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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第十九回: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令狐沖不久便睡
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里,問
道:“你忘了我么?”令狐沖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
到哪里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我有很多
話跟你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
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么?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么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
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
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
:“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
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

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于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
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
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涌起一股喜悅
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
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
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
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甚
么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
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里去了?他媽
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里卻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
情,知他是想尋死尸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第
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里除了青草苔蘚,甚么也沒有,咱
們在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
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
山谷里去抓了些爛泥,涂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
,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
脫得干干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
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
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鐵鏈,只
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洒的向問天。

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里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
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
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于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
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于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于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總是出了
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

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
金葉子,要令狐沖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后投店借宿。向問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壇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
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于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
先后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斗,直如隔
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
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
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
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
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里里外外換得煥然
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
問天買來的。

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
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
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
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

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前所
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
提,令狐沖也就不問。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
自己刻意化裝了一會,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
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
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
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
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
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

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
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系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
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游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
几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
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
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庄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庄
”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
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几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
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庄,顯是杭州城
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么?”只聽得向問天將
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銅環,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并
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
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里干這仆從□養的賤役?左首那
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庄,有何貴干?”向問天道:“嵩山門下
、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
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
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道
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岳
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
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
又想正教中人追殺于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
又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
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
”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劍派素不
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
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
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人不愿口出輕侮之言,
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
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
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
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
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
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將這個旗放在眼
里……”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
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
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臉上
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
,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

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
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
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隱梅庄之前,
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
了事后,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
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
敵眾,勝得干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
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
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
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一
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
而不愿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
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
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
‘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
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
,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
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么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
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
的笑了几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
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
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
位是華山派門下?”
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
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分,卻
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滿不在乎,但
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
上涂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雖瞧
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向問天雖已將令狐
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
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
几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朮之精,華山派中
少有人能及。”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
叔的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
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即看
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于劍法,忍不住
技痒,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
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
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
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
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并沒這樣兩個人,
他二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
仰”了。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
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仆,情若
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
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鐵,極是蒼勁。來
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進內稟報。向問天
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為仆役,卻
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
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
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于文墨書畫卻并不擅長
,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
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
,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潑墨”八字,
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划。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
,我一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
著一套極高明的劍朮。”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
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朮
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后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
法蘊蓄于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繪不出來了。風
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庄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
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
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謅几句,碰巧撞中。這
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
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只酒杯
,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
是梅庄四庄主丹青生。四庄主,這位風爺一見庄主的潑墨筆法,便說
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朮。”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道:“你懂得
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只
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
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夸
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
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甚么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
明,于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竟將祖千秋的話搬了
過來。

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叫:“啊哈
,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
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
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
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后。穿過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
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扑鼻酒香。

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來有酒便喝
,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
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后便賞鑒甚精,
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
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
,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丹青生拊掌大笑,叫
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
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
:“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
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
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
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數
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
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
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
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
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只酒杯
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于杯緣,卻不
溢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
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
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
瞧他嘗酒之后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
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
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
“甚么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
”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
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
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于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
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
來到杭州,不知有几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
…”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
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
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
不禁心痒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
。”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
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
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
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
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
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
庄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笑咪
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沖將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
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
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
一下可獻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論
。”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
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于此。我跟你說,
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
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桶美酒,
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
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于此。”

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
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
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
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
域。二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
是占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
不加理睬。

令狐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
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么個喝法?為甚么辦不到?”令狐沖
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
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
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
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
放于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
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
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
,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
候,實是心焦。”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并無練‘寒冰掌’、
‘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
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沖朝
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
,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
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
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
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么忙?”丹
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齒
?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
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里找
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

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
”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
:“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
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
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
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甚么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
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
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

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
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庄主、
四庄主隱居于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
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
比下棋,力斗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
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
“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
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
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
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
局……”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
得?更哪里真有棋譜了?”說著松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
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
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
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前輩如何
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
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
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
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
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
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
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
,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
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
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制冰,說甚么也不放
你走。”說著捧過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
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
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箱,跟著
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
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

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庄
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
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只酒杯放
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
:“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
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贊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
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
一檔,搭檔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
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
,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
?我跟你不如在這里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
。”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只大酒
桶跟入棋室。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只軟椅之外,空
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
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子,跟
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
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斗極烈,中間更無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
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
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
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
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庄
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
不妥,連也不對,沖是沖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
…”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
這一子始終無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
萄美酒。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
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
快說出來吧。”

