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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3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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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天打雷劈 作者:倪匡(已完成)
天打雷劈
自序
(一)
多年以來在小說中作了許多幻想,如果問最希望哪一個幻想變成事實,回答毫無疑問是
這個故事中的幻想。
真像故事最後溫寶裕所說的那樣:「就算沒有這回事,想想也過癮!」
幾千年前,百姓就有「予與汝偕亡」這種寧願和作惡多端者同歸於盡的呼聲,可知道幻
想由來已久,並非首創。
(二)
葉李華來,他是我的電腦啟蒙老師,自然和他一起守著電腦,瀏覽網頁,發現很多網頁
和衛斯理故事有關,更發現了許多故事不但連他這個「衛斯理專家」都沒有看過,甚至於連
我這個「衛斯理」本人都聞所未聞!
這種現象十分有趣,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找出這些故事,找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計
有:「成仙」、「求死」、「大陰謀」、「狂人之夢」、「錯變」、「決斗」、「鬼車」、
「遇仙記」等等。
這些偽冒的衛斯理故事,甚至於每篇也都有「自序」,像模像樣。開始只覺得有趣,等
到仔細看下來,就覺得驚訝,然後就感到可惜,極度的可惜。
不論是序還是正文,文字都十分流利,在我看來,尤其出色因為非常用心模仿了我的風
格,所以看起來自然舒服。而為求達到以假亂真的目的,所以大量引用舊人舊事,變成了累
贅,而且很明顯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是最大的缺點。其余,故事的設想、敘述的方
法……也就是說,小說的創作能力,在水准之上。
這就使人感到極度的可惜。這可以說是「卿本佳人」的典型。
本來具有這樣的小說創作能力,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站出來,隨便用甚麼名字的人做主角
,寫有水准的幻想、獵奇小說,而不必躲在別人的影子下一輩子見不得陽光。
有能力寫這樣的小說,是很難得的天賦才能,而竟然如此不知道珍惜,真是可惜之極。
希望這位小朋友(應該是小朋友,如果是成年人,不會做這種浪費自己能力的蠢事)能
夠看到我這一段話──我一點都不介意有人偽冒衛斯理故事,只是很可惜一位有才能的作者
,進入了黑胡同而不自知。
(三)
葉李華設立了一個極有趣的網站,簡稱「科科網」,網址如下:
WWW‧AMAZON‧COM‧TW
對科學和科幻有興趣者,盍興乎來!
倪匡
一九九九‧三‧二十三
三藩市
一、銀行劫案
對人類目前的知識來說,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清楚的來龍去脈,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為
何發生,也不知道如何結束,糊裏糊涂、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然而那仍然是一件事情。
所謂莫名其妙、不知所雲……等等,只不過是人類對這件事情不了解而已,絕不是這件
事情不存在或不會發生。
必須先知道這一點,才能接受或面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然就會感到這類事情「不可
能」,不能接受或面對,結果就變成了把頭埋在沙裏的駝鳥,永遠無法進步。
人類現在雖然處於十分落後的狀態,可是只要能夠接受或面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斷
探索研究,就會不斷進步,總有一天會進步到成為宇宙間的高級生物。
如果根本拒絕接受或面對目前知識水准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當然就不可能有進步,人類
也就只好在地球上做其「萬物之靈」,而實際上只是宇宙間的單細胞生物。
「莫名其妙」這句話,大家都會說。這句話很有意思,原來的意思應該是對「妙」有說
不上來之苦,絕沒有這個「妙」並不存在的意思。
查很有權威性的辭典,對這句話的解釋,也很有趣,它如此說:「謂無詞以名其妙也,
今恒用以指為言行荒謬者。」
很簡單的解釋,卻把人類對自己無詞以名其妙的事情的心理狀態和行為,作了十分透徹
的形容。
好了,發了一些議論,應該開始講故事了。
對於如何開始講這個故事,我曾經考慮再三,是平鋪直敘呢,還是奇峰特出?
由於事情開始實在平淡得不值一提,所以就更加不適宜用平常的手法來敘述,最後決定
略為誇張。
不過實在是因為事情沒有甚麼特別,所以再誇張也誇張不到哪裏去,並沒有石破天驚的
震撼力,請各位原諒。
是人類行為中很普通的一環,幾乎每天都有發生。
在同一時間中,相同性質的行為有幾千幾萬樁,盡管形式變化萬千,可是性質一樣,我
選擇了其中一樁比較有代表性的來敘述,作為故事的開始,並且盡量詳細描述其過程,因為
這件事對整個故事很有關系。
事情發生在某時、地球上的某地,一家規模很小的銀行中。
三個戴著「鬼節」時使用的面具的漢子,突然撞開了銀行的玻璃門,沖了進來。
三個戴著面具的人,都持有槍械,其中兩個人拿的是短槍,一個持的是手提機槍,他們
動作迅速和熟練,一沖進來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開槍,持機槍的向天花板掃射,而兩柄短
槍卻四下亂射。
在銀行有限的空間之中,槍聲的震蕩格外驚人,所以原來在銀行中的人,有極短暫的時
間,完全不知道如何反應,而是在槍聲中僵呆得完全沒有任何動作。
而接下來,三個強盜一起吆喝:「不准動!搶劫!」
銀行裏原來一共有七個人──四個銀行職員,包括一位經理、兩個職員和一個警衛,還
有三個顧客,一位老太太、一個少婦和她的六歲兒子。
在強盜呼喝了「不准動」之後,銀行職員可能是由於受過在遭遇搶劫的時候應該如何的
訓練,所以和強盜的命令相當配合,經理和職員都立刻自動高舉雙手。
老婦人眨看眼,緩緩搖了搖頭。小孩子想哭,少婦一把將他拉了過來,伸手掩住了他的
口,少婦自己本身,顯然也極度害怕,可是她還是用發顫的聲音告誡孩子:「別哭!別出聲
!」
在這種非常的時刻,她表現了一個母親的非常勇敢。
兩另一個表現了非常勇敢的人,是那個警衛。
警衛原來坐在一角,有一柄警衛常用的鳥槍在他的身邊,在強盜呼喝之後,他非但沒有
聽從,而且立刻伸手去拿鳥槍。
即使是根據最普通的常識來判斷,也可以知道警衛這時候想抵抗是完全沒有機會的,可
是那警衛還是那樣做了。
這時候兩個持短槍的強盜已經跳過了柜台,在警衛伸手取槍的時候,持機槍的那個強盜
,早已把槍對准了警衛。顯然他們的動作是早計劃好了的。
所以當警衛去取槍、想作毫無希望的抵抗時,那持機槍的強盜甚至於忍不住大笑,同時
他原來就在板機上的手指,也立刻發力。那時候警衛的手,才碰到鳥槍,還來不及把槍抓在
手中。他看到了強盜的動作,同時也接觸到了強盜的那種凶狠、殘忍的眼光,他知道強盜會
毫不猶豫的開槍,把他射殺,他很自然的閉上了眼睛。
在他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的時候,他就已經聽到了機槍發射的聲音,那陣槍聲在他聽
來,格外驚人,像是他全身的每個細胞都感到了震動。
大家都知道,我敘述的故事,不論是開頭很奇特,或者很平凡,到後來都會和我發生關
系,不然就不會由我來記述了。
這個故事當然也不會例外。
我在事情發生的時候,當然並不在現場,我為甚麼會牽涉在這件事情之中,需要從頭說
起,才會明白。
應該先從張泰丰和我聯絡開始說起。在《本性難移》這個故事之後,我和張泰丰以及成
了張泰丰女朋友的典希微,有過很多次相聚,都是和《本性難移》這個故事一些還沒有能夠
進一步了解的問題有關,進行商討。
這些商討的過程,對補充《本性難移》這個故事來說,相當重要,而且也算是有趣,所
以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把經過記述出來。不過現在還是先說新的故事。
在若干次的聚會之後,大約有半年沒有聯絡,然後是張泰丰打電話給我。
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道:「你回來了?」
張泰丰回答:「還沒有。」
這一問一答聽來有點沒頭沒腦,其實很簡單,因為他的行蹤,報上有消息──最近有一
個國際性的警務工作會議在倫敦召開,張泰丰正是本地的代表。
這個會議參加者極多,討論的問題也極其廣泛,張泰丰在會議上作了犯罪心理的專題演
講,非常受到注意,在大會上很出鋒頭,所以報上經常有他的新聞。
他還沒有回來,應該人還在倫敦,這就表示他這個電話不會是平常的問候,而必有目的
。
我等他開口,他遲疑了幾秒鐘:「你知道我在參加會議,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警務人員…
…」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有話請直說!」
張泰丰到底和我來往久了,很明白我的脾氣,所以他立刻不再說廢話,而單刀直入:「
有一位來自巴拿馬的警官,有一樁極其古怪的事情,想告訴你,聽聽你的意見。」
我反問:「你認為我值得一聽?」
張泰丰立刻道:「值得!值得!我認為太值得了!」
張泰丰回答得如此熱切,我就答應:「好,我給他十分鐘,讓他把事情告訴我。」
張泰丰傳來無可奈何的苦笑聲:「如果你答應聽他的敘述,我會在會議結束之後帶他來
見你──這件事情,非但在電話中說不明白,而且十分鐘也遠遠不夠!」
我問:「事情是甚麼性質?」
張泰丰吸了一口氣:「無法分類,也無法簡述。」
他這樣說,等於是只給我拒絕或者接受的選擇,我很認真的考慮了將近半分鐘──如果
在以前,我一定毫不考慮就會請他帶那個巴拿馬警官來向我說古怪的事情。可是在已經有了
那麼多古怪的經歷之後,我常常感到實在不會再有甚麼新的古怪事情了,所以對於有人向我
說:「有古怪事情告訴你。」不再感到特別的興趣,這是我考慮的原因。
當時我想到張泰丰既然竭力主張我聽這件事,總有一定的原因,而我對張泰丰的判斷力
很有信心,所以考慮的結果是我答應了他的要求,所以才有幾天之後我和他的相會。
他果然帶來了一位巴拿馬警官──在事先我曾經設想他所說的那位警官的外形,認為既
然會對一樁奇怪的事情鍥而不捨的追究,那人一定很精明伶俐,可是等到看到了跟在張泰丰
後面的那個人的時候,我要很努力克制,才能不現出不禮貌的驚訝來。
張泰丰帶來的那個人是一個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體重的大胖子,還好他身量也夠高,大
約在兩公尺左右。
我不是沒有見過大個子,曹金福就比眼前這個大胖子還要偉大,還有溫媽媽和何艷容也
都是重量級人物,可是都不像這個大胖子那樣叫人感到肥胖的可怕──那大胖子身上的肥肉
像是並不是長在他的身上,而只是隨隨便便掛上去的一樣,和他身上衣服的關系好像多於和
他身體的關系。
在他臉上的肥肉,更是可怕,在他搖搖晃晃走動的時候,會像兩袋面粉一樣,左右擺動
。再加上他戴了一頂草帽,那外形看起來真是怪異莫名,如果不是張泰丰事先說明,現在介
紹說那是一位來自天狼星座的外星人,我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當時家裏只有我一個人在,所以他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騷動,如果紅綾在的話,她一
定不會掩飾她對這大胖子外形奇特的驚訝,而會大呼小叫一番──不過避得了一時,避不了
一世,在我、張泰丰和大胖子說話期間,紅綾回來,看到了大胖子,還是發生了一陣小小的
混亂。
卻說當時張泰丰帶著大胖子進來,就向我介紹:「這位是巴拿馬警方處理特殊事件的警
官,和我,以及以前的黃堂主任的職務相仿──」
大胖子看來性子很急,和一般人胖了動作就慢吞吞大不相同,不等張泰丰講完,他就搶
著道:「費南度,我叫費南度,很高興可以見到你,衛斯理先生。」
需要說明的是,他在報出他的姓名的時候,還有一個至少有八個音節的姓氏,當然為了
敘述的方便,不必提起。而費南度是極普通的西班牙名字。他在說話的時候,已經雙手一起
伸出來,用很熱情的手法要和我握手。
他的手並不是很大──和他整個人來比較,甚至於還很小,可是一樣其胖無比,以至於
看來像是一個大肉球上面加上五個小肉球,我在和他握手之際,真懷疑這樣的手是不是能負
責人類的手所能進行的工作。
費南度的外形雖然令我吃驚,可是他卻贏得了我的好感在我請他坐下之後,我取出了一
瓶酒來,他看到了酒竟然像小孩子一樣歡呼,而且雙臂揮動,表示了由衷地喜歡。由此可知
他是一個性情很率真的人,和這種爽氣、不掩飾自己情緒的人打交道,是相當愉快的事情。
酒過三瓶(不過三分鐘),我既然知道他的來意,就不再客套,開門見山地問:「你所
謂古怪的事情,經過情形如何?」
大胖子費南度看來比我性子還要急,一口酒還沒有咽下去,就含糊不清地道:「有三個
劫匪搶銀行──」
他先說了一句,才吞下了那口酒,然後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性急,聽他慢慢
說,同時又向張泰丰做手勢,張泰丰從他隨身的手提箱中取出了一盒錄影帶來,向我揚了一
揚。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問了一句:「他的敘述,還要有錄影帶來配合?」
張泰丰點了點頭,走向一邊,把錄影帶放進了錄影機,開始播放。
所以諸位讀友必須明白,我在聽費南度敘述那件銀行搶案的同時,是有畫面可以看到的
。
雖然這種銀行裝置的閉路電視的錄影,照例模糊不清,而且跳動,但是總可以多一些了
解當時的情形。
當費南度說到警衛感到用機槍指住他的匪徒會毫不猶豫向他射擊的時候,在畫面上看到
的是那個匪徒的側面,從他站立和持槍的姿態來看,我也絕不懷疑他會開槍,因為他的身體
語言強烈地表現了他的凶殘,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
看到了這裏,如果紅綾在一旁的話,雖然我明知道紅綾不屬於「幼小的心靈」,我還是
會遮住她的視線,不想她看到赤裸裸的屠殺。
張泰丰為了配合費南度的敘述,不斷將錄影機按停,這時候畫面正停在那持機槍的匪徒
將要開槍前的一剎那,而另外兩個匪徒,一個跳過了柜台,槍口抵在經理的額頭上,另一個
則站在柜台上,居高臨下,用槍監視著三位顧客。
費南度說到這裏,也略停了一停。
我心中感到十分詫異,因為看起來這完全是一樁普通的銀行劫案,不可能有甚麼石破天
驚的意外。就算三個匪徒喪失人性,把所有人全部射殺,我也不會感到任何意外。
因為巴拿馬本來就不是治安很好的地方,我相信人類所能犯下的一切罪行,都經常在這
個人口只不過一百八十萬的小國家中發生。像這樣的銀行搶劫,簡直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
。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真是普通的案件,費南度絕不會萬裏迢迢來找我──以他的肥胖程度
來說,旅行絕對是一種折磨。
我也從一開始就設想,案件究竟會有甚麼樣出人意表的變化,然而到那時候為止,我還
無法設想。
所以費南度和張泰丰一起向我望來的時候,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奧妙何在。
費南度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說話令他感到吃力,竟然滿臉都是汗,他順手抹汗,
又順手甩出去,真是不拘小節之至。
我正想催他們說下去,大門打開,紅綾在前,白素在後,走了進來。紅綾一眼看到了費
南度,先是呆了一某,然後一面哇然大叫,一面一個箭步,就來到了費南度的面前,然後她
的動作,真叫人意想不到,她竟然雙手齊出,一下子就抓住了大胖子臉頰上掛下來的那兩大
團肥肉,然後向外拉,一面拉,一面大笑著問:「真的還是假的?真的還是假的?」
費南度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手足無措,也發出吼叫聲,一面竭力想把紅綾的手格開
,卻哪裏能夠成功,於是他超過一百五十公斤的身體便大幅度地扭動,不但撞翻了茶幾,而
且帶翻了沙發──我在前文提到過「小小的混亂」,就是指這個情形而言。
我和白素看到了這種情形,連聲喝止,紅綾才戀戀不捨地松開了手她特別喜歡胖子,在
第一次見到溫媽媽的時候,也曾把溫媽媽當成了吹氣假人,將溫媽媽抱了起來打轉,幾乎沒
有把溫媽媽嚇得當場香消玉殞!
當時費南度也吃驚不少,張泰丰扶起了沙發,費南度喘著氣坐下,一直望著紅綾。
我和白素齊聲道歉:「真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女兒紅綾。紅綾,快向費南度警官說對不
起!」
紅綾咧著嘴笑:「對不起──你這個人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居然問得很是認真,我和白素啼笑皆非,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阻止。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連聲道:「真的,全是真的,你剛才拉得我好痛。」
紅綾這才由衷地道:「對不起!」
紅綾說了對不起,在費南度肥肉堆疊的臉上,卻看不出甚麼表情來。我心中想:臭胖子
可惡,好大的架子──居然一點表示接受道歉的意思都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大胖子費南度不但不可惡,而且十分可愛。張泰丰並沒有向我介紹費南度
真正的身份,原來費南度在巴拿馬警方,地位極高,排名第三,權力也很大,是一個國家級
的大人物,紅綾卻對他如此胡鬧,他沒有發脾氣,已經十分難得。而且當時雖然他沒有甚麼
表示,可是隨即眉花眼笑,和紅綾一再擁抱,表示親熱。
當然費南度態度大轉變是有原因的,原來紅綾也感到對方不愉快,她立刻飛奔上樓,拿
了一筒酒,跳躍而下。酒在竹筒中晃動,酒香已經四溢──這是來自苗疆的好酒,上個月藍
絲帶來給紅綾的。
紅綾在進來的時候,顯然已經留意到了幾個空酒瓶,知道這大胖子是一位酒客,她也知
道,只要是喜歡喝酒的人,絕對無法抗拒這種來自苗疆的好酒的誘惑。
果然,紅綾還沒有跳下來,費南度猛地吸了一口氣,霍然起立,雙眼瞪得老大,盯住了
紅綾手中的竹筒。
紅綾來到費南度面前,打開竹筒,頓時濃香滿室,費南度顯然失去了控制,不顧禮儀,
居然伸手就搶,搶過來就喝了一大口,看他的神態,像是就在那一剎間,他就成了神仙一樣
,然後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開始擁抱紅綾。
紅綾手臂雖然長,可是也無法完全環抱這大胖子,她拍著費南度的背部道:「慢慢喝,
這酒的後勁很大。」
直到這時候費南度才完全吞下了那口酒,在他喉嚨之中發出了一陣古怪之極的聲音,然
後才忽然用西班牙語叫:「太好了!我敢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的酒!」
紅綾回答得很認真:「應該是全世界第二好的酒。」
費南度望著紅綾,紅綾笑:「有機會,一定找第一好的酒來給你喝。」
費南度大樂,再次擁抱紅綾。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只好駭笑。雖然我心急想知道那場普通的銀行搶劫究竟
會演變成甚麼樣的怪事,此時此刻倒也不好意思催費南度往下說。
直到費南度連喝了三大口酒,重新坐了下來,將竹筒緊緊抱在懷中,我才道:「我們該
繼續了。」
紅綾在這時候卻多了一句口,她道:「是甚麼古怪事?不如從頭說起,我和媽來遲了,
沒有聽到。」
幾天前張泰丰從倫敦打電話來之後,我向她們說起過,所以紅綾知道張泰丰有古怪的事
情來告訴我們。
我剛想反對,費南度已經道:「好極!從頭說,看看衛夫人和衛小姐是不是可以猜到事
情會有甚麼樣的演變──如果事先可以猜到,對解釋為甚麼會產生這種情形很有幫助。」
這時候我對這大胖子的酒量之宏,佩服得五體投地──別說先前的三大瓶烈酒,就是剛
才這三口苗疆好酒,也就會醉倒許多人了。而費南度卻若無其事,還能夠說出這樣有條理的
話來,真是令人吃驚。
我剛才沒有能夠猜測事情會如何演變,這時候費南度的話頗有挑戰的意味,我自然不能
再反對。
於是就從頭說起,張泰丰照樣放錄影帶來配合費南度的敘述。
我也從頭仔細聽──剛才我聽得不是限用心,可能忽略了重要的地方。
然而到費南度說到剛才停止之處,我還是沒有任何設想。費南度和張泰丰向我們望來,
我也望向紅綾和白素。
紅綾也聽得很用心,她忽然間道:「那警衛有沒有家人?」
別人可能還不明白她為甚麼會這樣問,我和白素卻再明白也沒有。她聽到費南度敘述到
這裏,也認為下一秒鐘,必然是匪徒開槍,警衛喪命。她立刻聯想到警衛死去,最傷心難過
的當然是他的家人,她感到事情極其不公平、極其殘忍,她同情警衛的家人,所以才自然而
然這樣問。
費南度向她望了一眼:「警衛有一個結婚十年的妻子,還有一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女兒。
」
費南度這樣說,顯然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可是卻沒有效果,紅棱重重頓足,一臉
憤怒和無可奈何的神情,聲音十分沉重:「太可惡了!為甚麼有些人的行為如此惡劣,竟然
可以完全不顧及他人的痛苦,而為所欲為?」
紅綾望著我和白素發出了這樣的問題,身為她的父母,當然有責任回答,可是我們卻不
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這個問題,不但我們無法確切回答,只怕世界上根本沒有答案。人類一直到現在為止,
還不明白為甚麼大家都是人,而其中有一些人會有傷害他人的行為。
如果說,傷害他人這種行為是人類的本性,那麼人類本來就是可怕之極的生物,那麼答
案就是傷害他人根本是人類的天然行為,也就無所謂「為甚麼」。
然而卻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傷害他人的行為──或許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曾經有過小小的、
小的傷害他人的行為,可是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殺人放火。
每個人都會有程度很輕的傷害他人行為,很可以証明「人性本惡」的說法,然而又絕對
沒有証據可以証明輕微的傷害他人行為會累積或發展成為殺人放火的大罪行。
所以紅綾的問題,雖然對於整個人類來說重要之極,可是有史以來,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而且人類在對付「傷害他人」這種卑劣的行為方面,一直都是很消極的在事後懲罰(用法
律對付),根本無法在事先防范,那是因為人類從來也沒有真正去尋找過為甚麼人會有傷害
他人這種行為,當然也就無法徹底防止。
於是各種各樣傷害他人的罪行,一直在發生,而且越來越烈、花樣越來越多、手段越來
越殘忍卑劣,顯示了人性的極端醜惡。顯然人類一直在採取的事後懲處的方法,根本無效。
可是人類卻好像並不想改變這種可怕的情形,實用科學可以發展到了派太空船到火星去
的程度,可是並沒有科學家去研究人為甚麼會有傷害他人這種卑劣的行為。
當時大家都不出聲,氣氛很沉重,張泰丰先打破沉默,憤然道:「那些作奸犯科的,根
本不能算是人!」
他在大城市中任職警務人員,和各種罪犯有直接的接觸,當然可以感到人在傷害他人的
行為中,可以醜惡到甚麼程度,所以說起來也特別憤慨。
費南度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別太抬舉了『人』!」
張泰丰顯然不同意費南度的說法,瞪了他一眼,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反駁才好。
這時候我心中感到很奇怪,因為看張泰丰和費南度之間的情形,絕非「酒逢知己」,反
而像「話不投機」,很奇怪在倫敦會議中有幾百個參加者,他們是如何搭上關系的?我不會
自我膨脹認為在巴拿馬的費南度知道有衛斯理這個人,所以才特地找上張泰丰的。
沒有多久,這個疑問就得到了解決,果然事出有因,下文自會交代。
當時紅綾神情很難過,連連嘆氣。
二、自殺
我和白素只好苦笑,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她。費南度道:「那小女孩比較幸運──」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紅綾已經發出了明顯的抗議之聲,抗議費南度對失去父親的小女
孩沒有同情心。我心中一動,感到費南度這樣說一定有他的原因。應該是那個警衛並沒有喪
生在強盜的搶下,不然費南度不至於這樣冷血,說警衛的女兒「幸運」。
然而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仍然無法想像那個警衛可以在手提機槍的掃射之下逃過大難
。除非是那個強盜忽然放棄了殺人的念頭,不過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那強盜都不會有這樣
的轉變。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搖了搖頭,看來她和我一樣,不知道事情會有甚麼樣的變紅綾大聲
道:「我們無法揣測事情會如何演變,快點往下說。」
白素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提醒紅綾:「應該說『請』,這是應有的禮貌。」
紅綾吸了一口氣,道:「請──快點往下說!」
費南度和張泰丰也同時吸了一口氣,他們的這種情形使我知道事情會有極度意料之外的
發展。可是當時無論我怎樣設想,也無法想到事情竟然會有這樣的變化。
費南度在吸了一口氣之後,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幸好有錄影帶
在,各位可以看。」
張泰丰補充費南度的話:「要不是有錄影帶可以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說了也不會有
人相信!」
他說著,已經開始繼續播放錄影帶。我們望定了螢幕,不敢眨眼,首先看到那持機槍的
匪徒,左肩略向上抬了一抬──那是准備立刻要扳機發射了!
