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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發表於 2009-4-23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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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個故事,記述到了第八章的時候,在一份香港報紙的副刊上,讀到了一篇文章,
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和故事中想買命的豪富所想的一模一樣。由此可知,想用自己
擁有的金錢去購買生命,使自己可以多活幾年,甚至永遠活下去,是有錢人日思夜想的
事情。
這個故事,可以給想買命的人一些希望,雖然有哲人說:希望是最大的騙子,可是
世界上有太多願意被騙的人,所以即使是一線希望,也足以令人無限興奮。
那篇文章,用方言(粵語)所寫,我把它改為國語,意思絕對不變,而大家都可以
看得懂了。
那一段很短,如下:
記得八十幾歲之羅富翁,人生甚麼都有,有一天他忽然喟然歎曰:「若有人說保證
給我多十年命,他要多少錢我都給。」
不管多麼富有,到了風燭殘年,他就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算不算是悲劇?
但願生命配額快點可以轉移,以遂天下富翁之願——安得生命千萬年,大庇天下富
翁盡開顏。
多一點做夢的材料,總不是壞事。
對不對?
倪匡
一九九六‧七‧四‧一六三五三二
三藩市
一、徵求啟事
這些年來,我記述了超過一百個故事,其中有的一開始就和我有直接的關係,有的
開始時和我風馬牛不相干,發展下去,才漸漸發生關係。
而這個故事卻有點特別——它一開始和我沒有關係,可是卻又大有關係。
世上矛盾的事情本來不少,然而這件事又不能說是很矛盾——情形如何,且聽我詳
細道來。
那天早上,我才起身不久,就至少接到了十多個電話,全都由我的熟人打來,內容
一致:「你看了今天的報紙沒有?對那個廣告有甚麼意見?」
當我接到第一個電話的時候,我還沒有看過報紙,當然也不知道那個廣告是怎麼一
回事——以後的電話,我的回答一律是:看過了,暫時沒有甚麼意見。
第一個電話,是很久沒有聯絡的宋自然打來的。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還記得這個人?
宋自然是溫寶裕的舅舅,和他有關的故事是《命運》、《還陽》,很有些曲折離奇
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腦部甚至於被動過手術,目的是為了取消一部分記憶——
這些,和本故事無關,略提一提就算。
當他打電話來這樣問我的時候,我只是隨口反問:「甚麼廣告?和我有關?」
他回答:「很難說,你看了之後,自己判斷。」
我知道宋自然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他特地告訴我這件事,那說明事情必然有點古怪
。
於是我找來報紙,根本不必找,因為那廣告就登在第一版上,不但字體極大,而且
色彩繽紛,奪目之極。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呆了一會,一時之間也難以說出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先要說一說這個廣告——它並不長,全文如下:
徵求啟事
茲徵求各種生命配額,有意出讓者,請函本報信箱十三號。出讓者請提出所要求之
代價——徵求人備有巨額資金可供運用。出讓者必須簽署文件,以證明是在完全自願的
情形下出讓生命配額,並清楚明白出讓本身生命配額之後的結果——其後果概由出讓者
本身全部承擔,與徵求人無涉。
整個啟事的正文就是如此。
啟事的正文看不出有甚麼地方和我有關。可是啟事還有一個附註卻提到了我。
那附註如下:
附註:若不明白何謂「生命配額」,可參閱衛斯理記述的故事《算帳》。
就是這麼一句話,簡單明瞭。別人看了有甚麼感覺,我不知道,而我看了之後,卻
呆了好一會,思緒十分紊亂,難以確實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單從那徵求啟事的文字來看,事情像是很簡單——只不過是有人願意用金錢
來購買生命配額而已。
而問題就複雜在「生命配額」上。
根據啟事的附註,生命配額的定義,以我記述的故事《算帳》中所提到的為標準。
這個附註,看來很看得起我,可是也令我產生了無數疑問——這些疑問,我在下文
會一一提出,現在先用最簡單的方法,介紹一下甚麼是「生命配額」。
說起來很離奇,也有點令人心驚肉跳——在《算帳》故事的發展中,我知道了每個
人一生的所有活動,都有一個數額。
「一生的所有活動」是真正的所有活動——包括了一切活動在內,我一再強調這一
點,是由於那十分重要。
我再說一遍:一切活動,都有一定的數額。
說得具體一些,可以舉幾個例子,例如人一生之中走多少步路,吃多少東西,呼吸
多少空氣,喝多少水等等,都有數額限制。
以上的例子是人生中的大事,而生命配額所涉及的是一切活動,任何小事也包括在
內,例如一生之中眨眼若干次、產生快樂的感覺若干次、汗腺的活動若干次——出多少
汗、腎上腺活躍的次數是多少——興奮多少次……
我不厭其煩地舉例,是想說明「一生的所有活動」中的「所有」,是真正的一切所
有。
人一生的所有活動,構成了人完整的生命歷程。喪失了任何一部分活動能力,生命
就不完整。
例如不能行走、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其至於不能思想等等,那就稱為「殘廢」
。
任何一項活動都具有一定的數額,當這項活動的數額使用完畢,這項活動也就停止
——這個人就不能再有這項活動了。
譬如說,某人一生走動的數額是三萬步,走完之後,他就不能再走動了。
通常來說,所有活動的數額都是幾乎同時使用完畢的——這種情形出現的時候,就
是說這個人已經死亡。
若只是某些活動的數額用完了,那麼情形就是這個人喪失了這些活動的能力。以某
人用完了走動的數額為例子,此人雖然沒有死亡,但是已經喪失走動的能力——很多人
在生命的後半程,要在輪椅上度過,就是這個緣故。
這種數額,就是生命配額。
生命配額每人不同,由每人身體細胞內的生命密碼決定,而生命密碼則在生命一開
始形成時,就已經設定了。
這一切,都是勒曼醫院中的人告訴我的。勒曼醫院之中有將近三十個來自不同星球
的外星人,在對地球人的生命不斷地作研究,我相信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對人類生
命的研究比他們更深刻的了。
他們提出了「生命配額」論,而且還在研究的過程中,發現通過對生命密碼的改變
,可以使生命配額也起改變。他們舉出一個具體的例子:在某些藥物的刺激下,生命配
額可以有極其小量的變更。像西方醫學在普遍使用的強心針,就可以令人的心跳數額略
為增加,其人就可以多活幾分鐘。
根據這個理論,只要在生命密碼上動手術,就可以使得生命過程起重大的改變——
只不過,生命密碼的奧秘實在太複雜,即使是勒曼醫院的研究,也只是才起步而已,理
論上雖然已經確定,可是實際上卻還無法做到。
至於在實際上如果可以隨心所欲地更動早已設定的生命密碼,會出現怎麼樣的情形
,那是可供想像力馳騁的廣闊原野。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生命配額」的內容——我在這裏所作的介紹,已經比在《
算帳》這個故事中所提到的,又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在報紙上刊登徵求啟事者,特地提出《算帳》中有關生命配額的解釋,當然是由於
在此之前,從來也沒有人這樣具體地把生命和配額聯繫在一起之故。
我想了大約三分鐘左右,笑了起來,有了決定:宋自然如果再打電話來問我的意見
,我就告訴他,那一定是不知道哪個朋友在開玩笑。
因為把我在故事中記述的理論,當成真的一樣,煞有介事,登報徵求,這豈不是開
玩笑的成分,高於一切?
宋自然果然又打了電話來,那是在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我卻並沒有照我想好的答案
來回答,只是說:「讓我再想一想。」
因為在這十五分鐘之內,我接到了三個電話,來自世界各個地方。
打電話來的朋友,都是看到了報上刊登的徵求啟事之後,來問我有甚麼意見的。
由此看來,這個徵求啟事似乎在世界各大城市的報紙上都有刊登——那麼,開玩笑
的成分自然降低到了不可能的程度:誰會這麼無聊,花費大量金錢,去開這種玩笑!
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想了半小時左右——期間,又接到了十來個電話,小半來自本地,包括提到過的
宋自然的電話,當然少不了溫寶裕的。大半則來自其他地方,內容一樣。
這時,白素和紅綾並不在我的身邊,她們從前天起,就一直在那個雞場——還記得
那個雞場嗎?就是那個神秘的、有使生物「成精」力量的地方。紅綾一直帶著她那隻神
鷹在那裏研究,希望把那種神秘力量找出來。
最近也不知道她有了甚麼樣的發現,拉了白素一起前去,講明了十天之內,不能有
任何人去打擾她們。
因此,我只是一個人獨自設想。
我且把我的設想過程,全部記述如下:
首先我想到的是,徵求啟事的刊登者,十足相信了我在故事中記述的事情,此人的
想像力必定可觀。
接著:我就問自己幾個問題。
其一:他要生命配額有甚麼用處?
單是這個問題,就不容易有答案。因為就算肯定了有生命配額的存在,這生命配額
也是虛無飄渺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就算真的能夠從一個人的身上取出來,給了你
,又有甚麼用處呢?
經過考慮,可能的用處,是把生命配額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去——這樣的想法,
已經可以說是很荒誕的了。
不過,這個想法,可以成立——只有這樣,收買生命配額的人,才有好處。
好處是:經過生命配額的轉移,多了生命配額的人,也就等於增加了生命——那就
等於是出錢買命:相對的,出讓了生命配額的人,也等於是為了金錢,而出賣了自己的
生命。
得到了這樣的結論,我不禁駭然——我知道,在有些地方,存在著一種不道德,而
且違法的買賣:人體器官的交易。
這種交易被公認為違法和不道德。然而,如果真存在生命配額的買賣,那麼,其違
法和不道德的程度又如何呢?
相信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種事情從來也未曾發生過。
問題之二是:如果有人願意出讓生命配額,交易談妥之後,如何交貨和收貨?
有甚麼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額從一個人的身上取出來?又有甚麼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額
注入另一個人身上?
簡單來說,就是有甚麼方法可以令生命配額在人和人之間轉移?
我相信雖然勒曼醫院發現了生命配額,可是他們也沒有隨意轉移生命配額的能力。
我當然更不會以為有哪一些地球人,已經找到了這個方法。
那也就是說,掌握了這種能力的,必然是來自地球之外的力量,而且不屬於勒曼醫
院的那一群。
想到這裏,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勒曼醫院的那群外星人,可以假定他們並不
懷有惡意,而掌握了生命配額轉移能力的,對人類來說,完全陌生,是友是敵,全不可
測。
從刊登徵求啟事這一點來看,他們的行為似乎頗為文明——用金錢來購買,這正是
人類的行為。
可是誰又能保證他們會不巧取豪奪——那也是人類的標準行為!
如果他們徵求不到,硬要搶掠,又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
有人說我在分析事情的時候,習慣向壞的一方面去想,這時候,情形就是那樣,我
越想就越感到不對勁,覺得有必要對這件事做進一步的瞭解。
有了這個決定之後,我才思考第三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是:會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生命配額出讓給別人嗎?
只要他知道甚麼是生命配額,他就應該知道如果出讓它,那就等於出賣生命。
我的答案是:肯定會有——一定會有人為了金錢而出讓自身的生命配額。
我甚至於不懷疑會有人因為金錢出讓自己的全部生命配額。雖然這樣做等於自殺,
可是人世間也有不少為了得到保險金而自殺的例子——金錢,尤其是巨額的金錢,在某
種情形下,其重要程度甚至會高於生命,這種現象雖然畸形,可是的確是人類行為之一
。
我又聯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我想到常有一種情形,有人會在某種情形之下,許願
說:「如果可以怎麼樣怎麼樣,我就願意減十年壽命……」諸如此類。
這「減十年壽命」的許諾,當然難以實現,可是如果可以在一個人的身上,把生命
配額抽取出來,那麼,把這個人的壽命減去十年,也就輕而易舉。
這也就是說,任何人出讓自己的生命配額,等於是出賣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使
自己的壽命減少,少活幾天、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
由於生命配額和生命有如此密切的關係,所以出讓生命配額的行為,也等於不同程
度的自殺行為。
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徵求者是在收買人命,而出讓者是在賣命——那是名副其實
的賣命,不是說著玩兒的!
想到了這一點,我更下了決心。
決心是:我一定要徹底瞭解這件事,在必要的時候進行干涉——這樣做並不是多管
閒事,因為刊登徵求啟事的人,既然借用了我的名字,那事情就等於已經和我發生了關
係。
當然,那時我還想到了另外一些問題,不過概念還很模糊,例如我感到生命的買賣
是不道德的,那只是根據習慣的思想方法而得到的結論。
事實上,就算出讓了生命配額的人,壽命會縮短,得到了生命配額的人,生命會延
長——這種情形,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生命買賣,但如果雙方同意,自願進行,是道德還
是不道德,還真難說得很。
俗語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兩相情願的事情,就很難用道德的
標準來衡量了。
雖然,金錢收買人命,聽來很駭人聽聞,也違反了自然界不論貧富,大家都免不了
生老病死之苦的規律,變得很不公平。
可是,當一個窮人走投無路的時候,能夠有獲得一大筆金錢換取他一部分生命的機
會,相信他會十分樂意這樣做,也沒有人可以有權責備他不道德。
我同時地想到,平時經常可以接觸到「出賣肉體」——「出賣身體」之類的說法。
不過這種說法都是象徵性的,並不是真正地把身體賣出去。
同樣的,又有「出賣靈魂」的說法。
雖然原振俠醫生曾經告訴我一個真實的出賣靈魂的故事,但一般來說,那些說法,
也是象徵性的。
以此類推,難道出賣生命配額也是象徵性的?
我越想越是紊亂,眼前報紙上的字,像是一個一個在扭曲跳動一樣。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動,這時候,不斷有電話打進來,說的全是有關那徵求啟事的
事——在早上打來的電話,全都來自附近的城市,而這一天,電話不絕,有從很遙遠的
地方打來的,因為時間上的差別,他們那邊才看到報紙,由於事情實在太古怪,所以也
不理會我這裏正是三更半夜,就打電話來。
我被這些電話鬧得頭昏腦脹,更想不出一個究竟來。
當天下午,宋自然和溫寶裕一起來到。溫寶裕一進門就叫:「有了頭緒沒有?」
我沒好氣:「你又有了甚麼頭緒?」
我只不過是隨便一問,卻不料溫寶裕真的已經做了一些功夫,他哈哈一笑,取出了
幾張照片來:「請看,這就是幾家報館中的十三號信箱。」
把報館信箱當做通訊地址,是掩飾行藏的好辦法——到報館去取信件,人家就不知
道他真正的地址了。
通常,報館方面並不是真正有一個信箱放信,而只是根據信箱號碼把信分開來放就
算。
不過,從溫寶裕拿來的照片來看,那是一隻體積約有半立方公尺的鐵箱,那鐵箱四
面密封,只有上面開了一道縫,可以塞信進去。
看到了這樣的一個信箱,我又起了很多疑問。
溫寶裕不等我仔細想下去,就已經道:「本市一共有七家報館刊登了徵求啟事,每
家報館都有一個同樣的信箱,是一個中年人在刊登啟事的時候送去的,請報館把收到的
信件都放進去。我觀察了一下,這鐵箱有兩個很隱秘的鎖孔,看來沒有特別的鑰匙,不
能打開。」
我由衷的道:「做得好!照這樣看來,全世界至少有兩百個這樣的箱子了——同樣
的徵求啟事刊登在世界各地的報紙上。」
溫寶裕皺著眉:「看來是真的了——我的意思是,那不像是有人在開玩笑。」
我把我想到的那些,說了出來。溫寶裕笑道:「很簡單,會有人到報館去取回鐵箱
,跟蹤這個人,就可以知道徵求者的來龍去脈了。」
的確如此——知道了徵求者是何方神聖,當然對瞭解整件事的真相有很大的幫助。
我伸了一個懶腰:「這種事情,不必你親自出馬,請郭大偵探派幾個人去進行就是
。」
溫寶裕立刻打電話和小郭聯絡,他放下電話之後,又和我討論有關生命配額的一切
。
他想像力豐富,頗有些天馬行空式的想法,有的太過離奇,我也不說了。其中有一
個想法,倒可算奇特。
他說:「我想到了!一定是有人想做一個活人出來!」
這是溫寶裕說話的方式——聽了之後,根本不知道他想表達甚麼東西。
我只好順著他的話:「就算要做一個死人出來,也沒有可能。」
溫寶裕搖頭:「我的意思是,假定有人製造了一個機械人,想要這個機械人和真人
一樣,那他就需要生命配額!」
他又繼續補充:「像我們的朋友,自稱新人類的康維十七世,只怕就是利用了人類
的生命配額,所以不論從哪方面來看都像是真人一樣的機械人!」
我望了他半晌,對他的想像,我只好道:「有這個可能,不過我以為一個快要死的
人,更需要生命配額。」
溫寶裕的想法,回到我曾經想過的那一方面。他大呼小叫:「不得了!如果生命配
額可以轉移,那不知道將會有多少罪行因此而生!」
我苦笑了一下,溫寶裕又道:「就算,譬如說,我肯出讓我的生命配額——」
他說到這裏,張開了雙臂,繼續道:「又有甚麼方法可以把我的生命配額從我生命
中取走?」
我當然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不過,到了第二天,這問題有了一些進展。
那個徵求啟事第二天仍然刊登,而內容有了增加。
增加之一是說明了「來信保證守密,絕不洩露」。
之二是:雙方同意之後,由徵求者負貴取走出讓者的生命配額,出讓者需在其過程
中作全面配合,若中途反悔,一切後果,由出讓者自行負責。
之三是:本徵求啟事刊登期限為一個月,有意出讓生命配額者,請把握時機。
之四則十分豈有此理:本敘事雖然提到衛斯理先生的名字,但一切與他無關,特此
聲明。
溫寶裕的反應是哇哇大叫:「他們真有辦法取走生命配額!他們好像並沒有把你放
在眼裏!」
他的話,很有煽動性,我笑了一下:「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追查到底。」
我說要追查,當然立刻就開始行動。
第一步行動是先和小郭聯絡——自從上次我託小郭尋找金秀四嫂而結果不算圓滿之
後,小郭一直情緒低落,直到這時,他又有新的任務了,這才重新振作起來。
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道:「小寶吩咐的事情,我已經派人去進行了。」
我道:「可能會有人每天都去取信,監視要十分嚴密。」
小郭問道:「我看,這徵求啟事很像是開玩笑。」
整件事是一個玩笑,當然不是沒有可能。為了避免小郭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所以
我這樣回答:「我不以為是開玩笑——事情可能牽涉很廣,甚至於會改變人類的生命方
式。」
小郭聽我說得如此嚴重,當下也不敢怠慢,連連答應:「我加派人手,派最好的人
去。」
接下來,那徵求啟事的內容,並無增減,我的名字依然每天出現在報紙上,前後接
到打來詢問的電話,不計其數。
白素和紅綾在幾天之後,出現了一會,她們看來行色匆匆,我把報紙給白素看,她
只是隨便瞄了一瞄,就下了結論:「有人在開玩笑!」
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可是白素也如此,卻令我大大失望。我剛想提醒她好好考
慮一下,她卻已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
我這才留意到她有點精神恍惚,看來她對那個徵求啟事,根本沒有加以注意。
我拉住了她,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白素搖頭:「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從白素的神情看來,分明有一些事困擾著她。我再問:「要不要幫助?」
白素還是搖頭:「不必,我和紅綾可以應付。」
她雖然這樣說,可是語氣並不肯定,我正想再說甚麼,紅綾已經在門外叫道:「媽
,快點!」
二、世上最不公平的事
白素一面應著:「就來!」一面對我道:「我們有了一些發現,可是還說不上來發
現了甚麼,必須傾力以赴,實在沒有餘力再去想別的事情——我們不單是在那個雞場,
還可能到處亂跑,時間也可能很久,你忙你的,我們忙我們的,可好?」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不知她們發現了甚麼,可是白素既然那麼說了,我就算問,也
必然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而且我對那個徵求啟事的追查,還不能算是有了開始,當然
不可以放下不理。
我對白素和紅綾兩人的能力,很有信心,所以點了點頭。白素不等我再說甚麼,就
已向外走去。
我跟了出去,看到紅綾在一輛越野車上,那隻神鷹停在車頭,她看到了我,只是向
我揮了揮手。
白素一躍上車,紅綾已迫不及待,車子引擎發出一陣怒吼,絕塵而去。
我在門口呆了好一會——這不像是白素一向的行事作風,由此可知,事情一定大異
尋常。
這時,我當然完全無法猜測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至於後來事情的發展,那是後來的
事情了。
我之所以現在就把白素和紅綾匆匆來去這件事先說一說,是因為事情發展下去,形
成了另外一個故事的緣故——當我有機會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大家就可以知道事情發
生的時間。
當時,我也意料不到我這裏的事,竟然會隔那麼多天,而毫無進展——不然,跟了
白素和紅綾去,好歹也可以知道她們究竟在忙些甚麼。
卻說小郭派出去的人,再加上他也託了報館中的熟人,如果有人去取應徵信,我們
斷無不知之理。
看來刊登徵求啟事的人,很有耐性,並不急於知道有多少人來應徵——這一點,我
們倒知道,每家報館,每天收到寄給十三號信箱的信,開始時大約每天只有十來封。
後來,由於徵求啟事持續刊登,已經成為城中的熱門話題,所以應徵信也多了起來
。
到了啟事所說的一個月期限,估計每家報館收到的應徵信接近兩千封之多。
這時候,小郭已經調查清楚,同樣的徵求啟事在全世界一百六十個城市刊登——粗
略估計,有數以十萬計的人應徵,願意出讓自己的生命配額。
我相信在這許多人之中,真正知道「出讓生命配額」意味著甚麼的人,少之又少—
—甚至於可能一個也沒有。
我很難想像,徵求者如何和那麼多人聯絡。
同時,我也感到,這徵求啟事有很大的欺騙成分在內,因為它並沒有詳細地說明出
讓生命配額的後果,只是含糊地叫人參考我的故事——卻又鄭重說明不得反悔。
應徵者如果在不明不白的情形下,達成了「雙方同意」,後來又知道事情關乎自己
的壽命,到時候,想要反悔,就要負起全部後果——後果是甚麼,誰也不知道。
這樣的發展情況——當然不能說沒有欺騙成分在內。
而事情既然牽涉到了我的名字,我覺得有必要在這方面提醒一下那些以為有便宜可
佔的應徵者。
我請了小郭和溫寶裕來商量。
(本來,和白素商量最好,可是我去了一趟雞場,那裏靜悄悄地闃無一人,不知道
白素和紅綾到哪裏去了。)
(我也曾在雞場內外看了一遍,卻甚麼也沒有發現,只好帶著滿懷的疑惑離去。)
我們三個人粗略計算了一下,要同樣在一百六十個城市,將近一千家報館上刊登說
明啟事,每天花費就要將近一百萬美元。
溫寶裕首先叫了起來:「我認為沒有必要去花這個冤枉錢——那些應徵者都是為了
貪錢,行為並不高尚,不值得為他們出力!」
小郭舉手:「我同意——我有簡單的處理方法:由衛斯理具名寫一個說明——」
溫寶裕搶著道:「對了,每個應徵者理論上都會從衛斯理故事中去瞭解甚麼叫作生
命配額,把寫好的聲明,附在故事中,就可以廣為流傳——要是連參考一下衛斯理的故
事都不肯,那就只好貴客自理了。」
我點了點頭——他們兩人提議的這個方法很好。同時我也想到了一個問題。
小郭、溫寶裕和我,可以動用的財力,不能算小。可是單是刊登啟事,就令我們覺
得太不划算。
我在心中粗略估計了一下,那個神秘的生命配額徵求者,在這次行動中會花費多少
金錢?
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小郭道:「在全世界報紙上刊登啟事,費用至少是三千萬到
五千萬美元。」
溫寶裕接著說:「要處理幾十萬封來信,需要一個很龐大的機構來進行,這個機構
需要多少花費來維持,難以估計。」
我道:「我們不必有確切的數字,只是要肯定絕不會有人肯花那樣大量的金錢來開
玩笑!」
小郭和溫寶裕都不出聲,神情嚴肅——他們也都感到了事情有異乎尋常之處,雖然
聽來荒謬,可是顯然真的有人在以金錢收買人命!