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
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
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
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
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即是仙著,
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
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
也就精于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
好救人心痒難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
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

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
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
,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庄主絕無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將
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里謝過
。”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個賭。”黑白
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一個賭?打甚么賭?”向問天道:“我賭
梅庄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
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
,說道:“打甚么賭?”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
四庄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里面是兩個卷軸。
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
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
。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
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
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
處得來?”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
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
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涌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
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
怕撕破圖畫,手上并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么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
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
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

向問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劍法之外,哪一門功
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
生臉一沉,道:“你為甚么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
真及不上他?”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請看這一幅書法
如何?”

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
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
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
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甚么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
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
甚么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矮矮胖
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
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
…這是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
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
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
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
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
。”令狐沖微笑應道:“是。”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
中的筆路一筆一划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痴,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
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
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么一個包袱。”但轉念又想:
“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庄
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
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里買得到手
?”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
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
而起,這梅庄三位庄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
那大庄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
傷了。但愿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禿筆翁向他愕
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么?”向問天搖頭道:“甚么都
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
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甚么不行?能換得這幅張
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

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么拿來給我看?
”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
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么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
“三庄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
”禿筆翁忙問:“賭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
。他說賭我們梅庄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
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
若梅庄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么在下便將這幅
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
送四庄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
錄出,送給二庄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么?”向
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庄主……”

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沖也是一
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
《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
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
后,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
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然。

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后,《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
免是欺人之談了。”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痴
。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后固
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
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
,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
古墓之后,終于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
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

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琴曲》五字,
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
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
送給大庄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
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
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庄之
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
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么賭注?”

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
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方?何況自
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
笑話,區區末學后輩,怎敢和梅庄諸位庄主講武論劍?”向問天道:
“這几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里,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
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
’,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
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
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
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
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
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此
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于心,發之于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
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几筆,對向問天道:“喂,你
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庄主取勝之后,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
刻何必心急?”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
:“倘若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么賭注?”
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
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証劍法。倘若僥幸得勝,我們
轉身便走,甚么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
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
“二庄主料錯了。今日梅庄印証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
于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丹青生道:“好
,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划兩手。風兄
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庄,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
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
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
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庄四庄
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
。”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
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庄之中無人
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
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
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縱然
輸了,也無損梅庄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庄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
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
‘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
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
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

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
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
上向問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們是印証劍法,可不用較量內
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
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
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
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
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
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庄,實出于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
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于我嵩山派內功,
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只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
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几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
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
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
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無青磚
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
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
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
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
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于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
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
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

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
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
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庄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
消能和這人斗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
傲,后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
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為□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
斂殆盡了。

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
“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
光疾閃而過,他在梅庄歸隱十余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
“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
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
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
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
并不急于進攻,只是長劍連划,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
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余,難以抵擋他的后著。他使到第五招時,
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
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
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
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
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
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庄擺明是
輸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
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
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
面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
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
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
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么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
,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
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
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
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
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
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
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
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
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
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么破
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庄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
“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
肩頭刺出。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
法中決不能有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
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
,渾不是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
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
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于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
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
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
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贊他劍法了得
,卻也并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庄挑戰,倘若連梅庄的一名仆
役也斗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
,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后,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
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
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
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
雙足一彈,向后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
扑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
中途若不變招,那么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
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斗翻
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
個筋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
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
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
“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
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
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貫注于劍尖,劍脊處
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
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
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
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
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
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
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
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
向后躍起,已在丈許之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划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
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几
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
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
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
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
立時便向令狐沖涌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
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
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
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
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
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復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
生小腹。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
之上,跟著嗆□一聲響,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
,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
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
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
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
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
。”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
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后這一十七劍都是
多余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庄
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
再喝酒。”眼見他于劍朮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后
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洒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
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施令威應
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竟是一杆精鋼
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
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
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
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
,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里,微笑道:“風兄,你
仍是雙足不離足印么?”令狐沖急忙退后兩步,躬身道:“不敢。晚
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
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几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
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
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
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
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
膚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
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
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
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于給他在臉上涂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
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

