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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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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發表於 2009-4-23 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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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個故事全部由電腦運作的聲控文字處理記述完成。
把語言化成文字,是最新的科技——科學家在今年年初才推出他們的研究成果,供
大眾使用。首先推出的是中國語系統,大概是由於使用中國語的人數眾多,而漢字入電
腦又特別困難的緣故。
這種最新的科學技術,解決了漢字入電腦的困難——各種各樣的輸入方法令人頭昏
腦脹的時代宣告終結。
第一時間學習並使用了這種新科技——三月初開始,五月初完成。不知道是不是可
以算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本由聲控文字處理系統完成的小說?
效果是,倒也十分有趣。
倪匡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 三藩市
才參觀了世界上最大的水母水族館,
稀奇古怪的各種水母,
在腦海中游來游去,古怪透頂。
一、一個妙人
這一個故事和上一個故事有密切的聯繫,但也可以說毫無相關。聽起來好像很矛盾
,一說也就明白了。
事實是這一個故事的故事和上一個無關,可是人物卻是連下來的,所以才有了以上
的說法。
我所敘述的故事,人物幾乎都是有連貫性的,這不足為奇,本來不值得特別提出來
。不過,這次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卻是在上一個故事中很受了一些委屈的黃堂,所以才加
以說明。
黃堂的遭遇,實在很令人氣憤。我和白素當初怎麼也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雖
然黃堂一開始就不以為然,但我們卻也沒有加以注意。這是我們的不對,所以心中對他
極其抱歉。
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了去探訪他的行動。
那天,天氣很陰沉,一如我們的心情。當我把車子停在黃堂家門口的時候,天更下
起毛毛雨來。
我一面下車,一面對白素說:「你先別下車,黃堂的脾氣再好,這次也真的令他難
過,只怕他不肯見我們,你不如在車裏等,我去叫開了門再說。」
白素點了點頭,這時,雨下得更密了,我到了門口,先定了定神,再去拍門。
黃堂的住所是一間很古老的大房子,和陳長青那一所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它更
古老。
它的兩扇大門上,有著很大的銅環,一般來說,這種銅環,都是裝在獸頭上的,可
是在這裏,卻是裝在兩個魚頭上。
我曾經到過這房子裏面,看到有許多大船的模型,可以想像黃堂的祖先和大海有關
。我猜想那可能和海盜有點關連,不過這種事情,別人不說,我當然也不便多問。
我抓住了銅環,用力在門上敲打了幾下,等了一會,聽到那魚頭上有聲音傳出來。
奇怪的是,那不是黃堂的聲音。那聲音也不問我是誰,就大聲喝道:「走開!走開
!屋子裏什麼人也沒有!」
我若不是準備來道歉的,一定也會惡言相向了。但現在我想,我是來賠不是的,當
然不能亂發脾氣,所以我反而笑著說:「若是沒有人,閣下是什麼?」
我自以為很幽默,卻不料裏面那位仁兄像是吃了火藥一樣,聲音更加粗暴:「我是
鬼!你要不要見?」
我呆了一呆,心想,這才真是見鬼了!我不怒反笑:「好極,閣下是鬼,正合我意
,就請開門相見。」
裏面那人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回答,所以有十來秒鐘沒有反應,當他又有了聲
音時,他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去!去!去!你想見鬼,鬼還不想見你呢!」
我再也想不到會碰到這樣一個人,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誰,不過,他既然在黃堂家中
,那就應該和黃堂有淵源。我為請罪而來,若是又得罪了和他有關係的人,那就加倍糟
糕了。
所以,我只好忍氣吞聲:「我有事要見黃堂,請你通傳。」
我以為這樣說,對方怎麼樣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吧。誰知道世界上真有不通人情的
人,那傢伙竟然這樣回答我:「你不是說要見鬼嗎?黃堂又沒有死,你竟然要見他?你
不但咒他死,而且又出爾反爾,和你這種人,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走吧!」
我一直以為世界上各色人等我都已見識過了,卻原來並非如此。像門裏面的那個人
,我就做夢也想不到天下居然會有這樣的混蛋。要對付這種人,本來很容易,可是偏偏
又礙著黃堂,令我發作不得,真是沒做手腳處。
我心中真是窩囊之極,而人到了倒霉的時候,什麼事都會不如意。這時,雨愈下愈
大,而門上又沒有什麼遮雨的裝置,我已經一身都濕了。
白素在車子中,看到我勞而無功,也下了車,冒著雨,跑到了我身邊。
我苦笑了一下:「這算什麼,來同甘共苦麼?」
白素壓低了聲音:「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我聽她這樣說,就道:「看你的了。」
白素想了一想,拉著我走開了幾步,來到了牆邊,牆上有簷,略可遮雨。我們這種
情形,正合了一句古話:
「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白素略想了一想,說道:「看來,我們在門外的行動,裏面的人可以看到。所以,
你不如先避一避。」
我苦笑了一下:「為什麼?」
白素道:「黃堂對我總還比較客氣一些。」
我想起黃堂痛罵我的情形,覺得白素說得有理,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白素冒著雨,到了大門前。她才一站定,門上的那個魚頭上,就傳出了那人的聲音
:「來將通名!」
我在一旁聽了,大是啼笑皆非。心想,這傢伙莫非是神經病,對付這種人,本來最
好的辦法是給他一巴掌。只可惜我現在無法做到這一點,真正叫人感到不舒服。
白素卻好像很享受那人的這種腔調,居然用這樣的話來回答:「小女子姓白名素,
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白素的話,居然對了那人的胃口,那人立刻有了反應:「你且猜上一猜。」
我心中暗罵了一句:「真他媽的!」心想,無頭無尾,那可怎麼猜?
卻不料白素立刻就回答:「黃先生,你變了聲音,我還是可以知道你是誰。我們誠
心誠意來道歉,請不要為難我們。」
我聽白素這樣說,心中又是生氣,又是難過。白素也知道我的心意,唯恐我破壞她
的行動,所以向我做了一個手勢,要我稍安毋躁。
我無可奈何,只好靜以待變。同時,我也知道白素那樣說的意思,是她以為那和我
們對話的人就是黃堂,只不過是改變了聲音而已。
我心想,黃堂這樣裝神弄鬼,無非是不想見我們,要是他真的如此堅決,那我們也
只好另外再想辦法了。
我正在想著,已聽到那人發出哈哈大笑聲來:「你這小女子總算有點門道,聽得出
我的聲音經過改變,不像有些飯桶,連這一點都聽不出來,卻還自以為是。」
我突然明白,這傢伙是衝著我來的,我不怒反笑,索性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不過,我不以為那人是黃堂,因為黃堂在盛怒之下,不會再有這樣的幽默感。
那人繼續道:「不過,你還是猜錯了,我不是黃堂,你再猜我是誰。」
白素笑道:「你是黃先生,那沒錯吧。」
這時,白素已經渾身濕透了,可是居然還笑得出來,真令人佩服。
那人道:「這是給你撞上的,不能算數。這樣吧,我也不來佔你的便宜,我們重新
開始過。」
我已經極不耐煩,幾次想要發作,都被白素打手勢阻止。
白素問:「好,這次又是什麼題目?」
那人的聲音聽來很高興:「這樣吧,我的名字叫黃而皇之,你猜猜看,這是為什麼
?」
若是幾個朋友在談天,其中有一個人有這樣個的怪名字,叫大家猜上一猜,那也不
失有趣。可是如今在這樣的情形下,這個人卻玩起這種遊戲來,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而且,這種無邊無際的事,叫人從何猜起?
我焦躁起來,正想有所行動,只見白素用力搖了搖頭,雨水隨著她的動作,四下飛
濺,看來很是動人。同時,她向身後作了一個手勢。
我一看她的手勢,就明白她已經有了答案。這倒大大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令我莫名其妙。只聽白素道:「這一個啞謎太難猜了
,不如換一個。」
那人立刻就有了反應,大聲道:「不行,不行。非這一個不可。你要是猜得到,我
馬上放你們進來。」
說到這裏,我心中暗暗好笑,笑那人中了白素之計。白素是故意說難猜,來引他把
話講實在了,他就無法反悔。
白素繼續做戲,連猜了十幾個答案,當然都猜不到。卻逗得那人大樂,笑得像一隻
喝醉了的公鴨。
然後,白素才道:「我知道了,閣下原來是黃堂的弟弟。」
那人笑聲陡止,顯然,他不知道白素是怎樣猜到這一點的。別說他不知道,連我也
莫名其妙。
後來,白素笑我:「你一定是被雨淋昏了頭,所以連那簡單的謎也解不開。」
當她這樣說我的時候,我當然已經明白一切。我的回答是:「我不是被雨所害,而
是太生氣了,一直在盤算如何報仇,所以才沒有想到。」
當時,我的確是在想如何對付那個人。不過後來發生的事,全然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這報仇兩字,自然再也不必提起了。
在那時候,從那人突然之間沒有了聲音這一點來看,白素當然是猜中了,那人確然
是黃堂的弟弟。雖然我從來沒有聽黃堂說起過他有兄弟。
大約過了十來秒鐘,那人才道:「不算什麼,我已經告訴了你我姓黃,所以容易猜
。你且說,我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古怪透頂的名字?」
我在一旁聽了,心中暗罵:神經病!你是神經病,你父母也是神經病,一家都是神
經病,所以才有這樣的名字。
白素的反應和我截然不同,她很認真地回答:「且讓我猜一猜,若是不對,還請多
多指教。」
那人又笑起來:「不必客氣,料你也說不中。」
白素緩緩說道:「你的名字是黃而皇之,令兄叫黃堂,這『堂而皇之』四個字,是
很現成的四個孩子的名字。現在你一個人就佔去了三個,那必然是在你出生以後,令堂
和令尊知道不會再有孩子了,所以就把那三個字一股腦兒給了你,對不對?」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不禁大是佩服,大聲說:「說得好!」
等了一會,那人沒有反應。我和白素都覺得很奇怪,因為那人一直在搶著說話,怎
麼忽然間不出聲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不過,為什麼令尊和令堂會那麼肯定你不會再有弟弟或妹妹,
我就不知道了。」
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我和白素為之愕然,再也意想不
到。登時叫我感到就算再淋多三次雨,也大為值得。
當下,白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那人先是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緊接著,就傳來哭
聲。
而且,那哭聲非同凡響,一開始就驚天動地,接著,更是一陣緊過一陣,竟是傷心
之極的哭法。
我和白素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只聽得那人愈哭愈是傷心,直哭得驚天動地風雲變色。
我也曾經歷過許多怪事,知道人的情緒有時候會不受控制,可是那人剛才還笑得那
麼歡暢,現在又哭個不停,總得有一個理由才是。
我壓低了聲音:「這人怎麼啦?」
白素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哭聲未止,大門卻已自然打開。
我和白素連忙大步跨進去,才一進門,眼前所看到的情形,又令我們目瞪口呆。
那房子的結構很奇怪,進門是一個進廳,過了進廳卻是一個大天井,天井過去,才
是正式的大廳。我們看到的情形是:就在天井裏,有一個人坐著。那人坐在一張老大的
藤椅上,正在搥胸頓足,號啕痛哭。
那人哭得五官扭曲,所以也看不出他的長相。
雨還在下,看來那人竟然是一直在雨中和我們對話的,當然他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冒雨向他走去,到了他的身旁。那人哭聲略止,翻著眼,向
我們望來。
我本來心中對他十分生氣,可是看他哭得如此傷心,也就不再計較。我伸手在他的
肩上,用力拍了一下:「成年男人是不作興大哭的。」
別看那人哭得起勁,反應卻靈敏之極,一面抽噎,一面已經有了回答:「男兒有淚
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我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有什麼傷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那人剛才還在痛哭,可是說停就停,行為就像小孩子一樣,不過看起來他又不像是
在做作。我這才知道這個人是一個渾人,或者說得好聽一些,他是天真未泯,渾然天成
。
他向白素指了一下:「誰叫她說中了我心裏的傷心處。」
白素大為驚奇:「我說什麼來了?」
那人還沒有回答,就聽到大廳那邊傳來了一聲斷喝:「住口!你們還想捉弄他多久
?」
我不用看,也認出那正是黃堂的聲音。果然,一回頭,就看到黃堂大踏步走向前來
。
這時,雨勢未止,天井中頗有積水,黃堂的腳步沉重,踏得水花四濺,聲勢甚為驚
人。
他來到那人身邊,站定了身子,向我們怒目而視。
黃堂一上來就這樣指責我們,我不想和他吵架,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白素嘆了一聲,道:「你言重了,我們怎麼會捉弄他!」
黃堂也不聽解釋,仍是怒容滿面,指著那人道:「他的聰明才智,絕不在你們之下
,不過,若論人心險詐,那他是萬萬不及。他和你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請吧。」
要是依著我,說什麼也不受這種骯髒氣,鐵定掉頭就走。可是白素卻拉住了我,同
時,她向黃堂理論:「你現在處境如此,那是我們的不對,我們專程來道歉,接不接受
,是你的事。可是,你卻不能把我們沒做過的事,硬栽在我們身上。」
黃堂雖然怒火沖天,可是他倒不是蠻不講理的人。當下他嘿嘿冷笑:「你們的對話
我全聽到了。以你衛夫人之能,猜這種小小的問題,何用猜那麼多次?最後,又說這種
不三不四的話,這不是明擺著在捉弄他嗎?」
聽他那樣說,我知道其中必有重大的誤會在。可是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毛病出在
什麼地方。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四個人在雨中,除了那人以外,個個情緒激動,自然動作的
幅度也大。所以在我們的身邊,水花四飛,我和黃堂幾乎是面對面地站著,可是我卻連
他的臉都看不清楚。
那人也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叫道:「別說了,我有一個好主意!」
那人的行為往往都出人意表,他忽然之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我想也沒有人知道
那是什麼意思。因為根本沒有人去理會他。我就搶著要和黃堂說個明白。
那人(他的名字是黃而皇之,為了行文方便,我簡稱他為黃而)卻不讓我開口,大
叫著:「聽我說!聽我說!」
我不服,大聲道:「為什麼要聽你說?」
黃堂冷冷地道:「因為這裏是他的家!」
那人(黃而)立刻衝著我:「聽到沒有?讓我先說。」
白素拉了我一下,我努力忍住了氣,心想,你這個白癡會有什麼好話說出來。在百
忙中,我還是搶了一句:「我們能不能到屋子裏去說話?」
怪的是,居然沒有人理我。
黃而伸手在頭上亂撥,弄得水珠亂灑,他又伸手指向白素,大聲道:「大哥,這女
子人長得俊,又聰明,大哥你趕快娶她為妻,不可錯過良機!」
老實說,我的人生經歷堪稱豐富,想像力也過得去。可是,你若是叫我事先猜黃而
會說些什麼,我殺頭也想不出他會放出這種春秋大屁來。
白素也為之愕然,只怕那也是她從來未曾經歷過的事。
我很快地定過神來,大聲道:「這種話,才不三不四至於極點,你怎麼說?」
黃堂神色尷尬,向黃而喝道:「你少胡說!」
接下來發生的事,倒真使我相信黃而這個人真的是不通世務到了極點。因為,他聽
黃堂這樣說,竟然急得臉紅脖子粗,重重頓足,睜大了眼,叫道:「像這種女子,萬中
無一,你不娶她,難道還想娶九天仙女不成?」
黃堂更是狼狽不堪,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黃堂,令弟的娛樂性真是
豐富之極!」
白素也被逗樂了,剛想說話,黃而又直著嗓子叫:「就算九天仙女下凡,我看也未
必如她!」
白素笑著,卻態度很認真的解釋:「黃而皇之先生,謝謝你對我的稱讚,我早已結
婚了。」
黃而呆了一呆,頓足埋怨黃堂:「你早在幹什麼,怎麼會叫人先把她娶走了?」
我這時也不再生氣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倒要看看黃堂怎麼樣收科。白素在這時
候向我說了一句唇語:黃而確是天真爛漫,一點不假。
我不以為然,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人家說你好,你就說他天真爛漫,我就不信會
有人天真到這種程度。
看來,黃堂對他的寶貝弟弟也一籌莫展,所以,站在那裏,手足無措,不知怎麼才
好。
那黃而卻沒完沒了,繼續向白素追問:「你的丈夫是誰?帶我去瞧瞧,看配是不配
!」
白素向我一指,黃而也立刻向我望來,目光怪異,大搖其頭,道:「不配!不配!
好一朵鮮花,卻插在牛糞上。」
他不但出言無狀,而且還搖頭擺腦,口中「嘖嘖」有聲,態度極之認真。
我不怒反笑,面對黃堂:「你可知道,這鮮花和牛冀的形容,是西門慶看到潘金蓮
配了武大郎時,對王婆說的。我雖然有大大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本來,我是來請罪的,看來是自取其辱了。」
我講完之後,就向白素道:「我們走吧,再待下去,不知道還有什麼難聽的話啦。
」
白素嘆了一聲,那一下嘆息聲,在雨聲中聽來,微不可聞。我也是感到的,而不是
聽到的。我不明白白素在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要嘆氣。我感到已經仁至義盡,可以下再理
會黃堂的事了。
我也不再等白素有什麼別的反應,轉身向外就走。卻不料黃而還不肯干休,他一步
跨向前來,伸手一把將我抓住。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吃驚實在是難以形容。那只不過是不到兩秒鐘的事情,可是其
中的變化之多,起伏之奇,只怕除了我自己之外,就連在身邊的白素,也不知情。
我有必要把在這兩秒鐘之內發生的事,詳細說明一下。
當黃而出手向我抓來的時候,由於他來勢洶洶,所以我早知道他來意不善,已經有
了準備。照說,萬無被他一抓就中之理。
非但不該被他抓中,而且應該是他反而被我一下子就摔出老遠才是。因為在他向我
攻擊的時候,我已準備反擊。可是我那一招居然連發出的機會都沒有,他已經攻近身來
。
我眼看情形不妙,立刻變招,抬腳就踢。而他卻像是知道我會這樣做,在幾乎同一
時間,也一腳踢來。兩人的腳尖相碰撞在一起。
我只覺得其痛無比,手上略慢了一慢,就已經給他一把抓住了。
由此看來,此人的武術造詣之高,簡直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當然,如果我就此束手就擒,那以後也就不用再見人了。當下我雖然吃驚,可是應
變也極快。在他已把我抓住而手指還沒有收緊的那一瞬間,不退反進,食中二指,疾攻
他的心口。這一下,迫得他非放手後退不可。
只要他是武術的行家,他就應該知道我這一下攻勢的凌厲,若是不避,非兩敗俱傷
不可。
果然,他大叫一聲,立刻放手後退,然後盯著我,像是不相信我有這個能耐把他逼
退。
這時候,白素已疾聲叫道:「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黃堂也叫:「你給我進去!別再丟人了!」
可是,黃而卻不聽他哥哥的,仍然望著我,這次卻不再動手,而是軟聲軟氣地道:
「這位朋友,和你打個商量。」
我急忙說;「沒有什麼商量的,你要是再說渾話,我可真要反臉了!」
黃堂這時已採取了行動,他走過去拉住黃而,拖著他向大廳走去。我知道黃堂不會
武功,照說,他是萬萬拖不動黃而的。不過黃而並不掙扎,一面高叫:「等一等!」一
面已經被黃堂拖進了大廳。
由於事情變得很怪異,我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跟進去。
白素卻已經有了決定,她向我一揮手,向前就走。我跟著也走了進去。到了裏面,
我先擦去了臉上的水,看到黃堂正急急地在和黃而說話。
黃堂的聲音很低,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稍安毋
躁,我也就靜以待變。
過了一會,黃堂推了黃而一下,黃而向前走來,老大不情願地向我行了一禮:「是
我不該這這些話,請你見諒。」
他既然向我賠了不是,我心中雖然有氣,可是也不為己什,揮了揮手:「算了,誰
叫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
本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黃而卻大搖其頭,連聲道
:「不對,我大哥說你不是東西,叫我千萬不要和你來往,還說什麼好朋友不好朋友的
。」
這黃而竟然把他哥哥對他說的悄悄話也說了出來,這倒使我相信白素對他的評語—
—天真爛漫,一點不假。
當下,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望著黃堂,看他怎樣說。
只見黃堂的臉色,又是難看,又是尷尬,轉過頭去,不來看我,只是道:「沒有事
了,兩位請吧。」
黃堂在下逐客令,可是妙的是黃而卻大聲道:「等一等,我還有許多話要說。」
黃堂重重頓足:「你給我閉嘴!還不進去!」
在黃堂聲色俱厲的責叱下,黃而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低下了頭,輕輕地道:「我
又不是要說那些渾話,你就罵人。我是個沒爹的孩子,你盡著罵好了。」
他說到後來,竟然語帶哭音,看來是真的傷心,並非做作。而黃堂也大是惶恐,走
過去把他抱住,連連道:「是我不對,你有話,只管說吧。」
二、母命難違
這種情形,看得我和白素大惑不解,不知道他們這筆帳是怎麼算的。因為他們既然
是兄弟,那麼黃而的爹不也就是黃堂的爹?那黃而這樣說又是什麼意思呢?
不過,看他們這種兄友弟恭的情形,他們的兄弟之情又顯然不假,這真叫人莫名其
妙。
在黃堂的安慰下,黃而很快就沒有事了。他抹著眼睛,向我道:「你這人,雖然不
是東西,可是功夫卻高之極矣!」
他這樣說,真令人啼笑皆非。不過他說我功夫高,我倒是又驚又喜。我直視著他:
「你更不是東西,可是功夫比我更高!」
黃而大樂:「不見得,不見得。還要好好比較一下,才能知道究竟如何。」
我沉聲道:「隨時奉陪。」
黃而瞪著我,忽然現出十分狡獪的神情來——妙的是,他努力要掩飾他有這種心意
,卻又不成功。他道:「好啊,不過比較的地方,要由我來決定。」
我正想答應,白素在我身後碰了一下。我就改了口:「那可不公平。」
黃而道:「那怎樣辦?」
我有意和他糾纏:「不如先比較一場,誰贏了,就由誰來決定地方,你說可好?」
黃而滿面喜容:「好極!就這麼辦。」
在這時候,黃堂發出了一下憤怒的叫聲。黃而也立即覺醒:「不對,請問那場決定
地方的比較,又在什麼地方進行?」
黃堂跨前一步,擋在我和黃而之間,厲聲道:「你是人不是!」
真叫我心中慚愧,黃而還在問:「大哥,你為什麼又罵他?這人功夫不壞,他真不
是好人?」
到這時候,我再無疑問,此人確實是不通人情世故至於極點,我實在不應該耍他。
我先向黃堂行了一禮,然後又向黃而深深鞠躬:「真對不起。」
黃而還想說什麼,黃堂又要拉他進去,黃而大叫:「我還有話要問大妹子!」
我為之愕然,哪裏又走出一個大妹子來了?
黃堂嘆了一聲,黃而趕緊道︰「大妹子,你貴姓芳名?」
白素很是認真:「我年紀比你大,你該叫我一聲大姐才是。我姓白,名素。那位給
你哥哥說不是東西的,是我丈夫,他叫衛斯理。我們有些事情,對不起你哥哥,是特地
來道歉的。」
白素說得很詳細,態度也誠懇。所以黃堂沒有抗議,只是向我狠狠瞪了一眼。意思
是︰你看,她的態度就比你好得多!