溫寶裕又道:「除了立刻進行聲明,我們也不能坐等。」
小郭道:「我沒有坐等,對大部分報館,我進行了調查,發現了一個怪現象。」
我和溫寶裕都瞪了小郭一眼,怪他有了發現卻不告訴我們。小郭急忙分辯:「我也
是才收到所有資料,正想找你們,衛斯理的電話就來了。」
我不想聽他解釋,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快說發現了甚麼。
小郭道:「我向各報館調查去刊登徵求啟事的是何等樣人——我感到這一點很重要
。」
我和溫寶裕都點頭,表示同意。
小郭繼續說道:「結果是完全沒有人出過面——一切都是通過信件來進行,報館方
面收到的費用,由瑞士銀行的本票支付。」
小郭說到這裏,神情有點沮喪。我明白他為何如此——他當然曾經向瑞士銀行方面
去做過進一步的調查,可是也當然碰了釘子,一無所獲,瑞士的銀行,是一個攻不破的
堡壘。
我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算是極大的收穫,使我們知道徵求者擁有我們想
像不到的雄厚財力。」
溫寶裕立刻發揮了他的想像力:「一群豪富,正聯手在進行收買人命的勾當,他們
想用金錢來使他們的生命得到延長。」
接著他又感歎:「有錢,不但可以叫鬼推磨,更可以改變天定下的壽命!」
他的這個想法,並非不可接受,小郭的感覺顯然和我一樣,他道:「如果是如此,
那超級大富豪陶啟泉一定有分。」
溫寶裕認真地點了點頭:「要去問一問他——我們一起去,人多勢眾,教他不能隱
瞞事實。」
我搖頭:「不能現在就肯定那是事實——至少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生命配額如何轉移
,這不是憑有錢就可以做得到的事。」
正說著,書桌抽屜中的電話響了起來——這電話只有少數熟人才知道,我還以為那
是白素打來的。
我打開抽屜,接通了電話,就聽到溫寶裕和小郭一起發出了「啊」地一聲低呼,同
時我也聽到電話裏「喂」了一下,我不必憑聲音去辨別那是甚麼人,因為我根本可以看
到是甚麼人在和我通話——溫郭二人,之所以在電話接通之後,有異常的反應,也正是
看到了打電話來的是甚麼人之故。
說明了,也很簡單——傳真電話雖然還沒有普遍被人使用,可是已經不能算是最尖
端的科技,在我書房裏的那一套傳真電話的設備,是戈壁沙漠的傑作,在螢光屏上顯示
出來的形象,十分清晰,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剛在提起的陶啟泉。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這自然令人驚訝。
我回答了一聲,陶啟泉就急急地道:「報紙上那個徵求啟事是怎麼一回事?」
他一上來就開了這樣一個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因為我也不知道是怎麼
一回事!
我立刻道:「你來問我?我還正要問你哩!」
陶啟泉大惑不解:「問我?我怎麼知道!這種怪裏怪氣的事情,應該和你有關係才
是!而且,那啟事說得很明白,照你所說的標準行事,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嘆了一聲:「說來話長——」
才說了四個字,陶啟泉就打斷了我的話頭:「長話短說——我們這裏有很多人等著
聽你的回答。」
我沒好氣,剛想問他還有甚麼人,已經看到了大亨出現在螢光屏上,大聲報了自己
的名字。
接下來,螢光屏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人,每個人都自報姓名——其實,這些人只要
一亮相,就人人都知道他們是甚麼人了,根本不必說姓道名。
總而言之,一共十來個人,人人都是超級大富豪,很難想像那是一個怎麼樣性質的
聚會。常言道「商場如戰場」,這些人勾心鬥角,你要他死,他不讓你活,雖說心裏都
明白天下所有的財富不可能讓一個人擁有,可是實際上人人都努力在想達到這個目標。
要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可是這時候從這些人的神情來看,他們很是同心協力,顯然目標完全一致。
我有大約十秒鐘的疑惑,隨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我明白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為了甚麼——刊登在報上的徵求啟事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在我記述的故事中瞭解到生命配額的意義,以他們的聰明才智而論,當然很容易
就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通過生命配額的轉移,可以把他人的生命,據為己有。
這個結論,肯定使得這些人大喜若狂,這正是他們這種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當人有了數不清的財富之後,金錢幾乎使他們可以擁有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即
使全世界的財富在一個人的手裏,這個人還是無可避免的要死亡。
有錢人怕死!越有錢,越怕死!
這些人全是超級大富豪,也就必然超級地怕死!
這一點,在他們急切地想在我這裏得到答案的神情上,可以絕對肯定。
我想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其實,事情本身並不好笑,甚至還十分悲哀
,可算是黑色幽默。可是,卻又實在令人忍不住會發笑。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
,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其實並無幸災樂禍之意,可在這些人聽來,我的大笑,顯然不懷好意。
大亨首先怒喝:「有甚麼好笑!只要知道可以活得更久,我們願意付任何代價!我
們付得起!追求活得更久,並不可恥!」
本來,我之所以大笑,一半是為了感到造化弄人的無可奈何和滑稽,很有些其情可
憫之意。
試想一想,這些人活著,享盡了榮華富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擁有一切物質上
的享受。醇酒美人,應有盡有,想來精神上也不會不愉快。
若是在古代,他們或許還有可能被帝王權貴所害,像歷史上著名的富翁沈萬三、石
崇等等。可是現在連打著「窮人造反」起家的極權統治者,也和他們結成了親家,打得
火熱,使他們的人生樂趣大為增加。
原來,可能還有健康問題。不過我相信這些人每個都已經和勒曼醫院打過交道——
用他們的財富換來了健康,所以他們看來個個生龍活虎,活著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好
了。
可是,不論他們多麼想一直活下去,也不論勒曼醫院多麼神通廣大,對他們來說,
殘酷的事實是:他們一樣要死!
他們死亡的日期,並不由他們的金錢來決定,而是由他們的生命配額來決定。
對於他們來說,沒有甚麼再此生命配額有限,終有用完的一天更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到這裏,雖然我對大亨那種赤裸裸地,公然要用金錢來收買人命的說法很是反
感,但我沒有表示出來。
我只是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感到死亡對每一個人來說,很是公平——人人都要
死,這豈非公平之至。」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絕想不到這樣的話也會有人反對——因為我的說法,在邏輯
上根本無可反駁。
可是,我話才一出口,就聽到「叭」地一聲響。在螢光屏上我看到大亨滿臉怒容,
正在拍桌子。大亨這個人,是多血質的典型——容易衝動,不肯掩飾感情,我倒喜歡他
這種豪爽的性子。
這時候,我也不知道他為何發怒。而他接下來所說的一番話,卻聽得我目瞪口呆。
大亨一面拍桌子,一面脹紅了臉怒吼:「公平?誰說公平?我說一點也不公平!那
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
他的怒吼,伴隨著他拍桌子的聲音,震耳欲聾。
我、小郭和溫寶裕面面相覷,不知道他何所據而云然。可是看其他人的反應,卻像
是很同意大亨的說法,其中有兩三個人,甚至於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我忍住了氣:「願聞其詳!」
大亨挺直了身子,一副理直氣壯的神情,大聲道:「人人都要死,是最不公平的事
!」
他又重複了一次他的論點,不過我還是莫名其妙。
接著,大亨說出了他的觀點——或者說,他代表所有的豪富道出了心聲。
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人和人之間,本來就絕不平等——有的人聰明,有的人
愚蠢,有的人懶,有的人勤,有的人一生造福人群,有的人為禍人間,有的人成就非凡
,有的人一事無成,有的人憑艱苦奮鬥而變富翁,有的人不思振作而窮困終生,有的人
死了會影響千萬人的生活,有的人死了和活著根本沒有分別,人和人之間既然那麼不同
,為甚麼大家都要死?」
他一口氣說下來,越說越是激動,雙眼瞪得極大,雖然我不是和他面對面,可是也
可以感到他在急促地喘氣。
聽得他這樣說,一時之間,我倒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他的說法,我當然無法
接受,可是又不能說它全無道理。
一貫的說法是:老天再公平不過,不論是甚麼人,都難免一死。可是想一想大亨剛
才所說的,令所有不同的人,有同一個結果,真的能算是公平嗎?
在我沉默期間,溫寶裕插了一句口:「每個人的生命配額,長短不一,也不是人人
相等的。」
大亨立即又叫了起來:「那更是不公平之至!是不是努力而有成就的人生命配額一
定多?他們——老實說,看看我們這些人,是不是應該有更多的生命配額?」
溫寶裕道:「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應該活得更長!可惜那不由得人自行作主,老天
自有安排!」
大亨一聲怪叫:「老天的安排不合理、不公平,我們就要自己爭取!」
看來我們三人之中,小郭對大亨的論調最是反感,他冷笑道:「你如何爭取?」
大亨回答得再直接也沒有:「用錢去買!」
一句話令得小郭臉色發青,再也說不出話來。
對大亨這種氣焰沖天的態度,我也很是反感。我剛想說:「你有錢,人家未必肯出
賣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就在這時候,我想起了那徵求啟事——應徵者數以十萬計,顯
然有很多人願意用自己的生命配額去換金錢。
一想到這裏,我不禁氣餒,想說的話,也就沒有說出口。
溫寶裕冷冷地道:「有錢真好!不過用錢買命,聞所未聞,只怕還是閣下的白日夢
!」
大亨也冷笑:「任何事都有一個開始,不作白日夢,就連開始也沒有——小朋友,
你不可不知,世界上很多事情,就由作白日夢開始!」
溫寶裕雖然能言善辯,可是一時之間卻也只是眨眼,說不出話來。
我用力鼓掌:「說得好極了!祝閣下成功,萬歲萬萬歲,永生不死,這就很公平了
!」
大亨自然聽出我是在諷刺他,他脹紅了臉,還想說甚麼,陶啟泉攔在他的身前,叫
道:「各位、各位——」
可是大亨動作粗魯,一下子拉開了陶啟泉,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甚麼
,你們想的是:用錢買命,那是不道德的行為。我告訴你們:只要一個願買,一個願賣
,這就是正常的交易行為。凡是兩相情願的事情,就不能用道德或不道德來衡量——相
反地,用任何道德標準去衡量雙方同意進行的行為,加以干涉、非議,才是不道德,因
為妨礙和干涉了他人的自由意願。」
大亨這一番話,一氣呵成,流利之至,顯然那是他心中真正的觀點。
他的這種觀點,並非完全不能為人接受,可是放在「用錢買命」這樣的行為上,總
使人有說不出來的彆扭。
如果平心靜氣地想一想,站在他們這種豪富的立場來說,用錢去買任何東西,只要
對方願賣,就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包括買賣的是生命在內。
確然,即使是「用錢買命」這樣的行為,只要雙方完全自願同意,就也不能稱之為
不道德的交易。如果不讓這種交易進行,那就是不讓他人的意志自由發揮,這倒真是有
點不道德了。
顯然,溫寶裕和小郭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一時之間,我們都不出聲。
大亨喘了幾口氣,語調緩和了些:「不是我恃錢行兇,試想一想,世界上有多少人
,少活三五天、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對他們來說,有甚麼關係?如果少活一年半載
,而可以獲得大量金錢,對這些人來說,還是大大的好事——那個徵求啟事有那麼多人
去應徵,就是證明。」
小郭大聲道:「你的話令人作嘔!」
大亨一聲冷笑:「這只是你個人的感覺。再舉一個具體的例子:一個窮苦不堪、生
活極差的人,活了七十二年,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另一個生活小康,豐衣足食,絕對
不必為生計擔心,活了七十一年。兩個人生,給你選擇,你選哪一個?」
我聽得大亨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不禁搖了搖頭——這樣的選擇,給一萬個人去選,
只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會選那生活無憂的一生,而不會貪心多活一年,而被窮困煎熬
一輩子。
尤其,現代社會討生活越來越艱難,一生豐衣足食,不必為生計擔心,那簡直是人
生的美滿境界,是許多人拚命努力也未必可以爭取到的目標。
我同意小郭的話——大亨的話的確令人作嘔,可是卻也不得不承認大亨所舉的例子
有無可抗拒的力量。
我看到小郭雖然仍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可是卻也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大亨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他話已說完。
我、溫寶裕和小郭三人一時之間,也無話可說——大亨所說的一切,可以不同意,
卻也很難說他有甚麼不對。
陶啟泉在這時候才算是有了講話的機會,他道:「衛斯理,你一向最痛恨,稱之為
人類最卑劣的行為是極權統治——」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為甚麼忽然之間討論起這樣的大問題來了?
」
陶啟泉道:「長江大河,始自濫觴。人類之所以有極權統治這樣的醜惡行為,就是
由於太喜歡干涉他人的自由選擇權利而來的!」
我想不到像陶啟泉那樣的人,居然懂得這個道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說得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權,不應該在任何藉口之下受到
干涉。」
我看到陶啟泉、大亨他們在聽我這麼說了之後,神情都很高興。我立刻又道:「我
們剛才討論的這些問題,可說是毫無來由——實際上,我根本不認為生命配額有轉移的
可能,所以不論怎麼說,都是空口說白話,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以為這樣說了之後,這場莫名其妙的討論,就可以宣告結束了。
可是陶啟泉卻和大亨以及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著,他又向我道:「衛斯理,
你可能有困難,可是無論如何,請你幫助我們達成心願,我們願意付任何代價。」
他最後一句話令人反感,不過他所說的令我愕然——我不明白我能幫助他們些甚麼
。
我勉強笑了一下:「恐怕我們之間有些誤會,諸公若有困難,大可以用金錢來解決
,何必要我幫助!」
陶啟泉苦笑:「衛君不必那麼小器,大家意見不同,討論一下,就算不能達到共同
的結論,也不必放在心上,各行其事就是。」
陶啟泉這話說得很有理,而且也是我一貫的主張,所以我不好意思再說甚麼,只是
問道:「你們想要求我做甚麼事?」
陶啟泉猶豫了一下:「那徵求啟事——」
我不等他講究,立刻道:「那徵求啟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事實上,在你打電
話來之前,我們還以為那是你幹的好事,只有你們,才有這樣的財力。」
陶啟泉聽了我的話,神情古怪,又向各人望去,各人表情不一,大都搖頭,很是無
可奈何。
陶啟泉也搖頭:「不是我們——不但不是你看到的我們這些人,也不是其他的著名
富翁,我們已經在全世界範圍內聯絡過,無法知道是誰刊登了這個徵求啟事。」
我知道全世界的超級豪富,有一個組織,現在在螢光屏上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我相
信全是那個組織中人,陶啟泉既然那樣說,可以肯定徵求啟事並非超級豪富所為。
三、失敗
當然,除了這個組織之外,世界上還有的是財力豐厚的人——有所謂「隱形富豪」
這一種人,這種人究竟有多少,平時他們進行甚麼活動,也無人可知。
我攤了攤手:「既然這樣,那就沒有辦法了。」
陶啟泉歎了一聲:「請不要為難我們——我知道這徵求啟事之中,既然提到了你的
名字,你一定不會放過這件事,而會做徹底的調查。」
我並不否認:「是,可是到現在為止,我還一點頭緒也沒有。」
聽得我這樣回答,陶啟泉竟然興奮莫名:「這就好——只要你肯調查,就一定會有
結果!」
我有點啼笑皆非:「多謝捧場!你未免對我太有信心了。」
陶啟泉道:「總而言之,你一找到那刊登啟事的人,立刻通知我,這就算是幫了我
的大忙了。」
我想了一想,猜到了他們的目的:「你們是想和他聯絡,請他把徵求來的生命配額
,轉移到你們身上?」
陶啟泉回答得很坦白:「正是此意。」
我不禁長歎一聲:「你們真是不惜一切手段,只求可以長命!」
大亨搶著道:「真要是可以長命,我們也真的會不擇手段。不過現在我們只是在進
行交易,手段正當之至。」
陶啟泉補充:「我們經過商量研究,得到的結論是:那徵求者收購了許多生命配額
,他不見得會自己使用,多半是善價待沽,我們向他去買,有何不可?」
我忽然之間,感到很疲倦,不想再討論下去,就揮了揮手:「好,我答應你,一有
那徵求者的下落,我立刻通知你。」
陶啟泉大是高興,竟至於發出了歡呼聲,其餘各人也彷彿立刻可以長生不老一樣,
有一大半人在手舞足蹈。
陶啟泉又道:「衛斯理,你也應該感到興奮——這種情形,正是你常說的『生命形
式的改變』,地球人的生命,如果可以互通,那是天翻地覆的改變!」
我越聽越不是味道,陶啟泉所說的「生命互通」,聽起來很好聽,可是實際上卻是
有錢人用錢去收買人命。可是我偏偏又想不出如何反駁——這種感覺決不好受,就像吞
下了一大團肥肉,塞在胸口,膩得難過,卻又吐不出來一樣。
剛才,我的那種疲倦感覺,就是因此而產生的。
我語氣冷淡:「對,真要是出現了這樣的情形,那確然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是可想而知的事。
試想一想,生命配額如果可以用來交換金錢,以人性貪婪的角度來看,將會產生的
混亂,和所引起的種種巧取豪奪,實在是令人不寒而慄——在已經夠醜惡的人類行為上
,更加深了醜惡的程度。而混亂的結果,得益者當然是金錢的擁有者。
人類行為現在已經幾乎全部由金錢在主宰,再加上那樣的變化,真不知道會是怎麼
樣了。
我不想再說下去,伸手停止了通話,在螢光屏上人像消失的時候,聲音已經聽不到
了,可是我還看到陶啟泉在向各人說話,從他的唇形上,我可以辨出他在說甚麼,他在
告訴各人:放心,衛斯理說話算數,他一定會做到——
我只好苦笑,心中惱怒,想把一口氣全都出在刊登徵求啟事的那人身上,可是卻又
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方神聖。這情形,就像向空氣發拳一樣,怒意全無著落,真是不愉
快至於極點。
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這些人因為怕死,所以心理狀態變得很不正常。常
說一個快淹死的人,會抓住一根稻草不放——這些人想抓的甚至不是稻草,而是空氣!
」
溫寶裕的看法略有不同:「也不能說是甚麼也沒有——空氣也是物質,只不過不是
那麼容易抓得到而已。至少有人在徵求生命配額。」
溫寶裕說話有點沒頭沒腦,我們和他熟了,容易明白他的意思,他剛才最後一句話
的意思是:既然有人在徵求生命配額,由此可以推論生命配額必有用處。
我揮了揮手:「現在甚麼也不必說,首要任務,是把那徵求者揪出來!」
小郭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當時,不但小郭有把握,我也以為那不是甚麼難事——在全世界範圍內刊登廣告,
而且在每一家報館都放了一隻大箱子,要把他找出來當然應該不是難事。
小郭行事十分仔細——他不但在本市有部署,而且在其他九個大城市中安排了同樣
的措施,一方面派人等候,看來取裝滿了應徵信的大箱子的是甚麼人,一方面也在報館
裏買通了人,加以密切注意。
到了一個月期限將近時,小郭的行動更是完美——他派了一組跟蹤專家,事先研究
了從報館出來之後,可以離開的所有路線,而在每一條路線上都派人事先等候,所有人
之間,都有先進的通訊聯絡系統。
這樣的安排,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了。當小郭向我報告他採取了這樣的措施之後,
我還笑他:「太小題大作了吧。」
小郭道:「小心點好,我怕錯過了這次機會,那徵求者從此不再露面,再要找他就
難了。」
小郭平時行事作風並不誇張,可是這次卻有點異乎尋常。他成立了一個「指揮中心
」,並請戈壁沙漠裝置通訊系統。
在大行動開始前三天,他硬拉著我去看。我看了之後,也不禁歎為觀止——在中心
工作者超過五十人,每人面前都有電腦系統,小郭自任總指揮。
據他介紹,這個指揮中心,和世界十大城市,都有直接的聯繫,包括本市在內,有
四個城市還可以有現場傳真,也就是說,在那四個城市,跟蹤小組的行動情形,在中心
的螢光屏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其餘六個城市,雖然沒有現場傳真,可是也有語音聯絡,也可以及時瞭解行動的進
展情形。
小郭更想到了我沒有想到的部分。
他道:「我想徵求者一定已經知道,這個徵求啟事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也料到一
定會有人想把他找出來,所以他可能在一百多個地方,同時採取行動——這樣,人家找
到他的機會,就會減少到最低程度。」
我稱讚他:「你想得周到,可以說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他非現原形不可。」
小郭十分興奮:「到時你再來——戈壁沙漠和小寶也會來,一有結果,立刻可以去
和那徵求者見面,看看他究竟安的是甚麼心,要他人的生命配額有何用處?」
一直到了最重要的時刻之前幾秒鐘,我們幾個人還是充滿了信心。溫寶裕甚至不止
一次地說:「這是三隻指頭捏田螺——手到拿來的事情。」
當我首先感到事情可能不會如我們想像中那樣順利時,對方的行動已經開始了。
時間是午夜需時,十個有直接聯繫的城市,同時傳來了報告:對方行動開始,有人
在報館取走了鐵箱。
事實上,在其中四個城市發生的事,包括本市在內,我們都可以在螢光屏上看到。
小郭這個總指揮,早就站在一張桌子上,手持激光棒,威風八面,指揮若定。
最早在螢光屏上看到對方的人馬出現,是在本市的報館內部——小郭神通廣大,在
報館中也安裝了監視設備。不過也只限於本市,其他三個城市,只能看到報館門外的情
形。
由於對方的人馬,並無特殊的標誌,而報館門外進出的人又很多,無法辨認,要在
他們進了報館之後,才可以知道他們就是目標。
所以,我們最早認出是徵求者派出來的人馬,是在本市報館中抬走了鐵箱的那三個
人。
一看到那三個人在和報館職員辦手續的時候,我就覺得事情不會那樣順利。
因為在其他三個城市的報館門口,剛才也有看起來差不多的三個人,進了報館。
世界各地,時間不同,可是居然在各個城市,對方的人馬能夠做到同時出動,由此
可知對方組織能力之強。而對方的行動如此嚴謹,我們是不是那麼容易成功,當然也要
打上問號。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小郭還十分意氣風發,正在大聲道:「看清楚!這三個人就是
目標。」
那三個人,無論是服裝打扮還是樣貌,都普通之至,這樣子的人,混在人叢之中,
最難辨認,所以也是最安全的。
而更令我心驚的是,在其他三個城市,我注意到走進報館的三人一組的目標,也全
是同樣不起眼的人物——這當然也是精心安排的結果!
