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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展翼(五中)
形勢比人強。如今博陵六郡比河東更需要對方,更需要一個暫時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至於彼此雙方的關係到底是同盟還是附庸,卻取決於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將來能大過河東李家,就不怕對方蓄意吞並。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連自保都會成問題,那麼,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結局。

    “原來如此。屬下還以為,屬下先前還以為,將軍隻是為了報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趙子銘也不是笨蛋,很快從李旭的話中聽出了無奈的意味,楞了片刻,歉然說道。

    “唐公的確對我不錯,但我不會拿咱們博陵軍所有人的性命作為回報!”李旭在胡床上伸了個懶腰,苦笑著回答。

    “將軍好像,好像變了!”刹那間,趙子銘覺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驚愕地評價。

    “我想不變,能行麼?”李旭輕輕搖頭。

    “嗬嗬,嗬嗬……”趙子銘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隻好一味地傻笑。

    “其實,這些年來,咱們都在變!”洗過澡,煥然一新的旭子低聲總結。

    無數人命換回來的教訓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實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沒有實力支撐的夢想最終會成為一場空。過去他曾經豪情萬丈地去守護全天下,最後卻落得刹羽而歸。現在,他隻想守護住身邊的人,守護自己關心和關心自己的這些人,守護剛剛恢複生機的家園,直到亂世的終結。

    無論誰試圖破壞這個目標,都會引起他強烈的反抗。楊家也好,羅家也罷,欲把戰火燒到博陵,先問問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應。誠然,虎賁鐵騎是同胞不是寇仇,但恃強欺民者即為國賊。對待他們,就應該像對待外敵一般模樣。

    博陵軍大舉渡河的消息讓滹沱河東側的竇建德和羅成二人都吃了一驚。三家兵馬雖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勢,但博陵軍卻明顯處於被動之態,關鍵時刻他們轉守為攻,難道嫌日子過得太滋潤了麼?

    竇、羅兩家的斥候快速出發,於博陵軍外圍兜起了圈子。而博陵軍的斥候卻沒有做任何反擊,每次隻是像哄蒼蠅一般將對手驅遠,便跟著本部兵馬繼續前行。急行軍整整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腳步。此時,李旭的戰旗已經插在了葫蘆穀,距離河間郡城隻有二十裏,距離羅成東路幽州軍所在的束城也是二十裏。

    “什麼?你說李仲堅回到了軍中,就在葫蘆穀!”聽完斥候的最新情報,竇建德手一哆嗦,差點將剛剛端起的茶盞摔在地上。

    熱水淋濕了他的袍服,他卻絲毫不覺得燙。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比當日他聽說高士達戰死還讓人無法相信。李仲堅是誰,那是河北綠林三十餘寨的共同敵人。同時,也是眾豪傑眼裏的災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夥賭咒發誓時,不說天打雷劈,而是說:“如果我言而無信,就讓我出門遇到李仲堅!”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頭上,與李仲堅相遇,諸位當家人卻基本上有死無生。

    “消息準確麼?”竇建德的心腹愛將王伏寶是出了名的王大膽,看不慣眾人臉上的驚詫之色,叫過斥候,再次核對軍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幾個人同時看到的還是就你一個人看到的?”

    “是屬下和屬下身邊同隊二十幾個弟兄親眼所見。李仲堅的帥旗和大隋軍旗不一樣,是黑色的大纛,上邊有金色流蘇和他的姓氏!”斥候隊正感覺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頸,大聲重複,“那麵旗子別人不敢打,屬下,屬下化成灰都會認得!”

    “是博陵大總管的帥旗!據說是昏君親手頒發給他的。”納言宋正本低聲補充。大隋正規軍的衣服鎧甲皆為土黃色,軍旗為赤紅。隻有少數的親貴大將,才有資格於軍中獨樹一幟。上次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攻擊博陵時,李旭的黑色大旗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過之處,千軍辟易,無人敢搠其鋒櫻。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寶非常聰明,從斥候的話中迅速得出一個看似正確的結論。“他在向咱們宣告,說自己來了。試圖不戰而嚇走咱們。屬下願意帶五千兵馬去會他一會。趁他遠道而來,正是疲憊的時候!”

    “屬下願意與王將軍同去!”高士達的族弟高士興也走上前,大聲請戰。前一段時間聽說李旭戰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隻能永血來洗刷,他需要李旭殺死李旭以慰兄長在天之靈。如今對方自己送上門來,正好成全了這份心思。

    “末將也願意去會會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止高士興一個,前軍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賢也主動請纓。在他們看來,此刻的博陵軍是最疲弱之時,不趁著這個機會上去占便宜,待對方恢複了元氣後,又有什麼好處可撈。

    “來人,給我擦擦身上的水!”麵對踴躍求戰的將領們,竇建德反而陰沉起了臉。他能容忍部屬們小小的冒犯,卻不願意看到軍帳裏的秩序如一盤散沙。義軍中向來不乏勇士、悍將,但義軍中卻缺乏嚴格的軍紀和清醒的作戰思維。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時候,竇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個失敗者或旁觀者。所以,他必須重新打造麾下的這支隊伍,讓他們變得和官軍一樣井然有序,或者比官軍更像官軍,更紀律嚴明。

    幾個侍衛匆匆跑上前,替竇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參照大隋王公的規格和款式訂做的,看上去華貴且不失威嚴。將領們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夥身份和原來的差異,一個個訕訕地退回應該站的位置,等著主帥做最後決定。

    “李將軍帶了多少人過河?隊形散亂還是齊整?他的營盤紮在山穀中央,還是半坡上?周圍可有水源和樹林?”到底是一軍之主,竇建德所問的問題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條理也清晰得多。

    “稟王爺,敵軍秩序井然,旗號分明。營盤紮在穀口的緩坡上,臨近溪流,周圍樹木不多!”斥候單膝跪倒,如實彙報。

    大王和王爺兩個稱呼聽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卻截然不同。竇建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幾絲微笑,“嗯,很好。人數呢,你能估測一下麼?”

    “稟王爺,從旗號上推測,人數應該在一萬五千到兩萬三千之間。具體看不清楚。博陵軍的斥候弓馬嫻熟,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斥候隊正想了想,大聲回答。

    才兩萬人?幾名將軍臉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們這次北上,戰兵就帶了五萬餘,加上輔兵、民夫,規模足足有十幾萬。對外宣稱三十萬,猶自覺得聲勢不夠雄壯。敵人卻隻派了兩萬人便想同時對付義軍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兩萬!”竇建德又吃了一驚,低聲追問。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這已經是博陵軍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義軍殺過河去……?巨大的誘惑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想想當年高士達、劉霸道等人的結局,竇建德又慢慢恢複了冷靜。

    李仲堅善於使詐,他很可能故意讓義軍看到博陵的空虛,進而引義軍鑽入圈套。還存在一種可能就是,博陵軍對幽州軍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不怕義軍抄後路,也不怕義軍趁火打劫。

    他抬起頭,欲向宋正本詢問對策,卻從心腹軍師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惑。“納言以為…”竇建德拖長了聲音問,眉頭緊皺成了一個川字。

    “博陵軍的確是在向咱們示威!”沉吟了片刻後,宋正本決定采納王伏寶的說法。“李仲堅想憑多年的積威逼咱們後退,騰開博陵和幽州兩軍廝殺的空地來,以便他專心致誌地對付羅成!”

    “我就說麼!咱們直接打過去麼?大不了再退開,讓羅成撿個便宜!”高士興聽宋正本讚同王伏寶,大笑著建議。

    “不打!”王伏寶卻很不給麵子地改變了主意,大聲道。

    “不打!”幾乎與部將異口同聲,竇建德斷然得出結論。

    “大王!”發覺自己搶了主公風頭的王伏寶趕緊躬身,向竇建德賠禮謝罪。

    “不妨,伏寶,你的建議很對!”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總結,“如果咱們先動手,最大的可能是讓羅成撿個現成便宜。況且一旦羅成那小子再次後退,咱們還可能吃大虧。就像這河間郡城,明著是幽州軍不與咱們為敵,實際上他們在借刀殺人!”

    眼前的例子明擺著,義軍攻打河間這麼長時間,任何收獲都撈到。反而在突圍的死士懷中搜出了好幾封河間某大姓送給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斷拍羅藝父子的馬屁,乞求他們施以援手,甚至說出了願意擁戴羅藝為河北大總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話來。而在義軍沒抵達城下之前,羅成和河間豪門們彼此卻看著不順眼,差一點就拔出刀來互砍。

    雖然竇建德現在已經自詡為仁義之師,卻也沒仁義到犧牲自家弟兄成全羅藝父子的地步。幾個核心將領商量了一下,索性幹脆投桃報李。決定無論羅成和李旭哪個想取郡城,義軍永遠袖手旁觀!

    “屬下建議,咱們退往樂壽!”決定了坐山觀虎鬥的大方向後,宋正本想了想,建議。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竇建德點點頭,認可了納言的意見。

    樂壽縣雖然也隸屬於河間郡,但距離郡城足足有一百裏。而此縣距離博陵郡邊緣的安平,則足足有兩百裏開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義軍這樣大的動作,也知道大夥對他沒有惡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羅的盡快對著掐,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竇家軍遠遠的看熱鬧便是。

    “咱們連夜解圍,撤向樂壽。走之前,正本替我寫一封信給這裏的郡守。告訴他咱們憐惜城裏的百姓,給他們一個月時間搶收夏糧。待麥子割了後,我等再回來取此彈丸小城!”聽見將領們的腳步聲去遠,竇建德向留下來的宋正本下令。

    “這怎麼成,大王欲收仁義之名也不是這麼個仁義法子!”擔任侍衛統領的人選是竇建德的妻舅曹旦,聽到他的命令後,忍不住出言幹涉。“再說了,咱們自己的軍糧也沒多少,這軍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竇建德眼睛裏射出來的淩厲目光給打斷。按軍中規矩,侍衛無議政之權。第一次胡亂插嘴要被打軍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貶到罪囚營受苦。倘若到了罪囚營依然滿嘴跑舌頭,被人舉報了後就會將腦袋砍下來掛到旗杆上示眾。而曹旦天生屬於大嘴巴直心腸,本月已經挨過了一頓棍子…….

    “末將,末將…….”曹旦被竇建德看得滿頭是汗,喃喃地解釋。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當著宋正本這個外人的麵又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隻好耷拉著腦袋,等著妹夫法外開恩。

    “你下去苦囚營吧。待一個月刑滿後到前軍做伍長!”竇建德歎了口氣,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爺開恩!”宋正本見狀,趕緊給曹旦求情。此刻軍帳裏就三個人,竇建德完全可以當作沒聽見曹旦的話。反正隻要當事人不說,過後別人也不會沒事找事指責竇建德嬌縱心腹。

    “我跟你說過,咱們現在要爭天下,而不是爭眼前的幾口熱乎飯菜!”竇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將其直接推出了軍帳。“自己去找明法參軍報到,別給你們老曹家丟人!”

    轉過身,他又正色質問宋正本,“納言曾經建議我令行禁止,難道對於自己身邊的親信,這個諫言就無效了麼?”

    “這…?”宋正本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曹旦走遠。“曹將軍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黴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後,他才勉強想起一個合適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們不想讓老百姓將咱們當強盜,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當強盜看!”竇建德搖了搖頭,笑著點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帶的不是一夥流寇,不是隻懂得搶掠的烏合之眾。問鼎逐鹿,誰說隻有世家大族才具備資格?

    古來將相本無種。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五 下)
第二章 展翼 (五 下)

    “這個李仲堅,倒也是個英雄!”同樣處于極度震驚當中,羅成看上去卻遠比數十里之外的竇建德沉著。父親羅藝的多年言傳身教熏陶出了他處變不驚的本能,而自身的驕傲性格也使得他聽聞李旭的到來后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內心深處涌起了一絲興奮。

    與傳說中的英雄一較短長是羅成多年的夢想。自從十四歲開始,他的耳朵里就被人灌滿了關于李仲堅,關于他和八百壯士轉戰遼東三千里的英雄故事。雖然在朝廷的有意無意推動下,整個故事已經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羅成就是愿意聽,愿意讓自己少年的夢和故事里的背影交相重疊。

    他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嫡生獨子,所以永遠沒機會作為一個小小的旅率陣前拼殺。作為幽州軍的唯一繼承人,他也一直沒遇到過什么強大對手。記憶中,僅僅于前年隨父親出塞那次戰斗勉強算得上過癮。但那次戰斗中羅成左側為宿將步兵,右側為宿將劉義方,老爹羅藝又在背后坐鎮,根本沒讓他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至于這次領兵南下河間,到目前為止他只和几伙前來探聽虛實的小兵毛子打了兩仗,完全是牛刀殺雞,寶劍砍柴。

    既然李仲堅主動出擊,羅成就決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場。為自己爭一個碩大的名頭,也讓父親看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給他漲臉。所以,從斥候口中問清楚了敵軍的虛實后,他立刻做出決定,命令帳下先鋒沈炯領兩千士卒出征,連夜襲擾李旭的軍營。

    “你只准站在遠處制造混亂,別給博陵軍休息的機會,也別*得太近被人反扑!”抓起令箭,羅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無論目的是否達到,只要保証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記你首功!”