不過,我卻注意到白素後來的幾句話,黃而根本沒有聽進去。他聽到了一半,就雙
眼發光。
我當然無法知道白素的哪一個話特別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聽得黃而忽然怪叫一聲:
「你姓白?」
白素還沒有回答,他又叫了起來:「姓白的,都了不得!」
他這話聽來無頭無尾,簡直不知所謂,連白素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黃而見我們神
色疑惑,笑著道:「這是我娘說的。」
這話更是大奇,我正想發問,黃堂已大怒,雙手用力向黃而一推,以黃而的功夫而
論,我知道不會武功的黃堂應該是無法推得他動的。
可是,黃而對他哥哥的攻擊,顯然不準備作任何抵抗。所以在一推之下,就被推得
跌倒在地。黃堂也不扶起他,就拉著他,橫拖倒拽,一面還連聲呼喝:「你再說!你再
說!娘要是生氣了,看你怎麼辦!」
黃而也不反抗,任由黃堂把他拖了進去。
忽然之間,事情會有這樣的變化,實在出人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面面相覤,不知如
何是好。
我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跟進去,黃堂已經走了出來。他臉色鐵青,一開口就道:「
我有話要跟你們說,聽完了,你們就走。」
我想說話,白素已搶著道:「請說。」
黃堂道:「我的事,承你們各位擔保,不過,我已決定棄保潛逃,那會連累你們。
不過,好在你們人人神通廣大,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明人不做暗事,請你去告訴
各人,我這一去,再無相見之日,就此別過。」
他話一說完,掉頭往內便走。
我大聲叫道:「且慢!」
白素身形一展,已攔在他的身前。她現出少有的激動:「這是下策,絕不可行!」
我則大叫:「你的官司,可保無事。你要是潛逃,從此成為黑人,那犯得上嗎?」
黃堂連連冷笑,並不說話,側身想向前走。不過,白素要是存心攔住他,他當然無
法前進半步。黃堂闖了幾次,闖不過去,又冷笑幾聲,乾脆站住了不動。
在這裡,我必須把黃堂的情形作一個簡單的說明。在上一個故事「雙程」之中,黃
堂遇上了很大的麻煩,他被控和恐怖組織勾結。這控罪非同小可,我們一些朋友——包
括大亨在內,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交保外出。
這些過程,在上一個故事中,有詳細的敘述,此處不再重複。我們請了很多律師,
律師們的意見是:「對黃堂的控罪,成立的機會最多只有三成,所以可以放心。
在這種情形下,黃堂若是潛逃,當然是太不值得了。
我明知自己不討好,可是也不能眼看他去走這條絕路。所以我還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
到了他面前,我說得委婉:「你不能因為生我們的氣,就拿自己的餘生來開玩笑。
」
黃堂現出極度不耐煩的神情,乾脆不再理我們,走過一邊,坐了下來,翹起腿,揚
著臉。我又走向他:「請你認真考慮,這實在不是鬧著玩的!」
黃堂根本不加理會,我這一輩子,絕少這樣低聲下氣去求人什麼。不過這時我還是
繼續著:「就算你心要不高興,也沒有必要這樣做。」
黃堂還是連看都不看我,我不禁沒做手腳處,待要向白素求助,卻見到黃而搖搖擺
擺,走了出來。
直到這時,我才算有機會看清楚黃而這個人的模樣。只見他看起來好像比黃堂還老
,那是因為他的皮膚十分粗糙的緣故。他的皮膚不但粗,而且黑得驚人,像是老樹皮一
樣。他的雙眼很是有神,相貌也與黃堂有幾分相似。
他一出來,就搖頭晃腦地道:「你們不必多說了,豈不聞子曰,子曰,這個……子
曰……」
他連說了三個「子曰」,可是卻沒有了下文。看他的樣子,多半是忘記了。
這人真是古怪透頂,他在講話,又不是背書,怎麼會有忘記了這回事?
白素真是好耐心:「別急,慢慢想。」
黃而居然很認真地想了一會,才大叫一聲:「有了!子曰:道不行,乘槎浮於海。
這……古已有之,不必大驚小怪。」
他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種情形,連我也看出來了——這一番
話,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有人教他說的。
白素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不無諷刺地道:「好,連孔夫子的話都搬出來了。
」
黃而卻完全不覺得,得意洋洋:「可不是,娘她——」
他才說了兩個字,黃堂便連聲呼喝,叫了幾句話。怪的是,我竟然聽不明白他說的
是什麼。以我對語言的認識程度來說,居然還有我聽不懂的話,這是近四分之一世紀以
來,未曾發生過的事。
黃而立刻住口,伸了伸舌頭。黃堂顯然不願意再和我們多說什麼,他揮了揮手:「
你們的好意,我知道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算我求你們了,請走吧!」
他口中的話雖然是在求我們,可是他的神情卻充滿了憤怒和怨恨,看來十分可怕。
自我認識他以來,從來也沒有見過他有這樣的樣子。
在這種情形下,我實在已無話可說了。白素嘆道:「總要請你多多考慮。」
她說著,輕輕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們可以走了。
我們向外走去,黃堂竟然緊跟著,一步也不放鬆。
他直押著我們出了門,在我們的身後,重重地把門關上。這時,雨倒是停止了,可
是我們還是全身透濕,狼狽不堪,而且心中窩囊之至。
進了車,我望著黃堂屋子的大門,嘆了一聲:「連私人之間的怨恨都那麼難以化解
,別說民族、國家之間的了。」
白素掠了掠頭髮:「怎麼忽然之間有那麼大的感嘆。我看黃堂真的要走。」
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可是卻想不通。黃堂本身是警務人員,他該知道在這樣的情
形下,他如果逃走,那實在是天下雖大,他也沒有容身之地。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她道:「一個人如果真要隱藏起來,以世界之大,還是可以做
得到的。」
我心中很亂,隨口答道:「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弟弟,還有另一個神秘人物,不
知道是什麼人——就是教他說『子曰』的那個,鬼頭鬼腦地,不知道什麼名堂。」
白素道:「是,我也注意到了。我猜,教黃而的那人是他的媽媽。」
我發動了車子,覺得白素這樣估計很奇怪,一時之間,我沒反應。白素又道:「你
沒有注意?兩次黃而一提到他娘,黃堂就十分緊張。」
我大惑不解:「難道他們的娘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白素反問:「你對黃堂的家人,知道多少?」
我沒好氣:「一無所知。他從來也沒有說起過,看來總有些神秘之處。」
白素皺了皺眉,過了一會,才道:「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姓白的都了不起?」
我哈哈大笑:「這是他娘說的,你該去問那位黃老夫人。」
白素很是認真,瞪了我一眼:「我會問的——只要有機會。」
說話之間,車子已經上了大路,我把車子開得飛快。不多久,白素就道:「有人跟
著我們,是一輛灰色的跑車。」
我向倒後鏡望了一眼,剛好看到白素說的那輛車子超過了一輛大卡車,緊跟著我的
車。
我感到好笑:「這傢伙,活得不耐煩了。」
白素道:「先別亂來,我看是警方人員。你看,那車窗玻璃是反光的,一點也看不
到駕車的是什麼人。」
的確如白素所說,看過去,只見一片反光,一般平民百姓的車子,是不容許有這樣
裝置的。而且,那車子明目張膽地跟在後面,猖狂之至。
我心中有氣,故意左穿右插,加快速度,想把那車拋開。可是那車的駕駛者技術高
超之極,不論我玩什麼花樣,都不能擺脫他。到後來,那車貼得更近,竟然還不到一公
尺!
我心中暗罵,大是惱怒,同時,卻也很是奇怪。因為我不能擺脫那輛車子,不單是
駕駛技術的問題。我的車子經過戈壁沙漠的改造,性能十分超卓,要快就快,要慢就慢
,幾乎可以與人合而為一。
可是這時,那輛車子卻像是膏藥一樣,愈貼愈緊。不多久,離我的距離竟已不超過
三十公分了。
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抿著唇,剛才她叫我不要
亂來,這時看來她也難以決定是不是要改變主意。
我心中盤算了好幾個主意,可是其結果都足以令對方車毀人亡,這樣的結果當然太
嚴重了些。尤其我們已經肯定那輛車子屬於警方,固然他們欺人太甚,若是把事情鬧大
了,對誰也沒有好處。
白素在這時候,也有了決定:「用正常的方法,真要是不能,也只好由得它去。」
這時恰好有一輛貨櫃車在我前面,我一加油就超過了它。
一到了貨櫃車的前面,我就逐漸放慢速度,不讓我和貨櫃車之間有可以供另一輛車
擠進來的空隙。
當然,這樣做也要冒險,要是那貨櫃車司機不能減慢速度,我就會被他撞上了。
那貨櫃車司機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面減慢速度,一面大響車號。
同時,那司機也探出頭來,向我破口大罵,其中粗言污語之多,在三分鐘之內,就
足以編一本「粗言大全」了。
我關上車窗,不加理會。這一來,那輛跑車怎麼樣也沒有辦法再跟在我後面了。
可是那貨櫃車卻愈來愈不耐煩了,幾次加速想要撞我,都被我及時避了過去。白素
略想了一想,取出了一張大鈔,摺成小方塊,打開窗子,看準了向後就彈。
這一下,就顯出白素的真功夫來了。那一張大鈔在半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形,不
偏不倚,射進了貨櫃車的窗子。我還看到那鈔票正射在司機的臉上。
那一下多半力道不會太輕,那司機整個人都跳了一下。接下來發生的事,使我相信
真個是錢可通神。那司機一發現打中了他的是一張大鈔,非但不再罵人,而且十分合作
,不再加快速度。
我很高興,看跟蹤者還有什麼辦法。
果然,不多久,那跑車就超過了我,以極高的速度呼嘯而去。我鬆了一口氣,恢復
了正常的速度。心中暗想:一定是警方在監視黃堂,看到我和白素出現,懷疑我們有什
麼企圖,所以才跟蹤我們的。
由此看來,黃堂就算要逃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如果他在逃亡的過程中,為警
方追捕,就很有可能發生不幸!
白素和我有同感:「無論如何,不能讓黃堂去做傻事。」
我長嘆一聲:「盡人事罷了。」
我們都心情沉重,雖然在黃堂家中發生的事,有很多疑點,也沒有心思去想它。不
多久,已經快到家門,不料才一駛上通向我家的那條斜路,就赫然看到那輛曾跟蹤我們
的跑車,停在我家的門口。
我呆了一呆:「好傢伙,找上門來了!」
白素也道:「小心!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看不像是警方人員。」
到了門口,我和白素一起下車,我直來到那輛跑車前,握緊了拳,準備重重一拳打
向車頂。
就在這時候,車門打開,一個人跨了出來。
我和白素一看到那人,心中的驚訝,真是難以形容。對我們來說,就算看到的是一
個三頭六臂的怪物,也不會更意外的了。
那下車來的人,竟然就是將我們恨之入骨,才把我們趕走的黃堂。由於實在大意外
了,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我想到的只是黃堂本來就是高級警官,所以他
的車子可以有反光的裝置。
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個人從車中走了出來,卻正是黃而。他一出來就哈哈大笑:「
又見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白素比我先定過神來,她連忙迎上前去。
黃堂仍然寒著臉,不像黃而笑容滿面。白素表現出由衷地歡迎:「兩位光臨寒舍,
真是太好了!請進,請進!」
我雖然不知道黃堂的來意,但也說著同樣的話。湊巧的是,這時又下起雨來。我趕
緊把門打開,請他們進去。
看他們二人身上的濕衣服,可知我們才一走,他們就跟了來。濕衣服黏在身上,當
然不舒服。可是我們也沒有拋下客人自己去換衣服之理。
看黃堂的樣子,他也無意久留。他連坐也不坐,就道:「對不起,剛才,怠慢了。
」
他雖說是在道歉,可是語氣生硬之極,比小學生背書還不如。我大惑不解,不知道
他是受了什麼人的壓力,這才來向我們說這些話的。
董堂這一說完,就向我們行了一禮,同時打手勢要黃而也過來行禮。我不等黃而有
所行動,就大聲道:「閣下何以前倨而後恭哉?」
黃堂臉色鐵青,悶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黃而卻搶著道:「母命難違耳!」
一聽得他這樣說,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正想再說話,黃堂卻已勃然大怒,一開口
,連聲音都變了:「你不說話,沒有人會把你當啞巴的!」
黃而伸了伸舌頭,也不生氣,自己用手按住了嘴,表示不再多口。
他的樣子鬼頭鬼腦,很是有趣,和他哥哥完全相反,自有一種令人感到很容易親近
的神態。我最喜歡和這種人交往,他們性情明朗豪放,有什麼事情不會藏在心裏,把事
情放開來說,當然就算有誤會,也容易解釋清楚。
此人雖然曾大大得罪過我,可是這時我卻對他大有好感。剛好他向我望來,我就向
他做了一個鬼臉。他雖然還用手遮著口,也沒有笑出聲,但雙眼中所顯露出來的笑意,
卻連在一旁的白素都可以感覺到。
黃堂則仍然像是和全世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臉上罩著一重寒霜,語氣更是冰
冷:「話已說過,這就告辭。」
我乾脆不理他,只向黃而問:「一向沒聽令兄提起你,你一直住在國外吧?」
黃而見問,放下手,正要回答,忽然又按住了口,斜著眼,向他哥哥望去,那意思
是在要求批准他說話。
這更表現出他性格之可愛。他當然早已成年,而且他身手之高,我也領教過,他若
是想做什麼,大概也沒有誰可以阻止。可是他在回答之前,居然要黃堂同意,由此可知
他對這位兄長的尊敬程度——人懂得尊重他人,必然也自重。
黃堂的表現卻差之極矣,他先向黃而大喝一聲:「什麼也別說!」
然後,竟拉了黃而就走。
他這樣做,實在太過分了。我冷笑一下,提高了聲音:「一個人如果以自己的親人
為恥,這個人就豬狗不如!」
黃堂才走到門口,一聽得我這樣說,立刻轉過身來,臉漲得通紅:「你把話說清楚
些,誰以自己的親人為恥?」
我走過去,伸手直指他的鼻尖,只說了一個字:「你!」
黃堂大是惱怒,一下子拍開了我的手,口出惡言:「你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什麼也
不懂,就大放臭屁!」
我連連冷笑:「令弟天真爽朗,胸無城府;令堂知書識禮。可是你卻一直不把他們
介紹給人,我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黃堂兀自暴怒:「你就是不知道,所以才亂說話!」
我道:「我不知道,你就該告訴我。」
黃堂悶哼了一聲:「打聽人家的秘密,是你的習慣。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個
壞到無以復加的壞習慣!不管你玩什麼花樣,我都不會把我們家的事情告訴你。」
他這樣說了之後,還不解恨,又道︰「你的好奇心那麼強烈,但願因此能憋死你!
」
我直視著他,怎麼樣也想不到他對我的恨意竟然如此之甚。白素在這時後出來打圓
場:「令堂曾說,姓白的很了不起,承蒙稱讚,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拜見她老人家?」
黃堂回答得極快:「不行!」
白素微笑:「要是令堂她想見我呢?」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可是怪的是,黃堂一聽,就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整個
人都跳了一下,連聲否認:「不會有這種事,怎麼會有這種事!」
黃堂的反應如此不正常,真令人驚愕。我立刻感到這是一個打破他防禦的好機會。
因為當一個人以為把自己保護得最好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暴露得最多的時候。
只可惜我在一時之間還抓不到中心,我正在思索,白素卻已一擊中的。
後來我對白素欽佩之至,問她何以立刻知道黃堂的弱點所在,白素不說她自己頭腦
精密,邏輯性強,卻只是淡淡一笑,回答說︰「沒有什麼,想當然耳。」風度之佳,無
以復加。
卻說當時,白素不急不緩地道:「是嗎?不過我看如果你告訴令堂我姓白的話——
」
白素才說到這裏,黃而已急不及待,大聲道:「我說過了!」
白素一笑:「可是你一定沒有說我是白老大的女兒。」
事實是,白素這「白老大」三字才一出口,黃而便已怪叫一聲,直上直下,蹦了起
來。他這一跳,足有三公尺上下,他一伸手,順乎抓住了吊燈,人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發出一陣陣怪叫。
就在這時候,樓上也有叫聲傳出。轉眼之間,紅綾出現。
這一來,更是熱鬧無比。紅綾最喜歡怪叫,這時有人開了頭,她當然是得其所哉,
大叫特叫,直叫得驚大動地,風雲變色。
最叫人奇怪的是,黃而也一點都沒有停口的意思。紅綾曾經是野人,習慣大喊大叫
,黃而也和她一樣,不知算什麼名堂?
當然,後來我才知道其中原因,實在是大有道理。
這二人盡情呼嘯,一點也不誇張,我感到整個房子都在震動。居然還是紅綾先停了
口。
黃而又叫了幾下,一鬆手,人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落下地來,恰好站在白素面
前,距離極近,大聲問道:「白老大?就是那個白老大?」
他問得妙,白素答得也妙:「可不就是那個白老大!」
黃而又是一聲怪叫,身子一轉,捲起一股旋風,已經到了黃堂的面前。
這時候,黃堂臉如死灰,肌肉抽動,就差沒有口吐白沫了。這種情形,我看在眼中
,覺得不能想像——為什麼一提到白老大,每個人就都像吃錯了藥一樣。
黃而身子還沒有站定,就大叫一聲:「大哥!」
他雖然只是叫了一聲,可是聲音之中,卻充滿了責備和憤怒。他一直對黃堂十分尊
敬,可這時他連望著黃堂的目光,都顯得很是凌厲,這更令人大惑不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出聲。
三、烈燄沖天
過了足有十來秒,黃堂才能講出話來。他聲音苦澀,像是在哀求:「回去再說,回
去再說,好不好?」
黃而的神情雖然不滿,可是也沒有再逼他哥哥,他重重頓足,說了一句︰「你為什
麼要這樣?」
黃堂還是那句話:「回去再說。」
看黃而的情形,像是黃堂犯了什麼大錯,令他極其憤怒,可是他又是基於黃堂是他
哥哥,所以不便發作。他雙手緊緊地握著拳,指節骨被捏得「格格」作響,張大了口,
卻又說不出話來,樣子變得很是可怕。
白素在這時候走向他們,沉聲道:「有什麼話,還是在這裏說明白了的好,若是回
去說,惹惱了令堂,只怕更不能收科!」
白素這兩句話,像是大鐵鎚一樣,打得黃堂低下了頭,身子發抖,剛才的威風不知
去了哪裏。
這時,我也看出些苗頭來了——黃而很怕(尊敬)他哥哥,而兩兄弟都很怕他們的
母親。看來黃老夫人教子很嚴,才會如此。而黃老夫人不知道有什麼事要找白老大,或
是和白老大有關,卻又沒有著手的線索。
在這裏,我不明白的是:白老大和我們的關係,可以說無人不知,何以黃而和他的
母親如此悖時,竟然會不知道?
我更不明白的是:黃堂為什麼要向他弟弟和母親隱瞞這個盡人皆知的事實?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真是耐人尋味。
黃堂仍然低著頭不出聲,黃而神情緊張地問道:「是不是白老先生已經過世了?」
他此言一出,我、白素和紅綾齊聲大喝:「胡說!」
黃而雖然受了責備,可是反而滿面喜容,手舞足蹈:「好極,妙極!他老人家在哪
裏?就請出來相見。」
白素笑道:「他不在這裏,若是你要見他,要到——」
話末說完,黃堂已叫了起來:「別說了!我絕對不會讓娘去見什麼白老大的!不會
,死也不會!」
他叫得聲嘶力竭,滿面通紅,看樣子真會拚了命來阻止他的家人和白老大見面。我
心中疑惑之極,向白素望去,她也搖頭,表示不知道其中緣由。
黃而跳腳:「可是娘說,有要緊的事,要和白老大商量,且說這事非同小可,除了
白老大以外,再也無人可以共商!」
黃堂用力揮手:「聽我的話沒錯,這些人不能共事,我就是因為太相信了他們,所
以才落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下場。我不能看著娘也學我一樣!」
他這樣說法,我和白素都大為反感。我連連冷笑:「就算我們對不起你,賬也不能
算在白老大身上。」
白素也有怒意:「你可別得罪他老人家。或許令堂要找他商量的事真的十分重要。
」
黃而附和:「是啊——」
他才說了兩個字,黃堂就已破口大罵:「是什麼?你又知道了些什麼?」
黃而也不以為意:「我是什麼也不知道,問了幾千次,娘都不肯說。她對你說了嗎
?」
黃堂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黃而又道:「娘那麼著急要找白老大,必有原因,我
們做兒子的自然要盡力而為。」
黃堂又是著急,又是憤怒,他揚起手來,像是要打人,可是一頓腳,又沒有下手。
只見他滿頭都在冒汗珠,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分明是心中急到了極點。
看到他這種情形,我和白素都很感到意外。黃而更是走過去用手替他抹汗。黃堂趁
勢抓住了他弟弟的手,聲音發啞:「兄弟,你和娘一直不吃人間煙火,哪知道人心險詐
、世途險惡,聽我的話,不會有錯。」
黃而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你說我不通世務,我想不認也不行。可是,娘怎麼會
是?她老人家大風大浪,什麼事情沒有經過?日本鬼子和平軍,國民黨供產黨,土匪強
——」
他一口氣說下來,我和白素聽得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真弄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其實我們當然知道他在說的是誰——那就是我們心目中知書識禮的黃老夫人,黃而
和黃堂的母親。可是,黃而竟然用這樣的話形容他的娘,這真是匪夷所思。
要是照這樣的話來看,這位黃老夫人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我心中的疑問愈來愈多,正想問個明白,事情卻又有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黃而一口氣說下來,還沒有說完,黃堂大叫一聲,突然雙膝一曲,竟然向著黃而直
挺挺地跪了下來。
這一下變化,令黃而不知所措至於極點。他先是雙手亂揮,接著,他也「咚」地一
聲,跪了下來,變成兄弟二人,相對而跪。
這時候,黃堂臉上肌肉抽搐,神情痛苦之極,突然之間,淚如雨下。
他一面哭,一面道:「我是娘的兒子、你的哥哥,我們是至親骨肉,心連心、血連
血的親人,說什麼我也不會害你們……」
他說到這裏,已經是泣不成聲,整個人都在發抖。黃而撲向前去,抱住了他,也號
啕痛哭了起來,叫道:「不會,你當然不會害我們!」
在這種情形下,我和白素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要是我們再和黃堂唱反調,那就
變成挑撥他們兄弟間的感情了。所以,我們只好在一旁看著。
紅綾看到這種情形,大是奇怪。
她向二人走去,白素連忙過去把她拉住。紅綾問道:「他們怎麼啦?」
白素搖頭:「現在還不明白——」
她正在這樣說著,那邊黃堂也又開了口:「你現在不明白,日後你們一定會知道。
我最近出了事,又要為這事情瞞著你們,終日提心吊膽,唯恐被娘打聽到白老大的消息
,這日子豈是人過的,你要是再逼我,我死在你面前算了!」
黃而痛哭失聲,他大哭的情形,我們曾經領教過,不過這一次比上次更甚。他是性
情中人,黃堂的話,也確實令人聽了心酸,所以兩人這一抱頭痛哭,看來一時之間難以
停止。
我心中的懷疑愈來愈甚,不知道有多少問題想問,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如何開口
?
我焦躁起來,想走過去把他們拉開,白素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稍安毋躁,我
也就強忍了下來。這時候,我思緒很紊亂,許多問題堆在一起,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白素也眉心打結,顯然她也弄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兩人哭了好一會,黃而啞著聲說:「不逼你,不逼,我們回去吧。就只當什麼也沒
有聽說過。」
事情忽然發展到了這一地步,雖然可以理解,但是我卻不能接受。
我大聲道:「不能這樣!」
黃堂陡然站起身來,他可能是跪得太久了,起得又急,以致站立不穩,幾乎又摔倒
在地,黃而連忙把他扶好。
黃堂伸手指著我,厲聲道:「衛斯理!你少管點閒事!你也積一點德,不為你自己
,也為你女兒!」
這話,說得嚴重之極。我也不禁勃然變色:「好!我做了些什麼,竟然要禍延三代
?」
黃堂立刻回答:「你手伸得太長,管得太寬!」
白素大為不平:「是令堂要找我父親,你可得弄清楚。」
黃堂大聲道:「不找了!不找了!再也不找了!」
本來,我心中對他大有歉意,不過這時,已大大減少。我冷笑道:「你說了不算,
我看要令堂說了才算!」
情形到了這一地步,可以算是已經反了臉。這時,反倒是黃而出來打圓場,他向我
和白素打拱作揖:「大家少說一句,幹嘛像小孩子一樣,吵起架來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他自己行為幼稚,反倒說我們像小孩子。我很感嘆,因為我和黃
堂,雖然不是莫逆之交,總也算是朋友,現在鬧成這樣子,當真無趣得很。
這時,黃堂拉著黃而向外走,我心灰意冷,揮了揮手,意思是:要走,就走吧!