由此可知,對方行事之精密,異乎尋常,看來絕不如我們想像中那樣容易對付。
我想提醒一下小郭,可是又想到小郭早已佈置妥當,也很難臨時再增加甚麼,所以
忍住了沒有出聲。
不一會,看到本市報館的那三個人,其中兩個抬著鐵箱,一個開路,向外走去。
小郭在發號施令:「注意!目標即將離開!」
我在這時,問了一句:「這三人剛才是使用甚麼交通工具來的,有人注意到了沒有
?」
這個問題,竟然沒有人回答——這並不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因為我也沒有注意到。
說話之間,只見那三人已出了報館門口,而在此同時,可以看到另外三個城市的報
館門外,也各有一組三人,也是一個在前,兩個抬著鐵箱在後,走了出來。
另外六個城市的報告也在前後相差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內傳來:內容一致:目標已經
取得鐵箱,離開報館。
我可以想像,全世界一百多個地方,每一處都有同樣的行動在同一時間之內進行。
要安排這樣的一次劃一的行動,不是簡單的事情,由此看來,我們的對手決不尋常
,殆無疑問。
小郭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他的神情變得很嚴肅,發出了一連串的指令。
可以從螢光屏上看到,小郭佈置的跟蹤人員,紛紛出動。
我一面看,一面搖頭——這些跟蹤人員,實在說不上高明。不過好在離開報館的三
人小組,看來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人跟蹤——那走在前面,開路的那個,甚至還在大聲
吆喝,叫途人讓路。
溫寶裕在這時候說了一句:「這些人好像並不怕被人跟蹤。」
我道:「事情有些古怪——」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看到情形有變——必須說明一下,我們看到的一共有四
組螢光屏,每一組代表一個城市。而怪異的是,在四組螢光評上,那三人小組的行動,
幾乎完全一致。
不但如此,而且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所有四組螢光評上出現的畫面,也幾乎相同—
—若不是背景各自不同,真叫人認為那只是一組人在進行活動。
情形的變化是:看到了一輛小貨車駛近三人小組。三個人合力把鐵箱抬上了貨車。
看到這裏,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不可能!我們看到的不是實在的情形!」
我之所以會這樣叫,是因為在螢光屏上看到的情形,越來越怪異——那四個三人小
組的動作竟然完全一樣,他們彎腰,抬起箱子,手的姿勢,手指放在鐵箱上的位置,都
完全相同,就像是同一部電影的不同複印本一樣。
要四組人有這樣一致的動作,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那四組十二個人,全是機械人
,接受同一個軟體的指揮。
還有一個簡單的可能,是這個指揮中心的接收系統受到了干擾,被人做了手腳,輸
入了同樣的訊號,所以才會在螢光屏上出現這樣的情形。
我才一出聲,小郭和溫寶裕也已經發覺情形不對。
小郭顯然絕對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所以一時之間,他揮舞雙手,可是卻
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溫寶裕反應比較快疾,他立即叫:「快和現場跟蹤人員直接聯絡!」
也就在這時候,情形又有了變化,所有的螢光屏上,突然出現了一張人臉。
那張人臉佔據了整個螢光屏,是一個「大特寫」。
那人的五官很是普通,可是看起來卻怪異莫名,原因並不是因為它古怪,相反地,
反倒是由於它太平淡,或者說,太普通。
然而,就在這張普通之至的人臉上,卻又透出一股極其詭異的氣息,極難在一時之
間把心中的感覺確切地說出來。
由於這人臉在決不應該出現的時候,突如其來,所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整個指
揮中心,在那一剎間,靜到了極點。
緊接著,出現在所有螢光屏上幾十張同樣的人臉,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更是令
人毛髮聳然。
而在一笑之後,所有畫面全部消失,變成了一片花白。
事情發展到了這地步,倒也明朗了——那當然是訊號接收系統受到了干擾之故。溫
寶裕就是因為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才要直接和跟蹤人員聯絡,聽取他們的報告。
本來,在螢光屏畫面之外,跟蹤人員的報告,隨時和畫面上看到的行動相配合,可
是這時,畫面消失,跟蹤人員的聲音也同時聽不到了。
只見小郭呆若木雞,臉如死灰,雙眼發直,看來神情恐怖之至。溫寶裕則慘叫:「
完了!」
一時之間,在指揮中心之中,雖然沒有人再出聲,可是整個氣氛壞到了極點,簡直
可以說是籠罩了一股死亡之氣,一般來說,只有在吃了敗仗之後的軍營之中,才會有這
樣的情形。
我看這情形不對,雖然我們受了挫折,可是並不代表我們一敗塗地,士氣不應該如
此低落。
我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叫道:「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訊號系統被人破壞
了,我們的跟蹤人員還在,跟蹤行動並沒有停止!」
我雖然在「鼓勵士氣」,可是心中卻也在打鼓——因為我知道指揮中心的通訊設備
是由戈壁沙漠設計的,毫無疑問,必然是尖端科技。可是如今卻不堪一擊,由此可知對
方也精於此道,其功力至少不在戈壁沙漠之下,更有可能,比戈壁沙漠更加高強。
這使我想起在上一個故事中,戈壁沙漠的住所被天工大王輕而易舉進入的情形。
當時戈壁沙漠二人臉如死灰的情形,就和小郭現在差不多,我也不敢想像,戈壁沙
漠知道了他們的精心設計,如此容易給人破壞,會有甚麼反應。
我雖然指出我們的跟蹤人員還在,可是在完全失去聯絡的情形下,他們是不是能夠
完成任務,我也根本沒有把握。
所有人之中,其實是溫寶裕最樂觀,他立刻響應:「衛斯理說得對!我們的工作還
在進行,結果如何——」
他語還沒有說完,小郭已從桌上跳下,向外就衝,我叫了他一聲,他也沒有回答,
一下子就衝了出去。
而正在這時候,門外有兩個人急急向內走來,幾乎和小郭撞個滿懷,那兩個人在走
進來的時候,口中正在嚷叫:「對不起,我們來遲了!」
那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戈壁沙漠。
他們也看到了向外衝出去的是小郭,兩人的反應算是很快,伸手向小郭就抓,可是
還是慢了一步,給小郭衝了出去。
兩人一臉疑惑,站在門口,大聲問:「發生了——」
只說了三個字,他們看到了指揮中心的情形,不必再問下去,也可以知道發生了甚
麼事情。
兩人先是身子一震,接著,怪叫一聲,腳步踉蹌,衝到控制台前,動作極快地操作
起來。
這時候,所有螢光屏上都是一片漆黑,甚麼也沒有,經過他們操作之後,情形並沒
有改善。
兩人停了手,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轉過身來。
在這一段時間中,整個中心,又是一片靜寂——誰也不敢出聲,大家都知道,通訊
系統遭到了破壞,受打擊最重的就是他們二人。
兩人轉過身來之後,先望向我。
我大聲發問:「剛才收到的訊號,有沒有記錄下來?」
立刻有一個工作人員回答:「有!」
我道:「請重播。」
只有重播剛才接收到的訊號,才能令戈壁沙漠徹底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情。
同時,我向戈壁沙漠道:「先看了再說。」
那工作人員開始重播剛才錄下來的影像。
戈壁沙漠才看了不到一分鐘,反應就大是激烈,雙臂揮舞,口中先是發出了一陣沒
有意義的怪叫,狀類瘋狂,可知他們所受打擊之嚴重。
不過他們二人也並非泛泛之輩,不到幾秒鐘,他們便已經鎮定下來,恢復了常態。
雖然他們氣息還很急促,可是他們已經在開始討論問題。兩人都說得極快,而且聲
音很低,我要走近去,才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些甚麼。
他們不愧是專家——一下子就看出了問題的所在。
他們一個道:「好傢伙!局部侵入!」
另一個怕我不懂,解釋道:「訊號局部侵入,干擾畫面的一部分。」
我還是不十分明白:「那又是甚麼意思?」
他們指著螢光屏:「這三個人,是敵人加進來的訊號所形成的畫面,背景看到的一
切,才是正常接收到的訊號。」
我不禁駭然:「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兩人道:「只要知道了我們訊號的頻率就可以。」
我瞪了他們一眼,責怪他們何以如此容易就給人知道了訊號使用的頻率。
兩人神情難看之至,過了一會,才道:「敵人有極好的設備——當然,由於我們事
先對敵人估計過低,才沒有把防備工作做好,是很大的錯失。」
我在他們肩頭上拍了幾下:「人總難免有錯,不必放在心上。」
戈壁沙漠苦笑:「這次我們算是遇上勁敵了。」
我試探著問:「很厲害?比天工大王怎麼樣?」
兩人臉色雖然難看,可是也給我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當然不能比——至多和我們
一樣。」
他們給了我這樣的回答,令我很放心,因為至少事情如果發展到最壞,還可以請天
工大王出山來解決——開始,我把事情估計得太容易,現在受到了挫折,自然要重新估
計。
現在,我完全無法想像對方是何等樣人,戈壁沙漠已經乾脆稱之為「敵人」,我相
信雙方敵對的立場已經形成,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戈壁沙漠還在繼續討論對方所使用的手段——其中有大量通訊技術上的專門名詞,
我也不是很聽得懂,就算聽懂了,如果照樣記述出來,也會把人悶死,所以從略。
我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他搖了搖頭,表示也不知道小郭要幹甚麼。
所以,目前我們完全無法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只好等各地的跟蹤人員有了結果之後
,看結果如何,再作定奪。
我想,應該是本市的跟蹤人員最先有結果,可是事實上卻是其他城市先來了報告—
—直接的通訊已經被破壞,所有的報告都是用普通長途電話進行,在緊急的時候,普通
的設備反而此特殊的更有用,真是諷刺。
報告令人感到十分沮喪,幾乎完全一樣:三人一組從報館取走鐵箱,跟蹤人員不久
就發現直接通訊中斷,他們繼續跟蹤,可是在二十到三十分鐘之內,就給對方擺脫,跟
蹤宣告失敗。
同樣的報告,一個接一個來到,溫寶裕在我耳邊低聲道:「郭大偵探這個觔斗栽得
不小。」
我苦笑:「你不如說我栽了觔斗還好。」
我這句話才一出口,就聽到小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嚐
到失敗的滋味了?六十年風水輪流轉,也應該跌倒一下了。」
我轉過頭去,看到小郭臉色發青,滿頭大汗,神情激動,顯然是感謝我剛才的話—
—我把挫敗算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表示我們一直是共同進退的。想起當年小郭為了和
我一起探索《紙猴》的秘密,他中了暗算,身受重傷的情形,如同在眼前一樣。
想起往事,總不免令人有點感慨,不過現在也不宜懷念往事,我勉強笑了一下:「
事情才只不過開始,怎麼就說我們輸了?」
溫寶裕走了過來,笑嘻嘻地道:「就算輸了,也不打緊,常言道勝敗乃兵家常事,
何足道哉!」
小郭苦笑,我問道:「情形如何?」
這時候,我已經料到小郭剛才離開,是去幹甚麼了——通訊一斷,他大受打擊,後
來經我一言提醒,他想起報館離開這裏並不是很遠,所以他就趕到現場去了。
看他如今的情形,似乎他到了現場之後,情況並不有利——不管情形怎麼樣,我都
想知道經過。
小郭定了定神,反問:「其他地方有沒有報告來?」
我道:「有,全都是在三十分鐘之內,失去了目標。」
小郭腳步不穩地走了幾步,這種情形看在眼裏,著實令人駭然,小郭並不是沒有經
過大場面的人,而現在竟至於如此,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溫寶裕洩過一張椅子,放在小郭身邊,小郭頹然坐下,雙手抱著頭,一言不發。
溫寶裕自作主張,大聲吩咐,令所有工作人員離開。
轉眼之間,整個指揮中心就只剩下五個人。小郭仍然不出聲,戈壁沙漠不斷地捏手
指,使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響。
四、想不通
我好幾次要催小郭開口,反倒是溫寶裕打手勢阻止了我。
我焦躁起來,瞪了戈壁沙漠一眼:「兩位請別不斷弄出怪聲來好不好?」
戈壁沙漠立刻雙手握拳,不再發出聲響。小郭也在這時候抬起頭來,他臉色蒼白,
可是聲音倒還鎮定:「對方早已料到會有人跟蹤,所以早有準備,我們卻以為人家沒有
防備,所以才落得如此狼狽。」
我頗不耐煩:「先別忙分析戰情,且說戰況如何!」
小郭苦笑,搖了搖頭:「說起來真丟人——我趕到離報館四條街處,就和我們的跟
蹤人員會合,而那時候,目標就在我二十公尺之前,是一輛小貨車,我可清楚看到貨車
車廂上,有三個人和一隻鐵箱。」
小郭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我們每個人都聽得面面相覷,心中駭然——以小郭的
能力而言,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實在沒有可能會跟不上目標的!
我們當然無法憑空想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一切都要等小郭說下去。
這時候小郭已經完全定過神來,他把接下來發生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聽了小郭的敘述之後,又有至少三分鐘的沉默——因為大家都需要時間來消化,或
者說需要時間來接受小郭所說的一切。
小郭的經歷,確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令人接受的。
當小郭想到通訊雖然斷絕,但若是儘快趕到現場,事情並非不能挽救時,他的想法
一點也沒有錯。事實上,當他離開指揮中心沒有多久,他就看到了跟蹤的目標——那輛
小貨車。
當時小郭駕著摩托車,那輛小貨車迎面而來,和他擦身而過。其時已過午夜,又不
是在鬧市,路上車輛稀少,小郭耳聽八方,眼觀四方,立刻就看到那輛小貨車的車斗上
,有三個人和一隻大鐵箱在。
附帶說一句:那小貨車十分普通,甚至相當殘舊,車斗也沒有遮蓋,一目了然。
小郭對那鐵箱,很是熟悉,一看就認出那是跟蹤的目標。他正想轉一個彎追上去,
就已經看到兩輛車子駛過來,其中一輛加快速度,超過了小貨車向前駛去,另一輛則慢
了下來。
這兩輛車子一出現,小郭就認出那正是自己派出去的跟蹤人員,那輛慢了下來的車
子中,有著整套的追蹤儀器和通訊設備。
小郭連忙向車子揮手,那輛車子速度更慢,小郭不等車子停下,就棄了摩托車。
他奔向車子,打開車門,一閃身就進了車子的後座。
小郭這一連串動作,的確乾淨俐落,所以他上車之後,車前座的兩個跟蹤人員齊聲
喝采。
那兩人隨即向小郭報告,和指揮中心失去了聯絡,可是他們從報館門口一直跟下來
,已經有將近十五分鐘,也根本不必使用甚麼跟蹤設備,因為目標始終在視線之內。
看來對方不是毫無防備,就是完全不在乎有人跟蹤。
小郭上車之後,看到那輛小貨車一直在前面不遠處,他也鬆了一口氣,覺得跟蹤行
動可以繼續下去,順利完成。
這時候,車子正行駛在一條直路上,不但可以看到那輛小貨車,也可以看到在小貨
車之前的車子,那車子也是屬於跟蹤人員所駕駛的。
也就是說,兩輛車子把小貨車夾在中間。這是明日張膽的跟蹤,小郭甚至有欺人太
甚之感。
不一會,轉上了大路,那路一邊是山崖,一邊是山坡,也是直路,一眼望不到盡頭
。
小郭在說到這裏時,頓了一頓。
我們都知道結果小郭跟蹤失敗,可是直到此時,我們還無法想像他是如何會讓目標
走失的。
小郭苦笑了一下,伸手抹了抹臉,繼續說下去。
當時的情形,實在一點也沒有特別之處,可是最突然的變化,往往就在以為最不會
有意外的時候發生。
接下來發生的事,小郭在向我們敘述的時候,還是一臉不相信的神色。
大約又過了幾分鐘,情形並沒有變化。小郭剛想用普通的流動電話和我們聯絡,卻
看到前面的小貨車忽然向右轉去。大路三線行車,那小貨車的行動看來又不像是換線,
而右邊正是山崖,小貨車轉了一個九十度角,在這種的情形下,它如果不及時停車,唯
一的結果就是撞上山去。
小郭大是驚訝——他知道有上千種擺脫跟蹤的方法,用自己撞山這種自殺型的方法
,他卻連聽也沒有聽說過。
一時之間,他甚至於想按喇叭令對方停下來,不要去做這樣的傻事。
可是,前後不過幾秒鐘,他就看到那小貨車並沒有減慢速度,直撞向山崖。
小貨車的行動已經怪不可言,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看得人目瞪口呆,駕車的那一
位甚至於緊急煞車,使得車子在路上打了好幾個轉。車裏的人,自然也被轉得七葷八素
。
不過這對他們看到的事情並沒有影響——他們看到的事,是在車子還沒有打轉的時
候發生的,而且一下子就完成。
他們看到的是:那小貨車撞向山崖,並沒有發生預料中的撞車事件,而是那小貨車
順利地沒入了山崖之中。
是的,一點也不錯——那小貨車沒入了山崖之中,就像一根燒紅了的釘子插進一塊
牛油一樣。
小郭一再強調:「絕對不是眼花——不但我們三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連前面車子
中的兩個人也從倒後鏡裏看得清清楚楚,那小貨車確然是駛進了山崖之中。」
我、溫寶裕、戈壁沙漠聽小郭重複說了三遍,我們都沒有出聲。當然我們不是不相
信小郭的話,而是需要時間想一想。
小郭在這時候又補充:「雖然車子進山,只是不到一秒鐘的事情,可是給我的印象
深刻之極,我想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忘記——比任何電影中的特技鏡頭更精采。」
我們仍然沒有出聲。小郭再補充:「我大約在三分鐘後下了車,走到小貨車隱沒的
山崖之前去察看,山石上一點痕跡都沒有,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發生過一樣。」
溫寶裕最先有了反應:「固體穿越固體的明顯例子——生命配額的徵求者是外星朋
友,只有他們才有這種能力。」
他說了之後,並沒有人附和,他又道:「或者是神仙所為。不過根據衛斯理的理論
,所謂神仙,大多數就是外星人,又或者是生命形式經過改變的人,也已經不能算是地
球人了。」
戈壁沙漠和小郭向我望來,我想了一會:「有可能。」
溫寶裕因為他的意見得到了初步肯定而十分興奮,他揮著手:「可能之一!」
我沒好氣:「請再說可能之二。」
溫寶裕不停眨眼,過了一會,他搖頭:「暫時想不出——如果這是唯一的可能,當
然沒有之二了。」
小郭望著我:「真是外星人,這個觔斗栽了不算冤枉。」
我又想了一會,才道:「現在不能下結論——且等其他地方的詳細報告。我不以為
所有的跟蹤都失敗,情形都和本市發生的一樣。」
小郭點了點頭:「最遲,明天一早,就可以知道。」
我道:「好,那就明天再說。」
我說著,伸了一個懶腰,看到戈壁沙漠兩人神情很是古怪,而小郭正瞪著他們。
溫寶裕則在一邊,像是在勸說,又像是在煽風點火:「大家是自己朋友,有甚麼話
,別藏在心裏,應該說出來。」
戈壁沙漠望了小郭一眼,欲言又止,小郭已經怒道:「你們不相信我所說的經過,
是不是?」
我聽得他們忽然之間起了爭執,暫時並不準備表示意見——因為我對小郭所說的一
切,雖然不至於不相信,可是也由於完全無法想得通,所以也有保留。
事實上,就算不相信小郭所說,也一樣想不通——小郭有甚麼理由要騙我們呢?
戈壁沙漠不敢直接開罪小郭,卻拖人下水,向我一指:「不單是我們不相信,衛斯
理多半也不相信!」
小郭不怒反笑:「要是衛斯理也不相信,那我就一頭撞死算了!」
一時之間,各人都向我望來。
本來由於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令我思緒十分紊亂,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同時等有進
一步的資料時再說,所以才提議等到明天。
可是現在情況忽然變成了這樣子,我非表示態度不可。我連想都沒有想,就道:「
我絕對相信小郭所說的每一個字!」
小郭向著戈壁沙漠連連冷笑:「幸而有人相信我,免得一頭撞死了,做鬼也不明不
白。」
戈壁沙漠齊聲怪叫:「衛斯理,要是你相信,為甚麼還要等進一步資料,而不立刻
採取行動?這不是你一向的行事作風,你可別口是心非!」
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太多的地方想不通,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溫寶裕大聲道:「算在外星入帳上,甚麼都變得不成問題。」
溫寶裕這樣說,我竟然難以分辨他是真心如此,還是在出言諷刺!
因為確然有很多人,一直在笑我總是把不可解釋的事情推在外星人頭上。事實是:
有很多事,確實是外星人所為,但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如此,不可一概而論。
像現在發生的這些事,當然有可能是外星人所為。但是在有可能是地球人所為的前
提下,就要先研究是地球人所為的可能性——而在排除了所有的地球人可能性之後,那
麼當然就是外星人幹的好事了。
這是很簡單的邏輯,理所當然,有些人覺得有點不能接受,只不過是因為在觀念上
還不肯承認有外星人的存在而已——而我認為這樣的觀念非常落後,也正是抱這種落後
觀念的人,不在少數,所以地球人在整個宇宙之中,地位低微。
連在觀念上都不肯接受有外星高級生物的存在,那當然不是高級生物應有的行為。
這些都是題外話,一些人自己觀念不夠開放,卻又喜歡否定不屬於他知識範圍之內
的事,這種情形,很是可笑。
當下我把這些話說出來,然後表示了我的具體意見:「要肯定了百分之百不是地球
人所為,才能算在外星人帳上。」
我這樣說了之後,各人都不出聲。
我先問戈壁沙漠:「地球上有沒有我們的同類有能力破壞指揮中心的通訊運作?」
戈壁沙漠回答肯定:「當然有。」
說了之後,他們又道:「不過我們不認為人類可以把一輛小貨車,連人帶車,駛進
山崖之中。」
他們明白地表示了態度。
小郭和戈壁沙漠剛才雖然在爭執,可是這時卻也同意他們的意見:「我也這樣想。
」
溫寶裕攤了手:「我當然同意。」
我卻搖了搖頭,溫寶裕首先責問:「這是再也明白不過的事,何以你會有異議?」
我道:「第一,我想不通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額有甚麼用處。第二,我也不以
為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動會以如此大張旗鼓的方式出現。第三,如果是外星人所為,勒
曼醫院方面多少總會有一點消息,不會一無所知,他們應該會通知我,而我到現在為止
,還沒有他們的消息。生命配額的理論首先由他們提出,他們應該關心才是。」
溫寶裕老實不客氣道:「你一點兩點說了那麼多,一點也不能解決問題——請問如
何解釋車子駛進了山崖這件事!」
這個問題,當然不好回答——它可以說是到現在為止,所有問題的關鍵所在,若有
答案,事情就容易解決了。
這時候,我也很難說明為甚麼我在直覺上,覺得這件事不是外星人的所為——後來
再回過頭來討論的時候,我才找到了原因。
原來在我觀念之中,根深蒂固地認為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十分低級,不值一提,不
會引起外星人的覬覦,外星人也不會對地球人的生命配額有興趣,所以我才不覺得那是
外星人所為。
身為地球人,而居然腦海深處,有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或者,是幸還
是不幸,我竟然十分迷惘,不能肯定。
當下,我回答道:「現在我沒有解釋——至少,我要到小貨車消失的現場去看一看
。」
溫寶裕立刻道:「我也去。」
小郭在一瞬間竟然有很是害怕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一閃即過,他道:「好,我來
帶路。」
後來小郭解釋:「由於我剛才目睹的情形實在太妖異,所以不免害怕。」
我略想了一想:「帶上照明設備,和金屬探測儀。」
我說著,向戈壁沙漠望去,兩人道:「我們要盡一切可能,把干擾的能量來自何處
找出來——大約只有兩成希望。」
我鼓勵他們:「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不可放棄。」
他們兩人緊握著拳頭,用力搖晃,以示決心。
戈壁沙漠用甚麼方法去進行,暫且不表。卻說我們三人,在攜帶了應用設備之後,
駕車出發。二十多分鐘之後,小郭就道:「快到了。」
這時候車子在大路上行駛,路上很是寂靜,溫寶裕已經打亮了照明設備,把路右邊
的一片山崖照得通亮。
小郭就是在這時候解釋他剛才何以會害怕的原因,他並進一步補充:「設想如果我
們也連人帶車,駛進了山崖,而被嵌在山石之中,實在無法不感到恐怖。」
我也給小郭的說法,引得生出一股寒意。溫寶裕反倒哈哈大笑:「這倒好!幾百萬
年之後,如果有人開山劈石,發現了我們,那簡直珍貴之至。」
他話才一說完,小郭就叫:「停!」
我立刻踩下煞車,車子震動了一下,停了下來。溫寶裕立刻把探射燈對準了山崖。
車子在路上,離開山崖大概有十公尺左右,這探射燈小郭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弄來的
,性能極佳,眼前一大幅山崖,連一棵小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小郭一躍下車,向前走去。我想起他剛才所說「嵌在山石之中」這樣的話,連忙也
下車追上去——反正我們兩人是老搭檔了,理應有難同當。
溫寶裕也趕了上來,我們來到離山崖不到兩公尺處站定,小郭伸手指向前:「就是
這裏,我記住了這棵小樹,就是這裏!」
這時候我們三個人的影子,照在山崖上,看來十分巨大,小郭在說話的時候,雙手
揮動,巨大的影子也跟著動,給人很是詭異的感覺。
小郭這樣說了之後,我和溫寶裕都沒有反應,小郭又說了一遍:「就是這裏!」
我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我說得委婉:「山壁上這樣的小樹很多,看起來都差不多
,你很有可能記錯了。」
小郭臉上變色:「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肯定就是這裏!」
我再問:「除了這小樹之外,還有甚麼可資識別的記號?」
小郭激動起來,揮著手,衝向前,手在山壁上用力拍著:「就是這裏!記號太多,
我全認得出——就是這裏,你們為甚麼不相信?」
我歎了一聲:「你自己低頭看一看——我們三個人走過來,地上的野草尚且留下了
那麼明顯的痕跡,如果不到一小時之前,有一輛小貨車輾過,怎麼會一點痕跡都沒有?
」
在近山壁的地上,連綿不斷,長著許多蒲公英,高可及膝,正是結籽成熟的時候。
蒲公英是典型靠風力傳播種子的植物,每一粒種子上都有白毛,形成一個個銀白色的小
毛球,在探射燈的強光之下,閃閃生光,十分美麗。
這種小毛球,經經一碰,就會散開來,剛才我們走向前來的時候,就令許多種子散
了開來,漫天飛舞。
而且蒲公英的莖,十分容易折斷,有人走過,也會倒下一大片——我說得如此詳細
,只是為了說明一點:若是在不到一小時之前,有一輛車子駛過,斷無不留下痕跡之理
。
小郭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臉色慘白。我忙道:「我相信你說的
一切,只是請你肯定一下,事情是不是的確發生在這裏!」
小郭口唇顫動,發出的聲音很是低微,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的是:「一定是這裏
,我肯定是這裏!為甚麼會這樣子,真叫人想不通!」
我拍著他的肩頭:「想不通的不止是你一個人——我也一樣想不通!」
溫寶裕接著道:「想不通的也不止是一件事,很多事都無法想得通——除非承認一
切都是外星人在作怪。」
他又重申他的主張,我還是沒有附和。
這現象很怪——往常有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首先認為那是外星人所為的就是
我,可是這一次明明同意了溫寶裕所說的話,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我卻偏偏不向那一
方面想。
溫寶裕也感到莫名其妙,在等不到我的反應之後,他大搖其頭:「只要你想得出,
我就可以接受。」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作出任何假設,他就可以放棄自己的想法。我只好苦笑,因為
正如他剛才所說,很多事情都想不通,那又何來甚麼假設!