由這個自然而然的微小動作,也可以看出這個匪徒對使用這種高性能的殺人武器十分熟
練,他知道發射時會有相當強的後挫力,所以先做好了防御准備。
那警衛實在不可能有任何的生機!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別說人家說了,聽的人不會相信,像我當時那樣,清清楚楚在
螢幕上看到,我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匪徒在左肩略抬的同時,機槍也抬高了一些,手指已經扣了下去,可是就在那剎間
,那匪徒持槍的右手,手臂突然有了極其奇怪的動作,竟然在一種看來不可能的角度下,彎
了過來,變成了槍口對准了他自己的胸口。
這種情形已經是古怪至於極點,而更絕對不可思議的是,他在彎過手臂的同時,扣動槍
機的手指,在繼續原來的動作,扣下了槍機!其結果是,在一陣驚心動魄的槍聲之後,鮮血
從那匪徒的身上向四方八面飛濺,匪徒的身子向後飛出了大約兩公尺,重重地摔在地上,就
在那老婦人的腳下,幾乎沒有撞正在她的身上。
這一切都在不到一秒鐘之間發生,連原來坐著的白素,看到了這樣的畫面,也不由自主
陡然起立。白素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功夫,也會有這樣的反應,由此可知我
們看到的情形,是如何令我們感到了震驚,是如何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我和紅綾的反應當然遠比白素來得激烈,我們直跳了起來,不過紅綾比我跳得高,她在
跳起來之後,一伸手就抓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燈,晃了兩下,才松手落了下來。
張泰丰像是料到我們看到了這種變化之後,一定會有異乎尋常的反應,所以也立刻停止
了播放錄影帶。螢幕上的畫面是那匪徒倒在地上,右手還抓著機槍。
我連吸了兩口氣:「重播!慢動作!」
這時候我由於驚駭太甚,所以說話也有點不依常規,我的意思是要張泰丰把錄影帶用慢
速度重播。
張泰丰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卻反問:「是要普通正常情形的慢動作播放,還是經過電
腦處理的特殊慢動作效果?」
一聽得張泰丰這樣說,我立刻敏感地問:「甚麼意思?錄影帶是出電腦制造出來的?」
因為我們看到的情形,實在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所以張泰丰一提到了電腦,我就有此
一問。
如果是通過電腦制造出來,那就不足為奇,可以有任何匪夷所思的變化,而費南度、張
泰丰用電腦制造的錄影帶來戲弄我們,也就跡近侮辱,所以我發問的語氣,也相當嚴厲。
張泰丰立刻高舉雙手:「你誤會了!錄影帶千真萬確是當時的真實情形,由於情形實在
太不可思議,所以要用慢動作播放來看清楚,而普通的正常慢動作播放還不夠清楚,所以才
通過電腦,進行處理,使慢動作更慢,可以把這零點八七秒鐘之內發生的事情,拉長一百倍
,然後又將這經過處理的一段,錄影之後接上去,方便查看。」
我點了點頭:「先看普通的慢動作,然後再看經過電腦處理的。」
張泰丰正要開始播放,白素揚手:「且慢!你剛才解說的情形,是在哪裏,由誰來進行
的?」
白素有這樣進一步的追問,可知她還是無法接受看到的情形會是事實。
張泰丰向費南度指了一指,費南度舉起手來:「我,是由我領導的一個小組進行的。由
於事情太難以為人接受,所以非徹底看清楚當時的情形不可,我才決定這樣做。」
白素點了點頭,對費南度的回答感到滿意。
於是張泰丰用普通的慢動作重播錄影帶,大概是慢三倍左右。
在這樣的情形下,把過程看得更清楚。然而比起經過電腦處理的慢動作來,後者更加說
明事情的經過是甚麼樣的。
原來如果把動作放慢一百倍,就會變成一格一格的跳動,動作和動作之間沒有聯貫,而
在經過電腦處理之後,就沒有這種現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個匪徒,所有的身體語言都說
明他立刻要射殺警衛的時候,卻突然彎過手臂,把槍口對准自己,射出了子彈。
費南度在一旁解釋,說這種手提機槍,扣動一次槍機,就可以射出十六發子彈,所以在
剎那之間,射出的子彈,都射進那匪徒的胸腔,然後又帶著一股又一股的血泉,透體而出。
四下噴濺的情形,在慢動作播放時,看來有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
所以在第一遍看到這種情形的時候,由於太驚心動魄,並不能深入觀察。
張泰丰又播放第二遍,費南度提醒我們:「請注意那匪徒在倒地的時候,他的表情。」
剛才我已經留意,在匪徒倒地時,面具飛脫,有一剎那可以看到他的臉,雖然模糊不清
,倒也可以分清五官。張泰丰就在這個鏡頭上停格,於是我們看得更清楚。
這匪徒這時候整個胸部幾乎都已經被近距離發射的子彈洞穿,相信他在三秒鐘之內就已
經喪失了生命,我們看到的他的表情,當然可以顯示他臨死之前在想些甚麼。
我們看到的是,那匪徒這時候,臉上所顯示出來的,並不是死亡之前的痛苦或恐懼,比
較起來,那緊閉著眼睛的警衛,所顯示的才是真正面臨死亡的極端痛苦和悲傷。那匪徒的表
情也不是決心自殺時的鎮定,雖然他的行為是百分之百的自殺行為。
那匪徒的表情,很明顯的可以看得出是驚訝──極度的驚訝!
這種驚訝的表情,只有一個人在面臨事先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時才會自然而然顯露出來
。
我們盯著停格看了至少一分鐘之久,都說不出話來。
費南度先提出問題:「這人的這種表情,表示了甚麼?」
紅綾立刻回答:「驚訝!他完全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就像我們在事前也完全想
不到一樣。」
費南度也立刻再問:「你的意思是,他向自己開槍,並不是他自己的意願,他從來也沒
有想到過這樣做,他本來一心只想射殺警衛,所以當子彈穿過他的身體時,他才會這樣驚訝
?」
紅綾點了點頭,我和白素也點了點頭。
可是我們對於費南度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卻都無法回答。
費南度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他問道:「那匪徒根本不想射殺自己,他為甚麼會這樣做了
?」
我們對這個問題答不上來。
想了一會,我才道:「或許我們不能憑他的表情來判斷他的想法,也或許他的驚訝是感
到了原來子彈穿過身體的感覺和他的想像不同。」
費南度聽了,有明顯的失望神情。我也知道我的回答不能令人滿意,可是當時在一時之
間,我也無法作出更好的設想。
我向白素望去,她蹙眉不語,顯然正在思索。
紅綾大聲同意我的意見,更補充道:「當這個人有這種表情的時候,他可能已經死了,
表情看起來像是驚訝,完全是肌肉抽搐的一種巧合,不能代表他心中在想甚麼。」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追問:「然而為甚麼一個窮凶極惡的匪徒,忽然之間不殺人,而殺
自己?」
這個問題,我們更答不上來甚至於完全沒有設想。
到了這時候,我當然已經覺得事情真的古怪無比,同時也很佩服費南度對於追究怪異現
象的精神──一般來說,像巴拿馬這種地方,工作態度總是得過且過,肯花精神做深入研究
的並不多。
而且像這件銀行劫案來說,既然劫匪自己打死了自己,案子也就等於了結,費南度還居
然把疑問帶到倫敦去,而且還找到我這裏來,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很是難得。
紅綾在溫寶裕那裏學會了一種處事簡單化的方法,她這時候就運用這種方法來對付費南
度的問題。她道:「劫匪既然死了,又何必去研究他的心態?」
費南度笑了笑,顯然把她的話當成了是小孩子的話,並沒有加以任何重視,他繼續補充
:「事後查明,這個劫匪,是我國十大通緝犯之一,至少牽涉到二十宗以上的搶劫案和謀殺
案,稱他窮凶極惡,是因為人類語言貧乏,無法再造一步形容這種喪失人性、禽獸不如的人
渣之故。這樣的人渣忽然在殺人的時候,轉而殺死了自己,我認為其中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
原因……」
他說到這裏,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繼續道:「我不能十分肯定,可是我總感到,這個
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可能和我們……我的意思是……和人類有重大的關系。」
雖然他一面說,一面不斷地喝酒,可是他卻說得很是認真。這時候我腦中一片紊亂,只
是在對這種怪異的現象作種種的假設,所以一時之間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當然也
沒有回應。
紅綾和白素也沒有出聲,費南度等了一會,神情更是失望,我道:「這是甚麼時候發生
的事情?」
想不到我這一問,引來了費南度長長的一下嘆息聲,很明顯地表示了他對我的不滿。白
素在這時候輕輕推了我一推,向螢幕上指了一指,我向螢幕看去,自己也不禁苦笑,因為在
螢幕的右下角,有數字表示記錄的時間,年月日之外還有時分秒,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
而我竟然一直沒有留意,還要發問,其觀察力之差可想而知,難怪費南度要嘆氣,在他
的肥肚子裏只怕不知道已經罵了我多少遍「徒具虛名」了。
我喃喃地說了一句「對不起」,解釋:「我集中思考力在設想各種可能,所以忽略了─
─事情既然發生了已經有一個月,請問閣下有何設想?」
大胖子又嘆了一口氣,向我翻了翻眼睛,雖然沒有開口,可是我宛如聽到了他的聲音在
說:我要是有設想,還會來找你嗎?
他的這種態度雖然有些可惡,可是我也無可奈何。
白素在這時候忽然說了一句:「請繼續往下敘述──事情並不就此結束,還有發展,是
不是?」
我正奇怪白素何以有此一問,那匪徒忽然之間自戕,已經是古怪透頂,難道還有更古怪
的事情發生?
然而我還沒有開口,就看到費南度的胖臉上現出十分佩服的神情來,可知白素問得有理
,所以我就不再出聲。而紅綾究竟比成年人少了許多機心,她忍不住叫了起來:「難道還有
更古怪的事情發生?」
費南度苦笑了一下:「也不能說更古怪,不過可以說明事情絕不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
偶然事件。」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才向張泰丰做了一個手勢,同我們道:「請注意另外兩
個匪徒。」
剛才在播放錄影帶的時候,我們都專注那個持機槍匪徒的行為,並沒有注意另外兩個匪
徒的行動。
這時候經費南度提醒,在張泰丰又開始播放錄影帶時,當然就加以特別注意。
費南度又道:「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必我敘述,可以從錄影帶上得到充分了解。」
我吸了一口氣,和白素、紅綾一起望向螢幕。只見在持機槍的匪徒在血花中倒地的時候
,另外兩個匪徒,一個跳進了柜台,正把槍抵在經理的頭上,一望而知他正在威脅經理,要
經理服從他的命令,還有一個站在柜台上居高臨下,控制全局。
在持機槍匪徒倒地時,那兩個匪徒都向倒地匪徒望去,由於還是用慢了一百倍的慢動作
播放,所以把兩個匪徒轉頭望過去的經過看得再清楚不過。
當這兩個匪徒轉過頭來的時候,他們恰好面對鏡頭,所以雖然他們都戴著面具,但是也
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之中,看出他們的心意。
兩人在剛開始轉過頭來的時候,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只是由於聽到了槍聲,
所以才自然而然轉頭看上一眼而已。
而當他們看到了同黨在一大團血花中倒地的這種情形之後,兩人眼中的神情又是恐懼,
又是驚訝。
在這時候,那經理看到匪徒轉頭,雖然槍口還抵在他的額頭上,總是反抗的好機會,所
以他的身子縮了一縮,同時伸手想推開那匪徒。
然而他的動作只進行到了一半,那匪徒已經警覺,立刻轉回頭來,經理身子傾向一邊,
看情形是想躲到一張桌子的後面,同時他伸長手,看來像是想去按警鐘,那匪徒立刻舉槍向
他,我雖然看不到匪徒手部的動作,但是毫無疑問地感到匪徒會向反抗的經理開槍!因為在
他看到了同黨莫名其妙死亡之後,他一定感到極度的震驚,必然大失常性,而且他也知道搶
劫行動已經失敗,就更會不惜殺人。
那經理也知道自己面臨死亡,他突然張口大叫,誰知道他才一發出叫聲,情形就起了突
然的變化。只見那匪徒明明手中的槍是對准了經理的,忽然就彎了過來,變成對准自己的頭
部,那情形就像剛才持機槍的匪徒突然射殺自己的時候一樣。不過現在這個匪徒手中拿的是
手槍,他手臂的動作看來順暢得多,當他手中的槍,槍口對准了他自己頭部的時候,可以清
楚看到他扣住槍機的手指,扳下槍機的動作。
費南度在這時候叫:「留意他的左手!」
他的提醒很有用,本來我們不會注意,都只留意等待他扳下槍機之後的結果。
經費南度一提醒,我們才留意到那匪徒的左手,揚了起來,伸向他的右手,然而就在這
時候,槍聲響起,由於槍聲也因為慢動作的關系而延長,所以聽起來詭異之極。
接下來就是那匪徒頭部的上半部份,連頭發帶面具,被一股血泉,沖上半空,景相之凄
厲,觸目驚心,難以形容。
費南度又叫:「停!」
張泰丰配合得十分好,立刻停止播放,於是畫面就停在那可怕的景象上。
費南度霍然起立,甚至於放下了他一直抱在懷中的那筒酒,疾聲問:「看他的左手,各
位認為他的左手想做甚麼?」
看來他對這個問題十分重視,所以才會如此緊張。而張泰丰顯然和他曾經討論過這個問
題,當他發問的時候,張泰丰就反覆重播那匪徒突然用槍對准自己到他的腦袋開花的那一段
過程。
在這段過程中那匪徒的左手,伸向右手,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就已經死了。
我不但無法知道匪徒左手想干甚麼,而且也不知道費南度為甚麼要問這個問題。
張泰丰道:「用超慢速度來看,反而不容易揣測他原來想做甚麼。」
說著,他用正常的速度重播。這一段經過──從那匪徒回頭、經理反抗,到匪徒腦袋上
半部不見,整個過程不到兩秒鐘,他左手有所行動的過程更短,大約只有五分之一秒,他的
左手原來在身旁,突然揚起,揚到一半,子彈已經發射,接下來在腦袋被轟去了一小半之後
,這匪徒還維持站立的姿態約一秒鐘,才倒向地上,等他倒地之後,血還在不斷涌出來。
張泰丰反覆重播了幾遍,紅綾首先叫了起來:「他的左手,是想去推開他的右手!」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知道我和她一樣,也想到了紅綾所說的可能,只不過我們沒有
說出來。
我們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比較深思熟慮,想深了一層,覺得看起來雖然像是這
樣,但實際上實在沒有這個可能。
如果那匪徒要使持槍的右手移動,何必要動用左手去推?他可以直接移動右手。除非那
時候他的右手不能動,可是事實又並非如此,他的右手可以動──扳下了槍機,射死了他自
己!
再說他為甚麼要去推開自己的右手呢?
如果是為了不想射殺自己,只要不扳下槍機就可以,何必要勞動左手去推開右手?
多幾個問題,就發現這樣的說法不能成立。
紅綾在說了之後,看到我和白素的神情,知道我們並不以她的說法為然,她做了一個鬼
臉,沒有再說下去──這時候如果有溫寶裕在場,情形可能不同,溫寶裕的思考方式和紅綾
差不多,他們會比較合拍,可以有所發揮。
雖然我對那匪徒的左手沒有完成的動作無法有任何設想,可是也覺得在這樣情形下,他
的左手行動很古怪,一定有他的目的,只不過我們難以了解。同時我也很佩服大胖子費南度
的觀察力,他注意到了匪徒左手可疑的動作,要是我,只怕就算看很多遍,都會忽略過去。
可是接下來他對紅綾這種說法的反應,我卻不敢恭維。
他對紅綾的話,反應強烈之極,身子搖晃,沖到了紅綾的面前,抓住了紅綾的手,像是
一個迷路的孩子忽然見到了親人一樣,臉上的肥肉居然也能有使人明白的興奮表情,口中連
聲道:「你這樣想!你也這樣想!」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一副「人生得一知己就死而無憾」的神氣。
他的這種反應,反倒令得紅綾十分尷尬。因為紅綾在我和白素顯然並不同意她的說法之
後,已經立刻感到自己的說法是一種想到就說的「沖口而出」,再想一想,就明白這種說法
難以成立。
可是就在她自己感到自己的說法難以成立時,費南度卻用這種熱情無比的方式,向她表
示認同,真叫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
費南度顯然興奮過度,完全沒有留意到紅綾古古怪怪的尷尬神情,繼續道:「我在發現
他的左手有異常的動作之後,立刻就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再想下去,卻有一百個理由推翻這
種想法,使我自己也不同意自己的設想,難得你也這樣想,這說明這個設想並不是完全不能
成立!」
紅綾苦笑:「不過……不過……現在我想這種設想,好像沒有成立的可能!」
費南度後退了一步,嘆了一口氣,雙手揮動,像是想說甚麼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
好。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只感到好笑和不耐煩──兩個匪徒死了,還有一個會怎樣,我心急
想知道,而費南度卻看來還想在這個不可能的問題上糾纏不清。
我正想要他廢話少說,白素卻已經道:「費南度先生,在我們這裏,再不可能的設想都
可以拿出來討論,任何話都可以說,請不必有顧忌。」
白素的話給了費南度很大的鼓勵,可是他在開口說話的時候,神情還是古怪之極,看來
連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自己要說的話。
他遲遲疑疑地道:「我的話……聽起來會很矛盾……雖然我已經推翻了這個想法,可是
我還是覺得這個想法是對的!」
我想開口,可是被白素瞪了我一眼,把我要說的話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以致我的喉嚨裏
發出了一陣「咕咕」的聲響。本來我想毫不保留地斥責費南度,說他的話豈止矛盾而已,簡
直就是狗屁不通!
白素在把我要說的話阻止之後,很耐心的問:「為甚麼會產生這種矛盾的想法呢?」
費南度吞了一口口水,還是很遲疑:「我只是感到這樣窮凶極惡的匪徒,絕沒有任何理
由自殺──」
他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想法──別以為我只是習慣於否定他人的設想,事實上
我可以捕捉到他人設想中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而加以肯定。在我否定的時候,只是我
還沒有抓到這微小的可能性之故。
像這時候,費南度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那樣的匪徒不可能自殺,費南
度就以為匪徒開槍的時候身不由主,所以左手才會去推開右手,企圖阻止。
這就是所謂「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至少我就立刻可以作出以下的幾個假設。
假設之一:在匪徒要向經理開槍的時候,突然有一個隱形人把他的左手臂彎了過來,使
匪徒本來想殺人變成了自殺。之所以設想為隱形人,是因為在錄影帶上看來,匪徒的身旁根
本沒有人。我們看起來沒有人,客觀地說不等於真正的沒有人,不能抹殺有隱形人存在的可
能。
假設之二:在匪徒要開槍的時候,他的左手臂忽然「獨立」,雖然實際上沒有脫離他的
身體,可是在行動上卻不聽指揮,於是不去射殺經理,反而射殺了他。
(至於匪徒的左手臂為甚麼忽然會「獨立」,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我的假設只根據那
匪徒絕不可能自殺而來。)
假設之三:這個假設是中國化,來自武俠小說的靈感。武俠小說中常有一種武功,稱為
「隔空打穴」,說不定那時候在遠距離之外有一個高手,用「內家真氣」打中了那匪徒左手
臂上的不知道甚麼穴道,使得匪徒的左手臂有了異常的動作。
等等……等等……
不管這類假設是不是真有可能的事實,但至少不是「絕無可能」,而匪徒自殺是「絕無
可能」,所以這類假設無論聽起來多麼滑稽和荒謬,總比匪徒是自殺來得合理──至少不能
完全否定有存在的可能。
三、神巫之見
我在這樣迅速轉念的時候,並沒有出聲。因為這時候我感到白素向費南度問話,必然是
她有了一定的設想,我要先聽聽她在聽了費南度這種矛盾的話之後有甚麼反應,所以保持沉
默,連紅綾想說話,也被我阻止。
費南度在遲疑了一陣之後,繼續道:「總之,這三個匪徒……這類窮凶極惡的匪徒,絕
對、絕對、絕對只會想到殺人,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想到自殺!」
他一口氣連說了六個「絕對」,以表示事情真是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例外。
他的話才一說完,我和白素就齊聲道:「三個?」
因為到那時候為止,我們在錄影帶上看到的,還只是兩個匪徒「自殺」,還有一個如何
下場,尚未得知。
費南度點了點頭,吸了一口氣:「是,三個。」
他說著,向張泰丰做了一個手勢,張泰丰繼續播放錄影帶,讓我們看下去。
於是我們看到了那第三個匪徒的下場。
第一個,甚至於第二個匪徒突然用自己手中的槍把自己殺死,都使我們看到意料之外,
帶來極度的震驚。
而這時候既然有了費南度的提醒,我們知道第三個匪徒的結果和前兩個一樣,有了思想
准備,看起事情的經過來,感受也就多少有些不同,可以更客觀地來看。
只見那匪徒在第二個匪徒的上半部腦袋被轟掉之後,以他所在的位置,一定可以把經過
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他有極短暫的時間,被發生的事情震驚得一動都不能動,然後他就像發
了狂一樣地大叫了起來。
他一面叫,一面揚手,看來他在極度的驚恐之下,情緒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這樣情形下,一般事態的發展,會使匪徒使用手中的武器亂殺人,形成可怕的悲劇。
而這時候,在這樣的悲劇快要發生的時候,那匪徒突然大叫:「不!不要!」
就在他的叫聲之中,他的右手揚起,同時扣下槍機,子彈射向上,沒有傷到任何人。
在射了一槍之後,那匪徒的右手繼續揚起的動作,變得彎了過來,槍口已經對准了他的
額頭,同時立刻又扣下槍機,子彈就在震耳的槍聲中,射進了他的腦部。
在血從他的額頭上的子彈孔中噴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子有一陣很詭異的顫抖,左臂揮動
,然而他右手所持的手槍,槍口始終對著他的腦袋。
接著他的身體就從柜台上倒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個匪徒前後死亡,時間相隔很短,不會超過半分鐘,我們再從頭以事情發生的實際時
間看了一遍,雖然早已知道結果,可是在那麼短的時間中,發生了這樣可怕和不可思議的事
情,我們還是感到了異常的震撼。
可想而知當時在現場的那些人,所受到的驚駭是如何之甚,所以在第三個匪徒倒地之後
,至少有一分鐘之久,現場沒有人動,也沒有人出聲,像是一切完全靜止了一樣。
最先有了動作的,反而是那位老婦人,她居然還走過去,看那從柜台上倒下來的匪徒,
然後抬起頭來,神情古怪之極,像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錄影帶到這裏為止,有好一會我們都不出聲──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才好。
事情雖然「理想」之極,窮凶極惡的匪徒,在要殺人的時候,忽然變成了自殺,真是大
快人心。
事情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如果問:為甚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十分傷腦筋了。
這樣的怪事,當然一定有它發生的原因,問題就在於我們一點都沒有頭緒,所以就變成
了無話可說。
費南度首先打破沉默:「這第三個匪徒,臨死之前,大叫『不要』,他想表達甚麼?」
我也早已留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很快有了答案。我道:「兩個可能,其一是他在震驚之
下沒有意義的叫嚷。其二是在那時候他感到有……有對他不利的事情會發生,所以才這樣叫
嚷。」
費南度這次對我的回答居然感到滿意,他取用了回答中的第二個可能,立刻追問:「所
謂對他不利的事情是甚麼?」
我進一步的解答卻令他失望之極,我道:「他目睹兩個同黨死亡,震駭之余,大叫不要
,也很正常。」
費南度不住搖頭,肥肉晃動猶如撥浪鼓,我早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立刻反問:「你
認為是甚麼?」
費南度顯得很氣餒:「老實說,我沒有主意──正是因為我沒有主意,而且在巴拿馬也
找不到人來商量,我和一些人提出要討論,得到的只是嘲笑,說我多事。所以我才趁這次倫
敦會議,把有關資料帶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能夠共同深入研究的人。」
我問道:「你把這錄影帶在會議上播放了?」
費南度苦笑:「當然沒有──我被人取笑夠了,不會貿然向他人提及這件事。」
我十分好奇:「那你是如何找到張泰丰,開始和他作共同的研究?」
費南度搖頭:「開始並不是我主動找他,會議第一天,張泰丰小朋友就很努力地表示想
和我接近,他為人、談話都很出色,我們談了許多,後來他提到了閣下,說及閣下許多匪夷
所思的經歷,使我知道,閣下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這才向他提起了這件事,並且給他看錄影
帶。」
費南度的話,使我很疑惑──張泰丰為甚麼要特別主動去接近費南度呢?
我一面疑惑,一面向張泰丰投以詢問的眼色,張泰丰在我注視下,反應很奇怪,是一種
相當忸怩的神態,好像很害羞,真是令人莫名其妙。
費南度在繼續道:「在聽了張泰丰對閣下的簡單介紹之後,我就請求他帶我來,希望可
以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費南度的語調雖然極力保持平常,可是也還是透露了他的失望。
這時候我已經肯定了整件事確然古怪透頂──就算對費南度所說的「絕對」有保留,認
為那樣的匪徒有可能會忽然自殺,也絕對沒有可能幾乎在同一時間,三個人一起自殺。
然而現在對這種情形,我卻又不能作出任何解釋,不但費南度感到失望,連我自己都感
到不滿。
想了一會,我才道:「只是憑在錄影帶上看到的情形,實在很難下任何判斷,還需要有
更多的資料,例如當時在銀行中人的口供,是不是還另外有目擊者,以及熟悉三個匪徒的人
……等等,都需要有全面的調查、了解,才能夠有頭緒。」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說得很對,我從十六歲開始參加警隊,到現在超過了三十年,職
位也成了全國警察副總監,自然知道應該如何辦案,案件在當天就交到我的手中,由我主持
開始調查。調查的文件多得一個人拿不動,其中當然有許多根本沒有用處,所以我也不以為
應該浪費衛先生的時間來看這些文件──」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揚起了手,打斷了他的話頭。直到他自己說出了職位,我才知道眼
前這位大胖子,官拜全國警察副總監,地位很高。
當然他的官階再高,也嚇不倒我,可是他有三十多年辦案的經驗,卻是不可忽視。尤其
在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日子裏,他都在同一個地方和匪徒打交道,當然對於這一個地方的匪
徒心理和作案方式再熟悉不過,所以他對匪徒行為的判斷,其精確、可信的程度當然極高。
也就是說他既然判斷了那類匪徒不會自殺,就可以在解答整件事情的過程中,徹底排除
自殺的可能,而從另外的途徑去進行。
我在打斷了他的話頭之後,略想了一想,軌道:「既然閣下的經驗如此丰富,那麼至少
在經過了詳細的調查之後,應該有初步地結論才是。」
同樣的問題,其實我已經不止一次問過費南度,每次費南度都搖頭給以否定的回答,我
卻感到他不應該完全沒有頭緒,甚至於沒有假設。所以這時候在知道了他是這樣的老資格之
後,我再很認真地問他。
白素顯然明白我的意思,她不等費南度回答,就道:「不論你已經有的想法是如何不可
能,都應該提出來大家討論。」
白素比我又想深了一層她肯定了費南度已經有了想法,只不過是由於想法太不可能,所
以才不想說。
這時候費南度現出很尷尬的神情,使我知道白素的話說中了費南度的心事,我不禁有點
生氣──這大胖子自己明明已經查到了些甚麼,卻又隱瞞不說,一味想聽我們的意見,太不
夠意思了!