兩人很快就出了門口,門外傳來跑車的轟鳴聲,轉眼遠去。
他們走了之後,我覺得十分疲倦,頹然坐下,不作一聲。紅綾很善解人意,滿滿地
倒了一杯酒給我。
我連喝了三大口,才吁了一口氣:「好沒來由,莫名其妙惹了一身氣!」
白素揚了揚眉:「也不算沒來由,至少和爸有關。」
我欠了欠身:「你看,他們的母親是什麼名堂?」
白素沒有回答,只是道:「我們先把事情組織一下,才能理出一個頭緒來。」
我想了一想,事情其實也不很複雜。關鍵是黃堂的母親和弟弟:這兩人好像一直居
住在很少有人的地方——黃堂曾用「不吃人間煙火」來形容。這一點,從黃而的舉止行
為上可以看得出來。
不過,他們的母親的情形卻又有所不同。
假設黃而和他母親是隱居者,那麼,這位老夫人在隱居之前,一定不是一個普通人
——黃而曾用很多聽起來頗為古怪的話,來形容他的母親。
先明白了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要找白老大的,就是這位老太太。
我把整理出來的這幾點說了,白素點頭同意。我伸了一個懶腰:「問題的中心是:
這位老太太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找白老大商量不可?」
白素補充:「中心之二是:黃堂為什麼要拚命阻止?」
我也同意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而我的補充是:「黃堂阻止,我看和最近發生的
事情無關。」
白素想了一想:「他母親好像很贊成他潛逃?」
這一點,並無疑問,因為黃而所說的什麼「道不行」之類的那番話,分明是他母親
所教。
我道:「真怪——兜來兜去,問題還是:他母親是何等樣人?」
白素笑:「和她為什麼要找爸?」
我想了一會,站了起來:「先把濕衣服換了,我有主意。」
白素笑著說:「無非是強行求見!」
我哈哈大笑:「正是如此,你可有更好的辦法?」
白素說:「為什麼要你去求見她?」
我怔了一怔,隨即恍然,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白素說得對,是對方急著要找
白老大,那就應該由她來求見我們才是。不過,看剛才他們兩兄弟的情形,一定不會將
白老大的消息告訴老太太。那我們所要做的是,要讓她知道白老大並不難找——只要先
來見我們就行。
我想到這裏,就道:「登報,還是廣播?」
白素搖頭:「如果老太太長期隱居,那就不會有和外界接觸的習慣,所以都沒有用
。」
白素說得有理,所以我還是要走一趟,見著了老太太,才能告訴她有關白老大的消
息。
我把這一點說了出來,白素又搖頭:「那兩兄弟既然存心欺騙老太太,必然用盡手
段不讓你見到她,何必再與他們起衝突?」
我笑著說:「你有高見,請趕快說。」
白素並不說什麼,卻向紅綾望去。紅綾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尖,神情疑惑,白素道:
「借你的那隻神鷹一用。」
我和白素在討論的時候,紅綾一直在旁邊,所以白素一說,她立刻就知道是什麼意
思。她先發出了一聲長嘯,然後叫道:「太好了!神鷹一定不負所託。」
說話之間,一陣勁風過處,那隻神鷹已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停在紅綾的肩上,顧
盼有姿,神駿無比。
這當然是好主意——只消把神鷹放進黃堂的大屋子去,鬧一個天翻地覆,只要老太
太在屋子中,自然會被引出來。而看到我們放在神鷹身上的字條,這就大功告成了。
我很高興:「這就啟程!」
白素笑:「換了濕衣服再走不遲。」
五分鐘後,我們已經出門,車很快就上了公路。我想到神鷹闖進屋子,那兩兄弟手
忙腳亂的情形,就覺得好笑。
不多久,已快接近目的地了,可是路上車輛極多,前進緩慢。這一帶,並非交通要
道,剛才還沒有什麼車子,怎麼忽然會變得擠塞起來?
車子以極慢的速度前進,我極不耐,紅綾放出了神鷹:「請牠到前面去看看。」
白素說道:「前面一定出事了。」
正說著,一陣警車和消防車的警號聲從後面傳來。照說,公路上的車輛,聽到了這
種警號聲,都要讓在一邊才是。可是路上的車子,早已擠成一團,如何能讓得出路來?
於是,警號聲不斷響著,直響得人心煩意亂。
不多久,好幾架直升機在頭頂上飛了過去。這時,所有的車輛,根本無法移動,駕
車人都下了車,議論紛紛。我和紅綾也下了車,一些人看到了高大粗壯的紅綾,都投以
好奇的眼光。
紅綾有一個好處,並不害怕旁人的注視,也不在乎他人的議論,我行我素,顧盼自
如。
不一會,那隻神鷹自半空盤旋而下,停擺紅綾的肩頭之上,望著她的人,更是嘖嘖
稱奇。
紅綾和神鷹嘀咕了一陣,道:「前面失火了!」
這時,就算沒有神鷹偵查回來的報告,也可以知道:前面失火了。因為前面有一大
蓬濃煙冒起,愈來愈高,看來火勢很是猛烈。
我一看這情形,心中就打了一個突。
這裡是郊外,都是平房,就算著火,也不會有那麼大的火頭。附近一帶,唯一的大
房子,是黃堂的那所。
看過去,方向也對,莫非著火的,正是黃堂的房子?
白素也想到了這一點:「車子不通,人走總可以。」
我點了點頭,三人就棄車步行。這時,有大隊警員也都叫嚷著,在車叢之中,穿插
跑步向前。
其中,一個看來很面熟的警官,一見到了我,就向我揚了揚手,我大聲問:「哪裏
失火?」
他也大聲答道:「黃主任家!」
黃堂雖然出了事,也被停止了職務,但他擔任特別工作室主任多年,各級警官都對
他很是尊敬,仍然稱他為黃主任,是很自然的事。
本來,我正在急急向前走,一聽得那警官證實了我的猜想,立刻停了下來,一時之
間,思潮起伏,竟不知是什麼滋味在心頭。
黃堂的房子失火了!
那當然不會是偶然的事,可是也突然之極——他們兩兄弟才走了多久?前後不會超
過半小時,我們就出發了。那也就是說,他們一到家,立刻就放火燒房子了。
白素轉過身,看到我臉色有異,就道:「放火,是早有準備的了,不然,不能那麼
快就烈焰衝天!」
我木然點了點頭,思緒翻騰,只想著:一個人要放火燒自己的房子,那需要多大的
決心?
尤其是黃堂那樣的古老大屋,絕對可以列入建築文物,卻捨得放一把火燒掉,郱是
為了什麼?
陡然之間,我腦中又閃過了四個字:棄保潛逃!
為了逃得徹底,黃堂一家不惜毀了老家,這代價之高,真是難以想像。奇怪的是,
他們到哪裏去了呢?一來,這房子的四周圍,警方有嚴密的監視,兩兄弟加上老太太要
離開而不被發覺,難上加難。就算他們做到了這一點,想要離開這個城市,也同樣絕不
容易。
當然,我絕不低估黃堂的能耐,不過我始終疑惑:他們可以躲到哪裏去?因為這不
是一年半載的事,這一去,他們可能一輩子就不再在人前露面了。
日本語之中,有「人間蒸發」一詞,用來形容黃堂他們現在的情形,再恰當也沒有
了。
我一面想,一面仍和白素、紅綾向前走。不多久,就到了通向黃堂房子的那條私家
路。在路口,有許多警員守著,不讓人接近。我們略走近了些,就被警員呼喝著,不准
再向前。
這時,已經可以看到著火的房子了。熊熊烈火已經把整所房子完全吞沒,火勢之大
,我們雖然相隔還有一百多公尺,也可以感到熱力逼人。在大火捲起的強風中,許多著
了火的東西,在空中飛舞,看來很是怪異。
消防車由於公路上的擁擠,無法到達。雖然已經有一部分消防員趕到,可是附近根
本沒有救火的水源,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肆虐,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看到根本沒有人採取救火行動,就向著聚在一起的消防員叫:「火場裡面有沒有
人?要是有人,救人要緊!」
幾個消防員向我望來,神情不屑。有的更叫:「怎麼救?還沒有進火場,鐵人都熔
化了。」
他們沒有行動,我倒也不著急,因為我相信黃堂一家人決沒有燒死在裏面的道理。
這時候,來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還有很多記者也趕來了。由於火勢實在太大,所
以人人都無法接近。不多久,兩架直升機降落,出來了不少人,我看到警務總監一馬當
先下了機,可能是為了要在眾人面前表現他的英勇,他大踏步走向前。可是,才走了十
來步,就滿面通紅,退了回來。
很多記者一擁而上,圍住了警務總監,紛紛提問。由於黃堂的事情,是轟動一時的
大新聞,所以記者們都知道失火的房子一直受到警方嚴密監視。
記者的問題,集中在黃堂是不是還在火場之中。警務總監竟然大有幸災樂禍之色,
大動作地揮著手,大聲說道:「我們的監視人員沒有發現任何人離開過!」
我看到他那種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記者們聽得他那樣說,也大吃一驚,紛紛問
:「難道黃主任還在裏面?」
警務總監雙手一攤:「我無可奉告。只是我再重複一次:在起火前後,沒有人離開
過。」
記者都問:「那怎麼不去救人?」
警務總監居然臉帶笑容:「各位都看到了,火勢那麼猛,根本無法接近。」
我極其憤怒,心中暗罵這傢伙實在太混蛋了,好像很高興黃堂燒死在裏面一樣。這
混蛋東西繼續在大發議論:「恐怖份子往往在知道自己無法逃脫法律制裁的時候,會有
異常的舉動。在美國,就有自己放火燒了整個莊園的例子。」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沉聲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東西太過分了!」
白素點了點頭,突然手向上一揚。我就聽到正在得意洋洋的警務總監發出了一下慘
叫聲。
只見他伸手按住了口,有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這時,他再也不能胡說八道了,
只能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怪聲。
等到他放下手,看到他口唇腫起老高,手裏托著兩隻牙齒,神情又是憤怒,又是痛
苦。他又發出了一陣吼叫聲,不過再也沒有人聽得懂他在叫些什麼了。
紅綾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莫名其妙。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記者們大是驚愕,可是也不放過獵取鏡頭的大好機會。一時之
間,閃光燈閃個不停。我在白素的臉上親了一下:「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想當年
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功力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聲音很低,但在一旁的紅綾也聽到了。她向我們做了一個鬼臉:「要是我出手,
他一口牙齒最多只賸下一半!」
我哈哈大笑,轉過身就走。三個人回到了車子裏,又過了好一會,公路上才恢復了
正常。我一面駕車,一面想著警務總監剛才那種樣子,仍然覺得好笑。當然是由於他的
行為太過分了,所以白素才會出手懲戒他的,對他來說,那是咎由自取之至。
這一場大火,當然是第二天報上的大新聞。警務總監在中了白素彈出的小石子之後
的照片,也滑稽之極,可是我卻笑不出來。
因為報上說,大火燃燒了一整天,等到燒無可憢,才自動熄滅。在清理火場的時候
,發現了一具被燒焦了的屍體。那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屍體,只不過勉強還可以辨認出那
是一個人的殘餘部分而已。
我和白素討論:「怎麼會有人燒死在屋子裏?報導說黃堂一向是一個人居住,所以
推測那屍體有可能就是他。」
白素道:「不會是他。」
我道:「那會是誰?」
白素道:「不知道,但絕不會是他們三個人中的一個。」
我想了一會,覺得白素說得有理。如果棄保潛逃是早有準備的話,那麼,他們三人
就絕無葬身火窟之理。至於那具焦屍,那極可能是黃堂的故布疑陣,讓人家以為他已經
死了,就可以不再追究。
這對我們這幾個保人來說,也少了許多麻煩。
所以,我點了點頭,同意白素的分析。
雖然如此,我總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和一個很相熟的法醫聯絡,問了幾個問題。
最主要的問題當然是:火場裡找到的殘骸,和黃堂是不是有關係?
我得到的回答是:無法證明。因為找到的一些,事實上也都幾乎全是灰燼,在化驗
上有極大的困難。而且,也沒有黃堂的DNA記錄,可供對比。所以這個問題,沒有答
案。
我當然感到很失望,但地無可奈何。倒是那法醫忽然提出:「衛斯理,你的電話來
得正合時,有一個人想見你,說是有一些關於黃堂的事和你商量。」
聽說事情和黃堂有關,我立刻就道:「好,是誰?」
那法醫道:「提起此人來頭大,你聽說過『法醫師公』沒有?」
我回答:「聽說過,說是本地所有的法醫全是他的徒子徒孫,黃堂也和我說起過。
」
四、闖入者
我說了之後,心中疑惑:「法醫師公怎麼會和黃堂的事情有關,莫非那——」
那法醫笑道:「你放心,他也說了,黃堂絕不會那麼笨,把自己燒死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好像所有的人,都以為黃堂是一個人居住,而不知道他有弟弟和
母親,這黃而和黃老太太,簡直就像隱形人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法醫又道:「你既然同意了,我就請他來找你。」
我客氣了一下:「他輩分甚高,要不要我去拜訪他?」
想不到這樣的一句客套話,令得那法醫大為高興,連聲道:「不必,不必,我把你
的話帶到,他一定佷高興。我想,只要一告訴他,他立刻就會來。」
我道:「隨時恭候。」
正說著,門鈴已經響起。我大是訝異:這法醫師公來得好快!不過,門一打開,大
呼小叫衝進來的是溫寶裕,後面還跟著戈壁沙漠。
三人一進來就問:「黃堂——」
我苦笑了一下:「這事,說來話長。等一下我會詳細說,現在好像還有客人來了。
」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年輕警官。他立正站著,一看到我望向他,
就向我行了一個敬禮。
自從警務總監小題大做,堅持要搜查他那間大屋之後,溫寶裕對警方厭惡之至。他
當然也看到了那年輕警官,可是他卻走過去準備關門,一面還大聲說道:「什麼客人,
那是派來站崗,監視你的。」
那年輕警官急忙聲明:「我是專程來拜訪衛先生的,有事要向他請教!」
溫寶裕還想為難他,我道:「冤有頭,債有主。不關他事。這位,請進來,不知有
何指教?」
那年輕警官始終很有禮,進來之後,仍然站得筆挺。我道:「請隨便坐,這幾位都
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只管說。」
那年輕警官神情猶豫:「有一些事情,想請衛先生到警局去說明一下,不知道是不
是方便。」
他雖然說得有禮,可是這話聽了也惹人生氣。我還沒有回答,門外就有人大聲接口
:「不方便,不方便之至!」
我一聽有人代我回答,而且正合我意思,不禁大樂。只是那聲音聽來甚是耳生,卻
不知是誰。循聲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小老頭兒。
那小老頭兒身高不滿五尺,卻拄著一根足有兩公尺的老籐枴杖,又留著滿面的絡腮
鬍子,連鼻子都遮去了一大半,只有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圓,炯炯有神,明亮無比。
這小老頭兒造型之奇特,堪稱一時無倆。
我雖然沒有見過這小老頭兒,不過也可想而知,那正是「法醫師公」到了。我早知
道此公名頭響亮,在國際上也享有崇高的聲譽,可是也不曾想到他是這般模樣。
溫寶裕顯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老人,他的反應很有趣,居然大大地喝了一聲采,就
像看戲的時候看到了名角兒出場一樣。
戈壁沙漠卻認得來人,連忙趨前,大聲叫道:「師公,你老人家好!」
我也走向他:「歡迎,歡迎。我是衛斯理,幸會之至。」
我們二人同時伸出手來,緊緊相握。我很喜歡他那種用力握手的方式——最討厭是
和人握手的時候,有氣無力,好像就要到閻王那邊去報到的那種人。
他一開口,聲音宏亮之極,想來是天生如此,並非有意喊叫:「敝姓廉,名荊,字
不負。冒昧來訪,尚請原諒。」
我還沒有回答,溫寶裕已搶著道:「好名字!這外號一定是更精采的了。」
聽了他的名字,很容易聯想到他的外號是什麼,我忍住了笑,剛想阻止溫寶裕,不
讓他再說下去。戈壁沙漠已一起道:「小寶不得無禮!」
溫寶裕做了一個鬼臉:「我又沒有說什麼,只不過想到了一個現成的外號——」
他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停。
這位廉不負先生圓睜雙眼,盯著溫寶裕:「你說,我外號該叫什麼?」
溫寶裕鬼頭鬼腦:「我不敢說,說了,你會生氣。」
廉不負大聲道:「說對了,不生氣。說錯了,要打你!一定要說,不說不行!」
我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溫寶裕這次可遇上對手了。廉不負的聲音本來就響亮,
這幾句話他提高了聲音來說,更是震得人耳孔發癢。
這時,白素也從樓上下來,她笑著說:「小寶,放膽說,我知道你已經猜中了!」
有白素壯膽,溫寶裕索性搖頭擺腦:「既然字不負,那麼外號當然應該是『絕不認
錯』才相襯。」
白素笑:「差了一個字。」
溫寶裕問:「是『絕不認罪』?」
白素搖頭,溫寶裕斜著眼,向廉不負望去。廉不負神情洋洋自得:「小娃子,也不
容易了。告訴你吧,是『死不認錯』!」
看來不但是戈壁沙漠,連那年輕警官也是早已知道這個外號的,所以他們一起笑了
起來。
廉不負卻道:「沒有什麼好笑,錯就錯了,認和不認,完全一樣。」
溫寶裕又喝采:「好,說得好!」
看來,這一老一少,很是投機。
一聽得他這樣說,廉不負盯著溫寶裕問:「說得好?好在哪裏?說!」
溫寶裕興致勃勃,索性和對方打起機鋒來:「認了錯,錯還是錯,不會變成對。不
認錯,錯依然是錯,也不會變更錯。錯了就是錯了,誰叫你錯來?別說死不認錯,就算
再投胎,還是不認錯!」
他一口氣說下來,像是在說繞口令一樣。可是這樣的回答卻令廉不負大為滿意,連
連點頭。
我一直知道溫寶裕思想很怪,不能以常理來衡量。他說的話,一時之間,也很難去
辯駁。而且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必統一。
當下,廉不負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對溫寶裕的讚許。
他又伸手在溫寶裕頭上拍了兩下,轉頭向那年輕警官:「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
」
那年輕警官對廉不負恭敬之極,自從廉不負進來之後,他一直站得筆挺,由此可見
廉不負在警界的地位極高。他先說了一聲:「是,師公。」然後,他向著我:「根據警
方監視所得的記錄,衛先生夫人曾去拜訪黃主任。」
我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戈壁沙漠連連冷笑:「監視器材多半是我們為黃主任設計
的,現在卻反而用來監視他,這世界真是倒過來了。」
年輕警官沒有理會戈壁沙漠的話,又問:「黃主任隨後又和一個人來拜訪衛先生—
—」
我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去看他,他來看我,這不是很正常嗎?」
年輕警官道:「是。不過和黃主任一起的那一位先生,在警方的監視記錄中,從來
也沒有出現過。請問衛先生,他是誰?警方想知道他和那場大火有沒有關係。」
我還猶豫著,廉不負已叫了起來:「你有權不回答!」
我微笑著,這位廉不負先生,又是一個妙人,不在黃而之下。我知道年輕警官是奉
命而來,所以並不為難他:「你回去說,我不知道那人是誰,黃主任帶他來,卻沒有向
我介紹。」
本來,明人不做暗事,我應該說「我知道,可是我不說」的。可是這樣一來,那警
務總監必然不肯干休,會不斷來糾纏不清,很是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發了那年
輕警官就算,我們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商量,不必浪費時間。
那年輕警官也很妙,他臉上每一個細胞都在表示他絕不相信我的話,可是他口中卻
道:「是,是。」
廉不負對那年輕警官毫不客氣,揮著手:「你可以回去了。」
那警官又向我和廉不負都行了敬禮,這才轉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標準步操的步伐。
他走到了門口,廉不負忽然叫了一個號碼——由六個數字組成。那年輕警官立刻轉
身,大聲道:「在!」
後來我才知道,廉不負有驚人之極的記憶力——其驚人的程度,世界排名在十名之
內!