    “得令!”沈炯興奮得一哆嗦,抱拳肅立,大聲回應。

    他很慶幸劉義方等老將此刻都不在羅成身邊,否則肯定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得到立功機會。幽州軍縱橫邊塞這么多年罕逢敵手,試問區區博陵小卒如何擋得住?如果這次少將軍能帶領大伙將李旭所部擊潰,那些老家伙們就要對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沒機會羅羅嗦嗦,一個個終日就像秋天的蟈蟈般沒完沒了。

    “小心些,敵軍而有防備,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堅雖然新敗,但他的名頭不是白來的!”將令箭交道親信之手后,羅成拍了拍對方肩膀,小聲叮囑。

    驕兵必敗,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不要小瞧任何敵人。所以,他也盡量把李旭放在前輩高人的位置上,雖然這個前輩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

    “來人,持我的將令去調魯城和平舒二地的守軍,讓他們接到命令后,即刻向束城*攏!”送走了心腹愛將,羅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軍在河間郡的最大劣勢為兵力過于分散。羅成所處的主營束城只有一萬左右兵馬,其余弟兄都在附近几個縣城執行任務。如果面對的還是趙子銘,羅成憑著手中的兩千輕騎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對方放手一搏。但考慮到即將面對的是李仲堅,幽州軍就不得不更謹慎些。先將所有力量聚集成一個拳頭,再找機會與李某人一爭高下。

    “諾!”傳令兵快步上前,接過將令,然后小跑著出帳。

    “看你們急的那樣樣子!”羅成在心里笑罵,然后抓起第四支令箭,詢問,“今晚輪到誰巡夜?”。

    “末將劉德馨!”劉義方之子出列,大聲響應。

    “拿著這支令箭調派雙倍人手,城門,城牆均按戰時上崗!”羅成沖劉德馨點點頭,交代。

    “少將軍放心,末將決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劉德馨肅立,大聲保証。

    “敵人還沒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別一驚一咋地!”作為東線營中為數不多的前輩,行軍長史秦濟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贊同大伙認真對待敵軍,但不贊同把敵人看得太強大。否則,只會起到漲他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的效果,實在是得不償失。

    “秦長史說得好,大伙今夜該干什么干什么。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兩城的弟兄們才能趕過來。到那時候博陵軍的體力估計也恢復得差不多了,然后咱們兩方扎扎實實地打一場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還長了三個腦袋六只胳膊!”羅成贊同秦濟的建議,笑著叮囑。

    算下來,在過去的一天之內博陵軍足足走了八十余里。這種行軍強度下,士卒們體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堅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需要休息。所以大伙小心歸小心,真正戰斗卻未必很快開始。

    計算著自家兵馬集結所需要的時間和敵軍可能開始的進攻時刻,羅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堅守束城,對方即便是飛將軍再世,也沒有能力迅速跟自己決出勝負。但那樣的話,攻破博陵的頭功就有可能被父親麾下的老將軍們搶走,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領軍出戰呢?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想法竄進羅成的心臟。他感覺到嗓子發干,渾身被加速流動的血液燒得燥熱。野戰中擊敗李仲堅,這可是所有為將者的夢想。論雙方兵力,幽州軍和博陵軍彼此相差不大。論士卒體力,幽州軍牢牢占據上風。論士氣,幽州軍乘興而來,博陵軍剛剛經受一場大敗……算來算去,羅成欣喜地發現除了自己的經驗和名頭不如李旭外,無論從哪個角度,幽州軍都不弱于對方。

    ‘名聲是打出來的,而經驗要*實戰來積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眼下正好有一個實戰的機會。即便一時失手,幽州軍還可以退回城中,據險抵抗。而一旦擊敗李旭……

    誘惑,難以視而不見的誘惑。即便勉強轉過頭去,巨大的誘惑依舊如蜜糖般將濃郁的香味朝羅成鼻子里送。他聽得見自己心里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頭上的職責。涌出一個念頭又自己否定,涌出一個設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復復折騰,從吃霄夜時一直折騰到第二天黎明,與李旭當面對決的沖動依然難以遏制。

    黎明時分,一陣嘈雜的腳步結束了羅成半夢半醒的狀態。“誰在外面喧嘩!”伸手從床頭摘下寶劍,他大聲追問。軍營亂跑是要被處罰的,即便是平素脾氣再溫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違背軍規。

    “是,行軍長史秦濟。”執戟侍衛聞聲入內,臉色蒼白如雪,“稟少將軍,行軍長史秦濟,前營統領崔懷勝求見。說有緊急軍情需要當面向少將軍稟報!”

    “無論多緊急的事情,讓他們去中軍等著!”羅成心里一驚,渾身上下的疲憊瞬間消失。“主帥是一軍之膽,要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變色”,他反復默念著父親的教導,頂盔貫甲,然后以和平時一樣的步伐走向中軍大帳。

    几乎所有的核心將領都已經被驚醒了。他們聚在帥案兩邊,不停地交頭接耳。 議論聲就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飛,吵得羅成直犯惡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帥案,呵斥,“出征之前,大伙是怎么保証的。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值得你們如此驚慌!”

    議論聲如同被人用手擰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帳中諸人都是將門之后,平素沒少受到父輩的指點。作為武將,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況且昨夜的損失不大,不足以影響戰局。

    “到底怎么回事?秦長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稟報么?”羅成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最后落在父親派來的行軍長史秦濟身上。

    身為老長史秦雍的族弟,秦濟遠沒有兄長那樣沉穩。上前几步,他用明顯顫抖著的聲音說道:“據斥候回報,沈炯將軍昨夜遭到了敵軍的反制。兵敗,具體傷亡還不清楚!”

    “消息証實了么?具體過程如何?”羅成皺了皺眉頭,學著父親的模樣追問。一雙握在桌案下的拳頭已經發白,掌心處傳來劇烈地痛。

    “敗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証實。具體過程據斥候轉述,沈炯將軍奉命去騷擾敵人,卻被李仲堅打了個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將至今還沒音信!”秦濟想了想,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條理。

    東路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鍛煉隊伍,所以主帥羅藝根本沒派有經驗的老將前來坐鎮。突發問題之前,他這個憑資歷熬上來的長史,根本起不到參贊軍務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長史不堪大用,羅成只好自己解決問題。仔細想了想,他沉著聲音吩咐,“加派几伙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斥候統領崔懷勝立刻回應,轉身出帳。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來!”望著斥候統領的背影,羅成心中暗中得出結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是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將領。兩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軍包圍,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羅成只能期待沈炯運氣好,別被敵將斬于陣前。只要留得命在,無論受了多少苦,幽州軍早晚會將他救回來,早晚會為他討還公道。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六 上)
直到上午巳時,少帥羅成才得知了先鋒官沈炯被對手生擒活捉的消息。這個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來的,而是幾個被釋放的幽州俘虜受博陵軍的委託帶給他的。

    「李將軍,姓李說留沈將軍在他營中做幾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們都回家時,便將沈將軍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來!」被釋放回來的隊正偷眼看了看羅成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敵人傳話。

    他身上的鎧甲多出破損,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了裹傷的麻布。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說話的聲音裡偏偏帶著極大的恐懼。彷彿昨夜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被對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膽汁。

    「沈將軍怎麼用的兵,為什麼被敵軍包圍了都沒覺察?他沒派斥候麼?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羅成盡力壓制住騰空而起的怒火,低聲發出一連串追問。

    「沈,沈將軍派了斥候!」隊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為幽州的新一代,他們不像老一代那樣久經沙場,所以無論經驗還是膽識上都與前輩們無法相比。「在三個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個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個張開的大嘴……」

    「然後,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殺了是不是?然後你們就跳進了別人的嘴中!」羅成的臉繃得緊緊的,粗大的青筋在額角上跳動。三個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沒有層次,互相之間也未打算呼應,先鋒沈炯簡直把襲擾戰當成了一次遊玩!

    但他不能指責沈炯輕敵大意,在噩耗傳來之前,他自己不也認為敵軍已經疲憊不堪了麼?失敗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於東路軍整體上對敵人的輕視。對了,地形,還有關鍵的地形,博陵軍去年曾經在河間剿匪,對該郡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強於幽州。李仲堅之所以選擇在葫蘆谷駐紮,本身就是為了設置陷阱。

    『可惜我還傻頭傻腦地向坑裡邊跳!』懊悔、惱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羅成心裡交駁,令他恨不得立刻點兵出去與姓李的決一死戰。『我不上他的當,他一定想再給我設陷阱!』理智告訴他,不能衝動,哪怕是眼睛已經被燒紅,哪怕是心裡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殺,當斥候示警時,敵軍已經撲上來了!」隊正接下來的匯報驗證了羅成的推斷正確。博陵軍充分地利用了葫蘆谷一帶的地形和夜幕的掩護,主營設在谷口,士卒們卻沿著山梁潛行到了谷外。抱著捉弄敵人心態的沈炯還沒等靠近目標,便已經落入了對方的包圍圈。

    「博陵軍的戰鬥力很強,互相之間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別是他們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進行攢射!」覺得有必要給主帥一些提醒,回來送信的隊正如實稟告,「弟兄們一上來便被打懵了,然後就被人分隔成塊。他們的騎兵也非常厲害……」

    「夠了!」沒等他說完,參軍秦濟厲聲呵斥。敗軍之將總會給自己找借口,把敵人戰鬥力誇得越強,越可以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弟兄們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陣而後戰,我就不信敵人還能表現得那麼神勇!」

    隊正無奈地低下頭,不再給自己製造更多的麻煩。他是敗軍之將,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換來別人的尊重。『可敵軍確實很強悍啊!』想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兩千弟兄就全軍覆沒的事實,他又忍不住一陣陣心寒。除非老帥的虎賁鐵騎來,否則幽州軍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但這話他現在不敢說,說了也沒人會相信。

    「沈將軍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著隊正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羅成輕輕歎息了一身,然後追問。

    他也贊同行軍長史秦濟的意見,即:導致沈炯的戰敗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輕敵。接下來的戰鬥中,大夥一定要汲取這個教訓,正視敵軍,不再給對方可趁之機。

    「沈將軍帶領弟兄們突圍,結果正遇到李仲堅!然後被對方打下了戰馬,然後大伙就都被捉了!」隊正啞著嗓子,頭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連一個照面都沒堅持住,就被對方走馬活擒。如果不是主將大人敗得太利落,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至於一落千丈。這又是一個需要一帶而過的實情。不僅僅因為沈先鋒輸得太窩囊,而且涉及到幽州軍高層中很多人的顏面。

    「弟兄們被俘虜了多少,戰死的多麼?」把聲音盡量放得輸緩,羅成繼續追問。畢竟是初次獨當一面,他還無法做到漠視麾下的生死。兩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還沒有趕到,而束城的守軍已經從一萬人降低到了八千。敵將簡直就是頭惡狼,要麼不開口,開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塊。

    「別的隊屬下不清楚。屬下這個隊當場戰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輕傷、重傷不等。博陵軍把輕傷號全收容起來。重傷者當場就給了個痛快!像屬下這些只傷了皮肉的,大約是還有二十多人!」隊正的眼圈慢慢發紅,哽咽著回答。

    他不恨敵人殘忍。與其看著那些受了重傷的兄弟哀嚎掙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們一程。如果換了自己一方獲勝,他也會主張這樣做。這就是戰爭,他***戰爭,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憐憫!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來人,送他去郎中那,給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下,要用好藥!」羅成知道自己再問不出更多的有用情報,擺了擺手,命令人帶隊正下去療傷。他還需要聽聽郎中的驗傷結果,才能確定報信者說的是否全是實話。戰場上的傷和故意製造出來的假傷不完全相同,有經驗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辯得出真偽。

    「謝過少將軍!」隊正沖羅成做了個揖,然後在兩名帥府親衛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軍,臨到門口,他好像又想起什麼事情來,回過頭,大聲提醒道:「稟少帥,敵軍中有很多輕甲騎兵,弓馬非常嫻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羅成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等傷好後就升任旅率,到中軍來應卯!」

    「謝少帥提拔!」隊正知道羅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鬧了個大紅臉。表達完尷尬的謝意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遠。

    情況已經非常明白,李仲堅是情急拚命來了。現在敵我雙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軍主力先攻破易縣,還是博陵軍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復的間隙,少帥羅成慢慢從心頭得出一個結論。他必須拖住李旭,為父親所帶的主力贏得足夠時間。而拖延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堅守,只要幽州軍閉門不出,李仲堅即便長了翅膀,也飛不過數丈高的城牆。

    「別讓那個傢伙到處亂說話!」行軍長史秦濟對敗軍之將誇大敵人戰鬥力的做法非常不滿意,低聲向羅成提醒。

    「把所有歸隊者都送到彩號營靜養,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門走動!」羅成點了點頭,回應。

    陽光中,他的臉看上去稜角分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剛毅。就在剛毅的額角旁,幾縷不安分的頭髮打著卷,晶亮汗珠掛滿髮梢。

    「咱們可以棄了魯城和平舒,以一點鎖定全局!」鷹揚郎將劉德馨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低聲建議。他的想法和羅成差不多,也是將兵力全部收縮到主營,放棄剛剛被幽州軍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沒膽量繼續向北進攻,幽州軍的全盤計劃便不會受到影響。

    「當務之急是提醒從遠道趕回來的弟兄們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經瘋了,白天急行軍,夜裡就敢搞偷襲。完全不拿麾下弟兄當人看!」斥候統領崔懷勝心有餘悸,建議羅成向其他兩路趕回來支援的袍澤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續作戰,說不定就敢半路設伏,把另外兩支來自幽州的部隊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個死,臨死前反咬的那一口,傷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幾波,免得被對方發現後滅口!」羅成被崔懷勝的想法嚇了一跳,立刻設法補救。算時間,分散在魯城和平舒的弟兄們今天正在返回來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兩敗俱傷,這兩支兵馬剛好被他拉做死前墊背者。

    「是!」崔懷勝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帳。片刻後,隨軍郎中也送來消息,證明被放回來的彩號身上的傷並非敵軍偽造。與秦濟、劉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羅成大致確定了對敵方略。

    「傳我的將令,緊閉四門!任何人不准主動出城迎敵。在弟兄們完全收縮回來之前,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變故,敵軍如何挑釁,都不予理睬!」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六 下)


  初戰不利的陰影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般籠罩在束陽城頭,使得東路幽州軍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驚詫的是,一口吞掉了兩千幽州精銳的李旭居然沒有趁勢攻城!只把宿營地挪到了羅成眼皮底下,然後就開始按兵不動。雖然從早到晚,他們連根箭都沒向城頭上射,卻害得城頭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緊張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時,腿肚子一個勁兒地直抽搐。

  博陵軍沒有發起新的攻擊,並不意味著守城者就可以高枕無憂。城下的敵人有可能是在營中休息,恢復體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戰機,準備一舉撲上。最讓羅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軍接連派往城外向友軍示警的斥候都沒能完成任務。這些馬上功夫在軍中名列前茅的勇士們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殺,或者狼狽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敵軍只封鎖了一個城門,才使得他們能夠平安脫離險境。

  城裡的警報送不出去,友軍的消息也送不進來。這種與世隔絕的情況比被敵軍追殺還令人煩躁。「李賊試圖攻心,大伙別上他的當!」身為大軍主帥的羅成清楚地點明敵將的目的。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在熟讀兵書的羅成看來,對手明顯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這個當,哪怕再擔憂部將的安全也不能!

