶爾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總覺得那裡的黑夜裡有什麼異樣的存在。

    ……

    皇宮很大,夏夜的皇宮很安靜,宮女們半閉著眼睛犯困,卻一時不敢去睡。侍衛們在外城小心禁衛著,內宮裡卻是一片太平感覺。

    牆角,那方假山的旁邊,穿看一身全新微褐衣棠的五竹,與夜色溶為一體,唯一可能讓人察覺的雙眼也被那塊黑布掩住。他整個人的身體似乎在某種功法的幫助下,變成了與四周死物極相似的存在。

    呼吸與心跳己經緩慢到了極點,與這四周的溫柔夜風一般,極為協調地動著。就算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邊,估計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五竹「看」著皇帝書房裡的燈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後他緩緩低下頭,罩上了黑色的頭罩,沉默地往皇宮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線非常巧妙地避著燈光,借地勢而行,依草伴花,入山無痕,巡湖無聲,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閒遊一般行走在禁衛森嚴的內宮之中。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屋內的油燈忽然跳出了花來,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癢的銀眉卻飄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滿意。他蒼老的右手穩定地用筷子挾起一粒油炸的花生米,沒有太大的動作,緩緩嚥下嘴裡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齒間果香,又端起杯酒飲了,才站了起來。

    「很多年了,這個宮裡沒有人再來逛逛。」洪公公眼裡有些混濁,略感無神地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手指卻輕輕一彈。

    院門是開著的。

    如同兩道勁弓一般,洪公公手上的這雙筷子被強大精深的真氣一激,嗤嗤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瞬間擊碎了面前的窗戶,直射門外陰暗的角落裡,五竹的面門!

    筷上帶風而刺,聲勢驚人,如果挨著實的,只怕中筷之人會像被兩把強弓射中一般。這位洪公公輕描淡寫的一彈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實是恐怖。

    不知為何,今日五竹的反應動作,卻似乎比在平時要慢了少許,一個轉身不及,竟是被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動。

    院外,洪老太監看著面前這個穿著褐色衣衫的來客,眉頭微微一抖,對方的頭臉全部被包在頭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誰。」洪老太監滿臉堆著笑,看上去就像是個卑微的僕人。但很明顯,他比表面上顯現出來的要可怕許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棠是全新的,所以感覺有些怪異。他依足了范閒的計劃,頭平抬著,似乎是在「注視」著對方,然後嘶聲說道:「抱歉,誤會。」

    「誤會?難道是迷路?」洪老太監笑得更開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宮裡來的,閣下是第一人,五天前,你應該就來過一次,我一直在等你,我很好奇你是誰,我想,除了那幾位老朋友外,應該別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五竹強行在自己的聲音裡加了一份惶急。只是他不擅於掩飾自己情緒,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假:「受家國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實面目行禮。望前輩見諒。」

    洪老太監皺了起眉頭,不再眉開眼笑,對方自認晚輩。那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老怪物的徒弟一輩,看對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強水準,才可能潛人皇宮後只被自己發現。只是對方的嗓音很明顯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變了的,所以也無法從口音中獲取有用的信息。

    「這裡是皇宮啊,孩子。」洪老太監歎了口氣,「難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是嗎?」

    說完這話。他右手一張,整個人的身體卻在地面之上滑行起來。倏乎間來到五竹的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臉上印去。

    ……

    五竹藏在黑布下臉毫無表情,但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能力判斷錯誤,眼下正是一個殺了對方的大好機——殺還是不殺?對於往日的五竹來說不是問題,但今天夜裡卻是一個問題。

    他的大腦計算得極快,馬上算出,就算此時殺死對方,大概自己也會討出些代價,最關鍵的是,可能會驚動宮中別的待衛,從而給范閒接下來的行動造成很大的麻煩。

    所以他撤步、屈膝、抬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鋼劍,劍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監的手腕,計算得分毫不差,更關鍵是其上所蘊合著的茫然劍意,竟讓劍尖所指之人,瞬間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監本非常人,陰陰一笑,尖聲吧道:「顧左?」話語中略有詫異,手下卻是絲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蒼龍疾出,拍向五竹胸口,這一掌挾風而至,掌力雄渾,已是世間最頂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橫肘。

    肘間青劍橫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卻恰好護住前胸,妙到毫顛地擋住了洪老太監的這一記枯掌。

    「顧前?」洪老太監的聲音愈發地尖了起來,收掌而回,從腰部向上,整個人的身體開始抖了起來,看上去十分怪異,一聲悶哼之後,這位老公公將幾十年的真氣修為,化作無數道氣流,往前噴出,想要縛住五竹。

    五竹卻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冷冷地再撤兩步,這兩步看似簡單,但在這樣絕頂高手的對陣之中,如閒庭信步一般,恰好避過絲絲勁氣襲之虞,只是身體一晃,顯然受到了洪公公數十年真氣氣機干擾,略顯狼狽。

    洪老太監皺紋愈發地深了,看著他冷冷說道:「不要以為你改變了出劍的方向,就能瞞過世人。這禁宮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你了,你就留下來吧。」

    五竹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下一步卻是一拱手。

    洪老太監皺眉一驚!

    ……

    沙沙沙沙的聲音響起,五竹背轉身體,就像身後的洪老太監不存在一般,負劍於後,便向宮牆的方向跑了過去,整個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一道煙塵。

    負劍於後,很簡單的一個姿式,但是卻是很完美的防守。

    「顧後?」洪老太監雙眼裡陰鬱光芒驟現,也沒有呼喊宮中侍衛,雙臂一振,整個人便像一隻軀幹瘦弱,翼展極闊的黑鳥般,追上過去。

    不過片刻功夫,二人便一有一後來到了高高的宮牆前面。洪老太監冷冷看著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麼法子可以躍牆而出。

    五竹直接衝到了宮牆下方,竟是絲毫不減速度,右腳狠狠地踩在宮牆下方的石頭上,石頭瞬間沉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見這一腳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而他整個人向前的速度也被這一震變成了向上的力量,整個人被生生震得飛了起來,沿著夜色中幽暗的宮牆,像個鬼一般飄了上去。

    只見他這一躍便已經足有三丈的距離,勢盡欲墮之時,嗤的一聲,他手中的普通長劍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扎進牆體之中,他的身體藉著劍勢之力,一個翻身,便像個石頭一般,被自己扔出了高牆之外!

    洪老太監悶哼一聲,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體內真氣疾出,在將要撞到宮牆有的一刻也飄然而起,只是姿態優美,全憑一口真氣施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瀟灑得多。

    躍至三丈處,這位瘦干的老太監輕輕伸出一指,在五竹留下的劍了孔上一摁,借力再上,出了宮牆,像一隻大鳥般在黑夜之中,遁著宮牆外側的光滑牆面,緩緩飄下。

    在他飄下的過程之中,雙目如鷹,死死綴著靜方京都夜色中,奇快無比前行著的褐色身影,陰陰一笑,悄無聲息地飄過林梢,飄過民宅,跟了上去。

    兩位絕頂高手的較量,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所以宮中的侍衛們什麼都沒有察覺。

    像隻老鼠一樣盤坐在宮牆下黑暗中的范閒,微微側頭聽著那邊的淡淡風聲,站起身來,輕輕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與灰塵,將雙手摁在了光滑的宮牆之上。

    他沒有五竹那般強悍的肉體,也沒有洪老太監精深絕倫的內功修為,但他的真氣運行法門,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強者都不同,連澹州城外滿是濕滑青苔的懸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況這宮牆。

    這便是范閒最大的倚仗。

    整個人像只不會飛的蝙蝠般,在宮牆上緩援向上爬行,雖然緩慢,但是非常平穩,絕對不會摔下來。如果此時忽然變成白晝,如果有人在遠方看著,一定會發現朱紅色的宮牆上,此時突然多了一個醜陋的黑點。

    翻過宮牆,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的暗哨,范閒的雙腳終於安全地踩在了宮裡的草地上。在宮牆外打坐冥想的時候,他己經將自己設計的宮中地圖在腦中複習了好幾次,此時站在了皇宮之中,看著天穹夜幕下的龐大宮殿群,聽著遠處隱約可聞的更鼓之聲,范閒的心頭略微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地圖此時彷彿成了眼見清晰可見的一條條通道,他最後一次調息之後,沒入了皇宮的夜色之中,非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的速度也沒有一絲減慢,全憑腦中記憶,藉著假山花叢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進發。他的方法與五竹的方法極為相似,但也有些細微處的差異,畢竟他的計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經深了,宮裡的人們大多睡了。

    范閒隱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確認了內宮並沒有大內高手,真正的帶刀侍衛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樓,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皺眉,朝廷皇宮的護衛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實在是很冒險的一件事情,如果北齊方面派高手大舉來侵,那該怎麼辦?

    身為夜闖禁宮的小賊,還有憂國憂民之心,范閒真是個妙人,只是他這番計算其實有些多餘,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在不驚動侍衛的狀況下躍過五丈高牆的,只有人世間最頂尖的那幾位人物,如果真是這樣的宗師高手來了,尋常侍衛,似乎也不會起什麼作用。

    他忘了,會蜘蛛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三章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鑰匙

    五竹五天前最後一次入宮,確認了鑰匙藏在含光殿中某處,所以范閒首先探的便是這裡。也許是太平的太久,太后居住的含光殿裡一片安靜祥和之意,守夜的宮女們也都睡著了,而負責看管香爐的小太監也有些昏昏欲睡。

    一陣極淡的香氣飄過,不論是小太監還是宮女,都死死地睡去。

    在昏暗的燈光之中,范閒沿著相對陰暗的角落,滑入寢宮之中,雙眼看著遠處那張華貴異常的大床,微微皺眉,上面那位蓋著薄綢輕被的老婦人,就是太后?