他擔任首席法醫將近三十年,同時也在警官訓練學校任教。三十年來,學生成千上
萬,可是他居然可以記得絕大部分學生當年的學號。剛才他叫的那六個數字,就是四年
前那年輕警官在訓練學校時的學號。
單是這項本領,已足以令得所有從訓練學校出來的警官,都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師
公」了。就算是現任警務總監,他見了也都是只叫號碼——二十九年之前,警務總監也
是他的學生,所以聽了也無可奈何。
當下,他向那年輕警官道:「你回去報告,說在火場燒剩的那些,究竟是什麼人,
還不是只憑我一句話。想我怎麼說,可以明講。我的條件很簡單:從此以後,不准再有
人來麻煩衛斯理。聽明白了?」
那年輕警官大聲回答:「明白了!」
廉不負這才揮了揮手,令他離去。廉不負這樣吩咐,目的當然是為我著想。
可是我卻不是很領情,因為我一向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行事方式。
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怕什麼人來找麻煩,那警務總監如果想要仗勢欺人,我還要
叫他吃點苦頭。不過我和他才初次見面,他又是一片好意,不便掃了他的興,我也就沒
有說什麼,只是含糊地道了一聲謝。
廉不負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高興,望了我好一會,才道:「在火場他們找到的那些,
不是黃堂。」
我聽了,倒真是由衷地鬆了一口氣:「我本來就知道黃堂不至於葬身火窟,但經過
你的證實,才真正放心。」
廉不負忽然嘆了一聲:「他一出事,就告訴我,他要人間蒸發。我和他算是很親近
的朋友,可是也沒有法子令他改變主意。」
我道:「是啊,那不是好辦法,我也勸過他,一樣沒有用。」
廉不負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這且不去說它。他曾託我做一件事,我必須做到
。」
我的反應很自然:「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只管說。」
廉不負吸了一口氣:「恐怕你誤會了,他要我做的事,是要我把幾句話帶給你。」
我感到很意外——黃堂這人也真是,有什麼話為什麼不直接向我說,卻找了一個我
不認識的人來傳話。這簡直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我的語音多少有點不自在:「請說——一定是他和你比較熟,所以才要你傳話。」
廉不負不置可否,直視著我:「黃堂說,他走了之後,你一定鍥而不捨,要追查他
的下落。」
我應了一聲:「他是我的朋友,我應該關心他。」
廉不負笑了一下——我有強烈的感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他道:「黃堂接下來
說的話,不是很中聽,我只是照傳,你可別見怪。」
這時,我已經頗不耐煩,不過還竭力忍著,心中暗想:要是黃堂的話實在太難聽,
你可以不說。我的神情多半也不是很有興趣的樣子,所以廉不負也收起了笑容。
他沉聲道:「他說你有一個毛病,太喜歡尋根究底——」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毛病,正是我的優點!」
廉不負語音很冷:「人對於自己的缺點,總是不容易看得到。」
我也針鋒相對:「這樣的話,在小學生的課堂裏說,會得到『很有哲理』的評價。
」
話說到這裏,氣氛已經很僵。我和他明顯地話不投機。在一旁的每個人面面相覷,
都不知說什麼才好。
廉不負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語調平板如背書:「黃堂說,你愛管閒事,已到了令
當事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所以,他要你不要管他的事!」
他話一說完,手中的枴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就勢霍然起立。
溫寶裕趨前道:「你老人家喝什麼,我去準備。」
廉不負一言不發,走向門口。白素連忙趕向前去,她還沒有開口,我已經大聲道:
「請你轉告黃堂:我不會管他的事。可是他母親有重要的事要找白老大,他卻攔著不讓
兩人有見面的機會,這事,我非管不可!」
我一面說,他一面自顧自開門向外走。非但不回頭,連是不是聽到了我話的反應也
沒有。
白素搶著要送出門去,他也當白素是隱形人一樣,看也不看。我心中有氣,大聲道
:「你去了嗎,不送,不送。」
我看到他在門口,登上了一輛吉普車——那種車子車身很高,他個子矮小,本來很
難上車。可是他另有辦法,用那根老籐枴杖勾住了車上的一根槓子,身子一聳,雖然看
來很滑稽,卻很管用,一下就上了車。
這時,不但白素早已出了門口,連戈壁沙漠、溫寶裕也奔了出去。我仍然心中有氣
,所以故意坐著不動。
廉不負連他們也不理睬,發動了車子,引擎怒吼,連本來想走近車子的溫寶裕也嚇
得後退了幾步。
轉眼之間,吉普車電馳而去。各人回到了屋中,都不出聲。我先道:「黃堂這個人
,真豈有此理。這廉不負,也莫名其妙!」
大家還是保持沉默,神情不以為然。
我心中也不是味道,廉不負才進來時,我和他握手,第一印象很好,可是不知怎的
,愈說愈不合,終於不歡而散。
我愈來愈相信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幾乎百分之百要講緣分。像我和廉不負,大家都
在同一個城市裏,又有很多大家都認識的朋友,可是偏偏沒有見過面。
好不容易見了面,連個道理也沒有,就翻了臉。說起來,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是為了
我不能接受他對錯誤的態度——一個人要是有了錯,卻不肯認,這種人,我相信也很難
交往。
後來,溫寶裕向我說:「廉不負『死不認錯』的意思並不是他有錯而不承認;而是
說他知道自己有錯,可是卻不會向人認錯。」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不解釋還好,解釋了,我更不明白。」事實也的確如此—
—溫寶裕的那幾句話,恕我愚蠢,我真的無法理解,莫測高深。不過後來,溫寶裕和廉
不負倒成了好朋友,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當下,戈壁沙漠覺得無趣,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向我拱了拱手,表示告辭。我也無
意留客,他們走向門口,才走了兩步,在他們的身上忽然發出了一陣怪聲——那聲音聽
起來像是從他們身上有水珠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掉一樣。
兩人立刻互望了一眼,神色嚴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古怪東西很多,忽然有幾件發出一陣怪聲,本來也不足為奇。可是
看他們神色陡變的情形,就可以知道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我趁機打開話題:「什麼事情?」
兩人道:「警號——有人闖進了我們的住處。」
我哈哈大笑:「這人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戈壁沙漠的住處,古怪透頂,機關重重,到處全是陷阱,進去八個人,四雙要倒霉
,卻不知二人為何對自己的設計如此沒有信心,竟至於面無人色。
我正要相詢,戈壁沙漠已各自取出了一件東西來。那是一塊手掌大小的顯示板。
兩人把各自手中的顯示板湊在一起,板上有一個綠點,正在不斷閃動。
兩人的臉色更是難看,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樣:「闖入者神通廣大,已經過了十多
關,進入中心地帶了。」
他們這樣一說,我、白素和溫寶裕也是大吃一驚——要知道,他們口中的那「十多
關」,都是精密之極的防盜設施,是他們的精心設計。
敢說這些設計,就算放在保安最嚴密的銀行,也綽綽有餘。那闖入者卻如入無人之
境,這真是令人難以想像。
溫寶裕問:「那些關口難道沒有警號?」
兩人簡直臉如死灰:「有,給破了!」
說話之間,顯示板上的那一點突然消失,同時,水滴聲也沒有了。
戈壁沙漠更是震驚,同時慘叫了一聲,身子搖晃,幾乎站立不穩。我和溫寶裕連忙
過去扶住了他們,把他們扶到沙發前坐下。兩人大口喘息,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一樣。
我自從認識他們二人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他們有這種模樣。一時之間,我們都不
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二人也不理會我們的反應,自顧自在說話。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顯然是由於心
中巨大的恐懼,所以聲音發顫,聽來令人感到很恐怖。
他們一個道:「完了!」另一個也道:「完了!」
然後,兩個人又一起道:「完了!完了!」
這種情形,要不是連我們也感染到了他們內心的恐懼,實在是十分滑稽。這時,當
然沒有人笑得出來。我沉聲道:「別只是完了,到底怎麼樣?」
兩人抬頭向我望來,身子竟然劇烈地發起抖來,情形比剛才還要糟糕。白素在這時
,端了兩杯酒過來,遞給他們。兩人接過酒,由於雙手抖得厲害,酒杯還沒有靠近嘴唇
,酒已經灑出了一半。這種情形,看在眼裏,實在令人吃驚。
等到酒下了肚,他們總算可以開口說話了。他們齊聲道:「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
我焦躁起來:「別對已經發生的事實說不可能!」
兩人垂頭喪氣:「那麼,就是那闖入者不是人!他會是——」
兩人說到這裏,雙眼發直,望定了我。我沒好氣:「就算是外星人,那也不足為奇
。」
一聽說有可能是外星人,兩人反倒大大鎮定,都鬆了一口氣,互相安慰:「一定是
,一定是!只有外星人,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破解了我們設定的十九位數字的密碼
。」
兩人才說了幾句,神情又大是恐懼:「他……他……他要是已破解了密碼,那他就
可以找到我們……和我們直接對話!」
一時之間,我們也不知道兩人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正想發問,兩人身上已發出很悅
耳的鈴聲。兩人像是被通了電一樣,霍然起立。
我早已知道他們二人古怪甚多,可是這時也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麼花樣。只見兩人手
向上一舉,手中已多了一貝超小型的無線電話。在那兩具無線電話上,同時都發出很低
、可是聽起來有很清晰的語聲。
這一下變化,我們也為之愕然——他們才說那闖入者有可能和他們直接對話,就有
電話來了。我們當然知道,那闖入者要經過許多繁複的過程,才能做到這一點,這自然
也就是戈壁沙漠大為震驚的原因。
試想,他們花了多少年心血,做了那麼多工作,平時他們為此自負之極,結果卻如
此不堪一擊,難怪他們的反應如此強烈,接近崩潰邊緣。
由於從無線電話傳出的聲音很低,我和溫寶裕都湊近去聽。那聲音聽來像是從極遙
遠的地方傳來,一時之間,正有點像是來自外太空一樣。
可以聽得出那聲音發自一個老人,中國話,帶有濃重的黃河以北、長城以南這一帶
的口音。
那聲音在問:「戈壁沙漠?」
戈壁沙漠臉如死灰,就差沒有口吐白沫,出氣多,入氣少,回答了一個「是」字—
—從那以後,他們除了這個「是」字之外,彷彿不會再說其他的話了,因為他們接下來
說了多少聲,也難以統計。
電話中那聲音繼續道:「你們先別吃驚——」
(在這時候,戈壁沙漠已經連說了五六下「是」——而那闖入者居然可以料到他們
正處於極度的驚恐之中,也真有點令人難以想像。)
那聲音繼續道:「我的行動雖然冒昧,可是絕無惡意。」
(戈壁沙漠又應了好幾下。)
那人自顧自往下說:「本來我是登門造訪,可是主人不在,若是尋常住宅,倒也罷
了。偏偏看到一切設施堪稱精良——」
戈壁沙漠聽到這裏,蒼白的臉上居然現出大為興奮的神情,也有了幾分血色,又說
了一連串的「是」。那闖入者「堪稱精良」的評語,顯然使他們有點受寵若驚。
(這個故事的敘述方法,有點特別。一直到現在為止,還只是在描述各種不同的人
物,好像各自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也像是故事並無發展。其實,每個看來沒有關係的
人,到後來都是整個故事中的關鍵人物——且看下去,自然會明白。)
闖入者說到這裏,笑了一下:「所以忍不住一時技癢,做了個不速之客,尚請原諒
則箇。」
戈壁沙漠又是好幾下「是」。我聽到這裏,倒聽出一些名堂來了。我先向白素望了
一眼,白素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我想到了什麼,而她支持我的想法。
我想到的是:此人的口音毫無疑問是中國人,可是說的話用語卻很古怪——古怪在
哪裏,一時之間倒也說不上來,只是聽來很不自然,在這方面,又不像是中國人。
就是這種情形,令我陡然想起一個人來,由於意外之極,所以我才要看看白素的意
見。在得到了她的支持之後,我信心大增,連忙向戈壁沙漠打了幾個手勢。
可是戈壁沙漠這時候三魂六魄似乎都被勾走了,哪裏還看得到我的動作。
五、兩人合力
倒是溫寶裕在一旁看出點苗頭,張口想要說話,我連忙加以阻止。溫寶裕的神情也
變得很怪異,他走過一邊,取了紙筆,寫了幾個字,先給白素看,白素看了,點了點頭
。
溫寶裕立時興奮無比,又把紙給我看,我看了之後,也點了點頭。
這時候,戈壁沙漠和那闖入者的對話在繼續著。
闖入者道:「我在此有些事要辦,只是沒有熟人,無從著手,所以想起兩位,想請
兩位助以一臂之力。」
戈壁沙漠的反應不變:「是,是,是。」
那聲音哈哈大笑:「怎麼老是『是』,你們還在害怕?」
看戈壁沙漠的樣子,又想說「是」了。這一次,我不等他們出聲,就把溫寶裕寫的
那張紙遞到了他們的面前。
兩人向紙上一看,口張得極大,可是卻除了吸氣聲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我
忙向他們打手勢,示意先別說穿。
前後只不過幾秒鐘,兩人就完全變了樣子。剛才就如同待宰的兔子,現在卻興奮無
比,滿面通紅,也坐不穩了,站了起來,手舞足蹈。
看到兩人從死到活的情形,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
兩人的反應也立刻變得活潑無比,居然討價還價:「幫了你,我們有什麼好處?」
對方顯然料不到他們忽然之間有這樣的改變,沉默了幾秒鐘,才道:「奇哉怪也!
奇哉怪也!我是在和戈壁沙漠說話?」
兩人豈止不害怕,簡直風騷之至。一個道:「在下戈壁。」另一個道:「在下沙漠
。」
這一下,輪到對方有點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他又停了一停,才問:「兩位想要什麼
好處?」
戈壁沙慔大樂:「只求能見尊駕一面,夫復何求!」
事情發展到了這裏,對方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哄笑了起來:「太看得起在
下了。」
戈壁沙漠實在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們這輩子,最佩服、最崇拜的就是閣下,真
想不到有朝一日可以為閣下出力,閣下若不是天工大王,怎能破解我們的密碼。我們的
密碼,敗在天工大王手上,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一不足懼,二不足羞,且是賞心樂事,
何其快哉!」
他們一口氣說下來,學的又是對方的語氣,聽來很是有趣。
不錯,我想到、溫寶裕想到、白素當然地想到,那闖入者非別人,乃是極之傳奇的
人物——天工大王。
關於天工大王這個人,我在《開心》這個故事中有過詳細的敘述。而《開心》和現
在發生的事,有一定程度的聯繫。
當然,沒有必要重複已經敘述過的事,略提一下就算。
那闖入者——當然就是天工大王,哈哈大笑:「說得真好,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戈壁沙漠一聽,簡直如同天上掉下了他們的第二生命一般——後來,他們說:當時
他們只希望天工大王能收他們為徒弟,他們也會立刻跪下叩頭。天工大王居然許與他們
為朋友,可以平起平坐,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天大的喜事。
兩人連聲道謝,興奮無比之餘,倒也沒有忘了天工大王還有事要他們相助。兩人問
:「我們能為閣下做些什麼?」
天工大王笑道:「既然已經是朋友,別再『閣下』、『閣上』,就叫我的名字,我
的名字叫倫三德。」
天工大王和戈壁沙漠交談甚歡,而我卻思緒很紊亂,千頭萬緒,不知從哪裏想起才
好。倒是「倫三德」這個名字替我開了一個頭:天工大王是波斯人,他的名字是希布陵
司‧倫三德,那是上次我和他打交道的時候知道的。
我和他的交往極之傳奇,他堅決相信地球上所有的高山都有生命,他花了許多時間
,歷盡艱辛,尋找高山的心臟,想令大山復活。
他說,他的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來自原振俠醫生的啟示,其中經過情形如何,他
又語焉不詳。上次我和他見面,他也沒有告訴我。
上次我和他分手的時候,他只是說:「衛君,我會和你討論這件事的,但不是現在
。」
一直至今,我也沒有再見過他,對於高山有生命這件事,當然也沒有下文。我只知
道上次我再離開他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高山的心臟,只不過沒有法子到達而已。
現在他忽然來到這裏,不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卻去找戈壁
沙漠?因為他和我的關係,要密切得多——至少,原來是他的那隻神鷹,現在和紅綾形
影不離。還是他不知道我的地址?
我想插口,可是戈壁沙漠和他,雙方緊接著說話,並沒有空檔可供我說話。我只好
先聽他們說些什麼。
戈壁沙漠受寵若驚,說話也就有些不倫不類,他們竟稱對方為「三德兄」,聽來甚
是滑稽。
他們兩人說:「三德兄,你這次出山,可是為了召集天下巧匠大會?」
天工大王道:「非也非也,我是為了找一個人。」
戈壁沙漠可能是興奮過度,竟連想都不想,就道:「那太容易了,包在我們身上。
」
我想阻止他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天工大王也立刻有了反應:「那太好了。」
我心中暗嘆:只怕要糟糕。因為「找一個人」這件事,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困難
之極。
別的不說,若是天工大王要找原振俠醫生,請問浩瀚宇宙,你戈壁沙漠上哪兒去找
?講話要托住下巴——「包在身上」這種話豈是輕易說得的?
果然,天工大王又道:「想不到你們那麼容易就可以找到一個人。」
戈壁沙漠打了一個突,也感到自己把話說滿了,當堂結結巴巴地問:「三德兄要…
…找的是……什麼人?」
天工人王的回答也很出乎意料之外:「是一個女人。」
我聽了忍不住大聲道:「還好,至少困難程度減少了一半。」
戈壁沙漠瞪了我一眼,他們還沒有出聲,天工大王已經陡然叫了起來:「衛斯理,
是你這老小子?」
這一句話,卻是地道的京腔——那種講起話來,嘴巴裏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一樣,
含混不清的語腔,要學得十足,絕不是容易的事情,別說是外國人,就算是我,也還學
不到他那種程度。
更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我才說了一句話,他立刻就認出了我是誰。而我卻在
聽他說了許多話之後,才猜到了他的身分。
看戈壁沙漠的樣子,本來準備大大地說我的不是,可是一聽得天工大王用那麼親熱
的稱呼叫我,立刻改變了態度,變得看來羨慕之至。
我道:「正是。」
天工大王聽到了我的回答,反應之強烈,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他先發出了三一下
怪叫聲,一下比一下響亮。接著,他說了一連串的話,卻聽得我們人人面面相覷,不知
道他在說些什麼東西。
後來,我問他說的是什麼,他哈哈大笑:「那是古波斯語——難怪你們不懂,地球
上懂這話的人,只有我一個,你說有多寂寞!這一次,實在是因為太高興了,所以才用
上它的。」
當時,他的確高興之極。他又道:「我要立刻見你們。」
我還沒有回答,戈壁沙漠已搶著道:「我們這就趕回來!」
天工大王應了一聲,戈壁沙漠和溫寶裕已經衝出門去,看來他們很急於和這位傳奇
人物會面。我和白素用了十多秒時間,留了話給紅綾,告訴她那隻神鷹的原主人來了,
要是聽到了留言,到戈壁沙漠住所來與我們會合。
我們一起搭戈壁沙漠的車子,兩人怕自己情緒太激動,不適宜駕車,所以由溫寶裕
駕駛。溫寶裕一路橫衝直撞,總算平安到達。在車子開上那條直通屋子的大斜路時,已
看到前面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
那當然就是天工大王倫三德了。
只見他穿著波斯人傳統的白色長袍,頭髮極長。雖然是胡人,可是看起來也飄然出
塵,非同凡響。
戈壁沙漠打開車門,連滾帶爬,向前衝去。到了天工大王面前,若不是天工大王伸
手扶助了他們,兩人怕真要五體投地跪拜在人家面前了。
我和倫三德見過,向他介紹了溫寶裕和白素。他向白素道:「令尊很了不起,是我
敬佩的人。」
白素喜出望外:「我一定轉告他老人家,我相信這是他老人家晚年最高興的事了。
」
白老大雖然自負之極,但是能得到天工大王這樣的人物一語之褒,總也是很值得高
興的事。白素這樣說法,倒也不算誇張。
天工大王一面說著,一面向我張開雙臂走過來,我們互相擁抱。他在我耳邊低聲道
:「我這次來,另有要務,上次沒說的事,再慢一步如何?」
我聽他這樣說,雖然不滿,但也無可奈何。他要不說,我總不能逼他——所謂「上
次沒說的事」,是指他如何從原振俠醫生處得到啟示,知道了地球上所有的高山都是有
生命的那件事。
這件事,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謎,而且任憑我如何設想,都沒有結果。本來我以
為這次他會告訴我,誰知道他還是不說,真是令人氣結。
當下我點了點頭:「悉聽尊便。」
他也聽出了我語氣之中,帶有不滿。所以,向我做了一個表示歉意的神情。
接著,他轉向戈壁沙漠:「你們剛才拍了心口,說要找人,包在你們身上?」
戈壁沙漠神色尷尬,想打退堂鼓,可是說什麼也拉不下這個臉來,只好結結巴巴地
道:「有衛斯理和他夫人在,事情總有商量。」
天工大王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們:「好嘛,事情還沒有開始,話就走了樣兒!」
戈壁沙漠滿面通紅,索性不再開口。天工大王用力在他們肩頭拍了一下:「開個玩
笑,請勿見怪。」
戈壁沙漠忙道:「哪裏,哪裏!」
天工大王這才說到正題:「我要找一個女人——這話真是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說著,一行人向內走去。天工大王一直在想該怎麼說下去,所以一時之間,大家都
不出聲。
到了一個小客廳之中,各人或坐或站,各適其式。戈壁沙漠忙著去拿酒,天工大王
仍然不出聲。
戈壁沙漠拿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酒,香味濃烈無比。可是天工大王接杯在手,卻
大是心不在焉。他大口喝著酒,仍然自顧自在沉思。
他手中的杯子一空,戈壁沙漠就替他倒滿。就這樣,一杯又一杯,在五分鐘之內,
不知喝了多少杯。
我性子急,好幾次想要發問,都被白素阻止了。
倫三德終於開了口,可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聽了真正叫人啼笑皆非——他說的還是
那一句:「我要找的是一個女人。」
我忍無可忍:「地球上大約有三十億女人,不知道你要找哪一個?如果不在其中,
那麼還有一個在浩瀚宇宙的深處,她的名字是瑪仙,你有沒有聽說過?」
照說,這天工大王是一個聰明絕頂之人,絕無聽不出我語帶譏諷之理——在一旁的
戈壁沙漠,連臉色都變了。可是天工大王不知道在想什麼,居然搖了搖頭:「她不叫瑪
仙,叫……」
戈壁沙漠忙道:「有名字就好辦!」
天工大王還是搖頭:「不是名字,是一個稱號。」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他這樣說是這什麼意思。我道:「且說來聽聽。」
天工大王現出了自嘲式的笑容:「一說出來,困難程度倒不止可以減少一半——她
的稱號是『四嫂』。」
聽得他這樣說,我呆了一呆,自然而然反應是:的確,要找的範圍窄了許多。首先
,那一定是中國女子——一個意大利女人就算嫁了排行第四的男人,只怕也不會有人叫
她為「四嫂」的。
當然,即使如此,要找這個女人,範圍還是廣得不可思議。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出聲,白素眉心打結,看她的樣子,像是想到了什麼。
各人都注意到了白素的這種神情,望著她,等她開口:「還有沒有多一點資料?」
天工大王長嘆一聲:「要是還有,就不會那麼困難了。」
白素道:「倒不是要個人資料,而是別的——例如,為什麼要找她,或者是在怎麼
的情形下,閣下知道有這樣一個人。這些資料都有助於把人找出來。」
白素說得合情合理之至,天工大王也連連點頭:「說來話長……我還是揀主要的說
——在其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我聽說『非人協會』在吸收新會員——」
他才說到這裏,我們各人都為之愕然——因為他一開頭之說,好像離題甚遠。
他從「非人協會」說起,不知道和他要找的人有什麼關係?
「非人協會」這個組織,要介紹的話,那才真是說來話長了。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說
,這是一個「非人」的協會——聽起來好像是廢話,但卻是事實。
它的會員,身分匪夷所思,包括了一個「三千年死人」、一棵大樹等等。其中有一
個會員,生了一對雙胞胎,秉承了他們父親的遺傳,有發電的能力——他們的事情,我
曾記述在《電王》這個故事之中。
過去,也曾有人推薦我成為它的會員,不過可能因為我是正常人,所以沒有成功。
天工大王既然從它說起,也可想而知,事情絕非簡單。
天工大王也看出了我們神情有異,他忙道:「我保證用最簡單的方法把事情說明白
——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是『都連加農』,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聽起來,他好像把話愈說愈遠了。不過我、白素和溫寶裕還是立刻舉起手來,表示
知道都連加農這個人。
都連加農這個人,也是非人協會的會員。這個人奇特之極——他從小是由章魚在海
中養大的。當然他是人而不是魚類,可是他在大海中生活,和魚類的溝通,遠超過和人
。所以他有「魚人」之稱,如果世界上有什麼「十大怪人」之類的選舉,此人可以穩居
三名之內。
天工大王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人來,大家也都不明所以。
天工大王繼續道:「這都連加農最近向協會推薦一個新的會員,他的推薦詞中稱:
這個人對水的瞭解猶在他之上。」
此話一出,大家都搖頭——那都連加農號稱「魚人」,根本是在水中生活的,若是
說有什麼人對水的了解,比他更深,那是難以相信的事。
天工大王解釋:「都連加農的話,要加以說明,他說他自己對水不甚了了——他是
對水中的生物有研究,這兩者有分別,不能混為一談。」
我想了一想,這兩者確有不同之處。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對水的瞭解」是什麼意
思?水的結構是兩個氫分子、一個氧分子,除此以外,還有「雙氧水」、「重水」等等
。其中重水是核分裂變化時的必需品——難道就是指這個而言?那就是和核武器有關了
。
其餘各人的想法,多半也和我相同。天工大王像是知道我們在想些什麼,他大搖其
頭:「你們再也想不到,這人發現水的生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輕輕搖頭。倒是溫寶裕突然叫了起來:「水的生命!那意思是
不是和你所發現的『高山有生命』一樣——這個人發現了水有生命!當然不是水中有生
命,而是水本身就是一種生命!」
溫寶裕的話,聽來古怪透頂。可是我一面聽,一面點頭。雖然對於水是一種生命這
樣的說法,我未必同意,可是我卻知道溫寶裕說對了。
因為天工大王堅決相信山有生命,現在忽然有人又發現了水有生命,那和他的說法
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自然要尋根究底,找那人作進一步的研究——只怕除此以外,也沒
有什麼別的事,可以令他出山的了。
看天工大王的神情,更可以證明這一點。溫寶裕才說了一半,他就張大了口,訝異
之極。
等到溫寶裕話一說完,天工大王衝過去抱住了他,就去親他的臉。被那一蓬大鬍子
在臉上擦來擦去,那滋味絕不會好,可是那卻代表了天工大王對他的欣賞。溫寶裕自然
很高興,也就強忍了下來。
溫寶裕能得到各色人等的喜歡,自有他一定的道理,這且不去說它。
當下,天工大王宣布:「這位小朋友解釋得再清楚不過,我不必再重複了。」
他對溫寶裕如此推重,溫寶裕也不禁興奮得漲紅了臉。
我問道:「那個人就是『四嫂』?」
天工大王點了點頭:「就只知道這一點,再也找不到別的資料了——請相信我,我
已盡了一切努力。」
他這話聽來有點莫名其妙,我立即問:「有兩個方面可以進行:一,詢問非人協會
:二,去問都連加農。你都進行了?」
天工大王並不回答,只是用手整理他那蓬大鬍子。我提出來的這兩點,合情合理,
無從反駁,他不回答,看來是另有苦衷。
等了一會,他還是不出聲。我正想催他,白素微笑:「非人協會這個名稱已經說明
了他們的行為超乎人類行為之外,所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他們不對。」
白素這樣一說,我突然明白:白素靈敏之至,她想到天工大王早已去找過非人協會
,而且碰了釘子,所以才會有這種難言之隱的樣子。
果然,白素一言中的。天工大王突然神情激動,這位學究天人,受全世界超級工藝
師所尊敬的天王級人馬,忽然口出惡言:「真他媽的豈有此理,太混蛋了,什麼東西,
真沒有叫錯名字,非人就是不是人,非我族類,其心必殊!」
他一口氣說下來,聽得我們目瞪口呆,看來他在非人協會那裏所碰的釘子,還真不
小。
他說完之後,自己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吹了一口氣,吹得他那蓬大鬍子波動不已
,向白素道:「你說得真對!」
白素微笑:「他們怎麼說?」
我心中暗奇——天工大王可算是超級奇人,就算成為非人協會的會員,資格也應該
綽綽有裕,怎麼會鬧得那麼不愉快?
天工大王悶哼了一聲:「說起來很氣人……可不可以不說?」
除了戈壁沙漠之外——戈壁沙漠因為對天工大王崇敬之極,就算天工大王說月亮是
方的,他們也會同意——各人都叫了起來:「不可以!」
天工大王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又遲疑了一陣,才道:「總之,他們無理至極,簡
直不是人!」
白素笑:「他們自稱非人協會,本來就已經擺明了他們的身分,你何必計較?」
天工大王恨聲不絕,可是他當時始終沒有將他碰釘子的情形講出來。不過,他說了
幾句話,卻將我拖下了水:「他們說了:你天工大王算什麼東西,連那個自以為了不起
的衛斯理,想要進來,也連門兒都沒有!」
我聽了這話,明知這大鬍子不懷好意,別有用心,也還大是惱怒。
因為非人協會方面說這一類的話,傳到我耳中已經有好多次了。自從多年前,不知
道哪一個好事者,要推薦我加入非人協會而不成功之後,非人協會方面就一直拿我做例
子,去推擋其他人。
他們慣用的方式是:連衛斯理都不行,何況你們……
後來,漸漸地,在衛斯理之前,加上了各種不同的形容詞,例如「自以為是」、「
以為了不起」、「有點小名氣」等等——都聽了令人生氣。
這次,對天工大王,他們又使出了這一套,真叫人難以忍受。
天工大王看到我神色有異,舉起手來,大聲道:「我若有半字虛言,叫我再也不能
接觸到高山的心臟!」
他雖然說得很認真,可是我覺得這個波斯大鬍子很是滑頭——他能夠接觸到高山心
臟的機會,本來就等於零。不過我既然不滿非人協會的那種作風,也就不介意別的了。
我悶哼了一聲:「欺人太甚!倒要和它鬥上一鬥。」
天工大玊立刻舉起手來:「正合我意!」
在這時候,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被人利用。我輕
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我自有主意。
事實是,我早已對非人協會有所不滿,但是我也知道這個協會並不好惹,難得有天
工大王這樣的奇人送上門來,也無所謂誰利用誰,反正我們兩人如果聯手,那力量一定
比我一個人強大了不知多少倍。
我應了一聲:「這樣看來,也不必去找那魚人,找了也是自討沒趣。要緊的是弄清
楚那個『四嫂』究竟是什麼人,才有可能把她找出來。」
天工大王望著我,卻不說話,顯然還想聽我的意見。我也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實在是,單憑這「四嫂」兩個字,就想把人找出來,那無疑是大海撈針,機會等於零
!
天工大王長嘆一聲:「你我二人合作,也辦不成的事,是不是就等於根本不可能?