我還沒有表示我的不滿,紅綾先發作,大聲道:「你應該……請你應該把你的想法說出
來!」
費南度苦笑:「不是我不說,而是……而是……」
他支吾了好一會,還是沒有說出所以然來,看來他確然很為難。我們向張泰丰望去,看
到張泰丰也是神情茫然,顯然他也不知道費南度心中有甚麼想法。
這頗出意料之外,因為費南度和張泰丰討論這件事應該已經好多天了,費南度居然也未
曾對張泰丰說起調查的結果,實在太過分了!
張泰丰也了解到了費南度有話沒有對人說,所以立刻加入了我們,用嚴厲、責備的眼光
瞪視費南度。
費南度的胖臉上冒出汗珠,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說!我說!其實……其實也不是
我的想法,而是喬安嬸嬸的主意……喬安嬸嬸的說法雖然……很難為辦案的人接受,可是我
私下還是覺得有一定的可能……雖然有許多人都認為喬安嬸嬸的說法是對的……可是實在很
難做結論……」
他斷斷續續說來,簡直語無倫次,根本難以明白他想說些甚麼。紅綾問道:「喬安嬸嬸
是甚麼人?你是警察副總監,這喬安嬸嬸是警察總監?」
紅綾並非有心調侃費南度,她只是心中不明白,所以才發問而已。
費南度搖頭,神情苦澀:「喬安嬸嬸不是警察……她是一個……女巫。」
我和白素當然知道喬安嬸嬸不會是警察總監,可是卻也未曾想到她是一個女巫。
事情本來已經夠古怪的了,又扯上一個女巫,真是怪上加怪。而且警察辦案居然要聽女
巫的意見,實在在面子上很過不去,難怪費南度一直不肯說。
然而我和白素其實對女巫並沒有偏見,我們知道有一位女巫之王,確然有不可思議的超
自然能力。
在費南度如此說了之後,我們都感到事情本身如此古怪,或許正應該循古怪的方法去解
決,所謂以毒攻毒,說不定會有意料之外的效果。
白素問:「這位喬安嬸嬸的巫術很高明?」
費南度神情更加苦澀,嘆了一口氣:「她根本不會巫術,她只是自稱女巫,平時裝神弄
鬼,騙一些小錢,唬弄無知婦孺,我……實在不應該聽她的話,不如還是當我沒有說過,忘
記它算了!」
我和白素都不明白,提出了問題:「既然她只不過是一個神棍,怎麼會就這件案子發表
意見?」
費南度苦笑:「因為當時她在現場──各位看到的在銀行中的那個老婦人,就是喬安嬸
嬸。」
這個回答根出乎意料之外,費南度又道:「在社會上,或者說在民眾中,喬安嬸嬸很有
名,她肚子裏有許多希奇古怪的傳說,很能吸引人,所以無知民眾有甚麼疑難,總喜歡去找
她……我小時候也曾隨家人去見過她。」
費南度一再強調喬安嬸嬸只不過是下層社會中的一個神婆,始終沒有說出喬安嬸嬸究竟
說了些甚麼,使他認為有可能。
到那時候為止,我只能猜想出喬安嬸嬸說的一定十分荒謬,所以費南度才會有這種態度
。
紅綾比我更不耐煩,大聲問:「喬安嬸嬸究竟說了些甚麼?」
費南度又嘆了一口氣,才道:「她說,在所有的神祗之中,有一位神,叫做『果報之神
』,這位神,專管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她說,那三個匪徒──」
他說到這裏,我和紅綾實在忍不住,轟然大笑了起來。
這當然是十分沒有禮貌的行為,尤其費南度本來根本不願意說,是我們一再要他說的,
而且在說之前,他又好幾次聲明事情很是荒謬,我們再這樣笑他,實在很過分。
白素就比我們好,雖然她也同樣感到好笑,可是她可以忍得出。而我又比紅綾好得多,
笑了不到十秒鐘,就停了下來,而紅綾卻肆無忌憚她笑了足有三分鐘之久,而且一面笑,一
面還伸手指著了費南度的鼻子。
開始一分半鐘,費南度只是臉色發黃,沒有動作,可是到了後來,他也忍不住發作,竟
然張口向紅綾的手指就咬。
紅綾當然不會讓他咬中,就閃身躲避,費南度追上來,紅綾再躲,兩個重量級人物在屋
中追逐,再加上紅綾的笑聲,真有地動天搖之勢。
我和白素兩人一起出手,才抱住了紅綾,我立刻向停了下來喘氣的費南度深深一鞠躬,
表示歉意。
白素向紅綾望了一眼,紅綾忍住了笑,也向費南度鞠躬。
費南度後退幾步,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並不望向我們。原來融洽的氣氛完全給我
們破壞,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事情雖然是我們不好,可是實在也難怪我和紅綾。因為費南度忽然提到了「果報之神」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說一切都是由這個神所造成的──這個神專管報應,好有好報、惡有
惡報,那三個匪徒正准備展開殺人的惡行,所以立刻有了惡報──變成了他們自己殺自己。
照情形看來,這位果報之神當時應該恰好就在現場,所以才能夠使那三個匪徒遭到了惡
報。
如果那位果報之神並非就在現場,而是高高在天上,像人造衛星一樣從太空監視地球,
來發揮他的能力,這就實在太好了!
「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是絕大多數人(惡人除外)有史以來的願望,可是這個願望絕
對是「主觀願望不能改變客觀事實」的典型,好像從來都沒有得到實現。雖然果報之神這樣
的神,世界各地各民族都在自己的傳說中存在,但是如果要選最不負責任,疏忽職守的冠軍
,這位果報之神也就當之無愧,因為他從來沒有做到好有好報惡有惡報!
而如果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神,是惡行必有惡報,那麼世界會變得加一萬倍的可愛,生活
在地球上也就成為極度的美麗和幸福了!
可惜事實上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
而費南度這種想法,又來自一個落後、愚昧社會中的產物,一個神婆的口中,費南度居
然加以認同,企圖從這樣的想法中去解釋目前的難題,當真是天真幼稚滑稽可笑至於極點,
我和紅綾實在沒有像白素那樣高明的忍笑本領。
過了一會,費南度放下手,站了起來,同張泰丰做了一個手勢,轉過身向門口走去,看
來准備離去。
張泰丰也收起了錄影帶,神情很無可奈何,他叫了費南度一聲,費南度並沒有回答,這
大胖子真的生氣了,他竟然不向我們說再見,就打開了門,向外走去。
白素立刻追了上去,很誠懇地道:「他們父女太無禮而且不能接受超越他們想像力的事
情,請原諒他們。我確實覺得你感到喬安嬸嬸的說法不是完全不可以考慮的態度,十分正確
。」
聽得白素這樣說,我心中的訝異難以形容。
令我訝異的是,我知道白素並不是為了討好費南度才說這番話的,而是白素也真的相信
可以考慮喬安嬸嬸所說的果報之神,來解釋那三個匪徒的神秘死亡。
費南度停了一停,神情很激動,向白素道:「謝謝你,謝謝你,早就聽說你的才能遠在
你丈夫之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這大胖子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向我翻了翻眼睛,表示對我的不屑,模樣十分可惡。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狠狠地瞪了張泰丰一眼,嚇得張泰丰連退了三步──雖然我目光很凌
厲,可是也不至於有那麼大的力量,張泰丰之所以如此害怕,當然是他做賊心虛、心中有鬼
的緣故。
剛才費南度口中的「早就聽說」,就說出了張泰丰在背後說我壞話的事實──費南度根
本不認識我,又怎麼會知道白素的才能在我之上,他所謂「聽說」,當然就是聽張泰丰這個
多口的人所說的,我想我不至於會在這樣的小事上也判斷錯誤!
這時候我對白素的態度也不是很理解,費南度提到了甚麼果報之神,分明只是毫無根據
的說法,費南度在那種落後的環境中出來,受這種說法的影響,並不奇怪,奇怪在白素居然
會同意,真是不知所雲。
所以我在瞪退了張泰丰之後,又諷刺白素和費南度:「不知道兩位下一步會怎麼做,我
想應該去找那位果報之神了吧!」
費南度和白素向我望來,費南度在望了我一眼之後,轉向白素望去,顯然他心中已經有
了答案,只不過想先聽一聽白素的意見,而白素竟然道:「正是,應該去找那位果報之神。
」
我打了一個哈哈:「請問到哪裏去找?」
白素像是和費南度很有默契,向費南度望了一眼,費南度原來神情還有些猶豫,可是在
白素眼神的鼓勵之下,他挺了挺胸,大聲道:「有一類廟宇,專門供奉果報之神,我知道有
一所最多人去參拜的……」
我聽到這裏,實在聽不下去,長嘆一聲,擺了擺手,懶得再說甚麼,轉過頭去,再向張
泰丰埋怨:「照說倫敦會議參加的人很多,你甚麼樣的人不好找,為甚麼偏偏找了這樣的一
個人打交道!」
我這樣說,其實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想突出費南度這個人很不堪,並不值
得認識而已。
卻想不到張泰丰很認真地回答道:「因為……因為……他從巴拿馬來,所以……所以…
…我才──」
他雖然回答得很認真,可是卻像是有難言之隱一樣,說來說去,說不出一個道理來。
我本來就疑惑張泰丰何以會和費南度圭在一起,這時候看到張泰丰這樣的神態,更覺得
其中大有文章,我立刻問:「為甚麼他從巴拿馬來,你就要和他打交道?難道你在巴拿馬有
親人?」
我這樣追問,當然目的只是調侃張泰丰──大胖子是他帶來的,大胖子對我出言無狀,
我當然有點怪張泰丰。
卻不料張泰丰聽我這樣一問,忽然漲紅了臉,像是給我說中了心事。他的這種反應,令
我莫名其妙。
在這時候,白素和費南度在門口,不斷地在交談,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甚麼。若不是
張泰丰的神態如此古怪,我當然會對白素和費南度的交談加以注意,可是那時候張泰丰的這
種神態,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向他走過去,一直盯著他看,張泰丰笑得很勉強,答了我
一句:「她到巴拿馬去了。」
別說我理解能力差,像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還真沒有辦法知道是甚麼意思!
張泰丰神態忸怩,解釋他剛才那句話:「她,典希微到巴拿馬去了。」
我想笑,可是又怕張泰丰臉上掛不住。事情確然很滑稽,可是倒也很曲折,直到這時候
我才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有必要向各位好好交代,不然其中的巧妙,各位不會明白
。
在上一個故事《本性難移》之中,張泰丰認識了一位美麗活潑的女郎典希微。很快的張
泰丰和典希微就來往得很密切,完全可以了解張泰丰已經墜入了愛河。
而最近典希微到巴拿馬去了,張泰丰自然十分懷念,他對大胖子費南度其實一點也沒有
特別的好感,只不過因為費南度來自巴拿馬,他想起自己的愛人在巴拿馬,就自然而然生出
了一種親切感,所以才和費南度接近的。卻不料陰錯陽差,費南度有那件古怪的案件想找人
商量,事情這才扯到了我的身上。
事情可以說是由於典希微到巴拿馬去而衍生出來的,真是玄妙得可以!
我哼了一聲,張泰丰仍然神情尷尬,可是他卻鼓起勇氣道:「全是因為典希微去了巴拿
馬,我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件怪事。」
我再度哼了一聲,當然是表示對這件事的興趣並不是很大,張泰丰大大不以為然,嘰咕
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楚,可想而知不是甚麼好話,我立刻伸手指向他:「一字不改,再說
一遍!」
張泰丰挺了挺胸,大聲道:「對這樣的怪事都不想追究,簡直就不是衛斯理。」
我聽了,只好苦笑,真感到做人兩頭為難的苦處──我對找上門來的事情不感興趣,就
變成了「簡直不是衛斯理」。而我對事情尋根究底,就變成了如小郭口中的「連他人外祖母
的乳名都要查清楚」的怪物!
這時候我看到紅綾不知道在甚麼時候,也去到了門口,參加白素和費南度的談話,看來
談得很投契。
我想走過去,問他們在說些甚麼,張泰丰身上響起了行動電話的聲音,他取出電話,才
聽了一下,就神色大變,連聲音都啞了,在追問:「消息是怎麼來的?」
雖然我不知道是甚麼事情,可是也可以猜到一定是有非常重大、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
這自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只見張泰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子還在微微發抖,而且在不由自主喘氣,他道:「我
會直接和他們聯絡,我有方法直接和巴拿馬方面聯絡。」
事情竟然又和巴拿馬有關,我自然立刻聯想到了剛才我們接觸到的那件案子,然而這件
案子雖然怪,也不至於使張泰丰如同遭到了天大的禍事一樣!
張泰丰收起了電話,突然向門口慘叫一聲:「費南度,請你幫助我,請你立刻和巴拿馬
警方聯絡,立刻聯絡──」
他叫到後來,簡直是聲嘶力竭,以至於發不出聲音來,而神情更是焦急之極,額頭上已
經滿是汗珠。
費南度正在和白素交談,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他轉過頭來,一看到張泰丰這種
情形,反應之快,對事情判斷之精確,都令我十分佩服。
@四、探險
別看他胖得不成人形,可是突然發作,行動卻靈活快疾得不可想像,卷起一陣風,就已
經在我身邊掠過,到了張泰丰面前,伸手按住了張泰丰的肩頭。以他雙手的力量來說,很可
以使被按的人起到鎮定神經的作用。
費南度連聲道:「鎮定!鎮定!是典小姐出了事?」
剛才張泰丰只是要求費南度立刻和巴拿馬警方聯絡而已,而費南度卻立刻想到是在巴拿
馬的典希微出了事,這種剎那之間的精確判斷,足以証明他從小警員到副總監,絕不是偶然
的事情,他的確有他高超的能力。
那時候其實張泰丰還沒有回應費南度的話,我卻已經可以肯定費南度料對了,因為發生
在巴拿馬的事情,而能夠令得張泰丰如此緊張的,除了和正在巴拿馬的典希微有關之外,不
可能有別的事情了。
張泰丰連連點頭,啞著聲:「她……她……失蹤了!」
費南度怔了一怔,也不再多問張泰丰,就從自己口袋中取出了行動電話來。
那行動電話十分小型,我正懷疑以他粗大的手指,如何去按動電話上細小的按鈕,只見
他的電話並沒有數字按鈕,只有幾個簡單的大按鈕,他按下了其中一個,就等著通話,原來
那是一具直通的行動電話。
電話接通,他就用西班牙語大聲命令:「叫處長立刻來講話,是,不管他在干甚麼,立
刻來。」
他向張泰丰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鎮定,張泰丰仍然在不由自主喘氣。
這時候我雖然知道張泰丰的女朋友典希微在巴拿馬出了事,可是卻完全不知頭尾,只知
道她失蹤了。正如我前面曾經說過,巴拿馬的治安不敢恭維,游客在那裏出事,經常發生。
可是我又知道典希微不但聰明伶俐,而且還是空手道高手,照說對於非常事故,有一定的應
變能力,不至於會任人宰割,看到張泰丰焦急成這樣子,我多少覺得他有點小題大作。
費南度等了沒有多久,那邊就有了回應,說了些甚麼我們沒有聽到,只聽到費南度在大
叫:「甚麼?整個探險隊都失蹤了?探險隊曾經遇到土匪?」
又等了一會,他又道:「顯然曾發生槍戰?有九個土匪在槍戰中喪生?」
事情可能相當複雜,費南度一面聽,一面不斷皺眉,過了一會,他大聲吩咐:「再加派
搜索隊,越多越好,我會在最快時間內趕回來!」
他說著,向張泰丰望去,張泰丰急得跳腳,張大了口,卻問不出問題來。
費南度道:「事情有些複雜,他們在下午遇到土匪之後,還曾向最近的警局報告……」
費南度說到這裏,現出很猶豫的神情,道:「這期間有些事情,我在電話中也聽不明白
,好像他們和土匪的槍戰有點古怪……」
張泰丰顫聲道:「是不是典希微在槍戰中受了傷,或者……或者是……」
費南度搖頭:「不是,最後一次探險隊長給警局的報告是他們全隊七個隊員全部安全,
繼續前進,可是在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一直沒有和總部聯絡──本來為了安全的理由,固定
的聯絡是每小時一次,二十四小時不斷,在八小時沒有聯絡、總部地無法主動聯絡他們之後
,總部認為出了意外,就向警方報告。」
張泰丰喉嚨之間發出了一陣難聽的聲響,費南度又道:「到剛才我通話時為止,已經有
二十小時沒有了他們的信息。」
張泰丰的神情無助之極,我走過去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用力搖動他的身子,張泰丰總
算叫了出來:「衛斯理,你要幫我!」
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大胖子費南度就在我的身邊,大有張泰丰根本不必向我求
助之色。
事實上我立刻答應張泰丰的要求,也純粹是為了看到張泰丰現在的情形,需要任何人的
幫助,我別說拒絕,如果不是立刻一口答應的話,只怕他就會支持不住!
而我對典希微在巴拿馬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接近一無所知,所知道的只不過是剛才費
南度所說的而已。
在這裏我要改變一下敘述這件事的方式。因為如果按照事情發展的次序來敘述的話,要
經過相當長的過程,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會花很多筆墨。而如果采用把事後知道的一
些事情,提前來說,就會簡單得多。
所以從典希微如何參加那個探險隊說起,比較直截了當。
會有讀友問:故事從古怪的搶銀行事件開始,連可以接受的假設都沒有,怎麼忽然放下
不說了,豈不是不合說故事的原則?
其實熟悉我說故事的朋友都很明白,我說故事,只照我自己的方式來說,任何閑雜人等
訂下的所謂「原則」,不管被其他人如何奉為圭臬,我一貫相應不理,只照我自己的辦法,
喜歡如何說便如何說──這才形成是我所說的故事。
還是從典希微參加探險隊說起。
原來典希微這位姑娘,興趣極為廣泛,所以生活極其多姿多采,她武能打空手道、耍梅
花劍,文能釋屈原辭、辨甲骨文,尤其喜歡周游歷國,全世界到處亂跑,知道了有甚麼探險
隊的行動,就千方百計要求參加。雖然絕大多數都遭到拒絕──人家探險隊需要的是專家,
並不歡迎只為了興趣或好玩的人來攪和。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像她這次所參加的那個探險隊,就接納了她為隊員,條件是她捐贈
探險隊費用十萬美元。
典希微之喜歡冒險行動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連為了可以參加,寧願倒貼一大筆金
錢這種事情都肯做,也可以說是世所罕見的了。
當典希微向張泰丰提到她要到巴拿馬去探險的時候,在循規蹈矩的張泰丰聽來,簡直就
如同天方夜譚一樣。
當時張泰丰問:「去探險?探險的目的是甚麼?」
典希微回答:「還不知道,等我捐贈了十萬美元之後,他們會寄詳細的資料給我。」
張泰丰聽了這樣的回答,幾乎想一頭撞死!他以警務人員的本能,向典希微勸阻:「騙
局!那顯然是騙局!」
典希微的自信異乎尋常,她道:「世界上還沒有騙徒高級到知道利用探險來行騙──行
騙是最卑鄙的行為,而探險是最高貴的行為,兩者扯不到一塊。」
典希微說那不會是騙局的理由奇怪之極,可是張泰丰也想不出話來反駁。盡管他心中一
萬個不願意,他還是問:「十萬美元,不是小數目,你要是不夠,我這裏有。」
典希微還給張泰丰一個甜蜜之極的笑容──這樣的一個笑容,足以使沉浸在愛河中的小
伙子去赴湯蹈火的了。
典希微接著道:「你對我的情形不了解──錢,對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最近幾個月來,張泰丰雖然和典希微頻頻約會,可是他確然不知道典希微的底細,聽起
來典希微的口氣很大,張泰丰自然不便再多說甚麼。
典希微靠在張泰丰身上,通:「你明明不贊成我去探險,卻又願意資助我,很謝謝你。
」
本來這是張泰丰趁機表達愛意的好機會,可是張泰丰並不擅於花言巧語,所以他只是在
喉嚨裏咕噥了一句:「誰叫我喜歡你。」
典希微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這句話,她接著就十分興奮地告訴張泰丰,她這次行程的
目的。
那支探險隊的目的,是要去尋找巴拿馬西部幾條大河的源頭。都知道那幾條大河發源於
契裏貴山,可是一直沒有人進行過探測。
契裏貴山並不是很高,有紀錄的高峰是海拔三千五百公尺,可是在地理學上卻沒有確切
地紀錄,所以很值得去探索尋找,探索如果有了結果,會是地理學上的巨大發現。
典希微說得津津有味,張泰丰聽得連連苦笑,心中在腹誹:巴拿馬的幾條河如何發源關
你甚麼事情──真要是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做,去找找自己國家的長江黃河的發源地還算是有
點道理。
當然他沒有把這種話說出來,只是提醒典希微巴拿馬治安不好,地方落後,像這種從來
沒有人去探索過的地方,簡直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
然後他用很嚴厲的語氣總結:「你到這種地方去探險,必然會發生意外,如果沒有意外
那才是真正的意外!」
誰知道張泰丰的話非但沒有把典希微嚇倒,反而更令得她興致勃勃,而且更要張泰丰保
証:「是你說的,必然會發生意外,如果我此行平平淡淡,完全沒有刺激,我回來找你算帳
!」
張泰丰望著典希微,半分辦法都沒有,只好苦笑。
典希微其實很知道張泰丰為她擔心,只不過要她不去尋找這樣機會難得的新奇刺激,卻
也沒有可能。所以在出發前的日子裏,典希微向張泰丰詳細報告探險隊的准備工作,例如有
多少隊員,配備多少武器,攜帶的通訊工具是如何先進──通過人造衛星,和總部隨時可以
聯系等等。
張泰丰當然還是不放心,典希微最後雙手勾住了張泰丰的脖子,笑道:「你和我一起去
,就最好不過了。」
張泰丰不是沒有考慮過這樣做,可是在決定大蓄水湖是不是恢復供水這件事情上,他立
了大功,連升三級,負的責任更大,有許多工作才接手,倫敦又有重要的會議等他去開,如
果在這樣的時候提出請假陪女朋友到巴拿馬去,只怕上級領導會把他當成了白痴,所以就算
典希微提了出來,他也只好苦笑搖頭。
於是典希微就一個人如期出發,在典希微出發之後的三天,張泰丰到了倫敦。
典希微在到達巴拿馬城的第二天,開始探險行程之前,曾打電話給張泰丰,說是一切順
利。
張泰丰當然還是一百二十萬個不放心,他在到了倫敦之後,心神恍惚,身在倫敦,心在
巴拿馬,所以他在會場,看到了巴拿馬的代表,就感到異常的親切,主動親近對方,剛好碰
上大胖子費南度很喜歡交朋友,張泰丰又是有意結交,很快兩人就成了朋友。
兩人之間,還是費南度先向張泰丰提起了那件古怪的銀行搶案,張泰丰那時候心神不定
,當然對這樣的怪事不會有任何頭緒,所以他很自然的就提起了我。
費南度在巴拿馬這種小地方做他的土皇帝,自然見聞有限,不曾聽說過衛斯理的大名。
於是張泰丰又把他所知道的關於我的經歷,說了一些給費南度聽。
張泰丰所說的有關我的經歷,大約是我的全部經歷的五百分之一,但已經聽得大胖子費
南度如痴如醉,目瞪口呆,相信這件怪事在我這裏一定可以得到解決。
(費南度當時聽了張泰丰介紹我之後的反應,他是這樣形容,我就據實記載,並非自吹
自擂。當然如果張泰丰說到費南度的反應時,說的話不中聽,我就不會如實記述了──所有
的所謂「實錄」,都可以作如是觀。)
然後張泰丰才向費南度提到了典希微參加探險隊的事情,原來這探險隊在巴拿馬是一樁
大新聞,費南度不但知道,而且參加過早期的籌備工作。
探險隊在成立之前,要得到警方的協助,所以費南度對這個探險隊並非一無所知。所以
張泰丰和費南度兩人談起來,更是投機。當張泰丰說到自己的女朋友在探險隊中,十分掛念
的時候,費南度呵呵大笑:「何不早說!」
原來費南度隨身所帶的行動電話,隨時可以和巴拿馬警方聯絡,而通過巴拿馬警方,接
通探險隊總部,就可以利用總部和探險隊的通訊設備,不論探險隊在何處,都可以通話。
(現代通訊技術的進步,使得地球在觀念上變得極小,在通訊這一點上,幾乎已經不存
在「距離」這個問題。這是人類許多緩慢的進步之中,最突出的一點。)
張泰丰知道有這種方法可以和典希微聯絡,自然喜出望外,於是兩人雖然相隔萬裏,也
每天都有至少一次的通話,對張泰丰來說,當然可以略解相思之若。
後來張泰丰為了不好意思老是麻煩費南度,就通過本地警方和巴拿馬警方聯絡,他當然
也不好意思老是要警方的通訊組為他個人的事情服務,所以隔一天才和典希微聯絡一次。
就是在這相隔了一天的時間裏,探險隊就出了事。在探險隊和總部失去了聯絡之後,總
部向巴拿馬警方報告,巴拿馬警方通知本地警方,本地警方就立刻打電話向張泰丰報告,這
就是剛才張泰丰聽到的那個電話。
事情的過程,說明白了,也就不算很複雜。
然而到現在為止,除了知道探險隊曾經和土匪發生槍戰以及隨即和總部失去了聯絡之外
,就甚麼也不知道了。
所謂「失蹤」也只是巴拿馬警方不知道哪一個警官的判斷──這判斷本身就很有問題,
因為在通訊上失去了聯絡,並不等於失蹤,還有其他許多可能,最簡單的例如通訊設備有了
故障,甚至於人造衛星失去了功能……等等。
看到張泰丰這時候真正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我就把我想到的提了出來,張泰丰張大了
口,好像他處於氧氣不足的狀態之中,啞著聲,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就向費南
度叫道:「我立刻去,去參加搜索!」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卻向白素望去,他的這個行動在我看來,已經是怪異之極,而白素
的反應,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立刻點頭:「我們可以一起出發。」
一時之間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我還是第一時間就問:「到哪裏去?」
又一次意料之外的是,這回居然由紅綾來回答:「到巴拿馬去,去查清楚那次搶銀行的
三個匪徒為甚麼要開槍把自己打死。」
我又好氣又好笑,道:「不必把『自殺』說成『開槍把自己打死』,就像不必把『請坐
』說成『請把屁股放在椅子上』一樣。」
紅綾聽了我的話,像是想反駁,可是白素向她便了一個眼色,她就沒有再說甚麼,神情
古裏古怪。
我當然知道事情有這樣突兀的發展,是剛才他們三個人在門口交談的結果。然而我卻不
知道他們交談的內容。
這種情形令我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愉快,所以我冷笑:「我看不必如何調查,只要在果報
之神面前叩幾個頭,果報之神就會告訴你們為甚麼那三個匪徒要開槍打死自己了!」
我故意用「開槍打死自己」這樣的累贅說法來代替簡單明了的「自殺」,當然是有意諷
刺。
白素的語氣很平靜,她自然知道我為甚麼不高興,她道:「剛才我和費南度先生討論的
結果,認為這件事很有進一步探索的必要,而要進一步探索,就必須到現場去,向所有在場
的人了解更多的情況,你想不想去?」
我哼了一聲,沒有立刻回答,白素又道:「就算這件事引不起你的興趣,張泰丰需要幫
助,也正好和我們同行。」
我心中有些活動,同紅綾望了一眼:「全家都出動?」
白素揚了揚眉,還沒有出聲,紅綾惟恐我不讓她去,連忙道:「有何不可!」
張泰丰在這時候也至少恢復了一半鎮定,他道:「一齊去,好辦事。」
說完之後,又吸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並不是典希微一個人失去了聯絡,而是整
個探險隊,應該不至於……不至於有甚麼特別的意外?」
不過他還是有點語無倫次──意外就是意外,甚麼叫作「特別的意外」?