    他此時來不及生起太多感歎,也不會去抒發歷史可能在自己手中改變的無聊幻想,只是冷靜地走上散去,走到了那張床的旁邊,看都沒有看床上這位可能是全天下最有權力的婦人一眼。

    冷靜,是五竹與費介教會范閒的最重要品質。

    沒有預想之中的潛伏高手出現,范閒事先的計劃裡,總以為皇宮之中,一定會像古龍寫的一樣,皇帝太后身邊,總有些一輩子不見光的隱形殺手。

    他沒有打量含光殿裡哪裡可能是藏寶之處,而是很直接地滑入太后的床下,閉上眼睛,手掌開始撫模著床下的木板,木料是極好的木料,但他此時的舉動未免有些怪異。

    過不多時,他在床底的黑暗中睜開雙眼,眸子裡清亮一片,閃過一絲夾雜著荒唐的喜悅。

    自己在澹州將無名功訣藏在床板下的暗格之中,鹿鼎記裡毛東珠也將四十二章經藏在床下暗格之中,慶國的這位太后床下居然也有個暗格。

    人類的想像力,在某些時候,真的是顯得非常窮酸。

    匕首輕輕用力,從側邊開了進去,刀鋒破木無聲,而床上的太后卻翻了個身子。老年人咕噥了幾句什麼。范閒面無表情,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依然穩定地操作著,不一會兒功夫,就將那個暗格取了下來,此時不敢伸手去翻揀,但他在夜裡的視力很強,所以很簡單而好運地看見了那樣東西。

    暗格裡面沒有珠寶沒有銀票,只有一張白布。一封信。還有……一把鑰匙。

    范閒看著這把鑰匙的形狀,微微皺了皺眉,臉上出現一種很怪異的表情。他沒有取出白布和信,只是格鑰匙揣入懷中,然後滑了出去。

    片刻之後,他又出現在了宮牆之下。

    ——————

    上了馬車,看著王啟年,范閒輕聲說道:「我需要的是速度。」

    「是。」王啟年不知道今天是什麼任務,只知道要在這個街口接上大人,然後再去見自己請回來的那個人。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個馬車上。」

    「大人放心。這是借的樞密院的車,沒有人敢攔,也沒有人知道。」

    「很好。」范閒心神略略放鬆了一下,半靠在座位上,眉頭皺了皺,今天先是假酒發詩癲,然後又要夜探皇宮。對於他的精神產生了了非常大的損耗。

    車至某處院落,一個范閒都完全陌生的院落,二人悄無聲息地下了車,重新戴上頭套,直接走到地下一個密室內,王啟年悶著聲音說道:「大人,這就是鎖匠。」

    在二人的面前。小木桌上擺放著許多二人根本認不出來的金屬工具。在燈光下幽幽發亮,工具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老實木鈉的中年人。臉上一片鐵黑之色,卻是憨厚地笑著。

    鎖匠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稱呼,但這個叫鎖匠的中年人卻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樣子,他的名字就叫鎖匠,由此可以知道他的手藝到了何種程度。

    范閒點點頭,對王啟年說道:「你出去等著。」

    王啟年一低頭便出了密室,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永遠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安全的。

    「事關國朝利益,我以樞密院的身份請求你為國家出力。」范閒透著臉上的面罩,很平靜對鎖匠說道。

    鎖匠心頭一凜,聯想到最近京裡來的這麼多外國使團,頓時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趕緊行了一個禮,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要快,要準確。」范閒從腰帶裡摸出那把鑰匙,「要一模一樣。」

    鎖匠接了過來,細細看了一看,皺眉道:「世界上沒有這種鎖。」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複製這把鑰匙。能還是不能?」

    「很難,這把鑰匙太複雜。就算做出來形狀一模一樣,沒有人能察覺,但是我不能保證複製出來的鑰匙可以打開相對應的鎖。」

    「很好,開始。」范閒聽到答覆後有種意外之喜,聲音卻依然清冷。

    鎖匠在緊張地複製鑰匙,密室裡時不時傳出滋滋的磨鐵之聲,范閒也很緊張地看著密室的門口,他不知道五竹究竟能拖住洪老太監多久,洪老太監住的地方離含光殿太近,如果洪老太監回宮了,自己這把複製的鑰匙,很難再放回去。

    終於,鎖匠滿頭大汗地完成了工作,將手中的銀匙遞給了范閒,范閒比對著兩把鑰匙,發現複製後的這把真的一模一樣,就連上面留下的一些銹斑都幾乎沒有差別。他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微微一笑問道:「你以有是做什麼職業的?」

    他臉上蒙著黑布,所以這一笑看上去有些詭異。

    「小人……做賊的。」鎖匠大汗淋漓,不知道完成如此詭秘的一個工作之後,自己面臨的究竟是什麼。

    范閒在心裡想著,原來是位同行,瞇眼看著桌上殘留的工具與模子,皺了皺眉,走到桌邊,悶聲一哼,體內霸道真氣疾出,將握在手中的模子全部毀成碎渣。

    交待王啟年將那些金屑工具也毀了,再把這個鎖匠送到南邊去呆一段時間,范閒才放下心來,重新踏上了再入皇宮的道路。

    ——————

    重入含光殿,甜香已淡,夜風依舊輕拂,太平和祥的氣息滿佈宮中。范閒像隻鬼一樣滑入床下,重新放回複製好的鑰匙,取出身上帶著的粘劑,將暗格重新佈置好。這才輕聲退出了宮殿。

    距離上一次更鼓聲的響起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知道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但就在這時,他的眼光卻落在了皇宮另一邊的一個小院裡。那時是廣信宮,長公主居住的地方。

    范閒今天的行動安排的十分完美,如果不想節外生枝,他應該馬上退出皇宮,然後等著事情的逐漸發酵。但不知道是被得到那把鑰匙的喜悅沖昏了頭腦,還是因為什麼,范閒接下來的行動有些出乎意料。

    他相信在黑暗的掩護下,就算是森嚴如皇宮,也有自己自由行走的可能,順著廊下行走,全憑著五竹與費介這兩名黑暗大師打就的一身夜行本領,極為困難地接近了廣信宮,途中甚至還與一位呵欠連天的宮女擦身而過。

    廣信宮裡燈光依然,明顯裡面有人,獨門別院的廣信宮與皇宮裡其他宮殿都不一拌,宮外還有一方小牆。

    俗話說大江大河都過來了,還怕這條臭水溝?范閒卻知道,很多絕世高手,最後都是死在了庸人的手下,所以他很小心地繞到宮殿後面,閉目靜氣,沿著那道粗粗的廊柱往上爬去。

    掌印落在光滑的柱面上,范閒今日精神真氣損耗太大,不免有些心浮氣燥,所以爬上去後顯得有些辛苦,小心翼翼地上了廣信宮的房頂,不敢大膽地去揭瓦偷窺,而是瞇著眼睛尋找琉璃瓦中極難發現的明瓦。

    也許是他的運氣太好,皇宮的殿頂本不需要明瓦,但是長公主卻是個喜歡天光入室的人兒,所以范閒找到了一抉,很仔細地蹲下,低頭,保證每一個簡單動作的穩定,務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明瓦之下,燈光不亮,但憑借范閒的眼力目力,卻依然可以看得清楚,聽得清楚。他瞇起了眼晴,知道自己果然猜對了,而且運氣著實不錯。

    ……

    長公主李雲睿斜倚榻上,滿臉慵懶之色,看上去嫵媚動人,身上只穿著件白色的褸衣,薄絲之下,身體曲線畢露,成熟之中偏透著一分青澀,這身打扮若讓世上男人看見了,只怕都會拜倒於那雙赤足之下。

    她身為陛下最親的妹妹,自然用不著用美色誘人,而她面靠這人足有七十歲了,在今夜之前,被稱作世上第一道德文章大家,也不是能夠被色誘的角色。

    莊墨韓咳了兩聲:「外臣事畢,望長公主不負協議。」

    長公主把玩著那幅自己花重金做成的假書卷,嫣然一笑,滿室皆春,柔聲怯怯道:「我要莊大家將那范閒踩倒在地,讓他再無顏面在京都呆下去,莊大家可做到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四章 廣信宮
    莊墨韓微微一笑道:「我今日構陷於他,實是賭上了老夫七十栽清名,一旦賭輸,我自然甘心承受結果,老夫只是不明白,那位范公子實乃詩中謫仙般人物,若公主早對外臣言明,我斷然不會自取其辱。」

    長公主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沒想到那小孩子詩名之外,更有如此癲狂心性。」

    莊墨韓閉目,臉上湧起一股惋惜神情,半晌之後悠悠說道:「我惋惜的不是別事,只是歎自己清明半生,臨到老來,卻做下如此醜陋之事。如果那范公子不是一夜寫盡人間三百詩,或許這全天下士民,真會因為老夫一席話,而認定范公子是個抄襲的無恥之徒。」

    老人睜開眼睛,眸子裡已歸平淡清明,微笑道:「如此也好。」

    「也好?」長公主的赤足輕輕在軟榻邊沿上滑動著,檀唇輕咬,幽怨道:「莊大家,母親一向敬重你的才德,所以才邀你在宮中居住。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辦妥了,你答應我的事情呢?莫非以為兩國協議已簽,你那親兄弟馬上就要被迎接回國,所以范閒能夠保住名聲,你這假意惜才的老狐狸,反而能夠心安?」

    莊墨韓微笑說道:「錯便是錯,老夫便是心繫親情,所以落入長公主算中,才會來慶國一行。我那兄弟,有半生殺人無數,若長公主想反悔,老夫也沒有辦法,唯有回北齊之後,為他祈禱,願他在貴國監察院的大獄裡,能夠過得舒服一些。」