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
晚輩識字不多,三庄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禿筆翁微感失望,
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
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
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
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么詩詞、書法,反正
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
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將下來,令狐沖
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
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
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
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
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
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
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几筆,旁邊便有一名
頑童來捉他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
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
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
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划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
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
狐沖這一刺其實并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
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
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涌,說不出
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
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
!”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
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么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
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
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于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鎊山銘》,但也看出
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么招式,總之見他
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
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
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
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
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
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
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積越甚,突然
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
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
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
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后,才松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
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舍不得這幅字
,只怕從今而后,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
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么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
地方,對著你這几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么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
對著那几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
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
,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杰構。你的劍
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
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痴于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
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庄中無人能
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
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
。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
,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庄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
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
實我這兵刃并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吸住鐵制的棋子,當年舟
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
此。”

令狐沖聽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
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
。”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庄主指點。”黑白子道:“不
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
想:“這是甚么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
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一擋。令狐沖不等長
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
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
,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
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
,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
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
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要令
狐沖應得這招,后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
,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
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

此后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余劍。黑白子左擋右
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
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
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甚么特別巧妙,但每
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
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
攻擊對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
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余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

黑白子也是心下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
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余招之中,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
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十余著,自
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斗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
、二百招,自己仍將處于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
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
出去,徑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
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
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
。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于另有一
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
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
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
刃,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
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
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么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
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
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能有這么一
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
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
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
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
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
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
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
半分顫動。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占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
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
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
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
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斗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
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
甚么不勝不敗?風兄劍朮精絕,在下是一敗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
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去,卻見他絲
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
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
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
甚么暗器?”
第二十回:入獄

禿筆翁只是挂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
那帖給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
便屬三庄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
“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
心痒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里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出外。丹青
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壇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
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
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
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
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嘗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
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
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嘗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
那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干了。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
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干,越喝興致越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
請,請你移步。童兄便在這里再喝几杯如何?”向問天一愕,說道:
“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嘆
道:“在下無緣拜見大庄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
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朮精絕,
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
道:“豈敢,豈敢。”令狐沖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
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
前。

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
出于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
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
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蒼松夭矯高挺,遮得四下里陰沉沉的。黑白子
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檀
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

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少俠駕臨敝庄,未克遠迎,恕罪,
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凹了
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
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
黃鐘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
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
全沒跟我說及,只說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
這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
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面。前
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
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
先生的子侄么?”令狐沖尋思:“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
人家的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在這里大肆
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如直陳真
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輩子弟。晚輩
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

黃鐘公嘆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
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
狐沖道:“三位庄主和晚輩都只隨意過了几招,并未分甚么勝敗,便
已住手。”黃鐘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
“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黃鐘公
道:“聽說風少俠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么?老朽頗喜音
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
嘆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生平更
無憾事。”說到這里,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
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么關子。這
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
該當便給他瞧瞧。”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
“大庄主請觀。”

黃鐘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于人間已久,今日得睹古
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說,卻
又如何得知這確是《廣陵散》真譜,并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
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很長啊。”從頭自第一頁看起,只瞧
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
挑捻按捺的撫琴姿式,贊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
翻到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贊:“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么神游
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鐘公只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這般看
下去,几個時辰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
位童兄到來﹒說到梅庄之中,若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鐘公
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散》借我
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
大哥出馬,我孤山梅庄,嘿嘿……”黃鐘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
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
黃鐘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庄主道號‘黃鐘公’,自是琴中高手。
此譜雖然難得,卻也不是甚么不傳之秘,大庄主盡管留下抄錄,三日
之后,晚輩再來取回便是。”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
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痒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
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黃鐘公上當,但
又瞧不出破綻。黃鐘公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
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庄,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來是甚么用意,他來此之前,
一字未提。推想起來,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療傷,但他所作安排處
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庄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
們明言。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
欺人。”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庄,實不相瞞,踏入寶庄
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這
座庄子。”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
位前輩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黃鐘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
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
少人知,五岳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
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
愧,還望二位庄主指教。適才說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實
……其實……是……”黃鐘公點了點頭,道:“黃鐘公、黑白子甚么
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
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譜,問
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是。只
因這琴譜是童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盡管取去便
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黃鐘公“哦”了一聲,枯瘦的
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
答允么?”