  「問題是,最遲在今天晚上,咱們的弟兄就趕過來了!」一天一夜沒休息,劉德馨又急又累,滿眼血絲。敵軍把營盤紮在了束城西門口,擺明了就是要守點打援。如果幽州軍不肯出擊,他們就要將陸續趕過來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兩支幽州軍,城裡士氣、兵力就都會出現問題。到那時,對方再揮師強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會!周、盧兩位將軍應該有所警覺。從中午開始,我已經讓城牆上點起了狼煙!」羅成搖了搖頭,低聲否認。

  「除非他們按兵不動,就像李仲堅這樣!」崔懷勝的嘴唇上長滿了血泡,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那也不可能,他們不會眼看著少帥深處險地而不救!」行軍長史秦濟緊皺眉頭,否決了崔懷勝一廂情願的猜想。「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盡早和城外取得聯繫,雙方約好了在哪個城門匯合。然後犧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堅,接大隊人馬入城!」

  不可否認,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軍的斥候實在太厲害了,或者說對方把大部分輕騎兵都當成了斥候。上千輕騎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組成了一張龐大無比的遮斷網,幽州斥候想從這張網鑽過去與自家兄弟取得聯繫,難度簡直和從天上飛過去不相上下。

  到了現在,羅成終於明白那個從敵營返回的隊正為什麼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視博陵軍騎兵的原因了。李仲堅麾下沒有具裝甲騎這一昂貴的兵種,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擅長使用騎兵。事實上,此人是個玩騎兵起家的老兵油子。當年從遼東直到河南,百戰未曾一敗,此人憑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測的輕騎。而河間郡的平坦地形,剛好為其麾下為數不多的輕甲騎兵提供了絕佳的發揮空間。

  一個又一個主意被想出,然後又大伙自己否決。幽州軍的將領們慢慢覺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釘子,無法再不動如山。他們越議越煩躁,越等越著急,兩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沒看見城外發生任何變故。

  從中午到日落,從日落到星出。友軍依舊裊無音迅,沒有中了敵人埋伏的跡象,也沒有在遠處觀望的端倪。天越來越黑,四野越來越靜。中軍帳中的更漏聲卻如小刀,聲聲刮得人心痛。

  為了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羅成命令大伙各自回營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將領後,他也返回自己的住處養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複雜情況的他還沒被鍛煉到任天崩地裂依舊能鼾聲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燭光終究不會看出個破敵之策來。

  趁夜劫營的主意不是沒有人提起過,有沈先鋒的例子擺在前頭,大伙無法確信下一個人不會重蹈他的覆轍。領兵出城接戰也算得上個痛快辦法,或死或生,好過了似現在這般憋得人難受。

  大約三更左右,羅成終於沉沉睡去。他夢見父親就在自己身邊,手把手教導自己如何擺脫困境,如何反敗為勝。「他身經百戰,你卻是第一次單獨領軍,吃點虧很正常!」睡夢中,羅成聽見父親慈愛的聲音。他笑著搔了搔自己的脖頸,承認技不如人。然後,領軍追殺殘敵,逼得李仲堅旌旗倒捲……

  「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直接將他從夢裡拖到了夢外。「怎麼回事!」羅成憤怒地從床上起身,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澀。是城頭的警號!不待別人回答,他自己便聽明白號角的意思。敵軍有異動!可能立刻要發動攻擊!「奶奶的」羅成破口大罵,盔甲也顧不上穿,抓起寶劍便向中軍大帳跑。

  「少帥,您的戰袍!」侍衛們跟在羅成身後,大聲提醒。

  「直接抱到中軍來,我要看看發生什麼事情!」少年主帥大聲命令,氣喘吁吁。

  整個束城都被驚醒了,城上城下號角聲響做一片。「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城頭的警報,略有些驚慌,但還沒有完全失去方寸。「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是來自敵人的聲音,悠長,有力。養了一天一夜的他們精神頭十足,簡直就是在向城內的人挑釁。

  無論你如何挑釁,我都不會出擊。羅成咬著牙,由著親衛們七手八腳地給自己套好頭盔和鐵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鍍了銀,看上去非常優雅。但平素與銀甲相映生輝的英俊面孔卻已經變得有些憔悴,皺紋不知不覺間爬上了額頭,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鬢角。

  天剛剛濛濛亮,此刻正是弟兄們最疲憊的時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將士一邊罵著娘,一邊集結。待他們收拾停當,城外的角聲卻慢慢小了,城頭上的角聲也漸漸失去了力氣。

  不待羅成追問,值夜的將領崔懷勝就氣急敗壞地跑入了中軍。「稟少將軍,博陵軍剛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陣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將判斷失誤,請少將軍責罰!」

  「算了,不是你的錯,是姓李的太陰險!」羅成苦笑著擺手。他自己也曾想過不讓別人睡好覺,如今對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能算過分。

  「謝將軍!」崔懷勝肅立抱拳,然後四下向滿臉疲倦的將領們拱手,「崔某對不住諸位弟兄!」。

  「你趕快回到城頭!免得李賊又玩什麼鬼花樣!」羅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別回住處了,大伙就在這中軍之內席地而眠,反正這大夏天的,誰也不怕受寒!」

  「諾!」幽州將領們齊聲答應,然後尋了角落四下躺倒。還沒等大伙閉上眼睛,城外的角聲再度響起,喊殺聲隨即傳來,震得人心臟怦怦狂跳。

  「懷勝兄不回來,大伙不必起身!」趴在帥案上假寐的羅成大聲命令。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稟少帥,崔將軍說有緊急軍情!」侍衛統領推開帳門,低聲稟告。

  「讓他滾進來!」羅成猛然坐直身體,大聲喝令。

  在眾將幽怨的目光中,崔懷勝快步走入中軍。「稟少將軍,敵人依舊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剛好照亮數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還回來做什麼?!」羅成氣得力拍桌案,質問。再這樣下去,不待敵方攻城,自己家這些弟兄就已經被折騰瘋了。這哪裡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敵軍,敵軍…….」崔懷勝被問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回答,「敵軍向城頭放了一陣冷箭,然後拔營了!」

  「什麼,拔營,拔營去了哪裡?」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問。

  「剛才他們佯攻,就是向咱們示威。然後便有一夥敵軍向北而去。這次,又是先示威,然後向北,末將命人爬上雕斗觀察,發現他們真正的方向是東北!」

  「他們去截殺平舒城趕來的援軍!」行軍參軍秦濟立刻從敵人的表現上得出結論,「盧、周兩位將軍危險了。李瘋子主動向他們發起攻擊,他們無法退回原來駐地!」

  「可李瘋子為什麼還通知咱們一聲?他就不怕咱們抄他後路?」劉德馨不相信秦濟的推論,皺著眉頭質問。

  「他不怕!」臉色鐵青羅成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他不怕,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束城裡的守軍殺出來救援自家袍澤。姓李的從一開始就沒把幽州少年們當作平等的對手,雖然眾人給了他足夠的重視。看透了敵人心思的羅成甚至可以肯定,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博陵軍大營裡連必要的防備都沒做。他們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後大搖大擺地去攻擊遠道而來的援軍。

  設伏誘敵,挾大勝之威恐嚇,通過切斷聯繫的方式困擾,然後又公然羞辱。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齷齪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為。他把幽州將士當成了小孩子,想怎麼逗弄就怎麼逗弄。逗弄出火來後,卻輕輕拍拍手,笑著說道:我欺負你了,我欺負你了,你來打我呀,有本事來打我呀……

  奇恥大辱!從小到大從未經歷過的奇恥大辱。羅成感覺到自己肚子裡有把火在燒,濃煙全部憋在嗓子眼卻找不到任何途徑向外冒。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再也不能容忍別人將幽州軍的榮耀這般踐踏。

  「也忒埋汰人了這!」劉德馨比羅成還沉不住氣,跺著腳罵道。

  「要想讓人瞧得起,得做些讓人瞧得起之事!」羅成咬著牙,低聲回應。幽州軍聽信了人家主帥陣亡的消息,趁機欺負孤兒寡母,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舉動。對方千里迢迢趕回來,以百戰名將的身份對付一群初出茅廬的少年,更不會把大伙放在眼裡。要想洗雪此辱,幽州軍一定要做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開城出擊!

  「李仲堅有可能就等著咱們出城野戰!」秦濟見羅成臉色不對,趕緊出言勸阻。眼下敵軍人多,守軍人少,出城野戰勝算極小。並且羅成、劉德馨等人又正處在火頭上,很容易著了別人的道!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盧將軍和周將軍兩個也被姓李的捉走!」羅成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我留下三千步卒,秦長史帶領他們守城。其他騎兵和步兵跟我出去嚇李仲堅一下,如果戰事不利,咱們立刻回撤。相信在腹部受敵的情況下,他也騰不出手來追殺我!」

  他的話有一定道理。如果李旭向東北開拔是為了迎頭痛擊遠道而來的援軍,他的後背剛好暴露在羅成的長槊下。即便攻擊失敗,憑著少將軍自己的身手也能全身退而退。在沒將幽州援軍徹底解決之前,李仲堅不可能同時朝兩個方向展開追擊!

  推測出羅成此行不會遭遇太大風險,行軍長史秦濟點頭贊同了羅成的行動方案。大約半個時辰後,束城北門大開,一隊隊幽州軍魚貫而出,沿著敵人留下的腳印向東北方追去。

  羅成親自領中軍在前,劉德馨率領一千五百步卒護在他的左翼。護在他右翼的是一名姓范的督尉,此人出身於幽州范家,自幼和羅成一道習武,彼此之間交情極其深厚。

  「讓那姓李的看看什麼叫做幽並男兒!」雪白的戰馬上,銀甲將軍羅成手持長槊,大聲呼喊。

  「殺!」五千多士卒齊齊地舉起刀矛,晨曦中,宛如一朵盛開的鋼鐵之花。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博陵軍的後隊在大伙視野中出現。顯然沒料到束城的兵馬敢尾隨追擊,他們的旗幟變得略微有些點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快速搶佔了官道旁的一塊斜坡。

  「攻擊隊形,斜向壓他們的左翼!」羅成揮了揮長槊,命令。敵軍後隊的人數大約在三千到四千之間,少於他麾下所部兵馬。如果能趁著李賊的中軍沒做出反應之前擊垮這支隊伍,幽州軍就有可能推著潰兵前進。

  倒捲珠簾。這是兵法上很經典的一式。一旦讓敵軍的潰兵衝動他們自家本陣,即便是神仙出馬也挽救不了一場敗局。

  武裝到牙齒的幽州軍如水銀洩地,快速排出攻擊陣形,大步向前。左翼、中軍、右翼,沒有後軍,沒有預備隊。對面的博陵也是一樣,右翼、中軍、左翼,在戰鼓的指揮下迎頭前進。

  雙方的鼓點節奏極其類似,都為大隋軍中最正規的破陣樂。在鼓聲初起的一霎那,羅成甚至懷疑對方不是敵人而是友軍。而順風傳來的羽箭破空聲很快就將他從恍惚中驚醒,搶在幽州兵馬挽弓之前,博陵軍率先發動了遠端打擊。

  「一百二十步!」望著遮天蔽日的羽箭,羅成忍不住驚叫。這簡直不符合常理!兩軍交戰,一百步左右是開弓放箭的最好時機。大部分士兵都能射到這麼遠,密集的箭矢可以覆蓋戰場的局部,讓敵人防不勝防。

  而一百二十步開弓,大部分弓箭就可能在半途失去力道。即便僥倖擊中目標,也很難穿透鎧甲。待他們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敵軍已經發起了凌厲的反擊。

  很快,他就發現了秘密所在。今天早上刮的是北風,敵軍處於上坡。雖然山坡並不陡,風力也僅僅能吹動戰旗,但這微弱的優勢卻足可讓博陵軍的羽箭多飛出十幾步。

  「舉盾,舉盾!」隊伍的正前方,低級將領們大聲呼喝。半空中落下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縫隙,射中了目標。不幸的士捽髮出厲聲慘叫,在生余死的邊緣掙扎徘徊。幸運的袍澤們加快速度向前行,盡量縮短與敵人之間的距離。

  「挽弓,挽弓,一百步,仰射!」達到平時訓練位置的幽州射手在旅率們的指揮下,將羽箭搭上弓臂,奮力射出。「嗡!」天空中騰起一道灰黑色的濃煙,蝗蟲般向敵人撲將過去。對方也快速舉起的盾牌,同時將長矛端平,矛尖閃亮刺眼。「叮,叮,叮!」落雨聲響做一片,有人倒下,但非常稀少。

  博陵軍的第二輪羽箭幾乎緊接著幽州軍第一輪射擊而騰空。這次力量更強,覆蓋面更廣。個別流矢甚至飛到了幽州步卒身後的騎兵腳下,驚得戰馬不斷打響鼻。

  「叮,叮,噗,噗!」羽箭射中目標的打擊聲令人焦躁不安,血腥的味道開始刺鼻。「咚、咚、咚!」輸緩而沉悶的鼓聲猶如心跳,一下又一下,憋得人喘不過氣來。羽箭伴著戰鼓得節奏不斷升空,不斷落下,先是於人群中砸出幾點血花,隨後,血花漸漸變大,變艷。幾點血花連在了一起,融成了一團血泊,越來越濃,越來越深,終於匯流成河。

  粗略看了幾眼,羅成便對敵我雙方的損失瞭然於心。弓箭戰中,人數居多的己方並沒佔到任何便宜。自己一方吃虧的原因在於既沒搶到優勢的地形,又被老天捉弄,以至於羽箭的射程和力道都遠不如敵人。好在敵我雙方的步卒中混有大量的朴刀手,他們手中的盾牌可以護住自己和大部分袍澤。真正的較量要等到長槊手接觸那一刻,那時才是決定勝負關鍵。彼此平素的訓練程度和裝備優劣瞬間便會分出高下,第一波相互試探的結果也會瞬間決出。

  「我軍佔優勢麼?」帶領著騎兵統籌全局的羅成在心中自問。在與敵人真正交手之前,他相信幽州軍的戰鬥力。一方面出於幽州人的自豪,另一方面出於對麾下這支隊伍的瞭解。而在第一波羽箭落下的剎那,他卻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風向、地形、羽箭打擊開始時間,敵軍的將領經驗非常豐富,戰場上能利用的全部有利條件他都利用到了。而幽州軍的將領,包括他自己,卻仍然在墨守成規。

  敵我雙方的士卒還在互相靠近,幽州弟兄試圖從側翼搶到敵軍上方,奪回地形上的便利條件。而敵軍也在緩緩轉身,移動,試圖永遠保持居高臨下的狀態。「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敲得人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兒。而號角聲也突然加入了進來,「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猶如鬼哭。

  「落盾!」在前方指揮右翼步卒的范仲謀突然揮手,喝令。正在為同伴和自己遮擋羽箭的朴刀手們迅速將盾牌拉回到胸前。「加速衝擊!」他大聲呼喝,隨即拉下面甲,斜向上方舉起長槊。

  羽箭突然停止,天空中又露出了陽光。燦爛的陽光下,兩支由長槊組成的叢林突然撞到了一起。整個大地都隨之震顫,天空、流雲瞬間失去顏色。敵軍在後退,羅成欣喜看見自家的初步戰果。但他們又擁回來了!藉著地勢下擠。雙方的軍陣都被擠變了形,像兩輛不幸撞在一處的馬車般交叉,重疊。士兵們吶喊著用兵器互相攢刺,互相砍殺。你來我往,各不相讓。

  敵軍又在後退,被幽州士卒們逼得不斷後退。敵軍的長槊手數量居然沒有幽州這邊多,導致了攻擊強度不足,防守也漸漸疲弱。羅成驚喜地發現了自家優勢所在,還沒等他將這份喜悅享受多長時間,敵軍右翼突然分裂成無數碎塊。快速退縮的人群後出現了一排巨盾,間隙可以容納博陵軍弟兄通過,卻把撲上來,不熟悉這個陣型變化的幽州軍長槊手牢牢地擋在了外邊。

  長槊擊打在巨盾表面,咚咚有聲。盾牌和盾牌的縫隙之間,一根根木矛探了出來,封堵住了幽州軍前進的可能。隨後,敵陣的邊緣突然向前壓,彎曲,數百剛才躲在後方沒有出擊的生力軍兜上來,將幽州軍的陣型生生壓彎。

  敵軍的長槊手不是少,而是分成了幾個層次!發現問題所在的羅成想給右翼一些指導卻已經來不及。眼睜睜看著敵軍右翼變成一把鐮刀,不斷地收割走幽州弟兄們的生命。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展翼(七上)
 
  飽讀兵書的羅成認得敵軍所變出來的戰陣。那是兵書上的一個非常經典的步卒陣列,正式名稱為「倒雁行」,久經沙場的老兵們更喜歡喚其做「奪命鬼剪」。一旦橫縱兩條隊列形成剪刀樣的夾角,對方除非用屍體把三角形缺口填滿,否則根本不可能將其攻破。

  在平素操練時,幽州軍也能擺出此陣,並且擺得遠比博陵人整齊。但到了真正的沙場上,他們卻像根本不認識那該死的陣型一般,成隊成隊地撲進「奪命鬼剪」中間,然後一波波地被敵軍用長槊捅翻,變做冰冷僵硬的屍體。