既然決定了一起到巴拿馬去,費南度很高興,拍胸口:「旅程的一切由我來安排,保証
最快可以到達目的地──我國的首都,那是一個很現代化的美麗城市。」
說巴拿馬首都巴拿馬城是一個美麗的城市,世界上最喜歡唱反調的人也不會反對。而費
南度對旅程的安排,其有辦法的程度,也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原來費南度雖然職位只是國家警察副總監,可是勢力范圍極大,尤其國際關系極好,和
美國的關系尤其密切,在巴拿馬原任總統出事的時候,美國方面有意要他來出任總統,可是
被他拒絕,後來他對我們說:做總統目標太大,行動沒有自由,哪像我現在,喜歡做甚麼就
做甚麼,連總統在很多時候都要聽我的,多好!
而他就是立刻和總統聯絡,由總統出面,要求美國軍方在最近的空軍基地派出飛機接送
我們到巴拿馬去。他每次需要航空旅行,都用同樣的方法。我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曾懷疑
他如何乘坐飛機,原來他是用這樣的方法。
空軍的飛機不是很大,一點也不誇張,他一個人就占據了機艙約二分之一。
在未曾到達巴拿馬城之前,等待飛機來接和航程,大約有二十小時。
我們充分的利用了這段時間。首先是確定到巴拿馬之後,如何開始工作──因為有兩樁
事情要做,必須分頭進行。
我和白素的分工很容易決定,我當然和張泰丰一起去找尋探險隊的下落,白素和費南度
一起研究銀行搶案。只有紅綾,兩件事都想參加,難以決定,只好到時候再說。
在飛機上,仍然不斷和巴拿馬方面聯絡,巴拿馬警方派出去的搜索人員,前後已經超過
一百人,可是探險隊七個人還是全部下落不明。
在上了飛機五小時之後,通過傳真,已經取得了很多資料,張泰丰也定下神來,和我一
起研究。
事情確然很奇怪,從資料來看,探險隊在前一天已經進入了山區,山區沒有正式的道路
,所以探險隊放棄了車輛,改用牲口來運載一應物資,人就只好步行。估計在這樣情形下,
每天可以前進五十公里,已經非常樂觀。
事實確然如實,在進入山區之後的第二天,探險隊遇到土匪,發生槍戰,九名土匪喪生
,土匪的伏屍之處,離山口是四十六公里。
槍戰之後,探險隊立刻向總部報告,由總部立刻通知警方。那時候,探險隊的報告是,
全體隊員安全無恙。
接下來探險隊就失去了聯絡。
假設他們在遇到土匪之後,繼續前進,到搜索人員進山,也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搜索隊和探險隊的任務不同,探險隊在進入山區之後,幾乎每前進一步都要做紀錄,所
以必須步行。而搜索隊的任務是尋找探險隊員,他們當然有隊員步行,可是也有直升機配合
。
以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來說,探險隊就算不斷前進,也不會超過五十公里,以直升
機的飛行速度,不到半小時就可以到達。
直升機從遇土匪處向前飛,飛行六十公里之後回航,然後再向前飛,不斷來回超過三十
次。
在這樣情形下,也並沒有發現探險隊的任何蹤跡。雖然山區中樹木很多,大都又高又大
,枝葉繁茂,從空中往下看,不容易發現地面上的目標。可是在地面上的探險隊,一定可以
發現有直升機不斷在他們的頭上飛過。
就算探險隊的七個隊員全是智障人士,也必然可以知道一定有甚麼事情發生了,會和直
升機聯絡,至少射出信號彈,好讓直升機知道他們的存在。
而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就幾乎可以肯定,探險隊並不在搜索的范圍之內。
我一看到了這樣的資料就想到了這一點,不過望了臉色青白的張泰丰一眼之後,並沒有
說出來。其實我說不說都沒有甚麼關系,因為張泰丰也想到了。
他聲音發顫:「探險隊並不在搜索隊找尋的范圍內。」
費南度和白素,我相信也有了同樣的結論,可是他們為了安慰張泰丰,都指出別的可能
,只不過聽來都很勉強。
費南度說:「直升機只是向前飛,那是肯定探險隊照計劃沿河前進,如果探險隊改變了
前進方向,就無法發現有直升機在他們頭上飛過了。」
我忍不住冷笑:「貴國警方的行動,也真是一成不變,在十五次來回飛行沒有結果之後
,難道就不會改變一下方向?」
費南度對於我的諷刺坦然置之,道:「沒有我在那裏坐鎮指揮,當然差一點,就像……
」
他說了「就像」,當然是想舉一個例子,來補充他的話,可是他在說了「就像」兩個字
之後就不再說下去,而是先望了白素一眼,然後再望我一眼,神情鬼頭鬼腦,如果說這是他
的身體語言,也必然是不知所雲、莫測高深,可以不必深究。
張泰丰喃喃地道:「探險隊為甚麼要改變前進的方向?」
費南度沒有回答──我相信是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說法非常勉強之故。
而白素卻道:「我們對那一帶的地形並不熟悉,不知道山區裏的情形如何,如果探險隊
進入了一個山洞,就不但不能發現直升機,而且也會造成通訊的困難。」
白素的說法,可接受的程度比較高。而後來當我們進入山區之後,才發現地形之高峻險
惡,遠超乎想像之外,絕不是當時在飛機上只憑一些簡單資料所能設想於萬一!
以後的情形,放在後面詳細再說。
張泰丰對於白素的說法,也是喃喃自語:「探險隊進山洞去干甚麼?」
我不知道白素是不是准備作進一步的假設,因為這時候又有資料傳來,費南度望著傳過
來的資料,忽然整個人都震動了一下,連飛機都產生了震蕩。
張泰丰十分警覺,立刻問:「怎麼了?」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可是他整個人的樣子都在告訴別人:有不好的消息
!
張泰丰想擠過來看傳來資料,可是大胖子像一座山那樣阻擋著他的去路,紅綾乾脆跳上
了椅子,從費南度頭上望過去,資料通過電腦傳送,紅綾望著電腦顯示屏,大聲道:「已查
明九名土匪的身份,姓名是……」
紅綾把九個人的名字一口氣念了出來,都是些很多音節的中南美洲人的姓名,我聽了一
點印象都沒有,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神情茫然。
紅綾雙手按住了費南度的肩頭,用力搖晃,這女野人的氣力之大果然非同小可,費南度
那麼巨大的身子,也給她搖得晃動不已。
紅綾一面搖一面追問:「這些名字有甚麼玄機,為甚麼你看到了就像見鬼一樣?」
白素也來不及要紅綾講禮貌,紅綾已經甚麼都做出來了。
五、槍戰
費南度喘著氣,指著電腦,道:「名單中第一個人,是反政府游擊隊的首腦……這人是
罪犯中的罪犯、魔鬼中的魔鬼,曾經一個人屠殺過一條村庄……提起裏納安度的名字,小孩
子晚上都不敢哭鬧!」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還有三個人,是這個游擊隊的重
要人物,而且都是以前的軍官,軍隊中的神槍手。」
他又停了下來,望著我們,在他的胖臉上所顯露出來的表情,訝異莫名。
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說明探險隊所遇到的匪徒,並不是普通的匪徒,而是有丰富
作戰經驗的游擊隊員。雖然探險隊早知道並不太平,也有精良的武器配備,可是像典希微那
樣的隊員,或者其他的地理學家,根本沒有戰鬥經驗,匪徒又是埋伏攻擊,而戰鬥的結果,
卻是匪徒全軍覆沒,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一時之間我們的神色都不免有些怪異,紅綾首先叫了起來:「這種情形豈不是和那三個
搶銀行的匪徒類似?」
我本來就有這樣的想法──或者還不能說是想法,只是一種感覺,感到攻擊探險隊的匪
徒死得離奇,和搶銀行的匪徒類似。但也僅僅感到兩次事件同樣離奇而已,並不以為可以把
兩件事情作為同一事件處理,因為兩件事情有完全不同的背景。
紅綾顯然只是想到兩件事情相同之處,而沒有進一步去想它們之間的不同之處。
當我向紅綾望去的時候,紅綾已經對她自己的想法作了補充:「我的意思是:兩件事情
中,原來占有絕對優勢的一方,結果卻死亡,完全不合邏輯,可以說它們類似。」
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表示大家對紅綾的說法並沒有異議。紅綾很高興,向費南度問
:「那九個窮凶極惡的匪徒,是怎麼死的?如果他們也是用槍射死了自己的話,那麼兩件事
情,就更肯定是同一性質的了。」
紅綾在說的時候,還趁機向我作了一個鬼臉,因為她還是不肯用「自殺」這一現成的詞
語。
費南度吸了一口氣:「到現在為止,只知道他們在槍戰中死亡,詳細的情形,在我們到
達之後,再作了解。」
張泰丰連連嘆氣,對我們的討論表示不耐煩,顯然他沒有興趣理會兩件事情是不是有相
同之處,更不關心那九個匪徒如何死亡,只關心探險隊的下落。
白素向他道:「在槍戰之後,探險隊曾經和警方聯絡,由此可知他們安全,連這樣凶險
的遭遇都能夠安然度過,証明探險隊的應變能力極高,不必過分擔心。」
張泰丰的回答還是嘆氣──在整個旅程中,白素說話不多,就算開口,說的也都是安慰
張泰丰的話,而張泰丰也照例以嘆氣作回答,不同的只是嘆氣的長或短而已。
我倒和張泰丰有相同之處:想那九個匪徒如何死亡的時間少,而想整個探險隊到哪裏去
了的時間多。
因為匪徒死亡已經是既成事實,沒有甚麼可多想的。而探險隊突然不知所終,卻神秘之
極,值得作種種的設想。
然而在整個旅程之中,我卻仍然茫無頭緒,只不過和張泰丰都有同樣的決定,肯定事情
並不是憑假設能夠解決,非實地勘查不可。所以我們都決定一下飛機,立刻趕到現場去。
費南度也同意我們的想法,他通過通訊,下達了命令,分配人員和直升機,以便我們可
以在到達巴拿馬城之後,直接從機場出發到山區去。
白素對我們的決定,顯然沒有異議,但是她和紅綾都無意參加,看來她們對那三個銀行
搶匪的離奇死亡更有興趣。
於是我們就達成了分道揚鑣的決定,而費南度先參加白素那一方面的探索,同時盡可能
和我這一方保持聯絡。
費南度而且一再保証,他派給我們的人員和設備,都是他能夠提供的最好的了,希望我
們如果還不滿意的話,多多包涵。
由於他曾經這樣說,所以在下了飛機之後,我和張泰丰雖然在接下來約二十分鐘之內,
至少倒吸了十次以上的涼氣,卻也不便提任何抗議。
首先是來接我們的人員,那兩輛吉普車倒是很新,可是一看就知道幾乎完全沒有合理的
保養,車上的人都穿著警務人員的制服,可是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無法在他們身上找
到警務人員應該有的氣質。
我雖然沒有說甚麼,當然神情已經表達了我心中的輕視,費南度來到了我身邊,低聲道
:「你別看他們不起眼,我派給你的四個人,是我認為最好的。」
他隨即叫了四個人的名字,於是有四個高矮不同,肥瘦不一的人歪歪斜斜地站在我的面
前。
費南度向他們介紹我:「這位衛斯理先生,是國際警方的高級警官,從現在起,你們要
絕對服從他的命令,直到另有任務。」
我其實並不是甚麼「國際警方高級警官」,費南度這樣介紹我,當然是為了避免多費唇
舌,我當然也不必多此一舉去糾正。
然而我也可以看出費南度的介紹並沒有多大的作用,那四個看來像流氓比像警務人員更
多的人,只是懶洋洋地望了我一眼,其中有兩個總算點了點頭,另外兩個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
費南度當然應該是他們的上級,而按照常理來說,上級向下級傳達了任務,下級人員至
少應該大聲回答才是。然而世界上不按常理的事情很多,我地無法一一去糾正。
費南度看出了我的不滿,他又向我低聲道:「請相信我,這四個是極好的人才,尤其擅
於搜索和在最困難的環境下生存。」
我無可不可地點了點頭,費南度又向他們大聲道:「向衛斯理先生介紹你們自己!」
我向他們走近了一步──就在這一步之間,他們同時開口,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才
異口同聲說出他們的身份:「巴拿馬警察總局警佐。」
巴拿馬人的名字大多數有很多音節,很是贅口,不容易記憶,他們四個人同時說出自己
的名字,音節混在一起,更是聽不清楚。而他們這樣做的原因,顯然是有意為難,故意使我
記不清他們的名字。
他們這樣做當然沒有特別的意思,一般「老油條」警務人員都有不喜歡直截了當服從命
令的毛病,尤其喜歡為難捉弄新上任的領導者,如果新領導不能令他們折服,那麼以後的工
作簡直就無法展開。
張泰丰本身是警務人員,當然明白這個關竅,所以他立刻眉心打結,很擔心地望向我。
本來若然只憑他們這一次自我報名,我也無法記得住他們的姓名,但在不久之前,費南
度曾經叫過這四個人的名字,把兩次聽到的加在一起,就足以使我知道他們誰是誰了。
我相信費南度早已知道他們會有這樣的把戲,所以才把他們的名字先叫了一遍,當然也
有可能是費南度本身地想考一考我的記憶力,才這樣做的。
我並沒有停步,繼續向前走,來到他們的面前,向他們一個一個伸出手,同時正確無誤
地叫出了他們的名字。
四人態度立刻大有轉變,很正式的和我握手。
關於這四個人,在以後故事的發展中,有一定的地位。不過我不一一介紹他們了,因為
他們畢竟不是甚麼主要人物。所以往後提到他們的時候,一概稱之為他們四人或四人……等
,這是為了敘述故事的方便。
在和他們握手的時候,我趁機仔細打量他們,發現他們的外形雖然不敢恭維,可是和他
們的目光接觸時,卻毫無例外看到他們內在的精明。
我轉頭向費南度道:「謝謝你派出最好的人員!」
費南度看到我終於接受了他的話,顯得很高興,他故意生氣:「這是甚麼話!探險隊在
我的國家失蹤,就是我們的責任。」
我吸了一口氣,向白素望去。
白素道:「我先和紅綾去查銀行的事情,我們可以隨時聯絡。」
我點了點頭,在張泰丰的唉聲嘆息中,和那四人一起登上了吉普車,駛向機場的一角,
來到了一架直升機前。
直升機看來很殘舊,是美國軍隊使用的那種中型運輸用途直升機,上機之後,那四人向
我們介紹了這次行動所帶的配備。
配備可以說相當齊全,尤其是通訊設備,每個人都有兩具行動電話,一具可以和遠距離
通話,一具是我們六個人之間互相通話之用──可以使我們六個人聯絡成為一個整體,不至
於失散。
這互相通話的設備十分重要,可以使我們在三公里的范圍之內,即使互相相隔超過一公
裏,也可以進行會議,商量一切。
直升機由四人之中的兩個負責駕駛,飛往山區,目的地是探險隊和匪徒發生槍戰的所在
。
起飛之後,四人就向我和張泰丰敘述探險隊失蹤之後,他們搜索的經過。
飛行時間大約三小時,在這三小時內,四人將他們搜索的經過說得很詳細,我聽了只是
搖頭苦笑,而張泰丰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因為聽他們說起的經過,搜索工作實在找不出毛
病來。也就是說他們的搜索沒有結果,我們再次進入山區,也會同樣沒有結果。
原來他們四個人,每人率領一個搜索小組,在槍戰地點向四個不同的方向出發,去找尋
失蹤了的探險隊,探險隊有七個隊員,而且有許多物資,行動經過之處,一定會留下痕跡,
絕無可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們的搜索竟然交了白卷,簡直不可思議。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四人苦笑,他們的回答是:「衛先生你到了現場,就會明白。」
這時候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一時之間也弄不懂他們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的疑惑之中,
包括了他們為甚麼要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去進行搜索,難道就不能確定探險隊從哪一個方向離
開槍戰地點?
我並沒有發出問題,因為他們既然說了我要到現場才能明白,現在問了,他們必然還是
用這句話來回答我。
一切當然只有等到了槍戰現場再說。
我那時候已經想像到槍戰現場的地形可能十分特別,可是再怎麼想也難以接近實際情形
。我會在後文詳細描述現場的特殊地理環境──這對於了解故事的發展有相當幫助。
事實上在未曾到達槍戰現場之前,我已經對看到的地理環境驚訝不已。
直升機在河流的上空,向河的上游飛,我知道目的地是山區,可是在看到了前方出現了
巍峨的高山之後,還是感到驚訝。
一般來說從空中看下去,高山高聳的感覺不會很明顯,可是這一帶的高山,由於山勢十
分險峻,即使從空中來看,山峰還是給人一種迎面而來的強烈壓迫感,由此可知如果在地面
上的話,山勢是如何險惡。
河流的河水,在接近山區的時候開始變得湍急,越近山河水越急,由於河水涌起浪花,
所以在感覺上像是可以聽到嘩嘩的水聲一樣──事實上由於直升機很吵,當然是聽不到水聲
的。
河水從兩面高山中奔騰而出,兩面高山形成了一個峽谷,在峽谷的底部,大約寬三百公
尺左右,兩岸根本沒有道路,只有長年累月被湍急的河水沖刷得圓溜溜的大石塊。
那些大石塊全都光滑無比,可以想像到要沿河步行前進是何等樣的困難。
看到了這樣的情景,我不禁對這個探險隊的勇氣和毅力表示欽佩,尤其佩服典希微──
她是典型的都市女性,可是竟然沒有被這種惡劣的環境嚇回去。
不等我發問,那四人就道:「探險隊沿河的左岸前進。」
這時候我也發現,河的左邊,多少還有一些可供人前進之處,而右邊的山崖全是峭壁,
幾乎直上直下,別說是人,就算是猿猴,只怕也難以攀緣。
真想不到還沒有正式進入山區,就看到了這樣的窮山惡水,真難以想像進入山區之後,
會是甚麼樣的景況!
在直升機飛進峽谷之後,特地降低了飛行高度,目的當然是為了可以把下面的地形看得
更清楚,這一來,也就更加驚心動魄。
只見接近三百公尺寬的河面,越向前越窄,水勢也就更急,在寬的河面上,河水已經像
是沸騰一般,翻翻滾滾,等到向前去,河面收窄,水勢之急,簡直像是開了閘門的大水庫一
樣。
我心中想到,這樣的地形,可稱為天造地設的水力發電站的站址,卻沒有加以利用,真
是可惜。
直升機向前繼續飛,在河道漸漸收窄時,水流更是洶涌澎湃,濺起的浪花至少有一百公
尺高,直升機雖然在空中飛,也像是隨時可以被浪花吞噬一般。
世上頗有些人喜歡一種運動叫做「急流飄流」──用橡皮艇在急流中飄流而下。他們應
該到這裏來試一試,看看結果會怎樣。
在中國古代的記載中,常有形容形勢險惡的河流,說「連鵝毛都會沉下去」,而眼下的
河水,我看簡直連空氣都會被奔騰的河水卷下去,直沉河底,再也浮不上來。
張泰丰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不住喃喃地道:「到這種地方來干甚麼!到這種地方來干甚
麼!」
而我一方面驚駭,一方面也更佩服典希微和其他探險隊員的勇氣。我們使用先進的交通
工具在空中飛行,尚且不免感到驚心動魄,探險隊要在岸邊步行前進,別說體能上的困難,
單是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懼,更不容易──這裏的地理環境是大自然的創造,而人和大自然比
較,實在太渺小了!
我估計這樣的急流大約有三十公里,到了河道最窄的時候,是看來自天上直瀉而下的瀑
布──其落差並不是很大,不會超過二十公尺,可是其氣勢之雄偉,連號稱世界第一大的也
瞠乎其後!
看到了這樣的形勢,真難以想像再向前去,會是甚麼樣的情景。而前面的情景,確然完
全無法想像。在經過了峽谷最窄的部份──大約只有十五公尺之後,前面豁然開朗,兩邊的
山崖突然向左右分開,高山到這裏截然停止,變成了向左右伸展的千仞峭壁,至少伸展出去
超過一公里,山勢才繼續向前。
由於山勢起了這樣突然的變化,向下看去,河流已不复再見,看到的是一大片十分平靜
、水波粼粼的湖水,藍天白雲倒映在水面上,美麗之極,和剛才那種險惡的情形比較,簡直
是兩個世界。
直升機在這時候轉向左,而且降低高度,我看到在這個「大湖」的右岸處,有一排每個
大約五十平方公尺大小的平台,一直伸延向前,總數超過一百個。
而到直升機降低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我更看清楚了這「大湖」的奇景。
只見直升機機翼旋轉,激起水花之後,水下的鵝卵石就露出了水面,原來看到的那一大
片廣闊的「湖水」,其淺無比,不超過十分。
這樣的淺水,人如果涉水而行,水最多浸到腳踝而已。
可以想像,當時探險隊在經過了艱苦的旅程之後,看到到達了這樣美麗、平靜像仙境一
樣的環境,心情該如何舒暢。更可以想像好動的典希微,必然大叫著沖進水中奔跑,讓水花
把她的身子包圍起來,形成動人的圖畫。
我相信張泰丰地做同樣的設想,因為他現出十分陶醉的神情。然而那四人接下來所說的
話,把我們想像中美麗的畫面破壞無遺。他們道:「我們早就發現這一大片淺水,風景絕好
,所以在水面上設立了許多平台,供旅游人士扎營。那班匪徒就在第十和第十一個平台上,
偽裝露營人士,等待探險隊的到來,向探險隊進行突然的襲擊。」
在這樣風光美麗的環境之中,探險隊又是處於經歷了艱苦旅程之後的歡愉和松懈的情緒
,富有戰鬥經驗的匪徒突然展開襲擊,簡直是毫無人性的屠殺。
和眼前這種仙境一樣的環境對比,匪徒的這種行為,真是醜惡到了極點。
這時候直升機已經降落──直接停在水上。
我和張泰丰都能不立刻下機──我們正在想同一個問題:在這樣情形下,探險隊遭到了
伏擊,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萬無幸理。他們應該連拿起武器來的機會都沒有,就會遭
到屠殺!
可是結果卻是匪徒全軍覆沒!
這其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才形成了這樣完全顛倒的結果。
而我在試圖尋找這一個問題的答案時,突然想到事情和三個匪徒搶銀行,在模式上十分
近似──都是應該被殺死的一方沒有死,而占盡了優勢的一方卻莫名其妙地死亡。
那四人中的兩個先跳下直升機,還有兩個顯然在等我們下機,我向他們道:「照情形看
來,好像不應該有槍戰,因為匪徒展開攻擊,探險隊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
那兩人回答:「照我們的分析,也應該如此。可是在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探險隊和匪
徒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人。所以除了探險隊之外,沒人知道當時情形究竟如何。」
我吸了一口氣,和張泰丰一起下機,水只浸過腳背,向前走,水下的圓石很滑,而且下
了水才知道,這一大片水,水流其實也很急,只不過因為水面實在太遼闊,所以才看不出來
。而這一大片水都流向一個狹窄的出口,這就形成了出口處的洶涌水勢。
先下機的兩個人已經登上了平台,平台高出水面大約一公尺。當我和張泰丰接近平台的
時候,可以看到在兩座平台上,還有沒有洗刷乾淨的血跡,血跡的范圍很大,看來觸目驚心
。
從平台上的血跡來看,很容易可以推測出當時的情形是:探險隊到達,在平台上的匪徒
向探險隊襲擊。
照說探險隊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根本難以反擊,可是匪徒卻在平台上中槍死亡。
我跳上平台,向四人問:「匪徒中槍死亡,是由於探險隊的反擊嗎?」
四人道:「當時的情形如何,沒有人知道,不過對死亡匪徒解剖的結果是,使匪徒死亡
的子彈,全部都出自匪徒所使用的槍械。」
對於這樣的回答,我並不感到特別地意外,我再間:「匪徒全部自殺?」
四人回答得相當小心:「應該說是在兩個平台上的匪徒,忽然之間互相射擊的結果。」
我和張泰丰互望了一眼,心中所想的都一樣──匪徒互相射擊死亡,這種異常的情形,
和銀行搶匪自殺,也可以說是同一模式。
也就是說,在這裏發生的事情,和銀行中發生的事,屬於同一性質。
這一點,是我們前來的時候所沒有料到的。我感到要立刻和白素聯絡,因為這個發現,
對她調查銀行中發生的怪事有很大的啟發和幫助。
我看到張泰丰的神情很焦急,我知道他的心裏只記掛探險隊的下落,其余的任何事情,
他都不會放在心上。
我來到他的身前,沉聲道:「探險隊的失蹤,我認為和發生的怪事,有密切的關系,弄
清楚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怪事發生,也就可以了解探險隊為甚麼會失蹤。」
張泰丰語帶哭音:「我知道!可是,是不是可以立刻去尋找他們的下落,不要再耽擱時
間。」
原則上我也同意張泰丰的說法,我一面取出行動電話,准備和白素聯絡,一面四向了望
,設想探險隊在發生了這樣的怪事之後,行動的方向。
在進一步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之後,我才明白剛才那四人為甚麼說我到了現場就會知道
何以他們搜索的時候,不能肯定探險隊從哪一個方向離開。因為四周圍全是水,當然探險隊
在前進的時候會留下痕跡,可是在急速流動的水沖刷之下,也就甚麼痕跡都消失不見了。所
以他們才要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出發去搜索。
我迅速地設身處地設想探險隊在事情發生之後會採取甚麼樣的行動。
當然他們會對匪徒的行為感到極度的詫異,他們的第一行動當然是向總部報告。
他們向總部的報告是「發生了槍戰」。然而事實上匪徒並沒有向探險隊開槍,而是自己
互相射擊。所以應該並不存在探險隊和匪徒之間的「槍戰」。
我估計探險隊之所以如此說法,是由於當時的情形十分混亂,使得探險隊無法正確的判
斷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之故。
試想當時探險隊來到了這一片水面,正處於歡樂氣氛之中,忽然槍聲響起,他們直覺地
感到受到了攻擊,在慌亂之中,拿起武器反擊,這種情形對他們來說,自然就是槍戰。
而「槍戰」不會維持太久,他們立刻就發現先發動襲擊的匪徒都已經倒在平台上。
由於他們並不知道平台上的匪徒自己互相射擊死亡,他們開始時一定以為是他們反擊的
結果。
他們在以為自己大獲全勝之後,應該曾經去察看死亡的匪徒,在這裏有一個問題是:當
時探險隊是不是發現匪徒是自己互相射擊而死亡的?