溫寶裕重重頓足:「我認為應該向我們認識的外星朋友著手查,非我族類,其心必
殊——我看,事情多半就是勒曼醫院的那些人幹的好事——你當他是朋友,他未必也這
樣想!」
我沉聲道:「我會去問他們,可是我決不同意你對他們的看法。在所有外星人之中
,在勒曼醫院的那一群,對地球人最有好處。」
溫寶裕聳了聳肩,有點老氣橫秋:「路遙,才如馬力——」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我把他們當朋友,正是日久見人心的結果。」
溫寶裕做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甚麼。
小郭看起來大是失魂落魄,他已經第十多次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他又道:「我看,小寶的意見很實在,事情……真有可能是外星人所為。」
我很不耐煩:「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額有甚麼用處——回答了我這個問題,我
就同意那是外星人所為!」
溫寶裕搶著說:「用處太多,不勝枚舉。」
我悶哼了一聲,等他作進一步解釋,溫寶裕揮著手,他揮動的手,在山壁上形成巨
大的黑影,像是一個怪物正在舞蹈,再加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使我想起多年之前,記
述在《影子》這個故事中的外星生物——竟然只是一個平面,一個影子!
由此可知,將不可思議的事和外星人聯繫起來,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想到這裏,我也不要溫寶裕再舉例了。
溫寶裕正想開口,就被我打手勢阻止。我道:「不必空談,我們分頭去做實在的事
情。」
溫寶裕答得爽快:「好,我會照我的想法去進行。」
我也沒有問他如何進行——他認定了那是外星人幹的行當,難道他有辦法找到那外
星人不成?
小郭則苦笑:「我有甚麼事情可做?」
大概真是這些年來,小郭的事業太順利了,所以一些小小的挫敗,就使得他垂頭喪
氣,如同世界末日一樣。我道:「你去整理世界各地來的報告,越詳細越好——集中在
目標是如何消失這一方面,這是事情的關鍵之一。」
小郭一面點頭答應,一面沿著山崖,來回走了二百公尺左右,回來之後,黯然搖頭
——顯然沒有發現任何有車子駛過的痕跡。
溫寶裕上了車,熄了探射燈,眼前好一會看不見東西。小郭坐上了駕駛位,三個人
各有心思,所以也不說話,我思緒很紊亂:心想,真正能和我討論事情的,還是只有白
素。
像現在,溫寶裕和小郭都不明白何以我堅持事情和外星人無關,而我又偏偏說不出
一個所以然來,如果白素在,那就根本不必我多加解釋,她就能夠明白我的心意。
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她,她和紅綾不知道在進行甚麼事情,偶爾會回家。
我想,不如回家去,要是碰巧白素回來,就可以聽聽她的意見。於是我對小郭道:
「先送我回去。」
小郭點頭答應,把車子開得飛快。
午夜過後,街道上很冷清,看起來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晚上,可是我們三個都知道暗
中有極不尋常的事情正在進行——這事情有關人的生命!
不一會,車子駛抵我家門口,我一躍下車,和他們揮了揮手,小郭駕車離去。
我走到門前,剛要開門,就聽到門內傳出老蔡洪亮的聲音——老蔡近年來聽力越來
越差,因此嗓門越來越大。他又堅決不肯用助聽器,每當說話,都是大叫大嚷,我早已
儘可能避免和他說話。
不但如此,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尤其對陌生人,簡直就像吃了火藥一樣,得罪了
不少來找我的人——當然也有好處,替我趕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這時候我聽到老蔡的聲音,是在對一個人說話,他說的是:「說不定,他說不定甚
麼時候回來。」
接著,我沒有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我心想那人說話的聲音如果正常,我在門外,
當然聽不見。不過問題是,老蔡也應該聽不見,不知道他和老蔡如何溝通?
再下來,又是老蔡的叫嚷:「不打緊,你只管等,你要喝些甚麼?」
五、外星人上門
我一聽之下,訝異莫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就是明天太陽會從西邊出來
!
本來,老蔡所說的話普通之至,正是一個管家的待客之道。可是老蔡非常人也,除
非是白老大這樣身分的人,他才會這樣善待——有一次,超級大豪富陶啟泉就差點沒有
給他抓著頭髮拖出去!
我當然不以為這時候在裏面的會是白老大,因為老蔡的語氣很客氣,顯然他是在對
一個陌生人說話。
這就是我感到訝異的原因——這來者何人,竟然能令老蔡對他刮目相看!
我仍然沒有聽到有人和他對話,接著老蔡又道:「要不你喝點酒?我知道書房有好
酒,我去取來。」
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迅疾推開門來,一眼望見老蔡確然在和一個人說話,兩
人同時回頭向我望來。
我一看和老蔡說話的那人,大感意外。
那人非別,正是上次我到勒曼醫院去,接待我,並且和我討論人類生命配額的那位
亮聲先生!
此人絕非地球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
他本來坐著,看到了我,笑嘻嘻地站了起來。此君現在看來,完全是一個普通人—
—對他的底細,其實我也不甚了了,我不知道他來自哪一個星球,也不知道他原來的樣
子如何。
不過我知道他在勒曼醫院,和其他許多外星人以及一些地球人,從事地球人生命的
研究。
他們的研究成果,已經極有成就——其成就可以說驚世駭俗之至,我曾在許多故事
中記述過。
最近一次和他們接觸,就是這位亮聲先生告訴我有關生命配額的情形。如今發生的
事,可以說就是從我知道了有生命配額這回事而開始的。
要不是我在《算帳》這個故事中,記述了這件事,我看也就根本不會有那個徵求啟
事,就算有,其中也不會提到我,事情也就和我無關。
如今,因此而生出那麼多事情來,溫寶裕懷疑就是勒曼醫院幹的好事,我也正要和
他們聯絡,他自己找上門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我由衷的發出一聲歡呼,張開雙臂,向他走去,他也向我走了過來,我們熱烈擁抱
,我用力拍著他的背,他也做著同樣的動作。
老蔡在一邊看著,神情很是高興,我心想,要是老蔡知道我現在抱住的根本不是人
,他不知道會有甚麼表情。
老蔡大聲道:「我去拿酒。」
老蔡的耳朵雖然不好,可是身體十分壯健,他說走就走,一句話沒說完,人已經轉
過身,向前跨出了兩步。
就在這時候,亮聲半轉過身,望向老蔡。
我絕對可以肯定,亮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是老蔡卻已經停步,並且轉回身來,
打著自己的頭:「真是,你不喝酒,剛才你說過,我一眨眼就忘記了,人老了,真不中
用。」
這情形,就像是亮聲才和他說了話,而他在回應一樣。
我之所以把這個經過說得這樣詳細,是因為這種情形啟發了我,使我對一些本來無
法設想的事,可以作出設想。
詳細情形如何,下文自會明說。
當下,我對這種情形,心中十分疑惑。而老蔡接下來又講了幾句話,立刻解開了我
心中的疑團。
老蔡是向我說的,他道:「這位先生真好,他說的話,我句句聽得明明白白,不像
你們,說話像蚊子叫,聽來不清不楚。」
我當然懶得和他說明,只是揮了揮手,告訴他這裏沒有他的事了。同時我用詢問的
眼光,望向亮聲。
亮聲笑:「這位老先生聽覺不是很好,問題出在他的聽覺器官上,所以我直接刺激
他腦部的聽覺神經,和他交談。」
我一面和他走上樓去,一面思索他所說的話,隱約捕捉到了一些甚麼,卻又並不具
體。
當時,我想得很多,雜七雜八,沒有一個主要的頭緒。我只是順口問道:「貴院神
通廣大,何不略施小技,令敝管家聽覺器官恢復功能?」
亮聲望著我笑:「衛君,你又迂了!他聽聲音的配額已經用完,我們本事再大,也
無可奈何。」
我心中一動:「要是生命配額可以轉移——例如把他人的聽聲音配額轉到他的身上
,那情形又將如何?」
亮聲盯著我看,他的目光不但十分銳利,而且有一股奇異的光芒——要是我有甚麼
虧心事,一定會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之下,顯得十分不安。
而我既然胸懷坦蕩,當然不必躲避他的目光,我也望向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
題!」
亮聲這才吸了一口氣:「理論上來說,貴管家如果得到了他人的聽聲音配額,他就
可以聽到聲音。」
我緊盯著問:「生命配額的其他部分,也可以以此類推?」
亮聲的表情很是古怪,像是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不過他的回答還是很實在:「不
錯,理論上來說,可以。」
我雙手緊握著拳,揮動著:「那樣說,豈不是只要通過生命配額的轉移,受益人的
生命可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
這時候我們已經進了書房,亮聲老實不客氣坐了下來,並且翹起了雙腳。
我並不遲鈍,這時已經看出亮聲是故意以不禮貌的動作來表示他心中的不滿。同時
我也可以肯定,他有許多動作,例如盯著我看之類,都表示他對我很有意見。
我不知道那是為了甚麼——我只知道這一定是他來找我的原因。
我走到他的身前,神情嚴肅:「閣下既然化身成為一個看起來像是君子的地球人,
那麼,行為也請比照君子來進行。」
我的用詞,十分囉唆,正合某些所謂「文藝作品」的用法,對於這種用詞方法,最
準確的評語是:那不像是人說的話。
而我在當時是故意這樣說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亮聲根本不是人,用不像是人說
的話,與之交談,不亦相宜乎?
而且不但是他對我不滿,我也對他不滿——上得門來,甚麼話也沒有說,就擺出一
連串動作來,真是莫名其妙。
亮聲聽得我那樣說,整個人跳起來,大聲道:「我怎麼不君子了?」
我也大聲道:「有話不直說——非君子也!」
亮聲抗議:「不是說話不可以太直接嗎?那是禮貌。」
我教他:「陌生人之間可以如此,朋友之間如此,就變成虛偽,絕非禮貌!」
亮聲喃喃自語:「地球人的行為,真是複雜!」
我笑道:「你慢慢學吧,你對我有何不滿,從實道來。」
亮聲倒也爽快:「你不夠朋友,找到了生命配額轉移的方法,卻不告訴我們!」
他說得十分認真,而且再也不在表情上掩飾他的不滿。
我呆了一呆,叫了起來:「這話從何說起?」
叫了一句之後,我靈光一閃,知道他是為甚麼會來興師問罪的了——事情很明顯,
又是那徵求啟事惹出來的。
徵求啟事上提到了我的名字,而稍有頭腦的人,看到了這樣的徵求啟事,一定可以
聯想到徵求者要生命配額的用處,也可以進一步推想到徵求者已經有了轉移生命配額的
方法。
而啟事上既然把我的名字抬了出來,再聯想到事情和我有關,也是很自然的結論。
當然是由於勒曼醫院注意到了這個徵求啟事——他們有理由加以注意,因為生命配
額這個觀念,在地球上是由他們最先提出來的。他們又以為事情和我有關,所以才派亮
聲而來。
想通了這些,我只好苦笑:「我還以為是你們不夠朋友——你倒反而怪起我來了!
」
亮聲的反應極快——他腦細胞活動的速度,可能超過地球人一百倍,一聽得我這樣
說,不必我再作進一步解釋,他就道:「啊!不關你的事,這就奇怪了,是誰刊登這個
徵求啟事的呢?」
這時,可以肯定,事情和勒曼醫院無關。
我當然也不必再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這時我對亮聲的出現,極表歡迎——和他討論
整件事,比和任何人討論更好。
我立刻道:「為了找尋這個徵求者,我們已經做了不少工作,可是一無所穫!」
亮聲道:「願聞其詳。」
我就把這一個月來,有關這件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包括了陶啟泉、大
亨那一干豪富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用錢購買生命配額在內。
在說完了陶啟泉他們那些人的意圖之後,我和亮聲之間有一段對話。這段對話和本
故事關係不大,可是我還是把它記述在下面,因為在這段對話之中,很可以體現「旁觀
者清」——亮聲這個外星人,對地球人行為瞭解之透徹,竟然在我之上!
對話是由我先引起的——我對於陶啟泉他們的行為,始終不以為然,所以把這個情
形說了之後,面對一個外星人,我有些慚愧的感覺。
我道:「他們這些人一心想要購買他人的生命配額,用在自己身上,地球人的行為
之中,甚多不堪者,這一項也可以算是典型之至了。」
亮聲聽了我的話之後,神情很訝異——顯然他並不同意我的說法,他問道:「陶啟
泉、大亨他們,全是商人,是不是?」
我奇怪他何以有此一問:「當然是,全是。」
亮聲點了點頭,他再開口,說的話卻離題萬丈:「你可知道,人腦部的活動,也在
生命配額的設定範圍之中?」
我道:「當然知道——人一生所有活動,都在生命配額的設定範圍之中,不會多,
也不會少。」
亮聲這才道:「這就是了——一個人之所以會成為商人,根本是由於『設定』的緣
故,他的腦部活動,全都依據商業行為的準則來進行,請問商業行為的準則是甚麼?」
亮聲雖然對地球上的一切十分熟悉,可是他畢竟長期在勒曼醫院之中,並不曾真正
溶入地球人的生活。而且平時他和地球人說話的機會也不是很多,所以他說起話來,一
板一眼,有時候很多話可以省略不說的,他也一定不厭其煩,照說不誤。
他這時這樣問我,聽來就有點囉唆。
我瞭解他說話的習慣,所以我也不厭其煩地回答:「商業行為的最高原則是『謀利
』——追求利潤,是商人的生命目標。他們的生命目的是賺錢,除了賺錢,還是賺錢。
所以中國人有一句老話:千做萬做蝕本不做。」
亮聲笑:「請把你最後那句話,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
我想了一想:「那也就是說:只要有錢賺,千做萬做,甚麼都做。」
亮聲哈哈大笑:「答對了!」
我有點惱怒:「緣何發笑?」
亮聲道:「我笑你明知道商人的行為離不開他生命的設定範圍,卻還要責怪他們,
要求他們去做不屬於他們生命設定範圍之內的事情。」
他的話,一時之間很難徹底明白。我追問:「你的意思是——」
亮聲揮了揮手:「我的意思是:商人的唯一行為準則是賺錢,除此之外,和他講任
何原則都屬多餘——因為那不在商人的生命設定範圍之內,等於叫一條響尾蛇去愛撫一
隻老鼠——挾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為也。」
他先是舉了一個古怪透頂的例子,接著居然引用了《四書》中的名句,雖然不倫不
類,可是倒也把問題說得明白之極。
我笑道:「響尾蛇不但不會去愛撫一隻老鼠,而且還會把牠一口吞掉!」
亮聲向我指了一下:「你總算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氣:「照你的說法,根本不必和商人談甚麼道德、正義、民主、自由等
等?」
亮聲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首先一定要有錢賺——能賺錢,甚麼都可以談:
不能賺錢,一切免談。這是商人的生命本能,要是沒有了這種本能,就不是商人了。」
我大為歎服:「陶啟泉或許還會裝模作樣一番,但大亨一定會把你當成知己。」
亮聲很是自負:「我這番話,是所有商人的心聲。」
我悶哼了一聲:「可是承認這一點的人卻並不是很多——很多還要把自己裝扮成君
子、上等人,很令人噁心!」
亮聲大搖其頭:「衛君!衛君!你大錯而特錯了!」
我大為不服:「明明只是為了賺錢,都還要擺出一副講仁義道德的君子嘴臉。為了
賺錢,就可以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向強權統治叩頭,連做人起碼的尊嚴都沒有,那還
不令人噁心?」
亮聲仍然搖頭:「你感到噁心,那只不過因為你不是商人。人,只是一個統稱,在
這個統稱之下,有許多分類,有革命英雄、有民主先鋒、有人權鬥士、有販夫走卒、有
富商大賈、有的殺人放火、有的偷雞摸狗……各按設定的生命本能行事。你所謂是非、
黑白,那是你的生命本能。」
他說了一大篇,我還是不斷搖頭。
他歎了一聲:「你還是不以為然?我問你:蜂鳥說企鵝捕魚維生無恥,企鵝又去罵
燕子捉蟲充饑下流,燕子嫌蜂鳥吸蜜噁心——你說有沒有道理?」
我望了他一會,無話可說,只好道:「沒有道理——可是人總是人,和其他動物不
同。」
亮聲又哈哈大笑:「那也是因為你是人!當然,人設定的生命本能,比其他動物要
複雜得多,可是基本原則不變——各有各的生命方式,沒有必要,也絕不能用單一的標
準去統一。」
他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管這單一的標準是仁義道德,還是強兇
霸道,都決不會成功。奇怪的是,人類很熱衷於行為統一,人類的全部歷史,就是追求
行為統一的經過——無數紛亂,不斷失敗,都無法改變人類的這種追求。」
我呆了一會——這個外星人,看地球人的行為,完全是旁觀者清,在他的心目中,
完全沒有「人」的立場,人,在他觀念中,和其他動物沒有分別,所以他才能將人的行
為分析得如此透徹。
根據他的說法,我確然是大錯而特錯了——陶啟泉、大亨他們收買人命的行為,根
本無所謂對或不對,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對或不對的統一標準。
你認為對的,他認為錯;他認為對的,你認為錯,應該照誰的標準行事呢?
矛盾在人類又是群居生活的動物,所以相互之間,要沒有紛爭,那是決無可能之事
!
亮聲顯然知道我在想些甚麼,他道:「你想通了?」
我只好苦笑:「沒有想通——越想越糊塗!」
亮聲聳了聳肩:「那就不要去想它——我們還是想想實際問題比較好。」
我嘆了一聲:「甚麼是實際問題?」
亮聲吸了一口氣:「有人已經找到了生命配額轉移的方法——問題是:是甚麼人?
」
我道:「我已經把一切經過告訴了你,這個問題,應該由你給我答案才是。」
亮聲抬頭望著天花板,半晌沒有說話。
從他的樣子看來,他的困擾不在我之下。我提議:「不如先告訴我,你們做了些甚
麼工作。」
亮聲過了一會,才點頭道:「好。」
說了一個字之後,又過了片刻,他才道:「這徵求啟事第一天在報上出現,我們就
注意到了,立刻進行討論。討論的結果是:事情既然和衛斯理有關,他一定會和我們聯
絡,把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們,所以我們不必做甚麼工作。」
我聽他這樣說,真是啼笑皆非:「你們也太相信我了!生命配額是你們首先提出來
的,怎麼可以那樣不放在心上?」
亮聲苦笑:「我們的結論,只是錯在以為事情和你有關,並不錯在對你相信。」
我很是感動,也很無奈——要不是他們相信我,一早就開始有行動,以他們的能力
,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績。
我抱著一線希望:「你們不至於一點工作也沒有做吧?」
亮聲攤開雙手:「大家都認為,你在進行,和我們在做一樣,所以——」
所以,他們甚麼也沒有做!
直到一個月之後,他們以為我已經可以提供資料給他們了,而我卻沒有消息,所以
亮聲就來了。
我心中懊喪無比:「你們既然甚麼也沒有做,剛才你又在想些甚麼東西?」
亮聲的回答,倒令我精神為之一振。
他道:「我在想,那輛小貨車怎麼會在跟蹤者的眼前消失。」
我大是高興——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亮聲是外星人,本身就屬於這種怪事的
範圍,他一定知道是甚麼原因。
我急忙道:「你想到了甚麼?」
亮聲又想了一想:「有幾個可能。一、根本沒有那小貨車和三人小組——」
他才說了一句,我就忍不住抗議:「小貨車和三人小組都是我親眼看到的。」
亮聲長長地歎了一聲,那情形就像是普通人和一個白癡在說話,說了半天,白癡並
不明白,令他感到無可奈何一樣。而我,當然就是那個白癡了。
我無法否認,我的所知,比起亮聲來,差得很遠,可是他用這種態度來表達這一點
,我也無法忍受。
所以我重申:「我確然看到過!」
亮聲看了我一會,才道:「根據你剛才的敘述,你是在螢光屏上看到,並不是真正
親眼看到。」
我怔了一怔:「是,可是——」
亮聲不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的話頭:「可是至少有六個人是親眼看到的,對不對
?」
我道:「對——而且請你注意,其中有觀察力極強的郭大偵探在內!」
亮聲道:「就算你也在,對我的假設也沒有妨礙,根本沒有小貨車和那三個人。」
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亮聲笑了起來:「不必如此,我一說你就明白:假設有力量影響你們的腦部活動,
刺激了視覺神經,就可以使你們『看到』任何情景。」
他話才一出口,我就伸手打自己的頭——這當然是可能之一,剛才,他和老蔡交談
,他根本沒有發出聲音,可是老蔡卻說能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當然是同一個道理。
這種事,對外星人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事情就是外
星人所為了?
亮聲知道我在想些甚麼,他不等我開口,就道:「我們——能夠聯絡到的非地球人
,都沒有做過。」
我道:「那這個假設就不成立了——我不認為地球人掌握了這種力量,可以影響他
們腦部神經的活動。」
亮聲搖頭:「我記得你曾經記述過一個故事,尊夫人在日本被控殺人,且有目擊證
人,是也不是?」
我大叫一聲:「是,但是整件事件,和外星人的物品有關。」
亮聲提到的那件事,發生在若干年之前,由於當時的經歷很是恐怖,印象深刻,所
以剛才亮聲一提起來,我就不由自主叫了一聲。這件事的始末,我記述在《茫點》這個
故事之中。
本來我想簡略地把經過說一下,可是隨即發現做不到——事情的經過太曲折離奇,
情節也太複雜,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只好放棄。
不知道這段因果的朋友,只要知道有那樣一件事就行——對瞭解本故事並無影響。
亮聲道:「外星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不知道留下多少東西在地球上,有的被地
球人發現之後,又找出了它的一些功用,這就使得個別的地球人具有特異能力,有可能
影響他人的視覺神經,使得受影響的人,看到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
我呆了半晌,點了點頭——照亮聲這樣的說法,這個假設可以成立。
亮聲看了我的反應之後,繼續道:「二、小貨車和三人小組既然不存在——你們之
所以看到了這一切,只不過是立體投影的效果而已。」
我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亮聲感到奇怪:「你不能接受這一說法?」
我不由自主搖頭,仍然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亮聲想了一想:「立體投影,就如同——」
亮聲話沒有說完,我已經定過神來,失聲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看到的全是投影
?等於在看立體電視一樣?」
亮聲連連點頭:「正是如此。」
我不禁苦笑——這種設想,也真只有亮聲這種外星人才能想得出來,匪夷所思至於
極點,可是經他提出之後,仔細想一想,就會覺得並非沒有可能。
至於在技術上如何能把立體投影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那只是細節問題而已。
而在視覺上來說,立體投影和真有其事,實在難以分辨——除非當時跟蹤者駕車衝
上去,才能發現自己跟蹤的原來只是一團幻影。
如果是立體投影,那麼要讓它消失在山崖之前,看起來像是駛了進去,也很容易。
這個設想,我認為可能性甚高。
亮聲再道:「第三個可能,就是固體穿越固體。」
他說了一句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雖然有不少外星朋友可以做到這一點,可
是卻很費功夫,不值得在這樣的小事情上使用。那就等於不會有人用一支火箭放風箏一
樣。」
他提供了三個設想,我又考慮了一回,先說了我認為外星人不會對地球人生命配額
有興趣的想法。
亮聲笑:「對,地球人的生命配額對我們來說,確然沒有甚麼用處,不過——」
六、古已有之
他突然住口,神情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接下來的話一定對地球人不是很恭敬,
我揮了揮手:「但說無妨。」
亮聲道:「不過如果有轉移生命配額的方法,我們卻極感興趣,事實上,我們也正
在研究這個方法,只不過到現在為止,還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大是駭然:「連你們都沒有頭緒的事情,誰會先找到了方法?真是難以想像!」
亮聲感歎:「天下之大,能人甚多。」
我道:「能人不會突然冒出來,除非來自天外,不然總有來龍去脈可循。」
亮聲想了一會:「借你的電腦一用。」
我站了起來,作了一個手勢,請他隨便使用,而我則立刻走出了書房——我知道亮
聲要通過電腦和勒曼醫院聯絡,其間可能不想有外人在旁,做人必須識趣才是。
我索性下了樓,斟了一杯酒,才喝了一口,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汽車急煞的聲音。
我連忙打開門,只見一輛車子還差二十公分,就要撞在門上。
由於車子堵在門口,所以從車內出來的人,無法走進門來。此人反應甚快,只見他
身子一聳,上了車頂,接著一個翻滾,滑過車頭,就進了門。
我雖然早已看清來的是小郭,等他站定之後,我還是不免大吃大驚——這時候已經
快到天亮時分,都說在這時候,要是一夜沒睡,臉色會很難看。
而小郭這時,臉色已經說不上是好看還是難看,因為他臉上的那種顏色,看起來根
本不能稱之為「臉色」!