」
戈壁沙漠立刻道:「可以這樣說。」
溫寶裕保持沉默,顯然他對這個說法很有保留。白素笑道:「這話未免太自大了。
」
天工大王立刻向白素拱了拱手:「大嫂如果可以教我,倫三德感激不盡!」
我早就覺得這波斯大鬍子很滑頭,現在看來果然如此,他竟然連「打蛇隨棍上」這
一招也運用自如!
六、關鍵人物
白素揚了揚眉:「口說無憑!」
天工大王立刻道:「若你能使我找到此人,我願為你做三件我做得到的事。」
此言一出,戈壁沙漠連吞口水。我心中暗想:白素的滑頭程度不在大鬍子之下——
她若是真的找到了那個四嫂,以天工大王之能,這他做得到的三件事,可以肯定必然驚
天動地,非同小可,白素當然可以得到極大的好處。
就算白素什麼都做不到,她也毫無損失。一想到這點,我向白素做了一個鬼臉。
看得出來,白素忍住了笑,卻很正經地望著天工大王。天工大王又補充:「這裏所
有人都是見證!」
我也想不出白素下一步準備如何應付,卻不料白素揚起手來:「擊掌為誓!」
天工大王立刻伸手出來,我一看這事情認了真,雖然白素不會有什麼實際上的損失
,可是空口說白話,對她的一世英名,卻大有損傷。
我正想出言阻止,他們兩人已經雙掌相擊——事情也就在那一下擊掌聲中,成了定
局。
天工大王瞪著一雙怪眼,望定了白素,看他的意思,竟像是要逼白素立刻交出那四
嫂來。
白素居然也道:「好,給我三天時間,成與不成,便見分曉。」
我知道白素一向「不打無把握之仗」,不像我那樣容易衝動。不過這一次我也看出
她並沒有十足的信心。
我想,她總會和我商量一下的。誰知道她立刻轉身,飛身上樓,她身形飄逸,去勢
快絕。我正想追上去,大門口傳來一聲巨響,一人一鷹衝了進來。那鷹展開雙翅,竟把
大廳當成了海闊天空,以極高的速度飛向天工大王,捲起了一陣旋風。
天工大王雙手一伸,抓住了牠,那隻神鷹發出了一陣怪聲,伸頭在天工大王身上挨
擦不已,親熱依戀,兼而有之,看了令人十分感動——人禽之間,關係密切到了這種程
度,似乎又在紅綾和那隻神鷹之上。
和那隻神鷹一起進來的當然是紅綾。她一看到這種情形,就大叫一聲:「你是天工
大王!」
天工大王也大叫:「你是紅綾!」
這初次見面的一老一少,衝向對方,互相擁抱,把那隻神鷹夾在中間,蔚為奇觀。
接著,溫寶裕也撲了上去,戈壁沙漠更是莫名其妙地喧嘩鬼叫,剎那之間,亂成一
團。
我看了一會,心想白素怎麼還不下來——才一想到這一點,就暗叫了一聲「不好」
!連忙大步衝上樓上,進了書房,果然看到電腦熒屏上有白素的留言:所進行之事並無
把握,故不想勞師動眾,一有結果,立刻奉告。
我忙向窗外看去,哪裏還有她的蹤影。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去何處,這一耽擱,當然再也沒有法子可以追上她了。我憤然頓
足,樓下的喧嘩還在繼續,我也沒人可以見怪,只好生了下來,自生悶氣。
過了一會,樓下有人在叫我,我也不加理會,心中只在想著:白素究竟想到了什麼
,才會許下三天之內有四嫂消息的諾言。根本可以說連一點線索也沒有——天工大王也
只不過知道那四嫂可能發現了「水有生命」而已,白素憑這一點聯想到了什麼東西呢?
沒有多久,樓下靜了下來,我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四嫂」和「水」這兩件看來
像是絕無關係的東西,在我記憶之中,卻又有著某種聯繫。
這種聯繫又和不久以前的某一件事有關。
循這條路想下去,不到三秒鐘,我就整個人跳了起來——我想到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四嫂」,接著又想到了一個人名——金秀,加在一起,就成了「
金秀四嫂」。這個傳奇人物正好和水有密切的關係。
不久之前,我曾敘述過一個故事《新武器》,這金秀四嫂就是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
物。她是一位草莽英雌,活躍在湖區,水性極好,據說可以在水底下伏上好幾天。
由於金秀四嫂和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有關,白老大曾和她有過交往。
一想到了這裏,事情就簡單了——白素一定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感到天工大王所說
的四嫂,有可能就是金秀四嫂,所以她此去,是去找她的父親白老大去了。
正在想著,紅綾和天工大王進了書房。我忙問:「那個四嫂,是不是名字叫金秀?
」
天工大王打了一個突:「什麼意思?」
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複雜,一時之間,難以講得明白。
我只是道:「沒有什麼,我只是胡思亂想而已。」
天工大王神情疑惑,望定了我。我又解釋:「白素已經去找人了,我相信會有結果
。」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也並無把握。看來天工大王不是很相信,他也沒有再說什
麼。
接下來的三天,白素音訊全無。天工大王住在戈壁沙漠家中,溫寶裕和紅綾每天都
去湊熱鬧。我由於怕白素和我聯絡,所以沒有外出。
在這三天之中,和黃堂有關的事,卻又有了戲劇性的變化。
首先是警務總監忽然宣布提前退休——我相信那是大亨他們做了手腳。
以大亨在官場上的潛勢力來說,要對付警務總監這樣的芝麻綠豆官,實在是太容易
了。警務總監本來不知道和黃堂有什麼私人恩怨,或者是為了替自己推卸責任,所以才
想將黃堂釘死。
現在,他已不在位置上,黃堂的事情,也就自然淡化,甚至連內部處分也取消了—
—這一切,都是那年輕警官來告訴我的。
那年輕警官在白素走後第三天來找我,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不過我聽了
之後,不禁重重頓足——黃堂的官司,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現在他的位置也可以保
得住,他卻棄保潛逃,變成了逃亡者,這不是太冤了嗎?
我心想,無論黃堂如何對待我,這個消息,總要讓他知道才好。要讓他知道一個消
息,比找到他這個人要容易得多。
我把這個意思說了,那年輕警官很是機靈,立刻就道:「這事交給我去辦,新上任
的總監也要請他回來。」
不知道為了什麼,我感到黃堂再出現的機會不是很大。不過,如果警方大張旗鼓,
要找他回來,總是好事。所以我道:「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那年輕警官來找我的目的很特別。他負責監視黃堂的行動,據他所說,他的工作沒
有任何錯漏,再加上有許多先進儀器——這些機器有一半是戈壁沙漠的設計,功用極多
,不勝枚舉。
可是結果黃堂卻不見了——他根本不相信在火場找到的會是黃堂的遺體。所以他想
在我這裏弄明白這一點。
用他的話來說:「要是不弄明白,我真的會死不瞑目!」
別看他一直彬彬有禮,可是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咬牙切齒,神情十分堅決認真,看
來他也自有他的執著。
這反倒令我肅然起敬:「還沒有請教高姓大名。」
年輕警官立正回答:「張泰豐,山東煙台人。」
我和他握手:「黃堂還不是一個人走的,他們一共是三個人——另外兩個,是黃堂
的母親和弟弟。」
張泰豐聽了,神情訝異之極,不斷搖頭,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一個
人要逃避監視已經極難,何況是三個人!」
我對他這種態度,表示了不滿:「要是你認為不可能,那我們就不必討論下去了。
」
他忙道:「不,請指教。」
他既然虛心求教,我也不妨擺老資格:「記得:對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永遠別說『
不可能』。」
張泰豐連說了三聲「知道」,又道:「事實是,有三個人在嚴密監視之下,離開了
被監視的範圍。」
我道:「根據這個事實,可以證明監視工作一定有漏洞。」
張泰豐對我的說法,顯然不同意,不過他的作風和溫寶裕大不相同,他也不出聲反
駁,只是以沉默來表示抗議。
我繼續道:「黃堂的反監視行動,比你的監視成功,所以他能夠逃走。」
張泰豐仍然不出聲,我等他開口,足足等了三分鐘,他才道:「是不是真有『隱身
法』這回事?」
我再也想不到鬧了半天,他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用很不客氣的眼光望著他,他卻十分認真:「要是你明白我們的監視程序,就不
會奇怪我何以會這樣問。」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把監視程序詳細告訴我。張泰豐變換了坐姿,把他主持的
監視程序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這些程序很是複雜,沒有必要一一敘述。
總而言之,一句話,黃堂一家人要在這樣嚴密的監視之下離開,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
所以一時之間,我也無話可說。
我不以為黃堂是利用了隱身法才逃脫監視——並不是說世上沒有隱身法這回事。許
多年前,我曾經有過一次經歷,記述在《透明光》這個故事之中,就和隱身法有關。
張泰豐追問:「衛先生有什麼設想?」
我倒是有幾個設想,不過我先要弄清楚他的目的。所以我問:「你現在的努力,目
的是什麼?只是要明白他是如何離開的,還是要把他找回來?」
張泰豐回答得很坦率:「都想。」
我提醒他:「現在的情形,黃堂已不再是通緝犯,就算你把他找出來,也不是功勞
。」
他漲紅了臉:「我完全沒有要領功的意思。」
我道:「他的房子是一所古宅,可能有極之隱密的地下建築,不但可供人躲藏,而
且可以不怕地面上的大火。」
張泰豐聽我這樣說,張大了口,好一會出不了聲。
我笑道:「你覺得太簡單了?」
張泰豐苦笑:「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再去找,當然遲了。」
我哈哈大笑:「換了你是黃堂,會不會還等你去找他?」
張泰豐神情苦澀:「我至少可以把地下建築找出來。」
這小子有點死心眼,我點醒他:「你那樣做有什麼好處?證明我的設想,還是證明
你的能力?」
張泰豐樣子無可奈何:「你的意思是,我不必再在這件事上努力了?」
我道:「正是如此,你現在要做的是儘快把黃堂已不必逃亡的消息傳播出去——只
要他一回來,任何疑問都立刻迎刃而解。」
張泰豐站了起來,向我行了一個禮,準備告辭。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起,我一拿
起電話,就聽到了白素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張泰豐欲言又止,我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要對他說,所以向他做了一
個手勢,示意他且等一等。張泰豐的行為一直很有禮貌,他知道我要講電話,所以走出
了房門。
白素一開始就道:「我把經過情形詳細告訴你。」
我想請她長話短說,可是還沒有開口,白素已道:「你別心急,事情有點複雜,不
說清楚,更難明白。」
我忙道:「請說,請說。」
白素就把她和白老大之間的商量過程,詳細告訴了我。
的確,事情有點複雜,而且很有出乎意料之處。
白素一見白老大,就先說了天工大王要找「四嫂」的事。可是白老大卻置之不理,
自顧自問:「聽說有人敲鑼打鼓要找我,是不是有這事?」
白老大雖說隱居,不問世事,可是他交遊廣闊,五湖四海都有朋友,各種消息都很
靈通,所以他忽然這樣問,白素也不以為異。她也知道要是不先把這件事說清楚,白老
大不會和她商量有關天工大王的事。
於是,白素就從頭開始,把我們怎麼樣去向黃堂道歉,以及後來所發生的事,詳細
向白老大說了一遍。
她是為了天工大王的事情去找白老大的,可是她很有耐性,把一切經過都說得很仔
細。
一直到那時候為止,不單是白素,也沒有任何人會把天工大王找四嫂這件事,和黃
堂的母親找白老大這兩件事連在一起——因為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兩件事都是風
馬牛不相干,根本扯不上關係的。
所以,當白素向白老大說出這一切的經過時,只不過是應白老大的要求而已,並沒
有其他的打算。
當她說到廉不負這個法醫師公來找我的時候,白老大道:「這個矮子是個人物,我
曾見過他一次——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不,少年。」
看來,白老大對廉不負這個人很有興趣,竟然不理會原來的話題,說起他那一次見
到廉不負時的情形來了。
白素雖然好耐性,但是也好幾次想要打斷白老大的話頭。可是又不忍心掃了老人家
的興致,所以由得白老大去懷念往事。
白老大說的有關廉不負少年時候的情形,也很有趣。而且,聽下去,白素大是訝異
。
因為沒有多久,白素竟聽出了兩件本來絕無關係的事情,居然有一條線索可以連貫
——那時,白素在想到了這一點之後,立刻就有很多聯想。我會把她想到的一切都敘述
出來,不過當然先要聽聽白老大說了些什麼。
白老大從他見到廉不負開始說起:「那少年身高不滿四尺,可是一臉精悍之色。據
說他從九歲開始,就已經懂得殺敵人,死在他手中的日本鬼子和漢奸少說也有好幾十人
。」
白素有點不以為然:「雖然當時歷史環境逼人做出非常行為,不過,以殺得人多作
為英雄,那是『水滸傳』時代的標準。」
白老大大聲道:「你到底是女人家,我從小就帶你闖蕩江湖,結果你還是那樣婆婆
媽媽。」
白素不敢再說什麼,白老大又道:「他後來成了法醫,那倒是家學淵源。」
白素大奇:「他上代也是法醫?」
白老大道:「他父親、叔伯那一輩,至少出了十來個捕快、劊子手和仵作,那全是
和死人打交道的行當。一部《洗冤錄》是他們家小孩子必讀的書本——你知道什麼是《
洗冤錄》?」
白素點了點頭——那《洗冤錄》是一本奇書,它是人類第一部法醫學著作,作者是
宋朝的宋慈。
這書專門研究各種非常死亡狀態,極之專門。
白素由衷地道:「他現在的成就,早已在前人之上了。」
白老大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一面喝著自釀的美酒,一面享受法國南部和煦的陽
光,繼續道:「他出現的時候,就引人矚目,手裏拿著一根很高的木棍,搖搖晃晃而來
。一報姓名,更是令人一聽難忘。」
白素微笑:「那時候,他當然還沒有『死不認錯』這個外號。」
白老大豎起大拇指:「這外號真好——當時,金秀四嫂向我介紹他的外號叫作——
」
白老大話還沒有說完,白素已經叫了起來:「你說什麼?金秀四嫂?那和金秀四嫂
又有什麼關係?」
白老大笑了笑:「我也老糊塗了——我那一次見到廉不負,就是在我和金秀四嫂會
面時的事。」
白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她當時思緒很紊亂,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卻又抓不住
中心。
我在聽她說到這裏時,感覺也是一樣。我首先想到的是:兩件不相干的事,開始有
了聯繫——這聯繫就是廉不負這個人。可是這聯繫究竟代表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當下,白老大也看出白素神情有異,他道:「你懷疑那波斯人口中的四嫂就是金秀
四嫂?」
本來,事情很簡單,可是忽然之間,又像是變得相當複雜了。
白素決定把增加複雜的因素先放開,還是從原來的出發點開始,以免混亂。
所以她先不去理會廉不負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她問:「是不是有此可能——金
秀四嫂就是波斯人口中的四嫂?」
白老大兩道長眉不斷跳動:「金秀四嫂水性之佳,我看可以排名天下第二——比她
更好的當然就是那個非人協會會員魚人都連加農了。所以把金秀四嫂和『水』聯繫在一
起,再把她和都連加農聯在一起,都可以成立。」
白素見白老大同意了她的設想,大為高興:「能不能有辦法找到金秀四嫂?」
白老大哈哈大笑:「本來這倒是一個難題,不過我們剛才所說的卻是一大線索——
那廉不負和金秀四嫂的關係非比尋常,通過他或者可以知道金秀四嫂的下落。」
白素想起我和廉不負不歡而散的情形,眉心打結:「是不是還有別的方法?」
白老大奇怪:「為什麼放著大路不走?」
白素就把廉不負來找我們的經過說了一遍,白老大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衛斯理
又沒有『死不認錯』的外號,叫他去向那矮子認一個錯,打什麼緊!」
我一聽白素說到這裏,就大大反對:「我看不必了——就算廉不負曾認識——」
不等我說完,白素就打斷了我的話頭:「且聽我說下去——我當然會為你著想。」
我忙道:「是,你說。」
白素略頓了一頓,才繼續往下說。當時,她也反對白老大的提議,理由是:「他雖
然沒有這個外號,可是實際上他比死不認錯還要死不認錯,他一定不肯做。」
白素當然深得我心,知道我一定不肯。白老大轉動手中的酒杯:「對,他不肯這樣
做,不過那一來,要找金秀四嫂可就不容易了。」
白素道:「事隔多年,廉不負也未必和金秀四嫂還有聯絡。」
白老大想了一想:「他們之間關係很深——互相救過對方的性命也有好幾次,那是
真正過命的交情。雖然金秀不知隱居在什麼地方,但我相信他們之間必然還有聯絡。」
白素仍然知道要我去認錯,困難之至,所以她還是問道:「你對她去了何處,一點
線索也沒有?」
白老大沒有立刻回答,白素替他倒酒,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道:「我那次見她,
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後來,只聽說她居然嫁了人——」
白老大說到這裏,又停了下來。白素笑道:「女人嫁人,理所當然,怎麼還用了『
居然』兩字!」
白老大也為之失笑。
我倒知道白老大在說到金秀四嫂嫁人的時候,為什麼說「居然」,因為像金秀那樣
出色的女性,確然很難把她和尋常女性的必然行為聯繫在一起。
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名字是金秀,而人稱四嫂,那應該是早就嫁了人的——沒有
結婚的女子,怎麼能叫她為「嫂」?
當時,白素也想到了這一點,而且問了白老大。白老大的回答是:「其時,金秀肯
定沒有結婚,人們都叫她四嫂,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白老大又道:「金秀手下有『四大金剛』,也都有各自的傳奇生活,有的下落不明
,有的還是我做的媒,和我有聯絡的對金秀的消息,也只是道聽途說——說金秀改名換
姓,嫁了一個印尼華僑,說是姓黃。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消息。」
白素說到這裡,我心中一動,忙道:「等一等,我像是想到了一些什麼。」
這話,聽來沒頭沒腦,可是白素明白,她立即道:「是的,我聽爸說到這裏,也感
到有些事是可以連繫起來的。」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知道她已經想到了是什麼事。我沒有問,只是自己迅速地思索
著。
在我腦中,這時各種想法互相混雜,有許多人的名字在打轉。其中最突出的,是廉
不負。
因為我始終覺得廉不負是一個關鍵人物——他和金秀四嫂早就認識,而且據白老大
所說關係非比尋常。
他又受黃堂所託,對我來說那番話。更重要的是黃堂房子失火,在火場中找到的遺
骸,廉不負親口說那是他的安排——他是法醫,要弄個死人代替黃堂,再容易不過。
從這件事之中,也可以看出,廉不負和黃堂之間的關係也非比尋常。
兩個「非比尋常」聯在一起,就可以構成一個數學公式:
若:A=B,B=C,則:A=C
也就是說:金秀四嫂和黃堂之間,也可以用「關係非比尋常」聯繫起來。
本來,想要聯繫金秀四嫂和黃堂這兩個不相干的人,想像力再豐富,也不是容易的
事。可是剛才白老大說了:金秀嫁了一個姓黃的印尼華僑——
一想到了這裏,我整個人跳了起來,向著電話大叫:「天!黃堂,金秀四嫂,他們
,他們,黃堂的母親,是,就是金秀四嫂!黃堂是金秀四嫂的兒子!」
由於我想到的結論實在太意外,所以我叫出來的一連串話聽來不是很連貫。
白素的聲音也很激動:「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我忙問道:「老人家怎樣說?」
七、心中女神
白素道:「爸也感到意外,不過他說這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我興奮無比——因為許多疑問都可以因此迎刃而解。我道:「那麼,要找老人家的
就是金秀四嫂了。」
白素道:「當然如此,不過爸也想不出金秀四嫂為了什麼要見他,更不明白何以黃
堂要阻止。」
我很感嘆,真想不到白素為了天工大王要找一個虛無飄渺的「四嫂」而去見白老大
,結果令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
現在,當務之急當然是要把金秀四嫂找出來——她和黃堂、黃而兄弟二人一起離去
,看來線索還是在關鍵人物廉不負的身上。
剎那之間,我想到了許多事情——黃而曾用來形容他母親的一些話,本來聽了莫名
其妙,現在也變得很容易理解。
我叫張泰豐留步——那還在和白素通話之前——也是為了我突然想到廉不負和黃堂
之間的關係,如果要令黃堂出現,通過廉不負去傳遞消息,自然再好不過。
我正在想著,白素已經問道:「怎麼樣?現在你去不去見廉不負?」
雖然我十二萬分不願意,可是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看來我還是非硬著頭皮去走一
趟不可。
我回答道:「去,他最多給我難堪,總不成殺了我!」
白素聽了,竟然像哄小孩子一樣:「對,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
我不禁為之啼笑皆非,我知道這一定是白老大的話,借白素的口說出來而已。我立
刻指出了這一點,並且道:「要是事情在他老人家身上,他一定寧願不做男子漢大丈夫
!」
白素笑道:「別得罪他老人家,他有一條錦囊妙計給你。」
我沒有再說什麼,白素又道:「你見了廉不負,什麼也別說,只告訴他,說白老大
已經知道金秀四嫂有要緊的事要找他,黃堂不論有什麼理由要阻止,都有可能耽擱了大
事,對金秀四嫂有百害而無一利。這樣,廉不負就自會去進行的了。」
我不無懷疑:「會有效嗎?」
白素突然笑了起來,我問道:「娘子緣何發笑?」
白素忍住了笑:「你的反應,一切全在爸的預料之中。」
我也笑:「那何足為奇!」
白素道:「爸說了,一來,他料不到我們已經知道了黃堂母親的身分,你一說出來
,就可以起到迅雷不及掩耳之效,令他措手不及。二來,他從小就對金秀四嫂崇敬之至
,一聽說事情會對她不利,必然不敢怠慢。」
我對白老大的分析,衷心佩服——這樣子,他就不會為難我了。
白素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一有結果,立刻通知,爸說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和金秀
四嫂會面。」
白老大肯這樣做,當然是因為他對金秀四嫂極之推重的緣故。我答應著:「天工大
王那裏——」
白素道:「爸說,那波斯大鬍子人很狡猾,不要太相信他,有什麼事,對他敷衍了
事即可。」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白老大和天工大王之間,有什麼過節。知道以白老人的脾氣來
說,問也問不出來,所以只好唯唯以應,反正可以到時隨機應變。
放下了電話,我想到,現在只怕廉不負根本不肯見我,那倒要利用一下張泰豐了。
我請他進來,先問他:「你剛才像是有話要說?」
張泰豐很有耐性,我和白素通話幾乎有一小時,他一直等在外面。這時,他答道:
「我想到要把黃主任有可能官復原職的消息,通過法醫師公傳出去,你看如何?」
我忍住了笑——這正是我想要對他說的話。我忙道:「好極了,我和你一起去。」
張泰豐很是高興,我也沒有通知溫寶裕他們——因為雖然發現了黃堂竟然是金秀四
嫂的兒子,可是金秀四嫂是不是天工大王要找的那個人,仍然不能肯定。事情要一樁一
樁來,能先把黃堂找出來再說。
我乘搭張泰豐的車子,一路上,我們的話題不離法醫師公。在張泰豐的口中,我知
道廉不負在警界堪稱德高望重,而且他和黃堂的關係非常密切——這一點,令我感到很
奇怪。
因為我和黃堂相識甚久,可是在我記憶之中,黃堂從來也沒有向我提起過他和廉不
負之間的交情。
黃堂顯然是有意要隱瞞這一點——可是,原因是什麼呢?會不會和他阻止他母親與
白老大見面有關連?