我在設想的時候,一面想,一面把我想到的說出來,張泰丰和那四人都聽著。
等我說到這個問題時,張泰丰沒有特別的反應,那四人卻立刻有了回答,他們的回答是
:「探險隊應該沒有發現匪徒死亡的真正原因,而認為匪徒是在槍戰中死亡的。」
我再問:「為甚麼?」
他們進一步回答:「匪徒所使用的槍械和探險隊的相同,不經過彈道研究,很難判斷令
匪徒死亡的子彈出自哪一方面的槍械,所以他們最多對事情感到懷疑,而不會知道匪徒是自
己互相射擊致死。」
四人的回答極有條理,而且和我的設想大致一樣。
不過我還有疑問:「在事情發生的時候,探險隊員和匪徒之間的距離不應該太遠,雖然
當時很慌亂,可是總應該有探險隊員看到平台上匪徒互相射擊的情形。」
四人道:「本來應該如此,可是據探險隊的報告說,當時這裏正有大雷雨,這一帶很容
易有雷雨,雨勢大,視野弱,就算最近距離,也看不清楚了。」
聽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自然而然抬頭向天上看了看,只見四下烏雲正在迅速地展布,
在烏雲之中,電光隱隱閃動,隆隆的雷聲也開始傳來,剛才還是藍天白雲、風光明媚,剎那
之間風雲色變,整個天色都黑了下來,人站在那一大片水面上,在感覺上頓時變得傍徨無依
至於極點。
然後是忽然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霹靂,加上強烈之極的閃電。
六、箭嘴符號
這種驚天動地的變化,突如其來,令我在剎那之間也完全不知所措。只聽得四人在大叫
,可是在不斷的雷聲之中,根本聽不清他們在叫些甚麼,只見他們向直升機奔過去。
我很自然地向張泰丰招了招手,也向直升機奔去,在我們還差兩步的時候,隨著閃電和
雷聲,驟雨已經傾盆而下。天地之間,充滿了雨聲、雷聲,聲勢之浩大,真是難以形容。
上了直升機,向外看去,除了一片水光之外,甚麼也看不見,視野不會超過三公尺,人
像是置身於水中的地獄一般。
我定了定神,立刻設想探險隊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遇到襲擊的,他們在倉皇之中,只有向
槍聲的來源反擊,當然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大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多五分鐘,首先雨停止,然後雷聲閃電漸漸減弱,烏雲散
開,天地間恢復清明,剛才的那種險惡的形勢,竟像是一場噩夢。
我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氣:「好大的雷雨!」
張泰丰喃喃地道:「簡直如同身在鬼域!」
張泰丰的感嘆特別深,當然是為了他始終不滿意典希微參加探險隊的這個行動。
本來我正准備和白素聯絡,忽然之間天象起了這樣的變化,我自愧沒有能夠在風雲變色
的情況下保持鎮定,而在變化之中只感到人的渺小,甚至於感到人的存在幾乎等於零,所以
當然未能繼續原來准備進行的動作。
這時候雨過天睛,定下神來,我才開始和白素聯絡。有了最先進的通訊設備,和白素聯
絡並不困難。不到兩分鐘,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
白素的聲音一貫很平靜,很難在她的語音中聽出她是興奮還是沮喪。
我急不及待地先向她敘述我們這裏的情形,說得相當詳細。白素也照例絕不打斷我的話
頭。
等我說完,她才道:「我這裏也有新的發現。」
我忙道:「甚麼發現?」
白素道:「原來在銀行發生搶案的時候,正有大雷雨。」
我本來以為「新的發現」,是真的新發現,卻不料白素所說的是這樣一回事,我不禁大
失所望,哼了一聲。因為在地處熱帶的地方,雷雨是最普通的天氣現象,我們這裏剛才就有
一場特大的雷雨──一想到這裏,我突然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一樣,徒然震動,想起探險隊和
匪徒遭遇時,也有大雷雨。我曾經將兩件事情的模式加以比較,發現有許多相同之處。現在
又多了一點相同: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有大雷雨。
當時我對於大雷雨和事情有甚麼關系,實在一點概念都沒有,只是感到這又是相同的一
點,更可以証明兩件怪異的事情,有一定的關系而已。
白素和我雖然相隔很遠,然而即使只是通電話,她也可以知道我的反應,所以我才想到
了這一點,她就道:「銀行搶匪的死亡,和那九個匪徒的死亡,原因是一樣的──至少有十
分重要的共通點。」
我連連點頭──妙在我雖然沒有出聲,可是白素也立刻知道我的反應是同意她的說法,
她接著道:「所以只要解開銀行搶匪的死亡之謎,同時也可以明白那九個匪徒死亡的原因了
。」
我應了一聲,道:「我們這裏的事情比較複雜,因為探險隊不見了──」
我話還沒有說完,在一旁的張泰丰看來忍無可忍,叫了起來:「別再研究那些匪徒是怎
麼死的了,趕快找出探險隊到哪裏去了才重要!」
我瞪了張泰丰一眼,白素也聽到了張泰丰的叫嚷,她道:「張泰丰說得有理,探險隊突
然失去聯絡,處境必然不妙,要盡快找到他們。」
我還想問一問白素那面是不是還有新的進展,白素卻又催我趕快採取行動,張泰丰又在
一旁對我怒目而視,我只好說了一句「隨時聯絡」,就終止了對話。
我看到張泰丰這種情形,沒好氣道:「請問該如何開始行動?」
張泰丰又是焦急,又是傍徨,苦笑道:「別難為我了!我心亂如麻,還有甚麼主意!」
不但張泰丰這樣說,那四人也望定了我,等我出主意。
我略想了一想,先問:「你們上次搜索,是向哪四個方向進行的?向四個不同的方向進
行搜索的經過又如何?」
這時候其實我也難以決定該如何開始,所以必須先了解他們進行搜索的情形。
那四人聽了我的問題,回答得很認真,他們先指出了四個方向。一個是向前。
從這一片大水向前去,涉過大水,至少有三公里,可以看到前面又是一個峽谷,水就是
從峽谷中涌出來的。
另外兩個方向是向左和向右。向左,不到一百公尺就是崇山峻岭,山勢十分險惡。向右
,過了大約兩三公里的水面,也是同樣的高山。
還有一個他們指出的方向是向後,就是我們來的路途,他們解釋:「估計到了出事之後
,探險隊可能會取消行程,打道回府,所以我們也派出了一隊人循來路搜索,當然沒有結果
。」
而向左和向右兩方面的搜索,都各自攀上了兩邊的高峰,而且有直升機的配合,也沒有
發現。
而搜尋的重點放在向前的這一個方向,因為根據探險隊向總部報告發生事故時的語氣來
判斷,是准備繼續前進。所以向前是探險隊最可能去到的地方。
搜尋出動了直升機,而且盡量低飛,向峽谷兩邊進行錄影。
那四人說到這裏的時候,還補充道:「總共有超過六小時的錄影帶,我們都曾經反覆觀
看,沒有發現有探險隊經過的任何跡象。」
我皺著眉:「沒有派人沿探險隊可能經過的路途去實地搜尋?」
四人像是早就料到我會有此一問,他們立刻回答,而且回答得很理直氣壯:「我們認為
利用直升機來搜尋,效果比派人來得好。一方面在空中視野比較廣,不但可以看到河邊的情
況,而且可以看到峽谷兩面山崖上的情形。探險隊如果遭遇困難,會發出求助信號,在直升
機上也容易發現。」
他們的回答不能說是沒有理由,可是搜尋的結果卻是並無發現,這就顯得有問題。
我在考慮期間,四人又道:「直升機向前飛出了很遠,接近一百公里──探險隊至少要
兩天才能達到這樣的遠距離,在飛出了峽谷之後,山勢更險峻,直升機又在低空採取蜜蜂盤
旋法,一直把盤旋的直徑擴展到了三十公里,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根據他們所說,搜尋工作實在進行得相當妥當,唯一沒有做到的是未曾派人在地面上循
探險隊可能前進的方向去搜尋─這樣做看來並沒有意義,因為直升機的確可以做得更好。
但既然這是唯一沒有做過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我有了決定,就開始布置行動。
我要那四人中的兩個,駕駛直升機,在低空飛行,盡量保持慢速度,目的是配合我、張
泰丰以及另外兩個人的行動。我要求直升機不離開我們的視線,也要我們不離開直升機的視
線。如果直升機飛遠了,要立刻飛回來。
在直升機上的人,要和我們在地面上的人同時進行搜索,並且進行錄影。
四人聽了我的吩咐,立刻分出兩個人去控制直升機,另外兩個就跟著我和張泰丰涉水向
前。
由於我們知道探險隊的行程,是計劃去的時候走左岸,回來的時候走右岸,而即使曾經
遇到意外,他們也沒有理由會改變行程計劃,所以我們沿左岸前進,開始搜索。
在那一大片水面上,實在不可能有任何痕跡留下,所以我們行進的速度比較快。
而等到接近峽谷的時候,水漸漸加深,雖然還不到膝蓋,可是水流很急,所以行進也變
得相當困難。
張泰丰由於心急,竟然跌倒了好幾次,全身透濕,十分狼狽,可是他完全不覺得,那當
然是由於他心中極度焦急的緣故。
等到過了那一大片水,進入了峽谷,行進就更加困難。我們必須攀過一塊又一塊的大石
,才能繼續向前。而大石又十分濕滑,張泰丰和那兩人要費相當氣力,才能攀上一塊。我畢
竟身手好得多,采用跳躍的辦法,就顯得容易。
不久我就發現,在高處的石塊由於水花濺不到的緣故,並不濕滑,而且在石縫中有植物
生長,可以供攀緣之用,比在低處前進容易得多。
我相信探險隊經過這裏的時候,也應該發現這一點,我們循探險隊最可能經過的路去尋
找,當然也最容易發現線索。
我在攀上了大約二十公尺之後,就叫張泰丰和那兩人也上來,由於水聲震耳,他們聽不
到我的叫聲,不過他們一直在注意我的行動,看到我的手勢,也可以明白我要他們干甚麼。
等他們三人也攀了上來,張泰丰喘著氣:「以這樣的速度,探險隊每天前進不可能超過
十公里。」
我向那兩人望去,他們點頭表示同意。
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從探險隊失去聯絡到搜索人員來到現場,時間不超過三十六小時
,就算探險隊行動很快,估計他們不會行進超過二十公里。
也就是說這二十公里的,就是我們應該搜尋的范圍。
我吸了一口氣:「從現在開始,每走一步,我們都要十分仔細周圍的情形,不要錯過任
何線索。」
探險隊員一共七個人,而且攜帶許多物資,如果曾經在這裏經過,實在沒有可能一點痕
跡都不留下來的。
可是我們行進了一公里左右,還是完全沒有發現。
我曾經估計探險隊可能攀得更高,然而我在又登高了一些之後,發現我們行進的路線最
適合,探險隊沒有理由舍易取難,所以仍然在這個高度向前走。
又走出了大約一公里,到了一處相當平坦的石坪,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略事休息
。抬頭看直升機,正因為飛過了頭,又轉回來。
我向那兩人望了一眼他們一直負責和直升機聯絡,他們搖了搖頭,表示直升機方面也沒
有發現。
張泰丰越來越焦急,也越來越暴躁,我才坐下來,他就向我叫嚷:「怎麼不走了?坐著
不動,怎麼找得到人?」
我知道他有焦急的理由,所以並不生氣,向他解釋道:「如果探險隊是沿這裏向前走,
他們來到這個石坪,也有可能休息一下,你不妨在這裏好好找一找,看有甚麼發現。」
張泰丰顯然聽不進我的話,他恨恨地舉腳踢向一叢植物。那種植物有細長的葉子,開著
紫色的三瓣小花,在進入山區之後,到處都是,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這時候張泰丰踢的那一叢,長在一塊很平整的大石下,植物蔓延上大石的一邊。
我把這種植物的生長情形形容得很詳細,當然是張泰丰這一腳踢出了大大的進展之故。
張泰丰踢這一腳,本來是無意識的,只不過是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懣而已,卻不料他腳起
處,那一大叢植物竟然被踢得飛了起來。在那一剎間,我和張泰丰都為之愕然,而那兩人卻
一點也沒有奇怪的表示。
大叢植物,長得青翠,又開著花,當然應該有根。這種生長在山石上的植物,根部往往
深入石縫,怎麼會給張泰丰一腳踢了起來?
那兩人看到了我愕然的神情,都笑了起來,順手抓向他們腳下所生長的同類植物,就提
起了一大叢來,我這才看清楚原來這類植物並沒有根部,根本就是在石頭上放著生長的!
後來我知道這是一種空氣植物,通過組織結構特殊的葉子吸收空氣中的水份和營養,沒
有根部。這種植物有很多類,統稱「鐵蘭」(TILLANDSIA),都會開很美麗的小
花,是中美洲的特產。後來白素和紅綾帶了不少回去種植,效果極佳──這是後話,表過不
提。
卻說我看清楚了這種植物沒有根部之後,正在感嘆大自然造物之奇,就忽然聽到了張泰
丰怪叫一聲,循聲看去,只見他伸手指著那塊大石,神情激動之極。
我連忙趕過去,看到大石本來被植物掩蓋的一面,有一個箭頭向上的箭嘴,還有一個小
小的圓圈。
張泰丰激動得聲音發顫,叫道:「典希微──典希微!這是典希微留下來的記號!」
不等我發問,他又叫道:「這箭嘴旁邊的圓圈,是典希微常用的記號,絕對是,那是她
留下來的!」
他一面叫,一面後退幾步抬頭循箭嘴所指,向上看去。
一般來說,留下了一個箭嘴的記號,箭嘴所指的方向,代表前進的方向。
而這時候箭嘴的方向是向上,所以張泰丰自然而然抬頭向上看去,尋找典希微的下落。
我也抬頭向上看,看到的是山石嵯峨,高聳的山崖,坡度很大,估計超過六十度,要向
上攀,不是不可以,可是困難程度很高。
探險隊如果真是像箭嘴指示那樣,向山崖上攀去,實在有點不可思議──目的是甚麼呢
?
那兩人俯身去察看大石上的記號,神情也很疑惑,顯然他們也想不通探險隊何以要攀上
山崖去。
我們感到莫名其妙,張泰丰的想法卻不一樣,他在看到了記號、肯定了記號是由典希微
留下來的之後,根本不去想探險隊為甚麼要這樣做,在我們感到疑惑的時候,他已經手腳並
用,向上攀去。
那兩人在察看了記號之後,直起身來,向我道:「記號可以推定是探險隊留下來的。」
費南度曾經介紹他們是追蹤專家,所以我也不問他們憑甚麼來肯定這一點。
雖然我沒有發問,可是神情仍然十分疑惑,那兩人望著我,攤了攤手,表示他們也不明
白。
我們共同的疑問當然是:探險隊為甚麼要上山去?
探險隊原來的目的是探索河流的源頭,那就應該沿河前進,沒有理由去攀山崖。
可是箭嘴明明是指著向上,所表達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探險隊不管是為了甚麼原因,
他們是向上去了。
所以我們為了要尋找探險隊的下落,也應該向上去。
我向兩人做了一個手勢,開始向上攀,兩人跟在我的下面。在我們開始攀山的時候,張
泰丰已經攀高了將近五十公尺,我們忽然聽到他的叫聲,抬頭看去,只見他一手攀住了大石
,一手向上指,身子很不穩,搖搖欲墜,看得人心驚肉跳。
他當然是有了重大的發現,興奮之余,所以才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全,循他所指看去,卻
又看不到甚麼。那兩人取出了小型望遠鏡來,看了一看,神情訝異莫名,立刻把望遠鏡遞給
我,我湊在眼前一看,也不禁發出了一下低呼聲。
在張泰丰上面,大約一百公尺,一塊石塊上,又有箭嘴記號,仍然是箭嘴向上,而且也
有據張泰丰所說是代表典希微的那個小圓圈。
這毫無疑問地表示了探險隊的確是攀上了山崖,而且在繼續向上攀。
張泰丰有了這樣的發現,更是興奮,向上攀的速度,快得驚人,很快就到了那塊有箭嘴
記號的大石塊。
我向上大叫,要他在那裏等我們,他看來很不情願,一直在那塊大石上雙腳跳躍,大聲
催我們快些向上攀爬。
這時候那兩人已經一面向上攀,一面和直升機聯絡。我聽到他們和直升機聯絡的內容,
很佩服他們的聯想力。
他們對直升機上的人說:「我們連續發現了兩個箭嘴記號,請用遠程望遠鏡觀察山崖,
看是不是還繼續有同樣的箭嘴記號。」
我們在攀山,山崖上如果還有記號,不到臨近不能發覺,而從直升機上觀看,就容易得
多。
在說話之間,我們已經漸漸接近張泰丰,我發現在和直升機通話的那兩人,臉上現出古
怪莫名的神情,望著我,張大了口,想說話,可是又出不了聲。
我急忙問:「直升機有甚麼發現?」
張泰丰也看出直升機的行動,是在向山崖觀察,所以對於我的這個問題,他也十分注意
那兩人的回答。
兩人互望了一眼,又通過連帶耳機的通話設備,問道:「你們看仔細了?」
看來他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神情更是怪異,兩人一起吸了一口氣,我著急:「直升機
究竟發現了甚麼?」
兩人還是回答不上來,各自嘆了一口氣,取下了他們戴在頭上的話筒,交給了我和張泰
丰。這意思再明白不過,是要我們直接和直升機聯絡。
我感到事情很古怪,不知道他們有甚麼難言之隱,立刻戴上話筒,問直升機上的兩人:
「請你們留意山崖上的箭嘴符號,結果如何?」
直升機上的回答是:「我們看到在山崖上,留有箭嘴符號十二處,大約每隔一百到兩百
公尺就有一個,十分明顯。而最高的一個箭嘴記號……是在……山崖頂上的一塊石頭上,比
其他任何箭嘴符號更大,大約超過一公尺。」
直升機上的人在回答的時候,語氣也很遲疑。我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們對看到的情景有
懷疑,而是不明白這最高的箭嘴符號是甚麼意思。
如果說箭嘴符號是指示前進的方向,那麼在山崖腳下的一個和其余的各個,都表示探險
隊在繼續向上。
然而最高的那個又是甚麼意思呢?
最高的那個箭嘴符號留在山崖頂上,如果符號是表示繼續向上,難道探險隊上了天?
難怪那兩人無法轉述,要我和張泰丰自己聽直升機上的觀察報告了。
張泰丰望著我,樣子像是吞下了一堆爛泥。
我看不到自己的臉色,只感到臉頰發麻,想來也必然臉如土色。我勉力定了定神,抬頭
向上望,並不能看到直升機上兩人所說的箭嘴符號,那當然是由於嵯峨的山石阻住了視線的
緣故。在那一剎間,我甚至於想到是不是直升機上的兩人在胡說八道!
張泰丰伸手抹去滿臉的汗珠,望定了我,顯然他為這種完全沒有理由發生的事實,變得
慌亂無比,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我吸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我們要到山崖頂上,去看一看那個最高的記號。」
張泰丰像傻瓜一樣的點頭。
我道:「其他的記號,也應該詳細觀察,不過我們可以不必攀山,可以在直升機上用望
遠鏡觀看。」
在對張泰丰這樣說了之後,我立刻詢問直升機上的兩人:「山崖頂上有沒有可以供直升
機降落之處?」
兩人回答:「勉強有──有一處比較平坦,勉強可以降落。」
我知道「勉強」的意思是可能有危險,但考慮到攀上這一千多公尺高的山崖,至少要超
過十小時,還是利用直升機的好。我非常心急想看一看那最高的箭嘴符號。雖然不必看,也
可以知道箭嘴符號是代表向上去,可是探險隊如何可以升天?所以我想這個記號可能另有乾
坤,非去仔細觀察不可。
張泰丰這時候也鎮定了下來,他聽出我要利用直升機上山崖,他表示反對:「你用直升
機上去,我攀上去。」
我思緒很亂,所以頗不耐煩他的反對意見,大聲道:「有先進的工具為甚麼不用?」
張泰丰堅持:「典希微……和探險隊他們,是攀上去的,我要循他們經過的路途上去,
我認為這樣可以有更多的發現。」
我想和他爭辯:已經知道他們到達山崖頂上,並且留下了箭嘴記號,過程就並不重要了
。不過我在看到張泰丰那一副死心眼的模樣之後,就並沒有說甚麼。
我向那兩人望去,那兩人立刻道:「我們和張警官一起,我們會實地觀察每個記號。」
我對兩人的態度表示十分敬佩,向他們行敬禮,道:「我先到頂上去,我們隨時聯絡。
」
我要直升機降落在山崖腳下,我開始下山,張泰丰和那兩人繼續向上攀。
等我上了直升機,直升機向上飛,我用遠程望遠鏡觀察,看到張泰丰和那兩人,看得十
分清楚,有必要的話,簡直可以數清楚他們的眉毛。
我當然可以看到那一處又一處留在山崖上的箭嘴記號,記號有的比較大,有的比較小,
毫無例外的是,箭嘴一律向上。
如果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那麼留下這些記號的人,目的都是想告訴看到記號的人:探
險隊在向上前進。
本來這也不算不正常,問題就出在最後在山崖頂上的那個記號。
已經到了頂,不能再向上了,為甚麼還要留下向上的箭嘴符號?而且這個符號還特別大
,顯然是留下符號的人,特地告訴看到的人這個符號十分重要!
所以我認為這個最高的符號,是一個重大的關鍵。
張泰丰和那兩人向上攀,我估計他們在看到第三個箭嘴符號時,我們已經上了山崖的頂
部。
直升機確然很勉強才能停下來,在停下來之後,機身呈三十度角傾斜,這種情況,絕對
不適合久停,所以我下機,直升機又起飛,回去補充燃料。
於是山崖頂上就只有我一個人。
張泰丰很心急,一直在問我:「有甚麼發現?」
我在山崖頂上移動了幾十公尺,到了那塊畫有箭嘴符號的大石之前,發現箭嘴比從望遠
鏡中看到的來得大,幾乎有一人高下,和在山崖下的記號一樣,都是用一種噴出來的顏料噴
上去的──這種顏料一般都被頑童拿來在牆上涂鴉之用。
這時候我心中很埋怨典希微──既然一路上留下了這許多記號,為甚麼不索性留下文字
,說明自己的去向和發生了甚麼事情?
或許她以為記號已經夠清楚說明問題,然而卻給我們帶來了極度的困擾。
也或許她留下記號的時候十分匆忙,沒有時間做進一步說明,這一點從最高的那個記號
旁的圓圈只畫了一大半可以得到証明。
七、上天
我把我所想的告訴張泰丰,張泰丰立刻道:「當然是時間緊迫,典希微一定已經竭盡所
能,留下了這樣寶貴的線索給我們。」
我心中暗罵了一聲「肉麻」──張泰丰像所有在戀愛中的人一樣,愛人的一切都是好的。
典希微留下的記號其實屁用都沒有,他卻說寶貴!
我雖然沒有罵出聲來,可是忍不住諷刺:「寶貴?請問對最高的箭嘴,你有甚麼寶貴的
理解?」
張泰丰一面住努力攀登,一面喘氣回答:「箭嘴向上,表示她和探險隊……」
張泰丰本來顯然是想說「典希微和探險隊向上前進」的。可是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覺得
不對頭,所以尷尬地停了下來。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們繼續向上,踩著空氣上天去了!」
張泰丰先是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然後道:「照箭嘴的顯示,他們確然應該上天去了
,當然不必踩著空氣上天,人要上天,可以有許多方法。」
我本來一直在諷刺張泰丰,可是這時候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怔了一怔,覺得這楞小子
的話很有道理,至少把我沒有想到的一個死角打了開來。
我在一聽到直升機報告說在山崖頂上也有一個箭嘴符號之後,只想到既然到了山崖頂部
,就不可能再向上去,所以這個箭嘴符號就不可解釋。我沒有想到,人,如果有交通工具,
當然是可以上天的,我來到山崖頂,就是乘坐直升機飛上來的。
所以在理論上來說,這個最高的箭嘴符號並非完全不可解釋。雖然接下來有許多許多問
題,可是箭嘴符號表示探險隊繼續向上去,應該就是畫下記號的人想表達的意思!
想到了這一點,我的思緒更加紊亂。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漸漸地我腦海中出現了
一幅其實我並不願意相信的畫面。這畫面是,在山崖頂上的天空,有一個奇形怪狀的飛行器
,而從這飛行器中有類似梯子這樣的東西掛下來,而探險隊員正迅速地攀上梯子,進入飛行
器,然後飛行器發出奇異的光芒,直上雲霄。
我確然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畫面,因為如果真有這種情形的話,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不
明飛行物體」載走了整個探險隊。
我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可能,絕不是我不相信有「不明飛行物體」的存在,也不是不相信
和此有關的外星人的存在。事實上在我的經歷之中,許多和外星人有關。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些人在接觸我的敘述時,會加以嘲笑:又是外星人!