  血霧飛散,戰場上方的風漸漸有了顏色。透過淡粉色的風,羅成看見自家的一名旅率帶著百餘名弟兄衝進了「剪刀口」。那名勇敢的旅率用長槊挑開了敵人的致命一擊,沒等他來得及還手,斜向一道冷風襲來,吹破皮甲、吹破襯袍,從肋骨一直涼到小腹。倒黴的旅率驚詫地低下頭,剛好看見一團暗紅色的槊纓。「噗!」長槊快速拔出,血一下子便將槊纓重新染成殷紅。「啊」幽州的旅率發出一聲慘叫,摀住肚子蹲了下去。

  同一瞬間,數十名幽州士卒交替著倒地。少數命好者當即身死,大多數傷者卻仍心存奢望,徒勞地用手指去堵身體上的傷口。傷口處的血卻越捂越多,越捂流得越快,衝破手指,淌滿手掌,溪水一般染暗整個山坡。

  「變陣,變陣。退後變陣!」羅成看得肝膽欲碎,聲嘶力竭地叫嚷。身邊的傳令兵舉起號角,盡力將主帥的命令表達清晰。「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喊殺聲送往戰場上每個角落,但正與敵人死鬥的幽州軍右翼卻根本沒聽見。

  角聲距離陣前太遠,而博陵軍的鼓聲又敲得太急。「咚、咚、咚、咚!」伴著冷峻,犀利的鼓點,博陵士卒不斷地出槊,拔槊,拔槊,出槊,每一槊都讓夾在兩支隊伍之間的幽州軍厚度變薄一層。不過是數息的功夫,最靠近他們的數百幽州士卒已經隻剩下了數十。而這些還能站著的少數幸運兒再也不敢向前衝,孤零零地站在一大堆袍澤的屍體中間,目光茫然且無助。

  「盾牌手,上前二十步,方陣。抵住長槊手背後。弓箭手,盾牌手身後準備。有膽敢後退者,射殺!」統帥右翼的幽州將領範仲謀拔出橫刀,大吼大叫。他從來沒打過這麼窩囊的仗,從來沒有。明明再向前突四十步就能與敵軍錯開,明明錯開之後,就可與敵軍站在同樣的高度,奪回地形優勢。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了,幽州士卒的人數比對方多,軍容也比對方齊整…

  五百餘名手持巨盾的幽州軍踏著袍澤的血跡向前,頂向前方的剪刀口。

  他們堵住了長槊手們的退路。

  「啊!」被堵住退路的長槊手們發出絕望的大叫,彷彿在抗議主將的殘忍,又像是在朝敵人示威。他們嚎叫著衝進了紅色的鋼鐵叢林中間,一隻接一隻,宛若飛蛾投火。

  生命之火一閃而滅。奪走無數幽州士卒生命的「鬼剪刀」卻順著山坡緩緩的推了下來,不急不徐。

  手持巨盾的幽州士卒們能看見越來越近的槊鋒,銀亮銀亮的,尖端處還掛著血珠。他們也不能退,如果在敵軍的威逼下退後,就會把沒有任何防護的弓箭手暴露在對方的長槊之下,整個右翼就可能瞬間崩潰。

  這個責任,誰以擔負不起。

  那緩緩靠近中的寒光就像魔鬼的牙齒,令人不敢直視。幾個位置靠前的幽州士卒悄悄的將腳跟向後挪了挪,企圖拉遠自己與死亡的距離。彷彿心有靈犀般,整個盾陣整體向後移動,先是一點點,然後是一寸寸,隨著敵軍越來越近,後挪漸漸變成了大步後退。

  「站住,站住,少帥在看著咱們!」範仲謀抹了一把汗,呼喝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剛才他想出來的應對策略是,先用盾牌手頂死雁行陣的正麵,然後派弓箭手來一次仰射。可敵軍和自己人之間的距離隻剩下的十餘步,仰射的羽箭很難命中目標。改做平射的話,先被射中的可能是擋在弓箭手身前的自家弟兄。

  範仲謀不知道該怎麼做才算正確,平素學過的那些陣型一個接一個快速從他心頭滾過,卻無一合用。他握刀的手開始發抖,發抖,接著,顫抖停止,整個身體剎那間硬起來,被刻骨的陰寒所充滿。

  「嗚嗚嗚嗚嗚嗚!」救命的號角突然從背後響了起來,令範中謀先的身體先是一僵,然後差點癱倒。

  「盧方遠向前,帶人補盾牌手左側。傅傑帶人堵右側,所有人,與盾牌手成橫隊!」從號角中得到提醒的他大喊大叫,唯恐命令不能被下屬聽到。

  笨蛋,原地用橫隊穩定陣腳,等待左翼殺過來彙合!傳完將令的羅成氣哼哼地將號角丟還給身邊的親兵,兩眼血紅。

  從敵軍開始變陣起到他將命令送抵範仲謀耳朵的那一刻,總計才過了不到半柱香時間。但就在這短短半柱香時間內,就有四百多條生命被督尉範仲謀生生葬送掉了。「真不該讓他獨當一麵!」羅成恨恨地想。「但在遇到真正的對手之前,誰又能發覺範督尉是個紙上談兵的庸才?!」

  變成最簡單橫陣的幽州軍右翼依舊擋不住對手的攻擊,被逼得節節後退。無論將領的應變能力和士卒的訓練程度他們都無法與對手相比較。那些博陵人在百戰老兵的帶領下,一波又一波呼嘯而來,攻勢宛如潮漲。而列陣堅持的幽州弟兄就像沙子壘的堤壩,三下兩下便裂開了縫隙。

  驚惶失措的幽州弓箭手鬆開弓弦,將羽箭像蝗蟲般射向半空。有的射中了敵人,有的落在了自己人頭上,給敵我雙方造成了巨大的傷亡。沒有盾牌遮擋的長槊手們不得不躲閃,他們的身體剛剛挪,敵軍便借此突了進來。幾名博陵甲士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衝到幽州弓箭手當中,如狼入羊群。

  督尉範仲謀親自殺到了第一線,他武藝高強,手下幾乎無一合之敵。但個人的勇武卻無法遏製住整支隊伍的頹勢。很快,他所在位置便成為了一個突前點,越來越多得博陵甲士靠過來,前、左、右三個方向朝他發起攻擊。

  忠心耿耿的親兵橫撲上前,用身體擋住刺向範仲謀腰間的槊鋒。殺紅了眼睛的範督尉橫刀急揮,將刺入袍澤身體的槊頭一刀兩斷。「呀!」他怒吼著,揮刀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砍去。那名博陵軍小卒卻不肯與他硬拚,將斷槊向範仲謀腳下一丟,然後快速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之內。

  六、七桿長槊刺過來,逼得範仲謀左躲右閃。「來人!」他大聲命令,「來人,跟我上,殺光他們!」身後卻再沒有回應。敵人的目光中充滿笑意,彷彿在嘲笑他不會用兵,有勇無謀。冰冷的槊鋒再度刺過來,槊尖上的光芒寒得令人絕望。

  「結束了!」範仲謀慘笑。他是幽州男兒,知道用什麼方式洗雪自己的恥辱。一根長槊刺中了他的護脛,沒能穿透熟鐵和厚牛皮。他踉蹌了一下,身體借勢前撲,刀光橫掃。

  「叮、叮、叮」幾根槊鋒應聲而落。範仲謀的身體也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山坡上。躺在血泊中的他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解脫的那一擊。數息之後,卻沒感覺到痛,隻是被身邊的血腥氣熏得隱隱做嘔。

  博陵軍在後退!驚喜交加的範仲謀睜大了眼睛。看見原本統領左翼步卒的劉德馨從自己的身體上跳過,帶著百餘名弟兄將敵人的陣型硬生生頂出了一個坑。緊跟著,另一夥弟兄架起他的肩膀。

  「殺,讓我殺上去!」範督尉瘋狂地叫喊著,滿臉是淚。「殺上去,讓我殺上去為弟兄們報仇!」他的吶喊聲漸漸變低,漸漸變成嚎啕。

  「少帥讓咱們頂在這!收攏你麾下士卒,拖住敵軍!還有轉機!」左軍統領劉德馨一邊帶領著死士們與敵人脫離接觸,一邊大聲喊道。

  「轉機?在哪?」臉上被血和眼淚弄得紅一道白一道的範仲謀驚詫地問。

  「別廢話,拿起你的刀來!」劉德馨將一把刀塞入了範仲謀手中,順勢將他的身體扯正。

  「還有轉機!」抓住救命稻草的範仲謀大步跑向自家士卒。那些人都是先前被敵軍打散了的,現在劉德馨又幫忙將他們重新收攏了起來。「還有轉機,咱們堅持住,將敵人釘死在這!」他大笑,血淚滿臉。

  他知道轉機在哪了。就在剛才他與敵人拚命時,少帥羅成已經將騎兵扯向了戰場外圍。博陵軍殺人殺得太暢快,整體的位置已經由緩坡中央移動到緩坡邊緣。隻要左右兩翼併攏在一起的幽州軍能纏住敵人,不給對手徹底突破的機會。半柱香時間內,少帥所帶領的騎兵就能迂迴到敵人側後。

  到那時,一千五百名騎兵順著山坡雪崩般卷下來,絕對可以將眼前這夥天殺的博陵人生生撕成碎片。

  酒徒註:這兩天有點事情處理。更新放慢。下週一開始努力。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七下)
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他定然不會在與敵軍遭遇後,立即揮師上前一決生死。多年的行伍經驗會告訴他,眼前這伙敵軍是有備而來。無論在底層將領對周邊地形的熟悉程度上,還是於普通士卒的體力方面,都不是他麾下那支已經趕了半個多時辰路的疲敝之師可比。

    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在初次試探受挫後,也會瞬間失去對獲取勝利的信心和勇氣。那樣,整支幽州軍便可以及時後撤,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戰局卻未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上述兩個條件,都與羅成無關。他雖然自打八歲時起就被父親抱在馬前親臨戰陣,單獨指揮一支軍隊與名將沙場較技的機會卻不多。突厥狼騎勇則勇矣,在戰略戰術方面的造詣與中原軍隊相比卻是一個在谷底,一個在雲端。況且即便突厥人真的派遣阿史那卻禺、阿史那骨托魯這樣的名將前來挑釁,羅藝豈敢讓一個方及弱冠的娃娃領軍迎之?

    但是,能夠讓父親將完整的一支軍隊放心地交付在手中,羅成自然也非一個庸碌之輩。他不僅武藝出眾,兵法方面的造詣遠在普通少年之上。校場競技,步兵、劉義方這些前輩將領已經不是他的對手。紙上演兵,秦雍、盧楚這些老行伍也要甘拜下風。每一項成功的背後必然隱藏著無數汗水。而連續多年堅持勤學苦練的人,心智之堅定又豈是尋常紈褲子弟可比?

    因此,在兩軍相遇之初,尚嫌稚嫩的羅成輕而易舉地便被博陵軍的偽裝所騙了過去。在兩軍交手之後,心高氣傲的少年又急於挽回敗局,犯下了第二個錯誤。

    每個失誤都不算大,但連續的兩個失誤卻足以葬送一支軍隊。特別是在這支軍隊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人作戰的情況下,羅成的疏忽與驕傲,已經將麾下弟兄們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幾乎就在他將騎兵扯向戰場外圍的同時,一直聳立在博陵軍本陣正後的那桿悄悄地降了下來。然後,幾乎沒引起幽州軍任何的注意,另一桿黑色的大纛陡然升起。黑得如無星無月子夜般的旗面上,一個猩紅色的「李」字迎風飄搖。

    「嗚--嗚--嗚!」博陵軍的角聲急轉高亢。先是短短的幾聲,猶如銀瓶乍破。然後是冰河解凍,大江決堤。數十支號角以同一種節奏發出怒吼,慷慨、豪邁、顧盼雄睨。「嗚-嗚-嗚」「嗚--嗚--嗚」彷彿乳虎出谷的第一聲狂嘯,又像巨龍出淵後的歡快長鳴。

    伴著高亢的角聲,激戰中的博陵軍大陣又是一變。兩支斜向支撐的「燕尾」前端漸漸合攏,後端漸漸擴大,在給敵人製造著難以承受的傷亡的同時,一分為二。兩列縱隊就像兩根長槊般遙相呼應,捅得幽州軍節節後退。而就在這兩桿長槊的正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攻擊陣列轟然出現。

    這是幽州軍非常熟悉的方陣,整整齊齊,四平八穩。但這又是幽州軍非常陌生的一個方陣,因為在馬匹相對便宜的幽州,誰也不會用造價昂貴的鐵甲來武裝步卒。但此刻走在博陵方陣最前方的,卻是兩排頭頂鐵盔,身穿鐵甲的重裝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幽州弟兄們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前排步卒們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軍中標準橫刀寬上三寸,刀身長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緩緩移來如同一座正在行進的刀山。

    刀山緩緩前推,速度並不快,卻讓精疲力竭的幽州軍感受到了巨大了壓力。有士卒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對方用盾牌一擋,「叮!」地一聲碰飛了出去。受到偷襲的博陵重甲看都不看,包鐵戰靴踩上箭桿,輕而易舉地將其踩成了兩段。

    敵我雙方依舊在博殺,但注意力顯然已經被前進中的方陣吸引了過去。明眼人誰都明白,一旦那個方陣推近到最前方,場中的戰局就要背其所左右。但誰也無法讓方陣停下來,幽州軍不能,博陵軍不會。

    「咱們上當了!」范仲謀在第一時間發覺了形勢的不對,啞著嗓子向身邊的同伴提醒。

    「無論如何,都得堅持到少帥兜回來!」劉德馨抹了把臉上的人血,森然說道。他不但看見了敵陣的變化,而且看到了敵陣後傲然挺立的黑色戰旗。旗面上的那個斗大的「李」字,早已說明了一切。

    今天大伙的對手就是李仲堅本人,怪不得博陵軍能把普普通通的步兵戰陣變幻出這麼多花樣!而輸在李仲堅手上,劉德馨並不覺得委屈。他、范仲謀、乃至羅成都可謂初出茅廬,對手卻已經有著五年以上的作戰經驗,於生生死死之間走過了無數個來回!