看來,這其中另有曲折,這時,我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廉不負住的地方在相當偏僻的郊外,從一條山路上下來,眼前竟然是一個不大不小
的湖泊,風景絕佳,微風吹過,水波粼粼,令人神清氣爽。
在湖邊有幾間很精緻的小洋房,張泰豐把車子開到一間牆上爬滿了植物的房子前,
車子還沒有停下,我就看到了一個奇景。
只見在房子的一邊,有一個很高的架子——大約有四公尺。那架子看來像是一座單
槓,不過普通的單槓絕沒有那麼高,可是那又必然是一座單槓——因為有人正在上面做
「單手大迴環」這個動作。
有人在單槓上做單手大迴環,那當然不能算是奇景。可是那人的動作卻與眾不同,
他手中抓著一根極長的枴杖,枴仗的一端勾在單槓上。
那枴杖超過兩公尺,再加上這個人和他伸直了的手臂,長度足有四公尺左右。
那人就連人帶枴杖在單槓上打圈,快速無比,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不過那當然
就是法醫師公廉不負了。
一見他在外面,我很高興,因為至少他不能拒而不見,而我只要能和他面對面,一
口氣把話說完,就算目的已達——至於結果如何,那就要看白老大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管
用了。
張泰豐一看到了這奇景,他的反應和我大不相同——我並不感到廉不負在做的動作
有任何美感,雖然我知道其難度甚高,可是看起來卻只覺得滑稽。張泰豐卻現出極度佩
服的神情。
他道:「你看,他身手多麼矯健!聽說,他水性更高,在水中就像一條魚一樣。」
我一時口快:「什麼魚?」
話一出口,我就很後悔,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張泰豐只是看了我一下,沒有說什麼。我知道他心中對我不滿意——廉不負身形又
矮又胖,我剛才那一問,當然是在暗示他像一隻甲魚。
這是人身攻擊,很是輕浮,不是君子所為,我立刻道歉,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當下我們一起向前走去,到了單槓面前,廉不負仍然轉了幾十下,才停了下來。他
人還沒有下地,就已經看到了我。
他一見了我,反應奇特之至——本來我以為他會破口大罵,可是他卻沒有出聲。
他手臂一抖,連人帶枴杖,下了單槓。雙腳才一點地,身子一矮,手中的枴杖,夾
起一陣勁風,離地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向我疾掃而至,攻向我的小腿。
看這一枴杖的來勢,要是被打中了,雙腿非折斷不可。
他來勢快,我反應也不慢,算準了時間,身子直上直下拔起三十公分上下,趁枴杖
在我腳底掠過之際,身子急速下沉,一下子就把枴杖踏在腳底。
我本來打算踏住了枴杖,讓他拔不出來,那麼這場較勁,就算是我贏了。
可是我對廉不負的身手估計過低——我雙腳才一踏中枴杖,還來不及發力把枴杖壓
下去,廉不負已大喝一聲,雙臂向上一振,把枴杖疾揮向上。
我雙腳在枴杖之上,竟被他連人帶枴杖一起揮向半空。
我人在半空之中,連翻了三個觔斗,也藉此避開了他的三下攻擊。
這一連串的動作,當真是兔起鵲落,迅疾無倫——後來,張泰豐告訴我,他只看到
人影晃動,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我落下地來,離廉不負約有三公尺的距離。廉不負也真是兇悍,竟然又吼叫著
撲了過來,杖挾風聲,又向我當頭砸下!
這一次我不再躲避,一翻手,看準了枴杖的來勢,一下子就把枴杖抓在手中。
我再也不敢怠慢,抓住了枴杖,全身用力,以免被他揮向半空。同時,我急速地道
:「好身手!真不愧是女中豪傑金秀四嫂調教出來的!」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料到會對廉不負有一定的衝擊力,這也是我的目的——那
樣才能使他停手。可是廉不負在聽了這句話之後,反應之強烈,卻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他先是整個人為之震動,然後雙手一鬆,連那根幾乎和他身子混為一體的枴杖也不
要了。他向後退出了足有七八步,還是站不穩身子,一面搖搖晃晃,一面伸手指著我,
聲音尖厲:「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突然想起:黃堂他們母子三人,就藏身在此,也大有可能!
我冷笑道:「能跟金秀四嫂這樣的人物學藝,是很光榮的事情,為什麼你怕人家知
道?」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料不到——他連滾帶爬向我走來,到了我面前,伸手來按我
的口,不讓我說話。他剛才威武絕倫,現在卻又像小孩子一樣。
同時,他急急地道:「有話,進去再說,別在這裏嚷嚷。」
想不到白老大的錦囊妙計竟然如此有效!說著,他拉了我就走。這一切,看得張泰
豐目瞪口呆,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撿起那根枴杖來。一直到進了屋子,他才放開我
的手。
看他的樣子,像是有重大的秘密忽然被人戳穿了一樣——不但滿頭大汗,而且連絡
腮鬍子上也全是汗珠。我安慰他:「你和金秀四嫂相熟,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我話還沒有說完,張泰豐已拿著枴杖跟了進來。廉不負陡然轉身,一把搶過枴杖,
舉腳就踢,啞著喉矓叫:「走!走!這裏沒有你的事,快走!」
張泰豐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這位法醫師公,神情惶恐地向我望來,我向他揮了揮手
,示意他先離開再說。
張泰豐退出門去,廉不負衝了過去,把門重重關上,轉過身來,背靠著門,不斷喘
氣。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說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本來我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可是看他現在的情形,我也不忍心再
去刺激他。
我就把白老大所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最後我道:「不論黃堂有什麼理由,他阻止
四嫂和白老大會面,都只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是小孩子意氣行事的典型——閣下想
來必不致此,他們母子三人何在,這就請出相見。」
廉不負一言不發,聽我說完,這才長嘆一聲:「他們不在此處,已經回去了。」
我問:「去了哪裏?」
廉不負忽然焦躁起來:「我要是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不會這些年來一個人孤零零
的了。」
他語音之中,竟大是傷感。這令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世界上的事情,往往
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後來我明白了廉不負傷感的原因,當時,真是殺頭也想不到。
那時,我對他所說的話還是半信半疑,我開門見山:「他們能夠逃過警方嚴密的監
視,你也出了不少力,總不可能連他們落腳何處都不知道!」
廉不負雙手抱住了頭,身子也縮成一團,看起來竟是痛苦莫名的樣子,喉嚨裏則發
出了一陣古怪的呻吟聲。
等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神情苦澀:「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訴我她去了哪裏——
這次見到她,我以為會不同,結果卻還是老樣子!」
他說到後來,語音嗚咽,幾乎就要淚灑當場。看到他這種傷心人別有懷抱的樣子,
我想笑又不敢——而且我注意到一點: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卻叫「四姐」。
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特別不同——可是他卻連金秀四嫂到了何處
都不知道,這其間顯然另有曲折,當真撲朔迷離之至。
我揚了揚眉:「難道黃堂也不告訴你他們的去處?」
廉不負苦笑:「黃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這話簡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請說具體一些,總要叫人聽得明白才是
。」
廉不負又發了好一會呆,竟然這樣回答:「叫我從何說起?好幾十年了,有點事,
我理不出頭緒來,有點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對人說——就讓它隨我燒成灰算
了。」
到了這時候,我當然可以肯定:此人當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過我還是無法知道
他究竟為什麼傷心。
我想了一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會——你有什麼提議
?」
廉不負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頭。」
聽得他這樣說,我相信他沒有騙我——然而事情還是不可思議。我追問:「黃堂要
棄保潛逃,事先和你商量過?」
廉不負點了點頭:「是四姐提出來的——她說:只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
在濁世中翻滾,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這話聽來大有哲理,的確是一個隱者所說的話,也很適合金秀四嫂
的身分。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可是上次黃而在她指導之下和我對話,使我知道她是一個
非同凡響的女子。
由此看來,黃堂離開,並不單是為了逃亡,更多是為了離開濁世,跳出紅塵。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我不認為黃堂能這樣看得開、放得下,他是
聽母親的話行事而已。
理出了這一個頭緒,我心中有數,說道:「這樣說來,黃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復原
職,他也不會出現的了?」
廉不負道:「黃堂官癮很大,他當然想再做下去,不過只怕四姐不答應。」
我不以為然:「這不公平,黃堂是成年人,應該有自主權。」
廉不負怪眼一翻:「他願意聽娘的話,你管得著嗎?」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儘量瞭解黃堂一家人的去處。
我想了一想,這樣說:「可不可以請你把這次和金秀四嫂會面的情形,從頭到尾說說。
」
廉不負想了一會,又長嘆一聲,才道:「四姐她根本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叫黃堂來
問我的意見——她一直把我當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確然還小,可
是她為什麼不知道我早已長大了呢?」
廉不負這一番話,早已答非所問,可是我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聽出了一點
因頭——他在話說到一半時,且重重頓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真
是他心頭一大恨事。從心理學上來看,男性有這樣的想法,多數是為了暗戀不遂才產生
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恍然大悟,廉不負這個人許多看來很古怪的言行,原來都是為了
這個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雖然說戀愛並無年齡界限,可是廉不負暗
戀金秀四嫂,想起來就難免令人發笑。
我且不說破,只是道:「你結果還是見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見你的緣故。」
若是白素在場,聽得我這樣說,一定會饗以老大白眼——因為這話明擺著是胡調,
上海人打話,叫作「吃豆腐」。
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負的心理狀態,果然一語見效。他先是「啊」地一聲低呼,接著
張大了口,看起來像是傻瓜一樣,可是卻笑得很燦爛——自我說出了金秀四嫂之後,他
一直行為反常,愁眉苦臉,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對症的藥,照這條路說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許多有關金秀
四嫂的事情來。
他在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音之後,才能夠比較正常地說話:「你是說,四姐
她不會怪我?」
我順口回答:「當然不會,她為什麼怪你?」
我只不過是隨便一問,可是他卻回答得十分認真——他的回答有點夾纏不清,要想
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說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這句話聽起來和繞口令一樣,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問:「你怪她什麼?」
廉不負神情激動,提高了聲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麼可以嫁人?怎麼可以?」
他一連問了好幾聲「怎麼可以」,竟至於滿面通紅,認真之極。
我不敢發笑,心想,這是暗戀者的典型行為——被暗戀的對象忽然結婚,那是對暗
戀者最大的打擊。
廉不負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神情也變得傷心欲絕,不但搥胸頓足
,而且雙手還亂扯自己的頭髮和鬍子,樣子可怕之極,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一般。
我由於先有了成見,所以他愈是傷心,我就感到愈是滑稽。我要轉過身去,以免他
看到我竭力忍笑的樣子。
可是接下來他說的一番話,卻令我大大改觀,而且感到自己的主觀成見,先入為主
,是多麼可怕。
他說的是:「我從小就聽說四姐的英雄事跡,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記得
第一次見她的情形——我從小是個入廟不拜神的野小子,可是一見了她,我就自然而然
跪下叩頭!」
我聽到這裏,已經感到自己的想法有點不對頭了。
廉不負繼續說下去,神情已經完全沉醉在回憶之中,看起來很是陶醉。
他說道:「當時四姐全沒有因為我年紀小而怠慢,她扶我起來,叫我『小兄弟』,
又讓我稱呼她為『四姐』——從此之後,她就成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
的神!」
聽到這裏,我再也笑不出來——不錯,那種情形也可以算是暗戀的一種,可是絕不
是我起先想的那樣。我伸手重重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同時對廉不負肅然起敬,他對金
秀四嫂的敬重,已到了非常的境界,而我卻自以為是,感到滑稽,當真是不應該之至。
廉不負在繼續:「後來,她鼓勵我接受正式教育,我這才到英國去留學的。」
我心想,金秀四嫂真是奇女子——一般來說,出身草莽的人,都不會有接受正式教
育這個觀念。廉不負有現在的成就,當然是由於當年這個正確的決定。
廉不負吸了一口氣,忽然快步步向一個櫃子,取出兩瓶酒,拋了一瓶給我,自己打
開一瓶,大口大口喝著。一口氣喝了半瓶之多,這才道:「她送我入學,直送到新加坡
,我上了船,她還一直站在碼頭上。輪船漸漸遠去,照理,她在碼頭上的身形應該愈來
愈小才對。可是我從船上看過去,她的身形竟然愈來愈高大——真到頂天立地,這就是
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他停了一停,繼續喝酒。
我也沒有出聲——剛才他那番話聽來十分動人。由此可知他對金秀四嫂的感情,真
摯無比。當然這種感情之中,成份非常複雜,只怕連他自己,都難以一一分析清楚。
停了好一會,他才繼續:「那年,我十三歲半,英文只能說開始的三個字母,而且
還發音不準。若不是有她鼓勵我的話一直存在心中,每天唸上幾百遍,我在英國連一天
也耽不下去!」
他當年的困難,倒是可想而知——不過我也知道後來在大學,他以第一名的成績,
榮譽畢業,可以看出金秀四嫂對他的鼓勵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巨大。
我問了一句:「在你求學期間,難道和她沒有聯絡?」
廉不負喉間發出了幾下如同抽搐的聲音,好一會,才清了清喉嚨,道:「我們在分
手的時候,曾約定通訊的方法。可是我在開始的三年內,一共寄出三百六十六封信,卻
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我默默無語——這種情形,對當時的廉不負來說,其可怕程度之甚,可想而知。
過了一會,我才問:「你就沒有設法去打聽一下?」
廉不負苦笑連連:「怎麼沒有!可是當時時局劇變,兵荒馬亂,用盡方法,打聽出
了一點消息——竟說她和一個小孩子去了新加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心中疑惑:「那『小孩子』就是你?」
廉不負苦笑:「不是我,還會是誰。從此之後,她就下落不明,那麼大一個人,就
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一直到十一年之後,我才又見到了她。」
他說到後來,聲音苦澀無比——可以想像,那一段日子,他除了刻苦奮鬥之外,還
要受感情痛苦的折磨,若不是有非常的毅力,真是一天也過不了!
照說,十一年音訊全無,忽然又見了面,應該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是對廉不負來
說,卻是另一場惡夢的開始。
因為在他心目中,崇高無比、純潔之至、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他每次在做夢的時
候見到她,也都會戰戰兢兢,唯恐褻瀆了的、至高無上的女神,竟然嫁了人。
那時,廉不負已經成年,當然知道女性嫁人是怎麼一回事——雖然這事再也平常不
過,可是由於廉不負那種異常的心理,所以當他看到出現在他面前的金秀四嫂,不但手
裏牽著一個小孩,而且還挺著大肚子的時候,一直存在於他心中的幻象突然破滅。
照他自己的說法,就像整個人都炸了開來,變成了粉末,而且每一顆粉末都充滿了
徬徨、憤怒、無依和疑問。
等他定過神來,肯定在面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自由主,淚如泉湧。
八、金腦袋
妙的是,金秀四嫂居然知道廉不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當時她長嘆一聲,任是
她一世英雄,這時也語音哽咽:「小兄弟,什麼也別說了,我託你做一件事,請你答應
。」
廉不負那時傷心悲痛,至於極點,不過他也從金秀四嫂的神情中看出事態十分嚴重
。
他強忍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金秀四嫂指著她手牽的小孩子:「這孩子叫黃堂,今年六歲。孩子,向不負舅舅叩
頭。」
那孩子很聽話,立刻跪了下來。廉不負本來就因為心情激動,有點站不穩,這時也
趁機跪下,抱住了孩子,啞著聲音叫:「四姐,你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幹嗎叫孩子行
這樣的大禮!」
金秀四嫂長嘆一聲:「要的,這孩子從現在起,就交給你了。」
廉不負一時之間,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望定了金秀四嫂,說不出話來。到這時
候,他才看清楚雖然分別多年,可是金秀四嫂仍然秀麗端莊,英氣逼人。只是臉容瘦削
,眉宇之間,充滿了哀傷之情,顯然是心中有巨大的悲痛。
廉不負也看到了在金秀四嫂的賓邊,扣著老大一朵白花——那是有親人去世不久的
信號。
廉不負還沒有問什麼,金秀四嫂就先開了口,她的聲音聽來很平淡。
愈是這樣,就愈顯得她的哀傷已到了幾乎心死的地步。她道:「這孩子的爹,不幸
英年早逝,我還懷著一個沒出世的,心力交瘁,一來沒有餘力,二來這孩子很怪——」
她才說到這裏,那孩子——小黃堂就抗議:「我想當警察,不能算怪!」
我聽到這裏,感覺奇特無比——我知道廉不負和黃堂之間有很密切的關係,可是也
絕料不到竟然密切到了這種程度!很顯然,黃堂是在廉不負的照顧之下長大的。
而且,他加入警界,雖說是他從小的志願,當然也靠了廉不負不少的幫助,才能年
紀輕輕,就身居高位。
可恨的是,自從我和黃堂認識以來,他對我竟然隻字不提!就算他要保持一些個人
的秘密,這樣做,也未免城府太深,和這種人做朋友,真叫人心寒!
就算我和他交情不深,是我自作多情把他當作朋友,那麼廉不負和他的關係,親如
兄弟父子,他連自己去了哪裏,都不肯說,那又算是什麼?
當時,金秀四嫂、廉不負和小黃堂三人之間的情狀很是特別——金秀四嫂和小黃堂
沒有再就要當警察這個問題爭論下去。廉不負其時已經在大學畢業之後,投入了警界。
並且由於他出色的業務能力,一出道就大獲各方好評,要介紹一個孩子進警察學校是容
易不過的事——小黃堂後來在警界一帆風順,當然也由於有好的開始之故。
這些,當然都是以後的事情——當時廉不負向我敘述的時候,他說得很亂,我已經
儘量整理了一下,可是還不免有前後錯亂的情形出現,誧各位原諒。
卻說當時金秀四嫂說出了要把孩子交給廉不負,以廉不負對金秀四嫂的極度崇拜,
他當然義不容辭。
當他答應了之後,他才問:「四姐,你現在身子不便,就在這裏住下來,我也好就
近照顧一二。」
金秀四嫂黯然搖頭:「我自有地方去,你不必理我。」
廉不負又急又怒:「這是什麼話!我們……我們……再怎麼說也是姐弟——」
他話還沒有說完,金秀四嫂就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不必再說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我會到哪裏去,你可以惱我,但盼你好好照顧孩子。」
金秀四嫂講完之後,竟然掉頭就走。廉不負大叫一聲,跳起來想抱住她,卻不料她
雖然大腹便便,行動依然快絕無倫。何況廉不負一身武功,都是從小由她教出來的,會
有什麼行動,她早已了然,廉不負這一抱,當然抱了一個空。
廉不負知道金秀四嫂如果執意要走,他絕沒有能力阻止。所以在百忙之中,他想動
之以情,眼看金秀四嫂行動快絕,轉眼之間,人已經在十步開外。
廉不負大叫:「還有什麼話要向孩子說的,你且回來,我也有話要說。」
他情急之下,有點語無倫次。不過他就算說得再好,也沒有用了——金秀四嫂連頭
也不回,迅速遠去,連背影也看不見了。
廉不負抱起小黃堂來,黃堂年紀雖然小,可是他眼看著母親離去,居然咬緊牙關,
並未出聲,眼中淚花亂轉,倒始終未曾湧出一滴淚來。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道:「這太不合情理了!難道她從此以後就沒有來看過孩子?
」
廉不負聲音苦澀:「就是那樣不合情理——更有不合情理的是,小黃堂竟然再也沒
有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母親。後來,他到學校去寄讀,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就少了。可是開
始一年多,他卻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之至——一個六歲的孩子,突然離開了母親,進入完全陌生的環
境,竟然能夠斷絕對母親的思念,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事實應該是:小黃堂雖然想媽媽,可是他忍得住,不在他人面前表現出來——是有
這種人,從小就有堅強性格。
我想了一想,才說道:「小黃堂既然那樣懂事,你應該可以在他口中,問出金秀四
嫂的一些事來。」
廉不負長嘆一聲:「怎麼沒有問——就差沒有嚴刑拷打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對孩子,要來軟的才行。」
廉不負翻了翻眼:「還要你教!我什麼方法都用過了,這孩子除了搖頭以外,什麼
反應都沒有。我甚至想過要向他注射藥物,使他能口吐真言。」
我大是駭然:「你……不曾那樣做吧?」
廉不負苦笑:「當然不曾——這孩子除了這一點之外,什麼都好,我從來沒有見過
上進心那麼強烈的孩子。」
我由衷地道:「閣下當年到英國留學,上進心也夠強烈的了。」
廉不負人搖其頭:「不如,大大不如!我當年還有四姐的鼓勵,也比他年長許多。
」
我道:「或許母親的鼓勵,作用更大。」
廉不負聽了,好一會不說話,才嘆了一聲:「不過我可以肯定,他小小年紀,心理
壓力卻沉重無比——他老說夢話。」
我立即問:「他在夢話之中,可曾洩露天機?」
廉不負搖頭:「他夢話講的語言,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聽他這樣說,望定了他,並不出聲——因為我知道必有下文。果然廉不負又道:
「後來,我把他的夢話錄了音,交給語言專家去聽,這孩子使用的竟然是——」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向我望來。
我立刻道:「別叫我猜——人類所使用的語言超過十萬種,沒頭沒腦,我可猜不到
。」
廉不負喝了一口酒:「孩子講的是印度尼西亞語。」
我道:「那不算冷門——地球上有接近一億人使用印尼語,這可以證明孩子是在印
尼長大的。」
廉不負道:「正是如此,可是除了這一點之外,我還是什麼線索都沒有。」
我大是訝異:「難道夢話的內容一點參考價值都沒有?」
廉不負苦笑:「沒有,他說的全是自己勉勵自己的話——一句『我一定要當警察』
就重複了幾百遍。」
我心中暗想,白老大所得到的有關金秀四嫂的消息,說她嫁了一個妵黃的印尼華僑
,多半就是從廉不負研究黃堂的來歷時,輾轉傳出去的。
我也可以想像,以廉不負對金秀四嫂的思念,他一定用盡心機,想在小黃堂身上,
找出金秀四嫂的下落來。可是結果卻一無所獲。
由此可知,黃堂的性格,從小就不屈不撓,堅韌無比。廉不負早就曾在他面前,敗
下陣來,所以才導致如今黃堂在他的幫助之下逃走,廉不負連他要去什麼地方都問不出
來。事情的前因後果總算在廉不負的敘述之中弄清楚了。
可是許多疑團並不因此解開,不過也算是頗有收穫。
至少我可以肯定,金秀四嫂曾在印尼居住了很長時間——不然,小黃堂不可能會說
印度尼西亞語。而且也可以進一步肯定,如今他們一家三口,是到印尼去了。
我以為這是一大發現。我和廉不負約了後會之期,就告辭離去。張泰豐一直等在門
外,看到我和廉不負一起出來,滿面都是詢問之色。我不等他發問,就道:「師公也不
知道黃主任去了哪裏,我們只好另外想辦法。」
張泰豐沒有再說什麼,上了車,我請他駛向戈壁沙漠的住所。到了目的地,我拍了
一下他的肩頭:「這件事,有很複雜的內情,要是你沒有什麼特殊的目的,我看你就不
必再加理會了。」
張泰豐很妙,他望著我:「衛先生,你理會任何事情,都是有特殊目的的嗎?」
他這樣責問我,一時之間,我也無以應對,只好攤了攤手,表示你喜歡怎麼樣就怎
麼樣吧。
車子駛上了通向屋子的那條斜路,還沒有到門口,就看到大門打開,紅綾一馬當先
衝了出來,雙臂揮舞,大聲吼叫,興奮莫名。
張泰豐連忙停車,我已聽清楚紅綾叫的是:「太好了!太好了!真太好了!」
接著在門口出現的是溫寶裕,也是滿面喜容——顯然可見他們和天工大王相處極之
愉快。
我下了車,向張泰豐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張泰豐神情很不願意,可是溫寶
裕和紅綾已經一邊一個,扯著我進屋子去,他想要有什麼請求,也沒有機會提出來了—
—這個人絕對不是無趣,但既然他和這個故事關係並不深切,自然也不必在他身上化太
多筆墨——這是寫故事者的一種勢利,也叫作「未能免俗」。
進了屋子,戈壁沙漠也迎了上來,看來個個都興高采烈。紅綾又搶著道:「天工大
王幫我們做了很多好玩的東西——大部分都是給神鷹的裝備。」
戈壁沙漠也道:「真是神乎其技,不愧是大工大王!」
我對他們所說的並不感到興趣,我只是問:「他人在哪裏,我有話要對他說。」
我話才出口,那隻神鷹飛了過來,居然口吐人言,而且百分之百是倫三德的口音,
說道:「三日之期已到,算來尊夫人一定有好消息了?」
忽然聽得那隻神鷹會講話,我也不免嚇了一跳,紅綾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當然也立刻知道,那並不是神鷹會說話,而是在牠的身上有了小型的發音裝置。天工
大王的聲音,通過了裝置傳出來,才有這種驚人的效果。
我正在想著,不知聲音可以傳多遠?紅綾已經叫了起來:「一公里!經過改進,可
以更遠!」
我笑了一下,心知這樣一來,紅綾和那隻神鷹花樣一定更多,難怪她那樣高興。
我提高了聲音:「我可不願意對著鷹講話——你要是不現身,我就走了。」
只聽得樓上傳來了倫三德的聲音:「來也!」
接著,白袍飄飄,天工大王在樓梯上如行雲流水般滑了下來。各人對他的出現,都
加以歡呼——由此可知他受歡迎的程度是如何之甚。
我想起白老大對他的評語,心中暗暗好笑。這波斯人舉止熱情,我們互相擁抱,並
且用力拍著對方的背脊——還好我避得快,才免了被他用大鬍子在臉上摩擦之罪。
所有人被請到客廳,我先阻止了溫寶裕、紅綾和戈壁沙漠的七嘴八舌:「先聽我說
——我有『四嫂』的消息。」
本來以我一人之力,想要不讓那幾個人說話,很是困難。但我此話一出,天工大王
一揚手,幾個人就立刻靜了下來。我這才能從頭到尾慢慢敘述。
我先向天工人王介紹金秀四嫂這個人——說明了他要找的四嫂,極有可能就是金秀
四嫂。
(關於金秀四嫂這個人的一切,我都記述在《新武器》這個故事之中。)
在敘述中,我強調了金秀四嫂和水的關係,指出除了都連加農這個魚人外,她可以
說是地球上極少數能夠在水中生活的人。
有關金秀四嫂的一切,都充滿了傳奇性,聽得本身也是極度傳奇人物的天工大王,
也不斷嘖嘖稱奇。
接下來,我說到黃堂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各人更是驚訝之至。
我的結論是:「金秀四嫂他們一家三口,一定是回到印度尼西亞去了,可以到那裏
去找他們。」
講完之後,我攤了攤手,表示任務已經完成。
可是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望著我,神情有點異樣。我道:「有什麼問題?」
天工大王喉嚨裏發出了一陣怪聲,道:「還是請小朋友們先說,那比較公平。」
我一聽他那樣說,就知道他對我有所不滿,我沒有什麼表示,溫寶裕已迫不及待地
叫了起來:「印度尼西亞有一億多人口,七千多個島——要去找三個人,豈不是等於大
海撈針?」
我悶哼了一聲:「那該怎麼樣?要我把他們五花大綁送到面前才算數?」
天工大王清了清喉嚨:「說公道話,多少總要有點具體線索,才是道理!」
我沉聲道:「能夠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我相信就憑這個,郭大偵探就
有辦法把人找出來。」
不等天工大王有反應,溫寶裕已叫了起來:「對,找郭大偵探去!他可能有辦法。
」
我提示:「黃堂的父親必非普通人,不然金秀四嫂不會下嫁於他,就這一方面去查
,可以事半功倍。」
小郭——郭大偵探是尋人專家,我相信線索雖少,可是他也能把人找出來。
天工大王很是認真:「只要是循這個線索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的承諾就有效。」
當時我也沒有在意,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第二天,白素回來,我把所有經過情
形向她一說,白素笑道:「難怪爸說波斯大鬍子很工心計,你仔細想一想他那句話。」
我這才想了一想,果然,天工大王確然很滑頭——照他的說法,就算找到了金秀四
嫂,而如果金秀四嫂並不是他所要找的人,我們的工夫也就白費了,他可以不負擔任何
責任。
我笑了一下:「不去管它——我們也沒有什麼事要他去做的,他至少為紅綾製造了
不少快樂。何況,要是能找出金秀四嫂來,也可以知道她為什麼要見白老大。」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我和爸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金秀四嫂為了什麼要見他老人家
,更想不出黃堂何以要阻止。」
關於這兩點,我也毫無頭緒,看來一切都要等到找人有了結果才能有答案。
接下來,一連三天,事情都沒有進展。出乎意料之外,天工大王居然沒有來催促—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紅綾極其豐富的知識令他感到驚訝,他和紅綾一起,討論研
究了許多問題,所以不知時日之既過。
第四天,一清早,小郭就找上門來。
近幾年來,小郭的偵探事務所專注於尋找失蹤人口,在世界各地建立了龐大的網絡
,收集了大量的資料——其豐富的程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我敢說在尋人這一方面,
他的成就已經是世界第一,這一點連以色列情報當局也承認——小郭就曾幫他們在兩年
之內找到了六個當年德國戰犯。
雖然那些戰犯都已經是七老八十,但想起他們當年所犯的罪行,看到他們接受審判
,仍然大快人心。
我把他推薦給天工大王,相信他必然不負所託,現在來找我,肯定是已經有了眉目
。
果然他還沒有坐下,就道:「你要找的那個『姓黃的印尼華僑』,尋找的結果驚人
之極。」
我順口笑道:「如何驚人,是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還是起兵造反的革命英雄?」
小郭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道:「兩者都是!」
我呆了一呆:「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小郭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姓黃的印尼華僑成千上萬,經過篩選,剩下一個
——」
雖然我對小郭的能力很有信心,可是我也不禁疑惑:他是憑什麼標準來肯定這個人
的?