持這種說法的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並不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或比較進步一些,相
信有外星人的存在,但是並不認為外星人到過地球。
這純粹是見識和想像力的問題。試想中國在閉關自守的時代,如果你告訴雁蕩山的一個
終生未曾離開過山區的樵夫,說是世界上有金頭發綠眼睛的人,他也不會相信,非但不相信
,而且還會盡他的知識想出一些話來嘲笑你的說法。
我知道浩渺宇宙之中,必然有許多星球上存在高級生物,也知道外星人不但過去早就到
過地球,而且陸續有來,有許多長期在地球上,以各種目的進行活動,而將來也會有更多的
外星人來到地球。
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動,由於超越了地球人的知識范圍,不能為地球人科學所解釋,所
以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怪事」。
人類從古到今,記錄了許多許多無法解釋的怪事,幾千年來都莫名其妙,就是這個緣故
。
而這許多許多怪事,其實十之八九都和外星人有關。
我在敘述我的經歷時,多選擇怪異的事情,因為怪異的事情比較有趣,所以也當然多涉
及了外星人。
明白了這一點,對於衛斯理故事中出現外星人,也就絕對不會大驚小怪。
然而當然也不能每個故事都和外星人有關(其實也並無不可),為了故事的多樣化,我
甚至於刻意盡量避免和外星人有關的故事,為此頗犧牲了一些離奇古怪不可思議,大大超越
人類想像力所能接受范圍的故事。
我之所以不願意接受當時在山崖頂上,聽了張泰丰的話之後,所想到的、在我腦中斯浮
出的畫面,也是基於這種心理狀態。
當時我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種想法趕走。可是那個大大的箭嘴記號就在我的眼前,強
烈地告訴我:探險隊從這裏上了天!
當時我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由於想到的實在很驚人,所以氣息很粗,張泰丰覺察了這
一點,他連連問:「是不是又發現了甚麼?」
我吁了一口氣:「沒有新的發現──是你剛才的話,引發了我新的設想。」
然後我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
張泰丰有好一會沒有出聲,才喘著氣問道:「他們……探險隊被外星人擄走了?」
我苦笑:「別使用這個『擄』字,這個字含有敵意。如果他們真是上了某種飛行工具而
去,相信是他們自願的。」
我的話並沒有使張泰丰的心情輕鬆些,他語帶哭音:「不管怎樣,他們……他們都是跟
外星人走了……我上哪兒找典希微?」
說了之後,他又傳過來一陣嗚咽之聲,道:「我甚至於不能像女巫之王尋找原振俠醫生
那樣去找她!」
張泰丰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迷失在浩渺宇宙中的原振俠醫生,所以他的聲音聽來茫然無奈
至於極點。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外星人,像剛才載我上來的直升機,也可以把他們載走。
」
張泰丰連連苦笑,我道:「你是要按照原來的計劃上來還是等直升機來載你?」
張泰丰停了一停,才道:「既然典希微是攀上山來的,我也要和她一樣。」
說了之後,可能為了怕我說他傻氣,他又尷尷尬尬地補充:「希望可以有所發現。」
我道:「希望──典希微既然可以留下箭嘴符號,如果當時有外星人的飛行工具在山崖
上等他們,她至少應該把那飛行器的樣子也畫下來。」
張泰丰道:「我會盡量留意。」
我們的通話暫時告一段落,在山崖頂上,放眼望去,可以看出極遠。向對面看,是更高
的山崖,向前看是一個又一個的峽谷,湍急的水流在奔騰。
向另一面看,在起伏的山岭之外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平原和森林,風光極好。
看了一會,我開始和直升機聯絡,直升機報告說兩小時之後可以回來,我要他們把剛才
紀錄到的山崖上留有箭嘴符號的錄影帶,在和白素聯絡之後傳送給她,並且告訴白素,我在
山崖頂上,等著聽她的意見。
大約半小時之後,我收到了白素要求聯絡的信號,我立刻通知張泰丰,要他也參加我們
的對話。
然後就聽到了白素的聲音。
白素第一句話就道:「探險隊上天了!」
從那些箭嘴符號,尤其是最高的那個,得到這樣的結論,實在是很自然的事情。盡管隨
之而來,還有許多疑問。無論如何,白素有了這樣的結論,和她繼續討論就容易得多了。
我和白素之間的講話,已經可以縮短到最低程度。
我問:「外星人?」
白素答:「可能性很高。」
我再問:「是偶然的出現,還是和探險隊的遭遇有關?」
白素回答:「現在還不能肯定。」
我又問:「何以牽涉到外星人的可能性很高?」
白素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者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
白素道:「從留在山崖上的箭嘴記號來看,可以知道探險隊,至少是留下記號的人,上
山的方法十分特別。」
白素的話不是說得不明白,可是一時之間我卻實在無法徹底了解她的意思,所以我遲疑
了一下。
這時候張泰丰插言:「現在我在第三個箭嘴符號旁邊,我也有這個感覺。」
白素立刻道:「請你來說比較好,我畢竟只是從錄影帶中看到,而你則在實地觀察。」
我咕噥了一句:「誰說都一樣,請快說。」
張泰丰還是遲疑了一下,才道:「那第三個箭嘴符號,留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上,我現在
在這塊大石的旁邊,無法到達大石留有符號之處,就算有極佳的攀山設備,也要大費周章,
才能在大石上留下符號。」
張泰丰說得夠詳細,可是我還是不十分明白。我問:「那說明了甚麼?」
張泰丰道:「這……這說明……典希微在留下符號的當時,情形很……古怪……」
他說得吞吞吐吐,顯然是他有了想法,可是卻自己對自己的想法也很懷疑,所以才出現
這樣的情形。
我有點不耐煩,提高了聲音:「甚麼古怪?難道她是懸在半空中留下這個符號的?」
在我大聲喝問之下,張泰丰顯得更沒有信心,他道:「有……可能。可是……可是……
」
他話還沒有說完,白素就道:「不必『可是』,留下記號的人,當時一定不是攀上山崖
,而是以相當高的速度,貼近山崖升上去的。」
白素竟然作出了這樣不可思議的假設,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而張泰丰卻急不
及待地回應道:「是!是!就應該是這樣,她是飛快地升上去的。」
張泰丰剛才說話還結結巴巴,現在卻流利之至。我沒好氣:「升上去!怎麼升上去?她
成了仙,白日飛升?」
張泰丰的想法可能和白素相當接近,可是並不成熟,所以在我的質問之下,無以為對。
白素笑了一下:「她和整個探險隊是如何升上去的,現在我也只有設想。」
我停了一聲:「乞道其詳。」
白素道:「可以有很多假設,分成兩種情形。」
她說得十分認真,我也「嗯」了一聲,表示我認真的在聽。
白素道:「第一種情形,和外星人無關。可以是有一架直升機在上空,放下了繩梯,探
險隊員抓住了繩梯,被拉上直升機去。」
我把白素所說的情形,在腦中化為畫面。在這樣情形下,人確然是靠近山崖而向上升。
我發出了表示可以接受這種設想的聲音。
白素繼續道:「第二種情形,和外星人有關,設想就可以更多,例如外星人的飛行器上
發出了吸引力,把人吸上去等等,這種設想,你可以在一分鐘做出超過十個來。」
我心中苦笑,一時之間也難以分出白素這樣說對我是褒還是貶!
我想了一想,道:「單憑有一個記號留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上,很難達成留記號的人快速
上升的結論。」
白素立刻有回答:「對,還有另外的証據,可以達成這樣的結論。在最高的那個箭嘴符
號上,這個証據尤其明顯。」
那時候我就在那個最高的箭嘴符號旁邊,聽得白素這樣說,我注視這個符號,可是卻看
不出究竟來。
我沒有出聲,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白素知道我不明白,她道:「第一個令我想到這樣結論的原因是箭嘴符號的那一條直線
很直──如果是一面在山崖上向上攀,一面噴出一條直線來,要超過一公尺而維持這樣直,
十分困難。」
白素一路說,我一路想,果然覺得白素所說很有道理。由於直線很直,所以設想人是在
筆直上升的情形下留下直線的──在這樣情形下,只要按下罐頭的噴嘴,隨著人上升,就會
留下一條很直的直線了。
想到了這一點,我明白了許多,所以又發現箭嘴和直線這兩部份之間,有相當的距離,
這一點,用文字說明會很羅嗦,用圖解比較容易明白。
正常的情形下,箭嘴符號應該這樣子:
而現在,最高的那個和我看到過的其余各個,都是這樣子:
在箭嘴和直線的銜接處,並不接觸,有相當的距離。而且箭嘴的兩邊也是一邊長,一邊
短很多。
這種情形,當然更符合留下記號的人是在迅速上升的推測。正因為人在上升,所以在直
線和箭嘴之間出現了距離,而在噴了一邊的斜線之後,再噴另一邊,由於人已升高了,所以
另一邊就變得很短。
等我弄清楚了這些的時候,我對於白素這種細微的觀察力十分佩服。同時我不認為張泰
丰也有同樣的觀察力,雖然白素一提出人迅速高升他就表示同意。
果然在我想通了白素何以會有這樣結論之後,張泰丰反而問:「箭嘴符號有甚麼特別之
處?」
我就把我觀察到的說了出來。
張泰丰「啊」地一聲:「這樣看來,她是在一開始上升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越過山崖
上天了!」
張泰丰的心中只有典希微一個人,所以他說起話來,也只是針對典希微一個人,而不是
整個探險隊。而事實應該是典希微的行動和整個探險隊一致的。也就是說整個探險隊在山崖
腳下開始上升的時候,就知道會上天。
在那時候,天上有甚麼奇異的現象?
是有一架飛行器?還是別的怪現象?
探險隊是自願向上升,還是被迫向上升的?
向上升並不是探險隊原來行進的方向,必然有有力的原因使他們上升。
一時之間我想到了許多問題,都沒有答案。
我期望白素會有解答,可是白素卻投張泰丰之所好,道:「不錯,她應該一開始上升,
就知道自己會上天──正是由於事情太不平凡,她知道自己上天之後,行徑就不可預測,她
知道會有人來找她,所以才在急速上升,相當困難的情形下,留下了一連串的記號,告訴他
人她不平凡的遭遇。」
我忍不住補充了一句:「不是典希微一個人的不平凡遭遇,而是整個探險隊的不平凡遭
遇。可惜留下的記號無法令人知道,他們上了天之後,到哪裏去了。」
白素停了一停:「留下的記號可以使我們知道他們上了天,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哼了一聲:「你不覺得有了這些記號,問題更多、更複雜了麼?」
事實確然如此──沒有這些記號,探險隊只不過是簡單的失蹤,而現在卻是探險隊上了
天之後,才不知所終。單是他們如何會上天,已經叫人無法想像了。
白素道:「雖然複雜,可是卻可以知道他們安全。」
張泰丰顯然對白素有無條件的信服,所以一聽得白素這樣說,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
則大表懷疑:「何以見得?」
白素道:「探險隊帶著很多物資,據資料,每人負重平均達到四十公斤,這許多物資都
是探險隊行程中必須使用的東西。如今探險隊失蹤,這些物資一點也沒有留下來──」
白素說到這裏,我已經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因為我感到她所說的和探險隊失蹤之後
是不是安全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道:「請說重點。」
白素語調很平靜:「探險隊既然還能帶著大量的物資,就可以推斷他們的處境很好,安
全沒有問題。」
我有些啼笑皆非:「這算是甚麼邏輯!」
白素道:「很簡單──如果遇上暴力對待,他們的隨身物資必然不能保持,會散落得到
處都是。」
白素所作出的推論,其實並沒有實質的根據,只不過是一種「想當然耳」的結果。
然而卻也很難將她的這種說法完全推翻。
我問道:「我們的推測是探險隊上了天,他們是把所有的裝備也都帶上天了?」
白素回答:「是,這種情形,更可以推測令他們上天的力量沒有惡意,不然要殺人何必
還要顧及裝備?」
對於白素這種樂觀的說法,我始終不能完全同意,可是一時之間也難以反駁,所以我不
再說下去,改變了話題:「你那面的情形怎麼樣?」
出乎意料之外,白素道:「我這裏的事情,我想已經告一段落。我和紅綾會盡快與你會
合──我已經和回來加油的直升機聯絡過,他們會載我們來。」
由於很意外,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張泰丰倒已經發出了一下歡呼聲。
當然我對於白素和紅綾可以來和我會合,感到很高興。我順口問了一句:「我們對話很
久了,紅綾居然沒有插口。」
白素道:「現在她不在身邊,很快會來。」
我又心急想知道白素那邊有甚麼發現,所以提議:「你們等直升機來,直升機飛行,都
需要很多時間,何不就利用這個時間把你們的發現告訴我。我一個人在山崖頂上,除了胡思
亂想之外,無聊之至。」
白素笑道:「那恐怕要令你繼續無聊了,因為我們這裏發生的事情相當簡單,很快就會
說完。」
我也笑道:「不妨學學以前的說書先生,把事情拉長來說。聽說有說書的高手,說到拚
命三郎石秀劫法場,從酒樓上大叫一聲向下跳,從開始跳到落地,就說了一個月,而聽眾仍
然聽得津津有味。」
白素道:「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盡量試試。」
於是白素就開始說她那裏發生的事情。在她說之前,我提醒張泰丰和那兩人,仔細聽白
素的敘述。我相信白素的敘述一定有相當的吸引力,可以適當減少他們攀山崖的疲勞。
而我自己,則在山崖頂上,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靠著一塊大石,坐了下來。極目望去
,風光美麗,又可以聽白素的敘述,山風習習,若不是心中有太多的疑問盤旋不去,可以說
是賞心樂事。
白素在我上了直升機離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並不是到銀行劫案
的現場去勘查,而是和費南度一起去找喬安嬸嬸!
我才聽到這裏,就忍不住道:「找這種鄉下女巫有甚麼用處!」
我一多口,白素就停止不再往下說。張泰丰和那兩人一起叫:「別打斷話頭!」
我停了一聲,不再說甚麼,白素這才繼續敘述,她說明了她去找那個喬安嬸嬸的原因。
白素第一行動就去找喬安嬸嬸,原因之一,是因為當時這位老婦人在現場,目睹一切經
過,如果需要再一次知道事情的經過,喬安嬸嬸就能夠提供第一手資料。
雖然我還是認為沒有必要,因為一切經過都有錄影帶紀錄下來,再真實不過。如果聽一
個鄉下女巫來敘述經過,就算她記憶力好,在敘述的時候也必然加油添醋,絕不如錄影帶紀
錄的真實。
我只是這樣想,並沒有再出聲。而白素解釋她第二個原因,是為了喬安嬸嬸所說的「果
報之神」。
她感到在銀行中發生的事情,可以和所謂果報之神聯系起來。她的根據是,「報應」這
回事以許多不同的形式發生,而在銀行中發生的事情,是很典型的一種「現眼報」。
所謂「現眼報」的意思是,報應立刻實現──匪徒要殺人,結果變成殺死自己。
既然提到了所謂「報應」,就當然一切都依照所謂報應的邏輯來推斷,其間不存在普通
的合理或不合理,只存在在報應的邏輯之中是不是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報應的最高原則是「惡有惡報,好有好報」。匪徒要殺人,是惡,所以應該有惡報。而
匪徒就在要開槍殺人的那一剎間,變成了向自己開槍,報應立刻發生,這就是「現眼報」。
又根據報應的邏輯,是有一種力量在主持報應的運行。這種力量神秘莫測──凡是莫測
高深的現象,就可以歸之於神的力量。
所以有「果報之神」這樣的神,掌握報應的運行,也是必然的事情。
白素循報應這個方向,去了解銀行中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實在是完全沒有其他設想
可以成立的情形之下,才會這樣做。
因為大家雖然常常把「報應」掛在口上,可是在實際上,惡有惡報、好有好報的情形,
非常非常少見,少見到了可以憑此推斷「報應」這回事並不存在的地步。
所以白素把整件事定性為報應事件,實在是虛無飄渺之至,沒有實際可供追尋的線索。
事實也確然如此──白素的唯一線索就是鄉下女巫口中的「果報之神」而已。
然而白素不但將銀行中發生的事定性為報應事件,她進一步把探險隊遇上匪徒的事件,
也納入了報應的范圍,而且也是「現眼報」。
白素的進一步說明是:兩件事情雖然發生的時間地點不同,是性質卻完全一樣,都是窮
凶極惡的匪徒要殺人搶劫,結果槍口卻對准了自己,完全合乎惡有惡報的原則。
八、現眼報
白素花費了大量唇舌來說兩件古怪的匪徒自殺事件和報應有關,盡管她說得很詳細,可
是立論的根據還是很脆弱。
她立論的唯一根據就是真有報應這回事。
而是不是真有報應這回事,完全無法証實,所以她的立論實際上也不能成立。
若是換了一個環境,我早已經出言反對了。而這時候我反正是在山頂吹風,就隨便白素
說下去,沒有反駁。
白素基於這樣的信念,又知道喬安嬸嬸提到過果報之神,所以她感到和喬安嬸嬸的會面
很重要。
白素是在費南度的陪伴之下去見喬安嬸嬸的,她把這個過程也說得很詳細,我不再重複
,只指出她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說明這位喬安嬸嬸並不是我口中的「鄉下女巫」那麼簡單,
而是在巴拿馬全國范圍之內,很有影響力的一個掌握了一定神秘力量的人物。
相信她有神秘力量的,不但有一般的民眾,也有像費南度那樣的高級官員。
喬安嬸嬸住在一條長的一百公尺的巷子盡頭,當費南度、白素和紅綾去到的時候,狹窄
的巷子中擠滿了人,都是來自各地,甚至於有不遠千里而來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來
向喬安嬸嬸懇求指點迷津。
白素所描述的這種情形我完全可以接受。因為這種情形雖然很礙眼,可是在各地都有存
在。
我就曾經在一個世界上第一流先進的大城市中,看到過類似的情景:在凌晨三點鐘,就
有看來衣冠楚楚的男女,在污穢的橫街裏排隊等候,目的是求見一位盲者。據說這位盲者能
知過去未來,具有異能。所以他會客的條件雖然很苛刻,例如不能預先約定時間,只採取先
到先得的方法,而且每天限定會客的人數等等,於是想從他那裏得到指點的人,就只好通宵
排隊。不過幽默的是,通過特殊途徑,當然是付出更多的金錢,也就可以例外。
在一個普遍來說知識平均程度很高的大城市中,尚且有這種現象,何況是在巴拿馬這種
所在。
在這裏要特別聲明的是,我對於能知過去未來以及任何屬於玄學范圍內的奇才異能,都
絕對不抱否定的態度。我只是不相信掛上異能的招牌謀生的走江湖者,真的會有他所聲稱的
異能。
這兩者之間很有分別。
為了使大家更明白我的立場,我再舉一個具體的例子,例如「風水」。我絕對相信有風
水這門學問存在,但是卻不相信活動在江湖上以此謀生的眾多所謂風水先生真懂得風水這門
學問。
以上幾段,純屬題外話,和故事無關。之所以趁這個機會說一說的原因是,由於我記述
的故事中,有大量涉及玄學范圍,而且加以肯定,歷三十余年。所以有些跑江湖者,在打起
玄學的幌子的時候,有利用「衛斯理也肯定」的情形出現。
所以必須講清楚:衛斯理肯定的是玄學,衛斯理絕不肯定拿玄學來謀生的跑江湖者──
說得好聽一些是以此謀生,而實際上其實是招搖撞騙。
卻說當時在巷子中的人雖然多,可是費南度地位不同,就有特權,他搖擺著身子,把原
來在巷子中的人,都擠得背貼住了牆。有他這個大胖子開路,白素和紅綾跟在後面,就很容
易走動。
到了喬安嬸嬸的住所門口,屋子在外面看來很是簡陋,推門進去,倒相當寬敞,而且現
代化的家居設備,應有盡有。喬安嬸嬸正坐在一張寬敞的安樂椅上,伸手撫摸一個跪在她面
前的婦女的頭頂,口中在喃喃作聲,也不知道她在說些甚麼東西。
在白素眼中看出來,這喬安嬸嬸是一個典型的年老成精的老江湖,白素不免有些失望。
白素並不諱言她在見喬安嬸嬸之前,有一定的希望,希望這位女巫,至少通曉巫術,或
者曾經和她口中的果報之神有過一定的接觸。
等到進屋子一看,就知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在失望之余,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了。
不過白素也不是沒有收獲,和喬安嬸嬸談話不多久,她就知道在銀行搶案發生的時候,
正有大雷雨。由於大雷雨在當地十分常見,幾乎每天都有,太平常的事情就容易被忽略,所
以費南度在提到銀行搶案的時候,並沒有說到有大雷雨。
而喬安嬸嬸提到了大雷雨,是因為她有她的觀點,而她的觀點,來自果報之神執行報應
的方式。
談話先從匪徒沖進銀行開始,這喬安嬸嬸果然慣走江湖,能說會道,把事情的經過說得
有聲有色。
白素看過整個經過的錄影帶,她很佩服喬安嬸嬸的敘述能力,既將事情說得很清楚,又
沒有誇大,這使得白素對她有一定的好感。
等白素問到她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時,喬安嬸嬸雙手揮舞,語調高亢,說明她對自己的話
充滿了信心。
她道:「當然是果報之神來到,執行了他的神聖職責!」
見她說得如此肯定,白素問道:「何以見得呢?」
喬安嬸嬸更提高了聲音:「當時正在下大雷雨!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卻不正是果報之
神來到!」
喬安嬸嬸在說的時候,雙眼睜得老大,像是奇怪何以白素看來聰明伶俐,卻連這樣簡單
的事情都不知道!
可是當時白素確然在一時之間,難以將「大雷雨」和「果報之神」聯系起來。而且看到
了喬安嬸嬸這種表情,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問下去才好。
白素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她是想我是不是可以有甚麼聯想,然而我也想不出來。
這時候同時在聽白素敘述的那兩人,卻發出了很明白喬安嬸嬸所說的話的聲音。
這兩人的如此反應,使我想到喬安嬸嬸所說的大雷雨和果報之神等等,一定和當地的民
間傳說有關,一般民間傳說都深入人心,當地人從小就接觸,所以那兩人一聽就明白,而我
們外來人,就莫名其妙。
我問了一句:「大雷雨是果報之神的象徵?」
白素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那兩人搶著道:「果報之神就是雷神!很多情形下,果報之神
執行神職,就用雷火燒死該死的人。」
聽了兩人的解釋,我更覺得不可思議並不是對雷神執行報應感到奇怪,而是雷神執行死
刑,用雷火燒死罪人的這種說法,根本是中國民間的傳說,怎麼會遠在巴拿馬,也有這樣的
說法?
當然就算相隔很遠,有類似的傳說也不足為奇,可是這時候我卻感到真正的奇怪。
在中國民間的傳說中,雷神是正義之神,他主持正義,用雷火對付邪惡。人們在受到邪
惡力量的迫害而無法反抗時,就會用「甚麼時候看你遭到天打雷劈」來發泄,把對付邪惡力
量的希望寄托在雷神的身上。
難道在這裏,情形也是如此?
由於白素停頓了一會,我又沒有出聲,她當然可以知道我在這段時間內想到了甚麼,所
以她再開口,完全可以接上我的思路。她道:「情形確然十分類似中國的傳說,而他們更相
信,果報之神在出現時,必然伴隨雷聲和閃電。」
我在這時候思緒比較紊亂,我想到在中國的傳說中,雷神和果報之神之間似乎並不能畫
上等號。
然而中國的神仙系統十分複雜,如果將之簡單化,雷神既然執行一部份報應工作,將他
就當作是果報之神,也無不可。
而這種情形,很像是這裏的傳說,來源是中國。
我把所想到的說出來,又加了一句:「中國的雷神造型很特別,不知道這裏的雷神是甚
麼樣子?」
白素道:「你且聽我說下去。」
喬安嬸嬸在肯定了銀行中發生的事情和果報之神有關之後,還發表了一大篇議論:「做
害人的事情,終會害自己,那三個匪徒搶了錢還要殺人,本來也一定會為他們的惡行付出代
價,逃不過果報之神的懲罰。而當時恰好果報之神出現,就立刻使他們把殺人的心變成殺自
己,所以他們才會開槍打死了自己!」
我在聽到白素說這番話的時候,心中更是疑惑。因為這番話說得很有條理,對於害人終
害己的觀念有相當透徹的了解。我忍不住又問:「這番話完全是喬安嬸嬸說的,還是曾經經
過你的加工?」
白素立刻回答:「一字不改,完全是她說的。這位女巫,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鄉下
』,在她自己的那一套領域中,有她自成系統的理論,說起來很有說服力,所以才能得到群
眾的擁護。」
我也感到要對這個女巫刮目相看才是,我把我對她的感覺說了出來:「我總感到她的那
一套,和中國的傳說十分接近,難道中國和中美洲的民間文化如此相通?」
白素笑了起來:「關於這一點,當時我和你一樣,十分疑惑。可是接下來的行動,使我
有了一個假設,可以說明這個奇怪的現象。」
白素並沒有立刻說出接下來的行動是甚麼,她接著說的是:「剛才我轉述的喬安嬸嬸的
那一番話,用在探險隊被匪徒襲擊這件事上,也完全適合。」
我又將那一番話想了一遍,感到確然如此:當探險隊被匪徒襲擊的時候,正有大雷雨(
果報之神出現),而匪徒在探險隊毫無防備的情形下突襲(那是絕對的惡行),於是在現場
的果報之神就運用神力,把那幫窮凶極惡的匪徒殺人的心,轉為他們自相殘殺,實現了惡有
惡報的結果。
這是根據喬安嬸嬸那一套的說法。
如果將它「衛斯理化」,就是這樣:當匪徒在開始殺人的行動時,匪徒的腦部活動,是
在想如何殺人。而當其時,有一種力量,改變了匪徒腦部活動,使匪徒想到的是自相殘殺,
腦部活動支配身體的行動,所以結果就出現了匪徒的自相殘殺。
還可以作很多補充:這種可以徹底改變腦部活動的力量,假設和閃電打雷的天文現象有
一定的關聯。
也可以設想是外星人超特能力在起作用。
總之這種力量能夠使人原來的想法,起截然相反的轉變──從殺人變成自殺。當原來的
想法是一種惡行的時候,轉變為相反,就變成了惡行的報應!