    眼下對幽州軍而言最關鍵的問題便是他們能於對方的正面攻擊下堅持多久。即便博陵人中有少量的重甲步兵的存在,羅成所率領的幽州輕騎依舊佔據攻擊力度和速度上的優勢。如果他能及時地搶佔有利位置並從博陵人側後發起攻擊的話,李仲堅即便能取得最終的勝利,損失也必將慘重到無法繼續對幽州軍尾隨追擊的地步。而羅成卻可以帶領輕騎快速退走,回到束城堅守不出,進而把整個河間郡的戰局拉回昨天的僵持當中。

    李旭卻不會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在處理與朝廷、豪門之間的關係時,他略顯木吶,迂闊。在兩軍爭雄的疆場上,他卻對戰局的敏感性卻非常人所能及。快速向羅成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他算定了此戰的結果,斷然揮下了令旗。

    「嗚--嗚--嗚!」角聲變得更急。「咚、咚、咚!」催戰的鼓聲也愈發激昂。走在重裝步卒正中央的張江聽到了鼓點聲中傳來的攻擊信號,扯著嗓子大喝了一聲,然後立刻拉上了面甲。

    「前進,擋路者,死!」幾名大嗓門親兵齊聲重複,將張江的命令傳遍整個方陣。重裝步卒的行進速度立刻加快,順著自家兄弟用身體支撐起來的長廊,踩著先行者的血跡,大踏著步,一步步逼向滿眼驚詫的敵軍。

    「準備--」跟在張江身後的郭方一時還不能適應角色的變化,緊張得嗓子發乾。他出身於流賊,打慣了一擊而走的襲掠戰。像今天這樣在步下與正規軍硬碰硬還是首次。當然,黃河南岸與瓦崗軍交鋒的時候不能計算在內,瓦崗眾人數雖然多,裝備和單兵戰鬥力卻遠不如大隋官軍。包括眼前這支不算太正規的幽州兵。

    聽著張江的號令,走在重甲步兵後的輕甲士卒斜向上舉起了手中的投矛。這是從原汾陽軍中繼承下來的裝備,重鉛混鐵為鋒,拓木為桿。長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造價也十分低廉,但用於近距離肉搏卻是比弓箭還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著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就要和敵陣親密接觸,郭方重重地將手臂前揮,一百多桿投矛呼嘯著升空,掠過王須拔等人的盔纓,然後一頭扎進了幽州軍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體的聲音令人不忍猝聞。單薄的步兵輕甲被高速飛來的鉛刃像捅紙一樣捅破。隨後,鉛刃捅破皮膚,砸斷肋骨,穿透五腹六髒,順著士卒們的脊背透出來,將他們牢牢地釘在地面上。

    飛來的橫禍面前,幽州軍幾乎無法做出有效反應。少數身手敏捷者勉強舉了一下橫刀,只能讓投矛射入身體的角度偏上一偏,卻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極個別武藝高強的伙長、隊正提起木盾擋在身前,凌空飛射而來的投矛居然將木盾直接擊裂。矛桿順著盾牌上的縫隙深入逾尺,幾乎是貼著目標的胸口才勉強停了下來。在生和死邊緣徘徊的一遭的幸運者們嚇得立刻丟掉盾牌,頭也不回地向後跑去,連看一眼身邊袍澤的勇氣都沒剩下。

    「預備--投!」郭方快速舉起第二根投矛,帶領身邊弟兄們向敵軍擲去。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上,他幾乎能看見目標被擊中後的慘狀。被打懵了的幽州人抱著腦袋,在同伴的屍體上蹦來跳去。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哭聲要多哀傷有多哀傷。但是郭方心裡沒有任何憐憫,他是上谷人,家裡去年剛分到的良田和房子全在易水邊上。如果幽州軍贏得了這場戰爭,像他這樣級別不夠高,名聲不夠顯的將領會重新變得一無所有。

    除非他打定主意重新去當流寇,繼續過那種四處遭人白眼且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李旭已經讓他領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像很多搏陵軍將領一樣,嘗試過了受人尊敬和衣食無憂為何種滋味的郭方很難再回頭,也沒有重新受一次苦的勇氣。

    為了保住自家的那幾十畝水澆田和剛剛蓋好的宅院,郭方只能對敵人痛下殺手。他讀過的書很少,所以心中沒有李旭所面臨的那些羈絆。對於一個土生土長的上谷人而言,遠道而來打劫的幽州人就是外寇。雖然他們身上也穿著大隋戎裝,嘴裡說著和自己同樣的語言,但骨子裡卻和塞外胡族沒什麼分別。

    連續三波投矛讓幽州軍充分領教的恐懼的滋味。在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的死亡威脅面前,任何激勵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劉德馨和范仲謀兩個想盡一切手段來穩定陣腳,麾下弟兄卻非常不爭氣地快速後退。非但普通士卒像沒頭蒼蠅般亂跑,一些隊正、旅率也不敢再站立於投矛的打擊範圍內。而博陵軍卻得勢不饒人,整個方陣快速逼過來,順著投矛砸開的缺口快速前推,勢入破竹。

    第三波投矛擲出後,郭方用腰間拔出了橫刀。他身邊的輕甲步卒們也學著上司的模樣,雙手握住刀柄,跟在開路重甲之後大步前進。腳下的地面已經很滑,不斷有身負重傷的幽州人從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們請求憐憫。博陵士卒卻不肯停留,甚至連低頭給對方補一刀的事情都無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斷地向敵陣核心突入。

    重甲步卒很快與幽州軍接觸。剛剛遭受了連續幾輪打擊的對手根本無法保持陣型,只能依靠個人的勇武與整隊的博陵軍支撐。在嫻熟的配合下,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頑抗者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幾顆野蒿子般頃刻之間就被掃倒,混同為地面上的屍體。博陵軍包著鐵皮的戰靴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幾名對戰局感到徹底絕望的幽州士卒大喊撲向博陵軍陣。試圖用生命為自己的袍澤贏得後撤的機會。他們兩眼血紅,就像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狼。他們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腳步卻無比地堅定。橫刀擊打在博陵士卒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間黯淡,生命之火也隨之向天空飄去。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家軍陣已經向中間凹進了二十餘步。

    先前令人畏懼的燕尾陣此刻已經徹底與方陣融合到了一處,變成了一個砸向幽州軍手臂。方陣為拳頭,縱陣為胳膊。而在這個犀利無比的鐵拳最後,是博陵軍堅實的肩膀。可以抵擋一切風雨的肩膀。

    負責協調全軍和側後防禦的李旭指揮著一千多名步卒,用長槊組成了一個弧形陣列與「拳頭陣」的尾段相接。如果羅成帶著騎兵繞得距離不夠遠,貿然衝過來將剛好與半圓形鋼鐵叢林接觸。如果羅成帶領騎兵繞向更高處,在他殺過來之前,負責拖延時間的幽州步卒已經損傷殆盡。

    一直關注著戰場變化的羅成心急如焚。他不是不想加快速度,但看似平坦的山坡卻遠比他想像中難走。在生滿碧草和野花的山坡上還有數以千計,深不逾尺,粗僅三到五寸的小坑。馬速稍微加快,就有弟兄們從鞍子上栽下去。折了腿的坐騎發出淒厲的哀鳴,與遠處的喊殺聲遙相呼應。

    羅成知道自己上當了。這片山坡是被人處理過的,狡猾的敵將早就選好了戰場。可敵人分明也是剛剛趕到的,怎麼有時間挖陷馬坑。是誰幫助了他們?誰為他們預警了幽州軍到來的時間?

    缺乏實戰經驗的羅成當然不會想到,他今天的所有反應,都落在對手的預料當中。早在束城守軍第一次被驚醒之前,李旭已經帶著博陵精銳出發。為了充分地迷惑敵軍,他在出發的同時,向城牆進行了一次佯攻。隨後,在束城通往平舒的必經之路上為羅成佈置好陷阱。

    第二波,也是羅成作為獵物追殺的那一波博陵士卒為軍司馬趙子銘所帶,於半個時辰前,剛剛從李旭等人身邊走了過去。從那一刻起,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完全對調。四千博陵精銳以逸待勞,緊緊地咬住了疏忽大意的入侵者。

    留給羅成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在博陵軍的猛烈打擊下,幽州步卒很快就堅持不下去了。兩名核心將領身上都掛了彩,全憑個人勇武和親衛們的忠心才勉強沒有變成刀下之鬼。即便這樣,他們也不認為自己能堅持到迂迴部隊的及時出現,之所以苦苦掙扎,完全是出自武者對名譽的珍視。

    「老六!」范仲謀揮刀砍翻一個退下來的幽州逃兵,帶著哭腔大喊。他與劉德馨都是軍中老將的子侄,從總角時玩到大,私下裡一直以排行相稱,只是在軍中才呼喊彼此的表字。

    「三哥!」劉德馨的聲音也很沙啞,呼吸之間滿是絕望,「你下去吧,找機會鳴金通知少帥,別再想著撈回來了,趕緊帶騎兵脫離戰場!」

    「不,你下去,今天戰敗過不在你!」范仲謀低聲哭喊,「是我先失了方寸,連累了大伙。你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說話之間,被他和劉德馨用督戰隊逼上去的弟兄們又快速退了下來。有的人一邊退一邊大聲討饒,唯恐兩位無情的將軍命人向他們揮刀。有人則裝做看不見范仲謀和劉德馨,盡力斜向跑,避免與督戰隊發生意外接觸。

    「你下去吧,你兵書背得比我熟,將來報仇的機會大!」劉德馨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拎著刀,刀尖直指隆隆而來的博陵重甲。「弟兄們,殺一個夠本!」他大喊,面目猙獰如鬼怪。

    「保護劉將軍!」范仲謀不知道從哪來了勇氣,突然伸出腿,一腳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趁著同伴一愣神的功夫,他大步竄了出去,舞刀如風。

    「與少帥一塊撤回去,告訴我爹,我沒丟他的臉!」范仲謀一邊前衝,一邊大喊。身體就像一道閃電,掠過曾經開滿鮮花,長滿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紅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博陵軍的刀鋒之中!

    移動中的刀叢微微停滯,然後快速綻放出一團殷紅。

殷紅色的血霧快速散開,快速變淡,耀眼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來,四野風景艷麗如畫。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八上)


  「三哥!」望著范仲謀消失的方向,劉德馨放聲慘號。他沒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會主動求死,如果他撤出戰場,憑借范家父輩對虎賁鐵騎的貢獻和范家在幽州的勢力,沒有人會真正地治他戰敗之罪。況且兵敗的錯誤不能完全由范仲謀來負責,從一開始,整個幽州對形勢的判斷就過於樂觀。他們以為河間百姓會贏糧而影從,結果河間百姓卻將他們視作賊寇。他們以為博陵軍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殘,結果對方的戰鬥力比幽州軍還強悍。他們以為李仲堅死了,結果李仲堅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顧身份地轉到河間來「欺負」一群後生晚輩。

  兩軍陣前不是講道理的地方。這裡只有勝敗,沒有對錯。博陵軍的攻勢只為范仲謀的死略為停滯了一瞬,旋即又繼續展開。身披鐵甲的前排步卒在行進中拉大和同伴之間的距離,為身後的袍澤留出空隙。只有輕甲護身的步卒們快速從軍陣的縫隙中湧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層的春水。

  只是,這股股春水都為紅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為引子。他們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結成一把把刀鋒,在各自隊正的率領下,銳利地刺進幽州人已經崩潰的陣型裡。

  「結陣,向我靠攏,結陣後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劉德馨眼裡的哀傷。現在還不是為朋友哭泣的時候,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沒有人能逃離生天。身為虎賁鐵騎老將的父親曾經一遍遍地告訴過他,戰場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後受到致命一擊,在強大的敵軍面前,你表現得越懦弱,往往活下來的機會越渺茫。

  大多數士卒不再理睬劉德馨的招呼,但范、劉二人的親兵都毅然站在了劉德馨的身邊。他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主將,如果主將陣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後難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會在人前抬不起頭。

  憑著這少數勇悍者,劉德馨匆匆佈置了一個方陣。不敢與殺過來的敵軍接戰,而是互相保護著,慢慢後退。兩小隊博陵軍先後撲上前,都被方陣硬生生地頂開。從附近逃過的其他幽州人見到方陣的效果,立刻停下腳步,圍攏在方陣四周。在劉德馨的協調指揮下,這個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彷彿洪流中的一塊巨石,艱難地維持著自身最後的尊嚴。

  「***!」領軍衝擊的郭方很快就發現了劉德馨所在位置,大聲罵了一句。他非常憤怒,卻沒有立刻帶人展開攻擊。對方的主將雖敗不亂,顯然是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將門子弟。這種人的身手通常不會太差,貿然衝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來的那些三腳貓功夫未必佔得了上風。

  但他卻不肯讓已經入口的肥肉眼睜睜地退走。追隨著李旭四處衝殺的這兩年,郭方學會了許多破敵之策。他記得其中幾式,剛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舉起橫刀,大聲命令。隨後彎下腰,從敵人的屍體旁撿了一根長槊在手。

  幾百根被幽州軍丟棄的步兵長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裡,作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們斜舉長槊,藉著土坡的高度快速前衝。「投!」在敵軍驚詫的目光中,郭方冷笑著下令。一丈八尺長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氣,重重地砸入敵軍方陣。

  作為投擲兵器,長槊顯然沒有博陵軍配備的那種鉛首短矛攻擊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卻不是長槊的殺傷力,而是其對後退中的敵人所產生的破壞作用。大部分長槊在落入幽州人隊列中後都失去了重心,橫七豎八地落在了士卒們腳邊。小部分命中目標,將倒霉的幽州人釘翻在地。

  完全靠與對手互相支撐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時大亂。為了不被博陵人從背後追上來砍死,他們只能倒著後退。而落在腳邊的長槊剛好做了絆馬索。霹靂吧啦,被槊桿絆住腳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們的袍澤卻保持著後退的速度,戰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來。

  沒有人願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趙男兒也不願意。劉德馨費勁力氣組織起來的方陣瞬間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準時機,吶喊著殺進軍陣。

  「卑鄙無恥!」劉德馨大罵。舉起橫刀,準備與衝上來的博陵士卒拚命。更卑鄙的事情卻發生在下一刻,詭計得手的郭方不知道從哪裡撿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連不斷向他射來。

  劉德馨磕飛了第一支羽箭,轉身用橫刀擋開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殺一擊。沒等他殺死對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邊。他不得不分心去閃避,第二名殺過來的博陵小卒卻看準機會,揮刀向他的腰間橫掃。

  有名幽州親衛以生命為代價替劉德馨擋住了敵軍的攻擊。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開,身形驃疾如猿猴。閃開了羽箭偷襲的劉德馨還沒站穩腳跟,第三把橫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時殺來,奪走了他身邊另一名侍衛的生命。

  成隊的博陵士卒殺向了劉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擊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內。他身邊的袍澤立刻閃身出擊,將攻勢保持得源源不斷。從個人武藝修為上看,劉德馨和他身邊的親衛明顯高於對方。但在彼此之間的配合方面,他們照著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就像剝筍一般,忠勇的幽州親衛陸續含恨倒下。而飛射向劉德方身邊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邊的刀光卻源源不斷,無止無休。鐵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劉德馨忙著對付冷箭時,一桿步兵長槊突然斜刺過來,直奔他的大腿。銳利的槊鋒輕鬆地將護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

  「保護將軍!」幽州親衛拚命上前,抱著臉白如紙的劉德方向陣外逃去。這回,他們再也顧不上且戰且走了,而是於潰軍中胡亂殺開一條血路,無論對方是敵軍還是自家來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沒死於博陵軍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滾哀嚎。

  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兩個負責正面防禦的幽州軍將領一死一傷。

  幽州人的士氣急轉直下。雖然有個別勇悍者依舊捨死忘生地試圖以螳臂當車,大部分士卒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他們在博陵軍的方陣面前像受了驚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變成刀下之鬼。博陵軍尾隨追擊,絲毫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郭方所率領的輕甲步兵已經全部從重甲步兵的身後衝了出來,直接插進了幽州潰卒造成的缺口中間。他們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鎧甲看上去並不比對方精良,但攻勢如虹,擋者披靡。