    長公主微笑無語:「我將言冰雲賣給你那個學生皇帝,唯有如此,你們才能持肖恩換回北齊,這樁買賣。不是你與我的買賣,卻是你那皇帝與我的買賣,只是我已經履約,你卻沒有做到答應我的事情。今夜殿上,如果你不是假裝吐那口血認輸,而是一口咬定范閒那首詩是抄的,事情還未可知。所以……莊大家,你回國之後,記得給你的皇帝學生帶個口信。你們北齊,欠我廣信宮一個人情。」

    莊墨韓微笑說道:「范公子有大才,詩力實非人力所能及,想來長公主也能猜到,這位范公子大概是位久不現於人間的天脈者。我很好奇,慶國有位天脈者,怎麼不急著保護,反而要除之而後快?更何況,就算指認范公子抄襲一事。又能對他造成何樣的傷害?」

    長公主淡淡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脈者的鬼話,莊大家熟讀經書,當知道聖人之言。如果范閒是什麼勞什子天脈者。如果他的能力只是在吟詩作對這些小道之上,對於慶國朝廷來說,又有什麼好處。至於我為什麼會對付他,這就與老先生無關了。」

    莊墨韓賭上自己數十年時間。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無上地位,要將范閒踩在腳下,原來全是受長公主所托。只是他卻不知道慶國官場裡的繁複關係,也不清楚長公主與范閒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岳母與女婿的關係。

    但范閒清楚長公主為什麼要對付自己。

    他半跪在殿頂的屋糖上,立在瓦片上的三根手指有些冰涼,看著明瓦下方那個三十出頭的嫵媚公主,雙眼中寒意漸起。在殿中郭保坤發話之時,范閒就知道是宮中的貴人與這位莊墨韓聯手,要將自己趕出京都。

    抄襲之事。看著似乎只是件小事,但卻涉及到了所謂「品性」,想來如果殿中自己不是聊發詩枉,將闔殿君臣震住,只怕大家都會相信莊墨韓的說法。自己成了文賊,雖然不會有受什麼處罰,仕途如何也可再議,只是與婉兒的婚事,倒可能會告吹——太后最不喜歡什麼,這位長公主肯定比自己清楚。

    更讓范閒寒心的是。原來此次兩國私密協議中的前北魏密諜總頭目肖恩,原來是莊墨韓的兄長!長公主為了說動莊墨韓來慶國打壓自己,竟不惜將慶國駐在北齊的密諜頭目,朝中大臣之子言冰雲雙手賣於敵國。

    她膽子也太大了!行事如此陰險,這宮中的皇帝還怎麼能容忍自己的親妹妹,做出這種傷害國體的事情來!

    夏夜微風從廣信宮的殿簷上吹過,讓皺眉偷窺的范閒稍微冷靜了一些,他知道,就算自己聽到這些秘辛,也不可能用這件事情來要脅對方。她是皇帝的妹妹,太后最疼的小女兒,僅這兩個身份,就足以讓她在這慶國橫行無忌,賣臣子以求私利。

    范閒看著下方榻上那女子的一頭烏黑秀髮,無來由地感到一陣噁心。

    這女人果然不僅是瘋的,還是變態的。

    到此時,范閒似乎看清楚了整件陰謀的全部面貌。長公主與北齊皇帝之間的協議,便是出賣了潛伏北齊四年的監察院密諜頭目言冰雲,讓對方以此交換肖思及司理理,而北齊方面出的價錢,則是請名動天下的一代大家莊墨韓前來慶國京都,借他之口,毀掉自己。同時還可以借此事,教訓一下向來不怎麼聽長公主支使的監察院系統。

    只是不知道她與北齊皇帝間的協議裡,還包括了什麼內容,范閒猜想,賣掉慶國在北齊的密諜頭子,長公主所獲得的,一定不僅僅是這些而已,而是會有更可怕的東西。

    ——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親妹妹在做什麼?

    他摸了摸腰間硬硬的鑰匙,雙眼裡閃過兩道寒芒,擬定了應對的法子,在殿頂的夜風中調理了一下呼吸,然後開始退走。皇宮裡面太危險了,自己的好運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剛下圓柱,卻發現長廊盡頭有兩人持著宮燈緩緩走了過來,范閒心頭一凜、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體隱藏在柱子的陰影之中,隨著燈光的臨近變化,細微地挪動著腳步,保持身體與陰影始終在同一片區域之中。

    他暗中祈禱這個宮女也會像先前擦身而過的宮女一般,不會發現自己。

    宮女已經走過了大柱,而范閒也已經挪到了柱子的另一邊。忽然間宮女停住了腳步,這名宮女看來在廣信宮中有些地位,輕聲對跟著自己的小姑娘說了聲什麼,那名小姑娘甜甜地輕應了聲,便離開了,這名中年宮女站著等待。

    她與范閒之間的距離,就只有一個木柱而已。

    范閒小心地用真氣調理著自己的呼吸,與廊柱後方宮女的呼吸漸趨一致。同時他有些心安地聽到,這名宮女的呼吸也沒有什麼變化,想來只是湊巧停在這裡,而不是發現了自己。

    二人間依然隔著一個木柱。

    忽然間,范閒露在黑面外的雙眼裡閃過一道寒芒,整個人的身體強行往左扭曲了數寸之地,這種與生俱來對危險的感覺,讓他逃過了一劫!

    在他身體原本的位置上,一隻鋒利的劍尖悄無聲息地刺穿了木柱!

    因為木柱太大,所以劍尖只伸了一點點出來,可愛而又煞氣十足告訴范閒,如果他先前沒有那麼一扭,此時這劍尖應該是在自己的腰骨之中。

    范閒冷冷繞過長柱,像條泥鰍一般,準確無比地鎖手上前,捏住了這名中年宮女的左小臂,與一般的武者反應都不一樣,沒有去管對方拔劍的動作。

    效果果然很好,那名宮女偷襲不成,害怕刺客阻止自己拔劍,所以全部的真氣都集中在右臂之上,左臂的防守就顯得弱了許多。

    就像一張紙被撕開的聲音後,宮女從木柱裡抽出長劍,張嘴欲呼!

    范閒雙眉一擰,體內霸蠻的真氣雄渾無比地向對方的左臂裡灌了進去!這名宮女實則已有七品的實力,但是根本沒有遇見過刺客體內這種古怪真氣,經脈處一陣刺痛,就像無數把小刀正在刮弄著柔嫩的管壁,這種痛楚,讓這名宮女胸口一悶,竟是生生將示警之聲吞了回去,喉頭發出古怪的一聲輕響。

    范閒一眼就認出來,這名宮女就是迎自己入廣信宮的那人,眉毛極長,長得很有特點。

    宮女眉毛劇抖,運起體內真氣想與他硬拚一記,哪裡知道對方握著自己手臂的手,忽然間真氣一虛,讓自己運出體外的真氣全數落在了空處,一片恍德之下,好不難過。整個人的身體,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不平衡,右側身體顯得略略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的右頸處微微一麻,然後馬上就感覺整個身體都有些微微僵意。

    范閒眉頭一皺,兩根手指從她的脖頸處收回,知道針上毒藥並不能真正的見血封喉,馬上方掌一翻,印在了這名宮女的腹部上方,肋骨連結之處。

    一聲悶響,宮女胸口塌陷,五官流血,就此死去。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五章 誰是刺客?

    不知道先前的小宮女是報信去了,還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宮女高手故佈疑陣,但范閒知道這一番打鬥,雖然自己沒有讓這位宮女高手發出聲音來,但一定也會驚動到皇宮裡的真正高人,所以他根本顧不得處理地上的屍首,腳尖在石板地上一點,整個人已經化作一道利箭,朝自己計劃好的宮牆方向飛奔而去。

    宮牆依舊那麼高,范閒有些惱火於自己的速度,等自已好不容易爬到了牆頭時,只聽著腦後一陣嗡嗡聲音傳來,似乎身後的空氣都開始顫慄地發抖了起來。

    他愕然回頭,然後看著極遠方宮城的角樓上,有一大將,正挽弓望著自己。

    夜空中,一隻羽箭像噬魂的神物一般,向著他的面部飛來!

    一息前,箭在天邊,一息後,箭在眼前。

    箭上似有戾魂,不可一世。范閒一聲狂吼,臉上的黑巾被這聲吼震成碎片,體內默默修練了十六年的無名霸道真氣,在這生死之刻狂野而暴戾地灌注到了自己的雙手之上。

    橫空雙拳互擊,恰巧打在箭桿之上!

    片刻辰光裡、雙拳所挾的狂暴真氣與箭上所附的強大力量對沖,箭桿已經碎成了粉末,箭頭險之雙險地擦過范閒髮絲,遠遠地刺破夜空!