他一站了起來,就雙手一起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看他這種情形,可以肯定
他不會帶來甚麼好消息。
我順手把手中的酒送到他的口邊,他總算接了過去,一口喝乾。我拍著他的肩頭:
「別著急,沒有甚麼大不了,只不過是立體投影而已——相當於大型魔術。」
我開門見山,一下子就提出了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小郭打了一個突,張大了口。看
到他有這種反應,我就知道他已經明白了我說的話。
過了一會,他要用手把張大的口合攏,面部五官才算是恢復了正常狀態。
我這才問他:「有甚麼壞消息?」
他先不回答,而是說了七八遍「立體投影」,越說神情越是古怪,說到最後,竟然
哈哈大笑了起來。
隨著笑聲,他的臉上開始有了一絲血色,漸漸地,變成了兩團紅暈,不到兩分鐘,
他還在笑著,可是已經滿臉通紅,看起來比剛才更為恐怖。
如果他是一個修習中國內家氣功的人,在這種情形下,就會發生走火入魔,不死也
要重傷。就算他不是,這種情緒上的極度激動,也不是甚麼好事。
我連忙把整瓶酒塞到他的手中,並且用力拍他的背部。
小郭先止住了笑聲,才大口喝酒,可是仍不免嗆得劇烈咳嗽,過了好一會,總算恢
復了正常,可以說話,他指著我,說的還是那四個字:「立體投影!」
我回答的也是這四個字:「立體投影!」
小郭雙手抱拳,向我一揖到地:「本來我就佩服你,現在更加十倍——你是怎麼料
到的?這是唯一解釋,我可以肯定這一點!」
我奇道:「你憑甚麼肯定?」
小郭又喝了一大口酒——他臉上的紅暈顯得自然許多,他把酒還給了我,在我喝酒
的時候,他把他何以肯定這一點的原因說了出來。
原來,他氣急敗壞衝到我家,是來向我報告來自世界各地,他派出去的跟蹤小組的
跟蹤結果。
結果十分可怕,這是小郭何以面無人色的道理。
所有的跟蹤小組,遭遇都大同小異——在跟蹤過程中,目標突然消失。
而且,消失的情形都很怪異。
有的是在市區,小貨車忽然一個轉變,穿過建築物的外牆,駛了進去。有的是在郊
區,小貨車轉彎駛出公路,在田野裏消失。有的甚至於在隧道裏面,小貨車就穿過隧道
壁,不知所蹤。
情形和小郭的遭遇差不多,所有的報告都是如此,自然令小郭駭異莫名,不知道發
生了甚麼事情。
這也是他一聽到我說「立體投影」,恍然大悟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因。
他說了在各地發生的事,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也曾作了很多的設想,越想越
感到害怕,不知道是甚麼力量在和我作對。我就沒有想到是立體投影,當然只有這個可
能,才會出現那樣怪異的情形。」
我先聲明:「這種情形是立體投影,不是我的設想。」
小郭一聽,大是訝異,四面張望了一下,不見有人,他問道:「是誰的設想?」
我向樓上指了一指:「勒曼醫院來了一個人,我稱他為亮聲先生,你雖然沒有見過
他,但應該對他有印象。」
小郭對我記述的故事,都太熟悉了,所以他立即道:「就是上次對你提起人的生命
各有配額的外星朋友?」
我點了點頭,小郭十分興奮:「那樣說來,一切全是勒曼醫院幹的好事了。」
我搖頭:「不是,和勒曼醫院無關。」
按著,我就把和亮聲之間的對話,簡略地向小郭說了一遍。小郭聽得目瞪口呆:「
那會是甚麼人?」
我道:「他現在正在用電腦和勒曼醫院聯絡——我相信這等於是他和所有在地球上
的外星人聯絡,希望會有結果。」
小郭喃喃自語,有點失魂落魄。我提議:「就算肯定了是立體投影,也還有很多問
題需要解決,我們不妨趁此機會,作進一步具體的設想。」
小郭伸手在他自己額頭上敲了幾下:「我想,進報館去的三人小組真有其人。」
我道:「那當然,立體投影中出現的人,不可能搬走一隻鐵箱,他們抬著鐵箱離開
了報館,接著,訊號被切斷——我相信,就在這時候,立體投影開始運作,跟蹤者從那
時候開始,看到的就是幻影,而那三個人,帶著鐵箱離開,擺脫了跟蹤。」
小郭沉吟不語,顯然他對我的推斷,還有疑問。
我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推斷並不完整,例如,立體投影出現的時候,為甚麼跟蹤者會
立刻被吸引過去,而放棄了原來的目標。
不等小郭發問,我先把這一點提了出來。
小郭搖頭:「我在想的不是這一點——那只不過是轉移注意力而已,普通魔術師就
可以做到。」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他又在自己的額頭上敲了幾下:「立體投影的理
論,並不新鮮,提出來已經很久了——」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豈止理論,在實驗室裏已經試驗成功。」
小郭道:「問題就在這裏——至今為止,只是在實驗室試驗成功,並沒有聽說可以
廣泛使用。」
我歎了一聲:「生命配額的徵求者,絕非普通人。世上有很多能人,走在時間的前
面,像戈壁沙漠,他們在使用的新科技,就有很多是世人聞所未聞的。」
小郭想了一想:「這倒也是。可是難以想像,這放射立體投影的設備裝置在何處?
就算利用人造衛星,也無法同時在一百多個地方運作。」
我道:「如果是利用人造衛星,那倒可以想像——人造衛星轉播平面投影,就是我
們日常所看的電視,可以同時形成無數的畫面,所以理論上來說,也不是難事。」
小郭苦笑:「是我把對方估計過低。失敗,在大多數情形之下,並非給人打敗,而
是自己跌倒的。」
他忽然大生感觸,我則在想對方是如何製造出立體投影來的——關於這些,我並不
是專家,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所以我只是在想,在我知道的人之中,有誰是這方面
的專門人才,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想來想去,除了戈壁沙漠之外,還有一個天工大王。戈壁沙漠已經參與了這件事,
而天工大王自從上次《洪荒》那個故事結束以後,飄然而去,再要找他,只怕比去找那
個徵求生命配額的人更為困難。
我正在想著,樓上傳來了亮聲的聲音:「衛君,可以肯定,立體投影的訊號發射,
並非來自高空——也就是說,和任何人造衛星無關。」
他一面說,一面走下來,走向小郭,伸出手來:「郭大偵探,幸會,幸會。」
小郭和他熱烈握手:「事情有閣下參與,一定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我不明白的
事情太多,生命配額本來是由你們提出來的,沒有道理你們對生命配額的研究,反而落
在他人之後!」
我心中暗暗好笑,小郭在使用「激將法」——不知此法在外星人身上是否有用?
亮聲瞪著小郭,大有中計的跡象——他很不服氣地問:「何以見得?」
小郭揮了揮手:「顯而易見,有人不惜大張旗鼓,徵求生命配額,當然已經有了轉
移的方法,不然要來何用?」
亮聲臉色不好看,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小郭暗暗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我忍住了笑,小郭的方法看來很有用。本來找以為亮
聲這個外星人,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甚麼,現在看來,並非如此。至少,他就不知道小
郭是故意在刺激他。
亮聲來回走了幾步:「其實,生命配額這回事,也不能說是我們首先提出來的,我
們只不過用現代的語言具體解釋了這個存在的事實而已——生命中一切活動,早經設定
,千年以前,就有人提出。中國人所說的『定數』就是。」
我大有同感:「中國人在這方面不但早已提出,而且也有很深入的系統研究。」
亮聲點頭:「可惜的是,系統太多,相互之間,不能互通,更談不上互相參考,取
長補短,不但各行其事,而且還要互相攻訐,偶有所得,又要保守秘密,所以研究一直
停滯不前,而且又充滿了神秘色彩,幾千年來,失去了多少機會!」
我和小郭想起他說的情形,也不禁同聲一歎。
亮聲又道:「等到有機會發展系統研究的時候,偏偏又有一群所謂講科學的人,努
力反對這種偉大的發現,稱之為「宿命」、「迷信」,對於前人的研究,非但沒有發揚
光大,反而一筆抹煞,真是不知所云,不知何時才可迷途知返。」
他忽然之間大發議論,很出意料。然而他所說的情形確然令人可惜,中國古代人對
於生命歷程的研究,確然遠在現代人之上。
我道:「我相信中國古人曾經接受過外星人的指點,至少曾經接觸過外星人留下的
資料——研究地球人生命歷程的資料。」
亮聲沉吟不語,思索著我的話。
小郭雙手揮動:「如果衛斯理的說法成立,那就說明有一些外星人對地球人生命的
研究,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只不過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也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事。
亮聲先生,閣下雖然也是外星人,但到過地球,研究地球人生命的外星人,來自許多不
同的星球,只怕閣下也未必全知道!」
亮聲攤開雙手:「別說全知道,只怕連百分之一也沒有!」
小郭向我望來,我明白他的意思——還是認為現在這件事和外星人有關。而我一直
不同意他的看法,現在他用了我的話來證明他的觀點正確。
我吸了一口氣,緩緩搖頭:「研究是一回事,真正採取行動,收買地球人的生命配
額又是一回事,我還是以為外星入不會對地球人生命配額有興趣——那對外星人來說,
是完全沒有用的東西。」
小郭沒有和我爭下去,亮聲這才回應小郭剛才的話,他道:「勒曼醫院雖然走在前
面,但是另外有人走在更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郭疾聲問:「會是甚麼人?」
亮聲的回答很有趣:「不知道。」
小郭聲音苦澀:「線索中斷,再也無從追究,看來這件事要變成無頭公案了。」
我和亮聲齊聲道:「怎麼會?」
小郭望著我們,我先道:「少說也有幾十萬人去應徵,對方總要和應徵者聯絡,也
就是說,有幾十萬條線索可以追尋。」
小郭可能是沮喪太甚,所以連那樣簡單的事情都沒有想到。此刻經我一言提醒,他
叫了起來:「真笨極了——應該也去應徵,那就可以和對方有直接的聯絡了。」
我笑道:「那還不容易,在我們認識的人之中,必然有應徵者在,且看徵求者如何
與之聯絡,就可以循這條線索追下去。」
小郭的樣子,看來像是恨不得一頭撞死,他長歎數聲:「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亮聲大笑:「你用錯成語了——應該說:『一子錯,滿盤輸』才對!」
小郭瞪大了眼,可是他的確用典不當,只好無可奈何,我也忍不住笑——使用地球
人的語言,小郭反倒不如亮聲,由此可知他思緒之紊亂。
當下,亮聲道:「我們去追查誰在收購生命配額,有了結果,立刻和你聯絡。」
小郭不甘示弱:「大家一起查,保持聯絡。」
亮聲點了點頭,走向門口,在門前,他停了一停,轉過身來,神情嚴肅:「這件事
,很有點古怪——」
他說到這裏,欲言又止。
我道:「雖然我們並非同類,卻是朋友,有話只管直說。」
亮聲點頭:「好,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件事,看來好像不著邊際,可是實際上關
乎人命,對方目的如何,不得而知,兩位行事千萬小心則個!」
他如果說到這裏為止,也不會有小郭後來激烈的反應。
我猜想他始終對地球人行為的複雜性瞭解得不夠透徹,所以不懂得在很多情形之下
,話只說幾成就夠了,不必說到十足。
他唯恐我們不明白,接著又道:「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若是感到自己力有未逮,不
如按兵不動。」
我絕對可以肯定,亮聲的話雖然聽來太直接,但是他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連他
也不知道對方是何等樣人,而隱形的敵人最可怕,所以他才一再提醒我們。
然而,他的話在才受了重大挫敗的小郭聽來,就變得刺耳之極。小郭悶哼了一聲:
「你算是在警告我們?」
亮聲仍然聽不出小郭語氣不善,他回答道:「忠告!」
小郭臉色難看,連連冷笑,亮聲還想說甚麼,我連忙打岔:「你剛才說你們對生命
配額的研究一點頭緒也沒有,那未免令人難以相信——多少總有一點成績吧。」
亮聲聽了,一臉苦笑:「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現出不相信的神情,亮聲道:「我們建立了生命配額這個概念,當然也會想到將
它轉移,可是我們卻找不到生命配額在甚麼地方。」
我不明白:「甚麼叫生命配額在甚麼地方?」
亮聲解釋:「就是不知道生命配額藏在身體的哪一個部位——不能把它找出來,當
然也就根本談不上轉移。」
我問:「你的意思是,生命配額的情形,就像人的思想一樣——明知它的存在,可
是卻不知道它存在於何處。」
亮聲又點頭,又搖頭:「情形類似,可是更糟糕,人的思想,至少知道存在於腦部
,而生命配額究竟在哪裏,卻不知道。」
我感到駭然:「總也是在腦部吧?腦部是人體中最複雜的部分,我相信生命的一切
組成部分,都在其中。」
亮聲攤了攤手:「我們也假設如此,可是還沒有任何發現。」
小郭冷冷地道:「我也不以為你們已經找到了思想確實存在於何處。」
亮聲望了小郭一眼:「確實知道思想存在於腦部,因為可以從腦部測試到思想波,
然而『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具體的所在,還在努力尋找。」
小郭沒有再說甚麼,亮聲向他伸出手去,小郭握得並不起勁,和才與他相會時的熱
烈大不相同,前恭而後倨之至。
我送亮聲出去,小郭沒有跟出來。亮聲壓低了聲音,悄悄道:「郭大偵探好像不是
很高興?」
他總算不是完全沒有感覺,我就把小郭不高興的原因和他說了一下。亮聲大是不服
:「我才來的時候,你教訓我說話要有甚麼就說甚麼,我照你的吩咐做,怎麼又得罪人
了?」
他這幾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的確曾責怪過他說話吞吞吐吐。我想了一會,
苦笑道:「人類行為太複雜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教你才對——事實上,很多地球人
,包括我在內,也不知道該如何處世。」
亮聲歎了一聲,喃喃自語,說了兩句我聽不懂的話,猜想不是甚麼好話,用的當然
是他那個星球的語言,我自然沒有那樣笨去追問這兩句話的內容。
送走了亮聲,回到屋子裏,小郭兀自憤然:「這傢伙太小看我們了,我一定要先他
一步,找到那應徵者。」
也說不上為了甚麼,我有強烈的感覺,感到事情會有意料之外的困難。當下我沒有
說甚麼,只是囑咐小郭要小心,並且多多和我聯絡。
小郭告辭離去,事情到這裏,是一個小段落。
別的故事,事情雖然也分段落,可是一個段落和另一個段落,總是可以銜接起來,
中間不會相隔很久。
可是,這次卻是例外。
自從那天之後,事情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有了下文。
小郭離去後,果然努力去追查那刊登徵求啟事的人,動員了一切他可以動員的力量
——那也就是說是全世界有資格的私家偵探的一次空前聯合大行動,從格陵蘭到雪梨,
從杜拜到都柏林,都有小郭的同行在努力。
可是一天又一天,事情膠著在那裏,一點進展也沒有。那應徵者像是根本不曾出現
過一樣。
戈壁沙漠致力於尋找當晚干涉訊號的來源,也是一無所獲。
十天之後,每天都和我有電話聯絡的小郭,又找上門來,臉色像是經過死人化裝師
精心修飾過一般,沒有一絲生氣。
在這裏需要說明一下,在這十天中,白素和紅綾出現過。她們有事情和我商量——
事情和《原形》這個故事有點關係,還是她們在那個神秘的雞場所追查的事。
那事情之古怪離奇,簡直超乎想像之外,她們在過程中遇到了困難,找我來商量,
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件事,開始只有她們二人在處理,後來我也參加進去。不過整件事和現在在敘述
的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沒有必要在這裏交代經過——我會儘快把它記述出來。
現在要說明的是,在找尋應徵者沒有結果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我另外有事情在進行
。
當然,我也和她們討論了我這裏發生的事。她們的意見,並沒有新意——也是認為
有人找到了生命配額轉移的方法,所以才高價收購,那是某種程度的收買人命。
我特別問了紅綾的意見,想知道在她的知識範圍內,能提供甚麼新的見解。紅綾在
想了好一會之後,給我的答案是搖頭。
不過她倒很同意我的意見——認為地球人的生命配額對外星人並無用處,最感到需
要越多越好生命配額的人,是陶啟泉、大亨那一干豪富。紅綾說,也有可能外星人想通
過他們來控制人類,用生命配額來利誘他們。
我聽了紅綾這個意見之後,笑道:「你這個設想,大有溫寶裕風格——外星人用這
種方法來控制人類,未免太迂迴曲折了。」
紅綾也笑:「那就當我沒有說過。」
和白素與紅綾的討論,對事情的進展一點幫助也沒有。
當小郭每天和我電話聯絡時,我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是沮喪,我就感到很奇怪——
不但不應該沒有線索,而是應該線索太多,有上百萬應徵者可藉查詢,怎麼會一無頭緒
?
而當他找上門來,我看到他臉色那麼難看時,我才知道事情真有出乎意料的嚴重。
小郭進來之後,軟癱在沙發上,出氣多,人氣少,半晌不說話,只是乾瞪眼。
看到他這種情形,我不禁啼笑皆非。我知道事情一直沒有進展,確然令人沮喪,但
也不至於這樣子。
我別想勸解他幾句,他突然開口:「會不會是你那個聲明壞了事,以致我甚麼也查
不到!」
我又是愕然,又是生氣:「你在胡說甚麼!」
小郭提到的那個「我的聲明」,我在前文曾經提及——目的是為了要應徵者明白到
出讓生命配額和自己的壽命有關,要鄭重考慮,不可輕舉妄動。
在聲明中,我詳細說明了生命配額對人的重要性,同時也表達了我的意見——總結
了徵求者刊登以來,我和許多人討論的結果。這篇聲明,刊登在所有曾經刊登徵求啟事
的報紙上,希望所有應徵者都可以看到。
刊登的費用,當時的小郭拍胸口:「登上三天,費用我出。」
我說:「一天就好——我們也是盡人事而已,只怕言者諄諄,未必有人肯聽。」
決定了之後,聲明在前幾天見了報。我還以為陶啟泉會向我抗議,認為聲明壞了他
們的好事。
卻不料陶啟泉他們那邊一點反應也沒有,小郭倒反而責怪起我來了。
當下我沉聲道:「此話從何說起?」
小郭道:「人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聲明令他們害怕,所以人人——」
七、沉重打擊
我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聲明只會使人不去應徵,絕不會使你達一個
應徵者也找不到,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不要胡亂找理由!」
小郭哭喪著臉:「可是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為甚麼連一個應徵者也找不到——那
上百萬人,都去了哪裏?」
這件事,的確怪之極矣!
本來,我們都以為要找應徵者再容易不過,找上一千幾百都不成問題,可是事實卻
是小郭已經花了整整十天時間,卻達一個應徵者都沒有找到。
我絕不認為小郭使用的方法有問題——他的方法很正確,先是廣泛地通過各種途徑
,接觸了許多人,詢問他們是不是曾經應徵。
在沒有結果之後,小郭利用了刊登我那個聲明的機會,在聲明之後,呼籲應徵者和
他聯絡,並且許以一定的好處。
所以,到現在為止,竟然達一個應徵者也找不到,那真是沒有道理之事。
怪只怪我們當初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不然,從報館裏拿幾百封應徵信出來,
是輕而易舉之事。
知道了哪些人會去應徵,就可以在他們身上追查徵求者的下落。因為徵求者和應徵
者一定會聯絡。
現在事情最古怪之處,並不是徵求者從此音訊全無——若是那樣,事情還容易解釋
,可以當作徵求者忽然改變了主意,對生命配額不再有興趣了,那麼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情形是沒有人承認自己是應徵者。
估計各地報館收到的應徵信超過一百萬封,可是經過十天努力,一個應徵者也找不
到,這其中有甚麼文章在,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在小郭沒有上門之前,我已經就這個問題作了許多設想,這時我把其中最有可能的
一個提了出來:「會不會徵求者已經和所有的應徵者取得了聯絡,要求所有的應徵者保
守秘密,所以才有現在這種情形出現。」
小郭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三天沒有喝水,乾澀無比:「用甚麼方法可以一下子聯絡過
百萬人?」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小郭又道:「用甚麼方法,可以令過百萬人,那樣聽話,保守秘密?」
我也無法回答這第二個問題。
小郭再問道:「應徵出讓生命配額,又不是犯法的事情,為甚麼不能讓人知道?」
這個問題,我倒也可以回答:「問題不在於應徵者,而是通過應徵者可以找到徵求
者。」
小郭現出一副「那還用你說」的神情。我繼續道:「現在這種情形,就是把我們追
查的線索完全掐斷,那是徵求者不想有人追查的緣故。」
小郭焦躁起來:「這些我全知道,問題是他如何會做得那樣好,那樣成功!」
我只好苦笑——這個問題,後來當然有了答案,可是在當時卻是一點頭緒他沒有。
在這裏,我要加插一件後來發生的小事,以說明在想問題的時候,往往會忽略了最
簡單的一方面,而偏向於複雜的那一面去想,越想越不通,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來
形容,曰:鑽牛角尖。
那件小事是:不久之後,溫寶裕也來討論這件事,他並不感到十分古怪,他的說法
很有趣。
他說:「寫信去應徵,為了金錢而出賣生命,雖然並不犯法,可是也絕不光彩。請
問兩位,如果你們做了應徵者,有人間起,你們會不會承認?」
這個問題,問得我和小郭面面相覷——我們並不是答不上來,回答很簡單,在絕大
多數情形下,會加以否認。如果是陌生人來問,那更是百分之百不會承認。令我們發呆
的是,那樣簡單的一個道理,我們竟然會沒有想到!