我真想不到一個鄉下女巫的一番話,會給我帶來那麼多的聯想,而且似乎在某種程度上
,解決了奇異的現象。
我立刻又想到在錄影帶上看到銀行中三個匪徒在自己打死自己時的情景,其中至少有一
個匪徒在右手開槍的時候,左手有所動作。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左手想干甚麼。
現在有了這樣的假設,就可以設想當時這個匪徒的腦部活動受了外來力量的影響,使他
從殺人的意念轉為自殺,而在這種轉變還沒有完全完成之前,有一個過程。已經知道腦部活
動分為左、右兩部份,控制右手活動的是腦的左半部,而控制左手活動的是腦的右半部。
當時的情形就可能是那個匪徒的左半腦已經受到了外來力量的控制,而右半腦卻還沒有
。於是就出現了右手舉槍自殺而左手卻想把右手推開去的情景。
當然那只是極短時間的一個過程,緊接著他全部腦子都受到了外來力量的控制,所以自
殺行為迅速完成。
也可以根據這個假設來設想另一個匪徒為甚麼曾往臨死之前現出如此奇怪的神情。
那當然是在他的腦部活動完全受到控制之前,還有剎那之間的清醒,使他不明白自己明
明是想殺人,何以忽然之間變成了殺自己。然而他也僅僅只有這一點時間而已,緊接著他的
腦部活動已經完全被控制,發出了殺死自己的命令,於是他的「自殺」行為也就完成。
所以嚴格來說,這三個搶銀行的匪徒確然是「自己殺死了自己」而不是「自殺」。
因為當時他們殺死自己的行為,並不是他們自己的意念,而是受了外來力量影響腦部活
動的結果。
把那種可以截然改變原來意念的力量,當作是果報之神所發出,雖然需要一定的想像力
才能接受,可是一想通了,就會覺得原來如此!
而且這種想法,比中國傳統關於報應的設想,要乾淨俐落得多,全都是清脆玲瓏的「現
眼報」!就在當場立刻解決,不必把希望寄托在不知道甚麼時候的「報應時辰」。
現眼報的好處是行惡事的人,立刻得到報應:想痛打他人的會變成打自己;要用刀刺人
的刀會插進他自己的身體;扔起斧頭想把人的手砍下來的結果斷下來的是他自己的手;開槍
殺人的結果子彈射死了自己……
種種殘害他人身體的行為,都在剎那之間轉變為傷害他自己,這何等令人痛快!想不出
還有甚麼事情比這個更大快人心的了。
推而廣之,不但是傷害他人身體的惡行會立刻得到報應,種種對他人不利的行為,也會
立刻轉變為對他自己不利。欺詐他人者自己受到損失;背後陰損者自食其果;偷盜者反而不
見財物……
由於人類的惡行實在太多,無法一一枚舉,總之那種力量可以使任何行惡者都立刻得到
報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然而然叫道:「有這樣的果報之神,我願意五體投地,向他膜
拜,希望他在全世界范圍內施展他的力量,那就會使人類的罪惡徹底消失,地球人才能開始
成為高級生物!」
白素聽到了我的叫喊,她道:「當時我的想法和你一樣,所以當喬安嬸嬸說到了有一座
廟是專門供奉果報之神的,我立刻要求她帶我們去參拜。」
在白素口中說出了「參拜」這樣的詞語來,由此可知她的想法確然和我一樣,感到這位
果報之神有這樣神奇的力量,來對付人類的惡行,實在值得崇拜。
後來白素和我說起這件事,白素十分感嘆,她說:「我很同意一種說法,說『殘忍是人
類最大的罪惡』,當時我想到的是在任何對他人施展殘忍行為的時候,所有的殘忍行為都變
成回施在惡人身上,真是天下第一快事,能擁有這種力量的神祗,除非本身是惡人,不然一
定會對他崇拜。」
在這方面,我和白素的意見完全一致。後來紅綾和溫寶裕更誇張,他們說:「只要這種
力量能夠在地球上廣泛發揮,每天我可以向他叩上一百個頭,比西藏人拜佛更虔誠!」
想來他們所說的也很有道理,對任何神祗的崇拜,其實都很虛無飄渺,不能立刻看到有
任何成果。而如果真有掌握這種力量的果報之神,每時每刻都可以看到行惡的人遭到現眼報
,是何等的賞心樂事,為此多叩幾個頭,值得之至!
這些都是後話,表過不提。
卻說當時喬安嬸嬸帶著白素、紅綾和費南度一起到那座專門供奉果報之神的廟宇去,車
程大約兩小時。
白素心中一直在想,這果報之神的神通既然如此廣大,他的廟宇一定十分宏偉,中美洲
很有一些歷史悠久、來歷很神秘的廟宇,這果報之神的廟宇,恐怕也屬於這一類。
由於她一直在這樣想,所以在喬安嬸嬸忽然伸手向前指,說道:「到了,就在那裏。」
的時候,白素睜大了眼睛向前看去,卻甚麼也看不見。
當然不是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甚麼也沒有,而只不過是沒有她想像中宏偉神秘的廟宇而
已。
她定了定神,才看到喬安嬸嬸所指的,是前面不遠處一間很簡陋的石屋。確然有不少人
在石屋中進進出出,可是真的很難將它和神通廣大、值得崇拜的果報之神聯系起來。
紅綾在前來的時候,和白素一樣想法,後來她說了當時對果報之神的神廟的想像:「那
應該是一座偉大之極、神秘莫測的大建築,有許多巨大的柱子,像埃及的神廟一樣,我還期
望在廟的中心部份發現外星人留下的許多設備,等等……誰知道會是這樣的一間破房子,而
進去一看,那神像更是笑死人!」
當時白素和紅綾進了那座所謂「果報之神廟」,看到了那個神像,雖然有不少人在對神
像膜拜,可是一看之下,白素還忍得出,紅綾卻立刻哈哈大笑,惹得別人對她怒目而視。
那所謂神像,真是滑稽之極,也根本不是甚麼「神像」,只是在一塊木板上,淺剌出來
,再加上顏色的一個像,木板豎在那裏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顯得殘舊無比,上面的像也就
模糊不清,只能夠依稀辨認而已。
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雖然覺得滑稽,可是立刻她就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很快就看出
木板上刻出的神像,其造型完全吻合中國傳說中的「雷公」──尖嘴猴身,背後有翅膀,手
中拿著錘和鑿。
而更令白素感到意外的是在木板上,神像之旁,竟然還刻著幾個歪歪斜斜的中國漢字,
赫然是「雷部正堂之神像」七個字!
乍一看到這種情形,確然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是怎麼一回事。可是白素略想了一想,就
明白了。
她本來就感到喬安嬸嬸關於果報之神的說法和中國傳說十分類似,現在她更可以肯定果
報之神傳說的來源,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由中國人在這裏傳播開來的!
中國人離鄉別井飄洋過海的歷史悠久,幾乎去到世界上每一個角落,其中有的到了中美
洲巴拿馬,是必然的事情。
可以猜想中國人到了異鄉客地,少不免被當地人欺侮,在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之後,搬出
傳說中的雷公來,警告當地人不要做惡事,做了惡事,會有報應,會有天上的雷公來執行,
把作惡的人打死。這種受了欺侮而希望有天神幫忙的行為,很合乎中國人的民族性。
或許恰好有人在雷雨中觸電死亡──這在每天都有雷雨的地方其實也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情,於是這種說法就漸漸深入民心,而演變成為「果報之神」。
如今在那廟中的那個所謂神像,毫無疑問是中國人的杰作,而且年代久遠,足以証明白
素的設想。
白素這時候不禁啞然失笑,本來果報之神給她很多想像,卻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她當然非常失望。
當我聽到她敘述到這裏時,我也感到非常意外。雖然我本來就不怎麼看好可以在所謂「
果報之神」身上發掘出一些甚麼來,可是也想不到會如此兒戲!
如果是我,在這樣情形下,一定完全在思緒上把果報之神和雷神之類的想法完全拋開,
再也不加以理會。
可是白素和我不同,當時她雖然失望,然而當她知道,在探險隊遇襲、發生怪事的時候
,也有大雷雨,她還是把不可思議的怪事和大雷雨聯系起來。
白素的敘述已經完畢,她最後道:「兩件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有大雷雨,不能完全歸於
巧合,我始終覺得很有關鍵性的聯系。」
當時我聽了頗不以為然,後來事情的發展,情形很特別。不能說白素的說法正確,也不
能說她的說法不對。只可以說在可以接受的、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推斷和假設的情形下,白
素的這個假設可以成立。
(這樣的說法聽起來很複雜,可是因為情況特別,所以必須如此說,在看到了以後事情
發展的情形之後,大家都會了解。)
白素在敘述這些經過的時候,期間經過了她們登上直升機,向我這裏飛來,張泰丰和那
兩人也一面聽白素的敘述,一面努力向山崖上攀來。
結果白素雖然從老遠趕來,還是她和紅綾先到。直升機在山崖頂上勉強停了一停,紅綾
首先扑了出來,接著是白素。紅綾一看到了我,就指手畫腳,笑著向我再詳細說那個果報之
神廟的破爛情形,白素搖頭:「廟不在大,有神則靈。」
紅綾做了一個鬼臉,我笑道:「難道銀行裏的怪事,和探險隊死裏逃生,都是那破廟中
的雷公的保佑?」
白素在這時候,想必也想起了那廟的滑稽情形,所以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現在我無
法回答這個問題──我認為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在失蹤的探險隊身上!」
由於我要一直保持相張泰丰的聯絡,所以並沒有切斷通訊設備,因此白素在我對面所說
的話,張泰丰也可以聽得到。我還沒有對白素的話有反應,張泰丰已經叫了起來:「對!探
險隊!只要把探險隊找出來,事情就會真相大白!」
我體諒到了張泰丰急於想找到典希微的心情,所以對他的話並沒有反駁,而只是在心中
想:探險隊的失蹤,恰好在遇到襲擊之後,可以假設失蹤和怪事有關,但是絕不能說是找到
探險隊,事情就會水落石出。
並不是我太悲觀,而是事情發展到現在,我們除了「現眼報」的假設之外,根本完全茫
無頭緒。而所謂現眼報的假設,根據也薄弱到了極點,我之所以感到這個假設能夠勉強成立
,基於客觀因素少,而基於主觀因素多──我是希望世界上真能夠有「現眼報」這種現象存
在,通過這種現象遏止和消弭地球上一切由人類行為所造成的罪惡。
由於有這樣的希望,所以才進一步希望這個假設符合事實,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一廂情
願。人在幻想的時候,總會傾向於自己希望出現的局面,我也未能免俗。
張泰丰在說完之後,又道:「探險隊他們究竟到哪裏去了,衛夫人有沒有線索?」
白素的回答很實在:「唯一的線索就是他們上了天。」
這樣的回答當然令張泰丰失望,他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我望向白素,神情很疑惑。
白素所說探險隊的去向是上了天,根據的線索自然是那些箭嘴符號。
然而箭嘴符號雖然指向天,說「探險隊上了天」還是非常含糊的一種說法,有許多許多
疑問。偏偏白素卻說得十分肯定,這就使人疑惑。
白素在我的臉上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她攤了攤手,反問我:「除此之外,還能夠有甚
麼其他的設想?」
我只好苦笑,無話可答。
這時候直升機離開了山崖頂,我要直升機繼續在山崖附近兜圈,雖然明知道不會有多大
用處,然而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在完全沒有作為的情形下,紅綾忽然仰天長嘯,白素和我在她驚天動地的嘯聲之中,面
面相覷,啼笑皆非。
看紅綾的情形,她是異想天開地想把自己的嘯聲傳上天去,好讓上了天的探險隊聽見─
─這自然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天上除了一些雲彩之外,根本甚麼也沒有。
在紅綾的一陣又一陣的嘯聲之中,通訊設備的耳機之中突然傳來了費南度的聲音,他顯
得很吃驚:「甚麼聲音?是直升機出了事?」
從一個人口中發出的聲音,竟然會被誤會成飛機失事,其聲音之驚人可想而知。
九、怪上加怪
實際上在紅綾的嘯聲之中,費南度的話我也不是聽得很清楚。我連忙向白素做了一個手
勢,白素過去阻止紅綾長嘯。
我也沒有向費南度解釋那是甚麼聲音,費南度已經道:「有探險隊的消息了!」
這一句話對聽到的人來說,簡直有石破天驚的作用,在通訊設備中,我首先聽到張泰丰
發出了一下難以形容的怪聲,我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明白這樣一下怪聲的意思,可是費南度卻
立刻明白,所以他第二句話是:「探險隊全體人員安全,包括典希微小姐。」
這句話當然是針對張泰丰而說的,張泰丰也立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白素和紅綾也同時聽到了費南度的話,白素和我一樣,對於探險隊突然有了消息
,當然興奮無比,可是心中卻也充滿了疑問。
費南度不等我們發問──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問起才好,費南度道:「幾分鐘之
前,探險隊和總部聯絡,報告他們所在的位置,離你們現在所在的山崖,不超過十公里。」
就在這時候,直升機上面那兩人也用十分興奮的聲音報告:「在前方發現有一隊人員,
像是探險隊……可以肯定,正是探險隊,他們正在沿河流前進──」
不等他們講完,我和張泰丰已經一起叫了起來:「立刻和他們聯絡!」
我們這樣的反應實在很正常,在經過全面的搜索而毫無結果,整個探險隊像是消失在空
氣中一樣,在幾乎絕望的情形下,探險隊突然出現,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自然是立刻和他們
取得聯絡。
可是我們的話才一出口,費南度就道:「等一等!」
我恨愕然:「有甚麼問題?」
費南度遲疑了幾秒鐘,才道:「我不知道有甚麼問題──」
我剛想質問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又立刻道:「請你聽一聽這段錄音,或者你會知道
有甚麼問題。」
我實在不明白費南度何以要在現在這種時候節外生枝,費南度已經解釋:「錄音就是幾
分鐘前,探險隊向總部的報告。」
我還沒有來得及作任何反應,就聽到了那段錄音,那是一個很平常的聲音:「河源勘查
隊向總部作例行報告,我們在前進中,一切如常,並無意外,沒有要求,報告完畢,下次報
告在一小時之後。」
探險隊的報告錄音只不過二十秒,可是在聽了之後,在山崖頂上和山崖中部的六個人,
卻足足呆了至少三十秒。
要知道我和白素都是反應極快的人,可是在聽了這段錄音之後,也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那一剎間,腦中簡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等到定下神來,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探險隊的報告聽來很正常,一點問題也沒有。然而問題卻正在太正常了!
從探險隊的報告來聽,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而事實上探險隊和總部失去聯絡,
超過六十小時,在這期間,經過廣泛全面的搜索,探險隊蹤影全無,而在山崖上留下了神秘
的箭嘴符號,強烈表示他們是上了天。
然而他們忽然又出現,卻又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費南度已經在問:「各位看是有甚麼問題?」
我的回答和他剛才答我同樣的問題一樣:「不知道是甚麼問題──不過我們不必揣測,
應該第一時間和他們會合。」
白素道:「問題是我們在和探險隊取得聯絡之後,應該用甚麼態度。」
大家都明白白素的意思是:如果探險隊裝成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應該用甚
麼樣的態度去應付?
這裏面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就是:探險隊明明有超過兩天行蹤不明,他們為甚麼裝成沒
有事情發生過?
而更大的疑問是:全世界都知道探險隊失蹤,稍為能夠思想的人都知道那是萬萬瞞不過
去的,他們為甚麼還要這樣做?
這裏頭當然大有文章──這時候我雖然對裏頭有甚麼文章連最起碼的設想都沒有,可是
心中卻隱隱感到事情不是很對勁,很有些擔心,可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白素心中顯然也是疑問重重,她眉心打結,想了一想才道:「在和他們聯絡的時候,就
當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切等到會合了再說。」
我沒有異議,問了其他人,那四人的聲音中雖然充滿了疑惑,可是並沒有發出任何問題
,只是道:「我們同意。」
張泰丰剛才的極度興奮,還沒有消失,他道:「甚麼都不要緊,人安全就好。」
我特別警告他:「你別冒失,會合之後,先由我來發問!」
我感到事態不但古怪,而且可能相當嚴重,所以說話的語氣也很重,不過張泰丰顯然沉
浸在可以和典希微重逢的快樂之中,並沒有十分留意,只是隨口答應。
我要直升機先來到山崖頂上,把我和白素、紅綾接上機,然後再在半山腰上,接了張泰
丰和那兩人。
張泰丰一上機,就滿臉通紅地間:「聯絡上了沒有,讓我和典希微說話。」
我搖了搖頭:「現在才開始聯絡。」
張泰丰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瞪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責怪我為甚麼不趕快採取行動。
我想向他解釋,可是明知道他不會接受,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時候紅線心直口
快,大聲道:「探險隊明明曾經失蹤,卻裝成若無其事,其中不知道有甚麼古怪,我們要商
量定了再說,你心急甚麼!」
張泰丰想要爭辯,可是看到我們所有人顯然同意紅綾的說話,張大了口,又是生氣又是
無可奈何。
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操縱通話設備,那兩人幫助我尋找探險隊的通訊頻率,我
不斷重複:「巴拿馬警方,要和河源勘查隊聯絡,請回答,請回答。」
沒有多久就有了回音,探險隊負責通訊的是一個小伙子,他的聲音轉來相當愉快:「河
源勘查隊回答巴拿馬警方,歡迎和我們聯絡,請問有何貴干?」
這樣的回音,已經足夠令得直升機裏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我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
如何回答才好。因為探險隊方面這樣問,充分表示了他們並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
可是事實卻是他們曾經失蹤了將近三天!
我們這裏沒有了回答,反而是那小伙子連連問:「巴拿馬警方,巴拿馬警方,請繼續聯
絡!」
我定了定神,才道:「我們在直升機上……」
這時候由於直升機飛行的高度相當高,所以看出去可以看得很遠,我已經能夠看到在前
方,有一隊人在移動,估計距離大約是三十公里,用肉眼看去,人也只不過像螞蟻般大小。
當然從望遠鏡看情形就不同,張泰丰一直在用望遠鏡觀察,這時候就叫了起來:「是他們了
!他們也看到了我們!」
我也看到那隊人中,有人在向天揮手,那小伙子道:「我們並不需要額外支援,總部派
直升機來干甚麼?」
我一面回答,一面向各人打手勢:「我們不是總部派來,是巴拿馬警方人員──」
我話還沒有說完,那小伙子很機靈,就接了上去:「是不是來調查我們遇到襲擊的事情
?」
本來探險隊方面,裝成完全沒有失蹤這回事,我真有點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才好,那小伙
子的話,正合我意,我立刻道:「正是如此,警方需要知道詳細的情形──」
也不知道是那小伙子心急,還是他太喜歡說話,我才說了一句話,他又打斷了我的話頭
,急不及待地道:「情形很古怪,真的很古怪,事情發生之後,我們一直在討論,可是完全
沒有結果,警方有甚麼結論?」
我吸了一口氣,聽小伙子的話,他不像是裝成沒有失蹤這回事,倒更像是真正確然沒有
失蹤這回事一樣!他們對於發動襲擊的匪徒忽然自相殘殺死亡這件事,也覺得古怪無比,所
以一直在討論研究──這當然是要在正常的情形下才能做的事情。如果他們曾經失蹤,甚至
於像我們推測那樣「上了天」,就絕不會還有時間來討論研究。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探險隊明明曾經失蹤,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我心中疑惑之極,一面仍然敷衍著對答:「正因為事情十分不可思議,所以警方請了幾
位對怪事有經驗的專家,來和你們會合,作進一步的了解。」
那小伙子的聲音很高興:「沒有問題,請選擇地點降落。」
本來我和他之間還有許多話可以說,可是我有更重要的話要向直升機中的各人說,所以
就中止了和小伙子的通話。
一時之間直升機中各人都你望我我望他,不知道說甚麼才好。還是紅綾先打破沉默:「
這是怎麼一回事?看來探險隊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失蹤!」
張泰丰道:「或許他們不願意提起,我們……我們其實也不必勉強,只要全體隊員都安
全就好。」
我本來就准備如果探險隊不提失蹤,我們也不提,隨機應變,找出他們不提失蹤的原因
。我就是怕張泰丰會沉不住氣,現在他自己先這樣提出來,自然再好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放
心,所以特地對他道:「我們不提失蹤,你可不要私下向與希微追問。」
張泰丰連聲道:「不會,不會。」
我定了定神,把我的想法告訴各人:「探險隊的態度很古怪,他們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
曾經失蹤,而不是想刻意隱瞞。我們在完全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之前,我認為最
好不要直接提起,而只用旁敲側擊的方法去了解。」
紅綾不明白:「為甚麼要這樣?」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事情既然怪異,就不能照平常的方法來應付。」
確然在這時候我完全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能這樣回答。看紅綾的神情好像不是很明白,
可是她也沒有再說甚麼。
直升機飛行很快,已經到了探險隊的上空,略盤旋了一下,就在河邊找了一處地方下降
。
不等到直升機停定,我們就看到探險隊員迎了上來,我一眼就看到了典希微。
典希微和其他隊員一樣,身上背負了不少裝備,看起來精神奕奕,其他隊員有老有少,
都有一種令人傾佩的神采──一般來說,探險隊員都是科學家,不辭勞苦,擴大人類的知識
領域,所以都很值得尊敬。這一隊探險隊雖然有說不出來的古怪,可是依然光彩四射,不虧
為人類精英。
直升機一停下,我還來不及阻止,張泰丰首先打開了門,一躍而下,大叫道:「看是誰
來了!」
他叫的這一句話,相信探險隊中只有典希微一個人聽得懂,也自然只有她一個人有反應
。當她看到從直升機上大叫著跳下來的人是張泰丰的時候,她也大叫一聲,來不及卸下身上
所背負的裝備,就向前奔了過來。
兩人很快就碰在一起,緊緊擁抱,而且熱吻,此情此景,就算白痴也可以知道那是一對
久別重逢的愛侶,所以其他的探險隊員一起熱烈鼓掌。
我事先實在不知道張泰丰和典希微的關系已經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所以感到訝異,向
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向我笑,像是說我後知後覺。我回想張泰丰在知道探險隊失蹤之後的那
種焦急情狀,感到自己確然遲鈍,所以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
探險隊員迎了上來,我們也下了直升機,張泰丰和典希微才分了開來。
典希微本來分明是想問張泰丰怎麼會來的,可是當她看到了我和白素、紅綾之後,神情
訝異莫名,立刻變成問我們:「發生了甚麼事情,怎麼竟勞動了衛斯理和衛夫人!」
典希微這樣一叫,探險隊員也有了反應──會參加探險隊的人,總對希奇古怪的事情有
興趣,也就必然或多或少聽到過我的名字,所以也都有感到意外的神情。
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讓我提到探險隊曾經失蹤,所以我立刻道:「整個探險隊突然無
影無蹤,這樣的大事,我們當然要來。」
我把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可是連典希微在內,所有隊員聽了,都光是完全莫名其妙,然
後面面相覷,神情更是茫然,顯然完全不知道我在胡說些甚麼!
白素立刻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小心說話。
本來我的計劃也是要小心試探的,可是一上來就有了直話直說的機會,我也不肯放過。
而且這時候的情形,照我的判斷,探險隊並不是在刻意隱瞞,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
曾經失蹤。
探險隊明明曾經失蹤,而他們竟然不知道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事情就更加怪異,也就
更需要弄清楚,而且是越快弄清楚越好,所以我立刻改變了原來的計劃。
我向白素做了一個手勢,可能這時候我和白素這一方面的所有人神情也變得很古怪,所
以探險隊方面也知道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有著紅色頭發的中年人向我走過來,自我介紹:「我是隊長,請問究竟發生了甚麼
事情?」
隊長的神情十分誠懇,更使我肯定他們不是在假裝,我就用最簡單的話說明了發生的事
情。
所有探險隊員聽了之後,有的訝異有的好笑有的大動作揮手表示不相信,典希微笑得最
歡,指著張泰丰:「所以你這傻瓜以為我從此不見了,才急成這樣子!」
一個身材矮壯的小伙子也走了過來,向我道:「我負責通訊和定期向總部作例行報告,
在出發之後,我沒有錯漏任何一次,一切都有電腦紀錄可以查看。衛先生你剛才所說的話,
對我的工作作了嚴重的指責,我要提抗議。」
我認得出那小伙子就是當我在直升機時和我聯絡的那位,他雖然說是抗議,可是語調仍
然很活潑,可知他是一個心胸開朗的人,這類性格的人不善於作偽,何況他說每次報告都有
電腦紀錄可以查看!