    一聲巨響,響徹皇城的夜空,驚醒了睡著的人,駭著醒了的人,就像一道驚雷打響在宮牆之上。

    這一箭太過神猛,全不似凡人能夠射出,雙拳硬擋之後,范閒體內真氣一空。頹然無力地墜下宮牆,黑色的衣衫在夜風裡飄蕩著,看上去十分淒慘。

    遠方宮牆角樓上的皇宮大內統領燕小藝,看著那方刺客墜下宮牆,雙眼微瞇,透出一道極強悍的神采,冷冷道:「沒有死,去抓住他。」

    「是!」屬下侍衛領命而去。

    在那方宮牆之下,全身黑色夜行衣的范閒頹然墜落,在即將砸向地面的一瞬。強行身體一扭,單膝單足單手撐地,與地面生生一撞發出聲悶響,強大的反震力讓他噴出口鮮血,打濕了臉上殘存的黑布碎片。緊接著。他低吼一聲,往宮牆外的樹林裡跑去,在城角侍衛出現前的一剎那,消失在京都的黑夜之中。

    ——————

    第二日,皇城根下一處不起眼的小房間裡。洪老太監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半閉著眼睛坐在主位上。下方兩名將領也在閉目養神,似乎沒有人願意開口說話。

    許久之後,昨夜在家休息的副統領宮典才輕聲說道:「陛下震驚。」

    昨夜一箭將范閒射下牆頭的大內統領燕小乙此時才緩緩睜開雙眼,冷冷說道:「長公主的貼身宮女死了一個,長公主非常憤怒。」

    在二人開口之後,洪老太監才緩緩睜開眼睛,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昨天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太后她老人家很不高興。」

    「是誰?」宮典問得理所當然,在他心中,就算是調虎。但被洪公公這樣一個病中猶有虎威的絕世高手盯上,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不知道。」洪公公微微一笑,「他表現出來的水平只有九品中上之間,但對京都的建築十分熟悉,尤其是在黑夜之中,我被他引著在京都繞了整整一圈,最終還是跟丟了,這個人……很了不起。」

    能讓洪公公說聲了不起。那個人一定是真的很了不起。

    燕小乙今年三十五歲。正是精種氣勢最顛峰的時候,身為宮中侍衛大統領。要承擔起整個皇宮的安全之責,他冷冷看了洪老太監一眼,說道:「公公最後跟到了哪裡?」

    「東夷城使團不遠處地一個巷子裡。」

    宮典說道:「今天調查的結果出來了。洪公公那雙筷子刺破了第一個刺客的衣服,監察院對比後,確認了出自祥和緞。」

    燕小乙開始閉目養神。宮典繼續說道:「監察院查出來,東夷城使團前些時候,曾經在天祥段訂過一批衣服,而且用的不是使團的名義,而是找人幫忙訂的。」洪公公輕聲問道:「副統領想說明什麼?」

    宮典微笑說道:「訂衣服,為什麼還要假借別人名義?很明顯,是擔心一些細微的痕跡被我們抓住。種種線索來看,第一次來的刺客,應該是東夷城的人。能夠有九品中的水淮,就只有那位四顧劍的首徒,這些天一直在京都裡安靜無比的雲之瀾。」

    燕小乙忽然睜開雙眼說道:「不是雲之瀾。如果東夷城的人要潛入宮中,他們還要買什麼新衣裳,隨便在街上打暈個行人,剝了他衣服便是,雲之瀾是這種乾脆的人。」

    洪公公點點頭:「雖然那位九品中掩飾自己的劍意,但依然走的是四顧劍的路子,所以老夫很感興趣,如果不是雲之瀾,難道東夷城還有人來,而且敢不聽雲之瀾的吩咐?」

    「嫁禍的可能性很大。」宮典聽著兩人的說法,微微皺眉:「太巧了,所以可能是有人嫁禍給雲之瀾。」

    「東夷城有可能接過四顧劍衣缽的有幾個人?」

    「包括雲之瀾在內的三個九品。」

    「那另外兩個都有嫌疑。」

    「再說說最後被大統領射下城頭的那個夜行人吧,聽說大統領一箭之威震動全宮,可惜卻沒有射死對方。」聽說話的口氣,似乎洪老太監與這位大內統領之間並不怎麼對路。

    燕小乙根本瞧不起這個閹貨,但知道對方實實在在是皇宮中實力最高深莫測的人,冷哼一聲說道:「第二個刺客也是九品人物,雖然只是個九品下,但如果我能一箭將他射死,我豈不是成了四大宗師?」

    「又一個九品?」宮典滿腹震驚,他自己這一生一直排徊在八品的境界裡,始終難以寸進,聽得昨夜竟然有兩位九品高手潛入宮中,由不得不生出許多複雜的情緒來。

    「整個慶國也只有七位九品,在京都也只有四人,這世上哪有這麼多九品。」洪老太監淡淡說著,顯然是不相信燕大統領的判斷,認為對方是在給自己推卸責任。

    宮典每次最怕的便是這種場面,趕緊說道:「陛下有嚴旨,命我們一旬之內結案,我呆會兒馬上從監察院調人,查一查各宮的情況,首先判斷清楚,對方究竟為什麼會冒如此大的風險,潛入皇宮。」

    燕小乙搖搖頭道:「後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但前一個人一定和東夷城有關係,所從東夷使團著手,看看那批衣服究竟是為什麼訂的,最好能查清楚每一件衣服的去向。」

    正在準備調查的佈局,忽然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宣了聖上旨意,昨夜之事,全部交由京都守備大人葉重調查,宮中禁衛一如往常,不得宣揚。

    小太監離開後,屋子裡的三位皇宮保衛看互望一眼。燕小乙緩緩閉上眼睛,知道陛下開始懷疑自己三個人中的某一位,洪公公負手於後走了出來,臉上一片平靜。

    後幾日,京中大索刺客,卻一無所獲。

    ——————

    皇帝陛下的旨意,其實為真正的入宮看范閒解了圍。在這個計劃之中,各個方面都沒有太大的差錯,但是強行讓五竹穿上那件褐色的新衣裳,卻是有些自作聰明,反而露了馬腳。

    范閒暗中查到東夷城在天祥緞訂購的這杜衣服,是因為東夷城主的兒子喜歡京都衣服的復古樣式,所以訂了一批。至於為什麼要隱名下訂單,其實倒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天下商賈交集之東夷城少主,竟然艷羨南蠻慶國的服飾,這事兒傳出去後,只怕會被東夷城那些膽子向來很大的商人們罵死。

    當然,范閒會多用這麼一手,主要是不相信五竹叔可以完美地模擬四顧劍的劍意,如果早知道五竹厲害到這種變態的地步,范閒一定會將栽贓之計,用得更完美一些。

    不過結局不錯,至少宮裡依然是在懷疑東夷城其餘的兩名九品高手,監察院也開始著手確認宮中來敵的那日,四顧劍另兩名弟子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沒有人會聯想到范閒。因為在宮中來敵的那一夜,整個慶國京都的高官們都看著他在大殿上飲酒千樽詩百首,將北齊那位大家莊墨韓氣得吐血,恨不得一夜白頭。最後他爛醉如泥,倒在皇帝陛下的腳下。

    這便是人類思維的誤區,不僅僅是認為酒醉後的范閒根本不可能起床,而是人們習慣了當一個人做出某種很令人震驚的事情之後,不可能馬上再去做另一椿事情。

    高潮之後不可能再次高潮,總要有個不應期才是。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六章 箱子的秘密(一)

    范閒安全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滿臉蒼白,像極了一個宿醉未醒的年輕人,床邊擱著一隻銅盆,盆裡倒很乾淨,因為嘔吐物早就被清乾淨了。

    若若已經被他趕去睡了,是另外的丫環在服侍自己。范閒的臉白不是裝出來的,嘔吐也不是用藥物催的,而是燕小乙的那枝箭上所挾的勁氣真的傷害到了他的內腑,胸腹間一陣煩悶,大約需要將養個幾天才能好。

    想到那噬魂奪命的一箭,范閒依然禁不住害怕,當時如果不是自己在生死之際又超水準地爆發了真氣級數,只怕自己真的會被那一箭射死。隔著那麼遠,這一箭依然有如此威力,真是難以想像,看來那位大統領已經擁有九品以上的境界,隨時可能邁入人間最巔峰的那層。

    其實當時雙手砸箭之時,范閒的出手依然不及來箭迅猛,所以只砸了箭桿上,很危險,但也幸虧如此,他此時手上才沒有留下傷痕,不然若被有心人看見了,還真不知道如何解釋。

    當時他冒險去廣信宮,一方面是想看能不能發現什麼,另一方面,卻是不想讓宮裡的人,因為洪公公被五竹調開,而聯想到含光殿裡那把鑰匙,這,才是重中之重。

    他的手指輕輕擱在腰間,緩緩撫摸著那個硬硬的東西,心裡一片安樂,自己的運氣真好,但自己的運氣真會一直好下去嗎?他決定以後自己再也不把東西藏在床下的暗格中,以後自己再也不進宮去玩了。

    裝醉養病的數日內,范閒在殿上的「詩仙表現」早已傳遍京都,幾日裡踏檻來訪的士子權貴不知凡幾,但是范建都冷冷地擋在了外面,說自己兒子當日耗神過度,需要休養。

    只是來的人層次越來越高,連幾個開國元勳之後,軍方高級將領都殺了過來。正在范建頭痛之時,閒此時借府中人之口宣佈了一個令眾人不解和無比惋惜的決定。

    范閒從此不作詩!