溫寶裕見問倒了我們,大為興奮,接著又大發議論:「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出
賣靈魂,可是不論你去問甚麼人,就算問上一百萬個,也不會有一個人肯承認。」
溫寶裕這個比喻,說它恰當,聽來卻又很古怪;說它完全沒有道理,卻又難以反駁
——這是典型的溫寶裕作風。
呆了片刻,小郭才道:「那不能相提並論,所謂出賣靈魂,那是抽象的,而且在道
德規範上是一種罪惡,所以才不會有人承認。」
溫寶裕大搖其頭:「出賣靈魂是抽象,出賣生命配額何嘗不是,生命配額和靈魂同
樣抽象——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又的確是一個存在。為錢出賣靈魂固然卑鄙,為錢出
賣生命配額也決不高尚,加以隱瞞,人之常情。」
我道:「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不過不可能是全部原因,因為應徵者人數太多,不
可能所有人想法一致,總有一些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人在。」
溫寶裕對答如流:「現在,還沒有人獲得實際的利益——當有人因此獲利之後,就
會有人承認,並且認為光榮之至。現在可以看到多少人在出賣尊嚴,出賣人格,在強權
勢力面前,表現得像一條爬蟲,卻還恬不知恥地洋洋自得,就是他們已經得到了強權勢
力的賞賜之故。」
我和小郭都為之皺眉——溫寶裕的話,固然有理,不過卻離題遠了。
接下來,溫寶裕一發不可收拾,又發表了許多議論,都和故事無關,不去提它。
那天,我和小郭得到的結論一致:除了等待和繼續尋找應徵者以外,無事可為。
過了兩天,戈壁沙漠來電話,聲音聽起來很苦澀,表示他們對這件事無能為力,心
裏很難過,要去找天工大王協助,而天工大王行蹤何處,無從捉摸,所以他們此去,不
知何年何月方能回來,云云。
我想勸他們不要去,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他們和小郭一樣,因為挫敗
而情緒陷入低潮,要是不能克服,他們將會對生活失去信心,那是一件極其可怕之事。
所以他們要做甚麼,只好由得他們去做。
這件事,竟一下子打敗了小郭和戈壁沙漠,真是始料不及,連我也不免受了影響,
情緒低落。幸好白素和紅綾那邊發生的事,我很快就參加了進去,也就把這件事擱到了
一邊。
當時我的想法是,此事勒曼醫院必然會徹查,他們神通廣大,一定比我們更容易有
結果。我和亮聲有約,互通消息,大可以坐享其成。
卻不料接下來的三個月,除了小郭和我聯絡,只要我沒有出門,他也常來找我之外
,勒曼醫院方面,一點消息都沒有。而戈壁沙漠更如泥牛入海,全無音訊。
小郭的情形,一次比一次壞。到了三個月之後,他雖然還不至於形銷骨立,可是看
來體重至少輕了十五公斤。我看他還是愁眉苦臉,就打趣他:「閣下近來正在勤練『黯
然銷魂掌』嗎?」
他口角掀動了一下,如果那算是笑容的話,簡直比哭還要難看。他也不說話,雙手
抱頭,坐了下來。
我承認三個月來,連一個應徵者也找不到,是極其沉重的打擊,所有可以勸慰他的
話,我全部說完了,再重複一遍,也沒有意思。所以在我們兩人之間,就出現了沉默—
—這種情形,在我們相識以來,可以說沒有發生過。
這時候,白素和紅綾的那件事,反倒已經到了尾聲,紅綾和白素正在遠行,以結束
整件事。
而我們這件事,卻像是陷入了絕境,再也沒有任何發展的可能。
然而事情往往就在最糟糕的時候,會有轉機,所謂「否極泰來」和「絕處逢生」等
等的詞句,都是形容這種情形的。
那天,就在我和小郭相對無言,情緒低落到了連喝酒都沒有興致時,忽然門鈴響起
。
我甚至懶得去開門,任由它響。
門鈴的聲音,設計的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樂開始的那四個音符——據說,那象徵命運
之神在叩門。
還是小郭先道:「去開門吧。」
我沒有行動,只是懶洋洋地道:「你去,或許命運之神能改變你的命運。」
小郭也不動,只是扯著嗓門叫:「誰啊?」
他一叫,門外還沒有反應,倒把老蔡叫了出來,我向老蔡打了一個手勢,老蔡嘀嘀
咕咕,不知說些甚麼,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就聽到有女聲問:「衛斯理先生在家?」
我知道老蔡耳聾,必然聽不到對方的話,同時我也聽出了那是朱槿的聲音——想起
朱槿和大亨的關係,以及她的背景,我更提不起勁來。
我懶得出聲,向小郭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打發來人。小郭大聲道:「他叫我說他
不在!」
我也沒有責怪小郭這樣說,因為我明知朱槿既然找上門來,我想不見都不可能。
小郭的話才一出口,就又聽到了另外兩位女子的聲音,其中一個發出了一陣悅耳的
笑聲,另一個則道:「衛先生為何拒人於千里?」
我辨出那笑聲是水葒所發,水葒自從上次和豪富陶啟泉見面之後,兩人立刻打得火
熱——陶啟泉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性,以前也曾有過不三不四的情婦,那些女人當然無
法和水葒相比,所以陶啟泉如獲至寶,肉麻當有趣,稱水葒為『我的小妖精』。
這種事,本來與我無關,可是找上門來,我當然有權表示不歡迎。可是另外一個女
子,卻和朱槿、水葒不同,不屬於我不想見的那一類。
這一位女子,原來的身分和朱槿、水葒相同,且是她們的「大姐」,後來,在她身
上有奇異之極的遭遇,使她有千載難逢的機會,脫離了「組織」。
這個女子,在我所遇見過,甚至是聽說過的奇人之中,絕對可以排名在首三名之內
。
她的身體裏,曾經被植入超微型核子武器,威力足以毀滅一個中型城市,而這在她
體內的核武器,竟然由她的意念來控制——也就是說,她想要爆炸,爆炸就會發生。
這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了。
而她後來的際遇更奇,一個「活了」的機器人,居然愛上了她,幾經曲折,和所有
神話故事一樣——從此他們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那個自稱為「新人類」的機器人,就是康維十七世。
這一切,都在原振俠醫生的故事,和一些我的記述之中,在這裏略提一下,是想說
明她的情形,和朱槿、水葒有所不同。
她的名字是柳絮。
就算我不想見她,我也想知道康維十七世的近況,因為這個機器人奇上加奇,簡直
難以形容,也無法用簡單的方法來介紹,好在他和這個故事關係不大,可以暫且不理。
當下我站了起來:「請進!」
三個各擅勝場的美女,應聲而入。從她們走進來的先後次序,就可以看出她們心思
慎密——她們知道我對朱槿、水葒不是很歡迎,可是對柳絮卻大不相同,所以柳絮走在
最前面。她們三人全都是滿面笑容——笑容本來就是人類表情之中最可愛的,出現在美
麗的女性臉上,更是看來令人賞心悅目,就算心情不好,也會立刻神清氣爽。
柳絮先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大鬍子問衛先生您好。」
她再說了之後,還深深鞠躬,朱槿和水葒也跟著行禮。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
何況柳絮口中的「大鬍子」就是康維十七世——這個外星機器人完全依照地球人的外型
,是一個身材魁偉的大個子,長著大鬍子。
我忙道:「謝謝,他怎麼樣,在忙甚麼?」
柳絮道:「他很好,我本來要拉他一起來,可是他說:你有事去求衛斯理,他一定
肯答應幫助,不必我去。要是他拒絕了,我再出馬不遲。」
我一面聽,一面暗暗稱讚她說話之聰明——她分明是有事來求我,本來,上山打虎
易,開口求人難,可是她神輕輕易易就把話說了出來,而且話中有套,令我無法拒絕。
她如此工於心計,我倒不能令她一下子就達到目的。我悶哼了一聲:「言重了。」
身形嬌小的水葒走前一步,笑嘻嘻道:「大鬍子姐夫真是那樣說,我在一旁聽到的
。」
我冷笑道:「別說大鬍子神通廣大,就你們三位已足以翻江倒海,我想不出會有甚
麼要我幫忙之處。」
水葒眉開眼笑:「怎麼會沒有?江湖上人人都傳言道:天上神仙有難題,來找人間
衛斯理!」
這小妖精滑頭滑腦,精靈無比,我明知她這些話是現編出來的,可是「千穿萬穿,
馬屁不穿」,聽了倒也並不礙耳。
我又哼了一聲:「居然押韻!」
水葒立刻向我行了一禮,大聲道謝。朱槿看我神情已不像剛才那樣冷淡,她也開口
道:這件事,除了衛先生你之外,只怕無人可以相助——大亨他怕碰釘子,所以不敢來
。」
我心中大是奇怪——她們說話繞著彎子,本來我不知道她們的來意,可是這時朱槿
這句話一出口,我就立刻想到:莫非她們正是為了生命配額的事情而來?
我正在疑惑,水葒已經搶著道:「他也是一樣,他說:老朋友了,可以不去惹他生
氣,就最好不要去。」
水葒口中的「他」,當然就是她的相好陶啟泉了。由此可知,她們真是為生命配額
之事而來的。
朱槿和水葒代表了陶啟泉和大亨,這可以理解——我相信她們可能更負有任——為
手握重權的老人家尋找生命配額,從來帝王比常人更怕死。
可是我不明白柳絮是代表甚麼人而來的——康維十七世雖然是一個機器人,但也屬
於外星人的範圍,我的想法不變:地球人的生命配額,對外星人並無用處。
我在這樣想的時候,目光注視著柳絮,柳絮、朱槿、水葒她們這一干人,全是名副
其實的水晶心肝琉璃人兒,鑒貌辨色,善解人意之至,柳絮一下子就從我疑惑的目光中
,知道了我正在想些甚麼。
她笑了一下:「那是大鬍子的意思,他說,我們要天長地久在一起,我的生命太短
促,所以如果有可能增加生命配額,他會盡他所能來為我爭取。」
她這幾句話,不但回答了我心中的疑惑,而且言簡意骸地說明了她們的來意。
我大是駭然——她們全在努力尋找生命配額,這並不意外,叫我吃驚的是:她們全
都找到我這裏來了!
可憐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正和小郭兩人在發愁,如何還能提供甚麼幫助給
他們?
我揮了揮手,來回走了幾步,這才道:「你們怎麼到現在才來找我?」
三人一聽,居然大為緊張,齊聲道:「我們來遲了?」
我忙道:「不是這個意思——」
她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想了一想,才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對生命配
額有興趣,不應該從現在才開始,應該早就注意到了。」
三人爭著道:「我們確然早已注意,而且一早就已經有了部署。」
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對她們的話大惑興趣。這時候我才把小郭介紹給她們。三人
嘴甜,一輪客套話把小郭聽得臉上陰霾去了一半。
我道:「先別說捧場話,且將你們從甚麼時候開始注意,又如何部署,有何結果,
一一道來。」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怕她們要我先說我對這件事已經有了甚麼結果。如果她們提出
了這個要求,那我就會十分尷尬,因為幾個月來,我一點結果都沒有。
想不到她們十分爽快,二話不說,就回答了我的問題——這令我很是感動。其實這
也是她們的聰明之處,她們來尋找我的幫助,當然先要令我對她們有好感。
她們三人說話很有條理,所以幾分鐘之內,就把事情的經過,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和陶啟泉、大亨那一干豪富,從那徵求啟事一出現就注意一樣,那批已經風燭
殘年,行將就木的老人,也像是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認為他們如果得到
更多的生命配額,就可以更長久地坐在權力的寶座上。
這樣的想法其實很正常——看到了徵求啟事,誰都會想到一定是有了生命配額轉移
的方法,也就自然而然想從中獲益。那干豪富如此,在權力寶座上的人也如此。
那干豪富第一步措施就是來找我,權力老人明知道我對他們絕無好感,所以不來碰
釘子。
他們雖然也因為徵求啟事上提到了我,而認為事情和我有關,但是決定不到逼不得
已的關頭,不來找我。
他們自己採取了措施。這措施說穿了很簡車,可是卻連那一干豪富都想不到——豪
富只想到用錢去購買生命配額,而權力老人卻運用了他們的權力,選擇了接近一千人寫
信去應徵!
當我聽她們三人講到這裏時,我不禁長歎數聲——其中過程,我可想而知,而近千
人在經過動員之後,一定相信自己願意獻出生命配額,也是為了國家民族,而不知道只
是飽了少數人的私慾!
我冷冷地道:「好辦法!有權比有錢好,自古已然,卻不料原來於今尤烈!這些人
一定感到光榮,因為權力中心把那樣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他們。」
我說話並不留情,盡情諷刺,小郭幾次想打斷我的話題,我都不加理會。
我明白小郭的心意——他用盡方法,連一個應徵者都找不到,令他徬徨之至。
這種情形,怪異莫名,都以為無法再追尋下去了。如今忽然知道有那麼多的應徵者
在,自然值得高興。小郭唯恐我得罪了她們,她們拂袖而去,那又不知道從哪裏再去找
應徵者了。
等我說完,三人的笑容始終那樣甜蜜和自然,好像我說的事與她們完全無關。
柳絮淡淡地道:「或許是——那不是問題的中心。」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們繼續說下去。
權力中心對於生命配額可以轉移這件事,其熱衷的程度,絕不在那一干豪富之下。
他們甚至於成立了一個專門小組,處理此事。朱槿在這個小組中,擔任了重要的角色。
通過朱槿,權力中心和一干豪富聯繫在一起——他們本來就有著許多共同利益,但
從來也沒有一次比這次的利益更一致。
這當然就是陶啟泉、大亨他們再也沒有來找我的原因——豪富們一定認為權力中心
比我更有辦法。
聽到這裏,我感到她們的話很坦白,不像有甚麼隱瞞之處,可是我不明白她們為甚
麼終於又來找我。
我一面思索,一面不動聲色聽她說下去。
她們一再強調,奉命去應徵的那些人,絕對忠誠可靠,不會欺瞞組織。這一點,本
在我的意料之中。
然後,他們就等待徵求者的聯絡。
權力中心的幾個主要人物,會召集專門小組訓話,要小組把這件任務放在一切工作
之上,同時也通過權力中心向各級組織發了絕密文件,要各級組織協助專門小組工作。
聽到這裏,我又忍不住諷刺:「真是傾力以赴——你們已故最高領袖不是曾經說過
,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嗎?怎麼全都忘記了?」
朱槿歎了一聲:「衛先生,我把一切發生的事全部告訴你,如果你認為有些事你不
喜歡聽,是不是要我將之略去?」
這兩句話很是厲害,給我一個軟釘子碰——因為是我一開始就要她把全部經過告訴
我的。
不過我也不會怕她——她們並不知道我這裏正一籌莫展,所以她們還有求於我,在
她們不知道我的底細之前,我就佔著上風,沒有必要接受她們的「釘子」。
所以我立即冷笑一聲:「我聽到了不喜歡聽的話,自然會有反應,和你說不說沒有
關係。倒是如果我說了甚麼,你們覺得刺耳,大可不聽,只管請便。」
我的話,說得很不客氣——後來小郭對我說:要是她們一生氣走了,我會把你掐死
!
當時我也曾想過這一點,不過我知道這三位女將,絕對不容易應付,不能有任何機
會給她們佔上風,要不然以後麻煩更多,所以必須堅持。
在我說完了這番話之後,有大約數秒鐘的沉默,朱槿低著頭,樣子像一個受了責罵
的小孩子。柳絮想說甚麼,可是嘴唇掀動,卻沒有出聲,顯然是怕說錯了甚麼,惹我更
生氣。水葒卻笑嘻嘻,一副看熱鬧的神情。
過了一會,朱槿才抬起頭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應該那樣說。」
我揮了揮手,擺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之過」的姿態。
又是後來,小郭說起當時他的感受,說他兩手捏著冷汗,看我針鋒相對,不肯讓步
半分,心裏焦急得如同滾油煎熬一般。
我自己也知道我擺的是空城計,但當時情形卻非硬撐下去不可;若是讓她們知道了
在我這裏將一無所獲,她們就不會把經過情形告訴我。
我的態度越是強硬,她們就越是以為我有恃無恐,也就不會隱瞞他們做過甚麼。
朱槿的神態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像是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說下去。
專門小組的工作,進行得十分認真,他們通過了原有的分佈在世界的特務網路,監
視各間刊登了徵求啟事的報館——當然也知道了在每間報館都有一個大鐵箱,是放置應
徵信之用。
聽到這裏,小郭已經有點坐立不安。
我也隱隱感到事情不妙,因為同樣的工作,小郭也進行過。
八、暗流洶湧
小郭的監視工作,在進行過程中,完全不知道另外有人也在進行同樣的監視。若是
朱槿他們的專門小組,也並不知道同時有小郭在採取同樣的行動,那還不怎麼樣——這
表示雙方面都同樣大意。
如果小郭不知道專門小組的活動,而專門小組對小郭的活動卻一清二楚的話,那麼
在監視行動上,孰優孰劣,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對小郭來說,會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我正想向朱槿打眼色,要她在這件事上不必說得太詳細,可是小郭已經驚叫了起來
:「你們知道我也派了人在監視?」
小郭一出聲,朱槿就向他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我的眼色,所以她立即點了點頭:
「是。」
而在這時候,柳絮和水葒卻看到了我的眼色,她們二人搶著道:「不知道。」
雙方同時出口,一方承認,一方否認,場面變得很滑稽,可是卻沒有人笑得出來。
小郭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剎那之間,他臉上血色全無,雙眼發定,身子顫抖,
樣子可怕之極。
我忙道:「你行事光明正大,旁人偷偷摸摸,當然你在明人在暗,不算是甚麼!」
小郭望了我半晌,喉間發出了一陣「咕咕」聲,還是說不出話來。
看到他這種情形,我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感到受了打擊,這很正常,可是也不
用像是世界末日一般。而且他也不想一想,朱槿她們自己找上門來,由此可知她們的行
動,一樣沒有結果,大家都是失敗者,有甚麼好難過的。
當著三人,我當然不能罵他,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郭失魂落魄,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做了些甚麼,水葒卻忽然一拳打在小郭的肩頭上
。別看那是粉拳,可是力量顯然不輕,打得小郭身子一震,總算回過神來。
水葒笑嘻嘻:「郭大偵探,你怎麼啦?」
我恐怕小郭一開口,就洩了我們的底,所以搶著道:「他有些行動,不想讓別人知
道,如果專門小組的行動,包括刺探他的秘密,他會十分反感。」
三人互望了一眼,同時搖頭。朱槿道:「我們只知道除了我們的人之外,還有一些
人在作監視工作,郭大偵探的人馬,只是其中之一,我們對郭大偵探的秘密,一無所知
,也根本沒有興趣。」
這時候小郭已經定下神來,他知道自己差點誤了事,所以連連搖手:「沒有事,我
只不過忽然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請繼續往下說。」
我聽了朱槿的話,更是大奇,忙道:「還有些甚麼人在進行監視工作?」
本來,我以為在進行監視工作的只有小郭部署的人馬。在知道了有朱槿他們的專門
小組之後,已經是一個大大的意外。如今聽朱槿說,還有別的人,也在進行監視工作,
這更是我們未曾料到的事情,所以我才急忙相問。
朱槿立刻給了我回答——在聽了她的回答之後,我和小郭,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
話來。心中的懊喪,難以形容,我們行事居然如此疏忽大意,如此自以為是,遭到失敗
,實在是理所當然之事!
朱槿說的是:「太多了,我也只能說一個大概。」
單是這一句話,已令得我和小郭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淋了下來一般。
朱槿接著道:「有日本、韓國財團的人,有阿拉伯世界的人,有亞洲石油產地的人
……總之,可以說是世界豪富的總動員,還有各國政府特殊部門人員,至少有超過三十
多個國家派出了他們的精銳特務……」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朱槿不必再舉例下去。
這時候我知道自己的失策,簡直不值得原諒。小郭當然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比我
強烈十倍——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外就衝,到了門前,竟然「砰」地一聲,在門
上重重撞了一下,然後才打開門,衝到了外面。
他順手關了門,所以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甚麼。
朱槿等三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我猶如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家知。
一時之間,朱槿也不知道是不是繼續往下說。
在各人沉默之中,我心念電轉,在心中連連歎息——我竟然以為對生命配額有興趣
的只是陶啟泉他們那一干人,真是幼稚之至,大錯而特錯!
要知道,生命配額等於生命,用錢去買生命配額,等於用錢去買命——命而可買,
全世界的有錢人,焉有不爭先恐後,搶著去購買之理?
那徵求啟事既然在全世界範圍內刊登,自然也吸引了全世界範圍內的豪富和有權者
的注意,甚至於不是豪富,只要想自己活得更久的人,一樣會為之心動,想要把他人的
生命配額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這個徵求啟事給人的印象是:生命配額可以轉移,這才是那麼多人被深深吸引的原
因。
表面上看來,大家對這件事還有所懷疑——生命配額畢竟是虛無飄渺的東西,是不
是存在,尚且沒有定論,能否轉移,當然更是疑問。
由於這件事的吸引力實在太強烈,簡直無可抗拒,所以有能力的人,儘管不是十分
相信,甚至於根本不相信,也不肯放過,以防錯過萬一的機會。
其中倒只有勒曼醫院,相信我去進行,等於他們自己一樣,所以才沒有湊熱鬧。
這種情形,倒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我的想法:外星人對生命配額沒有興趣。
接下來我想到的事,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寒意。我想:如果生命配額真能轉移
,那麼世界將會產生甚麼樣的混亂?現在世界上由金錢產生的混亂,將被替代——生命
配額會成為新的搶奪目標。
在搶奪的過程中,會有多少醜惡的手段被使用,只怕遠在搶奪金錢的過程之上,令
人不敢深一層去想——單是接觸到這一間題,就不寒而慄!
朱槿鑒貌辨色,多少料到發生了甚麼事情,她試探著問:「衛先生是不是事前沒有
想到這個徵求啟事會引起那樣廣泛的注意。」
我不得不承認:「是,想不到會如此轟動。」
朱槿道:「應該說:暗流洶湧。因為誰都沒有結果,所以明鬥還沒有開始。」
我思緒本來十分紊亂,聽得朱槿這麼說,我精神為之一振,同時我也想不通以他們
可以動員的人力物力,怎麼會沒有結果。
我先向她們作了一個手勢,然後大踏步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小郭雙手抱著頭,
在不斷重重頓足,以發洩他心中的難受。
我走過去,用力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快進去,聽她們說失敗的經過。」
小郭抬起頭來,神色茫然。我壓低了聲音,又道:「沉住氣,聽她們說,全世界都
沒有結果。且聽他們是怎麼樣失敗的,也好借鏡。你這樣垂頭喪氣,她們看得不到好處
,就甚麼也不肯說了!」
小郭咬牙切齒,點了點頭。總算多年來經過不少大風大浪,當我和他並肩走進去的
時候,看起來就像是沒事人一樣。
進了屋子,我也不說甚麼,只是向她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們繼續說下去。
朱槿繼續所說的經過,我和小郭越聽越奇——其經過情形,和小郭跟蹤那小貨車,
目標在中途不可能的情形下消失一模一樣!
朱槿而且說:「在世界各地,據我們瞭解所得,情形大抵類似,真是怪不可言!」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兀自神情疑惑,而柳絮和水葒也是一樣。
我心中暗暗好笑——這件事,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和亮聲討論,得到了他的
提點,才有了一個可以接受的假設。
我裝模作樣的笑了一下:「以你們人才之鼎盛,應該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三人神情苦澀,一起搖頭:「作了無數設想,沒有令人可以接受的。」
我顯得很悠然,緩緩地道:「有沒有想過根本沒有跟蹤目標——所有監視者追逐的
都只是虛像——」
這三位女將,果然非比尋常,有極之靈活的頭腦和豐富的想像力。
我才說到這裏,她們就跳起來,其中柳絮的反應算是最溫和的了,尚且不免雙手揮
動,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水葒則至少翻了三個觔斗。
混亂了一陣子,朱槿才道:「虛像!天!我們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上頭!」
當她這樣叫嚷的時候,柳絮和水葒連連點頭,同時向我望來,眼色之中,大是欽佩
。我心中暗暗慚愧——這並不是我的設想,而是來自勒曼醫院的外星人亮聲告訴我的。
當時,我只好裝糊塗,還要擺此一副「你們到現在才想到」的神情,道:「立體投
影雖然決不普遍,可是在實驗室之中,早已成為事實。這次所有的跟蹤者都被愚弄,就
是因為想不到這一點的緣故。要不然,虛像看起來再真實,也畢竟是虛像,可以看出破
綻,當場揭穿。」
我說了之後,她們三人開始了急速的討論,她們只不過花了十來分鐘的時間。而我
這個旁聽者,已對她們的推理能力,佩服之至。
她們的討論之中,解決了我心中的一個疑團。
我認為立體投影的假設可以成立,但是就算有人已經可以完全掌握這種新技,並加
以運用,我還是不明白造成立體投影的訊號,發自何處。
我曾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通過人造衛星發出來的,可是卻又難以想得通。
她們在討論中也很快就說到了這個問題,訊號發自人造衛星的想法首先被提出,但
立刻遭到否定,接著,又有幾個假設提出來,也都不能成立。
柳絮忽然用力一揮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其後。」
我一聽她引用了這一句成語,恍然大悟——我又把一件其實是很簡單的事複雜化了
,鑽了牛角尖。
有了柳絮的提示,問題立刻明朗——何必動用到人造衛星那樣大陣仗,只消有一輛
車子在附近,隨著跟蹤者的車子移動,發出訊號,就可以達到目的!