令狐沖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是在
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黑白子點了點頭。黃鐘公
道:“風少俠一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只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
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道,要得琴譜,須得本庄有
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划几招如
何?”

令狐沖尋思:“剛才二庄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
么這位大庄主的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絕,我全
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占了上風,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
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么好處?”便
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庄主
不責狂妄,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黃鐘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几招,點到為止,又有甚么
干系?”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杆玉簫,交給令狐沖,說道:“你以簫作
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几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
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物,總不成
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

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几點朱斑,殷
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鐘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
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
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
敬的道:“請大庄主指點。”

黃鐘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
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
孔,發出几下柔和的樂音。黃鐘公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几下,琴音響
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
緩緩點向黃鐘公肘后。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后穴道勢必
先被點上。黃鐘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
是撥弦發聲。令狐沖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
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
。”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鐘公舉琴封擋,令狐沖
玉簫便即縮回。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

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
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并非故示閑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內
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
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
跟著急驟。但黃鐘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
音加倍悠閑,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功夫非同小
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
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
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
几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佇立
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
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
能支持得住?”
正凝思間,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
樣?”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
會傷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
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
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
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
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如何抵受
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
好几根琴弦。

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只見黃
鐘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
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鐘
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
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
信。

黃鐘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
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形劍’,本來自以
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
四兄弟隱居梅庄,十余年來沒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
蛙。”言下頗有淒涼之意。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
下留情。”黃鐘公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
內力已失,以免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但大丈夫光明磊
落,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
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并非由于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
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鐘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
么?”令狐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
應。”黃鐘公又驚又喜,顫聲問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
果不信,一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庄,雖非明顯為敵,終究
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于人手?倘若黃鐘公借
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
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黃鐘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
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后七弦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弦齊
斷,如此大敗,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
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
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爪
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
多抓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
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

黃鐘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
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
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
愉之極。

他那“七弦無形劍”只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用全在激發
敵人內力,擾亂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
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
驗。黃鐘公大敗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并非由于自己
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
搖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么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不免存心
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了晚輩牛不入耳。”
黃鐘公捋須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弦無形劍’倒還不
算是廢物,我只怕‘七弦無形劍’變成了‘斷弦無用劍’呢,哈哈,
哈哈!”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
豈不知自泄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
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庄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這才
明言。”黃鐘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庄有何用
意,也不妨直說。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
命。”

禿筆翁道:“你內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至交好友,醫朮
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沖著我的面子,必肯為
你施治。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
“是平一指平大夫?”禿筆翁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
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
了。”禿筆翁“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
“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
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
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
他確是不能醫治。”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
語,流下淚來。

黃鐘公沉思半晌,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
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証大師,如
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
《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証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
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

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証大師,都是十分
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庄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
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
証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
。”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
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么打緊,倒教四位挂懷了。晚輩這就告
辭。”

黃鐘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
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
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狐沖見瓷瓶
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
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
鐘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斗,療傷
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
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里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
、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
知道令狐沖和大庄主比劍又已勝了。倘是大庄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
然不動聲色,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
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庄主指點了你劍
法嗎?”

令狐沖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實
大庄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幸之事,莫過于此。”丹青
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甚么都不隱瞞。你卻說
他內力遠勝于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向問天笑道:“風兄弟
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于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今。”禿
筆翁哼了一聲,道:“你不是好人!”
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庄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
法,三位庄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罷。”
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
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庄。”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
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品嘗。這位
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
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
子等送了出來。向問天道:“三位庄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
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
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黑白子等
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
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

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庄已遠,笑道:“那位
大庄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
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
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庄主有仇么?”向問天道:“沒
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
只見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
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
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
極是醇厚,贊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贊一聲:“好!”一連四
口,將半碗酒喝干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
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
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
瓶,便不舍得喝了。風兄弟,我那里著實還有几種好酒,請你去品評
品評如何?”令狐沖對“江南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
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
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見了
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時見你
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風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沖,笑
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
四庄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
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
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
卻始終沒露面。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
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几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
沖并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
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
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

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
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
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
劍,須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
主商量,求了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
后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庄主還要高明么?”
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
分,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
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之又想:“這四位庄主都是光
明磊落的英雄,豈能干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庄主、四庄主愛那兩幅
書畫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
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
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
夫而論,晚輩連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庄主、二庄主
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
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朮,實在不必再獻丑了。”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
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庄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
朮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么也要較量几
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
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庄主待晚輩極好,倘
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
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系,
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你
風少俠。”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
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嘉興府見。”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禿筆翁道:“除
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少俠輸了之后,又到哪
里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丁管家,快擺筵
席哪!”