小郭看出了我的心意,不等我發問,他就道:「根據你的標準,你說過那個人一定
不會是普通人。」
我點了點頭:「這個人特別到了什麼程度?」
小郭道:「他的名字是黃天功。」
小郭說得很鄭重,我聽了之後,呆了一呆,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名字,我對之一點印
象也沒有。我笑起來:「黃天霸我倒聽說過,這個黃大功麼,我可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
。」
這時,白素走近來,我向她望去,她也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小郭吸了一口氣,也提高了聲音,一字一頓,神色更是凝重之至。看來,他心中認
為那黃天功的確是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他道:「黃天功有一半
印尼血統,他有一個印尼名字,叫作——」
他接著就唸出了一個名字——那名字共有九個音節之多。一來,那麼長的名字,敘
述起來很不方便。二來我所敘述的故事之中,由於種種原因,很多人名都是虛構的,把
真名隱去,這已是慣例,看故事的朋友,想來也早已習以為常。
總之,當時小郭一說出了這個名字之後,足有兩分鐘之久,三人之間,一片沉默。
老實說,這個名字也並不是像希特肋、毛擇柬、拿破崙、華盛頓那樣盡人皆知——
很有些人,連誰是蘇加諾都不知道,那就當然也不會知道這個名字了。
我和白素在聽到了這個名字之後,好一會說不出話,不單是為了這個人的確非同凡
響,而且還另外有一些原因——下文自會說清楚。
這個人——當然稱呼他的中國名字比較好,他的名字有一個時期的確和有「印尼國
父」之稱的阿基美德‧蘇加諾連在一起。在轟轟烈烈地反殖民統治的獨立革命運動中,
他們二人被稱為「一文一武」兩大民族英雄。
其中,蘇加諾有「演講台上的獅子」這個外號;而黃天功的外號則是「大海中的金
腦袋」——這個外號聽來很古怪,它的出典是由於他在革命運動之中,影響極大,殖民
統治者懸賞要他的人頭。
開始出的賞格是和他人頭同樣重量的黃金,後來提高到和他人頭同樣大小的黃金。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十大賞格之一了。
由於他一直在海上活動,加起來就演變成了這樣特別的一個外號。
他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他非常富有——財產之多,據說是根本無法估計。
他的財產來源——這也是我們聽了他的名字之後,好一會出不了聲的原因。
說得好聽一些,黃大功「在海上活動」,實際上,他是一個橫行海上的海盜集團的
首腦。
據說他的海盜事業開始得極早——不滿十歲,已經上了海盜通緝榜,其經歷駭人聽
聞之至。
要把他的一生寫成故事,至少要好幾百萬字才行,我在這裏只不過做最簡單的介紹
而已。
他雖然是海盜頭子,可是卻很早就和獨立革命運動結合在一起,出錢出力,在整個
運動之中,居功甚偉。
不過,他可能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綠林好漢,是一個非同凡響的草莽英雄,卻絕不是
一個政治人物——在複雜無比、骯髒透頂的政治鬥爭之中,他那一套靠江湖義氣作為行
事標準的行為,徹頭徹尾地敗下陣來。
他的下場是死在他的「親密戰友」之手,而且還被人把他所有的功績一筆抹殺。
江湖傳說,他在近二十年的獨立運動之中,拿出來的金錢,是天文數字——當然,
悖入悖出,他那些錢也全是當海盜搶來的不義之財。
這個人,是正是邪,很難定論——這和本故事也沒有什麼關係,可以不論。有關係
的是:他是黃堂、黃而兄弟兩人的父親,也是金秀四嫂的丈夫。
小郭說出了這個名字,我就知道他找對了人——也只有他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金
秀四嫂。
而且,我幾次到黃堂的那所大屋去,都有強烈的感覺,感到黃堂的上代一定和海洋
有關——我甚至曾想到過海盜。
那屋子當然是黃天功早年蓋造的——這一切,我相信連廉不負可能也不無所知。
明白了黃堂的來歷,對他的種種以前難以解釋的行為,也算是有了一定的概念,至
於具體的情形,我會在下文詳細敘述。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令黃大功死亡的人,都成了大權在握的大人物,除去黃天功的
手段,很是卑鄙,對大人物來說,不光采之至。在這樣的情形下,金秀四嫂仍然留在印
尼,分分秒秒可以成為被滅口的對象,危險之極——她在江湖中打滾多年,應該十分明
白這個道理。
那樣說來,金秀四嫂的隱居所在,可能根本不在印尼!
那要把她找出來,機會更是微乎其微了。
請小郭去找人,結果卻會變得要找的人更難找,這確然令人啼笑皆非。
這時,白素問道:「那黃天功遇難的確切日子是——」
小郭說了一個日期,年月日聽來只是一個數字,但其中的內容卻可以千變萬化。白
素聽了,略想了一想,就點頭道:「不錯,算來是在黃大功遇難之後一個月左右,金秀
四嫂帶了小黃堂去找廉不負的。」
九、三大生命
聽得白素這樣說,我知道她也肯定了小郭找對了人——金秀四嫂去找廉不負的那時
,她正剛遭慘變不久,心中懷著巨大的悲痛。
我不知道她當時有什麼打算:是要為她丈夫報仇?還是已經心灰意懶,準備從此隱
居了事?
在這樣的情形下,廉不負還為了他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和金秀四嫂糾纏不清
,也真虧得金秀四嫂有這份耐性,和他好言好語地去解釋。
那時黃堂六歲——六歲的孩子,可以很懂事,黃堂顯然屬於懂事的那一類。也就是
說,那時候的小黃堂,對自己的父親和自己以前的生活都很清楚,可是他卻能夠什麼也
不說,這份本事,當真難得之至。
不過,他後來一直對廉不負什麼也不說,這就變得很是可怕——這個人,我認識了
他那麼久,就不知道他為人如此深沉!
當時,金秀四嫂正懷著孕——那黃而原來是遺腹子,所以他和黃堂吵嘴的時候,會
說他自己是「沒爹的孩子」。
當然,我也明白了,他自稱名字是「黃而皇之」,白素猜到了他這個怪名字的來歷
,他就號啕痛哭,黃而又說白素的話,碰到了他的傷心處——遺腹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的確難免傷心。
我和黃而相處不久,可是卻可以肯定他的性格和黃堂大不相同。他熱情爽朗,胸無
城府,坦率可人——我估計他一直和金秀四嫂生活在一起,那正是金秀四嫂的性格。
有這種性格的人,很容易贏得他人的友情,金秀四嫂能夠令白老大如此看重,當然
是由於她為人可愛之故。
一下子想通了很多疑問,可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還沒有答案——金秀四嫂究竟隱居
在什麼地方?
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眉心打結,顯然地想到了同一個問題,而且沒有答案。
我想問小郭一些問題,可是還決定不了從哪裏開始問才好。白素已經先我而問:「
關於黃天功的妻子,你有什麼資料?」
我自然而然點了點頭——這正是我也想問的。小郭只知道我們要找一個「姓黃的印
尼華僑」,並不知道有金秀四嫂其人。
白素這一問,小郭立刻現出很興奮的神情,用力揮了一下手:「我正想說到他的妻
子——黃天功一共娶過三個妻子,值得一提的是他第三位妻子。這個妻子神秘之極,連
黃天功幾個親信等閒都見不著她,說出來令人難以相信——」
小郭說到這裏,笑了起來:「這個縱橫七海,殺人越貨,統領好幾千手下的海盜頭
子,居然是『怕老婆』!」
我笑道:「這又何作為奇?」
小郭不住搖頭,像是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他道:「這黃天功不但身高兩公尺,而
且一身武功,身子像鐵打的一般,水性更是了得——人們都說,天下水性,都連加農第
一,黃大功第二!」
我更正他的話:「不,他妻子第二,他最多排第三。」
小郭一聽得我這樣說,神情訝異莫名,叫了起來:「你怎麼知道?確然如此——每
當有人這樣說,黃天功必然更正:『我最多排名第三,四嫂才是第二』。此人很怪,稱
自己的妻子為四嫂,不知有何出典。」
我和白素都笑了起來,小郭十分機靈,立刻問:「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小郭說到這裏,我們再無疑問——金秀四嫂確然是嫁了黃天功。我把有關金秀四嫂
的一切,用最簡單的方法向小郭作了介紹,聽得小郭嘖嘖稱奇:「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
有,奇中還有更奇,簡直沒有止境。」
我欠了欠身子,問了一個最主要的問題:「黃天功死後,金秀四嫂去向如何?」
小郭搖了搖頭:「從此下落不明——那時,她為黃天功生的兒子才五六歲,那是黃
天功唯一的孩子——」
我又更正小郭的話:「不,他還有一個遺腹子。」
小郭望定了我:「怎麼一回事?你知道得好像比我更多!」
我道:「全靠你調查所得,我們才解決了很多謎團。現在最主要的是金秀四嫂的下
落。」
我說著,又把金秀四嫂最近曾到過此地的情形,說了一遍——黃堂的案件和他屋子
失火的事,很是轟動,小郭當然也知道。他聽了之後,不禁跌腳:「真應該常和你聯絡
才是——什麼樣的怪事,你都有份!」
我笑道:「承讚,承讚!託你再去找金秀四嫂——她有可能成為非人協會的新會員
,白老大也急著要見她,事不宜遲,請從速進行!」
小郭霍然起立,大聲道:「得令!」
我又把天工大王也要找四嫂的事情說了,小郭連連點頭:「我知道——要是我不能
把她找出來,我姓郭的就算是從此英名掃地了。」
我哈哈大笑:「你知道就好,好自為之!」
小郭充滿信心,告辭離去。我和白素各自把小郭帶來的信息消化了一下,我先道:
「希望不久小郭就有好消息來。我很奇怪都連加農怎麼會和金秀四嫂有聯繫,以致要介
紹她成為非人協會的新會員。」
白素道:「他們都可以在水裏生活,自然有機會認識。」
我大搖其頭:「不對——金秀四嫂熟悉的是湖水,而都連加農卻生活在海洋中。」
白素想了一會,才道:「你也太古板了——水就是水,何必拘泥於湖海之分,豈不
聞『天下弱水三千,都是一家』。地球上所有的水,都可以互通,根本上是一體。」
白素這一番話,雖然我一聽之下,立刻可以認同,可是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
把這種情形說得如此具體。
我還沒有來得及有反應,白素又有了補充:「所以,如果說水有生命的話,那麼,
情形就很特殊——」
她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神情凝重,顯得她將要說的話很是重要。接下來,她緩慢
地說:「那情形是:地球上所有的水,是一個生命。」
我呆了一呆,問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是水,就屬於同一個生命體?」
白素的這個設想,的確十分奇特,所以我要肯定一下。
白素的回答來得很快:「是,就是如此——不但是所有的水,而且還包括了所有的
冰,和所有的水蒸氣。」
不等我再發問,白素進一步發揮:「冰、水、水蒸氣——水的三態,是三位一體,
就像一個人的身體有血、骨、肉一樣,都是同一個生命的組成部分。」
對白素提出的這個新理論,我正想鼓掌,卻已聽得暴雷也似地一下喝采聲,從樓下
傳了上來。那一下叫好之聲,震耳欲聾,突如其來,連白素都不免嚇了一跳。
當然,我們立刻聽出這一下喝采聲,乃是天工大王所發。我一步跨到書房門口,向
下看去,只見天工大王由戈壁沙漠、紅綾、溫寶裕擁著,站在客廳中間,人人抬頭向上
,各人表情不一。
其中以天工大王最是激動,他那把大鬍子在不住抖動,張大了口,喉間發出一陣怪
聲,雙手揮動,帶起寬大的衣袖,發出陣陣勁風,聲勢甚是駭人。
紅綾則雙眉緊皺,正在思索。溫寶裕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戈壁沙漠在不住搖頭,顯然他們覺得白素的那一番話太匪夷所思。
這些當然都是他們完全聽到了白索的話之後的反應——我和白素討論得出了神,竟
沒有發現他們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這時,天工大王像是已經緩過氣來,他又大叫了幾聲「好!太好了!」然後又道:
「真是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
白素在我身邊回答:「閣下太過獎了,我只不過一時興起,隨便想像而已。」
天工大王仰著頭:「宇宙之間,多少事都在想像之中產生,只要想得好!」
不等白素再說什麼,天工大王又道:「我也根本不必去找什麼四嫂了,就剛才那一
番話,令我茅塞頓開——我知道水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可能是太高興了,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喉間還同時發出了許多表示歡喜的聲
音。
看到這種情形,我知道他一定由於白素的話,引發了他的想像力,使他觸類旁通,
更進一步想到了許多他以前想不通的問題。
我立刻問:「是怎麼一回事,願聞其詳。」
天工大王老實不客氣,先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再向溫寶裕道:「拿酒來!」
紅綾忙道:「我去備酒,你且先說起來。」
紅綾此言,深得我心——她知道我性急,要先聽天工大王講個究竟。
天工大王對紅綾的看重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道:「叫小寶去,你在這裏聽
我說,我若有不到之處,你來補充。」
紅綾居然也當仁不讓,點了點頭,也坐了下來——此情此景,看得戈壁沙漠羨慕不
已。白素向紅綾看了一眼,像是怪她沒有禮貌,我知道在過去幾天,紅綾和天工大王已
經成了忘年之交,所以對此情景,也就見怪不怪。
天工大王說話之前,先向白素拱了拱手:「我的想法,是受你的啟發而來,請多指
教。」
小寶已經把酒取到,竟用了一隻海碗,天工大王端起碗來,一口氣就把酒喝完,這
才道:「地球上所有的水,根本可以互通——水不斷地在變成水蒸氣,而水蒸氣也不斷
地在變成水。從太平洋南部變成水蒸氣的海水,說不定就在丹麥上空化為雨水,落下來
之後,變成一條小溪的一部分。」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向我們望來。各人都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喝了一大碗酒,繼續道:「這是生命的一種循環——也可以把它當作是水的生
命中的循環系統。所以地球上所有的水,所有兩個氫分子和一個氧分子合成的物質,都
是同一個生命。」
天工大王神情嚴肅,像是他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是一篇很重要的宣言一樣。
戈壁沙漠驚嘆:「這個生命體何其龐大!」
天工大王哼了一聲:「和整個宇宙相比,這個生命體又何其渺小!」
戈壁沙漠當然無從反駁——別說是地球上所有的水,就算是整個地球,也不過是宇
宙中的一粒微塵而已。
兩人又道:「然則在地球上,水的生命體應該是最龐大的生命了。」
他們以為這樣說,一定可以得到天工大王的讚許了。誰知道不但天工大王,連紅綾
也大搖其頭。
這一老一少有這樣的反應,連我也莫測高深。只聽得天工大王道:「在地球的三大
生命之中,水,最小!」
我一時之間難以理解他這話的意思,我向白素說了一句唇語:什麼是地球三大生命
?
白素也用唇語回答:他一直認為高山是生命。
我心念電轉——就算他認為地球上所有的山脈,和水一樣,也是同一個生命體,那
麼這個「山」,確然要比「水」來得龐大。因為在地球表面上雖然十分之七是水,可是
在水底下,卻還是山。所以比較起體積來,山比水大得多。
可是我卻不明白,還有一個大生命是什麼?
我正在想,溫寶裕已經道:「不錯,高山這個生命,就比水大得多——當然首先要
把地球上所有山脈視為一體。」
天工大王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就是一體——這是衛夫人給我的啟發。我一直以
為各個高山自成一體,現在才算是想通了。這對我來說,重要之至,因為我發現的那個
大山的心臟,就是地球上唯一的大山心臟,只要能和他溝通,就等於和地球上所有的山
脈都有了溝通。」
天工大王想得如此之多,難怪他剛才這樣興奮——他用了半生光陰,想和大山接觸
,忽然在理論上有了這樣的進展,當然喜出望外之至。
他又道:「這使我以後有了努力的方向。而且,我相信三大生命之間一定互有聯繫
。也就是說,若有人發現了水的生命中樞,對於探索三大生命,又大大進了一步!」
他愈說愈是興奮,連耳朵都變得通紅。
我再也忍不住:「你說了好幾次『三大生命』,除了水和山之外,還有一個是什麼
?」
天工大王卻不回答,表情古怪透頂——他竟然可以左眼望向我,右眼望向白素,兩
顆眼珠分開甚遠,我真懷疑,他是不是可以同時看到我們兩人。
他這種樣子,分明是要我和白素自己回答問題,我略一思索,靈光一閃,剛想開口
,白素已道:「水、山之外,另一大生命,當然是『氣』——氣是地球上最大的生命。
」
白素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所以我立刻舉起手來,表示完全同意。
天工大王也立刻鼓掌,紅綾撲過去抱住了白素,以行動表示她對媽媽的讚佩。
溫寶裕這時候也連連點頭:「這三大生命應該是地球上的原始生命——地球才一開
始形成,他們就已經存在了。」
戈壁沙漠神情駭然:「那麼其他的生命,算是什麼?」
天工大王突然激動起來:「其他生命,包括人在內,都只好算是寄生蟲!」
聽得天工大王這樣說,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我早知道他在發現了高山有生命之後
,就十分輕賤其他的生命,包括人在內——他尤其不值人的行為,說是人一直在自己生
存的地球上進行破壞,終於會有朝一日,惹怒了山,山只要稍為動一動身子,就可以把
人類全部消滅。
他的這種想法,雖然很是偏激,可是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他又那樣說,當
然又是在發揮他那種想法了。
我對他的那種想法,不能表示完全同意。所以我道:「寄生蟲也是一種生命,我們
不必妄自菲薄。」
天工大王瞪了我一眼:「要知道,若是寄生蟲不安分,老是在寄生體上進行破壞,
而且愈來愈變本加厲,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被徹底消滅。」
我其實也有很大部分同意他所說,但是卻並不讚賞他對所有其他生命的輕視。
我又道:「作為寄生蟲,居然也可以嘗試和三大生命溝通,那也就不簡單了。」
天工大王笑了起來:「寄生蟲也有各種各樣——其中有極少數知道同類的行為,太
不可取,是在自取滅亡,要立刻加以阻止。而和三大生命溝通的目的,是要三大生命原
諒他們的無知,把消除他們的時間儘量推後,這樣,人類——寄生在地球上的一種卑微
生命才能有一線生機!」
溫寶裕對這種天馬行空式的設想最有興趣,他立刻道:「光是哀求三大生命把懲罰
的時間推遲,並不解決問題,不能制止人類愚昧的破壞行為。」
天工大王十分認真,像是他接下來就要去和三大生命開會討論一樣,他問溫寶裕: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溫寶裕道:「要人類認識到再也不能繼續對地球破壞,要人類知道再這樣下去,是
自取滅亡,那就一定要先讓人知道,三大生命對人類的行為已經生氣了。」
天工大王對於溫寶裕的話,很是欣賞:「對,先要略施小懲,若然無效,再施中戒
,仍然冥頑不靈,就該大罰——真要是至死不悟,那也就無藥可救,死路一條了。」
聽得他們兩人一本正經在討論這個問題,我想笑,可是不知怎地,卻又笑不出來。
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白素居然也參加了討論。她道:「小懲,只怕早已在進行了
。」
各人之中,以天工大王的反應最是驚人——他本來好端端地坐著,突然整個人向上
升起,他應該是跳起來的,可是怪在他坐著的姿勢並無改變,所以看來古怪透頂。
他跳了起來之後,重重落下,大口喘氣,指著白素,一時之間,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
這種情形,當然是由於白素的那句話,使他想到了什麼之故。我心念電轉,把白素
的那句話想了一想,剎那之間,我也整個人跳了起來。
不等我開口,天工大王已經緩過氣來,叫道:「對,小懲已經開始了!」
紅綾第一個接腔:「地球表面溫度逐年上升——大氣早已開始了他的懲罰行動。」
溫寶裕接著:「各種『氣旋』造成的風暴愈來愈多,愈來愈強烈,造成的破壞也愈
來愈大——這些,可以視作是大氣的怒吼。」
紅綾跟著又道:「世界各地主要的大江大河,有的乾涸斷流,有的泛濫連連;人類
聚居的所謂大都市,缺水的現象愈來愈嚴重——這些當然還只是小之又小的懲戒,因為
海水還沒有什麼顯著的行動。」
溫寶裕重重頓足:「我看也快了——不知死活的政客在南太平洋再多進行幾次核子
爆炸,看看大海會進行怎麼樣的反擊!」
他們兩人一搭一檔,把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一些自然現象,具體地歸於三大生命對破
壞者的反擊。
這種說法,其實並非他們首創——早就有不少科學家,甚至文學家在不斷地大聲疾
呼:破壞自然,會引起自然的報復。而自然的報復嚴酷無比,非破壞者所能承受。
只可惜極少數有遠見者的呼籲,並不能打動破壞者的心——或者可以說破壞者根本
沒有心,因為自然的報復行動已經愈來愈明顯,可是他們還是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當然,我們現在在發表的意見,也大有創新之處——把自然當成了生命,這是繼天
工大王開創「大山有生命」之後的另一發展,在理論上提出了「三大生命」的說法。
這種創造性的理論,敢說就是在我們這幾個人的討論中誕生的。在此之前,自然現
象只是自然現象,沒有人想到過那根本也是生命現象!