    很多人還以為這只是公子說的胡話,也沒有當回事。只有瞭解范閒性情的靖王府,任辛二位少卿才知道,這事只怕是真的,不過反正一應還有餘波中,慢慢再論。

    京都的暑氣已經漸漸消褪殆盡,一場秋雨緩緩地飄落下來。

    其實離入宮只有三天,但是范閒覺得這三天是自己兩生中最漫長的三天。箱子就在自己床下,鑰匙就在自己手裡。沒有什麼誘惑比這個更大的了。但范閒依然忍了三天,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從廚房裡偷到媽媽不允許自己吃的點心,然後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櫃裡,然後知道點心在那裡,就心滿意足地睡覺,每天臨睡前看衣櫃一眼,卻不真的想去吃,直到最後點心腐爛變質。

    那箱子不會變質,但范閒還是決定今天晚上把它吃掉。

    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落在范府的後院裡,落在院中那些將要經秋霜的花草上。窗內范閒沒有點燈,他知道自己的雙眼足以在黑夜中看清楚。箱子放在桌子上面,他穩定地將那把鑰匙插入像黃銅一般的鑰孔中。

    喀嗒一聲,箱子前方的夾板彈開,露出一個小小的黑色板幕。板上有些奇怪的小方格子。輕輕一按,那些方格會沉下去。每個格子上面有一個獨特的紋飾,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夠認識這些紋飾。

    范閒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苦澀,有些瞭然,有些猜測了許久之後,終於得到證實的安慰。

    他閉上了雙眼,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是太瘋狂了。所以他用哆嗦的手指,將籐子京孝敬來的上好土煙點了一鍋,好平伏一下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第一次在慶國的世界裡抽煙,煙味很好,白煙在黑暗的屋裡裊裊升起,秋雨在落寞的院子裡緩緩落下。

    范閒覺得自己從此不再孤單。

    ——————

    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會知道這些小黑格子是什麼,不會知道這些格子上的奇怪紋飾是什麼。但范閒知道。

    因為箱子上的鎖打開後,露出的——是鍵盤。是前世很熟悉的鍵盤,上面那些奇怪的紋飾,其實就是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有數字鍵,還有范閒最熟悉的F5。

    看到眼前這東西後,范閒在心中暗自猜想了許久的那件事情,終於得到了最有力的證實,自己肉身的母親,那位叫葉輕眉的女子,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此時他並沒有聯想到廣信宮裡莊墨韓與長公主對話裡所提到的天脈者。

    暗燈的煙鍋在黑暗的房間裡一黯一亮,范閒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雙手輕柔無比地放到鍵盤之上,開始猜測密碼應該是什麼。

    「是名字。」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邊的五竹,站在房屋的角落裡,雙眼雖然被黑布蒙著,但對著箱子的臉,卻依然流露出一種被人們稱作悲傷的情感,「我只記得是名字,小姐說只有五筆。」

    范閒平靜地點點頭,開始輸入,畢竟有十六年沒有接觸過這種東西,最開始的感覺不免有些陌生,但試了許多次之後,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頭像跳舞一般在鍵盤上敲擊著。

    可是很多次之後,他忽然苦笑著抬起頭來:「這個世界上哪有只需要五筆的名字。」

    這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又吧嗒了兩口土煙,看著面前的箱子真是搖頭,歎息道:「老媽,你還真是胡鬧啊,可問題是,難道你以前教過五竹五筆?」

    五筆不是五個筆劃,而是五筆輸入法。

    「kfhlcanhd」范閒輸入第一個名字葉輕眉,然後沒有反應,他有些不自信地輸入自己名字的五筆:「aibusi」。

    箱子還是沒有反應,他苦笑了起來,心想自己的名字是很多年之後才取的,葉輕眉當年怎麼可能知道?忽然間他心頭一動,似笑非笑地看著房間角落裡的五竹叔。

    五竹似乎感應到這股奇怪的目光,微微偏頭說道:「做什麼?」

    范閒沒有回答他,而是輸入了五竹的名字「ggttgh」。

    箱子輕輕一響,然後開了。范閒又看了五竹一眼,笑著說道:「叔,我現在很懷疑你和母親之間有什麼不倫的秘密。」

    ——————

    范閒將這箱子從澹州提到京都,當然知道箱子的重量,所以並不擔心裡面藏著枚氫彈。但當他看清箱子裡的東西後,直到最後走出了房間,有些癡傻地行走在雨夜之中,仍然忍不住搖頭,心想母親大人果然也沒有什麼創造力。

    ……

    箱子一共分成三層,因為它的形狀限制所以每一層裡能放的東西必須是狹長的物事。第一層裡是被分成三個部分的金屬工具,有的部分是管狀的,有的部分似乎適合握住。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這些金屬管具,雖然他也是從地球上來的人,但一時間還是沒有看明白這是什麼,直到他的手指伸入一件金屬管的裡面,才有些明白了。

    舉起一部分湊到眼前認真看著,發現那裡寫著一行字母:M82A1。

    「哎母爸兒哎喲。」范閒手指微微抖了一下,雖然前世並不是軍世發燒友,但也知道這排字母代表著什麼。

    這是一把狙擊槍,這是一把那個世界最好的狙擊槍,如果配上破甲彈,可以隔著一公里的距離,射穿一堵厚厚的牆。

    范閒右手抓起了那枝槍管,手不禁有些顫抖,他深深明白,在慶國這樣一個還處於冷兵器時代的社會來說,如果自己手上擁有一把狙擊槍,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自己從此以後,擁有了隔著幾里遠,殺死任意人,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的能力。

    這意味著不論是那個一箭驚天的大統領還是東夷使團裡看著自己目光不善的雲之瀾,只要自己願意,那就可能無數次嘗試去殺死對方——只是不知道對上宗師級高手管不管用。

    范閒有些緊張地將被拆成三部分的狙擊槍輕輕放到桌上,煙鍋也早放到一邊去了,他雙手扶在桌上,深深呼吸了幾口,平伏了一下心情,自己似乎已經擁有了成為暗夜惡魔的所有必備條件。

    當然,前提是,得有子彈。

    范閒看著第二層傻了眼,那裡面除了一封信之外,別無它物,並沒有自己預料之中至少十顆以上的子彈。

    沒有子彈,這把狙擊槍比燒火棍也強不到哪裡去。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七章 箱子的秘密(二)
   「子彈呢?」此時的范閒就像是一個做美夢的女孩子,夢醒之後發現自己還是睡在廚房的柴火堆上,有些惱火地壓低聲音問五竹。

    五竹的回答很老實,但讓別人聽著卻覺得很妙:「什麼是子彈?」

    范閒氣結,只好又給五竹叔形容了一下子彈的模樣,大小,長度,以及用法,然後滿懷期盼說道:「叔看母親用過這東西吧?」

    五竹搖搖頭:「我說過,我忘記了一些事情。」正在范閒略覺失望的時候,五竹忽然開口說道:「不過我記得你說的那些東西,當年似乎覺得沒有什麼用處,所以抱你走的時候,都扔在太平別院的地窖裡。」

    范閒的性情其實早已被鍛煉的十分沉穩平靜,但聽見這話,依然忍不住想衝上去抱著這個可愛的瞎子親上一大口。

    箱子的第二格裡有一封信,這箱子的密封極好,所以范閒輕輕彈了一下薄信,也沒有灰塵落下來。

    「五竹啟」

    范閒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這箱子不是留給自己的,而是留給身邊這人的。他強自微笑了一下,將信遞給了五竹,似乎忘記了對方是個瞎子。

    五竹不肯接,冷冷說道:「小姐讓我看,也是為了說給你聽,你直接看。」

    范閒笑了笑,撕開信封,然後開始閱讀,讀了幾行之後,他的臉色就變得有些忍俊不禁起來。本來以為箱子裡是神兵遺書,真是件很沒有創意的事情。不免對母親的手段有些瞧不起,沒想到真看到這封信後,才發現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真的有看輕天下鬚眉的……口氣。

    字跡並不娟秀,比若若妹妹的字要差許多,甚至顯得有些粗豪潦草,信裡的口吻也很怪。而且裡面的文字都言不搭後語。想來不是同一時間內寫下的。

    「可愛的小竹竹。親個……姐姐真地很喜歡你亞,很多次想給你介紹房媳婦兒,結果你總是冷冰冰的。老娘我……嗯,溫柔些,老姐我真的很生氣。你去那個廟裡打架。我估計你還是打不贏,又得像條狗一樣逃回來。所以寫些東西取笑一下你。」

    范閒看到這句,忍不住瞥了一眼五竹,以想這麼帥的宗師級高手,哪裡有狗的影子?信上接著寫道:

    「我呢?趁你走的時候給別人下了點兒春藥,借種成功,只是不知道將來會生個寶貝女兒還是混帳兒子。這個箱子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點東西吧,老毛說過,他這輩子其實就影響了北京邊邊上那點兒地方,記住。老娘也說過。老娘來這個世界一趟,其實也就只是留下這麼一個箱子。」

    看見借種兩個字和混帳兒子四字。范閒險些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原來自己的身世不但離奇,而且相當言情,只是可惜信裡面沒有說清楚借種的對象是誰,這是如今范閒心裡的極大疑問。

    以下是范閒的母親,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無窮震驚的葉輕眉信中的原話:

    「挺悲傷的是不是?大概世界上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的人能夠打開這個箱子,誰獲我這麼溫柔善良的教會你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用處的五筆呢?可愛的小竹竹洋娃娃啊,老娘真想抱著你睡覺,你快點兒回來啊。」

    「我把箱子放回老地方了,你應該知道在哪裡,嘻,如果你打開箱子看到這封信,那當然是知道在哪裡,老娘好像又說了句廢話。」

    「我現在只是好奇,我會生女兒還是兒子呢?如果是女兒就好,如果是兒子,就該輪到他爹頭痛,而且男人啊野心都太大,鬼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野心也大,不過想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這樣一個小女子的美好願望,難道應孩用野心二字來形容嗎?」

    「為什麼感覺自己在寫遺言?去***,呸呸,太不吉利了。」

    「嗯,誰知道呢?就當遺言吧,反正也寫順了,記住了,這把破槍別用了,大刀砍螞蟻,沒什麼勁。看完這封信後,把這箱子毀了吧,別讓世界上的那些閒雜人等知道老娘光輝燦爛的一生,他們不配。」

    「老娘來過,看過,玩過,當過首富,殺過親王,拔過老皇帝的鬍子,藉著這個世界的陽光燦爛過,就差一統天下了,偏生老娘不屑,如何?我的寶貝女兒啊,混帳兒子啊,估計怎麼都沒我能折騰了,平平安妥活下去就好。」

    「唉……將來我老死之後,能夠回去那個世界嗎?」

    「爸爸,媽媽,我很想你們。」

    「小竹竹啊,其實你不明白我說的話,你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我很孤單,這個世界上人來人往,但我依然孤單。」

    「我很孤單。」

    「老娘很孤單。」

    ——————

    看完了信,范閒沉默了許久,然後微笑輕聲問道:「母親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還記得嗎?」