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
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
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你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
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
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
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
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
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庄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
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
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
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這人
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么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
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
場,于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
天道:“那么風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頭
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庄主
是否也戴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
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

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斗,那也只好如此,
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
聾作啞,那還不容易?”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
其后,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
的舊路,來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去。只
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
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鐘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几句話,
顯是不愿向問天參與。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
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罷。”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
上,欺侮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斗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就
此化作云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
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
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
弟。”禿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么人了?哪有
欺騙風少俠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
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
。”令狐沖笑道:“梅庄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
青生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向問天走出几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几
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會。令狐沖心道:
“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騙我,也不這么容
易。”走近身去。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
塞了一個紙團。

令狐沖一捏之下,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
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
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
哈哈,哈哈。”他說這几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
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生道:“有甚
么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
。”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請教。”說著搖搖
擺擺的出外。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
黃鐘公的琴堂。

黃鐘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
哥,那位童兄終于給我們說服,答允不去觀戰了。”黃鐘公道:“
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柜,取了三只黑布
罩子出來,將其中一只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罷。大
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
了一只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
睛。

黃鐘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
免拚上內力,讓風兄弟吃虧。”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不過。”黃鐘
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黑白子打開木柜,取出兩柄
木劍。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
一句也別提起。”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
庄,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
甚么好說的。”

黃鐘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此
后一切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
得到么?”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后,他自
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虧。”黃鐘公道:“那
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
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
是,晚輩答允了便是。”黃鐘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
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
“在這里面。”

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
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親,因此
他們堅決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
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大庄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
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此鄭重?”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
小小硬物,尋思:“看來向大哥種種布置安排,深謀遠慮,只不過要
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
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四位庄主待
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庄主,這便如何是好?”又
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
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
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了內室。室內一床
一几,陳設簡單,床上挂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
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制。令狐沖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
于向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愿?”
他生性洒脫,于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
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
問天,隔了數十年后,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
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
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
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公已掀開床
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
向上一提,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
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
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黑白子
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沖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
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
三人依次躍下。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
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几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
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几分
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
本愿。這四位庄主似是仁義豪杰之士,卻如何干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后,又來到
一扇門前。黃鐘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
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地道轉了几個彎,前
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庄主精擅琴棋書
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
日的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并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
戒心,暗自栗栗:“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
我囚禁于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
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后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
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
成,一道鐵門后,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后又是一道鐵門,又是
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么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
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
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

此后接連行走十余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
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
令狐沖只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
喲,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么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
給囚于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
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
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
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
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鐘公四兄
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里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里面無人答應。

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
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
就放,如沒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
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云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而且出語
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
之高,自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庄,我
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
巫見大巫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
劍。”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斗不過人家,便激他
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
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干干淨淨
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罷。”令狐沖心下駭
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公之言,便已算到。”

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庄之中無人
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
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
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
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
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甚么‘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
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

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
“三哥錯了。”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
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
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
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
家之犬……”禿筆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
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
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
計,那也不姓任了。”黃鐘公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
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
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
籠,顯然歲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
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鐘公如此說,便道:“大庄主
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
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
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
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
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并非泛泛之輩,也只有
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鐘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
他……他是在這里?”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

令狐沖信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于名山勝地。他老人
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只是用
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
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庄四個庄主頗為不滿,這几句話頗具奚落之
意,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于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
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庄這几
個家伙都打敗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
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
不是敵手。”他這几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越
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郁悶,越是對四個庄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
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
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
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

黃鐘公等聽在耳里,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
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
青生便即住口。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
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庄中第一個和我比劍
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
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并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
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里,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
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
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
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只手掌?”
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
敵人有甚么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
敵?”

令狐沖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么
‘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
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么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
劍法’,甚么‘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么‘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庄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
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
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
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
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
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
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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