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才好,倒是紅綾反應直接,解了我的圍,她大聲道
:「請向我們展示紀錄。」
小伙子十分爽快,立刻答應,迅速動作。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們不但看到了例行報告從未中斷的紀錄,而且看到探險隊從
遇到襲擊的地點開始,一直到這裏的沿途勘查紀錄,証明他們一直在沿河前進,在所謂「失
蹤」的六十小時之內,他們前進了大約五十公里,時間和距離也都完全合理。
探險隊員都以十分怪異的神情望著我們,我們也以同樣怪異的神情望著他們,誰都不知
道該說甚麼才好。
白素首先打破沉默:「向總部所作的例行報告,總部為甚麼沒有回音?」
那小伙子道:「這是事先的約定──例行報告表示沒有意外,不必有回音,如果有特殊
事情,才進行通話。」
我不自由主搖頭,事情不可思議到了超乎我任何想像的地步。
典希微微笑著向我道:「衛先生,我看整件事其實很簡單,不必向太深奧的方向去想。
」
事情怪異到這種程度,典希微居然還說簡單,我瞪著她,等她作進一步的說明。她攤了
攤手:「當然是總部接收例行報告的裝備,在過去六十小時中發生了故障,所以收不到報告
,就以為我們失蹤了。」
她這樣一說,其他探險隊員都笑了起來──這種反應顯然是都感到她的說法有理。
我和我這邊的人卻當然知道這是胡說八道,只是總部收不到報告,她的說法還有可能,
然而事實是總部在收不到報告之後,曾經展開廣泛的搜索,也沒有他們的蹤影,這就証明典
希微的說法完全不能成立。
我在探險隊員的笑聲中,也哈哈乾笑了兩聲,剛想把這一點提出來,白素已經搶著道:
「總部方面實在太糊涂了,竟然不先檢查通訊設備,就大驚小怪!」
我突然聽白素這樣說,一時之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紅綾也大為驚訝,張大了口,
連沉醉在和典希微重逢喜悅中的張泰丰也徒然震動了一下,只有費南度派來的那四人一點表
情都沒有,顯然他們都絕對遵從命令,一切以我們為主,他們不參加任何意見。所以白素竟
然表示同意典希微那種站不住腳的說法,他們地無動於衷,不表示意見。
紅綾當然照例是最先提出抗議,可是她還沒有開口,白素一閃身,就到了她的身邊,握
住了她的手,紅綾受到了這樣強烈的暗示,就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白素同時向我使了一個
眼色,我雖然還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樣,可是也知道她必然有原因,暫時應該照她的主意去行
事。
我還怕張泰丰不明白,特意對他大聲道:「典希微說得對,我們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
!」
張泰丰神情古怪,他當然不同意我的話,可是又不敢說典希微說得不對,所以一時之間
僵在那裏,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我走到張泰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且聽白素還有甚麼話要說。」
張泰丰究竟不是蠢人,立刻明白其實我也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他點了點頭,我們都向白
素望去。
白素一開口,竟然不再提探險隊失蹤的事,而只是道:「你們遇到襲擊的經過,請詳細
說一說。」
所有探險隊員對這個話題顯然都有極大的興趣,典希微首先道:「這件事確然不可思議
,完全值得衛氏夫婦出馬探究,我們遇到襲擊,本來萬無幸理,可是卻像是天上有神仙在幫
助我們一樣,那些匪徒忽然自相殘殺,我們反而毫發無損。」
白素還是堅持原來的問題:「經過的情形如何?」
還是由典希微來敘述,原來當時大雷雨說來就來,剎那之間,天地昏暗、山風凌厲、電
光閃閃、雷聲隆隆,正在涉水的隊員,都不免感到驚慌。
隊長下令到最近的平台上去,就在他們接近平台的時候,原來已經在兩個平台上的許多
人,突然一起站了起來,手中都有武器,大聲呼喝,整個探險隊在剎那之間都知道發生了甚
麼事情。
緊接著人雷雨傾盆而下,視線變得模糊,而槍聲也立刻響起,當槍聲響起時,有幾個隊
員甚至於以為自己已經中彈身亡了!
他們早知道路上不太平,所以也攜帶武器,不過他們都沒有作戰經驗,即使在最短時間
內應戰,也是手忙腳亂,胡亂拿起槍來掃射一番,也不知道對方是甚麼時候停止射擊的。
等到探險隊方面也停止了射擊,就再也聽不到槍聲。探險隊員都伏在水中,還是不敢動
,一直等到大雷雨過去,可以看到前面平台上的情形時,才看到平台上的匪徒已經完全中槍
倒地。
探險隊員大著膽子去查看,才發現總共是九名匪徒,已經完全死亡。
探險隊大大感到意外,立刻向總部報告。
我們是通過了總部才知道發生了匪徒襲擊事件的,當時探險隊向總部的報告很詳細,所
以這時候雖然又聽典希微說了一遍,並沒有新的收獲。
然而在典希微攤了攤手,表示已經說完了經過之後,我的心中卻產生了一個極大的疑點
。
這極大的疑點是:在當時的情形下,即使發現了九名匪徒死亡,探險隊員並沒有作戰經
驗,應該無法肯定匪徒是自相殘殺而死,而更應該認為是他們的反擊把匪徒打死的。
肯定匪徒自相殘殺死亡是總部接到了報告,通知警方,警方派人到現場之後的事情。而
這時候,總部和警方都完全無法和探險隊聯絡,沒有可能把這樣的事實告訴探險隊。
一直到忽然探險隊又出現,總部和警方都未曾把事情告訴他們。
也就是說探險隊應該一直不知道匪徒是自相殘殺這回事。
可是當我們和探險隊會合之後,對匪徒自相殘殺這件事,所有探險隊員卻完全知道,而
且毫無保留接受,只不過認為事情很不可思議而已。
疑問是: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在他們失去聯絡期間,沒人可以告知他們,就算探險隊堅持未曾失去聯絡,也只是他們
向總部作例行報告,所有紀錄之中,也沒有總部向他們說過匪徒是自相殘殺這回事。
他們是自己判斷匪徒忽然從要向他們射擊而變成自相殘殺的可能性極微,因為這種怪異
的事情,就算想到了也不能肯定。警方肯定了匪徒是自己人互相射擊死亡,是經過了導致死
亡的子彈和槍械的彈道試驗,有了確切地科學實証,才能夠知道匪徒真正死亡的原因。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探險隊都不應該如此毫無保留肯定匪徒是死於自相殘殺。
而他們竟然十分自然地就知道了、接受了匪徒忽然自相殘殺這樣的怪事,這豈非是怪上
加怪!
進一步的疑問是:是誰告訴他們的?
當我感到這一極大的疑點時,我一面心念電轉,迅速地在思索,一面向白素望去。開始
的時候由於集中力量在思索,所以並不是十分留意到白素的反應,直到想到後來,才看到白
素正在使用唇語,她用唇語向我表達的話,竟然可以完全和我的思路銜接。白素說的是:或
者說,是甚麼力量令他們知道的。
一看到白素這樣說,我幾乎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白素的想法和我完全一樣!
可是看她接下來的言語,卻是她明明有了懷疑,然而並沒有作進一步追究的企圖,她只
是向典希微道:「這經過真是驚險絕倫,你們可以說幸運之極,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
們這次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績。」
聽得白素這樣說,不但是我和紅綾,連那四人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因為白素說出了這樣的敷衍話來,分明是表示她對事情已經不想再追究下去,而就此了
事!
她那一番話,和「再見,祝你們好運」沒有分別。
我看到紅綾高舉雙手,准備抗議。
十、逆轉
我剛想也加入抗議的行列,又看到了白素的唇語。白素說的是:且聽我的!
我應變極快,雙手仍然高舉,卻叫道:「好啊,我們可以回家了!」
這次輪到紅綾莫名其妙,可是我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早就去到了她的身前,一把拉住
了她,沉聲道:「別出聲。」
張泰丰覺得很怪異,可是他總算也看出了我的行動很古怪,所以忍住了沒有出聲。
我拍著手:「既然是一場誤會,各位請繼續前進,我們告辭了。」
依我的心思,是立刻上直升機去,好向白素盤問她究竟打算怎樣。可是張泰丰和典希微
卻很是依依不捨,白素示意我不要催他,我們連那四人先上了直升機。
才跨進機艙,我和紅綾就齊聲問:「怎麼一回事?」
白素向還在和典希微說話的張泰丰望了一眼:「我們現在的討論,暫時不必告訴張泰丰
,以防止他忍不住會轉告典希微。」
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十分嚴肅。我對白素的話完全摸不著頭腦,只好先點頭答應
。
白素吸了一口氣,問:「你們認為探險隊員是在隱瞞事實,還是忘記了他們自己曾經失
蹤?」
紅綾搶著回答:「我看兩者都不是,他們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經失蹤。」
紅綾的話聽來根玄,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白素繼續問:「是他們根本未曾失蹤?」
紅綾道:「不,他們確然曾經失蹤,可是在他們的記憶之中卻已經沒有了這一部分。」
看來紅綾和白素的想法十分接近,所以她們可以迅速地對答,而我卻有些跟不上,要略
想一想才能跟上去。
白素再問:「他們的這一部分記憶,為甚麼會消失?」
紅綾回答得極之直接:「被人做了手腳。」
我一貫的思想方法和紅綾不同,紅綾直接,而我總是聯想到許多其他的關聯。例如這時
候紅綾毫不考慮就回答了白素的問題,而我也在同時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我卻立刻聯想到「
被人做了手腳」是被甚麼人?做了甚麼樣的手腳?是在甚麼情形下做的?等等問題,所以並
沒有立刻有答案。
白素對紅綾又快又肯定的回答表示很欣賞,她不再發問,自己補充:「腦部被人做了手
腳,有很多種情形,大體可以分成兩類:記憶在腦部被徹底消除;或是記憶在腦部被封存起
來。如果是前者,那就沒有辦法了,如果是後者,還有希望可以把記憶喚回來,最簡單的方
法是──」
白素說到這裏,我總算努力拋開了所有雜念,跟上了白素的想法,所以立刻接口,大聲
道:「催眠術──高明的催眠術可以把封存的記憶找回來!」
說了這一句話之後,我又立刻補充:「即使做手腳封存記憶的是外星人,催眠術也有效
。」
白素點頭:「我可以找到極高明的催眠術大師──我知道在非人協會有這樣的人物。可
是重要的是,絕不能讓要被催眠的人事先知道會被催眠而有了防備──有了防備,催眠術就
發揮不了作用。所以我剛才要裝成若無其事,而且也要瞞住張泰丰,以防他不小心在典希微
面前說出來。」
我吸了一口氣:「你准備以典希微作為催眠的對象?」
白素點了點頭:「是──那些箭嘴符號既然有可能是她留下來的,她對發生的事情應該
有最深刻的記憶,也就最容易被找出來。」
原來白素剛才已經有了通盤的計劃,這時候連那四人也都明白,望著白素,神情傾佩。
紅棱還想問些甚麼,白素道:「催眠術如果有效,就可以解決一切疑問;如果無效,我
們再作設想,也只是設想,接觸不到真正的事實,白費心機。」
紅綾會意,不再說甚麼。
這時候難分難舍的張泰丰和典希微,總算分了開來,張泰丰一步一回頭,向直升機走來
。
白素趁這機會向那四人道:「費南度警官那裏,請四位說明。我相信襲擊探險隊匪徒的
自相殘殺,和銀行搶匪打死自己這兩件事的性質相同。我們如果有了結果,會立刻和他聯絡
。」
那四人略有猶豫:「催眠在甚麼時候進行?難道等典希微小姐探險完畢?」
白素回答肯定:「是──不怕時間久,時間越久,就越沒有防備心,催眠術也就越容易
奏效。」
說話之間,張泰丰已經上了直升機,我們也就不再討論。我本來還很擔心張泰丰不會那
麼容易接受「總部通訊設備出了毛病」這種根本站不住腳的說法,可是正應了一句話:「在
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張泰丰連再問都沒有問,看來一切對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典希
微安全!
直升機起飛之後,我們就看到探險隊員一面向我們揮手,一面繼續前進。張泰丰心情很
好,甚至於這樣說:「原來是一場虛驚!真好笑,還以為那些箭嘴符號是典希微留下來的,
還以為探險隊上了天!」
他還進一步取笑那四人:「巴拿馬警方搜索的能力不敢恭維!」
那四人的老練程度遠在張泰丰之上,聞言只是乾笑了幾聲,不置可否。
張泰丰又告訴我們,從現在起,不論他在何處,都可以和身在探險隊的典希微隨時取得
聯絡。
我道:「那很好,你和她聯絡的結果,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告訴我們。」
張泰丰很愉快地答應了下來──確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經常向我們報告探險隊的行
蹤。
所謂「接下來的日子」,有四個月的樣子。
在我們回家之後不多久,白素就有遠行,目的是通過非人協會去尋找那位超級催眠大師
。
她這一去,時間之久,出乎意料之外,一直到四個月之後,典希微探險完畢從巴拿馬回
來,白素還沒有回家。
我和白素經常有聯絡,在典希微回來和張泰丰一起到我家,典希微興高采烈地說她探險
的經過之後,我忍不住在聯絡的時候對白素說:「催眠大師到處都有,為甚麼一定要找那一
個。」
白素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把探險隊員記憶封存起來,九成九是外星人做的手腳
,所以必須找地球上最好的人來對付,不然打草驚蛇,就再也沒有成功的機會了。」
我苦笑:「或許外星人早已經把他們的記憶徹底消除,我們根本甚麼也得不到。」
白素正色道:「只要有機會,哪怕只有萬分之一,也要試一試。」
我當然沒有異議──就在那次聯絡之後的第五天,白素帶著一個人回家來。
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帶來的這個人才好,因為這個人太普通了,普通到了無法加
以任何形容詞的地步,普通到了有隱形人的效果──如果他和另外三個人站在一起,看出去
就只會看到三個人而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原因是他普通之極,完全沒有吸引他人注意力的
條件。
白素介紹這個人是努力大師──這名字很古怪,不過一個人的外形如果不起眼到了這種
程度,不論他要做甚麼,確然必須份外努力才行。
這位努力大師雙眼也沒有神采,灰灰蒙蒙,連視線的焦點都沒有,看來絕不像有能力催
眠他人,反而他自己倒像是隨時都在打瞌睡一樣。
不過既然是白素帶來的,我當然絕對不敢怠慢。而且我知道催眠術的門派種類很多,其
中有一派屬於在不知不覺、對方完全不經意的情形下將對方催眠,我以前只聽說過有這樣的
一派,努力大師顯然是這一類人物。
附帶說一句,這一派催眠術,由於能夠在別人完全沒有防范,也不管人家是不是願意接
受催眠的情形下將人催眠,所以催眠的能力顯得十分神秘和詭異,也和犯罪行為的關系密切
,所以在傳授弟子的時候挑選極其嚴格,品行稍有不端,立刻用最嚴厲的方法懲處。正因為
這樣,會這種催眠術的人極少,我對於這種催眠術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努力大師還是我
第一次見到的這類催眠大師。
努力大師講話不多,也毫無引人注意之處。
在回來之後,我已經向溫寶裕敘述了經過,溫寶裕有一個好處,就是毫無保留就接受外
星人的設想,他立刻有了結論:「探險隊一定曾經被外星人帶到在天上的基地!而令得匪徒
自相殘殺,當然是外星人影響匪徒腦部活動的結果!」
他甚至於有更進一步的結論:「這種外星人太可愛了!應該由他們來統治地球,那麼不
論地球人想作甚麼惡,結果都自吞惡果,自然而然,地球上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罪惡了!」
溫寶裕公然歡迎外星人來統治地球,聽起來很礙耳,可是想深一層,如果外星人的統治
可以有地球上沒有罪惡的效果,卻是大大的好處,似乎並無不可。
由於溫寶裕知道一切,所以邀請典希微前來的時候,他也在場。典希微來的時候,當然
不知道會被催眠,事先比較困難的是如何甩掉張泰丰──怕他在場見到典希微忽然被催眠就
大驚小怪起來,破壞了行動。
當然這也不是甚麼大困難,那天傍晚,典希微一個人來到,紅綾開門迎她進來,事先白
素只說有一位來自印度的瑜伽術大師,會在我們家作示范,問她有沒有興趣來看一看。
這位典希微小姐的興趣也真廣泛,立刻答應,而且准時來到。所謂瑜伽大師,當然就是
努力大師。
在場的有我和白素、紅綾和溫寶裕。
典希微一到,隨便說了一些不相干的話,努力大師就開始做瑜伽術的動作。努力大師還
真的有極高的瑜伽術造詣,典希微顯然對瑜伽術也有研究,所謂「會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努力大師一開始做動作,就吸引了典希微的注意。
等到努力大師做了十幾二十個動作之後,我正感到不耐煩、不知道甚麼時候才開始催眠
,努力大師忽然做了一個怪動作,看來完全像是人手中持著槍在掃射。
雖然我對瑜伽術沒有研究,可是也可以肯定,這個動作無論如何不屬於瑜伽術。
而且努力大師在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發出了一陣聽來完全像是槍聲一樣的聲音,完全
達到了超級口技的水准。
我同時看到,典希微忽然現出很驚慌的神情,也有很古怪的動作,看起來像是正急急忙
忙想尋找甚麼。
我這才知道,典希微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催眠了!努力大師這時候一定是在模擬匪徒襲
擊探險隊,以喚起典希微的記憶。
果然,努力大師的口中,又發出了雷聲和雨聲,逼真得使我們也感到如同置身於大雷雨
中一樣!
在我們來說還只不過感覺到好像有大雷雨,而看典希微的神情動作就簡直是置身於大雷
雨之中,她不斷地抹著臉,顯然是想把臉上的雨水抹去,以便看清楚眼前的情形。開始的時
候她的神情很慌亂,可是很快的她就鎮定了下來,同時從她的動作來看,她已經找到了武器
,開始發射。
同時她身子伏了下來,而且大聲叫:「別亂走!伏下!全體伏下!」
這時候我才見識到努力大師真正高明之極的催眠術所造成的效果。和一般口中念念有詞
說甚麼「你睡著了,我問你回答」,然後被催眠者就一句一句話說出來的情形完全不同。
此刻受了催眠的典希微並不是問一句說一句,而是她完全回到了當時,在重演當時所發
生的一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情都相當緊張。因為這樣的催眠效果,雖然極其逼真,我們可
以通過典希微的言語和動作,來了解當時發生了甚麼事情。可是典希微只會把當時的動作重
做一遍,其他的在當時出現的東西,現在並不會重現,例如她所做的動作是開槍,我們一看
就明白,可是她手上並沒有任何武器,所以我們必須更小心地觀察她的動作和她的表情,來
判斷當時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過了片刻,努力大師口中的槍聲首先停止,接著雷聲、雨聲也漸漸停止,典希微站了起
來,叫:「每個人都安全?」
從這種情形來看,在探險隊遇到襲擊的時候,最鎮定的顯然是她。在問了之後,她緊張
的神情大為松弛,顯然是她得到了人人都安全的回答。
然後她向前走──在我們這時看來她只是原地踏步,可是她的姿態完全是涉水前進。估
計她是向前去查看平台上那些匪徒的情形,而不多久,她就現出驚訝之極的神情來,回顧道
:「死了!這些人全都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接下來她的神情越來越驚訝,又道:「趕快向總部報告我們遭到了襲擊,而龔擊者全都
死亡……不能肯定匪徒死亡的原因……」
從這種情形來看,典希微當時已經感到事情的怪異,而我們看到這裏,也更加緊張,因
為探險隊的失蹤,就是在他們向總部報告之後發生的事情。
典希微俯著身子,雙手在不斷撥動,看來是在進一步仔細查看匪徒的屍體,神情一直訝
異莫名。我對典希微的鎮定和勇氣,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而且更加佩服。
典希微在喃喃自語:「真奇怪,這些人看來像是互相射擊死亡,真奇怪!」
過了一會,她就向前走(我們看來仍然是原地踏步),走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停了下來
。
白素碰了碰我,用唇語道:「從時間來算,應該是從平台走到了山崖腳下。」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然後她坐了下來,她的神情一直很疑惑,像是想說話,可是又沒有說出甚麼話來,可以
想像她無法和其他隊員討論她心中的疑惑,這當然是由於其他隊員感覺不如她敏銳的緣故。
她像是在思索,然後突然她抬頭向上看,神情之複雜難以形容,顯然是上面有她絕對意
料不到的情景出現,緊接著她霍然起立,同時大叫:「是甚麼!是甚麼!」
接下來她的動作怪異之極,她高舉雙手,身子像是努力要向下蹲可是又做不到,最後還
是伸直,而作有限的搖動,看來她雙手的活動也受一定的限制,她的右手很費力的才從背後
取到了一樣不知道是甚麼東西。
然後她的右手移向前,食指不斷向下按動。
看到這裏,我陡然明白她在做甚麼,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典希微是在用罐頭顏料噴
箭嘴符號!再接下來她手部的動作更完全証明了這一點。
而那時候她的身子應該是在迅速地上升中!
也就是說從她抬頭向上不知道看到了甚麼東西開始,就有力量束縛了她的身子,令她迅
速上升。而在這樣的意外之中她還有足夠的鎮定來留下箭嘴符號,真是不簡單之至。
留意到了她確然是留下了十二個箭嘴符號,然後很快的看來她的身子已經能夠自由活動
,也像是直到這時候才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她立刻道:「大家別驚慌,先弄清楚我們在甚麼
地方!」
簡單的一句話說明了許多問題:其他探險隊員的遭遇和她一樣;他們身不由主被攝上了
天,而進入了一處不知道是甚麼地方的空間之中。
典希微發揮領導才能:「大家聚在一起,別碰任何東西。」
我們從她的言語和動作之中,揣測當時發生的事情,我不一一复述我們所想到的情形,
而留給大家自己去想,以增加興趣。
典希微這時候的神經充滿了警覺,她盯著前面,聲音相當鎮定:「你是機器人,我們不
和你對話。」她又提高了聲音:「真正的人在哪裏,為甚麼躲起來不見人?」
她問了三次之多,然後神情更是古怪,像是她得到了不可思議的回答或者是看到了難以
相信的情景,她吸了一口氣:「只有你?這裏只有你這個機器人?」
她慢慢走向前,伸手摸索,樣子古怪,又後退了一步:「你們到地球來干甚麼?」
看來她已經可以開始和那個「機器人」對話,她的樣子也是在用心聽,然後她忽然笑了
起來:「你來維持地球上高級生物的秩序?你怎麼可能懂得我們的生活秩序?」
她在這樣問的時候,很有輕視之意,可是很快的她的神情變得嚴肅,可見對方的回答很
認真而且可以接受。
她甚至於不由自主喘氣,道:「罪惡行為……有信號顯示?你不但能夠接收,而且可以
令信號逆轉?」
聽到這裏,除了努力大師之外,人人都不自由主吸了一口氣。
令罪惡行為發生之前所產生的腦部信號逆轉!
這是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一句話!可是我立刻能夠明白它的意思──我們曾經設
想過的「現眼報」,是傳統語言的說法,而事實上正是這句話造成的結果!
犯罪者在展開罪惡行為之前,腦部所產生的信號原來是想如何傷害他人,而信號經過逆
轉,結果就變成傷害他自己!
我們都毫無疑問相信典希微當時正在和外星人的機器人(或許就是外星人本身──外星
人的形狀當然可以像機器人)對話。不知道這種外星人來自宇宙的哪一個角落,竟然擁有這
樣的超特能力,實在是太可愛了!
只是不明白掌握了這種能力,卻並不在地球上普遍實行,從而可以消弭地球上一切惡行
。
我們在飛快轉念,相信當時典希微也問了我們想到的最後那個問題,她在喃喃自語:「
在使得信號逆轉的時候,需要有強力的雷電的配合……那也不是問題,地球上到處都會有大
雷雨,可以在每次大雷雨的時候,使惡人都自食其果。」
我相信當時典希微一定得到了一些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她現出很專注傾聽的神情。
而我早已聯想到了中國傳統的說法中大雷雨和懲戒罪惡的關系,由來已久。雖然作惡多
端的人被雷打死的實例少之又少,可是在傳統上詛咒惡人,都習慣說「看你甚麼時候被天打
雷劈」!
由此可知,雷和惡行的報應關系密切早已深入人心。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出現?是不是
若干年之前,這類外星人藉雷電的配合,曾經廣泛的在地球上令得惡行之前惡人所發出的腦
部信號逆轉,使惡人自食其果,所以才在人類的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然雷電這種自然現象,怎麼會和人類行為扯上關系?
我相信我的這個設想可以成立,問題只在於為甚麼這類外星人忽然不再繼續這樣做而已
。
這問題當然要在典希微繼續的言行中找答案,可是看典希微時,只見她一臉茫然,顯然
她也並沒有得到答案。
她忽然雙手揮舞,神情激動,聲音很大:「讓我留在這裏……好的……讓我們都留在這
裏……」在神情轉為失望之後,她又道:「盡量讓我們在這裏久一些……」然後她的聲音又
高又尖:「甚麼?在離開這裏之前,我們在這裏的記憶會消失?」
接著她搖頭,笑:「不會,不會,我不相信,記憶屬於我,誰也拿不走……喔,不是拿
走,只是封存,那更好,總有一天,我會把它打開。」
我在這時候,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典希微太自信了,她的那段遭遇的記憶果然遭到封存
,她根本完全無法回憶發生了甚麼事,就算她自己再努力,只怕地無法「解放」這段記憶。
照探險隊失蹤和再出現相隔的時間來看,我希望典希微可以提供更多她對這段遭遇的記
憶。可是典希微的動作明顯地慢了下來,不到一分鐘,她突然泥塑木雕一樣,靜止不動了。
我正在奇怪,就聽到了濃重的喘氣聲,回頭一看,只見努力大師滿頭大汗,腳步踉蹌地
退到了椅子前坐了下來,還在不斷喘氣,同時向我們搖手。
白素立刻向他遞過去一大杯水,他一口氣喝光,才緩過氣來,道:「我再也不能了。」
我忙道:「休息一會再來!」
努力大師連連搖頭:「不行,我再也不能了。」
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打開門,做手勢阻止白素走向他,然後道:「我走
了。」
在他出去、關上門之前,他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典希微隨著發出同樣的聲音,在我
們回頭去看典希微的時候,這位努力大師已經關上門,飄然而去。
看典希微時,她有一個極短時間的神情迷茫,隨即就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甚至於沒有發覺少了一個人。
典希微又逗留了一會,發現我們都有些精神恍惚,她就告辭離去。
典希微才走,我就急不及待道:「快把努力大師找回來,我們還沒有知道全部事實。」
白素搖頭:「他來的時候向我說過,情形好,他可以維持三分鐘,然後他至少要三年喪
失這個能力。剛才他至少堅持了將近二十分鐘!」
我、溫寶裕和紅綾都苦笑。
白素又道:「其實典希微所說的,再加上我們的想像,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我吸了一口氣,聯想到這種「逆轉」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存起來,等到有大雷雨配
合的時候才發揮,如果可以,那就不但是「現眼報」,而是每次打雷閃電,都會有行惡之徒
,遭到惡報,真是大快人心!
我在想著,溫寶裕道:「真可惜,那年那月那日,當軍隊用坦克車屠殺百姓的時候,沒
有一場大雷雨來配合。」
我把我想的說了,溫寶裕忽然哈哈大笑:「如果惡行逆轉,不知道是當天殺人的軍隊自
相殘殺,還是坦克車沖進深宮大院去,把躲在裏面下屠殺令的凶手殺死?」
我們沒有回答。溫寶裕繼續笑:「真過癮!想想都過癮!」
這句話我完全同意,的確,就算只是想想,都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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