  跟在方陣之後的兩個長條縱列也開始變化,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迅速分解成一個個小隊,從重甲步卒的身邊繞過去,追殺失去鬥志的幽州軍。

  很多幽州士卒背後中刀,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著這些人的尚未斷氣的身體前進,心中不帶任何憐憫。他需要保證攻擊的持續性,敵陣還沒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將陣列後方那桿將旗砍倒,才能達到徹底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一旦讓對手找到反撲的機會,博陵軍的損失將成倍的增加,甚至會丟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心懷慈悲。

  幾名逃不動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過去,將對方刺來的長槊撩向半空。不待對方發出驚呼,他反手一刀,從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著紅艷艷的血順著刀口噴射出來,將面前的所有風物染得火一般紅熱。「刀來!」他大喝,將對手的屍體和卡在骨頭縫隙中的橫刀一併踢飛,重重地砸進另一名亡命者的懷中,將此人砸了個滾地葫蘆。

  兩名博陵士卒衝過去,揮刀砍斷倒地者的脖頸。一名親衛衝上前,將自己的橫刀交給郭方,然後低頭在敵軍的屍體上收集兵器。攻守雙方都出身於大隋邊軍,因此兵器的制式幾乎一摸一樣。很快,親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橫刀,抱在懷中,隨時準備給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敵軍轉身拚命,橫刀潑出一道閃電。郭方從屍體堆上跳開,然後踢起一根斷槊,擾亂對方的視線。緊跟著,他快速前跳,橫刀於半空中力劈華山。對手抵擋,兵器被擊斷,郭方的橫刀中途轉向,砍進了他的脖子。

  不遠處,幾名試圖頑抗的幽州軍見到郭方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得丟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掃過去,將哭聲與生命同時切斷。

  「刀來!」郭方扔掉已經砍出豁口的橫刀,大聲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廢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他已經徹底地迷失在了殺戮的快感當中,帶著自己身後的弟兄,如醉如癡。此刻在他們心中,時間早已經停滯,周圍的喊殺聲也漸漸變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旋律,像傳自遠古的軍樂,宏大、高亢、不帶一絲哀傷與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湧成的霧氣中間,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於旋律中的人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疲憊,甚至感覺不到刀鋒砍入肢體的疼痛。他們大叫,怒吼,狂笑,將自己的身心混同於沙場旋律中,讓敵人在眼前哭喊、顫抖、求饒。

  但他們不想饒恕任何敵人。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闖了進來,讓他們的妻兒老小受到恐嚇。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打碎了他們的家門,推翻了院牆,放火燒燬了他們的房屋。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掠走了他們的糧食、家產,收割了他們的莊稼,讓來年的生活變得艱難,讓幸福的希望成為泡影。

  這一切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劫掠者塞外還是塞上。無論對手姓楊、姓李、姓阿史那還是姓羅!

  一名已經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雙腿。「饒命!」他大聲呼喊,眼淚順著兩腮滾落,掉進殷紅色的血泊中間。他不是為自己求饒,身上的傷口已經證明了他很快就會死去。他是為了在博陵軍刀前驚惶失措的袍澤們,那裡邊可能有他的鄰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彎腰,將刀鋒捅向求饒者的喉嚨。在那一瞬間,他恢復了清醒,並且清楚地看到了對方那尚顯稚嫩的臉。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模樣,鬍子剛剛從嘴唇上方生出,喉結還不明顯。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腸開始發軟。但僅僅在一霎那之後,無情的刀鋒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斷了求饒者的血管。「你不該來的!」像是跟對方解釋,又像說給自己聽,郭方喃喃地道。然後,抬起頭來,仰天狂呼:「殺散他們,讓他們記住今天!」

  「讓他們記住今天!」博陵士卒齊聲怒吼。只要把敵人打痛了,才能保護自己。他們都是百戰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別人教。

  擋在博陵軍正前方的幽州隊列徹底潰散。很多人都在逃,卻沒有固定方向。指揮著重裝步卒的張江緩緩推進到羅成留在軍陣中的將旗邊,當著很多幽州士卒的面把旗桿砍倒,把將旗取下來,當作斗篷披在肩膀上。沒人敢上來阻止他,幽州人的徹底被殺怕了,寧願接受屈辱,也不願意再與博陵軍拚命。

  「列陣、右前、方推進!」下一瞬間,披著幽州戰旗的張江,舉起已經砍出無數豁口環首大刀,刀尖直對羅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簡短,並且略顯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聽明白了,在敵軍和自家弟兄的注視下齊刷刷轉身,如同一塊滾動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騎兵的側翼夾了過去。
正文-第二章展翼(八下)
鋪滿野花與碧草的山坡此刻正被熱血所滋潤。終於成功迂回到博陵軍側翼的幽州輕騎在少帥羅成的指揮下向李旭所堅守的陣地發起了潮水一般的攻擊。穿過對手精心布置的障礙後,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調整,他們就直接開始進攻,撲火的飛蛾一般,一個接一個撞到了蓄勢以久的長槊叢林中。

    生命燦爛如春日之花,瞬間綻放,又在瞬間凋零。最先衝入戰陣的五十餘名騎手當場和坐騎一道被刺穿,轟然倒地。而久經戰陣的博陵士卒卻對敵人的死亡視而不見。第一排的士卒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槊鋒斜向朝上。人和戰馬的鮮血順著槊杆快速淌下來,染紅他們的手和胳膊。有人被戰馬壓傷,缺口很快被其他袍澤補充。未被波及者緊緊咬住牙關,像石雕一樣紋絲不動。

    第二排士卒將長槊平放於第一排士卒的肩膀,槊鋒指向正前,尖端處掛著破碎的血肉。第三排士卒的長槊放在第二排士卒的肩膀上,槊鋒比前一排高出兩尺,尚沒有機會與敵人接觸,冷森森閃著藍光。

    這是標準的步兵對抗騎兵戰陣,就像一個縮卷起身體的鋼鐵刺蝟,令敵人無從下口。如果幽州騎兵有五十步以上的加速距離,憑著戰馬高速衝來的慣性,他們隻要勇於犧牲,不難將此陣撞成齏粉。可李旭沒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常年引領騎兵作戰的他比任何同齡人都清楚輕甲騎兵的薄弱所在。不像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鐵騎,後者即便緩步而行也能將攔路的步卒踏成肉醬。速度是輕甲騎兵的生命所在,如果不能提起速度,騎兵的攻擊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而在低速前進中與袍澤的協調配合方麵,他們遠不及步卒靈活。

    飛濺的血光並沒有讓羅成感到心軟。範仲謀的將旗倒了,劉德馨的將旗倒了,幽州軍的帥旗也倒了。作為主帥的和身邊每名幽州子弟都應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們不能在最短時間內殺到李旭身邊,將狡詐卑鄙的敵方主帥擊斃的話,此戰的輸贏將沒有任何懸念。

    “幽州虎賁!”羅成單手舉槊,用榮譽激勵著部下心中已經為數不多的士氣。

    “天下無敵!”騎兵們大聲回應,尾音帶著一絲絲顫抖。這兩句是他們的父輩在出征時常喊的口號。隻不過第一句以前為“大隋虎賁”,如今大隋卻變成了幽州。

    父輩們曾經自豪地說過,當他們喊出這兩句口號時,整個東方草原都會為之顫抖。無論突厥人、契丹人還是人,那些未開化的牧民們在虎賁鐵騎的麵前隻有伏地求饒的份兒。沒有人敢直麵大隋的天威,沒有人敢直麵整個中原的憤怒。而今天,這兩句口號改了兩個字後又響徹戰場,擋在戰馬前的,卻是同樣的大隋袍澤。

    一千五百名騎兵對一千餘名步卒,幽州軍在人數上占有絕對的上風。第二波亡命攻擊很快展開,一百多名幽州的騎手踢打著馬腹,將胯下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限。可憐的戰馬扭轉脖頸,瞪圓眼睛,厲聲長嘶。它們不是人,沒有大局觀和犧牲精神。如果是在高速奔跑中看到麵前的槊叢,它們無法抗拒慣性。如果是在小步前進過程中,哪怕是看到一束帶刺的荊棘,他們也會選擇避讓。

    對死亡的畏懼最終未能拗過對勝利的渴望,悲鳴著的戰馬緩緩向槊叢迫近,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可憐的畜生眼中滴落。在即將與槊叢相撞的刹那,大部分戰馬奮力仰起了前蹄。也有小部分努力轉身,將直衝改為斜擦。結果幾乎差不多,長達三尺餘的槊鋒輕易地便刺穿了戰馬的皮膚和肌肉,疼得它們四蹄亂踢。馬背上的勇士趁機雙腳離蹬,大叫著向前跳去。他們試圖躍過槊叢,在敵軍背後發起攻擊。但大部分人都在半途中落了下來,直接被長槊刺成了蜂窩。少數幾個幸運者剛剛落地,便被身邊的博陵士卒包圍,無數把橫刀砍來,將他們亂刃分屍。

    幾乎不給袍澤們為戰死者哀傷的時間,第三波騎兵就小跑到了戰場核心。在跳下馬背之前,他們將手中的長槊投向對手。然後,抽出腰間橫刀,狠狠地砍在昔日視為手足的坐騎身上。

    數十名博陵士卒被射中,歪倒在同伴身邊。與此同時,被自家主人砍傷的戰馬發了狂,長嘶著撞入槊陣。十幾杆長槊同時刺中一匹戰馬,將其當場戳殺。但博陵軍的槊陣也在戰馬的衝擊下向後凹了一小塊,露出了小小縫隙。

    第三波受傷的戰馬衝來,緊跟著是第四波戰馬。蹲在前排的博陵士卒不得不挪動身體,以免被可憐的畜生壓死。槊陣上的破綻越來越多,漸漸變成了巨大裂縫。舍死忘生的幽州人直接從裂縫中闖了進來,長槊急刺,以命搏命。

    一瞬間,雙方都損失慘重。配合嫻熟的博陵士卒依靠群體優勢,將闖入軍陣內的幽州人逐個捅翻。但發了狂的戰馬和發了狂的幽州人在死亡之前,往往要拉上一到兩名對手墊背。不遠處,羅成依舊在揮舞著戰旗,將手下的弟兄趕向死亡漩渦。軍陣正後方,李旭緊握黑刀,手指關節處早已發青。

    正麵戰場其他位置的博陵士卒正在快速趕來,但三百多名幽州騎兵已經在羅成的指揮下,順著山坡迎了過去。幽州軍不指望僅憑著三百多名騎兵就能將數千乘勝而來博陵士卒擊潰,他們隻打算用這三百多人的生命再拖上一柱香時間。不需要更多,在一柱香時間內,羅成所部幽州騎兵和李旭所部那一千博陵士卒之間的戰鬥肯定能分出結果。如果騎兵們戰敗,此戰幽州軍覆滅!如果步卒被殺散,李旭僅憑一人之內,絕對無法麵對數百騎兵的圍攻。擊殺了他,整個戰局將天翻地覆。

    血光飛濺,號角聲宛若虎嘯龍吟。比起先前正麵戰場上那近乎於一邊倒的屠戮,局部戰場上的廝殺更為慘烈。雙方將士都知道戰局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呼喝酣戰,寧死不退。幾名幽州騎兵從戰馬上跌下來,立刻揮刀貼著地麵橫掃。數杆長槊不閃不避,攢刺而下。數息之後,騎兵落馬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空檔。已經被血染紅的草地上,幽州人和博陵人倒在一處,肩膀貼著肩膀,麵孔對著麵孔。

    為了維護戰陣不被衝散,王須拔帶著自己的親兵衝到了第一線。他的身手遠好於普通士卒,見到哪裏被敵軍衝出了裂縫,立刻撲上前補位。一名剛剛將對手刺翻的幽州騎兵狂笑著甩落槊鋒上的屍體,沒等他將馬槊再次端平,王須拔斜衝上前,揮起板門大刀,將其從馬鞍上掃去半截

    “殺!讓他們長長記性!”被人血噴得如剛從染坊裏撈出來一般的王須拔舉刀狂吼,衝向了下一名騎兵。那名剛剛衝入戰陣的幽州人被嚇了一跳,趕緊揮槊刺向他的胸口。王須拔翻腕,斜撩,一刀將馬槊磕飛。跨步,上前,又一刀剁在了戰馬高高仰起的前腿上。

    失去雙腿的戰馬發出淒厲的慘叫,向前栽倒,翻滾掙紮。馬背上的幽州騎兵來不及逃開,被馬鐙牢牢地套住,然後被自己的坐騎壓得口吐鮮血。王須拔看都沒看對手一眼,帶著自己的親兵直接衝向了下一個缺口。在那裏,兩名跳下坐騎的幽州將領正在夾擊方延年,把方長史逼得險象環生。

    其中一個人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轉身迎住王須拔。看見對方手中那門板般大小的刀刃,他嚇了一跳,不敢用兵器與對方硬碰,先側身閃避,然後揮刀橫掃。“去你奶奶的!”王須拔將板刀向地上一戳,柱子般擋住了砍向自己腰間的利刃。隨即雙腿騰空,以刀柄為軸心,螺旋飛踢。

    這根本不是戰場上應有的招術。突然施展出來卻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與他放對的幽州將領躲避不及,前胸和小腹相繼中腳。包著生鐵的戰靴直接踢斷了他的肋骨,將裏邊的內髒震得四分五裂。

    “啊——!”幽州將領發出一聲慘呼,吐血而亡。王須拔雙腳落地,拔刀迎住一杆從側麵刺來的馬槊。持槊者武藝很好,一擊不中,立刻催馬前進,試圖用馬蹄將其活活踏死。王須拔快速逃向側麵,然後轉身斜劈。對方持槊相迎,兩支兵器毫無花哨地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金鐵交鳴。

    雙方勢均力敵,但幽州將領多了一匹戰馬,有著居高臨下之便。為了避免此人將軍陣的缺口衝得更大,王須拔每次都不能躲得太遠,隻能繞著戰馬與對方纏鬥。這樣做使得他的體力急遽下降,轉眼便發出了粗重的呼吸聲。對手露齒冷笑,長槊抖出了一團銀花。

    隻聽“乒!”地一聲,半空中令王須拔手忙腳亂的長槊猛然停滯。緊跟著,跨在馬上的幽州將領身體一歪,軟軟地掉下坐騎。一支憑空飛來的破甲錐從他的雙眉上方射了進去,足足入腦有半尺深。黑色的雕翎上掛滿了血珠,一滴滴晃得人眼發花。

    王須拔快速回頭,看見李旭手挽角弓,搭上了第二支羽箭。隨後,另一名與方延年纏鬥的幽州將領落馬,被蜂擁而上的長槊戳成了蜂窩。

    “別光顧著鬥狠,盡力維護隊列整齊!”向著王須拔所在方位望了一眼,李旭大聲吩咐。隔著重重人群,他的話傳到王須拔耳邊已經幾不可聞。但王須拔知道主將在說什麼,用刀尖向前指了指,帶人補向了下一個缺口。

    雖然他竭盡全力,但幽州騎兵依然在多處形成了突破。看到自家的步兵戰陣瀕臨瓦解,王須拔從腰間拿出一隻號角,嗚嗚吹響。聽到角聲,已經被衝成一段段的博陵士卒們重新抖擻精神,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低級將領指揮下,原地結成小陣,最大限度地拖延著敵軍推進速度。