我向小郭望去:「當晚,你在跟蹤那小貨車的時候,可有注意到後面有甚麼奇形怪
狀的車子?」
小郭苦笑道:「當時我只注意前面……」
他說到這裏,現出十分難過的神情——好的跟蹤者當然要耳聽八方、眼觀四面,他
做不到這一點,那是他的錯失。
這三位女將當真機靈至於極點,我因為一時高興,問了小郭一句,小郭只回答了半
句,可是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我的裝模作樣就露出了破綻。
我猜想她們立刻知道了我這裏其實甚麼成績也沒有,不過她們還很客氣,並不直言
揭穿,只是委婉地道:「我們已經說了很多,是不是衛先生和郭大偵探也說一說?」
我心想,再裝下去,也不是辦法。
在這件事上,免不了和他們合作。雙方合作,貴乎坦誠,偶然耍些小手段,也應該
適可而止。
所以,我立刻道:「我們這裏,和全世界對這件事有興趣的人一樣,一無所獲——
比你們更不如,我甚至連一個應徵者都沒有找到!」
此話一出,有一段短暫時間的沉默。水葒和朱槿有不相信的神情,只有柳絮並不表
示懷疑,而她的表情看來很是嚴肅。
柳絮先開口:「願聞其詳。」
我就摘要地把我們的經歷說了一遍。
等我說完,水葒和朱槿不信的神色也就消失。
我攤了攤手:「所以,你們在我這裏,得不到甚麼幫助。」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小郭又是歎息,又是頓足。我也打算她們聽了我的話之後,就
此離去,所以我也不作他想。
只見她們三人互望了一眼,還是由朱槿先說:「不,還是要請衛先生幫助我們——
或者說,共同努力,解決問題。」
她這樣說,令我很感意外,因為他們有上千個應徵者的資料,我們一個也沒有,如
果共同努力,那明顯是我們佔了便宜。
而他們為甚麼要讓我們佔便宜,我卻想不出道理來。
見我神色猶豫,柳絮道:「事情有意料不到的變化,大鬍子說了,非請衛斯理出馬
不可。」
我由於不知道事情有甚麼變化,所以也不知道何以康維十七世會有這樣的主張。我
為人頗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康維十七世具有通天徹地之能,他既然那樣說,應該有他一
定的道理。
我學著她剛才的口吻:「願聞其詳。」
柳絮道:「先從我這裏說起。大鬍子既然想我能天長地久和他在一起,就希望我的
生命配額無窮無盡,永遠用不完——」
我打岔道:「生命配額這回事,只不過是提出來的一個理論,假設性的成分很大,
大鬍子為何深信不疑?」
柳絮的回答,很出乎意料:「在那個徵求啟事刊登之前,大鬍子就一直在研究人類
的生命形式,你在《算帳》這個故事之中,一提出了生命配額這個設想,他就高興之極
,說和他的研究,十分吻合。並且說,只要生命配額可以轉移,問題就可以解決。」
柳絮轉達康維十七世的意見,令我又驚又喜。
喜的是,以他宇宙性的知識,肯定了生命配額的存在,這證明這個設想,大有可以
成立的基礎。
驚的是,當更多人認識到生命配額的存在,而生命配額的轉移又成為事實之後,意
料中的大混亂必然產生,對人類來說,不能算是好事。
我想了一會,才示意柳絮再說下去。
大鬍子康維十七世採用的方法與眾不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去跟蹤徵求者,結果
被立體投影所愚弄。康維十七世的辦法,有點古怪——也不知道他「腦中」哪一部分下
的決定,和尋常人的行為頗有不同。
這也不足為奇,因為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照人類行為來設定的。人類行為極端複雜
,並無統一規律,大家都那樣做,他別開生面,這也是人類行為之一。
他採用的方法,可以說是「釜底抽薪」之計。
我聽柳絮說到了一半,就大聲喝采,小郭也叫了一聲好。可是柳絮卻神情苦澀,看
來康維此計,也未能奏效。
康維並不跟蹤,他由於神通廣大,所以他乾脆在那三人小組搬出了鐵箱,才上了小
貨車,還來不及使用魔術手法,轉移視線之前,他就上了車,給了駕車的一拳,駕車的
立刻昏了過去,他就駕著車直駛向他的大本營——柳絮古堡。
(康維把他的古堡用柳絮的名字命名,以表示他對柳絮的愛意云云——機器人肉麻
起來,比人類更甚。)
康維的想法是:徵求者不見了一大箱應徵信,自然不肯干休,會來找他算帳,他就
可以和對方正面交鋒——這叫作「引蛇出洞」之計。
就算徵求者不在乎那些應徵信,他也有那三人小組」在手,可以在三人身上問出徵
求者的下落來。
我和小郭就是聽到了這裏,一起叫好的。
這可以說是「一石二鳥」之計。
柳絮神情苦澀,歎了一聲:「他想得不錯,可是卻一樣完全沒有結果——甚至可以
說一敗塗地!」
我大是訝異:「怎麼會呢?」
柳絮還沒有回答,小郭大聲叫道:「等一等!這事是在哪一個城市發生的?」
柳絮先回答小郭的問題:「日內瓦。」
小郭眉心打結,沉吟不語。我問道:「你接到的報告怎麼說?」
小郭道:「日內瓦方面,報告說,他們跟蹤小貨車,忽然起了一陣濃霧,失去了目
標。」
我苦笑道:「那麼多跟蹤者之中,看來只有在日內瓦所跟蹤的才是真正的車子,不
是虛像。」
小郭說:「不對啊,如果說有很多跟蹤者,總應該有人跟到古堡才是。」
柳絮道:「大鬍子發現了有很多跟蹤者,所以他製造了一場濃霧,把所有跟蹤者都
擺脫了。」
小郭追問:「如果立體投射的設想成立,而訊號又是就近在一個流動物體上發出來
的,難道訊號發射車,也給擺脫了?」
柳絮道:「顯然如此——大鬍子當時決不知道有訊號發射車跟在後面,不然,他的
目標會放在發射車上,也許不至於一無所獲。」
柳絮說著,望向小郭,小郭搖了搖頭,表示暫時沒有問題了。
我道:「沒有想到對方會利用立體投影,這也不算是失敗。」
柳絮苦笑:「大鬍子把三人帶到古堡,威逼利誘,希望能在這三人身上,找出徵求
者的下落來——」
我聽到這裏,暗暗搖頭——在世界各地出現的「三人小組」必然只是就地取材的小
角色,在他們身上必然一無所獲。
情形果然如此,康維在三人身上,甚麼也問不出來。這三人是臨時受僱於人,他們
的任務只是把鐵箱搬上小貨車,然後駕車向前駛,到第一個彎角就轉彎,自然有人接應
,以後的事情就不用他們管了。
從這種情形,可以判斷轉移注意力,都是在第一個彎角進行,過了那個彎角之後,
跟蹤者就被誤導去跟蹤虛像,真正的小貨車擺脫了跟蹤。接著,三人小組的任務完畢,
另外有人接手——這接手的人,才可能是主要人物。
康維由於一上來就駕走了小貨車,所以連見到那接手人的機會也沒有。
他在肯定了那三人是沒有用的小角色之後,就連人帶車放走,留下了那隻鐵箱。
小郭聽到這裏,又道:「那小貨車,也是一個線索。」
柳絮道:「小貨車是那三個人去租的,僱用他們的人,一直只用電話聯絡,酬金放
在他們其中一人的信箱中——三人自始至終不知道僱用他們的是甚麼人,只知道是一個
聽來很平板的男人聲音。這三人是當地的小混混,他們所說,經過核實,並無虛言。」
小郭再道:「那鐵箱,應該是一個大線索!」
柳絮道:「我們也以為是——那鐵箱構造奇特,堅固無比,連大鬍子也費了一番功
夫,才打得開。」
我聽了不禁駭然——康維的神通,何等了得,他隨手一指,發出的雷射激光,幾乎
可以破壞任何物質,柳絮居然說他「費了一番功夫」,真難以想像這是甚麼樣的情景!
柳絮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她道:「鐵箱是用普通的合金製成,全
部密封,只有一道半公分寬、二十公分長的縫,可供信件投入——」
小郭插言:「這也不難把它打開!」
柳絮道:「要把它打開,當然不難,難在要把它復原——像是完全沒有打開過一樣
。」
我不明白:「這又何難之有?」
柳絮吸了一口氣:「我也不明白,可是大鬍子說,這鐵箱每一個接口處,都有密碼
,就算在表面上看來,打開之後,再銲接成一模一樣,若是密碼不對,還是會被發覺。
」
聽得她這樣說,我心中更是大奇。
一來,甚麼「接口處都有密碼」云云,聞所未聞,也難以想像。二來,那鐵箱中放
的又不是甚麼寶物,何至於要動用那樣先進的科技去保護。二來,我不明白康維何以把
它打開以後,又要恢復原狀。
我把這三個問題一一提了出來。
柳絮依次回答:「金屬在銲接的過接中,形成的形狀,如同人的指紋,絕難相同,
這就構成了密碼。猜想是徵求者不想應徵信落在他人之手,所以才鄭重其事。康維在三
人身上,得不到任何線索,就希望對方把鐵箱拿回去——」
她說到這裏,我已經明白了。
康維是想對方取回鐵箱,仍然和鐵箱中那些應徵者聯絡,而他已經掌握了那些應徵
者的資料,當然可以循這條線索,追查到徵求者的下落。
小郭同時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心急地問:「結果如何?」
他實在是多此一問——柳絮早已說過他們並無結果。
柳絮苦笑了一下:「大鬍子總算把鐵箱打開,又完全恢復原狀——他自誇地球上只
有他才能做到這一點,連天工大王都不能。鐵箱中供有一千一百二十六封應徵信……」
她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神情很是古怪。
看她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有甚麼難言之隱一般。一直到現在為止,她都直話
直說,未嘗有甚麼隱瞞,為何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
不等我發問,她已經說明:「我是想起了那些應徵信的內容,有些感慨,所以才—
—」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她的這種行動,令人莫名其妙——當時我沒有想到她的感慨有極其豐富的內容,可
以發揮成為一部描繪人性的文學巨著。我當然沒有這個本領,可是在故事的發展中,後
來的這一部分,所佔的地位也相當重要,有必要在這裏先提上一提。
小郭聽到他們擁有一千多封應徵信,神情十分羨慕——他一定想到了有那麼多應徵
信,就可以和寫信人聯絡,也就等於有了一千多個應徵者的資料。
我提醒他:「應徵信要到了徵求者的手中,徵求者和應徵者聯絡之後,才有用處,
不然一點用也沒有。」
小郭忙問:「那一箱子信,後來怎麼樣了?」
柳絮攤了攤手:「把它放在報館附近,每個人走過都可以看到,也有不少人對它有
興趣,可是並沒有人取走它,日曬雨淋,一直到箱中的信,全都變成了紙漿,才被垃圾
車搬走了。」
小郭只好苦笑,我說道:「那就是說,行動失敗,一點線索也沒有得到。」
柳絮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九、叛變的震撼
她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道:「大鬍子很是沮喪,他想了半天,才說:除了衛斯
理之外,只怕沒有人可以找出那個徵求者來了。」
我啼笑皆非:「多謝他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對了,你
們三個人,又是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柳絮的回答,有一大半在我的意料之中。她道:「我知道天下對生命配額轉移最有
興趣的是兩種人,一種是富豪,一種是權貴。所以我先去找朱槿——大亨對這個可以令
他長命百歲的徵求啟事,一定有所行動,我想瞭解一下他們行動的結果。」
朱槿接下去說:「大亨和陶啟泉這兩大豪富,這次總算同心合力,攜手合作。他們
聯合了一干豪富,第一步是去找衛斯理,聽說在衛斯理那裏,豪富們碰的釘子不小。」
我笑了一下:「各人立場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我仍然答應有結果就告訴他們,
可是他們後來又勾結上了權貴,自然不必再在我這裏找結果了。」
雖然我明知權貴那一方面也沒有結果,可是我由於不知道何以會如此,所以我還是
道:「現在全世界只有你們掌握了一千多個應徵者的資料——難道徵求者一直沒有聯絡
?」
朱槿神情苦澀,連水葒也收起了一直掛在她俏臉上甜蜜的笑容。朱槿道:「事情很
怪——」
這已經是她第好幾次說「事情很怪」了。
小郭不耐煩:「你別老是說事情很怪——究竟怪在何處,請詳細說來。」
朱槿不理會小郭的搶白:「我要從頭說起。那些應徵者雖然都是經過挑選,忠誠可
靠,但是在他們寄出應徵信之後,還是受到了嚴密地監視。」
我冷笑一聲:「這是你們一貫的行事方式,不足為奇。」
朱槿裝作沒有聽到,繼續道:「監視範圍很廣,他們的通信、電話、電腦等等都在
監視之列。他們的行動有人跟蹤——他們之中任何人,和外界的接觸,全都在監視之中
。」
這一次,我沒有表示意見。
這些人既然是權力中心挑選出來的,受監視也是自願,在一個主人和奴隸分得清清
楚楚的社會中,總有很多為奴的致力於反抗,也有很多為奴的致力於討好主人。
朱槿強調:「總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徵求者要和他們聯絡,我們
一定會知道。」
我點頭:「我明白,總之一切都在控制之中——難道徵求者一直沒有消息,沒有和
應徵者聯絡?」
朱槿現出迷惘的神色,說話也支吾:「我們……不知道……」
我和小郭齊聲道:「這像話嗎?一切全在你們掌握之中,怎麼會不知道?」
朱槿還沒有回答,水葒先說:「情況有意料之外的變化,在那一千一百二十六人之
中,有六十個人失蹤了!」
我霍然起立,一時之間,竟不知說甚麼才好。
我總算知道她們為甚麼要來找我了——凡是有想像中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人們總
會想到我,這當然是由於許多年來,我遇到的怪事甚多之故。
像水葒剛才所說的情形,就是在理論上來說,絕對不會發生的事,可是實際上卻發
生了。
被監視的人,有上千個之多,聽來很駭人聽聞,好像也很困難,但是對慣於監視億
萬百姓一舉一動的權力中心而言,卻是簡單不過的事。
而且事關權力老人萬歲萬萬歲,那是頭等大事,辦事人等,豈敢怠慢,怎麼會讓其
中六十個人,失去了蹤跡?
小郭的反應比我更強烈,他驚訝得連站也站不起來,怪聲叫道:「你再說一遍!」
第二遍是朱槿說的,還是同樣的一句話:「有六十個人失了蹤。」
事情放在那裏——六十個在嚴密監視下的人不見了。可是我還是不能相信,因為這
實在難以想像。
我把心中的疑問提了出來:「貴地對百姓的控制如此嚴密,就算是普通老百姓,要
玩消失,也不是容易之事,何況那六十個人是在監視之下!」
水葒做了一個鬼臉:「要是事情容易解釋,我們也不會在這裏了。」
她說得很有道理,當然是他們遇到了不可解決的困難,才會找上門來的——而且可
以相信,他們必然試過各種辦法,最後逼不得已才來找我,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有甚麼
好臉色給他們看。對他們來說,到我這裏尋求答案,已經是最後一條路了。
由此可知,那些權力老人是多麼急切想要買命曰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買命可以成為事實,當然也只對活人才有作用。如果
人已經死了,買來的命,只怕也派不上用處了。對於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這是真正「
只爭朝夕」的事。
想到這裏,我竟然很是幸災樂禍——雖然我們從小就被教導不可以這樣,可是偶然
幸災樂禍一下,還真是感覺不錯。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
除了小郭之外,三位女將顯然明白我為甚麼忽然之間笑得那樣歡暢,她們不便表現
心中的怒意,只好木然。
我一面笑,一面道:「對不起,我真的感到好笑。」
這時候,小郭也知道我為甚麼那樣好笑了,他道:「我的感覺和你不一樣——我只
感到可悲。」
我道:「對他們來說,可悲;對我來說,可笑!」
水葒笑嘻嘻道:「等到你自己死到臨頭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可笑了。」
這三個女將之中,看來還是水葒最厲害——她竟然能把攻擊性如此強烈的話,伴隨
著如此甜蜜的笑容一起說出來。
我也效法,用滿面笑容來說嚴肅的話。我道:「我並不習慣用任何方式,掠奪屬於
他人的一切,所以和豪富們不同。豪富的成功,就是運用他們的智慧,千方百計把他人
的歸於自己所有——這是他們積聚財富的方法,所以他們才會想到買他人的生命,放在
自己的身上。至於那些權力老人,比豪富更不堪,他們甚至於把剝奪老百姓的基本人權
,當作是天經地義的事。對他們來說,如果可以強搶,就算死一萬個老百姓,能令他們
多活一天,他們也會毫不考慮去做!我就算要死了,也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結果,會坦
然處之。並不是我有甚麼特別——普通人都是如此,特別怕死的只是豪富和權力老人,
所以他們感到可悲,我感到可笑!」
我一口氣說下來,居然仍舊笑容不減,小郭首先笑起來:「我修改剛才的話:我替
他們感到可悲。」
三人之中,反應不同。柳絮到底已經跳出了那個圈子,所以她對我的話,可以有同
感,她低歎了一聲,沒有說甚麼。
朱槿和水葒卻不相同,她們不但在權力中心的範圍之內,而且又和超級大豪富有密
切的關係,全是我的話攻擊的對象。
(一個聲稱並且堅持是「無產者」建立的強權統治,卻和豪富們打得火熱,關係如
水乳交融,這是人間最怪的怪事——比起來,我經歷的那些事情,簡直不值一提。)
朱槿和水葒齊聲道:「不說這些!」
我伸手指向水葒:「是你先挑起話頭的。」
水葒還真是能屈能伸,她站了起來,向我深深行了一個禮,用動聽之極的聲音道:
「是我的不對,請原諒。」
我經歷過的場面之中,以這種場面最難應付,我只好揮了揮手,含糊不清地說道:
「算了。」
朱槿也像是甚麼都沒有發生過,接著道:「那六十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失蹤——
」
小郭糾正她的話:「應該說:幾乎在同一時間,你們發現那六十個人失了蹤——因
為他們究竟是甚麼時候失蹤的,你們並不能肯定。」
朱槿點頭:「你說得對,他們是在同一天不見的,確切的時間不能肯定。」
我心中更是大奇:「具體情形如何?他們都應該有專業人員跟蹤,怎麼會不見了?
」
朱槿吸了一口氣:「六十宗在跟蹤中失去目標的報告,都大同小異——目標在跟蹤
途中消失。」
我沒有出聲,等她作進一步的說明。
我已經感到,事情有異乎尋常的怪異,也感到這六十個人的消失,和世界各地當日
跟蹤搬去鐵箱的小貨車,遭到失敗,似乎有一些關係。
不過我還說不出所以然來,需要朱槿提供更多資料。
朱槿一開口,說的那句話,卻令我莫名其妙。
她道:「大霧——很濃的濃霧。」
說了這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她才又道:「極濃的霧,衛先生,你生平見過最濃
的霧,到甚麼程度?當時情形又如何?」
我耐著性子,回答她的問題:「有一次,夏天,清晨日出不久,在上海一個叫龍華
的地方附近,我過一條小河,走在獨木橋上,低頭,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連大腿都被
濃霧繚繞,小腿和腳,根本看不見——這是我一生之中,至今為止,所見過的最濃的濃
霧。」
我因為知道朱槿這樣問我,必有原因,所以我回答得十分詳細。
朱槿道:「比這更濃!」
她說「比這更濃」,那就是說等於甚麼也看不到了——在那樣的情形下,進行跟蹤
,當然困難。可是濃霧是一回事,目標消失,又是另一回事。
再濃的霧,也會消散,散了之後,可以繼續跟蹤,就算暫時失去了目標,也不等於
這個人從此消失。
我想著,還沒有發問,朱槿已繼續道:「也是早上,被跟蹤的目標,進行正常生活
,各自在走向工作崗位途中,突然起了濃霧,能見度等於零——」
她說到這裏,我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她的話頭:「那是在甚麼地方?」
朱槿道:「在首都。」
我道:「我的意思是,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之中,這六十個目標,不會集中在一起,
是不是?」
朱槿真是有備而來,我一提出這個問題,她立刻取出一份地圖,打開鋪在桌子上,
我們大家也就圍著桌子觀看。
那是一幅首都的地圖,上面有許多小紅點,分佈在東南西北各處,最遠的相距大約
有二十多公里。
朱槿解釋:「小紅點代表目標消失的地點。」
小郭失聲道:「這樣說,那天早上,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濃霧之下?」
朱槿吸了一口氣:「若是如此,事情還不足以稱為極端怪異。怪的是,濃霧只在那
六十處地方發生,範圍大約是兩百平方公尺左右。」
根據朱槿所說,情形確然怪異之至——在幾乎相同的時間之內,突然起了六十團濃
霧,遮住了被跟蹤的目標,像是有意掩蓋目標擺脫跟蹤一樣。
想到這裏,我腦中隱隱約約、模糗糊糊想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念頭一閃,還沒有進
一步去想,就被另一個清晰的想法,趕走了那個念頭。
我想到的是,柳絮剛才說過,康維十七世曾經製造了一場濃霧,擺脫很多跟蹤者。
我立刻向柳絮望去。
柳絮不等我發問,就搖頭道:「不是他,他根本不知道有那六十個人的存在。」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柳絮的話,那麼,這些濃霧就是另外有人製造的了。我道:「要
製造一大團濃霧,並不是甚麼難事——奇在濃霧一起,人就消失。」
朱槿接下來所說的話,更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道:「若就是這樣,還不足以令
我們來請教。」
我瞠目不知所對——實在想不出事情還會有甚麼更古怪的變化,根據朱槿所說,可
以說已經古怪到了極點。
朱槿神情怪異,忽然問道:「剛才我是怎麼說的?」
我已經感到頭昏腦脹,揮手道:「你是怎麼說的,為何要來問我?」
朱槿吸了一口氣:「我說過,跟蹤那六十個人的跟蹤人員,每一組由兩個到五個人
組成。」
她是在詳細補充她剛才的敘述——我不知道她為甚麼要這樣不厭其煩,而當她說到
這裏時,我忽然想到,就搶著說了一句:「難道所有濃霧,也是立體投影?」
朱槿也搶著回答:「應該不是——雖然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立體投影。」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動。朱槿繼續道:「那兩百多人的報告,都說有濃霧,範圍在
兩百平方公尺左右——」
小郭不耐煩:「已經說了,不必重複。」
朱槿歎了一聲,還是照她的方式在敘述:「那兩百多人的忠貞程度,實在是無可懷
疑的。」
我道:「可想而知——派他們去監視已經被認為是可靠的人,他們當然應該加倍可
靠。」
朱槿望著我,一字一頓:「可是我們還是進行了調查。調查的結果是:那六十處地
方,當時都有其他人在,卻沒有人說曾經有過濃霧!」
我呆了一呆,小郭比我更震驚,他疾聲道:「你再說一遍!」
朱槿道:「在所有跟蹤人員報告說在濃霧中失去了目標的時間地點,其他人都說根
本沒有濃霧——我們詢問了超過五千人,眾口一詞。」
這一次,我和小郭,都聽得再明白不過,一時之間,我作了幾個設想。
當然不會是立體投影——如果是,人人都可以看到。
也不會是所有的跟蹤人員都在說謊——那樣笨拙的謊言,一戳就穿。而且向權力中
心撒謊的後果,嚴重之至,比不能完成任務要嚴重得多。
更不會是其他人說謊——其他人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這就使事情變得怪異莫名,足以使他們硬著頭皮來找我了。
可是我也難以明白,何以事情會如此之怪。
我想了一想,才道:「看來,只有那兩百多人看到了濃霧,其他人看不到。」
水葒聳了聳肩:「怎麼可能?」
想來確然不可能——要就有濃霧,大家都看見;要就根本沒有霧,大家都看不見。
怎麼可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有人看到有濃霧,有人卻說沒有。
對水葒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小郭道:「看到濃霧的,不止那兩百多人,至少還有那六十個人,因為他們在濃霧
之中消失。或者說,那六十人至少知道跟蹤者的視線會被濃霧遮掩,他們才趁機擺脫了
跟蹤。」
小郭的話,引起了新的討論,暫時把水葒的問題,擱了下來——事實當然是誰也回
答不了這個問題。
新的討論點是,朱槿立刻提出來:「郭大偵探,照你的說法,這六十人的失蹤是早
有預謀?」
小郭冷笑:「誰如果認為那是突發事件,我認為他的智力大有問題。」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不但是預謀,而且這六十人是串通的!」
這句話才一出口,水葒和朱槿一起叫了起來:「不可能!決無可能。」
我向柳絮望去,柳絮道:「雖然這次我沒有參與其事,可是據我所知,在嚴密地監
視之下,別說是六十人的大連串,就是六個人的聯繫,要不為人知,也決無可能。」
由於事情實在太怪,我也顧不得出言諷刺。想了一想,我才道:
「我更正我的說法——應該說,這六十人的行動,是接受了同一個指令的。」
朱槿等三人眉心打結,顯然是用心在思索這一說法。
朱槿和水葒的臉色,變得很蒼白。
我道:「是不是因為這種情形太可怕了,所以你們才不敢接受?」
這種情形,對他們來說,確然可怕之至,因為權力中心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在控制之
下,尤其是那六十人,被挑選出來,負有重大任務,被認為是忠誠可靠分子,卻接受了
背叛指令,要他們在組織的監視下消失。
可怕的不止是六十個人的叛變,而是叛變的過程,權力中心一無所知!
權力中心更感到害怕的是完全不知道叛變的指令者,是甚麼身分,為何要發動叛變
。
本來權力中心以為一切它都瞭若指掌,現在卻發現它有太多的不知道!
而最令權力中心憤怒和害怕的是,它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叛變,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
叛變之中,不知道這種在他們掌握之中的叛變行動已經進行了多久。
這是對權力的挑戰——而他們感到這個挑戰他們將無力應付,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存
!
生命配額還沒有到手,權力基礎卻已經動搖,這如何不令他們心驚肉跳!
世界上有的是獨裁強權統治者一夜之間,被從權力寶座上拉下來的例子——菲律賓
的那一個,運氣還好些,可以流亡外國;羅馬尼亞的那一個,就硬是從車上被拉了下來
,被子彈射了個腦漿四濺。常言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同樣身分的人,看了這樣的
下場,能不心寒?
所以,我可以斷定,這件事發生之後,權力中心一定緊張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冷冷地道:「你們早已經對這件事做過詳細的研究,是
不是?」
朱槿點頭:「是,可是沒有結論。」
我道:「不是沒有結論,而是有了結論,而權力中心不敢面對現實——結論是:那
六十人叛變了!而叛變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權力中心失去了控制,因此怕得要死!」
朱槿和水葒,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承認了我的說法,她們點頭:「可是,衛生生,
如何——」
我不等她們說完,就大喝一聲:「且慢!我們的見面,到此為止。我不會為可以使
那些人長命百歲而出半分力!相反地,要是有方法可以提早結束他們醜惡的生命,我會
全力以赴——也算是對人類文明進展盡了一分力量!」
我的話說得如此決絕,毫無轉圜的餘地。
朱槿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水葒勉強想維持笑容,可是那僵硬的笑容看起來比哭還
難看。柳絮望著她們二人,雖然沒有出聲,可是那神情顯然是在對二人說:看,我早就
告訴過你們,去找衛斯理,他不會有好臉色給你們看——憎厭和鄙視強權統治,是他一
貫的作風!