    五竹有些遲鈍地開口說道:「好像記得一點。」

    「母親說你當時去和神廟的人打架去了,是不是那次戰鬥,讓你喪失了一部分記憶。」范閒的手緩緩在箱子的邊緣滑動著。

    「應該是。」

    「如果你沒有喪夫那部分記憶,這個箱子應該是你打開,打開後,你會告訴我這一切嗎?」

    「應該不會。」

    「嗯。」范閒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或許你會找個沒人知道的小山村,然後陪著我慢慢地長大。」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或許那樣的日子也不錯。」

    他接著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笑著說道:「可惜了,什麼事情都是不能從頭來過的。」

    「為什麼你不好奇我能打開這個箱子?」范閒逗弄著五竹,想看他知道自己也是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後,所表露出來震驚的表情。

    「我為什麼要好奇?」五竹依然很冷靜,只是忽然覺得少爺與小姐一樣,都是很囉嗦無聊的一種人類。

    范閒覺得自己很白癡,轉而問道:「她的死與神廟有關係嗎?」

    「不知道。」

    范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去看箱子。箱子的最後一層上面貼了張紙條,他比劃了一下裡外的高度差,這一層應該很薄,將紙條揭下來看,一看之下。卻愣住了。只見紙條上面寫著:

    「喂,如果是五竹的話。看見那封信之後,就應該馬上去毀這箱子,你居然還想繼續看,老實交待,你是誰?你是怎麼打開這個箱子的?」

    老媽果然是個有水晶心肝的人,范閒一時失神,怔怔回答道:「我是你的兒子。」自然,她聽不見這個回答。

    紙條很短,上面沒有寫太多字。最後只是一句警告。

    「估計不是我的閨女就是我的兒子。下面的東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時候再來看,切記!」

    看著那個很誇張的感歎號。看著感歎號下面的那個空心圓圈,母親遺命,慎重警告,范閒不敢不遵,很老實地將紙條貼了回去。

    「我出去走走。」范閒對五竹說了這麼一句括,便離開了屋子,低著頭,走入到綿綿的初秋夜雨之中。箱子與五竹在一起,再安全不過,他不怎麼擔心。

    待范閒有些頹廢的身影消失在雨水之中,五竹才緩緩地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有些木鈉地坐到了桌子旁邊。他的手指在箱子裡和桌子上的槍上撫過,然後落到那封信上,他的手指輕輕在信封上來回劃著,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微微沙沙聲在指頭與信紙間響起,沙沙聲在雨水與庭草之間響起。

    屋內一片漆黑,五竹一個人,坐在一個箱子旁、臉上那塊黑布都柔軟了起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溫柔的神情。

    范閒一個人走在雨夜的大街上,任由雨水沖洗著自己的臉,淋濕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臉上時而浮現出一絲微笑,轉瞬間又化作淡淡悲哀,片刻之後又是一片平靜,不知道有多少種懷疑,此時在他心裡發酵,交織,衝撞。

    葉輕眉,這個光彩奪目的名字,似乎直到今天才真切地進入他的生命,進入他的腦海。他此時已經明白了許多事情,自己的母親是從哪裡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做了些什麼。

    澹州的奶奶說過,今上的父親即位之前,最有可能接慶國皇位的,應該是那兩位親王。而那兩位親王卻死在了有些荒唐的謀殺案件之中。

    看了那封信後,范閒自然清楚,那兩名隨時防備著刺殺的親王,是死在老媽那柄狙擊槍下。

    也就等於說,如今的慶國皇室,完全是依賴於母親,才能擁有這個天下。母親建了慶余堂,立了監察院,為這個國家的強大,提供了最根本的一切。

    甚至可以說,沒有葉輕眉這個人,也就沒有如今的慶國。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八章 秋雨後的晴朗
    范閒有些無知無覺地走在街上,雨水浸進了他的衣裳之中,冰濕一塊,但他心中依然是一片火熱。此時他再看這慶國京都的街道,街道上行走著的四輪馬車,街畔富豪家中的玻璃窗戶,還有以往見到的萬花筒,那些滑溜溜的肥皂……這些所有的事物,在這一瞬間與他聯繫了起來。

    似乎這些事物中都烙印著母親的氣息!這街上,這屋中,這天下,到處都有那個女子的味道。

    那封信的最後說著:「老娘很孤單。」

    在今天之前,范閒也很孤單,但從今天起,他不再孤單。他在下雨的街長聲大笑,笑聲傳的極遠,吵醒了一些已經趁著雨夜早早入睡的行人。

    有人罵著他。

    他依然微笑。

    葉輕眉絕對不是信中表現出來的那個小女生模樣,這一點范閒很堅信,自己的老娘擁有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這樣才能在這完全陌生的世界裡,藉著陌生的陽光,擁有如此燦爛的一生。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慶國,你們對不起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

    雨水有力地擊打在范閒的臉上,他像個怪物一般,與漆黑的夜色漸漸融為一體,或許這只箱子對於自己的人生沒有根本性的幫助,但是一種並不孤單的感覺,讓他行走在這個世界,這個雨夜中,會變得越來越自如些。

    范閒獨自在風雨中行走,卻笑了起來,既然是要掄圓了活,就得活的瀟灑一些,就像當初對妹妹說的那樣,當俺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別老覺著自己的臉上寫著憋屈二字。

    秋風秋雨愁煞人,愁殺人。

    ——————

    夜入皇宮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一直沒有正式登上舞台的京都守備葉重大人,在領了皇命之後。開始著手調查這件事情。他的官職雖為京都守備,但近些年一直領旨在西面的定州遙護京都,趕回京都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三天。

    宮裡的明眼人自然清楚,陛下為什麼會選擇他,一是因為葉家世受皇恩,忠心不二。被陛下信任的程度,僅在陳萍萍之下。而陳萍萍大人,自然不可能拖著殘缺的身體來調查這件在他看來很芝麻大的事情。二是因為皇宮禁衛體系裡最頂尖的三個人物,似乎都處於被懷疑的目光之中。

    葉重也知道這件事情很複雜,大內侍衛統領燕小乙是許多年前被長公主發掘,一身武藝向稱宮中第一,副統領宮典卻是自己的師弟,而那位向來不顯山不顯水的洪公公……免了。就連葉重也不想去招惹。

    而且葉重也根本不會去懷疑這三個人,他只是好奇,潛入皇宮的第二人究竟有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會在廣信宮外殺死長公主的貼身宮女。

    調查是在暗中進行的,監察院由於北齊密諜頭目洩露一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配合起來也有些懨懨無力,所以根本很難有實質性的進展。

    直到某一天,葉重在小心謹慎地查過幾個宮殿之後,來到了含光殿。然後嗅到了一絲極淡的異香,立即想到了當年北伐之時,跟隨在陛下中軍帳中的那個老毒物。再聯想起侍衛所說,當夜刺客來把時,那位北齊大家莊墨韓也在廣信宮中,深明宮廷鬥爭殘酷的葉重,將事猜想偏了,偏到異常。

    所以他馬上入宮向皇帝陛下請罪請辭,伏於地面,滿臉慚愧。

    「是查不出來。還是不敢查了?」陛下的臉上始終是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微笑,真正的近臣們偶爾會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御下的手段,但葉重清楚,自己效忠的陛下擁有怎樣的智慧,所以他很老實地回答道:「臣查不出來,臣也不敢查,皇家之事,外臣實在不方便著手。」

    「葉卿家,難道不怕朕斥你侍主不忠,公私不分,沒有惜命之義?」

    葉重惶恐不敢起,應道:「臣不敢猜忖陛下心意,只是愚鈍不知從何查起。

    「這事不用查了,聯自有分寸。」陛下的笑容裡有些陰冷,葉重跪著卻沒有看清楚。

    ……

    且說另一邊,真正的嫌疑人范閒這些天還躲在府裡,主要是他詩名大震之後,在太常寺去點卯喝茶,或者是去鴻臚寺冷眼旁觀,都成了很奢侈的想像。

    淡判己畢,北齊使團已經離開了京都,東夷城卻還耽擱一段時間。

    等到風聲真正淡了之後,東夷城使團在留下許多銀子之後,也有些頗不是滋味地離開了京都。他們並不知道,慶國在夜探皇宮事情發生後,沒有把他們全部囚禁起來,已經是皇帝陛下大發寬宏之心的結果。

    如今的范閒,真可謂是名動京華,再沒有人只將目光投注到他背後的勢力,而是集中在他的本人身上。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將一代大家莊墨韓當場激到吐血的,只有他這獨一份,更何況他還如此年輕。

    似乎是商量好的一般,太子與二皇子同時加大了對他的拉攏力度,李弘成時常帶著柔嘉來府裡喝茶,辛少卿也借口多日不見,前來探望。

    但范閒此時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暫時將兩邊都推了。在夜宴計劃之中,他只完成了兩個部分,一是成功地找到銀匙,二是近乎成功地陷害到東夷城雲之瀾,使得朝廷加大監視的力度,讓這位九品高手焦頭爛額之下,直到離開京都,都根本無法生起找自己決鬥的念頭,以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

    發現長公主與北齊勾結這個料,他卻一直在等著合適的時機撒進鍋裡。

    等東夷城使團離開京都兩天之後,范閒知道時機到了。

    長公主與北齊年青皇帝之間的隱密協議,范閒沒有方法利用起來打人,因為這種事情又無書證又無人證。范閒也不敢去面見聖上,雖然以他如今在京中的名氣,想要面聖並不是件難事。但是他的心裡對於那個皇帝有一種很複雜的推斷,而且他不能保證皇帝為了維護皇室顏面,會不會在知道長公主的醜聞之後,將自己殺死滅口。