    雙方在比速度。看正麵戰場的博陵士卒先殺散幽州攔截者趕到,還是局部戰場的幽州騎兵先突破博陵士卒的阻攔,砍翻李旭的帥旗。在某一個瞬間,幽州人幾乎達到了目標,他們距離李旭所站立的地方不足十步。但在數息之後,他們又被殺回來的周大牛帶領親衛逼得四散奔逃。

    “噗!”疾飛而至的破甲錐穿透騎兵的胸骨,將其直接推落到馬下。周大牛快速殺上,趁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幽州騎兵發楞的功夫,揮動橫刀,直劈對方大腿。目睹了同伴慘死的幽州騎手一邊要防備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冷箭,一邊應付周大牛的攻擊,手忙腳亂。幾個親衛趁機衝到戰馬側麵,用長槊將其推離馬鞍。

    無主的戰馬迅速逃離,周大牛等人迅速恢複成一個小方陣,彼此配合著堵住下一波衝向李旭的敵軍。當先的敵將揮槊直取周大牛,試圖擒賊先擒王。就在二人即將發生接觸的刹那,作為軍陣核心的周大牛突然很令人失望地從他眼前跳開。

    “噗!”又是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滿臉驚詫地幽州將領看見自己的坐騎高高地跳了起來,脖頸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一支流矢貫穿。根本不給他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機會,周大牛也高高跳起,揮刀橫掃。與戰馬失去配合的幽州將領眼睜睜地看著一把鋒利的橫刀劃過自己的腰腹,然後本能地丟下兵器,伸手去捂傷口,和戰馬同時倒在血泊當中,翻滾,掙紮。

    “呸!”攻擊得手的大牛輕蔑地吐了口吐沫,提刀衝向下一個敵將。一名幽州士卒的兵器從側麵攻來,對著他的軟肋畫影。周大牛卻根本不管,徑自從對方攻擊範圍內跑過去。那名幽州士卒旋即被兩名親兵夾住,然後喉嚨上挨了一箭,落馬身亡。

    與王須拔的任務不同,周大牛不負責維護軍陣的完整。他帶著一百多名親兵,以某種怪異的方式圍著帥旗旋轉。如果有人能從空中俯視,會清楚地看見,周大牛等人走動的軌跡就是半個圓弧,而李旭所在位置,恰恰為半弧的圓心。無論任何人試圖滲透到這半個圓弧範圍內,第一時間就會受到圍攻,或者死於亂刃之下,或者被“流箭”射殺。

    這種作戰方式威懾力極大,接連數名突破了槊陣的幽州好手都折在了博陵軍的帥旗附近。接連三次攻擊受挫後,幽州將士們漸漸對周大牛所在位置產生的懼意。他們看不到戰場的全局,很難分清楚冷箭是從何而來,更害怕下一個稀裏糊塗死去的人就是自己。

    李旭將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射向了更遠處的敵人。幽州軍至今還保留著大隋的鎧甲製式,所以他能非常輕鬆地從敵人中分辯出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卒。短短數息之間,至少有三名旅率,兩名隊正死在了他的手下。本來就已經非常混亂的幽州軍愈發混亂,很多士卒幾乎是完全憑著榮譽感在博殺,一邊與博陵軍纏鬥,一邊不斷觀望周圍形勢。

    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與負責阻攔他的幽州人還在苦戰,但因為人數和士氣的雙重影響,幽州方麵已經呈現了潰勢。帶隊的將領不斷發出號角聲,向羅成告急。而他們的主帥羅成已經將自己的大部分親兵都派了出去,根本無法再分配任何力量為麾下袍澤提供支援。

    最後能投入的力量,就是羅成自己和十幾名貼身侍衛。但他不想將這最後的體力和鮮血浪費在博陵軍普通士卒身上,他的對手就在不遠處,正指揮著博陵軍對幽州人進行著屠戮。

    對,隻能算作屠戮,這一場根本不能算作戰鬥。戰局發展到現在,羅成已經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對方采用的所有陣型,所有變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辦法。包括眼下躲在戰團後,不斷圍著李旭所在位置旋轉的那個半弧,他都能記清楚其在兵書上的哪一頁。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樣讓其發揮威力是完全兩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達不到博陵步卒的訓練程度,自己也沒有姓李的那麼多殺人經驗。

    這是一場在作戰經驗上完全不對稱的戰爭。與經驗豐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隻能算一群新兵蛋子。與經驗豐富的李仲堅相比,羅成隻是一個剛剛脫離家長庇護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這個懵懂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該遇到的敵人。他現在隻剩下了一個選擇,衝到敵將麵前,用熱血維護自己的尊嚴。

    “幽州虎賁!”望著空蕩蕩的背後,少將軍羅成用盡全身力氣呐喊。

    “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半空中,仿佛有無數戰死的英魂呼喝相應。

    “天下無敵!”羅成抹了一把眼淚,然後拉下麵甲,催動坐騎。胯下白龍駒發出一聲的咆哮,空曠而蒼涼。

    一直聽主人話的它沒有立刻加速,跟蹌著衝過來的幾個渾身是血的人和羅成的親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韁繩。“少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在哭喊,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

    羅成低下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劉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劉德馨臉上帶著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慘慘的頭骨已經暴露在了外麵。不知道花了多少代價他才率領著碩果僅存的十數名弟兄於亂軍中殺到了羅成身邊,左右袍澤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傷,血順著戰甲邊緣淋漓而下。

    “六哥,你來得正好,咱們一道上前破陣!”羅成笑了笑,用長槊指點已經明顯分出勝負的敵我雙方,大聲命令。

    “少帥!”劉德方搖頭痛哭,“你必須撤下去,隻有你活著,才能給三哥,給弟兄們報仇!”

    他平素一直堅強,但現在卻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紅色的淚與血混在一處,順著兩腮不斷下淌。

    “懦夫!”羅成抬腿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咱們幽州軍怎麼出了你這樣一個懦夫!”他暴怒,聲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著我還認你這個六哥,把胸脯抬起來。咱們幽州男兒,沒有貪生怕死的孬種!”

    “幽並自古無孬種!”劉德馨的身體晃了晃,然後又快速站穩。“死很容易,活著報仇才難!”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舉起兵器。“小蘿卜頭,六哥死給你看!”

    說吧,鬆開羅成的馬韁繩,直接向戰團衝去。淅淅瀝瀝的血珠,順著前進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滿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正中他的胸口。衝到一半的劉德馨笑了笑,緩緩栽倒。

    “擂鼓,破陣!”看看時候已經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聲命令。

    “破陣!”傳來兵立刻舉起角旗,將總攻擊的命令傳了出去。一瞬間,激昂的鼓聲響起來,“咚咚咚咚咚咚”,響徹整個沙場。

    聽見鼓聲,博陵軍快速向戰場最激烈處靠攏。張江、王須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將領都衝了上前,帶著麾下弟兄將敵人慢慢包圍,互相配合著,像對付獵物一樣俘虜,殺死。

    “六哥!”羅成張開嘴,吐出一口鮮血。然後坐直身體,毅然撥轉了戰馬。

    身背後的鼓聲就像耳光一樣,抽得他滿臉發紫。而袍澤們臨難之前發出的哀鳴就像一把把鋼刀,戳得他心頭血流如注。

    他卻強忍著屈辱和悲憤跳過一個又一個陷阱,利用心腹衛士用生命換回來的時間脫離戰場,拋棄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敵人能攔住自己,結束這無窮無盡的屈辱與折磨。但背後的喊殺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第三章 扶搖 (一 上)

  河間郡的戰況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幽州軍主帥大營,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如遭雷擊。大伙這些天來分明看見李旭的戰旗飄揚在易縣城頭,已經被流矢射得千瘡百孔。就在勝利已經伸手可及之時,左營行軍長史秦濟帶來的消息卻打碎了大伙所有夢想。

  「弟兄們的傷亡情況怎麼樣,現在撤到了什麼位置?」強壓著內心的驚慌,羅藝沉聲追問。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其實是兒子羅成的下落,憑借一個做父親的對年青人的瞭解,他知道心氣極高的愛子絕不會甘心接受這麼殘忍的打擊。成兒可能會不顧一切跟敵將拚命,而李仲堅在傳說中也是萬夫不擋的勇將…….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話。自己還取這如畫江山做什麼。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到大就沒讓他受過什麼傷!

  「弟兄們前後陣亡了大約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數被李賊俘虜了。」滿臉是灰的秦濟偷偷看了看四周,盡量把聲音放緩,「少帥,少帥沒遇到什麼危險。李賊親口對屬下說,他看到少帥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謀和劉德馨兩個呢,他們兩個跟在少帥身邊麼?」老長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兩腳,雖然對方身上多處受傷,血已經透過裹傷的麻布滲到了破碎的鎧甲之外。

  「秦長史是被人放回來的吧?你的弓馬無論如何也沒有少帥嫻熟!」搶在秦濟回答之前,曹元讓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

  周圍看過來的目光立刻帶上了鄙夷。雖然關心自家兒郎的安危,但幽州將領們更看不起變節投敵者。在戰死和投降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希望自家子侄選擇前一項。

  「范小將軍和劉小將軍戰死了。崔、沈兩位將軍受傷被俘,屬下無能,請大帥責罰!」秦濟直挺挺地跪在羅藝面前,目光不敢再與眾人相接。在東路幽州軍所有將領中,以他的年齡最大,作戰經驗最為豐富。而最後只有他逃了回來,這份責任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承擔。

  虎賁鐵騎在幽州盤踞了這麼多年,幾乎每位高級將領身後都站立著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眾人誤會的話,秦家有可能被連根拔起。

  「其他人都戰死了,你怎麼有臉一個人回來!」老長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給了自家兄弟兩記耳光。虎賁鐵騎中沒有弱者的位置,秦濟更應該和別人一樣戰死,而不該回來報信。雖然他帶回來的消息可以讓大軍早做防備,但對於家族而言,其行為無疑是一種背叛。

  秦濟的臉立刻腫了起來,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淌落。他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低聲回應:「姓李讓我必須活著把話給羅公帶到,否則他就不再管俘虜死活。秦某無懼一死,但不敢辜負了大帥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裡看過來的輕蔑目光立刻被焦慮和哀傷所取代。大伙再顧不上指責秦濟貪生怕死了。如果沒有他忍辱負重回來替敵人傳話,天知道被俘虜的幽州子弟會落到什麼下場!姓李的對他麾下的將士和百姓雖然很和氣,對待敵人卻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遼東之戰,此子將高句麗數百里江山蹂躪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門關一戰,據說落在他手裡的突厥狼騎最後沒有一個得以生還。

  「姓李的讓你帶回了什麼話?」幽州大總管羅藝目光從秦濟破碎的鎧甲上掃過,問話的聲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對方為什麼放秦濟回來。那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示威舉動。李某人試圖通過這個軟蛋之口,告訴幽州將士,他手裡有一夥奇貨可居的人質!而按秦濟剛才匯報的情況估算,扣除已經陣亡者,目前被李賊仲堅所俘虜的幽州兵馬至少還有一萬五、六千之眾。這其中很多將領都是老將軍們的後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希望!

  秦濟低著頭,血珠和汗珠同時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羅藝的話,卻無法找到一個不激怒大伙的說辭。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橫,咬著牙稟告,「回,回大帥。李,李賊說,他說,他說博陵軍不日即將渡過矩馬河,與將軍會獵於幽州。幽州的麥子熟得晚,請將軍不要擔心他軍糧不足!」

  果然,話音剛落,已經有幾個將領同時跳了起來。「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將願意領一支兵馬殺到河間去,救出所有弟兄!」鷹揚郎將盧矩大步走到羅藝面前,躬身請命。

  「對,咱們直接殺回涿郡,堵在矩馬河邊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讓揮舞著手臂,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對幽州的忠誠。

  「姓李的幾乎,幾乎,沒,沒受什麼損失!」反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秦濟索性實話實說。「少帥也沒犯什麼錯,只是,只是對方老謀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囂聲瞬間被這瓢冷水所潑熄。雖然秦濟的話令人憤恨,但所有將領都不得不承認盧、曹兩人的想法過於自不量力。連幽州軍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將領羅成都被李旭輕易擊潰,實力還不如羅成的人送上門去,豈不是白白讓對方抓到更多的俘虜?

  「唉!」羅藝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壯武將軍劉義方正沉寂在喪子之痛的哀傷中,晶亮的眼淚滾滿了鬍鬚。懷化中郎將范恆大雙手捂著臉,身體顫抖,努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有老長史秦雍的表現還算鎮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後,他走到羅藝面前,躬身建議:「稟主公,屬下以為,李賊一時半會兒打不破薊縣城,當下之計,與其回軍與他相爭,不如抓緊時間攻破易縣,生擒呂欽和劉弘基!」

  「對,生擒呂欽和劉弘基!」大帳之中群情激昂,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秦雍的建議有可行之處。易縣守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連日來,從城頭上砸下的滾木都帶著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臨時趕製出來的。等守軍將城內房梁拆無可拆時,幽州戰旗可輕鬆地插上城頭。

  更關鍵的一點是,眼下幽州軍手裡沒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與敵人交易。他們必須進口抓到一批數量與自家俘虜相等的博陵將士。否則,誰也甭想再見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帥不願以屬下的血污刀。秦某願意趕往陣前,做攻城先鋒!」跪在地上的秦濟也重重地向羅藝扣了個頭,請求。

  「嗯!」羅藝手捋鬍須,低聲沉吟。作為一方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個建議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處在老長史秦雍那個位置,卻只能如是選擇。戰死和被俘者中沒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軍言和,就是對其餘將領的出賣。

  而李仲堅的最高明之處便是刻意將羅成放走。在自家兒子安全而部將的兒子或者戰死或者被俘的情況下,接下來無論選擇戰與不戰,對羅藝而言都會後患無窮。

  姓李的「光棍兒」已經開始兌現他當日的威脅,羅藝可以將博陵砸爛,他也可以砸爛幽州。大伙頂多一拍兩散,誰也笑不到最後…….

  「大帥,末將以為,盡早回師與李賊言和為好!他肯放秦長史回來報信,又沒有追殺少將軍,應該是不想雙方把仇結得太深。」正當羅藝猶豫不絕的時候,壯武將軍劉義方擦去臉上的淚,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建議。

  與羅家一樣,劉家的人丁也非常單薄。劉德馨是唯一的嫡出,並且自幼被當作整個家族的希望來培養。如果能有擊敗博陵軍的機會,劉義方恨不能親手將李旭抓過來,千刀萬剮。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時候,倘若薊縣被攻破,幽州軍將像當年的八千西楚健兒一樣無家可歸。

  四面楚歌這種老套的戰術,姓李的肯定知道,並且絕對不吝試上一試!