這時,我也自然而然投入討論之中。我道:「不管用什麼理論來解釋,事實是:大
小地震,愈來愈頻繁,而且常發生在非地震帶上——這是大地在發洩他的怒意,高山和
大地互連,同屬於三大生命之一。」
說到這裏,大家靜了一會,然後不約而同,人人吸了一口氣,喉間都有些怪聲發出
來。
那是由於我們都在同時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之故。
溫寶裕首先叫了起來:「不得了!三大生命現在還只不過是各行其事,要是他們有
了聯合行動——那,那,真正不得了!」
雖然溫寶裕一向說話誇張,可是現在卻沒有人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對。
非但不覺得誇張,而且感到他只會叫「不得了」,詞彙顯得貧乏之至。
因為若真是發生了這種設想中的情形,那會是一種怎麼樣的情景,簡直無法想像。
天工大王伸手在他自己頭上輕輕敲打:「我們不妨設想一下情形會怎樣。」
紅綾道:「大氣溫度提高,江河湖海中的水,加快蒸發,大氣之中,濕度也就大增
,不利人類生存——這還是最輕微的禍害。要是大氣溫度繼續提高,兩極的冰雪與之配
合,大量融化,海洋面積大大擴展,陸地消失,到時人類自然無法生存。」
戈壁沙漠道:「反之,若大氣溫度不斷降低,所有的水,全都變成了冰,那也就—
—」
他們才說到這裏,溫寶裕就叫了起來:「這種情形已經出現過!地球上曾經有過『
冰河時期』——所有生物幾乎滅絕!」
他說了之後,有一些時間,人人都不出聲。因為,在冰河時期,地球可以說是一個
死域。我們都想到,之所以會有冰河時期的出現,照我們新創的理論來說,分明是氣和
水兩者合作的結果。
我吸了一口氣:「要是大山也來湊熱鬧,再加上地動山搖,那就——」
白素緩緩地道:「那就是地球重歸洪荒!」
各人又好一會不出聲——白素所說,雖然可怕,可是卻是唯一的結論!
重歸洪荒!
地球回到什麼生物都沒有的原始洪荒時代!
不對,應該說:地球回到只有三大生命存在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裏,三大生命都
過得極好,不受干擾,沒有破壞,完全是屬於他們的世界。
他們不但有權這樣做,而且完全有能力可以做得到!
過了好一會,白素才向天工大王道:「什麼時候能和大山的中樞溝通?」
天工大王攤了攤手:「不知道,希望能趕在他們還沒有發動之前,不過這希望十分
渺茫。倒是那位發現了水的生命的四嫂,她有可能已經和水有了溝通。我相信三人生命
之間,有一定的聯繫,能夠和水溝通,就等於可以和他們溝通。所以與其等我,不如去
把她找出來。」
我同意天工大王的說法:「這就要看郭大偵探的努力了——好在她最近曾出現過,
而且身邊又多了兩個人,找她,總比找大山的心臟容易得多。」
天工大王抗議:「我已經找到了大山的心臟,只不過還不曾與之接觸而已。」
我接受了他的抗議,天工大王發出了一聲長嘯,神情興奮莫名:「這次出山,收穫
豐富無比,要是真能和三大生命之一,進行溝通,那真死而無憾矣!」
十、水的信息
他說得十分誠摯——本來我還多少有點「小人之心」,怕他努力想和大山接觸,是
別有用心。現在看來,那是他生命的目的。如今他又發現了不單是山,而且還有水和氣
,也是相同性質的生命,他的高興發自內心,應該沒有疑問。
當下,各人又圍繞著這三大生命發表了許多意見,和我已經敘述了的大同小異,所
以不再重複。
然後,各自散去,等小郭的消息。
我本來預料三五天之內,小郭一定會有消息。誰知道過了一個星期,仍然音訊全無
,我和他聯絡,他的職員說,他離開了本市,去向不明。
奇怪的是,這一星期來,天工大王、溫寶裕和紅綾一直在戈壁沙漠那裏,也沒有和
我聯絡,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我和白素討論過,白素的意見很是駭人聽聞。
她竟然說:「我想他們是在通過最直接的途徑,和金秀四嫂聯絡。」
我不明白:「什麼叫作最直接的途徑?」
白素卻沒有回答——看她的情形,不像是故作神秘,而是她自己也只有一個初步的
概念,所以無從回答。
第一次我這樣問,她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問下去。可是一直到了第三次,她還是
沒有回答,我忍不住追問,要問出一個究竟來。
白素仍然不出聲,望定了我,神情大有責怪我不肯自己用腦去想一想之意。我心中
一凜,立刻向她行了一個禮,表示感謝——的確,我近來習慣於多向她,甚至向紅綾拿
答案,而不是自己用心去思索。
這不是好現象——腦子如果不經常使用,那是會生銹的!
我又向她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自己去想,不必她告訴我。事實上,白素已經給了
我很明顯的提示——通過最直接的途徑,和金秀四嫂聯絡。
關鍵當然就在「最直接的途徑」之上。
我從這一方面開始想:要是我要用最直接的方法和金秀四嫂聯絡,我應該怎麼做?
我首先想到的是:所謂「最直接」,最好當然是和她之間的思想直接溝通——有被
稱做「兩心通」的溝通方法。不過我並不以為天工大王,或是溫寶裕、紅綾會有這個能
力。
那麼,退而求其次,要通過一個媒介,接觸到金秀四嫂,這個媒介是——
一想到這裏,我靈光一閃,不由自主大聲叫了起來:「水!水!他們想通過水,和
金秀四嫂聯絡!」
這時在我身邊,並無別人,可是我還是因為自己豁然貫通而大是高興,手舞足蹈,
想大聲叫白素,告訴她我想到了——天工大王他們在幹什麼。
可是一轉念之間,我覺得我的想法並不完善——剛才我想到了他們是想通過水和金
秀四嫂聯絡。這個想法並無問題,因為金秀四嫂既然發現了水的生命,證明她和水的關
係,密切無比,隨時都有接觸,所以水是要和她聯絡的最好媒介。
不過我想到的是:他們到了海上,潛入海中,然後集中思想,希望能通過海水,把
他們的思想傳遞出去——這樣的想法,已經可算匪夷所思之至。
然而不等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白素,我又有了進一步的設想。
我們曾經討論過,不但天下所有的水都是一體,而且水的三態也同為一體。那也就
是說,根本不必潛入海中,隨便找一處有水的地方,就可以進行思想傳遞——甚至於弄
一盆水,或是一杯水,也可以進行。
更甚至於不必有可以看得到的水——空氣之中,充滿了水蒸氣,水蒸氣就是水的身
體的一部分。
更甚至於就算沒有水蒸氣,也一樣可以——人的身體,百分之九十是水,人體內的
水,當然也屬於水的生命。由此推想開去,水和人之間的關係密切無比,什至可以說人
的生命,是由水的生命衍生出來的。
有了這樣密切的關係,兩者之間,進行溝通也就不是那麼毫無根據的事了。
我想到這裏,自然就明白了天工大王他們在幹什麼了——他們企圖把信息由思想傳
遞出去,通過空氣中的水蒸氣,讓水知道,然後再由水把信息告訴金秀四嫂。
這種信息傳遞的方法,確然匪夷所思,難以想像,不過既然在理論上可以成立,也
就有變成事實的可能——如今已被普遍使用的通過人造衛星傳遞信息的方法,在二百年
之前,如果有人提出來,其匪夷所思,難以想像的程度,也就相同。
想通了這些,登時覺得全身輕鬆,大笑了幾聲,把白素招了來,告訴她我所想到的
那些。
白素笑道:「應該正是如此。」
她還有進一步的發揮:「有所謂『兩心通』的神通,一般設想都是思想電波的傳遞
和接受,又怎知道不是思想通過水傳遞出去的?」
我道:「或者通過空氣的傳遞,也能達到信息溝通的目的。」
白素接著道:「也可以是通過大地高山傳遞出去的。」
一時之間,我想像力如萬馬奔騰,想到了許多有關的事情——大多數很雜亂無章,
可是我知道只要整理一下,就可以變得有條有理。我衝口而出的是:「我知道法術之中
的『遁法』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話,聽來沒頭沒腦之極,換了別人可能莫名其妙,不過白素當然明白。
她不但明白,而且想法和我一模一樣:「對,遁法有土遁、水遁等等,都有可能是
依靠了三大生命的幫助而完成的。」
當下我們並沒有就這個問題再討論下去——肯定了三大生命的存在,有無窮無盡的
聯想,無法一一記述。
我立即又想到的是:「他們可以進行這樣的信息傳遞,我們為什麼不可以?」
我性子急,想到了就要做,而且要白素和我一起——兩個人傳遞出去的信息,總比
一個人要強烈得多。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白素皺眉不語,顯然並不同意。我在考慮白素為什麼不同意
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時之間,我發出了一下古怪的叫聲,身子團團亂轉——
我想到了什麼,可是卻還抓不住中心。
白素提醒我:「我們不必進行什麼,天工大王他們也是白費心機,如果金秀四嫂和
水的關係密切,她就應該想到可以利用無所不在的水,來傳遞信息。」
我剛才想到的也正是如此,我道:「她可以用這個方法,和爸他老人家取得聯絡。
」
白素輕輕嘆了聲:「一切都只是我們的設想——理論上如此,實際上怎麼樣,還要
看金秀四嫂和水的關係,究竟到了什麼地步而論。」
正說著,門鈴聲大作,門外還傳來了陣陣大笑聲。
那陣陣大笑聲聽得出是由兩個人發出來的,其中一個,我們再熟悉不過,聲音洪亮
而充滿了豪邁之氣,不是白老大是誰!而另一個人,笑聲也不陌生,可是一時之間,我
卻想不起那是什麼人來——實在是由於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會來到,所以腦中沒有他的
印象。
不過白素顯然比我心思縝密——看她的笑容,就知道她內心的高興,不止是因為白
老大來了,她同時也聽出了另外一個在大笑的是什麼人。
我也沒有多化時間去想,就從樓上飛撲而下——在半空之中翻了一個觔斗,直落在
門前,把門打開,白老大張開雙臂,抱住了我,在我背上用力拍著。
這時候我仍然沒看到另外一人是誰,不過那人已經開了口,他一面笑,一面道:「
人生何處不相逄!我們又見面了!」
他一開口,雖然我看不到他,可是當然立刻知道他是什麼人了。我心中這一喜,實
在是非同小可——此人正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的時候就記述的那一個妙人:黃而皇之,簡
稱黃而的就是。
我們正用盡方法想要找他,他居然自動出現,這當然令人大喜若狂。
我和白老大分開,黃而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我們不約而同張開雙臂,緊緊擁抱,
我又用力搖晃他的身子:「太好了,令堂沒有一起來?」
黃而搖頭,白老大指著他:「此人你們雖然認識,可是卻不知他奇在何處!」
白素也已經下來,她接口道:「爸也太小覷我們了——我們當然知道他奇在何處!
」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心中大奇。不過我對白素一向有信心,她既然這樣說了,我也
就和她的話配合,現出一副「我們當然知道」的神情來。
白老大像是很感意外,望定了我們:「說來聽!說得不對,重重處罰!」
我當然不敢出聲——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黃而奇在何處!
白素走過去,雙手交叉,掛在白老大的肩上——在她父親面前,她宛如小女孩一樣
。她笑著道:「此人生而與水為伍,久而久之,養成了天下第二的水性。」
白老大搖頭:「那又何足為奇,又不是天下第一。就算天下第一,也不足為奇!」
白素笑道:「你且別性急,聽我說下去——水性天下第一的始終是都連加農,本來
第二是金秀四嫂,不過我想在很多年前,這第二的位置已經給了我們的黃而皇之先生了
。」
黃而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向白素拱了拱手:「承讚!那是六年前的事——不過,
娘的年紀大了,當然不能和我年輕力壯相比。」
他說了之後,又補充道:「娘的水性,完全是無師自通,自己苦練而成。不像我,
從小就有名師教導。」
我聽到這裏,豁然貫通:「你的師父,當然就是都連加農了。」
黃而點了點頭,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裏坐著,而天正下著大雨
,他像是很享受淋雨,害得我們也全身濕透的情形。當時只覺得他行為古怪,現在才知
道原來他根本是在水中長大的,喜歡淋雨,正常之至。
白素神情嚴肅,緩緩地道:「都連加農是由章魚養大的——更是有名師教導,所以
我認為,水性天下第一的應該是金秀四嫂,請你一見到她,就把這話告訴她。」
白素話才說完,我和白老大就用力鼓掌,表示讚同。黃而也很高興,連連說道:「
一定,一定,想來,師父也不會不服。」
白老大催促:「你別岔開去,他究竟奇在何處?」
白素吸了一口氣:「他從小在水中長大,水性好不在話下,奇的是他和水有了感情
,把自己的生命和水渾為一體,終於悟通了一個大道理——知道了水有生命!」
白素才說到這裏,我和白老大當然佩服無比,尤其是我——白素講了出來之後,我
完全可以接受,但是事先我卻不曾想到。
主要當然是我先入為主,一直以為發現水的生命者是金秀四嫂,腦筋轉不了彎,所
以未曾想到黃而的身上,當然高明程度不如白素遠甚!
黃而的反應,更是大大佩服,他甚至於衝口而出,叫道:「真了不起!我早就說過
,你是一朵鮮花插在——」
他曾說過白素配了我,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時我當然不會讓他再把這句
話重複一遍。不等他講完,我就向他當面一拳打出。
此人在水中肯定靈活無比,不過在陸地上,他的動作卻稍為笨了一點,若不是白老
大拉了他一把,他非給我打中不可。
他大聲抗議:「老羞成怒,不是君子!」
我瞪著他:「我是牛糞,當然不是君子。」
黃而大樂,指著我哈哈大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這裏還有別人,可以作證,
我可沒有說你是牛的什麼部分。」
我早就說過,黃而此人很是天真可愛,此時他看起來就活脫是一個佔了點便宜的小
孩子。
白老大也笑著:「別胡鬧了——他這個發現,非同小可,雖然具體的情形如何,還
待深究,可是他已經能夠和水作初步溝通,堪稱天下第一奇人。都連加農準備介紹他加
入非人協會,他娘要聽聽我的意見,所以才要找我。」
這時候,我的思緒混亂之至,不知道有多少問題湧了上來,擠在一起,以致一個也
問不出來。
白素的情形,比我好些,她舉起手來,提高了聲音:「先聽我說些事——然後再容
許我們提問題,這樣比較容易把事情弄清楚。」
黃而搶著要說話,白老大伸出大手,掩住了他的口,兩人的動作神情都十分有趣,
不過這時我也沒有心情發笑。
白素趁機把我們討論所得——有關「三大生命」的理論介紹了一遍。
在白素說話期間,黃而不斷發出怪聲,白素說完,白老大鬆開了手,黃而立刻叫了
起來:「我完全同意!事實就是那樣,你們能憑空就想到這些,真不簡單!那天工大王
竟一直在追尋和高山溝通,更不簡單!」
白素道:「這只不過是理論上的肯定,而你卻有了巨大的突破,請告訴我們,你和
水之間的溝通,已到了什麼程度?」
黃而搓著手,想了一想,才道:「我很難說得清楚,總之,我知道他的一些想法,
而他則可以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麼——娘帶著我們離開之後,我因為把白老大的下落隱瞞
起來,沒有告訴娘,心裏很不安,一個人在發悶時,他就告訴我,他可以把我要見白老
大的信息傳出去。」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
他說得不是很有條理,卻很生動——我知道他口中的「他」就是「水」。他確然有
能力和水互通信息!
這種情形,當真是奇妙之極!
白老大在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他道:「還有更奇妙的事,我在河面垂釣,
忽然之間感到有信息不斷傳入我的腦中——有人想見我,這要見我的人,就快出現了!
當天下午,黃而就找上門來了。」
我大是不明——黃而是怎麼會找到白老大的呢?
黃而笑了起來:「是他告訴我的,他告訴我該怎麼走,才能找到白老大——過什麼
海,沿什麼河,甚至於該跨過多少條小溪,他也說得清清楚楚。我就照著他的指示,穿
江過海,找到了要找的人,一點也不差。」
我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黃而所說的經過,奇特無比,在我的經歷之中,竟找不
到相同的例子。
過了一會,我才道:「據我所知,以前非人協會有一個會員,被大量植物指引,見
到了一棵大樹。不過我看其經過也遠不如你的經歷那麼有趣。」
黃而很是高興,笑得歡暢。白素問:「你要找我爸,究竟是為了什麼?」
黃而道:「說來話長,是我娘的主意。師父要介紹我做非人協會的會員,娘說,要
是非人協會能把他的意思傳達出去,那也不妨,不然,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不如去找白
老大,他一定有辦法把他的意思傳達出去。」
黃而一連說了兩次要把「他的意思傳達出去」——可知此事十分重要。我知道這其
中的「他」就是「水」,可是不知道水有什麼信息要通過人來傳播。我只是可以肯定這
一定是所有事情的關鍵。我問:「他的意思是——」
白老大和黃而互望了一眼,白老大道:「你來說,你是直接獲得他的信息的人。」
黃而點了點頭,神情變得凝重,他敘事的方式很獨特,絕不講條理,會把許多事加
在一起,一下子說出來,幸而只要用心一些,還可以聽得懂。
這時他一開口就道:「大事不好,他生氣了!他說,再這樣下去,他會使地球重歸
洪荒——反正由得人類再胡鬧下去,結果也是一樣,不如由他來提前發動,多少還能保
存一些,不至於完全徹底毀滅!」
黃而所轉述的「他的意思」清楚之極。這種「他的意思」早在我們討論三大生命之
前,就已經認識到,而在肯定了三大生命之後,這種認識開始具體化。我們也一直在為
這種認識而感到震撼,可是怎麼也比不上如今聽了黃而的轉述之後那樣驚慄——這已經
是最直接的警告,再要忽視,地球就要重歸洪荒,人類也就不能倖存了。
我和白素緊握著手,兩人都手心冰冷。
黃而又道:「他還說,他絕不是虛言恫嚇,過去已經有過幾次,他在忍無可忍的情
形下,發動了反擊。他更說,他的反擊必然一次比一次厲害——這一次,一直在進行破
壞的生物,不會有任何生存的機會!」
我和白素手心冒汗——他說「過去已經有過幾次」,確然不是虛言恫嚇,人類在經
過這「幾次」之後,都曾經用文字把經過的情形詳細紀錄下來。
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諾亞方舟」,其餘,在有悠久文化傳統的民族的歷史上,都
有相類似的記載——洪水曾經在大地上發威,令得所有的生物吃盡了苦頭。
比較起古代的破壞行動,現代的破壞程度何止加深了千萬倍,當然其結果也是使得
反擊的程度厲害千萬倍!
黃而望著我們,顯然他已經把話轉述完畢。
白老大用力一揮手:「真正是事不宜遲,我看,非人協會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你不
妨加入。我們這裏同時進行,雙管齊下,可以事半功倍。」
他說了之後,長嘆了一聲,神情十分沮喪——白老大一向都是鬥志昂然,我幾乎從
來也沒有見過他有這樣的樣子。
他連聲音都十分苦澀:「任重道遠,困難之至,別說在我有生之年,是無法完成的
了!」
我們都沒有出聲——別說是白老大已經年邁,就算是今天才出世的嬰孩,在他的有
生之年,是不是能看到人類再不如此不知死活,任意破壞,也未可料。
白素首先打破沉默,她道:「我們不必太悲觀,已經有很多人認識到了這一點,正
在努力推行停止破壞的運動,我們參加進去,盡自己一分力量,能不能成功,也就不是
我們所能控制的了。」
白素的話,其實也不樂觀——實在是由於世上不知死活的人太多,其中更有一大部
分是手中有權的狂人:又愚蠢、又黑心的政客,例如不斷進行核爆,又例如企圖改變大
江大河的自然狀態,無一不是在自掘墳墓。他們自己找死,還要拉上不知道多少人陪葬
,真正是混蛋透頂!
看白老大漲紅了臉的樣子,他是準備破口大罵了。正在此時,大門打開,溫寶裕一
馬當先衝了進來,大聲叫道:「猜猜我們這幾天在幹什麼?哈哈,老爺子來了!這一位
又是誰?」
在他後面,跟著紅綾、戈壁沙漠,最後才是天工大王。
我知道這些人到,必有一場混亂,所以搶先道:「這一位能夠完成你們這幾天努力
在做而又做不成的事!」
此言一出,果然大有作用,一時之間,人人都向黃而望去。
接下來,雖然我努力控制局面,還是不免有些七嘴八舌。不過總算在最短時間之內
,雙方都把事情弄清楚了——他們正如我和白素所料,努力想和水進行溝通,不過沒有
成功。
知道黃而已經可以接收水發出的信息,溫寶裕首先怪叫連連,紅綾和戈壁沙漠也很
興奮。
奇怪的是,最應該跳起八丈高的天工大王,自從進來之後,竟然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向他望去,只見他和白老大兩人互望著,神情古怪,像是兩個互相比賽誰能夠維
持最長時間不眨眼的孩子一樣。
看來,他們維持這種狀態已有很久了,直到我們全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才同時
開口:「又見面了!」
從頭到尾,他們兩人就只說了這一句話——肯定在他們之間,曾經有不尋常的事情
發生過,但那不屬於這個故事的範圍之內,所以不必多說。
同樣的,像金秀四嫂如何會嫁給黃天功,他們母子二人又如何曾遇見都連加農等等
,都有很精采的過程,當然也都是另外一些故事。
當時,天工大王只是拉住了黃而,求他傳授和水溝通的方法,以便他應用在和山溝
通上。
兩人在大廳的一角說了許久,天工大王突然長嘯一聲,竟然不告而別,就此離去,
戈壁沙漠立刻追了出去。
過了一會,兩人垂頭喪氣回來,瞪著黃而,像是怪黃而不知道說了什麼,才令得他
們的偶像離去。
黃而高舉雙手:「我只是告訴他,要誠心誠意把山當作和自己一樣的生命,自然而
然,生命和生命之間,就可以有溝通。我想他領會了這一點,所以才迫不及待去進行了
。」
戈壁沙漠仍然悶悶不樂,溫寶裕道:「好極了!黃而先生可以和水溝通,天工大王
有希望能和山溝通,要是再有人能和氣溝通,那麼人類和三大生命就都有了接觸。」
天工大王一走,白老大就恢復了常態,這時他哈哈大笑:「古時候,有一個人,我
想他能和氣通信息。小寶,你要是知道這人是誰,我有獎。」
溫寶裕大感興趣,不斷眨眼,可是他顯然不知道答案,他向我望來,我搖了搖頭—
—我也想不起有哪一個古人有這樣的神通。溫寶裕又向白素望去,白素笑道:「任何一
個有法力的古人,都有呼風喚雨的本領,『呼風』就是把信息傳給空氣,『喚雨』就是
和水溝通。」
溫寶裕一聽,立刻鼓掌。白老大笑道:「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只想到了諸葛亮
借東風,是人和氣溝通的具體例子。原來在傳說之中,有許多人類和三大生命交往的例
子,而且還有一定的規律可循。」
白老大所謂「一定的規律」,是指傳說中神仙的法力——那是一種初級法力,幾乎
什麼樣的神仙都會。當然,人類要把這個規律找出來,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
這個故事敘述到這裏,已經可以告一段落。只有兩件事還需要交代一下。
其一,我問了黃而:「令堂要見白老大,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不過是想問
一問老朋友的意見,令兄黃堂為何竭力阻止?」
黃而苦笑:「他知道我和娘一出現,他的身世就再也隱瞞不了,所以才那樣做。」
我仍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世?」
黃而大笑了起來:「他是一個堂堂的高級警官,可是父親是海盜,母親是湖匪,你
叫他怎麼能不隱瞞?」
我呆了一呆,也忍不住大笑起來。黃而和黃堂性格截然不同,他顯然絕不以父母為
恥,反倒覺得黃堂的行為很是滑稽。
這件事原來如此,當然也就不值得再提。
另一件事,就是小郭尋找金秀四嫂,一直找到印尼蘇門答臘的多巴湖邊上,才突然
給兩個蒙面人抓住,綁在一棵樹上,警告他再要多事,就把他拋下水裏餵魚。
小郭脫身之後,感到環境險惡,就回來和我們商量,我一聽就知道那兩個蒙面人一
定就是黃堂和金秀四嫂。
可惜黃而自從和我們分手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他,所以也無法證實。
小郭感到很是沮喪,我安慰他:「要不是你肯定了黃天功是金秀四嫂的丈夫,整件
事還是弄不清楚。」
小郭道:「他們隱居所在,一定就是那個多巴湖!」
我伸了一個懶腰:「他們既然隱居,不想見人,我們何必再去打擾他們。」
小郭這才罷了。
白老大住了幾天才離去,在這幾天之中,我們計劃了很多行動,配合水通過黃而傳
來的信息。不過是不是能令得那許多不知死活的破壞者覺悟,也就只有天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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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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