    如果是一般的慶國子民,碰見這種情況後,就只有將這個秘密永遠地藏在心裡,一生都不敢和別人說,憋到吐血而亡。

    但范閒不會,他是有兩世記憶,兩世知識的人,他知道輿論宣傳的重要性,殺傷力,也知道自己對付一個瘋子般的長公主,應該用更瘋狂的手段。

    夜宴之後,壟斷了京都紙張的西山紙坊和內庫的相關產業,仍然在不時觸動澹泊書局的生意,只是長公主那邊沒有辦法指使監察院八處,所以只是些小敲小打。而范閒很明白,這只是風雨前夕的寧靜。

    而他決定在風雨到來之前,搶先出手。

    當天夜裡,五竹站在角落裡聽他說話,自從打開箱子之後,五竹來範府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似乎是更加擔心范閒的安危。范閒一邊思考著一邊說道:「如果想不留下痕跡,那就什麼都用搶的。」

    五竹側了側身子,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范閒繼續說道:「這些天打壓澹泊書局生意的,是內庫的西山紙坊和萬松堂,所以我們就要搶內庫的紙,再用萬松堂的墨。只是……叔,寫的字,這個世界上有人看過嗎?」

    五竹冷冷說:「放心。」

    范閒知道自己這個看似無用荒唐的計劃一定能奏效,笑瞇瞇地說道:「傳單這種東西,不用太大。」他用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關鍵是份數要多,到處都要貼,去灑,尤其是像太學,還有改回文淵閣的教學院那裡,得多貼幾份,學生們年青熱血,最容易被人挑動,而文淵閣裡的那些學士們,也喜歡玩個風骨,估計看見傳單後,會氣得直拔鬍子。」

    五竹冷冷說道:「內容。」

    范閒桃了挑眉毛,歎息道:「自己真像地下黨員啊。」

    他開始細細複述傳單應該怎樣才有煽動性,一定要講些似真似假的細節,比如長公主是怎樣與莊墨韓對話的,言冰雲在北齊潛伏是怎樣的捨辛茹苦,又是怎樣被宮中貴人無情地拋棄,長公主傷害朝廷的利益,謀求自己的利益,獲取了怎樣的好處,在宮裡養了多少假太監,外面有多少老情人……

    五竹冷靜地分折道:「沒有人會相信長公主會犧牲如此大的利益,只是謀求一些金錢上的好處。」

    范閒又挑挑眉毛,說道:「世上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並不多,只要百姓們相信就好了。至於皇帝那裡,我們算是給他提個醒。」

    五竹冷冷道:「皇帝不需要你提醒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九章 傳單如雪
    范歲微微一笑,如果住在宮中的長公主與北齊聯絡,而手下擁有無數密諜的皇帝根本毫不知情,這絕對說不過去,歎口氣道:「所以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讓長公主住在宮中,而不是去封地。」

    「長公主是太后最疼愛的小女兒,是他的妹妹,而且他不需要害怕什麼。」

    「你預估皇帝在這件事後,會有怎麼樣的反應。」范閒很信任五竹的分析能力。

    「馬上出動監察院,消除你一手造成的影響,大加賞賜長公主,以證明皇室的團結,等事情安靜後找個合適的機會,讓長公主回到自己的封地信陽。」五竹冷漠說道:「賞賜長公主的時候,應該會順便賞賜晨郡主,同時升你的官。」

    范閒苦笑,知道他是在闡述可能的事實,但聽著總有些像冷笑話。

    「為什麼皇帝想不到用我這種簡單手法,逼長公主出宮,如果按照你說的,他早就知道長公主與北齊勾結的事情。」

    「第一,你這個方法很變態。第二,他不需要逼自己的妹妹出宮,他喜歡等那些潛在水面下的人浮起來,然後一網打盡,他做這種事情很習慣。」

    范閒聽得出來,五竹對於那位皇帝的能力十分相信,眉頭皺得愈發緊了。雖然帝王家統統是無情的混蛋,但兩相比較,那個見過兩次面的皇帝,明顯要比長公主對自己更溫柔些,所以范閒下意識裡開始操心起那椿有可能幾年之後才會發生的謀反。

    「那我們搞這一出,等於是緩解了宮中的局勢?長公主在宮裡應該還有夥伴才對。」

    「我去查。」五竹很淡漠地說著。

    范閒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了照計劃進行,苦笑道:「我必須想辦法讓長公主遠離宮廷一段時間。不然皇帝陛下還沒有來得及將對方一網打盡,我自己就要先成為對方手下的亡魂。皇帝陛下有膽量等,有實力等對方先發動,我們可沒有。」

    一個敢於與外國勾結的勢力,如果陷入某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來對付范閒,范閒只有跟在五竹屁股後面逃跑的份,雖然周遊世界是范閒所願,但目前這種代價是他不願意付出的。

    「我去了。」

    「去吧。」范閒一揮右臂,覺得自己確實很有年青學生領袖的氣派。

    他前世看過許多抗日戰爭的影片,覺得此時黑夜之中的慶國。像極了被日軍佔領下的北平,自己與五竹就是那些勇於反抗侵略者的學生們,正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散發著傳單,號召慶國的子民們。起來反抗那些無恥的統治者。

    他微笑著躺回床上,床下的箱子就這麼擱著,他一點兒也不擔心,五竹這方面的記憶都喪失後。這個世界上會開箱的,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熟睡之後,他做了一個香甜無比的夢,初秋的京都下了一場大雪,長公主怯生生地上了馬車哀怨無比地回頭看了一眼皇城,然後離開自己生活的世界。

    ——————

    九月初秋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場大雪,漫天的白色傳單像雪花一樣,飄灑在京都裡的每一處,尤其是太學與文淵閣附近,更是拾之不盡。其時天色熹微,晨起的學子與百姓們揀起這種陌生的紙片,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這是慶國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現傳單戰。

    但范閒依然高估了慶國子民的熱血,低估了監察院和六部衙門的操控能力。不過是兩個時辰之內,整座京都地傳單都已經被收攏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個方正衙門裡面。

    沒有一個人敢扣留傳單,雖然百姓們極少與監察院打交道,但是懾於這個院子的凶名,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

    太學正的反應也很神速,當天就請了旨意,提前開始了秋學的考試。

    諸般措施在半日之內,連續下發,終於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勢。但流言這種東西不需要翅膀也會飛,不需要空氣也能呼吸,早已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們出門時常常會互望一眼,那眼中不再是表達著:「您吃了嗎?」的意思,而是說……「您看了嗎?」

    長公主的聲譽在慶國京都一向不怎麼好,畢竟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沒有結婚,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相當怪異。

    所以傳單上那些對於長公主裡通外國的指控,雖然百姓們不見得完會相信,但也依然認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那些街坊婆姨們的邏輯更加簡單:這麼老了還不嫁人,肯定不是什麼好女人。

    慶國皇室第一次面對這種局面,不免有些緊張,雖然監察院措施得力,但皇宮之中依然惶惶不失,宮女太監們走路的聲音都刻意放小了一些,聽說陛下在御書房裡大發了一頓脾氣,而太后老人家去了一趟廣信宮,幾個耳光聲過後,長公主哭了好久。

    ……

    監察院的房間內,一片安靜和尷尬的沉默。八大處的頭目都看著上前方,陳萍萍坐在輪椅上,用手拔拉著領下沒幾根的鬍鬚,看著那張傳單,呵呵怪笑著。

    陳大人可以笑,下面的頭目們卻不敢笑,誰都知道那張傳單上寫的什麼東西。

    「你們說說,這紙上寫的東西有幾分其假?」陳萍萍終於壓下了心中快意,看著下屬們。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八處的頭目,這京都所有的文字出品,現在就歸他與教育院的相關職司管著,今天京都出了這麼大事,他早就嚇得不行,於是不及回答院長大人的問話,搶先匯報道:「紙是西山紙坊的紙,那裡歸內庫管。墨是萬松堂的墨,那家沒有什麼背景。」

    陳萍萍皺眉,看了他兩眼,斤責道:「我只是問你真假,又沒有問你是誰寫的。」

    八處頭目抹了抹額上的汗,小意回答道:「污蔑公主,妄言國事,挑弄是非,自然無一分是真。」

    陳萍萍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陰寒,窗子依然被黑布檔著,所以他輪椅所在的那部分顯得有些清冷:「都是假的嗎?」

    傳單上面說長公主與北齊秘密協議,將慶國在北齊的密諜頭目言冰雲歡手送於對方。四處頭目言若海皺眉道:「言冰雲一事,肯定是朝中有人洩露的風聲,而且品秩一定極高。但如果說是長公主,下屬實在不解,這對於她又有什麼好處。」

    「這傳單上說,有些天夜裡,莊墨韓與長公主私會於廣信宮中。」陳萍萍狀作無意說道。

    言若海插搖頭:「莊大家是太后請入宮中居住,這事當不得證據。」

    陳萍萍很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冰雲被囚北國,你還能冷靜分析,不錯。」他忽然沉著聲音說道:「不過……有該體疑的對象,就該懷疑,不要忘記,本院只是效忠陛下,效忠皇室,卻不是效忠皇室裡別的單獨一人。」

    他的雙眼平靜她看著坐在最後方的一人。那人是監察院一處頭目朱格,專司監視朝內官員,是監察院八大處裡權力最大的一人。

    朱格點點頭,皺眉道:「知道言冰雲事情的,包括我與言頭在內,一共只有五個人,如果說長公主與這件事情有關,那她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陳菏萍依然靜靜地看著他,室內其餘的七位高官才漸漸感覺到有些詭異的氣氛凝結了起來。

    沉默了許久之後,朱格依然平靜著,偶一皺眉,似乎在思考如果這紙上寫的是真的,長公主是從哪裡得的消息。但是坐在他旁邊的八處頭目,卻很明顯地看到一滴汗,從他的髮鬢裡滾了出來