  「大帥,你,你就聽劉將軍一句吧!」懷化中郎將范恆大走到劉義方身邊,哽咽著勸告。

  「范將軍、劉將軍,羅某知道你們的想得周到。但現在,咱們先把情況弄清楚!」羅藝感動地彎下腰,向兩位心腹愛將施禮。「如果已經沒有取勝之機,羅某絕不逞一時之快。如果將來能給兩位侄兒報仇,羅某會親自提刀…….」

  說到這,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范、劉兩位將軍卻將個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後面,此番高義,不由得他不敬重。

  「將來若有機會,秦某也願意為幾位賢侄報仇!」秦濟抓住機會,趕緊表白。

  「你先站起來吧。來人,打盆水來給秦長史洗洗臉!」羅藝又歎了口氣,命令。

  「謝大帥不殺之恩!」秦濟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頭及地。他是被李旭逼著回來給羅藝送信的。事實上,他寧願去做俘虜,也不想擔任這個差事。但惡鬼一樣的敵將用刀逼著他跨上了戰馬,並且讓他再也沒勇氣回頭。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軍和博陵軍再來一場戰爭,秦濟寧願躲得遠遠的。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前途,放棄家族事業的繼承權,也不想在面對那個姓李的惡棍。永遠也不想。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一 下)
   
    取得了幾位肱股老將的支援後,羅藝開始著手佈置回軍事宜。眼下第一要務不是跟敵我看書齋人爭一時意氣,而是確保博書齋陵軍不渡過桑干河,突入幽州老巢。東線兵馬全軍覆沒後,戰局主動權已經被對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軍不但要搶在李旭北進之前擋在他必經之路上,而且要隨時提防呂欽從易縣追上來,給大伙背上再捅一刀。

    為了撤退得更從容些,羅藝將拔營時間安排在了後半夜。在將士們分頭去做準備這段空閒時間內,他又把幾位肱股老將和兵敗歸來的秦濟召集到自己的別帳,從頭咨詢河間之戰的具體經過

    「你跟我說一說戰鬥的詳細情況,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成兒到底怎麼輸掉的,你下午不是說,他沒犯什麼重大失誤麼?」看著滿臉忐忑的長史秦濟,羅藝盡量和氣地命令。

    「開始的時候,我等一直以為自己的對手是趙子銘……」秦濟想了想,吞吞吐吐地開始。這會不會讓大帥覺得自己是在推卸責任?他有些害怕,心臟像小鼓一樣敲個不停。

    「唉!你繼續說,不用給老夫留顏面!」羅藝歎了口氣,脾氣突然變得極為柔和。無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得承認幽州軍事先在戰略上準備不足。從一開始,大伙就堅信李旭已經陣亡,所以整個東線就沒有派任何老將坐鎮。當李旭採用了避實就虛策略時,整個戰場的薄弱環節立刻被其抓到。

    「李賊渡過滹沱河後,第一天便強行軍六十多我看裡,殺到了距離束城不到三十里的葫蘆谷。少帥和大伙商量的了一下,決定派……」秦濟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劉義方和范恆大兩位老將軍,猶豫著說道。

    「輿圖!」羅藝衝著親信用力揮手,命令。

    幾名文職幕僚趕緊從一大堆輿圖中將有關河間郡的那張翻出來,七手八腳擺在羅藝面前。專為大隋軍用的地圖畫得很詳細,但葫蘆谷卻依舊只用了兩根蚯蚓般的曲線和三個文字表示,根本無法看清楚其具體形狀。

    「那地方據說是個喇叭口型,越向裡邊越窄!」見羅藝等人眉頭緊皺,秦濟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合盤托出。「當時李賊在谷口靠裡一點的半山坡上紮營,貼近谷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帶,折成山谷的兩翼。「少帥和大伙認為姓李的遠來疲敝,就派了沈炯將軍帶領兩千兵馬去…….」

    「胡鬧!」范仲謀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秦濟的陳述。「對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將軍,會不防備你們這些小伎倆麼?輕敵大意,輕敵大意,死有餘辜!」

    說我看到死字,他的眼圈又開始發紅。饒是打了半輩子仗,見慣了血流五步,當輪到自己的親人喪生時,沒人能依舊保持心態冷靜。

    「不是去劫營,只是去騷擾!少將軍想讓姓李的睡不安寧。我等已經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我看派人去平舒和魯城傳令,讓兩地守軍盡快向束城靠攏!」秦濟不認為羅成和自己是因為驕傲導致了失敗,提高了聲音辯解。當時的真正情況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視了那個姓李的到來的消息。在他的記憶中,從沒看到少將軍羅成對任何一個敵手如此小心。

    「的確重視了。但還心存一戰成名的僥倖!」劉義方歎了口氣,直言。如果當時他在羅成的位置,絕對會不求取勝,但求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僵局。可他的年齡已經接近半百,而羅成只是個弱冠少年。

    雙方的年齡和閱歷不同,導致應對的策略不同。遇到實力比自己強大書齋的對手,劉義方、范仲謀這些沙場老將會不求完勝,先求不敗。而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們則會想盡一切辦法擊倒對手,就此來證明自己的本領。

    所以,羅成的反應一點也不能算錯。錯的只是運氣,是運氣讓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將軍都未必願意遇到的敵手。是運氣傷害了他的自尊,導致他兵敗後不敢回頭!

    「我們…….」秦濟被訓得臉上發燒,畏縮地看著羅藝,等待對方的指示。

    「算了,讓他繼續說吧!」幽州大總管羅藝也歎了口氣,低聲命令。「沈炯肯定全軍覆沒了,這種地形」他向擺在桌案上板帶指了指。「進去容易,被人從後邊一堵,便成了悶鍋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爛。」

    「大帥明鑒!末將,末將等當時已經盡力了!」秦濟非常難堪地低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

    「算了,你繼續說吧!」羅藝又歎息了一聲,重複命令。

    「是!」秦濟低聲答應,「第二天,外邊傳來沈炯被俘的消息。敵軍趁機兵臨城下,少將軍閉門不戰!」

    「應該出城一搏,即便敗了,也能從容退回城裡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帶的即便是兩千多隻鴨子,他們也得抓上小半宿。趕到城下時,正值筋疲力盡時候!」

    「秦兄不要生氣。其實即便換了你我在場,聽聞夜襲的部隊全軍盡墨,信心也必將受到打擊,不再想對方會不會是虛張聲勢!」劉義方輕輕搖頭,勸阻。

    「唉!」秦雍長歎一聲,滿臉遺憾。接下來的戰鬥經過已經沒必要聽了,僅僅通過開頭的兩次接觸,幽州將領和博陵將領之間的差距已經完全暴露。他們絕對不是李仲堅我看的對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結局也不會相差許多。羅藝想瞭解戰爭的詳細過程,無非是希望東路幽州軍被擊敗的同時,也給博陵軍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那樣,從易縣撤下去後,虎賁鐵騎還有機會對李旭所部進行一次突然打擊。而河間之戰的最可能的結果卻是,幽州兵馬全軍覆沒,博陵兵馬只傷到了皮毛!

    「大伙都覺得需要謹慎,所以沒有領兵出城迎戰。並且在城頭點起了狼煙,以便撤回來的弟兄們能及時警覺,別被姓李的鑽了空子。結果,平舒和魯城的守軍卻沒有及時趕回!」秦濟的臉色越來越紅,幾乎有血從皮膚下滲出來。敵軍虛張聲勢的伎倆,他和羅成也看出來了。但當他們看出來時,敵軍已經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這是攻心戰!」羅藝歎息著想。如果他與李旭易地而處,在渡過滹沱河的同時,肯定會派遣輕騎迂迴到束城附近,將城內的信使出來一個捉一個。這樣,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軍向羅成所在位置集結,而且能同時給三個地方的守軍製造慌亂。

    但他不想再打斷秦濟的敘述,只希望能心平氣和地將整個戰鬥過程聽完。『成兒的確沒犯什麼錯,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獨當一面的機會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羅藝暗自懊悔。如果他這個做父親的更盡職一些,考慮得更長遠一些,早在兩年前就應該把兒子放到草原上,讓他跟著步將軍一道與突厥狼騎周旋。老鷹羽翼下的雛鷹最安全,可是離開了父輩的視線範圍,它就可能從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敵軍先後兩次佯攻。接著便向北而走,少將軍唯恐前來馳援的弟兄們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領軍出城接應。末將帶領三千士卒於城中堅守,本以為少將軍能很快趕回來,結果兩個多時辰後,敵軍便將束城緊緊包圍!」秦濟垂下頭,聲音中依舊帶著幾分恐慌。他非常不願意回想起那次戰鬥。對所有留在束城的將士來說,那簡直是場惡夢。敵軍從四面攻打,而自家非但沒有援軍,主帥也音信全無。

    「天剛黑,東城牆下有一隊援軍打著火把從敵軍背後衝入戰場,將他們殺退。防衛那一側城牆的崔將軍已經連續兩天一夜沒合過眼,疲憊至極,顧不上分辯對方身份,就命人打開了城我看書齋門!」

    打開城門後,一切就結束了。被「援軍」殺「死」的敵人全從地上爬了起來,尾隨著「援軍」衝進了束城,他們逢將便砍,見兵就殺。頃刻之間奪取了整個縣城。崔懷勝被俘,盧省身戰死,趙全忠自殺。當敵將舉著羅成的帥旗走到我看西城望樓下的時候,秦濟已經沒有了任何選擇。

    「這麼說,你沒親眼看到過少帥脫離險境?」帶著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劉義方低聲追問。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將領都證明說少帥沒有戰死。少帥被他們擊敗後,先想返回束城,發現束城被圍,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濟想了想,回應。「我相信姓李的不會騙人。他已經沒有必要騙我!」

    「他的確沒有必要騙你!」羅藝恨得咬牙切齒。「這正是李仲堅的高明之處,他故意放成兒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竇建德手中。然後老夫南下找竇建德的麻煩,他剛好坐山觀虎鬥!」

    「劉將軍和范將軍都戰死了。姓李的收斂了他們兩個的遺體,以將軍之禮葬於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范、劉兩位老將軍那失望的目光,秦濟低聲補充。

   我看書齋 這倒是一個出乎人預料的答案。像劉德馨和范仲謀這樣的中級軍官戰死後,人頭剛好可以拿來四下傳遞,一方面借此我看打擊幽州軍的士氣,另一方面可以增長博陵軍的聲威。

    尊重你的敵人,哪怕是恨之入骨。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胸懷,李旭這樣做,更充分證明了他為人光明磊落。當然,不排除此舉有沽名釣譽的可能,但是,至少這樣做不會讓幽州和博陵兩家之間的仇恨變得更深。

    「大將軍,咱們還是和李賊言和吧!」劉義方紅著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樣強忍悲傷的范恆大,重新提起下午時他曾經在眾人面前提出的建議。

    「你們兩個的心思,羅某都懂!」羅藝歎息著推開河間書齋地圖,將涿郡的地圖擺在了眾人面前。「子義,恆大,你們兩個今天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羅某永遠不會忘記。但眼下戰局的主動權已經不在咱們手裡。即便言和,咱們手裡也沒多少籌碼和李旭交換!」

    他將手指向淶水、桑干水與矩馬河圍起來的數百裡平原上,「這一帶是咱們幽州南下的門戶,好不容易才奪下來,如果言和,李旭必然會將其要回去。歸還了固安、涿縣和良鄉,咱們下次南進,就只能繞走璐水以東。不將這幾個地方歸還給他,姓李已經佔了上風,豈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們未必能扳回局面!」劉義方沉吟了片刻,低聲分析。「東線戰我看書齋敗的消息傳開後,定然會給我方士氣造成巨大打擊。而我等轉頭去攻李旭,後路便賣給了呂欽。若是分兵兩路作戰,除了大帥您本人之外,末將不知道誰還是李某人的敵手!」

    「子義,莫非你也不敢與李旭一戰?」羅藝動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愛將的臉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將眼下已經亂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亂之時,也未必能對付得了姓李的。」劉子義點點頭,兩眼坦然地與主帥相對。「如果將軍想讓末將領兵斷後,頂住呂欽和劉弘基,您親自率領虎賁鐵騎去和李旭交手,末將或許能支撐一段時間。可萬一他把竇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們還有機會翻身麼?」

    「的確,李旭只要把河間的肥肉割一兩塊丟給竇建德,足夠讓他動心!」范仲謀的話聽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墜。

    眼下正是其他勢力介入戰局的最佳時機。而任何力量加入進來,都會幫助「道義」上有著天然優勢,軍力上也暫時佔據了上風的博陵軍。這倒不是因為李旭的人脈有多麼廣,而是因為付最小代價收穫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職也認為,咱們應該與博陵軍議和!」大部分時間都在旁聽的老長史秦雍走到輿圖前,低聲附和劉、范兩位的意見。「但卑職不認為咱們手中沒籌碼跟李旭交換,他那個人一向沒什麼野心!」

    「不是沒有野心,是沒有實力。人只有實力到達一定程度,野心才會顯現出來!」羅藝搖頭,苦笑。

    他自認也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曾經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顆被剝了殼的雞蛋……

    「他應該知道自己沒有將幽州生吞下去的實力,否則也不會放少將軍南下!」秦雍搖了搖頭,否認了羅藝的悲觀看法。「卑職以為,他放少將軍南下,就是在竇建德和幽州之間製造麻煩。而如果他有實力吞併幽州,自然也不願意再多個人前來分羹。至於竇建德,此人也未必願意跟咱們把仇結得太死,即便不對少將軍以禮相待,至少也不會讓少將軍在自家地盤上出了差錯!」

    「是麼?」羅藝皺緊眉頭,追問。這也許是他一天來聽到最令人欣慰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
書齋

    「應該如此。卑職見過一種胡凳,只有三條腿,卻和四條腿的一樣穩當。對於整個河北而言,咱們幽州是一條腿、博陵是書齋第二條,竇建德是第三條。任何一條太強了,都會打破局勢的平衡。先前竇建德幫助李旭對付咱們,是因為咱們實力最強。眼下強弱之勢互轉,咱們怕竇建德進入幽州,竇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後,轉頭攻擊他!只要咱們幽州的使節能搶先一步與竇建德達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說思路越流暢,轉眼功夫已經把三方之間的互相提防,互相牽制的關係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羅藝打了半輩子仗,到頭來居然需要求一夥蟊賊幫忙!」羅藝大聲長歎,聲音聽上去無比落寞。

    「大將軍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劉義方正色勸諫。

    「你們說,我手裡有什麼東西能讓竇建德看得上眼?」雖然不情願,羅藝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名分!還有土地!」秦雍快速給出答案。「竇建德現在急需要擺脫強盜身份。您以幽州大總管身份推舉他掌管河間,想必他非常樂意接受!至於河間的土地,他能搶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傢伙也不肯支援咱們!」

    「哪我以什麼籌碼向李旭言和?」羅藝歎我看了口氣,又問。到了眼下這般田地,他依然不願意捨棄位於桑干河南岸那幾個已經到手的縣城。更不想捨棄南下問鼎逐鹿的機會。他只需要一點點時間喘息,一點點時間去重整旗鼓。待幽州軍從這次打擊下恢復過來,整個河北依舊將在虎賁鐵騎的腳下顫抖。

    作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羅藝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輿圖上找到懷戎和歷陽山所在,低聲道:「薛家父子原來佔據的這塊地方,雖然很貧瘠,但是也屬於涿郡。劉武周和突厥人都對那裡虎視眈眈,咱們與其握在手裡生禍,不如轉給別人。」

    他無須把話說得太明白,在場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微笑我看。如果突厥人趁虛進攻中原的話,取道懷戎將是一條相當合適的選擇。多年來,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為突破口南下牧馬,就是因為忌憚虎賁鐵騎的存在。

    如果虎賁鐵騎袖手旁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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