我已經下了逐客令,可是朱槿和水葒顯然還沒有離去之意。我不去理會她們,掉過
頭去,對小郭說:「猜猜看,獨裁者就算得到了許多生命配額,當他被人民群眾在廣場
上吊起來,或者被叛變的軍隊亂槍掃射的時候,生命配額是不是能保護他們,使他們還
能繼續血腥統治?」
小郭還沒有回答,朱槿和水葒已經霍然起立,向外就走。柳絮向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也跟了出去。
我冷笑道:「你們走了?不送,不送!」
三人出了門,居然保持風度,輕輕把門關上。
小郭在這時候,長歎一聲:「真過癮。」
我聽出他話中頗有不滿之意,就冷冷地說:「卻又怎地?」
小郭說:「過了癮,卻也斷了線索!」
我哈哈大笑:「你以為可以在他們那裏得到線索?」
小郭苦笑:「只有他們掌握了一千多個應徵者的資料——徵求者遲早會和他們聯絡
。」
我揚起手來,恨不得在小郭頭上重重敲打幾下——他實在太糊塗了!我提高了聲音
:「徵求者和應徵者之間的聯絡,早已完成!不但是那六十人,我相信全世界各地都有
應徵者被聯絡上,而且他們也都失了蹤!」
小郭不停眨眼,對我的話,顯然還不能完全接受。
但他畢竟是推理能力很強的人,不到一分鐘,他就張大了口——完全想明白了。
他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們一直在尋找應徵者,而徵求者卻在暗中和應徵者
聯絡!」
我道:「也不能說人家是在暗中聯絡——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用甚麼方法和他認為
適當的應徵者聯絡,或許人家很光明正大,只是我們一無所知而已。」
小郭大搖其頭:「在嚴密監視之下,徵求者如何能避過監視,和應徵者聯絡?」
我也搖頭:「我還沒有想通——應該說,我還一點概念都沒有。這件事,我越想越
怪,許多設想,都無法自圓其說,甚至越來越糊塗!」
小郭不同意:「事情固然怪絕,可是我倒覺得已經漸漸有了頭緒。」
我攤了攤手:「頭緒何在?」
小郭道:「徵求者在收到了應徵信之後,一定曾經經過挑選,選出了他們認為適合
的應徵者——假定每個城市六十人,他們就開始和被選中的應徵者聯絡。」
小郭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等待我的反應。
小郭是在就整件事作假設性的推理,這第一段的假設,我認為可以接受,所以我點
了點頭。
小郭繼續道:「刊登徵求啟事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人口最少的也接近一百萬
。每個城市只選擇了六十人,這說明他們對生命配額的需要量不是很大。」
這個假設,也可以成立。
應徵者雖然願意出讓自己的生命配額,但也不會出讓很多——這是可以肯定之事,
假如應徵者今年三十歲,生命配額可以供他活到七十歲,他會出讓多少?
如果代價很高,他可能會出讓兩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超過十年,就很難
想像——財富再多,生命變得短促,不會有人做這種笨事。
不過小郭的假設,抓不住問題的中心——問題不在於徵求者需要多少生命配額,而
在於他需要生命配額來做甚麼!
我想了一想,示意小郭繼續說下去。
十、買家雲集
小郭剛想開口,我想到了一點補充,忙道:「你說徵求者只和被選中的六十人聯絡
,我認為所有的應徵者部曾經得到過徵求者發出的訊息。」
小郭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道:「訊息可以肯定具有強烈的說服力,要求所有的
應徵者都不承認自己曾經去應徵。」
小郭遲疑:「那麼多人,個個都肯聽話?」
我道:「不知道用的是甚麼方法,但顯然十分有效——這就是我們連一個應徵者都
找不到的原因。」
小郭不住搖頭——我並不怪他,因為事情確實有太多想不通之處。小郭喃喃地道:
「難道徵求者發出了嚴重的威脅,所以嚇得應徵者不敢承認?」
我苦笑了一下:「這是可能之一。像這類的枝節問題,可以暫時不去研究,等到根
本問題解決了,自然會跟著有答案。」
小郭用力擺動身子,又大叫數聲。看來是想一抒心中鬱悶之氣。然後,他道:「徵
求者對生命配額的需要量,和用處有直接的關係。需要量大,表示會用來做買賣;需要
量小,看來就像是用來做研究工作。」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生命配額如果已經到了可以買賣的階段,其需要量之大,一
定超乎想像。像現在那樣,一個城市選六十人,當然遠遠不夠。
小郭又道:「要是被選中的人,都已失蹤,為甚麼沒有引起注意?」
我揚了揚眉:「在有過百萬人口的城市中,每天都有許多人不見,不會引起太大的
注意。」
小郭苦笑:「我們現在可以做甚麼?」
我想了一會,很無可奈何:「甚麼也不能做——根本無從著手,只好靜以待變。」
小郭大大不以為然,指著我:「說得好聽,甚麼靜以待變,根本就是承認失敗,沒
有鬥志!」
我攤了攤手:「隨便你怎麼說。」
小郭湊近了我:「這不是你的作風——衛斯理從來對任何事情,都鍥而不捨,哪有
半途而廢之理?」
我突然覺得很疲倦,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說話也有氣無力:「凡事總有一個開始
,就讓這件事作為第一件衛斯理不想追究下去的事好了。」
小郭雙眼發定,聲音嘶啞,叫了起來:「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不相信你會承認
失敗。」
我歎了一聲:「當失敗來到時,不管你承認或不承認,都要接受,現在的情形,就
是如此。」
小郭極固執:「說真正的原因!」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魯迅本來是學醫的,後來他放棄了——」
我才說到這裏,小郭已經接口:「他說:學醫,醫好了富人,他們繼續欺壓窮人;
醫好了窮人,他們繼續給富人欺壓,太沒有意思,所以他放棄了。」
我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
小郭倒真有鍥而不捨的精神:「你的觀念太落伍了,魯迅的時代在將近一個世紀之
前,現在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對立,也不是那樣尖銳了。」
我苦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一想到強權統治者,若可以藉生命配額的轉移而長命
百歲,我就對這件事毫無興趣。」
小郭冷笑:「你也太天真了——強權統治是一個集團,死了一些,自然有另一些頂
上去,本質不變,幾個人是死是活,對整個集團根本不發生影響——從幾個人的存在與
否,引申到根本政策會有改變,那只是八九流所謂政論家的一相情願而已。」
小郭這一番話,令我大是歎服——道理我也早已明白,不過在感情上總無法接受強
權統治者生命可以得到延長。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好,你繼續推理下去。」
小郭很高興,大大吁了一口氣,續道:「我設想所有被選中的應徵者已經集中到了
某一處所在——在那裏,進行生命配額的買賣。」
小郭的這個假設,和其他有關這件事的設想一樣,都有一種很奇怪的現象:明知事
情應該如此,可是卻無法想像事情怎麼會如此。
像小郭說,所有被選中的應徵者,已經集中起來。我同意這一想法,可是無法想像
這件事是如何進行的。
在世界其他各地,從每個大城市中,轉移六十個人到目的地去,雖然不是難事,但
要做到完全沒有痕跡,也不是容易的事——現代人的行蹤,總有線索可循。
而更不可想像的是在強權統治嚴密監視之下,消失了的那六十人,相信朱槿他們已
經盡了力去追尋那六十人的下落,當然沒有結果。
而如果說那六十人已經離開國境,那更難以想像了。
我的神情十分猶豫,小郭知道我的心意,他道:「要令那些人出國,雖然困難,但
絕非不可能——」
他語沒有說完,我已經點頭表示同意。
確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在那舉世震驚的大屠殺之後,劊子手意猶未盡,下
令通緝許多「要犯」,在總動員之下,看起來應該可以把「要犯」一網打盡。可是事實
是,「要犯」紛紛出國,令得劊子手目瞪口呆,不知道在哪一個環節出了毛病。
所以在強權統治之下,嚴密監視也還是可以突破的。因此小郭的設想可以成立。
我揚了揚手:「你的假設可以成立,不過對追究整件事情,並無幫助。我們完全不
知道對手是誰,而且無法想像甚麼人或是甚麼集團如此神通廣大,可以做到那樣多連想
都無法想的事。」
小郭望著我,不出聲。
我知道他在想甚麼,搖頭道:「不,不會是外星人。你先要說服我,外星人要地球
人的生命配額有甚麼用處。」
小郭歎了一聲:「如果,不是外星人,那我真的不知道徵求者是甚麼人了。」
小郭的話才一出口,大門打開,還沒有見人,就聽到了語聲:「不知道是甚麼人,
可以找!」
我和小郭一聽到聲音,就霍然起立,同時也感到一陣勁風,一隻大鷹,先展翅飛了
進來,接著是身形高大粗壯的紅綾,在紅綾身後,正是剛才發話的白素。
白素和紅綾回來了,令我大為高興,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白素後面,還跟著一個
人,卻是勒曼醫院的亮聲先生。
他們突然出現,在高興之餘,我也感到奇怪——聽白素的話,像是我和小郭的對話
,她都聽到了一樣。
我向她投以詢問的眼色,她點了點頭,向亮聲望去,卻說了一句我聽來莫名其妙的
對話:「在哪裏?」
亮聲走向前來,走到桌子之前。不久之前,我和朱槿他們曾圍著桌子看地圖。
亮聲來到桌子之前,向那張還攤在桌上,朱槿她們離去的時候沒有帶走的地圖指了
一指。
紅綾大踏步走向前,伸出大手就要去抓那地圖,白素出手極快,一翻手,已經扣住
了紅綾的手腕,不讓她去動地圖。
三人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我和小郭目瞪口呆,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白素阻止了紅綾,轉過頭來,向我說了一句話——卻只見她口唇掀動,不聞其聲,
她用的乃是「唇語」,說的是:「有偷聽器,亮聲在外面就發現了。」
剎那之間,我怒意上衝,雙手握拳,就要向外衝去。
白素鬆開了紅綾,又一把將我拉住——她用很高興的語氣道:「小郭也在,太好了
,我們到書房去。」
小郭也看懂了白素的唇語,他立刻點了點頭,先上了樓。我忍住了氣,跟了上去,
白素、紅綾和亮聲,也一起進了書房。
白素反手把門關上——我書房有極其完善的隔音裝備,如果偷聽器是在樓下,那絕
聽不到我們在書房說的話。
門牙一關上,小郭就道:「好傢伙,竟然關公面前舞大刀,在衛府玩起偷聽的花樣
來了!」
白素道:「若不是亮聲先生,我們真還無法發現——那張地圖,就是靈敏度極高的
偷聽器,那是最尖端的科技。」
白素跟著說了經過,原來她和紅綾回家來,在門口遇上了亮聲。亮聲當時的舉動很
奇怪——手中拿著一隻小盒子,放在耳邊,正在傾聽甚麼。
他見了白素,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白素走向前去,他把小盒子湊到白素耳邊,白
素就聽到了我和小郭的對話。
白素當然立刻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亮聲向不遠處的樹叢指了一指,又做了幾個手勢
,表示不關他的事——後來他才向我們解釋,他那隻小盒子,功用萬千,可以接收到許
多訊號。那偷聽器發出的訊號,給他截到,當時他並不知道是誰在我家裏放了偷聽器,
不過根據訊號的來龍去脈,他知道偷聽者正躲藏在不遠處的樹叢之中。
白素當時就感到亮聲並無惡意,她聽了我和小郭的對話一會,才開門進來。
我相信放下偷聽器的事情,柳絮必然並不知情——雖然她一樣從爛泥堆中出來,可
是在康維十七世的薰陶之下,應該已經習慣行為光明正大,不會再如此鬼頭鬼腦。這種
行為,如果給康維知道,這個「新生命形式」的機器人,一定會勃然大怒,柳絮不敢冒
這個險。
那也就是說,是朱槿和水葒幹的好事。
我對她們二人,本來就沒有甚麼好感,這時更是反感、厭惡到了極點。
白素在我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示意我稍安毋躁。她向亮聲望去,亮聲攤了攤手,
神情很是無可奈何:「上次和衛先生會面之後,我們很努力去追尋那徵求者的下落,可
是一無所獲,所以又來聽聽消息——不過看來,衛先生這裏,對事情也是毫無進展。」
我和小郭都苦笑。小郭道:「只有一些設想,事實毫無發展——衛斯理想要放棄…
…」
他說到這裏,望著白素,白素笑道:「他是說著玩的。」
我繼續苦笑:「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朱槿她們前來
,以為有了轉機,可是也落了空。連勒曼醫院都沒有頭緒,我們還有甚麼可為?」
白素不理會我的話,向亮聲道:「你們對這件事為甚麼興趣如此強烈?」
她在這樣問的時候,反手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一直堅持事情
和外星人無關,理由是外星入不會對地球人的生命配額有興趣。而亮聲以及他代表的勒
曼醫院,可以說是屬於外星人的範圍,他們顯然很有興趣,這也可以證明我的想法不是
很對。
亮聲回答道:「我們一直在研究人類的生命,從而發現了生命配額這回事,要是我
們的發現,給人用來做買賣,會給人類社會秩序帶來大混亂。」
亮聲所說的這一點,我早已看出來。
在這件生命配額買賣的事情上,不論是買家還是賣家,由於身在其中,只計較本身
的利害,所以看不出它對社會秩序的破壞性。
我自問不會去買命,更不會去賣命,可以說是一個旁觀者,所以能看出這件事的嚴
重性。
而亮聲是外星人,旁觀者約立場更是毫無疑問,所以他應該比我看得更清楚。
白素對亮聲的回答感到滿意,她點了點頭,神情嚴肅:「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不能放
棄追查,一定要查出結果,並且阻止這種生命配額的買賣。」
本來我對這件事,真有點心灰意冷,這時白素的話,令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長嘯
,表示已經下了決心,要在毫無頭緒的情形下,繼續追尋。
我一發聲,紅綾這個野人,巴不得有這個機會,也跟著吼叫起來。兩人的聲音合在
一起,雖不至於驚天動地,倒也十分驚人。就在這時候,我從窗子看出去,看到有一群
人,從附近的樹叢中走出來。
從上向下望,由於角度的關係,看起來人都像是很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本來就
不高,這時看來更像是一個土墩在向前移動。而跟在他身後的三名女子,則不論從甚麼
角度來看,都美麗奪目,艷光四射。
這三名女子,當然就是柳絮、朱槿和水葒。
而當先那個身形粗壯紮實的漢子,卻是大亨。再後面是陶啟泉和一些我認得出或認
不出的富豪。
看到了這些人,我並不感到奇怪——他們曾經來找過我,自然會再來。倒是朱槿在
我這裏放下了偷聽器,又敢公然出現,我倒很佩服她的勇氣。
令我意外的是在他們之後,後面還有許多人。
首先是七八個穿著阿拉伯服飾的人,還有幾個穿著軍服,肩頭的肩章上的星星閃閃
生光。
除此而外,還有一些奇裝異服的人,和二三十個由他人扶著走路的人,甚至於還有
幾個是坐在輪椅之上的。
這一大群人,組合之奇特,當真是無以復加。
看他們的情形,正是朝我家而來。可能我和紅綾發出的聲音,透過窗戶傳了出去,
多半聽來還是十分驚人,所以那些紛紛停步,抬頭向上望來。
這一下,使我可以居高臨下看清他們的臉面。而一看之下,小郭首先發出了一下驚
呼聲,我也不禁吸了一口氣。
一眼之間,我至少可以認出十個八個大人物來——這些大人物,不是超級大豪富,
就是有能力翻雲覆雨,令世界大亂或是天下太平的掌權者。
其餘我一時之間認不出的人物,其身分也可想而知。
這許多經濟、政治和軍事巨頭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世界性的高峰會議。
我正在疑惑,何以會有那麼多巨頭級人物聚在一起,白素已在我身後道:「這些人
,全是生命配額的大買家。」
經白素一言提醒,我更是怒意陡生,冷笑道:「我真希望可以有生命配額出讓——
而拒絕賣給他們,看看他們絕望的表情,也是賞心樂事!」
亮聲搖頭:「衛君你太偏激了!生命配額的買賣對人類來說,不是好事。可是如果
找到了生命配額轉移的方法,卻不失為偉大的發現。這種發現可以用錢買的話,我也是
買家。」
我怒道:「你要生命配額有甚麼用?」
亮聲的回答其實也在我意料之中,他道:「地球人的文明發展,相當緩慢,其中原
因之一是由於地球人的生命短促。如果一些偉大的科學家,能夠享有更多的生命配額,
他們就能對人類文明作出更多的貢獻。譬如說,達芬奇如果可以多活五十年,人類的飛
行史可能提早兩百年。」
我冷笑道:「你剛才所說的,純粹是外星人的癡人說夢,生命配額要是可以轉移,
必然百分之百轉移到那些人的身上——」
我說到這裏,伸手向窗戶外指了一指,這時,那些人離我的屋子更近了。
我又用力揮了揮手,提高了聲音:「決不會輪到科學家來享用!」
亮聲道:「那只是分配方法的問題——不是根本問題。」
我瞪著他:「你有聽說過一個皇帝,看到了面有菜色的饑民,怪他們為甚麼不吃肉
的故事?你剛才說的風涼話,比此更甚。分配問題就是根本問題——不會由你來分配罷
!」
亮聲苦笑:「要是由勒曼醫院掌握了生命配額的轉移方法,就可以由我來分配。」
我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當你掌握了這種權力的時候,會和有權的地球人
一樣——權力令人腐化,這是至理名言!」
白素在這時候,打開了書房門,向下叫了一聲:「所有人等在門口,不得妄動!」
白素的話,當然可以通過偷聽器令朱槿聽到,朱槿自然也會轉告那些人。
可是白素的話雖然很權威,卻沒有起到作用。她的話才一出口,大門就傳來了「砰
砰」的敲門聲,簡直沒有禮貌到了極點。
我忍無可忍,從樓上一躍而下,在半空中一個翻騰,落在門前,左手拉開門,右手
一探,已把在門外用力敲門的那傢伙的手腕抓住,順勢向後就摔。
在把那傢伙摔出去的時候,感到他身子很是沉重,等到他哇哇大叫,我才知道他是
大亨。
緊接著,人影一閃,一個人在我面前掠過,我順手就抓,卻抓了個空,其人身法之
快,竟不在良辰美景之下。同時聽得那人叫道:「手下留情!」
其人不是別人,正是朱槿。
這時我也正在奇怪,何以一下子摔出了大亨,卻沒有聽到他重重落地的聲音。
我疾轉過身,看到了眼前的奇景:只見紅綾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的手,右手抓住了大
亨後頭凸出的那塊肥肉,左手托住了大亨的後腰,已經把大亨高高舉起。
大亨一面在掙扎,一面吼叫連連。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自然而然哈哈大笑,喝采道:「好俊的身手!」
紅綾則笑著,手臂搖動,作狀要把大亨摔出去,同時道:「矮胖子,你再叫,我這
樣用力一拋,看你的生命配額是不是立刻全部報銷!」
大亨只怕自從出世以來,未曾受過這樣的待遇,他就算再橫行已慣,這時也怕紅綾
說得出,做得到,儘管氣得兩腮鼓脹,卻是不敢再叫。
這時除了朱槿飛掠而入之外,其餘人等,倒都聽從白素的吩咐,在門口站定,不敢
亂動。
連白素對紅綾的行動都十分欣賞,緊接著我的喝采,她大聲問我:「你可知道這是
甚麼手法?」
我大笑不止:「當然知道!」
接著,我就提高了聲音:「當年北丐洪老爺子,和西毒歐陽先生,出手抓那個胖大
和尚,用的就是這個手法!」
我和白素的對話,聽得懂的人不會恨多,可是大亨的處境越來越不妙,卻是有目共
睹。
只見在我們說話之間,那隻神鷹也仗著人勢,來湊熱鬧。牠飛到大亨胸前停下,尖
喙離大亨的眼睛不到一公分,來回擺動,像是就要啄下去一般。
好一個大亨,果然強悍無比,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居然雙眼圓睜,連眨也不眨一下
。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出乎意料之外,只聽得朱槿尖叫一聲,突然她身形一矮,竟
然直挺挺跪了下來,滿面都是惶急之情,叫道:「都是我不好,不該在府上放偷聽器,
快放他下來,我向你們全家叩頭賠罪!」
大亨則在上面喊叫:「是我的主意!要殺要打,只管衝著我來,別難為別人!」
叫嚷之間,朱槿還真的要叩下頭去,白素連忙搶向前去,俯身一把抱住了她,把她
抱了起來。
朱槿和大亨這一番患難見真情,令紅綾也大為感動,立刻把大亨輕輕放下。大亨和
朱槿也立刻緊緊相擁。
我看到這種情形,剛想發出一聲冷笑,白素已經反手抓住了我的手,不讓我出聲。
後來,我笑白素和紅綾:「你們也太容易心軟了,這一男一女,擺明是在做戲,你
們那麼快就原諒了他們!」
白素回答:「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做戲做到這個程度,我們自然應該趁勢收手,
留一個地步。況且這件事要追查下去,很多地方要和他們合作,弄得太僵,沒有好處。
」
當時我雖然沒有再說甚麼,可是心中不以為然。不過後來事情的發展,確如白素所
料——這是後話,甚至已不在這個故事的範圍之內,表過不提。
當下,大亨仍然擁著朱槿,向我望來,道:「為了要弄明白你在這件事上,掌握了
多少資料,所以放偷聽器是我的主意。」
我已經接受了白素的暗示,所以只是冷冷地道:「好主意——不過白費心機,我甚
麼資料都沒有。」
大亨望了一下小郭,接著又向亮聲望去,神情很是疑惑。
我拉住了亮聲,走到大門口,提高了聲音:「這位是從勒曼醫院來的亮聲先生,你
們有一大半人知道他的來歷。你們所追尋的生命配額,就是首先由勒曼醫院提出來的。
他可以告訴你們,他們只是提出了這個概念,並不知道如何把生命配額從一些人的身上
轉移給另一些人!你們追求的事,連亮聲先生都不知道,等於根本沒有這回事!」
我之所以把亮聲拉了出來,是因為我看到門外那批人的陣仗,知道事情如果不徹底
解決,日後我將不勝其煩。所以非十分明確表示,我和整件事情沒有關係,在我這裏,
甚麼也得不到才行。
那些人聽了我的話,都很失望,一些本身是大人物的人,有我認識的,上來和我打
招呼,不認識的,也過來自我介紹是某某人的代表。
一時之間,著實亂了好一陣子。我指著其中一人:「你的主人,才過了五十歲生日
,正當壯年,何必那麼急著購買生命配額!」
那人的回答,可以說代表了所有買家的心聲。他道:「主人說:人生無常,今天不
知道明天的事,早有準備,不會有錯。主人請我多多向衛先生問好。」
我攤了攤手:「各位都已經明白,我實在不能在這件事上提供任何幫助!」
大亨走到我的身旁,大聲道:「我們此來,本來就沒有打算在你這裏得到任何幫助
!」
我又好氣又好笑:「那麼,閣下所為何來?」
大亨的回答,更令我氣結。他竟然道:「我們是來請你不要破壞這件事——我們決
心要購買生命配額,請你不要從中作梗,破壞我們的買賣!」
我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時候紅綾和白素,站到了我的身邊,表示對我支持。
我直盯著大亨,冷冷地道:「我做甚麼,或者不做甚麼,都由我自己決定,你,或
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大亨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陶啟泉上來想打圓場,我向他搖了搖頭:「你們不能說
服我,我也不能說服你們——大家各行其事。誰也別打擾誰,好不好?」
陶啟泉長歎數聲,沒有再說甚麼。
我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進屋,亮聲小郭紅綾白素也都跟了進來,紅綾走在最後,轉
身向門外大吼數聲,嚇得門外那些人連連後退,她才哈哈大笑:「祝你們成功——個個
變成千年不死大鳥龜!」
我立刻跟著轟笑:「說得好!」
白素雖然不以為然,可是也忍不住笑起來,小郭和亮聲一起鼓掌。門外那些人神情
雖然尷尬,可是看來他們並不介意變成大烏龜,重要的只要千年不死就好。
這表示了他們買命的慾望是多麼強烈!
剎那之間,我想到的是:世界上究竟是想買命的人多,還是想賣命的人多呢?
這個故事,題為《買命》,到這裏告一段落。
沒有結果——當然還沒有,因為「買命」根本就是一個不完整的行為。只有買,沒
有賣,就不會有結果。有買,有賣,才是一個完整的過程。
所以,理所當然,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下回」就一定是《賣命》。
種種峰迴路轉的變化,都會在下一個故事《賣命》之中,得到發展。
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有生命配額這回事。
我非常相信——因為在我身上,確實有幾種生命配額已經用完了。
我甚至於難以肯定,如果生命配額可以購買,而我又有能力購買的話,我會不會去
買——就像那些人一樣。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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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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