    陳萍萍依然平靜地看著他。

    ……

    朱格皺了皺眉,忽然開口說道:「大人,因何疑栽?」

    終於等到他開口,陳萍萍緩緩合上眼簾,淡淡道:「因為你很愚蠢。」

    「為什麼不能是言若海?賣子求榮的例子,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少見。」朱格從知道言冰雲被抓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出事,苦笑了一聲,望向言若海。

    「你是一處頭目,費介也老了,若我退後,按理應該是你接掌這個院子。」陳萍萍合著眼,很平靜地說道:「很可惜,你知道我有別的安,所以不甘心。對方許你日後監察院之權……依陛下的意思,這件有趣的事情還可以看上一段時間,但是沒有想到今天晨間這場紙雪花,卻將所有的事情提前掀開。」

    陳萍萍淡淡道:「所以本院只好提前處理。」

    「謝謝大人成全。」朱格知道,如果陛下親自處理這件事情,迎接自己的肯定是更加悲慘的結果。他的喉嚨咕咕響了兩下,有些艱難地加重了呼吸。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章 算術
    陳萍萍毫無一絲憐憫望著他:「你跟了我十二年,死之前,我給你機會說最後一句話。」

    一處頭目臉色微白,旋即回復平靜微笑,看著將自己從一名普通辦事人員提拔成監察院三號人物的大人,誠懇說道:「不要相信女人,她們都是瘋子,天生不適合做政治這個行當。」

    說完這話,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喀喇一聲,身子頓時一軟,趴在了木桌之上,再無氣息。

    這是他的真心話,就算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夜話沒有被刻意打探的范閒聽見,但看陳萍萍的神情也知道,長公主早就已經是院裡重點觀察的對象,當長公主瘋狂地出賣言冰雲的那一瞬間,一處頭目朱格,就注定了死亡。

    屍體被拖了出去,自然有相關的規章處理後續事務。陳萍萍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紙,搖頭道:「繼續分析,是誰這麼瘋狂將所有事情掀開。」

    他可以古井無波,但是其他七位主辦看見一位共同工作了十幾年的同仁就這般慘淡收場,不免仍然還是有些感觸,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應道:「前天東夷城使團才最後離開,今天就有了這件事情,我看與東夷城脫不開關係。」

    「不錯,據宮裡調查的結果,無論如何,陛下宴請兩國使臣之夜,夜入皇宮的刺客肯定與東夷城有關。」

    「也就是在那一夜,刺客出現在廣信宮,殺死了長公主的一位宮女,估計也就是那個時候,偷聽到了長公主與莊墨韓之間的對話。」

    「東夷城之所以現在放出風聲,一是希望朝廷能亂上一陣子,畢竟這次兩邦之間,並沒有和北齊一樣達到真正有效的協議,所以東夷城很怕朝廷出兵。」

    「而且一旦揭破此事,陛下震驚之下,與北齊的協議只怕也會撕毀。兩國戰事再起,一直處在夾縫中的東夷城,想必最樂意見到這種局面。」

    「不論是從動機還是從最後的效果來看,東夷城都是最有可能出手,也可能從此事獲取最大利益的對象。」

    「唯一的疑問是,西山紙坊昨夜才丟的紙。東夷城如何能夠在一夜之間就寫出這麼多份出來,要知道他們潛在京中的人手大部分被我們監視著,那些不在我們掌控這中的人,應該沒有那麼多。」言若海分析道:「一夜之間做成這件事情,至少需要四十個訓練有素的人手。」

    陳萍萍聽著下屬們有條不紊地分析,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室內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隔了會兒之後,忽然有人開口問道:「那換人的協議?」

    「繼續。」陳萍萍淡淡說道。

    「為了抓住肖恩,大人毀了一雙腿,如今卻因為長公主輕輕一賣,就將肖恩要放了回去,屬下不甘心。」

    「不甘心?你有什麼方法能把言冰雲活著換回來?」陳萍萍冷笑著說道:「換是一定要換的,我們會把肖恩活著送到北齊人的手裡,但是只能讓他看上北齊上京天空一眼。」

    眾人知道院長已有計劃。微微頜首,這些人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將肖恩雙手奉還北齊,那個老傢伙當年是北魏的密諜首領。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慶國探子,而且他腦海中的資料,直到今天,想來也會對慶國造成極大的威脅。」如果不是被北齊抓住的人是四處言若海的兒子,這些冷酷的慶國密探頭目,一定會上書院長,勸說陛下,讓那位被北齊抓住的不幸人為國犧牲算了。

    方若海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內心深處對院長大人無比感恩,忽然開口說道:「那長公主那裡?」

    「我們忠於陛下,陛下沒有發話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做。」陳萍萍最後做了決斷。

    「要不要把東夷城的使團抓回來?」

    「抓回來幹什麼?承認朝廷的丟臉?這件事情讓八處去做,就說是南方古越餘孽不甘國覆,在京中散播謠言,已經全部成擒,從牢裡揪幾個,去菜市口殺了,殺這前記得讓全京都的百姓來看熱鬧。」陳萍萍淡淡說道。

    眾下屬領命而去,消毒的消毒,散謠言的散謠言,抓人的抓人。只有言若海拖到了最後,他看著院長大人冷靜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毒藥,能夠讓肖恩一路上都活著,然後死在北齊君臣的面前。」

    陳萍萍說道:「你的意思是?」

    言若海眉頭皺了一皺:「我瞭解我的兒子,他也不會同意陛下的做法,我想他很樂意換肖恩一條命。」

    陳萍萍冷冷看著他:「這件事情,你要避嫌,不參與討論,至於怎麼做,是我的事情。不錯,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一種毒藥可以神奇到那種地步,就算費老現在在京都也做不到。但是,肖恩必須死,言冰雲必須回來。」

    他微笑說道:「不要忘記,四年半之前,是我把你的兒子踢到北邊去的。」

    言若海還準備說些什麼,被陳萍萍冷冷地揮手止住,淡淡說道:「我本來準備等冰雲回來之後,再讓他頂替朱格的位子。朱格本來可以多活幾日。但是今天這些紙片到處一飛,京都議論紛紛,我總要給你一個交待。」

    陳萍萍歎了口氣:「隱藏在陰影裡的事情,忽然一下子被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如此荒唐而又有效的手段,大概也會逼著陛下給知道此事的臣子們一個交待。」

    陳萍萍咳了兩聲後說道:「你應該清楚,院裡現在有個提司,我上次也和你說過,我準備讓他去北齊。」

    言若海皺眉:「很危險。」他明白院長大人,是要將殺死肖恩的任務交給那位提司。

    「不琢磨,不成器。」陳萍萍的雙眼顯得有些疲憊了,「如果他能成功的話,我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能夠幫助他將這個院子料理妥當。」

    言若海終於明白了,心中微微一驚,不也多說話,跪在陳萍萍的輪椅面前,重重點了點頭。

    ……

    「到底是誰做的呢?」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枯瘦的手指緩緩掀開黑布的一角,像個孩子一樣探頭向窗外望去,連綿幾日的秋雨早在昨天之前就停了,外面又是艷陽天,遠處的皇宮又在閃著金光。

    他半靠在輪椅上,藉著那黑布一角透過來的光,看著手上那張紙,忍不住搖了搖頭:「說她與北齊勾結倒也罷了,何必還說她養面首三千,淫亂宮帷?」這些涉及皇室清譽的問題,先前的會議之中,自然是不方便討論的。

    陳萍萍看著紙上像火柴棍一樣整齊的字笑了起來:「真是胡鬧台,這字也太醜了些……不過,字跡筆意倒還真像東夷城那個白癡。」

    「東夷城啊東夷城,真是你們嗎?」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著,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當年的四顧劍只是個癡傻兒,可不是這種瘋子。對付長公主那個瘋丫頭,這個法子倒是蠻管用,管他什麼玉器瓷器,打碎了擱一垛兒裡,誰也分不出來了。不過你們亂了陛下的章程,陛下會不高興的。」

    不論是算無遺策的陳萍萍,還是陰險瘋狂的長公主,都無法想像這麼大的一件事情,居然是那一對主僕二人胡鬧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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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閒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旁觀著這件事情的餘波,他口述的色情文學,看來果然是這個國度裡不可承受之重。不論皇帝內心深處是怎麼的真實想法,也不在乎長公主的真正實力會因此受到多大的傷害,但是他要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很悄然無聲地,長公主搬離了皇宮,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信陽。至於皇室裡面因為此事還有哪些衝突和角力,不在范閒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同五竹當初計算的那樣,皇帝陛下在長公主離京之前,果然大肆封賞了一番,同時范閒也得了許多好處,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關係,似乎只是陛下讚他為國朝爭了臉面。

    旨意下來,范閒立馬由八品協律郎,變成了五品太學院奉正。

    花廳裡,范閒捧著旨意,撓著腦袋,問父親:「太學院奉正是做什麼的?」

    「教太學學生的。」范建也是覺得這旨意太過莫名其妙,搖頭道:「你都沒有正式科舉,怎麼就進了太學院做奉正。」

    「是不是明年不用考科舉了?」范閒微笑問道。

    「是啊。」范建似乎有些興致不高淡淡道:「不經科舉,總不是正途,眼下看著極順,但日後仕途總會有些阻礙。」但他轉念想到,自己所要不的,不就是范府一家平安,眼前這個漂亮年輕人能夠舒舒服服地過完這生嗎?

    這也是那個人的想法,不然當初也不會給這孩子取名范閒,字安之。

    ……

    范閒聽說不用考科舉,早已是高興得不行,滿臉堆笑地回到書房中,卻看到范思轍早已經等在了房中,一邊磨著墨,一邊看著自己。

    「做什麼?」

    「題字。」

    「什麼字?」

    「半閒齋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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